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以前住在一個小鎮裏。


    無人不知街坊盛傳的謠言:他是一個會說自己看得見幽靈的怪孩子。


    一開始大家還覺得他很可憐,會溫柔地勸告他:「一定是你看錯了。」


    因為沒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難過,於是他執意繼續跟大家說自己看得到幽靈。


    漸漸的,周遭的人開始感到厭煩,最後再也不理會他。


    那孩子想了讓大家相信自己的方法,便從幽靈身上打探對方家人或朋友的事,接著詳細地跟其他人說明。


    裏頭也有一些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周遭的人認為是那孩子偷聽或偷看才會知道,因此抨擊那孩子與他的雙親。


    因為沒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懊惱,這次改向幽靈探聽隻有幽靈和幽靈的家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希望大家相信他。


    周遭的人開始覺得那孩子很惡心而疏遠他。那座小鎮的父母紛紛告誡自己的孩子,千萬別跟那家的孩子扯上關係。


    漸漸的,那個孩了被孤立了。


    最後,那孩子原本以為是站在自己這邊的雙親,也開始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


    一旦說自己看到幽靈,他就會被鎖在房間裏,也沒有飯吃。


    一旦看向幽靈的所在之處,就會遭打罵,要他不要亂瞄。


    一旦和他人講幽靈對自己說的話,就會被大吼,要他閉嘴。


    那孩子的個性非常老實,沒辦法對其他人說幽靈不存在、自己看不到。


    因為一直被人叫做騙子,他才會覺得說謊或掩飾都是不好的事。


    配合大家,撒謊說看不到幽靈會比較幸福——從來沒有人這樣教過他。


    「這孩子真的看得見,你們多諒解他吧。」


    唯一願意幫這孩子說話的是他年邁的祖母。


    隻有她相信那孩子所說的話,隻有她一直當那孩子的後盾。


    但隨著時間流逝,祖母迎來人生的終幕。


    「我真的很想變成幽靈一直待在你身旁,但要是這麽做,你又要被人罵了,所以還是算了吧。」


    這是他祖母的遺言。


    那孩子從此失去唯一的靠山。


    然後,他終於學會閉嘴。


    不隻是關於幽靈的事,他對所有事情都不發表意見。


    就這樣,他被當成沉默又惡心的孩子,如此度過童年時光。


    縱然時間飛逝,流言依然在小鎮裏遲遲不散。


    小時候常撒謊說自己看得到幽靈的惡心小孩,長大之後被大家當成沉默、冷漠、不知肚子裏在打什麽算盤的惡心少年。


    同年的同學、老師、住在附近的鄰居,甚至是血親,都繼續疏遠少年。


    年月過去,少年增長了智慧、獲得了知識。當他學會「處世之道」和「曲意逢迎」這類詞匯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陷入無可扭轉的境地之中


    所以少年隱藏氣息、隱藏身影,等待時機。


    他等待著離開這座小鎮的時機。


    然後,時機終於成熟了。


    高中畢業典禮上,少年接到雙親出車禍身亡的訃音。


    貧嘴的熟人特地跑來嘲諷少年:「怎麽?你爸媽有沒有變成幽靈來找你呀?」


    可是少年的雙親並沒有變成幽靈現身在少年眼前。


    當時他隻是一心認為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死了之後還想來找他,但現在改為這麽想:「那兩個人一定是沒有任何牽掛地走了。」


    對於留下還是高中生、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兒子這件事,那兩人沒有半點牽掛。


    也許那兩個人從很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事到如今已無法詢問他們真相為何,但少年認為原因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存在讓雙親無緣體會到平凡的幸福,自己的存在把他們逼到極限,但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對此感到抱歉。


    不管怎樣,少年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等雙親的喪禮一結束,少年韭未終日以淚洗麵,而是立刻展開行動。


    變賣家產、拿到遺產——甚至連這些時間都不需要似的,少年隻是抓起家中留下的現金,在祖母墳前合掌後,便離開那座小鎮。


    他沒有任何目的地。


    去遠方。


    隻是想去遠方。


    隻要能多少遠離這個地方就好。


    隻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就好。


    來到東京之後,他的生活宛如要把過去的不幸彌補回來似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幸福。


    雖然他帶了一些錢,但在沒有保證人的情況下,沒有一間房地產公司願意讓這位高中剛畢業的少年租屋。


    就在這時,有人介紹少年一位神似他祖母的公寓房東。那位房東是個難得一見的老好人,所以少年才終於找到地方可住。一開始那位房東還替他打點夥食,也幫他介紹打工的機會。


    不知道這位房東老太太是不是太會算時機,就在少年剛學會一些基本的處世技巧時,老太太便離開人世。


    新的房東是那位老太太的兒子,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位來曆不明的少年。雖然新房東警告少年,隻要一拖欠房租就要請少年離開,但因為少年從來沒有欠繳過房租,也就能勉強留在那個屋簷下。


    雖然他從故鄉帶來的財產幾乎已經要見底,但他平時會花用的隻有房租、水電瓦斯費與夥食費而已,僅憑著打工賺的錢度日,在生活上並沒有什麽不便之處。


    在打工的地方,他也沒有遇到被解雇之類的狀況。這是因為他沒有再犯小時候犯下的愚蠢錯誤。


    如果人家搭話,就以表麵話應答;為了不讓人覺得冷漠,他盡量裝出親切的表情,也盡可能完成工作。雖然並非一開始就做得很好,但頂多是讓人認為,他不太說話是因為怕生、工作有疏失隻是因為經驗不足罷了。


