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禪讓


    錚錚的琴聲悠然揚遠,滿樹黃葉飄搖而下,一片蕭殺。


    柳朵兒一襲白衣,盤坐樹下,如出水芙蓉,天然不飾,可那姿容,偏生更加水潤不可方物。


    纖纖十指捺挑撥彈,一縷縷清幽的琴音便自指下弦上蕩漾而出,聽來中正平和,可誰又能聽得見她心底裏的滾滾濤聲?


    身在一笑樓,本就可以聽到許多旁處人得不到的消息,何況現在已經完全明朗化了。


    此前,程羽、宋琪、賈琰,尤其是張洎等一幹朝中重臣的突然消失,就連一些消息閉塞的閑散官兒還一無所知的時候,身在一笑樓的柳朵兒就已聽到了些風聲,接著,一向還算勤勉的皇帝突然停了早朝,不見任何外臣,開始在民間引起種種猜測,這時候,柳朵兒依據掌握的消息已經猜測的**不離十了。


    緊接著,隨著長安和汴梁頻繁而密切的往來,她得知的消息也越來越多。現在,一切終於公諸於眾了,朝廷放出消息,值此國家存亡關頭,官家自覺無力挽回局麵,同時也承認了岐王討伐先帝的七宗大罪,正所謂父債子償,官家向天下發《罪己詔》,決定遜位讓國。


    而長安岐王則再發第三篇檄文明告天下,聲明他向西夏借兵討伐,本為正國統,誅奸佞,岐王並無意於皇位,而且一路以來,完全仰仗西夏王大力,而其本人年幼,並無執掌國器的能力,眼下內憂外患,無明主則天下難安。聖人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天下黎民,應當舉賢為帝,方能解民倒懸者,而有此大魄力者非西夏王楊浩莫屬,故爾謝辭禪讓,轉授西夏王。


    這一詔一檄同時傳抄天下,一時舉世皆驚,人人嘩然,但是細細想來,這又是必然的結局。借力複國者自古有之,但是那多是上古年間,春秋戰國時候的事,諸侯之間不管怎麽爭怎麽鬥,上麵都還有一個周天子在,諸侯們鬧家務,除非擁有了與全天下為敵的能力,否則還真不敢輕言兼並,而現在已經是什麽時候了?


    “錚錚錚……”餘音嫋嫋,十根蔥指輕輕搭在琴弦上,樹梢一片敗葉輕輕落在她的削肩上,柳朵兒伸出兩指,輕輕挾住那片黃葉,幽幽歎息一聲:“塵埃落定了麽?”


    盤坐樹下,撫往思今,心神悠悠,她也說不出自己是一種什麽心境,靈台一片空明,想的最多的,卻是她初來汴梁,受人擠兌,名士垂涎,走投無路,卻被開封火情院長援手相助,花魁大賽,吐氣揚眉,既爾興建“千金一笑樓”,又在楊家後宅學戲歌舞的一幕幕場麵。


    “朵兒姐姐……”


    隨著一聲輕喚,雪潤雙嬌聯袂而至,雪若姌、潤嬌玉年雖雙十已過,卻是保養得宜,看嬌容仍隻十七八,麗色容顏嫵媚自生,一到朵兒麵前,三個絕色佳人娉亭生姿,竟令草木生輝,雖是深秋遲暮,也掩不住那滿園春色。


    雪若姌道:“不知姐姐今日相召,可有什麽事嗎?”


    現在千金一笑樓是朵兒當家,雖說能見到得她的權臣勳卿沒有幾個人,可是憑著她的手段,日進鬥金的千金一笑樓卻始終牢牢控製在她的手中,沒有人敢嚐試從她手中分權,各院管事、主事婆子,全都是她的心腹,有一點點風吹草動也休想瞞過她去,你如何拉攏恩客,得了多少纏頭之資,她從不插手,可是涉及帳房和人事等內部柄力,試圖挑戰她權威的,但有一點苗頭,就會馬上遭到嚴厲的懲罰,積威之下,就算是雪若姌、潤嬌玉這排行第二第三的當家頭牌,見了她也有些畏懼。


    “沒什麽,有點事兒吩咐你們。”


