第043章 良禽


    五月天,算不得太熱,尤其是駐紮在山陰下。


    可是當吳王趙德昭突然出現在黨進大帳中時,還是見這位黨太尉穿著件小褂子,打著赤膊,結實的胸口露著黑亮的胸毛,像隻受困的老虎一般,正在帳中打轉轉。


    一見趙德昭,黨進不由一怔,連忙搶步上前,叉手施禮道:“黨進見過千歲,千歲要來,怎也不使人說一聲,老黨如此打扮,未免失禮。”


    趙德昭忙道:“將軍忠勇驍猛,性情粗獷,向來如此,孤豈會見怪。”


    黨進唯唯稱是,請趙德昭上座,又吼了一嗓子,叫起貓在帳角偷睡的老兵,給趙德昭沏壺茶來,這才問道:“千歲明日便要還京了,介時,老黨自要率眾將去相送千歲的,老黨正想著,過一會兒就先去見見千歲,營中有些什麽安排,好請千歲示下,想不到千歲卻屈尊來了,敢問千歲,於眾將還有什麽吩咐麽?”


    趙德昭輕輕一歎,淒然說道:“此番北征漢國,父皇誌在必得,孤與將軍風餐露宿,兼程而來,本以為漢國一舉可克,建此開疆拓土之奇功,不想……父皇竟猝然駕崩,龍馭殯天……”


    黨進聽了,一雙虎目中也不禁蘊起淚光,勸道:“老黨也沒想到,官家龍精虎猛的身子,再坐三十年天下也不稀罕的,竟爾……,天有不測的風雲,千歲還請節哀順變。”


    趙德昭落下淚來,黯然道:“父皇在時,致力於一統中原,來日取回幽燕,一統漢室江山,還天下一個太平世界。幽燕現在契丹人手中,如非充分準備,輕易啟不得戰端。可小小漢國,彈指可滅,實不足慮。如今契丹內憂外患,無力顧及,這是天賜良機,一旦失去,不知還有什麽變化。”


    他抬起頭來,殷殷望向黨進,慨然說道:“孤思來想去,有心完成父皇遺誌,繼續出兵,平了漢國,再回京舉孝,將此大捷焚告父皇在天之靈,以告慰亡父,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黨進攸然色變,沉吟道:“恐違官家旨意。”


    趙德昭道:“時機稍縱即逝。”


    黨進躊躇道:“這個……”


    趙德昭忙道:“此乃父皇遺誌,也是我宋國征戰天下,最後一個滅國拓土的大功,機會難得啊。孤年輕識淺,欲完成先帝遺誌,又恐有違聖意,到底應該如何,心中委決不下,所以才來尋老將軍,請黨叔叔給侄兒拿個主意。”


    黨進連忙離座遜謝道:“千歲客氣,老黨實當不得千歲如此稱呼。這件事太過重大,非黨進一人便可拿得主意,千歲還容老黨仔細想上一想,與幾名將軍稍作商議。”


    “好,那……那孤便等將軍決斷。”


    趙德昭起身拱一拱手,又道:“先皇在時,嚐言將軍赤膽忠心,憨樸直率,是最可倚重的人。如今機會難得,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我們如今距漢國近,距汴梁遠,漢國不堪一擊,大功唾手可得。一旦拿下漢國,就算以功抵過,官家也不會怪罪,還望將軍三思。孤王,靜候將軍佳音了。”


    這一計,是太傅宗介州想出來的主意,先帝的真正死因,在確定諸將心意前,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否則先斷了自己所有後路,一旦諸將不肯相從,那除了自盡便再無第二條路走了。


    如今以先皇遺命相迫,以滅國拓土之功相誘,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勸,如果眾將領有抗旨進軍之意,那接下來自然可以繼續抗旨。就算他們肯進兵而不肯造反,隻消違抗今上的嚴旨,帶著他們離開駐地,也可對外宣揚諸將已反,對內直言先帝被弑真相,以大義和既成的事實脅迫他們不得不反。


    如今趙德昭言辭切切,已把問題推到了黨進手中。他也知道北伐諸軍各有統屬,黨進雖威權最重,要他貿然決斷,他也必然有所顧忌,與幾名主將計議一番是他必然的反應,所以隻能回去等待,不敢露出急躁模樣。


    趙德昭走後,黨進轉來轉去,最後一拍大腿,吼道:“來人,叫潘美來見我。”


    不一會兒,潘美一身戎裝,嚴嚴整整地到了黨進的帥帳,進帳抱拳道:“潘美見過黨帥,黨帥……”


    他一抬頭,就見黨進光著一雙腳丫子,穿一件齊肩的小褂子,咧著懷盤膝坐在榻上,就像一個看瓜棚的老農,衝著他揮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升帳點將,你穿一身盔甲來做什麽,坐下,坐下。”


    潘美微微一笑,上前來在黨進的榻邊坐了,問道:“太尉召我來做什麽?”


