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像這樣好好休息了。


    話雖這麽說,但我沒有放假,依然在工作。那為什麽我會覺得現在很放鬆呢?答案很簡單。


    因為美咲前輩出差,人不在公司。


    照理來說,美咲前輩是我的指導員,我應該要跟她一起出差才對,但因為所長下達「減少花費」的命令,我想一起去也沒辦法。


    另一點是因為,今天其他員工都去外頭工作,事務所裏隻剩我一個員工,所以沒有人會把雜事丟給我。


    要說現在有什麽雜事,大概隻有接電話而已,這不是很難的工作。


    因此,我今天可以花上一整天,專心寫上次工作的報告。


    由於我平時都是挑其他工作的空檔寫報告,所以會有不少錯誤,也因為這樣報告常常被退回來。偶爾能像這樣悠閑地寫報告還挺不錯的。


    「喂,你有在聽嗎?托實?」


    「咦?啊!是,我有在聽。」


    我慌忙回話。


    事務所裏雖然隻有我一個員工,但還有一個不是員工的人。


    那是寺島前輩的太太希代子小姐。正確來說,是他的前妻。


    現在是午休時間,我正吃著她做的便當跟她閑聊。


    因為她是寺島前輩的前妻,公司所有人她都認識。有時候她會像今天這樣,中午時帶一些吃的來我們公司,順便過來閑聊。寺島前輩給她的生活費似乎很充裕,所以她現在沒有在工作。忙完家事之後,總是一副很閑的樣子。


    雖然我直到最近都沒怎麽跟她攀談過,但今天事務所裏隻有我一個人,她的聊天對象自然變成我。不僅是她最近過得怎樣,就連她家、小孩在幼稚園的狀況,甚至是她娘家父母親的事——我根本沒有想聽的意思,她還是單方麵地跟我聊這些。


    「你很會聽人說話嘛,我下次再來呀。」


    她留下這句話。


    之後過了將近一小時,寺島前輩回到事務所。


    「您太太來過羅,剛剛才離開。」


    「那家夥又來啦?」


    寺島前輩露出複雜的表情。


    「然後呢?那家夥說了些什麽?」


    雖然寺島前輩之後也沒打算見她,不過,果然還是會在意對方的近況吧。我把她今天跟我說的事情複遊給他聽。


    前輩聽了隻有「喔~」、「哦……」這種反應,但臉上的表情顯得很複雜。


    那是一種感到困擾但又有點高興的複雜表情。


    寫完報告後,距離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正在思考等一下要做什麽時,行定所長把我叫了過去。所長和其他幾個員工都已經回到事務所裏。


    「請問有什麽事?」


    我還以為他要跟我談報告的事,結果不是。他把一份資料擺到我眼前。


    「工作。」


    美咲前輩要到後天才會回來,所以所長是要我先讀完資料嗎?我以為是這樣,結果又猜錯了。


    「這次的工作,你跟芹奈一起行動吧。」


    「芹奈前輩嗎?」


    聽完所長的話,我感到震驚又困惑。


    「多多指教啦。」


    有人從背後這麽說,我趕緊回頭。


    站在我身後的就是芹奈前輩。


    冰室芹奈,她就是當初和美咲前輩一起處理笠原小姐那起案件的人。記得她和美咲前輩同時進公司,兩人也同年的樣子。


    若說美咲前輩給人的感覺是幹練的職業女強人,芹奈前輩給人的印象就是溫柔的保母。我們公司並沒有強製規定女生要穿套裝,但美咲前輩依然每天穿套裝來上班。跟這樣的美咲前輩不同,芹奈前輩總是穿得比較輕鬆休閑。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對這兩個人有那樣的印象。


    「請、請悠多多指教。」


    我回過神來趕緊打招呼。


    「不需要那麽緊張啦,我又沒有美咲那麽可怕。」


    「是、是!」


    我看到寺島前輩遠遠在一旁竊笑。對於芹奈前輩的這句話,我該怎麽反應才好?


    「你過來,我跟你解釋這次的委托內容。」


    芹奈前輩帶我走進接待室。


    嗯,真溫柔。如果是美咲前輩,她肯定會把資料丟給我,叫我看完後整理出有疑點的地方,然後就逕自離開。


    「坐下吧。」


    芹奈前輩說完,要我先坐在沙發上,接著拿起接待室裏的茶壺,準備幫我倒茶。


    「啊!我自己來就好。」


    「沒關係啦,小事、小事。」


    嗯,果然好溫柔。隻要是新人,應該所有人都想遇到這樣的前輩吧?雖然這麽說對美咲前輩很失禮,但事實就是如此。


    原本以為芹奈前輩要坐在我的正對麵,結果她坐到我旁邊。


    我的肩膀都快要碰到她的肩膀了,彼此距離好近。她身上有一股符合她形象的香甜氣息,飄進我的鼻腔裏。她這種沒有戒心的樣子,讓我有點訝異。不過,眼前隻有一份資料是擺明的事,所以她應該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我、我去影印。」


    「不用啦,那樣太浪費紙了,我們一起看吧。」


    每個人工作的方法都不一樣。


    如果是美咲前輩,肯定會叫我去影印,一人拿一份。她對我說過,若是手頭上有資料,就可以在上麵注記自己的想法,也可以帶回家研讀。


    換句話說,她的意思是:「雖然主要負責案件的是我,但你也該思考如果是你自己負責該怎麽行動,還有在家裏也給我工作!」


    我們公司禁止把業務資料寄到自家的電腦裏,這是害怕若家中電腦中毒,有可能泄漏客戶的個資。但如果是紙本資料,隻要獲得上級許可,就可以帶回家。不過,在自家處分掉資料也是被嚴格禁止的。要處理掉資料時,必須在公司裏使用碎紙機銷毀。這是鐵則。萬一搞丟資料,必須寫反省悔過書。


    這些閑話暫且不提……


    「這次的委托人是野村律師事務所。這是我們的新客戶。委托的內容是要我們調查一名兩年前過世的男性。調查對象叫做豬俁太郎,享年七十三歲,死因是病死。」


    芹奈前輩翻著資料,和我一一確認資料裏寫的內容。


    兩年前病死的豬俁太郎的兒子一哉,對其父生前工作的公司提起賠償告訴。雖然太郎先生的死因是病死,但一哉主張其父在公司裏有違反勞基法加班的嫌疑,會生病都是因為過勞。


    不過這次的委托,不是要我們確認這件事的真偽。


    「整個案情的結論是:豬俁太郎先生不顧公司的阻止,一直自願加班。雖然這樣公司依然算是犯法,但公司已經和太郎先生的遺孀談妥賠償金,最後似乎是以不提起告訴的和解方式結案。」


    根據律師事務所提供的資料,豬俱太郎先生生前是家具工廠的作業員,還是從建廠當初就在裏頭工作的資深員工。


    「他一定是把工作看得跟性命一樣重要的人吧。」


    即使過了退休年齡,還是跟以往一樣不斷工作直到過世,從這份資料可以猜出他是一個工作狂。他太太應該也相當清楚這點,所以才會選擇與公司和解。


    「簡直跟某人一樣。」


    某人是指誰呀?


    「既然如此,這次是為了什麽委托我們?」


    「好像是太郎先生的兒子一哉無法接受和解的結果,所以才拜托律師事務所重新調查一次。」


    「要是他懷疑父親是過勞死,會這麽執著也不難理解。」


    「誰知道呢?或許隻是想敲詐一大筆賠償金而已,畢竟,距離他父親過世都已經超過兩年了。你看這裏。」


    芹奈前輩指一下資


    料。


    像這種案件必須花許多事件調查,費用自然也不便宜。一哉先生似乎付不起這麽大筆的金額,因此拜托律師專務所盡量采取便宜一點的手法來調查。據說他與律師事務所之間還達成協議,要等賠償金到手之後再付委托費用。


    「所以是想壓低成本,才把這個案子丟給我們處理啊?」


    由可以直接與變成幽靈的豬俁太郎先生對話的我們來調查,確實可以馬上問出真相。這樣一來,不用像兩年多前律師事務所和徵信社調查時那樣,花費大量的時間與金錢。不過我們的證言不具有法律效力,交給我們處理真的有用嗎?