    朵兒淺淺一笑:“近來我身體有些不適,大概是秋冬之季著了涼了,身體酸乏疲憊,懶懶的總是提不起精神。”


    那湛湛如水的眸子向兩人瞟了一眼,又道:“這幾年你們做事小心,為人也算警醒,所以,我想讓你們幫我分擔一下,多承擔些事情。”


    潤嬌玉忙陪笑道:“姐姐若是身子乏了,那就隻管歇息,尋常瑣事自然不必理會,錢帳人事這些大事兒,我們每日來向姐姐稟報也就是了。”


    朵兒淡淡地道:“累了,我想歇歇……”


    潤嬌玉和雪若姌對視了一眼,輕聲應道:“是。”


    朵兒曾經對楊浩暗生情愫,她們兩個自幼在歡場中打滾,如何還看不出來?到後來,朵兒又成了趙光義的禁臠,其實仍不能忘情於楊浩,這她們也是知道的,一個年少英俊知情識趣,一個黑矮粗魯不解風情,如花少女喜歡哪個不問可知。隻不過論起地位來,楊浩卻與趙光義相差不止以萬裏計。可現在不同了,楊浩居然要登基坐殿,成為一朝天子,尤其是娃兒和妙妙,一個是她昔日的競爭對手,一個是她身邊侍候的小丫環,如今馬上就要成為皇妃,貴不可言,恐怕她心中的那種失落的確是……,兩人又豈敢多言。


    朵兒道:“帳房從今天起,就交給若姌打理了,人事就由嬌玉接手,婆子管事們那裏,我已經交待過了,一會兒你們就過去點收一下。


    “是!”潤嬌玉答應一聲,略一遲疑,又道:“‘女兒國’……”


    朵兒淺淺一笑:“‘女兒國’向來自成一體,老黑和張牛兒……也算識大體的人物,彼此照拂著吧,他們那邊的事,我們不要插手。”


    “是!”聽朵兒的意思,有些心灰意冷,說不定以後這權柄就真要交到自己手上了,潤嬌玉心中興奮,卻不敢露出半分歡喜神色,隻是那俏若桃花的臉蛋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緋紅色。


    朵兒盈盈起身道:“沒別的事,你們忙去吧。”


    朵兒轉身,一襲白衣,飄然遠去,纖腰不堪一握,削肩弱不勝衣,倩影漸漸消失在黃葉飄零的林間小徑盡頭,輕風拂過,樹上落葉紛飛,輕輕打在琴弦上,發出細若蚊蠅的嗡嗡聲,癡癡地望著朵兒離去的方向,雪若姌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潤嬌玉眉梢眼角盡是歡喜,笑問道:“苦熬多年,終有出頭之日,千金一笑樓偌大家業,你我姐妹終於也可分一杯羹,這是一樁大歡喜,姐姐何故歎息呢?”


    雪若姌毫無喜悅,她輕輕張開瑩白如玉的手掌,接住一片風中翻滾的落葉,意興蕭索地道:“玉兒,姐姐……心累了,真想尋一良人托付終身,就此嫁人了事。”


    “嗯?”詫異地看著雪若姌翩然而去,潤嬌玉眼波瀲灩,完全猜不出小姐妹的心事,此刻的她,恰如當初技壓汴梁眾花魁,一舉奪得青樓行首的柳朵兒般,滿是歡喜、滿是憧憬,野心勃勃,就連一向情同親姊妹雪若姌有所感悟的心事,也是琢磨不到半分了……


    “谘爾夏王:昔者帝堯禪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於常,惟歸有德。我皇伯父於國家危難之際受命於柴周,方有趙宋。惟朕平庸,治國無道,世失其序,大亂茲昏,群凶肆逆,宇內顛覆。賴夏王神武,拯茲難於四方,勳德光於四海。以保綏我宗廟。


    大道之行也,選賢與能,盡四海而樂推,非一人而獨有。貫之百王,由來尚矣。西夏楊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一匡頹運,拯傾提危,刑法與禮儀同運,文德共武功俱遠。愛萬物其如己,任兆庶以為憂。手運璣衡,躬命將士,芟夷奸宄,刷蕩氛昆,化通冠帶,威震幽遐。