    不管怎樣,他絕口不提自己看得到幽靈的事。


    光是這樣,就能輕鬆地活下去。


    但也隻是這樣。


    這一切隻是為了獲得生存斫需的最低金額。而且,雖然跟其他人多少有一點交流,但少年不想跟其他人有更深的瓜葛。


    其實他想找一個不用跟人有所牽扯的工作,但世上幾乎沒有可以不用與人交流的打工。再說,他的條件也沒有好到可以任由他去選擇自己想要做的工作。


    所以每當打工的時間一長,開始有人對他感興趣、企圖接近他時,少年便會立刻辭職換工作、更換手機號碼,斷絕與他人的關係。


    他沒有交任何朋友。他覺得交朋友對人生沒有半點意義。


    隻要這樣就夠了。


    他之所以離開故鄉,並不是想要讓人生重來。


    離開故鄉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隻是想去一個沒有人會用故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看待他的地方。


    所以,隻要不用遭受那種視線審視、隻要能平靜地生活,就已經足夠。


    雖然沒有人曾這樣問,但要是當時有人問他:「你這樣活下去有任何意義嗎?」他應該會這樣回答對方:


    「要是死了變成幽靈反而麻煩吧?」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他要是死了,絕對不會變成幽靈。因為少年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不過那時候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人死了會變成幽靈。隻是他那時從未想過自殺這個選項罷了。


    要是他知道這點,也許就已經自殺了吧。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他並不知道這點,所以才沒有選擇自殺。


    隻是吃飯、睡覺、盡量賺錢,不帶任何欲望、就像呼吸一樣,少年重複著這些事情。


    不過有一點值得一提。


    若


    要說他有特別做些什麽的話,那就是——即使看到幽靈,也假裝沒有這回事。


    隻有這件事,是他刻意去執行的。


    這就是他——瀨川托實的生存方式。


    沒錯,直到他遇見「送行者」們之前,都是這樣過活的。


    這是發生在我還在便利商店打工時的事。


    我在那裏和某人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遇。


    我說命中注定般的相遇,並不是指戀愛方麵的邂逅,而是改變了我未來人生的大事。


    那個人叫笠原鬱美。


    我主要的值班時間是半夜到清晨。並不是因為這個時段的薪水比較好,我才選這個時間。我選這個時間,是因為我學會在這個時間裏,即使下班後被人遨去哪裏玩,也可以用「想回家睡覺」這個理由拒絕,而不會被人覺得難相處。


    一開始還不懂這些時,我先挑了白天值班,結果多次回絕邀約後,就被人說我很難相處,搞得我很累。這是我來到東京學會的處世技巧之一。


    此外,這樣一來,即使大白天不做任何事、窩在家裏睡覺,也可以用「因為半夜要值班」這個理由來解釋。畢竟曾經有人問我,既沒有上大學也沒有上班,平日白天到底在幹什麽,我因為回答不出來而感到困擾。所以,這也是我的處世之術。


    要說有什麽問題,就是半夜比較不會有客人,所以和同事對話的頻率勢必會增加。


    有些人,隻要我一做出「我站櫃台就好,你可以好好休息」的提議,就真的幾乎不來櫃台。也有些人聽完我的建議後,會提出「那我們輪流站櫃台」的折衷方案。


    不管是哪一種人,對我來說都很方便應對,但是笠原這位女性不一樣。


    笠原小姐謹守休息時間的限製,此外的時間都會乖乖待在櫃台。也因為如此,比起其他人,我比較常和她說話。


    還記得我們最初被分配到同個時間值班時,曾聊過這些事:


    「瀨川你是哪裏人?」


    我不想聊家鄉的事,畢竟要是她因為某種關係知道那個地方,也許會聽過我的傳聞。但既然她問了,我總不能無視對方,隻好戰戰兢兢地回答家鄉的地名,幸好那麽小的城鎮她連聽也沒聽過。要是她知道那個地方,也許我當時就會辭職換工作。


    「你為什麽會來到東京呀?」


    「隻是不想繼續待在鄉下。」


    正確來說,我是厭倦繼續待在那些知道我過去的人所在的故鄉。不過我所說的也不完全是謊話,隻是用個常見的理由包裝一下。隻要這樣講,就不會繼續被人問東問西。


    「喔?你是大學生?還是念職業學校的學生?」


    「都不是,我沒有上學。」


    以年紀來說,我在上大學或職校都不奇怪,隻是我再也不想去學校了。


    我說完之後,笠原小姐一臉尷尬。


    「呃……怎麽了嗎?」


    「我想……隻是繞了一年遠路,絕對不會是什麽不好的經驗。別把這段時間當成挫折,就當成是一個很好的體驗吧!隻要每天積極正麵地生活,絕對會發生好事!」


    啊……我被她當成是落榜的重考生嗎?她該不會以為,我平時看起來那麽冷淡,是因為我落榜重考的緣故吧?


    「不,我沒有參加考試。」


    「那是在找工作嗎?現在景氣不好,應該很難找吧?不過沒問題,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這次被誤以為是在待業中嗎?不過,一般人聽到對方說受不了繼續待在鄉下,便認為他是想到都市幹一番大事之類的,或許也合情合理。


    「呃,也不是這樣。」


    「咦?都不是嗎?啊,該不會是想朝演藝圈……也不一定要是演藝圈啦,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她話沒說完,就自己否決掉演藝圈這個選項。不過想也知道,何況我的外型本來就沒有醒目到可進演藝圈。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要進演藝圈。


    「不,我沒有具體想做的事。」


    「這樣啊。那就是來這裏找尋自己的目標嗎?」


    「算是這樣。」


    「到大城市尋夢啊……嗯!年輕真好!青春洋溢呢!」


    雖然實情根本不是因為那麽讓人害臊的理由,但既然她已接受這個說法,那就算了。


    「不知道有什麽事情是適合瀨川去做的呢~?」


    接著,整個對話莫名其妙地變成我的人生方向的諮詢大會,她還非常認真地幫我思考各種適合我的工作。


    我馬上就了解到她是個熱心的人。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種個性,她才把我當成「離鄉背井、沒任何目的、無法自立的小弟弟」看待,一直很照顧我。