    「就某種層麵而言,野村律師事務所也是想先透過我們確認這起官司有沒有勝算。」


    「原來如此。」


    隻要我們能佐證豬俁太郎先生是被迫加班的,那麽律師事務所重新調查之後,獲得打贏官司的報酬的機率也會提高。


    不過,光就他們不打算靠自己查明真相這點看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多少能打贏官司的勝算吧。」


    附帶一提,聽說所長接下這個案件之後,在返回事務所的路上,已經先確認過豬俁太郎先生確實成了幽靈留在這世上。


    芹奈前輩把整份資料看過一過後,闔起資料夾。這表示我們的事前準備已經結束。


    接下來……該采取什麽行動呢?


    跟成了幽靈的豬俁太郎先生直接聊聊,這是最後一定要做的。在此之前,先向他周遭的人取得相關證言,確定他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工作狂比較好吧?當然,他也有可能是因為經濟壓力而強迫自己過度勞動。有辦法取得豬俁太郎先生生前的出缺勤紀錄嗎?不過,就算真的拿到他的出缺勤紀錄,實際的加班情形也未必會反映在紀錄上。跟電力公司索取用電量資料,調查他生前工廠的運作情形,應該也是個不錯的方法吧?


    再來,拜訪豬俁太郎先生的太太,查明她與公司達成和解的經過或許比較好。畢竟無法排除公司撒謊讓他太太同意和解的可能性。要是能拿到他們談判的內容就再好不過了。


    還有,也得去一趟醫院,調查豬俁太郎先生病死的原因。雖說是病死,但有可能是因為過勞導致身體無法負荷而生病。


    最後,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要向豬俁一哉先生打探一下他委托律師事務所調查的目的。先掌握一哉先生的想法,到時候與豬俁太郎先生聊天時應該會有幫助。


    若是把我現在的這些想法告訴美咲前輩,她會給我怎樣的評價呢?


    「這點程度的調查是理所當然的,還有其他想法嗎?」


    總覺得她會對我這麽說。不,她一定會這麽說。


    我正在思考有沒有其他的切入點時……


    「那我們去見見豬俁太郎先生吧?」


    芹奈前輩拿起喝到一半的茶杯,站了起來。


    「咦?」


    「怎麽了?啊,你還有事要留在事務所處理嗎?反正距離下班隻剩下兩個小時,你覺得明天再去比較好的話,我們就明天再去找他。你覺得呢?」


    芹奈前輩帶著可愛的眼神,抬頭詢問我的意見。這是多麽溫柔的話語啊!居然還會顧慮到我的時間方不方便。換成是美咲前輩,她絕對不會給我表達異議的餘地。


    我在美咲前輩麵前總像被剝了層皮似的,暴露出最軟弱的自我。對我來說,芹奈前輩的溫柔簡直像把人包圍住似地溫暖。


    老實說,剛才所長要我跟芹奈前輩一起工作時,我整個人嚇傻了。這是因為我聽過事務所其他人說過她們兩人的八卦——美咲前輩與芹奈前輩的關係其實不怎麽要好。


    美咲前輩與芹奈前輩之所以處不來,很有可能是因為兩人在小地方展現出的性格完全不同的緣故。


    「怎麽樣?」


    「啊,不是的,我隻是沒想到現在就要去見他。」


    若是美咲前輩,應該會先做好許多調查之後再去找幽靈。


    啊!還是說我剛才想到的那些事,芹奈前輩都已經調查過了?


    「不先見見對方就不會有進展吧?」


    似乎也沒有。原來每個人工作的方式真的會相差這麽多。


    目前隻跟美咲前輩一起工作過的我,雖然對此感到困惑,還是跟著芹奈前輩一起離開事務所。


    根據所長之前確認後所遖,成了幽靈的豬俁太郎先生應該是待在工廠。


    眼前的工廠跟學校的小型體育館差不多大,現在裏頭似乎有二十多名作業員在工作。從正門到工廠有一片類似空地的地方,有一個老人站在那裏,長相跟律師事務所提供的資料照片一樣。


    我和芹奈前輩互相確認一下對方是豬俁太郎先生沒錯之後,朝他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對第一次出現在這裏的陌生人露出狐疑的表情。


    當我們站到他眼前時,他嚇了一跳地趕緊轉身。


    他一定認為我們是來找工廠裏的某人,然後以為那個人就站在他的身後吧。


    「我們是來找你的喔,豬俁太郎先生。」


    芹奈前輩對他道麽說之後,他露出吃驚的表情,就像見到鬼的人類一樣。


    接著,芹奈前輩請他一起到沒人的地方談話,他很幹脆地跟過來。


    「我還真沒想過有人看得見我。」


    成了幽靈的豬俁先生豪爽地大笑。他生前似乎是那種壓根兒不相信幽靈或妖怪存在的人。話說回來,我也壓根兒不相信世上有妖怪存在。


    「你們找我幹嘛?」


    「我們是做這個的。」


    在這種場合,一般要彼此交換名片,但我們當然不可能跟他交換名片,所以隻出示名片給他看。


    「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


    豬俁先生皺起眉頭。


    「幹嘛?我們工廠有發生什麽意外嗎?」


    「不,並沒有。我們是來調查您真正的死因喔。」


    芹奈前輩和豬俁太郎先生說明我們的業務內容:與成了幽靈的死者對話,調查其死亡的真相。


    「都已經過兩年多了,還查什麽啊?」


    「因為有人委托我們調查。」


    「委托?誰委托的?」


    他想不出有誰會委托我們的樣子。


    「工廠那些人還有我老婆應該不會到了現在才來調查這些吧?」


    「為什麽這麽說呢?」


    芹奈前輩沒跟他表明這次的委托人其實是他兒子,隻是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這個嘛……我就是生病死掉的啊。我老婆和社長還有來送我最後一程。」


    「這樣啊。隻是現在有個問題,就是有人懷疑您之所以生病可能是因為過勞。」


    「問題?哪裏有什麽問題?我早就跟我老婆說過,我死之後也不準給公司添麻煩。我想想……我還有把這件事寫在遺書裏才對。」


    「遺書嗎?」


    「對啊。我是個隻會工作,沒什麽其他興趣的人。要是被人認定我是過勞死會給公司添麻煩。社長也曾三番兩次要求我別繼續工作,所以我才會把這件事寫進遺書裏。我在上頭寫得很清楚,我是自願繼續工作,不是公司逼我的。我老婆也說過我這樣寫比較好。」


    還真是一個體諒老公的太太。


    「那封遺書現在在哪裏呢?」


    「應該在我老婆那邊吧。不,還是交給社長了呢?反正是在他們其中一人的手上。l


    隻要向那兩人求證,應該很快就能拿到遺書吧?照這樣子看來,委托律師事務所調查的一哉先生應該不知道這件事。還是說,他打算聲稱那封遺書是他爸爸被迫寫下的呢?


    「到底是誰拜托你們調查的?」


    「是您的兒子。」


    「那個廢物嗎?」


    聽豬俁太郎先生說,他兒子打從年輕時就遊手好閑;試著讓他去工廠做做看,結果也待不久。而且,他很厚臉皮地隻會跟父親要錢,除了要錢的時候以外幾乎不見人影。總之似乎是個沒用的兒子。


    「給父母添麻煩就算了,居然還給工廠添麻煩……」


    豬俁先生咬牙切齒,一副現在就想衝去揍兒子幾拳的模樣。


    「無須勞煩您擔心,我想這個案件應該很快就能結案。」


    反正雙方都已經和解,加上還有遺書,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這樣很難翻案吧。接受委托的律師事務所,應該會認為這下子沒有半點勝算。


    「真的嗎?」


    「是的,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


    看來芹奈前輩已經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


    接下來隻剩搞清楚豬俁太郎先生在牽掛些什麽,好讓他升天。


    「不過,既然如此,豬俁先生您為什麽還留在這個世上呢?」


    「嗯?我怎麽會知道啊。我一直以為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我才想知道自己怎麽會留在這裏。」