    火德既微,水德當興,天之曆數,實有所歸,握鏡璿樞,允集明哲。朕雖庸暗,昧於大道,稽覽隆替,為日已久,敢忘列代遺則,人神至願乎?予其遜位別宮,敬禪於楊,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一依魏晉宋齊故事。君其祗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洋洋灑灑三百多字的禪位詔書,假托了趙元佐的名義,其實是出自羅公明的手筆。趙元佐為人愚腐,至誠至孝,講究的是子不言父過,這皇位他根本就不想坐,讓他禪位容易,可要他承認自己父親的過失,他卻是不肯的。不過羅公明也算給他留了臉麵,禪位詔書中隻是代他自承沒有治理國政的能力,隻字不提七大罪,但是在此前下發天下州府的邸報中,卻是已經明言了的。


    羅公明如此做,既是給廢帝元佐留個臉麵,也是考慮到了楊浩。楊浩接受禪讓,此前曾答應永慶公主三個條件,第一,國號不變;第二,宗廟不改;第三,善待趙姓宗室。第三條好辦,第一、二條對帝王們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


    國家仍然稱之為宋,皇家宗廟之中,開國皇帝仍然擺設趙匡胤的靈位,這對注重香火傳承的古人來說,是一塊大大的心病,可是對其他人來說這種難以接受的條件對楊浩來說卻絲毫不成問題,他並不在乎這個,在他看來,實際利益,遠遠大於一個虛無縹緲的名份。


    何況,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宋朝的政治、經濟、文化、科技乃至軍事的發展,還是有著許多可圈可點之處的,世人多受一部評書影響,把趙宋貶的一文不值,可楊浩對宋朝卻頗為欣賞。宋朝的富裕程度、民生經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上下五千年曆史中,國運也算是很長的。


    做為一個王朝,它當然也不是盡善盡美的,即便是到了他原本的那個年代,也沒有哪個國家就敢說它的製度毫無缺陷,而楊浩多少知道一些宋朝政治存在的弊端,他有信心去蕪存精,讓這個本該在曆史中大放異彩的國家繼續延續下去,而且比本來曆史中的它,更加多姿多采,國運延長的更久,甚至成為自春秋以來,國祚最長久的年代也不無所可能。


    至於非把他很敬重的趙匡胤的靈位從宗廟中撤出來,把宋這個令整個西方和東方大多數國家推崇備至,奉若東方文藝複興與經濟革命的大時代的王朝湮滅在曆史當中,重新換上一塊不知所雲的牌子,他並不熱衷。


    而對他來說很容易就可以接受的這一點,對趙普、盧多遜、曹彬、潘美等眾多故宋老臣,乃至天下士子百姓們來說,卻是大為感激,使他迅速得到了民心的歸附和各地將領、官員們的擁戴,國家動蕩的局麵迅速得到了穩定。


    自古王朝更迭,莫不以五德輪回為據。楊浩當國,稱之為以水德代火德,故此冠冕龍袍,旄旌節旗皆尚黑色。水,北方,色尚黑,冬十月為歲首,此時恰是十月,楊浩誕於北方,再加上早些年民間傳言的印證,這些無形中恰恰與之相合的特征,不隻是民間百姓對楊浩天命所歸深信不疑,就是許多士子文人,文武官僚,也相信這是天命。


    文武百官皆著黑色官服袍帶朝賀,楊浩著天子冠帶,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登壇受禪,接詔、策,璽,公卿、列侯、諸將萬餘人陪同,燎祭天地、五嶽、四瀆,議改正朔,大赦天下。


    因為他是像柴榮繼承郭威的帝國一般,沿襲先朝國號,所以年號便也不急著定下來,不需要像趙光義一樣心虛,連兩個月都等不得,甫登大位便匆匆忙忙更換年號,他總要等到明年元月一日,方定為新帝元年。元佐隻做了不久的皇帝,按規矩,他本該是等到明年元月一日,才可以建立自己的年號的,這時直接禪讓了皇位,史書上,他這位曇花一現的皇帝,便將是年號也不曾有過一個的了。


    受禪儀式完畢,又舉行了燎成禮儀,燃柴火以祭山川,慶賀西夏王楊浩受禪為帝。楊浩下詔為亡父母加封帝後號,冊封羅氏冬兒為皇後,下詔立汴梁、洛陽、長安、金陵、興州為五都,已是暗藏了遷都的玄機。