    她問我平常都在幹嘛,聽我回答「白天也沒幹嘛,幾乎都在家裏睡覺」之後,就拿了一份自製的觀光景點一覽表給我。


    她問我平常都吃什麽,聽我回答「這家超商的便當,不然就是附近超市賣的小菜」之後,就跟我講哪家簡餐店的菜色營養均衡,還不時給我一些簡單的家庭料理食譜。


    她問我在東京有哪些朋友,聽我回答「沒什麽朋友」之後,就開始邀我參加打工同事們的喝酒眾會,或是要介紹朋友給我,而我一直以打工時間兜不攏或是金錢問題等理由回絕。有一次我藉口身體不舒服回絕邀約,結果害她超級擔心。從此以後,我就不再拿身體狀況當藉口。總之,不管我怎麽拒絕,她還是不氣餒地一直邀我。


    她問我有沒有找到想做的事了,我回答「沒有」。畢竟我根本沒有在找,所以當然這麽回答。結果,她開始跟我推薦電影或美術館,不然就是特地塞舞台劇的門票給我。既然人家特意推薦了,我總不可能全部無視,使挑了其中幾個去看,然後跟她說說我的感想,這也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每次一想到她可能又要問我什麽,我就有些提防與不安。得跟她聊聊我看戲、觀展的感想,其實也挺麻煩的。但是,我並不會特別想疏遠她n


    不過,與其說是我的社交能力池步了,不如說是因為她的個性使然。雖然她比我大好幾歲,這麽說可能有點失禮,但我就是覺得她很黏人又很可愛。在她的成長過程中,身旁肯定有很多愛她的人吧?我不禁這麽想。


    也許是很羨慕她這種個性的人,我不禁心想,要是生長的環境不同,我也會變成像她那種個性的人嗎?


    然後,這是某天的事——


    「瀨川,我有事要跟你說,現在有空嗎?」


    不知道她這回又要講什麽,我做好心理準備後,她帶著一絲難為情的表情對我說:


    「我呀,要結婚了。」


    「這真是……恭喜你。」


    我先是在腦中思考一下「這樣回答應該沒什麽問題吧」,然後才反應過來,為此大吃一驚。


    原來她有結婚的對象啊?我完全不知道。不過仔細想想,她最近在學習做菜,也問過我覺得去哪裏旅行比較好之類的問題。原來這些都跟結婚有關嗎?


    「謝謝。然後啊~店長和打工的同事們說要幫我辦慶祝酒會。」


    她不隻值大夜班,隻要時間許可,她幾乎每一班都排了。因為這樣,她認識的人不少,大家要幫她慶祝並不奇怪。


    「瀨川方便的話,要不要也來參加呢?」


    像這種慶祝酒會,一般不會由被祝賀的主角本人主動提出邀約。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但我想,她並不是要我去祝賀她,而是希望我出席大家都在的聚會吧。


    如果隻是普通的喝酒眾會,我可以用「要值大夜班」、「白天想睡覺」這種理由回絕。但既然是慶祝酒會,那又另當別論。我也不是不想幫她祝賀,隻是要去一堆人的地方,我還是會


    抗拒。


    「什麽時候呢?」


    我問了之後,她告訴我時間。


    聞言,我內心鬆了一口氣。那一人我早就有安排值班,這樣一來就有不去參加慶祝酒的正當理由。


    不過,光是回絕而沒表示些什麽的話,對方會不會感到不快呢?還是要私下送個禮物比較好吧?但我也不知道要買什麽才好。會不會又跟以前一樣,被人覺得很惡心呢?


    我真的不懂遇到這種事時,應該怎麽做才好。


    「方便嗎?」


    「啊,呃……我那天應該已經排班了。雖然有點可借,但……」


    「放心吧,店長說那天會從分店請人來支援。」


    她笑容滿麵地回答,簡直像在說「我早就知道你會來這招」。不,也許她真的摸清了我的算盤,知道我一定會回絕。她總是比我厲害許多。


    「你會來吧?」


    這下也不能找別的藉口,我沒理由拒絕了礦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姑且答應。盡量表現得親切一點,別讓人感到不快,想辦法度過這個危機吧。


    「請務必讓我參加。」


    我決定接受邀約。


    但是,這場慶祝酒會終究沒能實現。


    三天後,她被卷入交通事故死亡。


    打工的便利商店飄蕩著沉重的氣息。


    得知她的死訊,是她去世當天我去值夜班的時候。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個禮拜。


    發生意外後,打烊了三天的超商,現在已正常營業。


    不過隻要去打掃超商的外頭,就算不想見到,也會看到車禍留下的痕跡。


    停車場的圍欄整個變形,支撐圍欄的兩段水泥牆也有部分破損,留下巨大的龜裂痕跡。水泥牆底的地上,還殘留著未完全脫落的牆壁,周圍四散著汽車留下的小碎片。


    笠原小姐被卷入的車禍,就發生在便利商店的停車場裏。因酒醉而打錯方向盤的駕駛,連人帶車整個衝進停車場裏。當時正要回家的笠原小姐,恰好把腳跨上停在那裏的摩托車,因而動彈不得。她被夾在失控的汽車與圍欄中間,就這麽被夾死了。聽說她幾乎是當場死亡。


    我打掃完準備回店裏時,往她喪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但立刻別開視線。


    差一點就要四目相交。


    從那天之後,笠原小姐就一直待在那裏。她成為幽靈留在原地。


    她是無法理解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嗎?或是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死了的事實?