    「這是因為您對這個世界還有留戀才會這樣。」


    「留戀?」


    「像是沒做完的事,或是讓您無法安心離開、令您擔心的事。不過剛才聽您的話,我不認為您是在擔心您的太太或兒子……


    「我一點也不擔心我老婆,她比我還要可靠咧。雖然這麽說有點難聽,但隻剩她一個人,她也能活得好好的吧。至於我兒子,我根本不想理他。」


    豬俁先生說到這裏暫時停頓一下。


    「不過……要說擔心……我倒是很擔心工廠。」


    我仔細聽他繼續說下去。


    「那是叫做『自願離職』嗎?總之因為那個製度,資深員工大多離開了,現在工廠裏盡是些年輕小夥子。那些家夥能做出像樣的東西嗎……」


    我還真不知道從這個人的角度來看,到底怎樣算是年輕。


    「我年輕時,這間公司收留了我,一直照顧我到最後。我待在工廠的時間比待在家裏還久。要是我走了之後,這間公司就撐不下去的話……我確實沒辦法輕易離開。」


    豬俁先生回頭看一眼工廠,露出悔恨的表情。


    「豬俁先生。」


    芹奈前輩從他背後對他說,


    「您已經死了喔。」


    前輩在說什麽啊——我趕緊望向芹奈前輩,但她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說什麽無法輕易離開,這想法很要不得。雖說您變成了幽靈,但也不能因此有自己還活著的錯覺。您已經死了。」


    「是、是沒錯……」


    被抓住語病而遭到芹奈前輩斥責的豬俁先生顯得有些怯懦。


    「所謂的死亡,就是結束、沒有未來。不管您多麽擔心工廠,您也無法做到任何事。就算您聽得見大家的聲音,他們也聽不到您的聲音;就算您看得到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您,根本不會察覺到您的存在。這兩年來,您應該對此有深刻的體悟吧?」


    豬俁先生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想成了幽靈後的這兩年所經曆的一切。


    「您當然不可能親自工作,就算想出聲給他們建議,或是想幫他們的忙,也都是不可能的事。所謂的死亡,就是這麽一回事。」


    「…………」


    「即使如此,您還想繼續這樣下去嗎?」


    芹奈前輩努力說服他,企圖讓他升天。


    「等……」


    我想插嘴,但芹奈前輩盯著我的眼睛,無言地對我施壓,要我閉嘴。


    她現在散發的魄力簡直不輸給美咲前輩,這是從平時她給人的印象無法想像的。我下意識地把話吞進肚子裏。


    芹奈前輩對豬俁先生直截了當地說明一切,豬俁先生因此陷入沉思的樣子。


    「已經夠了吧?」


    與她剛才平淡地挑明事實的語調不同,芹奈前輩這時改用溫柔的語氣給予豬俁先生最後一擊。


    「我……」


    豬俁先生正想說點什麽時,一道有如警笛般的聲音響徹整個工廠,本來像是中了催眠術的豬俁先生頓時回過神來。


    那是用來告知工廠作業時間結束的警笛聲。


    可以看到年輕的作業員紛紛從工廠裏走出來。


    「什麽跟什麽?那些家夥已經要走了嗎?距離交期根本沒剩下幾天啊!」


    豬俁先生一反剛才退縮的模樣,狠狠盯著那些一到下班時間就離開工廠的作業員。


    「……豬俁先生,那我們今天就到這裏為止。」


    「喔,好。」


    「我會好好向委托人報告您的狀況。」


    「麻煩你了。務必跟他們說,我是自願留在這裏工作的。」


    「好的。另外,請您認真思考我剛才跟您說的那番話。」


    對於這句話,豬俁先生表現得就不怎麽豪爽。


    「不管您留在這個世上到什麽時候,事情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芹奈前輩禮貌地對他鞠躬,表示會再過來之後,接著便離開。


    「辛苦了。今天你就直接回家吧,我也要直接回家。我們明天來寫報告,寫好就交給委托人。」


    離開工廠的路上,芹奈前輩一邊確認時間一邊走向車站。


    「隻差一點點就能讓豬俁先生升天了,明天我們再來找他。要是事情進展得順利,或許明天就能解決這個案子。」


    「請、請等一下。」


    我叫住芹奈前輩。


    她停下腳步歪著頭等我說話。無論是表情或動作,都跟平時可愛的芹奈前輩一樣,但不知為何,我現在看來卻有種不同的感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美咲沒教過你問人問題時該有的禮貌嗎?」


    壓抑自己的衝動,重新有禮地詢問芹奈前輩:


    「請問您剛才為什麽要讓豬俁先生升天呢?」


    「你說這話真奇怪,這不是我們的工作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您為什麽沒有先好好了卻豬俁先生的牽掛,剛才就打算讓他升天呢?」


    「我再說一次——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所以說……」


    「『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麽您不先調查清楚豬俁先生掛念什麽事情,等幫他了卻心願之後再讓他升天呢?』——你想說這個吧?」


    她搶走我本來想說的話,害我接不下去。


    「你好像誤會了什麽。我們的工作是讓留在世上的幽靈升天。至於要采取什麽手段是個人自由。也就是說,了解並了卻對方的牽掛再讓對方升天,或是讓對方了解到留戀這個世界、繼續留在這裏毫無意義而升天,結果都是一樣的。」


    「可是……」


    我無法認同,想否定她的論調。


    「嗯……」


    芹奈前輩用手指撐著臉頰,煩惱地說:


    「該怎麽解釋才能讓你了解呢?」


    她並不想了解我的想法,而是在煩惱怎樣才能讓我了解她的想法。


    這跟剛才在豬俁先生麵前,她緊緊盯著我耍我閉嘴一樣。她並不想聽我的話,隻想要叫我閉嘴吧。


    可是,我無法不表達自己的意見。


    豬俁先生掛念的肯定是他的工作。他很擔心自己離開之後,公司與工廠的狀況。


    這點事情,芹奈前輩應該也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這點,就應該了卻他的牽掛,以他可以接受的形式讓他升天。


    至少美咲前輩一定會這麽做。


    「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


    芹奈前輩像是看透了我的內心似地對我說:


    「我並不是美咲。」


    我真的不知道該對芹奈前輩說些什麽才好。


    並不是因為被她說中了我內心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芹奈前輩與美咲前輩兩個人合不來,不過,我現在才終於理解她們「合不來」的真正意思。


    這跟她們個性嚴厲或溫柔無關,而是她們的工作方式不同。芹奈前輩與美咲前輩兩人的做法簡直完全相反。


    不,不單單是這樣而已。


    追根究柢,這兩個人對幽靈的看法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對芹奈前輩說什麽「我追求的是美咲前輩讓幽靈升天的方法」,她肯定也不會接受。不,既然她已經摸清我的心思,知道我想效法美咲前輩的做法,那她更不可能認同我的想法。


    因此,我決定改變做法。


    雖然她同意讓我直接回家,但我還是回到事務所。


    「咦?你怎麽沒有直接回家?芹奈她直接回家了吧?不用想也知道。」


    寺島前輩看我回到事務所,一臉詫異地問道。看來他不用特地確認,也知道芹奈前輩肯定直接回家了。雖然我以前沒有特別注意過,但想必芹奈前輩總是這樣做。


    不過,現在這樣反而好。這麽一來,我回到事務所之後,就不會受到芹奈前輩責難。


    「是的,我想先寫好今天的報告。我猜等美咲前輩回來,我肯定會忙得不可開交。」


    「哎籲,真勤快。」


    寺島前輩笑著露出敬佩的表情,我不禁有點罪惡感。


    其實我不是為了寫報告才回來的。


    芹奈前輩打算明天就向委托人提出報告。這沒有關係。隻是,她打算在提出報告之後,就讓豬俁先生升天吧,而且是用跟今天相同的方法。


    所以我的時間隻剩下今天。不,是隻到明天開工前為止。


    我一定要在那之前,采取豬俁先生樂意的方式,來解決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


    我是為了調查這件事而回到事務所。


    就算跟寺島前輩坦白我真正的目的,寺島前輩應該也不會向芹奈前輩告密,但他很有可能會說溜嘴。當然,他也有可能會阻止我,要我不要未經過芹奈前輩的同意,就擅自做這些事。


    以,我不可能跟他坦白。


    不管怎樣,我想還是盡量把今天的報告寫出來,讓謊話變成不完全是謊話好了。


    寺島前輩可能是不想打擾我,先離開了座位。


    打開電腦,上網調查豬俁先生生前工作的公司和工廠的相關資料。


    石家具製造工廠,我們今天拜訪的就是這間工廠。正如名稱所示,那是一間專門製造家具的工廠。說明白一點,這是一間專門承接外包生產工作的小工廠。


    官網上有刊登他們的獲獎紀錄。當時得獎的椅子,其靠背與扶手的曲線獲得各界「藝匠之筆」的評價。那張椅子的製作者就是豬俁太郎先生。他的得獎感書也放在官網上,感書的內容主要是對於機器無法做到的熟練技巧感到自豪。


    附帶一提,工廠的主力產品似乎就是那張獲獎的椅子,不過另外也有生產櫃子或桌子等家具。


    他們公司也有在求職網站刊登廣告,所以我也順便看一下。徵人內容裏除了寫到工作內容之外,也有寫薪水與工時等資訊。薪資範圍為十萬到十五萬日幣,絕對不算高薪。工時為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半。裏頭沒有提及加班的情形,這也是當然的。真正的工時到底有多長呢?