    黨進歎了口氣道:“仲詢呐,老黨心中有一件大事委決不下,所以要與你商量一番,你小子心眼多,想得細,這事兒,咱倆一起來核計核計。”


    黨進把趙德昭所言向他複述了一遍,潘美聽了沉聲道:“若依吳王所言,縱勝,後患無窮。”


    黨進點點頭道:“這個……老黨知道。”


    潘美有些詫異地看向黨進,黨進垂下目光,並不與他對視,隻是緩緩說道:“千歲雖是皇子監軍,但是既不知兵,且性情謙和,素無好武鬥勇之誌,今突發宏願,欲抗旨伐漢……”


    他語聲一頓,又複歎道:“辭駕離京之日,先帝親送我等出萬勝門,三碗壯行酒一飲而盡,先帝一身武藝,龍體強壯,比起俺老黨來那身體還要強壯三分,竟爾暴病,世事實難預料,吳王大慟,欲立不世之功以告慰先帝,這個心思也是出於一片至孝……”


    他說著,偷偷瞟了潘美一眼,雖然他的官兒比潘美高,而且甚得趙匡胤寵愛,可是軍中比文官更講究派係出身,認真論起來,潘美才是嫡係,他卻是雜牌。


    他本是晉朝軍國重臣杜重威的侍從,杜重威被殺後流落中原,投入軍伍,很快憑戰功升為周朝的散指揮使,後又累功至鐵騎都虞侯,趙匡胤得天下後,他又遷官至本軍都校,領欽州刺史,慢慢的才官至中樞。


    而潘美與趙匡胤,在趙匡胤未稱帝前便交情深厚,而且擁立趙匡胤,他也是參與者之一,是大宋的開國功臣,有從龍之功,這幾年戰功赫赫,名聲更是一時無兩,論親疏講派係,他老黨始終差著一截,如此大事,自然要看看他的心意。


    潘美臉色微微一變,抬眼再看黨進時,黨進神色自若,似乎隻是有感而發。


    潘美低下頭去,臉上陰晴不定。昔日,他是世宗柴榮部將,柴榮在,誓死保之,柴榮死,卻效忠於篡位自立的趙匡胤,何也?縱不為天下蒼生,但隻為自己考慮,要保的也該是一位明主。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難道起兵殺了趙匡胤,扶保一個不諳世事的七歲幼兒?


    趙匡胤若在,為他赴滔蹈火,潘美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然而不管原因如何,趙官家畢竟已經大行了,在趙光義和趙德昭之間,該選擇誰?趙光義縱然不堪,但是趙德昭文成武德,哪一方麵能夠服眾?況且趙德昭不是趙匡胤,如今軍心,比得了昔日陳橋大軍麽?


    思忖半晌,潘美終於輕輕歎道:“先帝已去,唯留下一座偌大的江山讓後人收拾。當初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說起來……今上……,唉,轉眼間,竟是十多年過去了,當日意氣風發的少年,也已是兩鬢蒼蒼了。”


    他含糊地說著,仿佛在緬懷舊事,輕輕一歎,忽爾又向黨進道:“天下……初承太平,人心思安……,先帝雄才大略,無人可及,太尉以為今上如何?”


    黨進略一沉吟,道:“今上治國秉政,除先帝外,恐亦不做第二人想……”


    潘美輕輕頷首:“既如此,何慮漢國在今上手中,便不能滅?國喪期間,今上已下嚴旨,諸軍原地駐紮,不得調動一兵一卒,違者已謀逆論。況且,糧草已然停了,隻由地方供應每日所需,糧草不斷,兵馬不行,漢國雖弱,畢竟是一個國家,如何可以輕率發兵?”