    我不知道。


    即使知道她就在那裏,我也不打算做什麽礦


    無論她露出怎樣寂寞的表情、無論她怎麽痛苦地顫抖、無論她怎麽呼喊愛人的名字,我都無動於衷。


    我當她是不存在的東西。


    每天我去打工時,一定會見到她。


    第一天她拚命呼喊某人的名字。第二天她隻是不停哭泣。第三天妯雙手抱膝蹲在地上。從第四天開始,她隻是帶著空洞的表情,呆站在原地不動。雖然有時候,她會像是想起愛人似的,呢喃著對方的名字,但她已經不再呼喊了。


    她生前擁有的那種太陽般的光輝,已不複存在。


    即使如此,我還是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見。


    我已經決定要如此過活。


    她死後大約過了三個禮拜。


    兩位女性出現在超商的停車場。


    其中一人盤起充滿光澤的黑發,身著套裝,看起來有些嚴肅。另一位留著優雅飄逸的棕色及腰長發。也許是因為她穿得比較休閑,棕發的女性看起來比較溫柔。


    「雖然兩個類型差很多,但都是大美人呀。」當時和我一起值班的男生,春心蕩漾地這麽說,以熱情的視線注視著那兩位女性。


    我的視線也很自然地望向她們,隻是我的理由和同事不同。


    她們不是來店裏消費,而是好像在笠原小姐出事的地方做些什麽。


    我原以為她們認識笠原小姐,特地來這裏供花,但似乎又不是這樣。不過,她們兩個也不像是跑來看熱鬧的,還在那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原本隻是想搞清楚她們葫蘆裏賣什麽藥,才會注意她們。


    但接著,我有種奇妙的感覺,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隻要我去外麵打掃時,便會遠遠地偷偷觀察她們。


    我越是觀察她們,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越是強烈。


    應該不可能吧——雖然我不停否定自己察覺到的奇怪感覺,但那種不對勁的感覺仍是遲遲不肯消退。


    就在這時,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視線,那兩名女性回頭看我。


    「呃……有什麽事嗎?」


    「請、請問兩位在那邊做什麽呢?」


    我不禁脫口丟出疑問。一發現我是超商的店員,比較嚴肅的那位女性便把名片遞給我,名片上寫著「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 月上美咲」。


    「事故……調查事務所?」


    「是的,我們在調查前幾天這裏發生的意外事故。」


    「我們已經取得店長的同意。不過因為白天會引入注目,所以店長要我們挑白天以外的時間過來。」


    她們大概以為我之所以露出狐疑的表情,是因為她們兩個大半夜的在這裏遊蕩,看起來很可疑,因此另一位女性補充了那句說明。不過,那不是我露出狐疑表情的理由。


    「關於那場意外,有什麽問題嗎?」


    我記得失控的駕駛受了重傷,要等他複原之後才能接受警察盤問。不過那名駕駛有喝酒這件事是罪證確鑿,有爭議的部分似乎在於,他的行為是否構成危險駕駛致死罪。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並沒有特別積極地搜集關於這場意外的情報。在打工的地方,大家也盡量避免提起這件事。


    「我們是私人的調查事務所,有人委托才會進行詳盡的調查。當然,我無法透露委托者是誰。」


    是誰委托的?笠原小姐的家人嗎?


    「你也在她生前打工的地方打工吧?你認識笠原小姐嗎?」


    活回換她們問我問題。


    「咦?啊……認識。不過我們的交情,隻是偶爾會一同值班而已。」


    「她生前有沒有說過什麽?像是想做什麽,或是有沒有煩惱的事情?」


    什麽意思?這跟事故的調查有什麽關係?雖然她們問的問題不是太深入,但總有種打探人家隱私的感覺,我不是很喜歡。


    「她沒有特別提過……」


    「不管是多麽枝微末節的事都好。」


    本來想隨便敷衍、打發掉她們,但她們不肯輕易放過我。她們剛才的問題,簡直像在調查死者是自殺還是發生意外。不過,笠原小姐的死,很顯然是一場意外。


    「笠原小姐原本最近要結婚了。我隻知道打工的同事們,本來要幫她辦慶祝酒會。」


    可能是早就聽說過這件事,她們對此沒什麽反應。


    「呃……我得回店裏了。請問你們問完了嗎?」


    「當然,謝謝你。」


    我一走回店裏,一起打工的那位男性就對我說什麽「看不出你這麽有勇氣耶」,看來被他當成我接近她們是別有用心,雖然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其實當我遠遠地觀察她們時,我覺得她們看起來像是在跟笠原小姐講話。但要是她們真的跟我一樣看得見幽靈,也就沒有必要問我剛才那些事。雖然她們兩個有些地方讓人覺得可疑,但我對她們會有不對勁的感覺,應該隻是一種錯覺吧。


    這也是當然的。世上應該沒有多少人跟我一樣看得到幽靈,更不用說還一次出現兩個這樣的人。要是性上真有那麽


    多人看得到幽靈,我小時候也不用遭受那些苦難。


    我們都是很孤獨的。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我跟往常一樣去打工。


    我跟平常一樣,企圖站在遠處確認一直停留在出事地點的笠原小姐。


    ——我吞了一口口水。


    笠原小姐已經不在那裏。


    發現這點後,雖然我一開始非常驚訝,但馬上就放心了。既然她人不在那裏,表示她肯定已經成佛。


    老實說,我正好在考慮要不要換工作。


    自從來到東京之後,我一直無視幽靈的存在。這不是什麽多麽痛苦的事,但要像現在這樣持續無視熟人的幽靈,果然還是很難受,更別提笠原小姐一直很照顧我。每次我無視她的幽靈,總會覺得對不起她。


    太好了。不管是對她還是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


    我安心地歎一口氣走進便利商店時,恰好店門口有個客人。


    「歡迎光臨。」


    雖然沒有義務對離開店裏的客人打招呼,但有次等我換好衣服站到收銀台前時,被念說「你剛才沒有對客人打招呼吧」。從那次之後,我對每一位客人都會好好打招呼。


    我才正要走進員工休息室,但站在收銀台前的另一個店員直盯著我,還對我笑說:


    「剛才應該要說『辛苦了』才對吧?」


    我頓時全身發涼。


    慘了——我趕緊回頭看向入口,隻見笠原小姐吃驚地看著我。


    我剛才誤以為那個人是客人,但其實是與之前不同,改為出現在便利商店裏頭的笠原小姐。


    我誤把幽靈當成人類已不是第一次。對看得到幽靈的我來說,人類與幽靈的差異一點也不大。若不仔細觀察,幽靈和人類看起來真的一模一樣。就是因為看得到,我才會不自覺地閃開;就是因為聽得到,我才會不小心回答對方。想要無視真正存在的東西,本來就有極限。