    求職網特有的「現任員工感想」也刊登在網站上。


    兩年前公司改變了管理員工加班與出缺勤的方針,絕對不強求員工進行不合理的勞動。不如說,即使員工想加班也加不了班。想長時間加班,還不如有效率地工作。這樣無論是對公司、對員工、甚至是對整個地球的環保都更有助益。公司大力宣傳他們的工廠顛覆了一般人眼中「辛苦、痛苦」的工廠形象,為員工創造出完善良好的工作環境。


    這些話引起我的注意。


    兩年前……也就是豬俁先生去世的那年。就是在那之後,公司才改變方針的嗎?不過,一家公司的營運型態會這麽輕易就改變嗎?


    繼續看下去,接著出現社長的話和照片。


    我才想說社長怎麽這麽年輕,原來是兩年前已經由廠長兼社長的兒子接下現任社長的位子。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但我想這個人事異動,可能與豬俁先生的死多少有關。


    先不提這些。成為新社長的兒子與他爸爸很不一樣。過去以藝匠的經驗與直覺為重的工廠,在新社長的主導下產生變化。新社長為工廠導入新型機器,也改革工作的方法。


    他導入的改革手法是先製作家具的零件,然後用機械讀取零件的資料,機械便會依照範本削切木頭。我本來以為機械沒辦法將木頭削切成桌椅那種帶有曲線的形狀,但看來最新型的機械就可以辦到。上頭寫明,新人進公司首先要學的是操作機械的方法,所以即使是毫無經驗或經驗很少的人,都有機會被采用。


    網站上也有寫到該公司的經營管理狀況。由於采用機械化作業,整體更有效率,也大幅降低成本。因此,不隻是公司的營業額,就連毛利率似乎也很順利地向上成長。


    由於豬俁先生的死,工廠少了招牌的藝匠。可能是因為這樣,不得已之下工廠隻好改用機械化。就結果看來,這個做法應該是奏效了。


    這真是個好消息。要是在豬俁先生死後,家具工廠就沒落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報告。


    我看一眼時間,現在還不算晚。看著登在求職網上的建石家具的聯絡電話,我拿起電話撥過去。響了幾聲之後有人接起來,從聽筒傳來的聲音判斷,對方應該是位老人。


    「您好,這個時間打擾貴公司,真不好意思。我看了貴公司刊登在求職網上的資料,想請教您幾件事。」


    「喔,好啊,無妨。」


    電話另一頭的老人輕快地回答。


    「這樣講可能不太妥當,但您這時間還待在公司……請問是在加班嗎?」


    一打電話過去就突然講這種話,會不會太沒禮貌呢?


    可是,電話另一頭傳來輕鬆的笑聲。


    「你應該看過求職網上的資料了吧?我們工廠幾乎不加班的。當然交期很緊迫的時候多少會加班,這我無法否認。隻是我現在還會接電話,是因為這裏是我家啊。」


    「您家?」


    求職網上的電話號碼是公司電話吧?接電話的人卻說是在自己家裏,這樣一來,隻有一種可能性——


    「該不會您是社長吧?」


    「是前任社長羅。」


    接起這通電話的人,正是該公司的前任社長兼前任廠長。這下還真是問對人了。


    隔天,我在開始上班前,帶著昨晚盡可能調查到的所有資料去找豬俁先生。


    豬俁先生孤單地站在尚未開工的廠區裏。


    「喔~是昨天來過的小哥啊?怎麽啦?你也太早來了吧?」


    「早安,請問您在看什麽呢?」


    「看什麽?當然是工廠啊。」


    確實,他眼前隻有工廠,但我總覺得他注視的是更遙遠的地方。


    「每天最早來工廠、讓整個工廠運轉起來,是我以前的任務。」


    「最後確認工廠已關閉所有電源的也是豬俁先生吧?」


    「你很了解嘛。叫工廠起床和睡覺,本來都是我的工作。」


    他早上第一個來工廠,晚上最後一個離開。


    「簡直就像工廠的父親呢。」


    「


    可惜我沒好好照顧自己真正的兒子啊。」


    不過這樣的豬俁先生,看起來反而像個小孩。對公司沒有半點怨恨,對自己的工作也毫不後悔——他露出隻有這樣的人才可能露出的表情。


    「今天那個小小姐不來嗎?」


    原來從豬俁先生的角度來看,芹奈前輩也隻算是「小小姐」嗎?


    「不,她沒有來,我自己先來了。我想對您說一些昨天沒有向您解釋清楚的事。」


    「啊?」


    「想要讓留在世上的幽靈升天,必須斬斷那個人對世界的留戀。至於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昨天芹奈前輩所做的,讓您了解繼續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讓您放棄對世界的留戀;另一種方法,則是以對方也認同的方式,了卻幽靈的牽掛。」


    豬俁先生靜靜聽我解釋。


    「您去世之後,一直很擔心您視為親生兒子照顧的工廠未來會怎樣、一直擔心工廠會不會倒閉,沒有錯吧?就因為您太過擔心工廠的狀況,才會離不開這個世界吧?」


    「……是啊。」


    豬俁先生深深歎一口氣,回頭看向工廠。


    「我覺得……我的死法還真是很給他們添麻煩啊。那時候,因為交期迫在眉睫,我熬夜工作沒有睡好,一不小心就摔跤了。我說了沒事,但因為稍微撞到頭,大家硬是把我送去醫院。結果那時檢查了之後,才發現我身上有病,馬上被要求入院治療,後來也沒能回工廠工作,就這樣死了。社長很顧慮我的厭受,都跟我說不要緊,但我知道他一定因為生產量不夠,到處去跟人家哈腰道歉吧。」


    「…………」


    「不是我自誇,我們公司的主力產品幾乎都是我負責的。家具這種玩意兒,隻要有一點點誤差就沒用了。像是靠背或扶手的曲線角度、每隻腳的長度、布料或皮革的緊繃度,隻要有一丁點誤差,產品就沒有半點用處。把這些工作全交給年輕人來幹,我實在放心不下。更不用說,那些家夥做的椅子,坐起來真是超級不舒服。雖然他們現在好像做了不少事,但工廠倒閉隻是遲早的問題吧。我真的一點也不想給工廠添麻煩啊。」


    他一定充滿自負,認為「工廠與公司都是靠我一個人在撐」吧?