    隨後就是對百官的安撫和對遜位之帝的優待,冊封遜帝元佐為鎬王,行宋正朔,以天子之禮郊祭,上書不稱臣,京都有事於太廟,致胙;岐王仍是岐王,王號不改;又有兩宮太後,尊號、待遇皆從舊例,不做削減,趙宋宗室皆有封賞,原來因為年幼尚無封號的皇子皇女至少也封了個公侯之位。


    隨即便是對百官的任命,各地方文武官吏、朝廷各文武官吏,悉從舊職,或有更易改製,也當徐徐而變。趙普、盧多遜入內閣,與種放、丁承宗並列內閣四大臣;趙普、盧多遜另加太傅銜,官至一品。曹彬、潘美及一眾隨同兵變的文武官吏,在恢複原有品級官職的同時,另作封賞,曹彬、潘美皆加太師銜。


    這其中還有一個羅克敵,他在禁軍中掌握著極重要的一股力量,如果當初他沒有點頭答應參與兵變,很可能第一計劃不會順利完成,得被迫動武,一旦皇城染上血腥,楊浩踏著斑斑血跡登上皇位,這身後之名難免就要大有汙點,再如何修飾也是沒有用的,所以羅克敵也可算是功莫大蔫。


    除了這份功勞,楊浩與他的交情更是深厚,對他本來也有大大的封賞,至少也要給他個節度使,另加太子少保銜,但是卻被他謝辭了。這不隻是他自己的意思,更是他老爹羅公明的意思,羅公明在這樁兵變中起著重大作用,曹彬潘美打仗沒得說,可是這樣的事根本無法思慮周詳的,幕後一切本就是出自羅公明的手筆,也就是這老狐狸出馬,才有本事波瀾不驚地完成這樣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封賞名單上根本沒有他,除了少數知情人外,旁人全不知道他在其中起了什麽作用,就算是史書上也不會在這件大事上載以他的名字。


    老狐狸懂得進退,現在他的侄女兒是正宮皇後,自己一家不但是皇親國戚,兒子和皇帝又有過命的交情,羅氏一門的富貴是穩穩當當的了,這時候隻宜退上一步,決不能隨大溜兒再得封賞,盛極而衰,過猶不及,其中的火侯,他做了一輩子官,拿捏的是很穩的。這一次若不是為了那一條筋的兒子,為了羅家滿門考慮,他也不會主動出手的,老頭子做了一輩子幕後,可不習慣站到台麵上來。


    大典的整套程序忙完,就算以楊浩的精力和體魄,也是累的頭暈眼花,回到皇儀殿中坐下,楊浩長長地籲了口氣,看看自己一身帝王冠帶,想起趙元佐那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喟然一歎道:“堯舜禪讓,倒底是個玩意兒,我現在算是真的領教了。”


    “官家現在該自稱朕了,規矩就是規矩,任何人不得淩駕於規章法製之上,這可是官家告誡臣等的。”丁承宗紅光滿麵,笑吟吟地推著輪車迎上來:“今時今日,臣等早就在想了,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卻還是恍然若夢,不敢置信,天機命運,真個難以揣測。官家,要不要馬上派人把皇後和皇子一大家子人都接過來?”


    “不,不著急,當前第一件事,是北驅外敵。”


    丁承宗一怔:“這個……似乎和迎接皇後、皇子不相衝突吧?再者說,官家剛剛登基,宋國文武百官一股腦兒地接收過來,良莠不齊,忠奸難辨,現在宜穩而不宜急進呐。”


    楊浩微微一笑:“不然,北伐正是一個契機,一個把軍權完全掌握在手中的契機,一個厘清忠奸順逆的契機,一個整合穩定,通過外敵壓力凝聚內部的契機,一個矛盾外引,把江山易主的動蕩減至最低的契機,但能收複失地,取得幾個大捷,挾此餘威,也正是遷都的契機。


    一旦先穩下來,沒有個三五十年的功夫,這些事就做不得了。一旦真個拖上三五十年,恐怕有些事想做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所以,要北伐,而且……是禦駕親征!”


    他笑著轉過頭來,說道:“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在我如此決定之下,三關那位李繼隆,會如何取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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