    所以,我才會訓練自己養成敷衍以對的能力。


    反正站在店內深處的客人也在看我,我隻要說自己剛才是對那位客人打招呼就好;不然就說,剛才不小心錯把店員當成客人,所以才會說「歡迎光臨」。隻要像這樣敷衍過丟就行了。


    要是說自己剛才是對幽靈打招呼,眼前的人們才會覺得難以置信吧?就連幽靈也會感到難以置信。


    但我辦不到。


    因為,眼前的笠原小姐像是經過了漫長的等待後,終於遇到希望似的,搗住臉孔嚎啕大哭起來。


    我實在沒有辦法敷衍她,假裝一切隻是「她的錯覺」。


    才剛進店門我就說要休息,同事便給了我臉色瞧。我撒謊說是因為有親戚打電話來,並說從深夜到淩晨這段最難熬的時間我願意站櫃台後,對方才總算答應先讓我休息。


    我把笠原小姐叫進員工休息室裏,在裏頭和她談話。雖說是臨時撒的謊,但後來想想,當時說有人打電話來還真是說對了。這樣一來,就算我一個人窩在休息室裏講話,同事也不會覺得奇怪吧。


    「對不起。」


    明明看得見幽靈,但至今一直無視笠原小姐的存在,我為此向她深深道歉。


    「沒關係啦,任誰都會覺得跟幽靈說話很恐怖吧。」


    我不想讓她講出這種自虐的話,但要我在這種時候機伶地說些話來安慰她,我也辦不到。所以,我隻好低著頭保持沉默。


    笠原小姐沒有苛責我,更沒有探究我的過去。


    「真是不好意思嚇到你了。隻是,要是我繼續待在那裏,那些人又會跑來找我,我才想說要躲到別的地方。」


    「那些人?」


    「之前不是有兩個女人一起來過店裏嗎?」


    「對呀。」


    「她們跟瀨川你一樣喔。」


    「什麽一樣?」


    「看得見我。」


    「咦!」


    我大吃一驚,不禁從椅子上站起來。


    「是、是這樣嗎?」


    「是啊。她們一開始跟我搭話時,我還嚇一大跳呢。」


    當時我感覺有些不對勁,果然是真的有問題。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人也看得到幽靈,其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雖然我很了解這點,但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樣的人。


    再說,還是兩個人。不,居然還是兩個人一起行動。


    「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人?」


    記得她們說自己是「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員工。我還以為她們就如同公司名稱所示,隻是調查事故的人。


    「她們說在調查我碰到的意外。」


    如果隻是這樣,笠原小姐應該沒必要躲起來吧。


    無法與任何人對話的她,應該不會避開能夠和自己聊天的對象。下少幽靈其實都很想跟人類接觸,我也有好幾次被這種幽靈糾纏的經驗,因此遇到不少麻煩。


    既然如此,笠原小姐一定是基於某種理由,才必須躲避她們。


    「嗯,她們好像想讓我……升天。」


    「升天?」


    「就像是成佛那樣。她們說人類之所以會變成幽靈,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留有強烈的牽掛,才會以幽靈的姿態一直待在這個世界。」


    對現世有牽掛,幽靈就無法成佛——這是一般常聽到的論調。不過,從真的成為幽靈的人口中聽到這件事,這還是第一次。也就是說,至今我見過的幽靈,全都對這個世界留有牽掛嗎?


    ……雖然我看得見幽靈,也能與他們對話,但活到今天不斷拒絕與人深交的我,毫不了解他們的心態。


    這也表示笠原小姐對這個世界還有牽掛嗎?不,我在說什麽傻話,肯定是有的。


    當她和我說她要結婚時,露出了幸福洋溢的笑容。當時的笑容和後來孤獨留在停車場裏哭泣的模樣一比,事實明顯擺在眼前。


    「那兩人說,隻要我了卻牽掛就能升天,所以我跟她們講了我掛意的事情。隻要能了卻我的牽掛,升天也無所謂。」


    「那你的牽掛……」


    不是已經無法實現了嗎?


    「我不是說要結婚嗎?他向我求婚時曾說:『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所以,希望你永遠陪在我身邊。』」


    如果男方真的是這樣向笠原小姐求婚,那她複述時會臉紅、會露出滿心愉悅的表情並不奇怪。


    要是我們現在是在幫她慶祝,聽她講完這些話,大夥肯定會起哄著吹口哨笑她吧。


    但現在聽到這番話,我隻感到揪心難過。


    她的牽掛果然是……


    「我很擔心他。」


    「咦?」


    「我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麽樣。」


    就連這種時候,她也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別入。


    不,她本來就是這種人,就連對我這樣冷漠的人也非常溫柔。可想而知,她當然會非常擔心她的未婚夫。


    曾說過沒有笠原小姐會活不下去的未婚夫,現在已經失去她了。笠原小姐的過世,究竟會對那個男人造成怎麽樣的影響?


    他會喪失生存的意義,行屍走肉地度日嗎?還是會像他所說的那樣,真的活不下去,最後選擇跟隨笠原小姐的腳步自殺呢?


    不過,想知道她未婚夫的狀況,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我去過他的公寓好幾次,但他都不在,好像是搬家了。」


    在她過世之後,無人居住的房間。


    是因為無法忍受繼續住在那間本來應該與她共同生活的房間裏嗎?還是因為本來該住在裏頭的人消失了?


    他求婚時說的那席話,或許真的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笠原小姐會那麽擔心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兩位女性不知道他的去向嗎?」


    「她們好像知道喔。她們跟我說,他已經想辦法重新振作了,但就是不肯跟我說他現在人在哪裏。」


    如果笠原小姐隻是想確認對方現在是否安好,隻要讓她看看自己的未婚夫現在振作起來的模樣就行了吧?