    強烈的責任感讓他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


    「這點您可以放心,豬俁先生完全不需要擔心。」


    「什麽意思?」


    「昨天我和前社長談過了。」


    我不可能向前任社長表明豬俁先生成了幽靈,但至少我已經從委托的律師事務所那裏獲得許可,和前任社長表明打電話給他是為了調查豬俁先生的死因。因為這樣,前社長跟我聊了不少。


    「在豬俁先生過世之後,工廠進行了不少改革,像是導入全新的機械,朝自動化的方向發展。就前任社長所言,現在工廠運作得很順利。換了新社長的現在,公司的業績一直向上成長;而且藉由徹底控製成本,利潤好像還變得比以前更好。」


    工廠確實改變了方向,往好的方向發展——向上成長。


    「聽說豬俁先生您倒下的那段期間,工廠也沒有任何問題。」


    關於這點我也事先調查清楚了。要是豬俁先生病倒、無法回工廠工作的那段期間,工廠發生了什麽問題,他一定會很自責。考慮到他的性格,我才連這點都事先查清楚。


    「聽說當時獲得了其他工廠的援助,最後總算想辦法滿足訂單的數量。您沒有給工廠添任何麻煩。雖然其他人可能因此加了一些班,但絕對比不上豬俁先生您加班的程度。」


    豬俁先生靜靜地聽我說下去。


    「豬俁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再擔心。您過世之後,公司依然順利地經營下去,所以您可以安心……」


    「說什麽鬼話!」


    豬俁先生大聲咆哮。


    「靠機械自動化,所以一切都很順利?業績成長?這隻是一時的假象吧!我們的工作可不是靠機械就能取代!那可是需要長年的經驗和由此培養出來的直覺!」


    「所以我說……」


    「那個蠢兒子,一定是看準我死了就把社長鬥倒,胡搞瞎搞一番!」


    「並不是這樣。現任社長沒有要前任社長讓位,而是前任社長自己把工廠交給他兒子。他說,從現在起就是年輕人的時代。」


    「連社長都跟著變成孬種了嗎?說什麽年輕人的時代啊!不管在什麽時代,要是做不出好東西,客人是不會理你的!」


    「聽說以往的客戶都還繼續跟公司做生意,也慢慢增加了新客戶……」


    「那也隻有現在吧。用那種方法做事,一定馬上會破功。可惡!要是我的工廠因為這種事毀了,我想死也死不了。」


    豬俁先生咬牙切齒地說道,滿心的憤怒表露無遺。


    「喂!你!就是你!把我在這裏的事情告訴他們!把我剛才說的話跟他們說一遍!」


    「不、不行,這樣違反規則,我不能這樣做。」


    「你這個廢物!」


    他改把矛頭指向我,遷怒到我身上。


    「請您冷靜一下。我了解您擔心工廠的心情,但是,距離您過世都已經兩年了,工廠現在不也是經營得好好的嗎?我說的都是事實!」


    聞言,豬俁先生露出銳利的眼神狠狠瞪著我。


    「所以現在是怎樣?我一直那麽拚命工作,到底算什麽?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工作,都是那些機械和小毛頭可以輕易取代的嗎!」


    「這、這……」


    「把我當白癡也要有個限度!你……該不會是那個吧?其實他們是拜托你來殺我的吧?要把死了之後還留在這裏的我幹掉,是這樣嗎?」


    「不、不是這樣……」


    「你給我滾!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豬俁先生已經完全聽不進我的話,既然如此,我隻能暫且退一步。


    豬俁先生一直以來擔心的都是他死後工廠的經營狀況。為了消除他的擔憂,我才告訴他工廠營運得很順利,公司的業績也在成長。


    工廠的一切明明都很順利,他到底對什麽感到不滿?


    「看看你做了什麽好事。」


    我一走出廠區,便看到芹奈前輩站在外頭。


    「您、您怎麽會在這裏?」


    我說完才想到:


    「是寺島前輩嗎?」


    「是啊,你好好感謝他吧。他昨天晚上還特地來我家,跟我說你在打什麽主意。」


    寺島前輩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你要是為此怨恨他,就太不知分寸了。反正一大早律師事務所也打電話通知我這件事,所以不管怎樣,我最後都會知道的。重點不是這個。」


    芹奈前輩歎一口氣,看向工廠。


    「明明隻差一點就可以讓他升天,看看你做了什麽……」


    「或許用您的做法,確實可以讓豬俁先生升天,但這樣一來,他就會在對工廠現狀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升天了。」


    「是啊。不過你告訴他那些『工廠的現狀』之後,豬俁先生就認同你的說法,順利升天了嗎?」


    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就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她聽到了多少。


    反正她一定知道豬俁先生還沒有升天吧?一定也知道我和豬俁先生最後不歡而散。


    「可、可是,如果今天是美咲前輩負責這個案件,她一定也會做跟我一樣的事。」


    「美咲會做跟你一樣的事?你還真不知天高地厚。」


    ……確實,如果是美咲前輩負責,事情肯定會更加順利吧?她一定會察覺到一些我沒察覺到的事、調查出一些我沒有查出的事,順利引導幽靈升天。


    不過她一定會做跟我一樣的事。


    她絕對不會像芹奈前輩一樣,用那種「隻要幽靈有升天就好」的態度麵對工作。


    「雖然我今天沒能說服他,但我不打算放棄。」


    「我不管你要做什麽,也不想聽。」


    「我知道。我一定會讓豬俁先生升天!」


    「你嗎?」


    「是的。」


    芹奈前輩直盯著我。雖然我差點就要輸給她的魄力,但我還是沒有別開視線,想辦法堅定地看回去。


    「好吧。要給委托人的報告就由我來負責,你則想辦法讓豬俁先生升天。」


    「是!」


    「不過,你隻有兩天的時間,一定要在兩天之內讓他升天。要是你辦不到,就由我來接手。」


    「兩天?」


    「是啊,距離下一件委托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早已安排好三天後要開始新的案件。」


    「唔!」


    她的說法讓我感到火大。


    「下一件委托……是嗎?」


    「是啊。」


    「豬俁先生的案件都還沒有處理完畢,您已經在考慮下一個案件嗎?」


    要讓豬俁先生認同之後才升天,一定沒有人算得出來得花多久的時間。明明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時間,卻已經安排好下一個委托案件的時間嗎?


    隻要是工作,都有期限。我懂這個道理。


    但這僅限對委托人的報告。


    讓幽靈升天應該是沒有期限的。


    我知道不可能一直花時間在豬俁先生身上。


    可是……芹奈前輩打算隻為豬俁先生花三天的時間嗎?


    「您就這麽重視速度嗎?」


    「是啊。」


    芹奈前輩麵不改色地說:


    「我呀……把重心放在如何盡早讓幽靈升天。」


    芹奈前輩不回事務所,而是直接去見委托人。


    雖然昨天她說過要和我一起寫報告,但現在似乎已經不想跟我一起寫了。


    反正我也不想跟芹奈前輩碰麵,這樣對我來說正好。


    當我一早踏進事務所與大家打招呼的時候,寺島前輩一臉「就等你來上班」的表情朝我走來。


    「你沒跟芹奈一起來啊?」


    雖然我很想無視他,但總不能做出這麽幼稚的行為。我轉頭看向寺島前輩。當然,我臉上的表情充滿怨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看你的表情,應該是鬧得挺不愉快的吧?」


    「您以為是誰害的呀?」


    講出來的話也難免帶刺。我知道不管再怎麽不開心,麵對前輩都不應該采取這種態度,但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情。


    「您為什麽要跟芹奈前輩講那種話?」


    我不是在責備寺島前輩,隻是很率直地發問。


    「因為她是你現在的指導員啊。」


    寺島前輩講得天經地義的樣子。


    雖然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但我就是沒辦法乖乖接受他的說法。


    寺島前輩知道我非常認同美咲前輩的做事方法,既然如此,他應該早就知道我不可能認同芹柰前輩的做法吧。


    以寺島前輩的敏銳度來說,昨天我回事務所的時候,他應該早就猜到我不光是為了寫報告才回去的。


    然後,寺島前輩把這件事轉達給芹奈前輩知道。


    我不認為寺島前輩是有惡意的。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這種人,可是……


    「為什麽您不事先跟我講一聲?」


    沒錯。要是可以的話,真希望他在跟芹奈前輩講之前,能先知會我一聲。不管怎樣,不需要用那種像是告密的方式跟芹奈前輩說吧?