    他微微一頓,雙眼微微眯了起來:“還有,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義是中軍都虞候,他與今上交情最厚,太尉若要抗旨發兵,楊將軍豈會沒有異議?再有河東忻、代等州行營馬步軍都監郭進,本一地方諸侯,與太尉素無交往,太尉縱肯為完成先帝遺誌而抗誌,郭進這一路軍是定然不肯相隨的。


    閻彥進那一路也是。呼延讚那一路……或無大礙,孫晏宣和齊延琛那兩路軍也隻在兩可之間,這還隻是軍中諸將,就是太尉本部兵馬,一旦知曉此番北伐是抗旨而行,不但無功而且有過,必然軍心渙散,莫道漢國易滅,到時候氣勢洶洶而去,一潰即敗的,說不定反是我們。”


    潘美冷靜下來,仔細而客觀地分析著,黨進越聽越寒,終於歎了口氣,說道:“可……吳王那裏怎麽交待?”


    吳王畢竟是先帝長子,皇家的事誰也不難以預料,天知道他有沒有出頭之日,無端得罪一個皇子,終究不是美事。


    潘美沉默片刻,緩緩道:“可請出吳王,眾將公議……,有所謂……法不責眾。”


    黨進沉重地點了點頭。


    楊浩已太太平平地到了絳縣。


    又是傍晚,王寶財和公孫慶坐在屋裏,相對枯坐,久久無言,甚至有點欲哭無淚。


    楊浩在造化鎮第二天一早上路時,才突然指定了行進路線,他是當朝使相,要走哪條路公孫慶和王寶財自然無緣置喙,於是隻得應命。中午到了一處小鎮,楊浩見大家趕路辛苦,便命人取出在瓦坡集北時那位於圓員外送的美酒,請大家品嚐。


    虧得於管家十分警惕,命人先試了試那酒,竹韻姑娘的一根銀簪探進去,馬上就變成了黑色,唬得眾人直叫萬幸。驚怒交集的楊浩使人小心地撐開那柄傘,裏邊竟射出一蓬毒針,這一來楊浩可是草木皆兵了,一路行去,車子時常更換,每次乘坐都著親信家人先仔細檢查,食物隻用自己廚子做的,絕不經過第三人之手。


    對此,一開始公孫慶還帶著調侃之意對王寶財說他官兒升了,也懂得惜命了,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也不曉得楊浩在哪兒得罪了那麽多人,這一路下去怪不得他小心,投毒的、行刺的、設伏的,層出不窮,楊浩的人一個沒死,王寶財的手下卻掛了不少。


    你見過存心刺殺別人的人整天被人行刺,而那個他們準備行刺的人還活蹦亂跳地走在他們中間,受到他們保護的麽?


    “再也……不能這樣了!”


    公孫大人痛心疾首地道。


    王寶財馬上跟著點頭,隨即愁眉不展地道:“可是……他現在如此警醒,如何下手?”


    公孫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不是說你的部下都是最出色的刺客,足以讓他在睡夢中挺屍的麽?為什麽他現在還活的好好的?”


    王寶財滿腹委屈地道:“大人,我是個武士,不是忍者,可是我也知道,雖然他們被傳得神乎其神,其實他們並不是萬能的。當一個忍者突然從樹上躍下,一刀劈向人頭顱的時候,誰會想得到他披著樹衣,忍著蚊蟲叮咬,已經在那裏整整蹲了五個時辰?當一個忍者在別人甜夢中突然從床底翻出來一刀刺向他咽喉時,他可能已經在地下整整挖掘了十天,為了不發出聲音,隻能用雙手刨土,鮮血淋漓……,這個楊浩每日行蹤不定,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絕不超過一個晚上,他身邊的人又……”


    “好啦好啦……”


    公孫慶不耐煩地道:“我可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行刺這種事,你要負全責,如果完不成使命,什麽後果你是知道的,現在你說,該怎麽辦?”


    王寶財咬牙切齒地道:“忍者,擅長各種各樣的刺殺。不止是暗殺,還有明殺。如今楊浩十分警醒,車馬儀仗放不得暗器,刺客殺手近不得他身,那麽……最好的辦法……就隻剩下一個了。”


    公孫慶俯身向前,急問道:“什麽辦法?”


    王寶財一字一頓地道:“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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