    她們不願意這麽做,是另有什麽隱情嗎?還是,她們認為沒有必要幫助已成為幽靈的笠原小姐實現願望?


    我的內心騷動不平。


    那兩個人一定知道笠原小姐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留在停車場裏。


    不過,先前假裝看不到笠原小姐的我,或許也沒資格指責那兩個人。


    雖然我懂這個道理,但感情上就是無法接受。


    我很吃驚,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這樣的感情。


    「不親眼看看對方,我無法安心。」


    笠原小姐真切的心情傳達到我的心底,我下意識地開口說:


    「……你有未婚夫的電話號碼嗎?」


    「咦?嗯,我有啊。」


    「請告訴我。」


    從笠原小姐那裏得知電話號碼後,我從打工的超商撥電話過去。


    幾聲鈐響之後,聲音聽起來滿是睡意的男性接起電話。


    從聽筒傳出對方的聲音,笠原小姐在一旁睜大眼睛聽菩。


    我對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和超商店名後,電話另一頭傳來屏息的聲音。


    「在這個時間聯絡您真不好意思。我們找到可能是笠原小姐私人物品的東西,希望能直接交給您。」


    我已經習慣撒謊,從嘴裏流暢地說出這番胡謅的話後,順利取得對方現在的地址。


    笠原小姐打從聽見對方的聲音後,直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


    「笠原小姐。」


    「咦?」


    「我帶你去見你的未婚夫。」


    我說完之後,她的眼睛睜得更大,接著,一顆顆淚珠無聲地流下。


    我站在收銀台前,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那兩人走進店裏。大概是因為在停車場沒看到笠原小姐,她們才會走進來吧。


    現在是大半夜,加上我還在上班,所以我請笠原小姐在我值班結束前待在員工休息室等我。這兩人不可能走進員工休息室。就算她們要我讓她們進去,我也不打算放行。


    這兩個人不知道我看得到幽靈。


    所以,她們沒有問我任何切中核心的問題,隻是迂回地問:「今天有發生什麽特別不一樣的事情嗎?」、「是不是有認識笠原小姐的人來過?」之類的。


    我擺出一臉不知情的表情,從頭到尾回答「不清楚」。


    她們跟我一樣都能與幽靈對話,而且想讓笠原小姐升天。雖然我很在意她們究竟是什麽人物,但我現在不想讓她們與笠原小姐碰麵。


    我不知道她們有什麽理由,但絕不能讓人妨礙笠原小姐與她的未婚夫見麵。


    值完班,我確定那兩個人都不在之後,才把笠原小姐接出來。


    剛才從笠原小姐的未婚夫那裏打聽到的住址,用走的過去有一點距離,但也並非不可能走到的距離。


    「你不累嗎?先回家休息,晚點再一起去也行呀。」


    笠原小姐擔心我才這麽說。從半夜沒有休息地一直工作到清晨,我確實很累。但是,我現在無法休息。


    就算是我也知道,笠原小姐一定想立刻去見她的未婚夫。


    她很想兄到未婚夫,卻辦不到這點。因為這樣,她才會懷抱難耐且糾結的情緒,在出事的地點徘徊。就連今天也是。不知道她是帶著怎麽樣的心情,在超商裏等我打工結束。


    沒有地圖也沒有筆記的她,要想獨自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有一定的難度。我考慮到這點,才會提議要帶她一起去。而當我這麽說的時候,她也讚成我的提議,決定等我上完班再一起過去。即使連這種時候,她也優先顧慮到我得打工的立場。既然她都這樣體貼了,我不打算說什麽自己想要先休息。


    不,應該是我本來就不想休息。


    我想為笠原小姐做點什麽。因為對象是她,我才想要幫上一些忙。我想看到她取回原來的笑容。


    至今從未察覺到的感情,有如被熱浪衝到表層。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感覺,就這樣帶著笠原小姐去見她的未婚夫。


    我們就快抵達剛才問出的地址。


    笠原小姐也感覺到自己快要見到對方了,話越來越少。


    隨著話語減少,她的步伐越來越快。


    我在打工的超商買了一張地圖。靠著那份地圖確認住址之後,我走在前頭尋找確切的位置。


    應該是在這附近沒錯。


    對方也有告訴我公寓長什麽樣子。他說這附近隻有一棟公寓,很快就能認出來。


    話是這麽說,但我還是無法瞬間認出別人的家。


    笠原小姐焦急的心情傳達過來,我跟著著急起來。


    我環顧四周、確認公寓的所在位置時,不小心弄掉地圖。


    笠原小姐仍往前進,我則停下腳步去撿地圖。


    不知道是不是發現我停下腳步,笠原小姐跟著停下腳步。


    當我正想跟她說聲「不好意思」時,才發現公寓近在眼前。


    一名男子站在公寓前。


    笠原小姐好像處在夢裏一樣,飄飄然地越過我,向前走去。


    ——是他。


    我直覺地確定,那個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啊……終於幫上忙了。


    終於為她做了些什麽。


    她至今對我那麽溫柔,我終於可以回報她。


    她給予我的,是我從很久以前就喪失的東西。


    雖然有時我也會對她細心的關照感到厭煩,但那隻是很表麵的情緒。


    其實在我心底,一直很感謝她。


    我一定是喜歡她的。


    我不知道我對她的喜歡,究竟是哪一種喜歡。


    但這份感情是我很久以前就舍棄的感情。


    我想看到她的笑容。


    但她的笑容並不屬於我。


    我隻要能著著她的背影就夠了。


    我望著站在那個男人與我之間的笠原小姐,內心漸漸感到充實。


    笠原小姐麵向對方,呆呆站著。


    也許是因為太過感慨,她無法更靠近一步。


    我想幫忙叫住她的未婚夫,便從旁繞過笠原小姐,往前踏出一步。


    接著,讓笠原小姐無法別開視線的畫麵,也映照在我眼中。


    笠原小姐直盯著對方。


    一直盯著對方。


    隻是一直盯著那位男性。


    那位身旁站著其他女人的男性——是她的未婚夫。


    「大騙子!」


    她拋下這句話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笠——」


    我不禁大喊,結果她剛才緊盯的那位男性嚇一跳似地回過頭來。


    那位男性果然是笠原小姐的未婚夫。當我確認這點的瞬間,頓時動彈不得。


    他應該認為我就是稍早打電話給他的人,所以一直看著我。但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所以他以為自己搞錯了,接著就走回家裏。


    究竟發生什麽事情?