    「照你這種說法,那你為何不在擅自采取行動前先跟芹奈講一聲?」


    如果對方是會聽我講話的人,我當然會這麽做。


    「一心認為對方聽不進自己的話,擅自放棄與對方談話的機會,這點是你不對。」


    才不是我一心這樣以為,實際上,我跟芹奈前輩確實是沒什麽好說的。我在昨天去工廠的時候就已經了解到這一點。


    再說,那個人隻想趕緊讓幽靈升天。對那種人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光是美咲前輩與她處不來,這件事就已再清楚不過。


    所以我才會采取那樣的做法。


    「光是對方不聽你的意見一、兩次,你就打算放棄了嗎?」


    看來不用我多說什麽,寺島前輩也明白我的想法。


    「你想成為的那種送行者,是靠你現在這種做法就有辦法辦到的嗎?」


    「如果對方是還有牽掛的幽靈,自然不一樣了。」


    「都是一樣的。人類和幽靈並沒有什麽差別。跟人無法深交的家夥,憑什麽就能跟幽靈深交?」


    隻要不是像芹奈前輩那樣,我多少可以和對方來往吧?至少我現在很努力在這麽做。


    「像你這樣是不可能跟幽靈交心的。」


    這番話麻煩對芹奈前輩說吧。


    我腦子裏有太多想法,想到都快要爆炸了,卻說不出口。


    「……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


    我想辦法擠出這句話,接著就閉上嘴巴。


    我怕要是繼續說下去,說出來的跟我腦子裏想的又是不一樣的話,最後隻會跟寺島前輩吵架。


    寺島前輩輕輕歎一口氣,離開我的座位旁。


    難道是我不對嗎?


    一定是這樣沒錯。無視上司和前輩的指示、擅自采取行動,身為社會人士,因此被責難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我是想過這些,並且對此有所覺悟才會那麽做。


    因為我無法認同她的做法。


    就算我的做法在職場上是錯的,但身為一個人類,我認為我沒有錯。


    不,我的想法可能也沒有那麽了不起,隻是,我真的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需要被人全盤否定的事。一定有人能了解我。


    ……如果是美咲前輩,她會對我說些什麽呢?


    之前還想說美咲前輩出差不在真輕鬆,我現在真想詛咒這樣想的自己。就算耍任性或是自己出錢,也該跟她一起去出差的。


    眼前的電話突然鈐聲大響,我回過神來。


    電話的顯示器上浮現事前登錄在機器裏的號碼,顯示出來電者的姓名。


    真是會挑時機,打電話來的正是美咲前輩。


    「喂、喂?」


    我接起電話。


    「……我說你啊,電話不是這樣接的吧?」


    另一頭傳來美咲前輩無奈的聲音。


    「如果我不知道是誰打來的,當然不會這樣接啊。」


    美咲前輩壞心眼的口氣,現在聽起來也讓我覺得開心。


    「有什麽事嗎?所長他人不在喔。」


    「啊~沒有啦,我不是要找所長。隻是在想……不知道現在的狀況怎麽樣。」


    「什麽?」


    「我是說你啦。你有好好工作嗎?」


    「我有好好寫報告啊。我有寄給您,您看過了嗎?」


    「這樣啊,我一回去就看。」


    說會在出差地點確認我的報告,要我一寫完就寄給她的人,明明是美咲前輩。


    不過這點小事,對現在的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我聽說了,你現在跟芹奈一起工作吧?」


    「您怎麽會知道?」


    「蠢蛋。我好歹是你的指導員,事前當然會聽說。」


    原來足這樣。我還想說,如果是美咲前輩出差前拜托芹奈前輩來指導我的,那我現在一定要跟她抱怨一、兩句才是。不過,從她剛才說的話聽來


    ,美咲前輩根本沒有考慮過要這樣做。


    美咲前輩與芹奈前輩兩個人的做事方法可說是完全相反,她不可能特意指定芹奈前輩來監督我。隻是因為芹奈前輩剛好沒有其他事,所長才會這樣安排吧。


    「然後呢?怎麽樣?」


    首先浮現在腦海裏的,是與她討論該怎麽讓豬俁先生升天才好。換成是美咲前輩,她會怎麽做呢?應該調查什麽才對?


    可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是完全不同的事。


    「……老實說……我很不滿。」


    顧慮到周圍還有其他員工,我壓低聲音說道。


    「我終於搞懂美咲前輩您跟她不合的理由了。」


    一想到對方是自己的同誌,剛才在寺島前輩麵前梗在喉嚨裏說不出口的話,現在講起來出乎意料地順暢。


    「我現在和芹奈前輩一起處理的案件……」


    我把這次的案件內容以及芹奈前輩如何處理豬俁先生的方法,通通告訴美咲前輩。


    「我也知道擅自采取行動是我不對。」


    不能單方麵地批評別人,我也老實說出自己當時的做法,並表示自己有在反省。


    「但我隻能那樣做,畢竟芹奈前輩聽不進我的話,本來還一副要趕在今天之內讓豬俁先生升天的樣子。」


    可是我說出來的,全都是剛才沒能對寺島前輩說出口的,對於芹奈前輩的做法感到不滿之處。


    「您能認同她那種做法嗎?」


    說著說著,我的用詞和語氣越來越激昂。


    我停不下來。美咲前輩隻是靜靜地聽我講,不像寺島前輩那樣會對我說教。


    「隻要走錯一步,他當時就會被強行升天了吧?」


    ——啊……原來是這樣。


    我對芹奈前輩的做法為什麽會如此反感?


    說著說著,我終於抓到關鍵的理由。


    以前,美咲前輩和芹奈前輩普負責讓笠原小姐升天。


    也就是說,隻要走錯一步,笠原小姐也會被芹奈前輩用她的方法強行升天。


    我無法原諒這點。


    發現這點後,我的內心有股衝動。


    「……我絕對無法原諒她的做法。」


    「喂!托實。」


    本來一直靜靜聽著的美咲前輩終於開口。


    她的聲音像是在潑冷水,似乎是在叫我冷靜。


    「對、對不起,我突然激動……」


    「你什麽時候開始有資格可以批評別人的工作?」


    「咦?」


    我無法理解美咲前輩說的話,發出愚蠢的疑問聲。


    美咲前輩的話不是讓我恢複冷靜,而是潑了我一盆冷水。


    「雖然我剛才都默默聽你講……可是,你在講什麽自大的話?」


    「對、對不起,這樣批評前輩確實太超過,可是……」


    「就憑你也想貶低她的做法,你還早了一百年。」


    「可、可是,美咲前輩您自己不也對她的做法……」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她不給我半點機會,把我甩到一旁。


    「你給我重新想想,自己剛才到底說了些什麽!」


    美咲前輩丟下這句話後,直接掛斷電話。


    聽筒傳來毫無感情的電子音。


    炎咲前輩發火了


    但她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我單方麵地對她吐苦水,也不是因為我講的那些話對前輩很失禮。


    她是因為我否定芹奈前輩的做法而生氣。


    「為什麽……?


    美咲前輩應該不認同芹奈前輩那種與她完全相反的做法。


    我和美咲前輩懷抱的難道不是同樣的想法嗎?


    不,還是說她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我隻是個新人卻講那種狂妄的話呢?


    很可能是這樣。


    雖說她們兩個不要好,但畢竟是相處了很久的同事。雖然我是美咲前輩的直屬部下,但隻是最近才剛進公司的新人。比起相處許久的芹奈前輩,美咲前輩不可能會更喜歡才剛來的我。


    而對芹奈前輩來說,因為我奉來是個順從的後輩,她才會對我那麽溫柔。不,她之前會對我那麽溫柔,隻是因為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寺島前輩也是如此。他對我說的那番話就是最好的證明。


    ——無法與人深交的人,要怎麽跟幽靈交心?


    如他所言,我不會跟人深交。


    別說芹奈前輩,就連對寺島前輩或美咲前輩也是一樣。


    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深切體會到我跟他們的關係真的相當薄弱。


    我為什麽會有自以為能和他們深談的可笑錯覺呢?


    我不是本來就不會跟任何人深交嗎?