    隻不過是幾分鍾前發生的事,我也從頭到尾都在場,卻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本來在腦海中幻想,一旦笠原小姐見到未婚夫最後一麵、知道他過得很好,便會就此成佛。


    但是,剛才所見的情景與我的幻想相去甚遠。


    我什麽都辦不到,也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隻能傻傻地呆站在原地。


    「喂!」


    突然被人抓住手臂,我緩緩抬頭看向對方。


    那是之前來我打工的超商的兩人組中其中一人,我記得她姓「月上」。


    「你該不會……」


    她正想說些什麽,卻又像不敢公然說出口似地把話吞回去。


    「你過來。」她說完,把我帶離現場。


    不明就裏的我被帶去她所工作的「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


    把我帶到像是接待窒的地方後,她開始逼我解釋。


    在她麵前我也不敢抵抗,隻好一五一十地道出整個事情的經過。


    笠原小姐很擔心未婚夫,想要確認他過得好不好。我為了實現笠原小姐的願望,於是帶她一起去見她的未婚夫。然後,在現場撞見她的未婚夫身旁帶著別的女人。


    最後,我更對她坦白自己看得到幽靈——這個我來到東京後從未和他人提起的秘密。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我看得見幽靈,所以一點也不吃驚的樣子。她不僅沒有吃驚,反而像是對我的所作所為感到失望,深深歎一口氣,接著還不爽地咂舌一聲。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物?」


    講著講著,我內心也漸漸不再動搖,換我反過來問對方問題。


    我已經從笠原小姐那裏聽說這些人看得見幽靈,也從名片知道她們是「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員工。


    但這些表麵的資訊,根本無法消除我的驚訝與疑問。


    「公司名稱所示的『事故調查』,其實隻是我們負責業務的一環。在這裏的人全部跟你一樣,都是看得到幽靈的人。我們藉由與幽靈接觸來調查真相,並且想辦法讓幽靈升天,或者要說是『成佛』也行。總之,我們就是靠這個維生的。」


    她理所當然似地侃侃而談,我卻無法一下子接受這麽多資訊。活到這個歲數,我從來不知道有這種公司;就連有這種公司的傳書,也不曾聽過。雖然是我主動詢問的,但聽完她的回答,我卻覺得這根本是謊話或玩笑,完全沒想到自己也看得到幽靈的這個事實。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時,接待室的門打開。


    走進來的是之前與月上小姐一起行動的另一位女性——冰室小姐。還有另一位姓「行定」的男性,他是這間事務所的所長。


    「怎麽樣?」


    「不行,跟丟了。」


    冰室小姐搖了搖頭。我知道她們是在講笠原小姐的事。沒錯,現在可不是該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


    「笠原小姐怎麽了?」


    「不知道。她可能是去別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升天了。」


    「如果真的因為見到未婚夫而了卻牽掛,她剛才沒必要逃跑吧?」


    「也有可能是察覺到自己留在這個世上已毫無意義了,不是嗎?」


    「嗯?」


    我跟不上他們的對話,正感到困惑時,他們對我解釋:


    「幽靈之所以會留在世上,是因為他們留有強烈的牽掛。所以想讓他們升天,得讓他們再也沒有牽掛。」


    笠原小姐也講過同樣的事。


    但若真是這樣,她應該還沒有升天吧?


    我聽到了,當時笠原小姐對著那個男人罵:「大騙子!」


    很難相信這樣的她會對這個世界已毫無留戀。


    遭到信賴的人背叛,她一定很受傷,現在也遺留在這個世界上,正在某個地方徘回。


    「是我的錯嗎?」


    我問了一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


    要是我沒有帶笠原小姐去見她的未婚夫,事情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但若沒有這麽做,她隻會繼續留在超商的停車場裏,每天絕望地哀怨歎息。我隻是想為她做點什麽而已,但是我的所作所為導致現在的結果,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所做的一切都錯了嗎?」


    這是我被帶到這間事務所之後一直想問的問題,隻是我之前都不敢問,現在才終於問出口。


    「你聽過笠原小姐的說法之後,一定覺得我們是因為不想幫她實現願望,才一直沒有行動吧?其實不是這樣,而是在調查過她未婚夫的近況之後,我們判斷不要讓他們見麵比較好。」


    他們沒有告訴我詳情,但我想剛才撞見的另一位女性就是原因所在。


    雖然月上小姐特意選擇委婉的講法,但其實就是在暗示我的所作所為是錯的。


    「算了,反正現在跟你講這些也無濟於事。」


    明知這點還跟我講這些,也算是她的發泄方法吧。


    「所長,我們該怎麽處理?」


    冰室小姐向站在她旁邊的行定所長徵詢意見。


    「這件案子的期限到昨天為止,必須報告的事情都已經調查完畢了。之後要怎麽做,隻能交給委托人來決定。」


    「嗯?」


    「要是婁托人要我們繼續調查下去,我們當然會照辦。不過我們該調查的地方都已經調查得差不多,對方應該不會要我們繼續追查下去。」


    直到很後來,我才聽說這個案件的委托人是肇事駕駛的父母。加害人的雙親因為某種機緣,知道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存在。他們之所以會來委托,是因為知道這家事務所的員工不隻會調查事故的真相,同時也是「送行者」。


    此外,聽說他們也是希望藉由調查真相,看看有沒有辦法減輕自己小孩的罪行。


    當我聽說這些事時,內心真是充滿憤怒,心想對方明明是加害人,還真是厚顏無恥。但後來所長告誡我,既然這是工作,當然必須盡量配合委托人的要求。另外,要是沒有人委托,或是對方可能無法負擔委托的費用,那就不能因為私人的情感因素采取行動。所謂的公司,就是這麽一回事。


    當時我根本不懂這些經營公司的原則,看到行定所長他們打算從笠原小姐的案子抽身,讓我非常焦慮。


    「笠原小姐的事情要怎麽辦?」


    「就說要看委托人的想法啦。」


    「你們要置之不理嗎?」


    也就是說,你們打算舍棄笠原小姐嗎?