    說出真心話,讓別人接納自己——我不是從來都無法辦到這件事嗎?我不禁顫抖起來,趴在桌上,縮緊身軀。


    失敗了。


    既然已喚出內心黑暗的一麵,我隻能浮遊在那片黑暗之中。


    從小同學看我的眼神——騙子、惡心又討厭的人。


    同學的父母遠遠看著我的眼神——惡心的東西。


    老師輕蔑地看我的眼神——垃圾。


    父母漠不關心地看我的眼神——比陌生人還不熟的外人。


    漸漸的,芹奈前輩、寺島前輩、行定所長以及美咲前輩都會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實在太自作多情。


    以前我覺得那些人會用那種眼神看我,是因為我看得到幽靈,是因為我跟他們不同。


    其實不是這樣。


    我懂了,現在終於懂了。


    他們之所以會那樣看我,是因為我這個人本身有問題。


    因此,就算是和我一樣看得到幽靈的人,也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我感覺得到身體正在傾斜倒下。


    但我無法做些什麽。


    不,像我這種人,幹脆就這樣……


    「————!」


    逐漸失去意識的我聽到某個人的聲音。


    「沒事吧?」


    我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溫柔地搓著我的背並細心照顧我的,是剛從委托案件的律師辜務所回來的芹奈前輩。


    「寺島他臉色鐵青地跑來找我,嚇了我一大跳。」


    原來那時候叫我的人是寺島前輩啊。


    我無力抬起頭,隻能想辦法讓視線朝上,好尋找寺島前輩的身影。


    「他不在,剛才說要去叫所長過來,飛也似地衝出去了。」


    應該是想起當時寺島前輩手忙腳亂的樣子,芹奈前輩忍不住偷笑。


    「誰教他要扮演不擅長的黑臉呢。」


    芹奈前輩幫我倒一杯茶。茶恰到好處的溫度,溫潤了我幹涸的喉嚨。


    所謂「活過來」就是這種感覺吧。我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芹奈前輩。


    「怎麽了?」


    但又覺得坐立不安而垂下視線。


    接著,我聽到她些許的歎息。


    不行,得好好向她道歉。


    我想激勵自己抬起頭跟她好好道歉卻辦不到,全身像石頭一樣僵硬,完全無法直視芹奈前輩。


    現在我也冷靜下來不少。雖然不是針對所有事情,但至少要對我擅自采取行動,還有我的態度道個歉才是。不過,事到如今道歉又有什麽用?


    如果對方要我道歉,那我道歉多少次都可以。可是,芹奈前輩或許沒有想要我道歉的意思,說不定她甚至會不喜歡我想道歉示好的心態。


    她現在對我這麽好,隻是因為我倒下了,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對不起呀。」


    該道歉的明明是我,現在道歉的卻是芹奈前輩。


    我嚇了一大跳,身體不再僵硬,不禁看向芹奈前輩。


    「我當時也有點火大,對你的態度不是很成熟。」


    芹奈前輩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看著我。


    「哪、哪有的事!才沒有!都是因為我瞞著芹奈前輩您擅自做了那些事!」


    「雖然這也占了一部分的理由……」


    芹奈前輩靜靜地搖頭說:


    「但最讓我火大的是,你說換成美咲她也會做同樣的事。」


    聽到這句出乎意料的話,我瞪大眼睛。


    「覺得很意外嗎?」


    芹奈前輩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


    「美咲這個人,是真正地犧牲自己、犧牲私生活,使出所有可使用的手段掌握幽靈牽掛的事情,好用他們認同的方式讓他們升天。」


    「是啊。」


    「但你根本不了解這樣做有多沉重、多困難。」


    芹奈前輩筆直凝視著我,控訴我的天真。


    「若你真的了解美咲做的事情有多麽沉重,就不會隻花半天的時間調查,還輕浮地說自己做了跟她一樣的工作。」


    「………」


    「豬俁先生他呀……說好聽點是以自己的工作為榮,說難聽點就隻是在工作裏追尋自己的價值。一大早去工廠、最後一個回家,他隻是想認為『自己最認真工作、自己最辛苦』。所以看到工廠順利地靠機械自動化運作,他才會無法認同這件事。我認為他確實打從心底擔心工廠,但他絕對不希望自己不在之後工廠還存活得好好的。不如說,要是工廠沒有了他之後,大家都非常辛苦,他可能反而會更高興。」


    如果真是這樣,我的所作所為根本是反效果。


    我所做的事,隻是將豬俁先生推向殘忍的現實而已。


    如果是美咲前輩,她會做出這樣的事嗎?


    不,她不可能會這麽做。她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到底哪裏一樣?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做了跟她相同的事,但其實沒有一件事是相同的。美咲前輩是想讓幽靈認同再讓他們升天,但我所做所想的,根本是在貶抑這樣的工作價值。


    「我原以為兩位前業感情很差呢。」


    當我否定芹奈前輩的工作方式時,美咲前輩對我感到生氣。芹奈前輩也是一樣。對我自以為是地自比美咲前輩感到憤怒。


    「你講什麽丟臉的東西啊。」


    芹奈前輩露出困擾的表情。


    「我們感情並不好呀。」


    「可是……」


    「沒什麽可是。我們感情不好,我也不喜歡她。」


    芹奈前輩頑固地矢口否認,但接著像是要彌補這太過分的說法,清了一下喉嚨:


    「不過,我認同她做事的方法。」


    說了這句話。


    「你想說『但你們的做法差這麽多』是吧?」


    真是一針見血。


    「我們的做法確實完全不同,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那您怎麽會認同呢?」


    「因為我們的動機一樣。」


    動機?


    「我們的動機都是,想為留在世上的幽靈做點什麽好讓他們升天。」


    她的意思是,她們不僅是想讓幽靈升天,更是為了幽靈著想,才要幫助他們升天。


    「你很意外嗎?你一定想說這個重視速度和業績的人怎麽會講這種話吧?」


    「不……也沒有那麽……」


    「那代表你多少有這麽想吧?」


    真狡猾。不過她完全說中了,我無法反駁。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但我確實也是為了幽靈在工作的。我和美咲關鍵性的不同之處,在於我認為活人是不可能真正與幽靈交心。」


    「咦?」


    「我們與必須幫助他們升天的幽靈既非家人,也非朋友或戀人。而且我們能幫助他們的期限非常短,不可能一整年都陪著他們。所以,我認為我們絕對無法真正地了解幽靈,也不可能真正了卻他們的牽掛。」


    這跟美咲前輩的想法完全相反。


    「要是能做到那樣當然很好,但要是辦不到,很可能反而傷害到那個幽靈、可能隻會讓那個幽靈更痛苦。我隻想要盡早讓他們從因為留在世上而感受到的痛苦、悲哀與空虛之中解脫。我認為這樣才是對他們好。」


    我回想起芹奈前輩說過的話——


    留在這個世界上也無法做任何事,就連講話或接觸對方都不可能。


    她之所以會這麽說,是因為她認為對於幽靈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留在世上卻什麽也辦不到吧。


    我一直認為,了卻幽靈的牽掛並以他們認同的方式送他們離開就是一切。


    其實並非如此。


    美咲前輩也懂這個道理,所以才沒有否定芹奈前輩做事的方法。


    「對不起。」


    我坦率地道歉。


    現在的我可以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想法還有說過的話——對所有事情道歉。


    就跟美咲前輩說的一樣,我完全沒資格否定芹奈前輩的做法。


    「沒關係啦。我當時就該跟你講這些,但我沒有說是我不對。」


    沒有這回事。如同寺島前輩所言,要是我開口問就好了、要是我對她直接說出我的想法就好了,如此一來,芹奈前輩肯定會跟我解釋。


    我將自己沒有勇氣探究對方真意的懦弱,藉由轉換為否定對方的想法來安慰自己。


    「我也得向寺島前輩道個歉。」


    「是啊,他真的非常關照你喔,說不定比美咲還要關照你。雖然我猜他都能理解,也知道你在煩惱些什麽。」


    芹奈前輩靜靜起身。


    「對了。還有剛才那些針對豬俁先生的心理分析,純粹是我個人的推測,也不一定就是那樣。畢竟我沒有那麽仔細地調查過豬俁先生的事。」


    「嗯?」


    「我說過吧?我不是美咲。」


    芹奈前輩露出有點壞心眼卻充滿魅力的笑容。


    「還剩下一天,盡你所能去做吧。」


    「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啊。」


    「別說這種沒責任感的話。若你追求的目標跟美咲一樣……」


    芹奈前輩說到一半,我的手機震動起來。她見狀露出苦笑,要我趕緊確認電話。


    傳簡訊過來的是美咲前輩,文字簡潔有力—


    「若你不認同芹奈的做法而以我的做法為目標,至少學學怎麽模仿我的做法吧!」


    該怎麽做才好?現在我才沒有時間去煩惱這些。我能做到的事情就隻有那些而已,沒必要自尋煩惱。


    隻要去行動就好了。為了幽靈、為了做到跟她一樣,必須掌握每一分每一秒。


    沒錯。我不可能做到跟她一模一樣,但至少可以模仿她。


    「若你想探究出更多詳情,應該要去建石工廠。我已經事先和他們公司談好了,他們同意讓我們以『調查豬俁先生過勞死之真相』的名義去現場聽取工作人員的說法。當然,我已先取得委托的律師事務所同意。」