    「不好意思,我們不是慈善機構。我想你應該不知道,讓幽靈升天本來就不包含在委托人的委托契約裏。即使這樣,我們還是會想辦法讓幽靈升天,這是因為這麽做可以從某個政府機關拿到補助金,而且這樣會對調查有利。不過,要找出不知跑去哪裏的幽靈並幫助對方升天,老實說從成本的角度考量,這根本劃不來。這次的案件就是這樣。」


    「所長——」


    月上小姐本來想說些什麽,行定所長卻揮了揮手製止她。


    就像在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房內被沉默填滿。


    「那……換我委托。」


    我不知道詳情,但隻要有人委托,他們就願意幫忙找的話,那隻要換我當委托人就好。可是——


    「你付得起委托費嗎?」


    行定所長提出的委托費用,是隻靠打工維生又沒有好好存錢的我,根本不可能付得起的金額。


    「雖然我現在手頭沒錢,但我會好好打工……」


    「付不起就免談,而且你無法做出任何保證。」


    「……我知道了。算了,既然這樣,我自己……」


    「你自己想幹嘛是你家的事,不過,你有辦法嗎?我的員工找不到她,表示她既沒有回到過世的超商停車場,也沒有回她家或未婚夫的公寓。我們在能考慮到的所有地點,都沒有見到她的蹤影。還是說,你知道她可能會去哪裏嗎?」


    「我不知道。可是……」


    我看得見笠原小姐。既然我看得到她,應該可以找到她。


    「找一個不知道在哪


    裏的人,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我們無法取得警察的協助,也無法從別人身上打聽到目擊的情報。」


    「我知道。可是……」


    但也隻能找了吧?


    「假設你運氣很好地找到她,你又想對她說些什麽?」


    「這……我、我……」


    我到底該對笠原小姐說什麽才好?


    麵對她,我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行定所長一針見血地戳破我一個個熱血卻不經大腦的想法,讓我體無完膚。


    剛才奮力站起的腳,現在已經失去力量;我因熱情而生的那份感情,也漸漸萎縮。


    我到底在激動些什麽?


    我找不到她的。


    也想不到要跟她說些什麽才好。


    甚至連拿錢請人幫忙這點事也辦不到。


    不,別說這些,是我先做了不符合身分的事,深深地傷害她。


    不僅是什麽都辦不到,我還盡是做一些會造成反效果的事。我不是應該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點了嗎?


    「我有一個提議。你……要不要來這裏工作看看?」


    「咦?」


    我身陷泥沼,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行定所長是不是看不下去,向我提出這個建議。


    「我可以雇用你為有聘用期限的約聘員工。當然,隻要你成為我們的員工,就要請你好好工作。至於笠原小姐的案件,隻要沒人委托就不能當成工作處理這點也沒有改變。但不管怎樣,在我們這邊工作,應該能比在超商打工多賺一些吧?」


    「意思是要我用賺到的錢委托你們嗎?」


    「你要不要這麽做是你的自由。隻要你成為我們的員工,就要請你好好工作,但工作以外的時間,你想幹嘛都是你的自由。為了讓她升天應該做些什麽才好,找認為在這裏學習絕對會有收獲。你覺得呢?」


    我終於理解行定所長的提議裏隱藏的意義。


    「麵對她該做什麽、該說什麽——等你知道這些,再由你親手讓她升天就行了。」


    「可是……」


    我真的辦得到嗎?像我這種人,真的有辦法做到這些嗎?


    什麽都辦不到說不定還好一些。到時候,我會不會又傷害她?


    「……我並沒有打算勉強你。要是你不喜歡這個提議,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請等一下!等等……」


    行定所長本來正打算起身離開,聽到我喊住他又坐回去。


    不過,請他等了之後又如何?


    到底能辦到些什麽?像我這種人……到底能幹嘛?


    「怎麽樣?做決定的人是你。」


    行定所長筆直看著我。


    「我……我……」


    像是要躲避他的視線,我閉上眼睛。


    這時,笠原小姐的臉龐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她充滿朝氣、幸福的笑容。她站在停車場裏絕望氣餒的身影。對著深愛之人大罵「大騙子」時,那顫抖的背影。


    「我——」


    ……就這樣,我成為「行定事故調查事務所」的約聘員工。


    並不是因為我認為自己能做到些什麽。


    也不是因為我下定決心要拯救她。


    請對方雇用我,隻是讓自己更加無路可退罷了。要說我當時隻是順水推舟地做出決定也不為過。


    在我心底,多少認為在事務所工作、好好存錢之後再委托其他人解決這件事也不錯。


    到頭來,我就隻有這點水準。


    實際上,打從我進公司工作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到現在也沒有著手進行任何事。


    要是見到她,我到底該說什麽?


    我究竟能為她做些什麽?


    我每天都在想這些,卻還是沒有任何想法。


    就連半點想法也沒有。


    不過到了現在,我認為當時決定進這間公司是非常正確的選擇。


    反正隻要能找到笠原小姐,美咲前輩或許有辦法讓她升天。我認為如果是她,或許辦得到。


    然後,雖然我隻是稍微這麽想而已……


    隻要我繼續跟在美咲前輩身邊學習她的工作方法,或許某夭我也有辦法辦到些什麽。


    ——我漸漸開始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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