    這就是美咲前輩與芹奈前輩截然不同的工作方法。她特地幫我做到這些。


    「找一個範本來學習模仿絕非不好的工作方法喔。」


    芹奈前輩簡直像看過簡訊的內容似地對我這麽說。不,說不定剛才芹奈前輩本來想對我說的就是這些。


    「加油。」


    芹奈前輩激勵我的模樣,不知為何與美咲前輩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要是我對她們這麽說,肯定會被兩個人同時怒罵


    吧?我腦中不禁浮現可笑的想像。


    「豬俁先生。」


    一看到我出現在工廠,豬俁先生便露出嚴厲的表情,像是在說「怎麽又是你」


    「我應該叫你別再出現在我眼前了。」


    「我辦不到。」


    「還是怎樣?你終於想幫忙轉達我的話讓工廠那些家夥知道了嗎?」


    「這違反我的工作倫理,我也辦不到。」


    「那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滾!」


    「這我也辦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棄我的工作。」


    「說什麽工作!區區一個小毛頭別太自大了。」


    豬俁先生滿臉憎恨地擱下狠話。


    「工廠那些家夥也跟你一樣,滿腦子想著規定工時、特休和休息。說什麽自動化,根本隻是想逍遙快活而已。這麽偷工懶散,最好是能做出好產品。對我們這一輩的人來說,就算放假回家,滿腦子也都想著工作。說到底,年輕人對工作的態度就是太過天真。」


    「沒這回事。」


    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因而忍不住反駁。


    「或許對豬俁先生您這樣的人來說,年輕人確實就像初出茅廬的小毛頭一樣不可靠,但年輕人也是很認真在做事的,裏頭不乏每天都思考著該怎麽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與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會說嘛。所以是要我認同你的說法嗎?」


    「咦?」


    我一時沒能理解豬俁先生為什麽這麽說,等我理解他真止的意思後,搖了搖頭說:


    「我還很嫩。雖然我不是想偷懶,但就是做不好;什麽都做不好,老是給前輩們添麻煩。當然,我說的前輩是我公司的前輩。」


    沒錯,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聞。


    「大家都帶著強烈的決心在工作。認為年輕人就會小看工作,是錯誤的想法。」


    豬俁先生筆直看著我的眼睛。


    「……是嗎?也許你公司裏的年輕人是這樣吧?但我們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樣的,您工廠裏的年輕人也是一樣。」


    「啥?」


    「大家都很認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謂的認真,程度跟那些家夥一樣,那你們公司的水準也不怎麽樣吧。」


    「絕無此事。」


    「聽你在放屁!一直看著他們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說你這家夥又懂什麽!」


    「我懂。我不敢說我百分之百了解你們公司的狀況,但多少還是知道。」


    沒錯,現在的我懂。


    「我辦不到。」


    「還是怎樣?你終於想幫忙轉達我的話讓工廠那些家夥知道了嗎?」


    「這違反我的工作倫理,我也辦不到。」


    「那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滾!」


    「這我也辦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棄我的工作。」


    「說什麽工作!區區一個小毛頭別太自大了。」


    豬俁先生滿臉憎恨地擱下狠話。


    「工廠那些家夥也跟你一樣,滿腦子想著規定工時、特休和休息。說什麽自動化,根本隻是想逍遙快活而已。這麽偷工懶散,最好是能做出好產品。對我們這一輩的人來說,就算放假回家,滿腦子也都想著工作。說到底,年輕人對工作的態度就是太過天真。」


    「沒這回事。」


    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因而忍不住反駁。


    「或許對豬俁先生您這樣的人來說,年輕人確實就像初出茅廬的小毛頭一樣不可靠,但年輕人也是很認真在做事的,裏頭不乏每天都思考著該怎麽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與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會說嘛。所以是要我認同你的說法嗎?」


    「咦?」


    我一時沒能理解豬俁先生為什麽這麽說,等我理解他真正的意思後,搖了搖頭說:


    「我還很嫩。雖然我不是想偷懶,但就是做不好;什麽都做不好,老是給前輩們添麻煩。當然,我說的前輩是我公司的前輩。」


    沒錯,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聞。


    「大家都帶著強烈的決心在工作。認為年輕人就會小看工作,是錯誤的想法。」


    豬俁先生筆直看著我的眼睛。


    「……是嗎?也許你公司裏的年輕人是這樣吧?但我們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樣的,您工廠裏的年輕人也是一樣。」


    「啥?」


    「大家都很認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謂的認真,程度跟那些家夥一樣,那你們公司的水準也不怎麽樣吧。」


    「絕無此事。」


    「聽你在放屁!一直看著他們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說你這家夥又懂什麽!」


    「我懂。我不敢說我百分之百了解你們公司的狀況,但多少還是知道。」


    沒錯,現在的我懂。


    「因為我問過他們了。」


    我在找豬俁先生前,先跟工廠裏的員工談過了。以下是當時發生的一段插曲。


    「不好意思,今天在各位百忙之中前來叨擾。我是『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員工,名叫瀨川托實。」


    眼前是約莫四十多歲、褐發、長相凶狠的建石工廠現任社長兼廠長,與豬俁先生同世代、身材瘦小、看起來很和善的前任社長,以及三位年紀約二十歲到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工廠職員。我向這些人自我介紹並交換名片。


    我隻身一人麵對這群人。雖然之前曾跟著美咲前輩一起經曆過類似的場麵,但像現在這樣單獨出馬還是第一次。


    聽到我的公司是事故調查事務所,大家擺明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雖然我有點膽怯,但還是鼓起勇氣抬頭挺胸地麵對他們。既然我現在代表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就必須背負起公司的名聲,絕不能失態。


    我試著回想美咲前輩平時是怎麽處理這種場麵,然後模仿她。她以前做過的事,還有今天如果換成是她,她可能會做的事——我要貫徹地模仿她到最後。


    「今天拜訪大家的理由,相信各位已經聽我們公司的冰室小姐解釋過了。我是為了豬俁太郎先生的事情而來的。」


    在場的人一點也不訝異,看來廠長已經事先知會過他們。


    「我剛才說我們是事故調查事務所,但我們的業務不光是調查事故而已,查出死者真正的死因也在我們的業務範圍內。事實上是前幾天某間律師事務所,委托我們幫忙調查豬俁太郎先生真正的死因。」


    我刻意隱藏律師事務所的委托內容,以及委托人是豬俁先生的兒子這兩件事,跟他們解釋一下主旨。


    我剛才那番話就像在暗示「豬俁太郎之所以病死都是因為過勞」一樣,因此每個人不是輕輕壓低眼神就是挪開視線。


    「我知道先前的調查已經認定豬俁太郎先生是自願加班的,同時,我也知道貴公司已經與他太太達成和解。」


    「那您究竟想知道些什麽呢?」


    是我的講法太迂回嗎?現任廠長開門見山地問我。雖然他講得很恭敬有禮,但態度充滿不信任。


    「是的。敝公司隻要把調查報告書交給律師事務所,這個案件就算了結。但我還是希望盡可能掌握豬俁太郎先生生前在這裏工作的具體情形。若能拿到證據,我們的客戶才可能接受這次的報告內容。至於能不能掌握到實情,還是要看各位願不願意陪我聊聊。」


    「豬俁生前工作的狀況啊……」


    「調查內容裏寫著,豬俁太郎先生常是早上第一個來上班又最晚下班,沒錯吧?」


    聽完我的問題,現任廠長冷冷地點頭。


    「您說的沒錯。」


    「他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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