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鶯巧見他如此,開口勸道:“事已至此,想必雷莊主也有應對,且去大廳看看吧。”


    肖讓略微緩了心緒,點了點頭。眾人不再耽擱,急急往大廳去。


    待到大廳,隻見百餘號人聚在廳中,一片悲哭哀號,混亂不堪。廳內的陳設都已搬除,席地鋪了竹席,權作病床之用。病情稍輕的人,此刻也顧不上休息,正強撐著照顧他人。


    肖讓緊皺著眉頭,環顧一圈,一眼看見側躺在一旁椅上的雷韜。他幾步走了過去,開口喚了一聲:“莊主。”


    雷韜見是他,蒼白的臉上生出笑意來。他的聲音喑啞,語氣亦無力疲憊:“近之……”


    肖讓替他略診了診脈,道:“莊主中毒尚淺,應不礙事。”


    雷韜一聽,滿目愕然:“中毒?”


    肖讓點了點頭,“莊主可有頭緒?”


    雷韜滿麵愁容,道:“昨日白天還都好好的,到了夜裏,陸陸續續有人倒下,連莊內的大夫也……”他神色沉痛,隱有萬般愧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或是……或是有人下毒不成?”


    兩人正說話時,門口卻來了一大群官兵。為首的,自然還是先前那位官員,殷怡晴曾探過他的名姓,叫做趙誌博。趙誌博大步走進門來,朗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好端端地都倒了?”


    雷韜見他進來,掙紮著站起身來,道:“趙大人,您來了就好了……此地遭人下毒,還請大人援手……”


    趙誌博在廳中站定,環顧了一圈,道:“本官正想著,今日怎不見雷莊主來碼頭,原來是發生了這種事。不用說,必然是本官追剿的那夥賊匪潛入了山莊,下此毒手!”


    趙誌博此話一出,俞鶯巧便覺異樣。雲蔚渚周圍有沒有“賊匪”都還是未知之數,此人如能這樣武斷?她想起殷怡晴曾說過要探官船的底細,說不定知道些什麽。她正想詢問,卻見大廳之中並無殷怡晴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何時離開的。


    雷韜卻沒想那麽多,順著趙誌博的話道:“可這幾日進山莊的人,都有大人一一盤查,賊人如何能潛入啊?”


    趙誌博未加思索,答道:“那必定是昨日早上那一船食材了。賊人肯定是在那船食材裏下毒,想擾亂視聽,再圖謀不軌。”


    雷韜滿麵驚疑,怔怔地不敢相信:“這可如何是好?”


    “莊主放心,既然本官在這裏,自然會徹查清楚。待本官先去檢視食材,驗出毒物!雷莊主,你若還能支持,何不給本官帶個路?”趙誌博道。


    雷韜知道事態嚴重,雖有不適,卻依舊強撐著答應下來。眼見雷韜領著官兵們離開,俞鶯巧愈覺不安。這時,肖讓開口,對她道:“巧兒,你幫我個忙。”


    俞鶯巧點頭,道:“公子請說。”


    “能讓這麽多人同時中毒,毒物應該不是下在食材裏,隻怕非鹽即水。你去廚房替我拿些鹽,再去貯水缸中取一碗水來。”肖讓說話之間,挽起袖子,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藏青布包。布包之內,是一排精細雪亮的銀針,他輕輕拈起一根,神色已全然凝重,“我暫時脫不開身,一切就麻煩你了。”


    俞鶯巧自無二話。符雲昌見狀,也要同行。肖讓卻製止道,“小符,我也有事拜托你。煩你到莊內各處巡一圈,把病人都帶進來。”


    符雲昌聽他這麽說,抬眸看了看廳內的情形,皺眉道:“全帶過來得有多少人啊,你一個人行不行啊?”


    肖讓輕輕一笑,道:“這種時候,還有什麽行不行,隻有做不做了。”


    符雲昌聞言,揚眉道:“好。”


    兩人離開,各行其事,不在話下。


    俞鶯巧並不知道山莊廚房的位置,她一路摸索,又問了沿路的幾個病人,這才找到。廚房之外,放著幾個青瓷大缸,約莫半人多高,上頭蓋著蓋子,大約就是貯水缸了。俞鶯巧先進了廚房取了鹽,另拿了個碗出來舀水。她走到瓷缸邊,揭開蓋子,果見裏頭清水澄澈。她想了想,又揭開另外幾缸的蓋子查看,最後選了隻剩下半缸水的,舀了一碗。她正要走,忽聽有人喝道:“你在做什麽?!”


    俞鶯巧抬頭,就見來者是幾個彪猛漢子,正是南陵王的侍從。這幾人也認出了俞鶯巧,一時也都驚訝。為首的男子粗聲粗氣地質問道:“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莫非是你動的手腳?”


    他的話語雖然不善,但語氣裏卻有些許疲態,臉色也不甚好,想必也中了毒。俞鶯巧也不想多添誤會,便毫不隱瞞地將因由告知,又道:“諸位也去大廳吧,別耽誤了病情。”


    幾人將信將疑之際,南陵王走了過來。即便中毒,他的身姿依舊颯爽。俞鶯巧的話,他也大致聽到了,回應道:“倒不必擔心我們。我這兒還有些行軍散,你一並拿去大廳,雖不能完全解毒,多少緩和些。”


    俞鶯巧謝過,又想起先前殷怡晴說的事。弄玨山莊素來出世而居,鮮有仇家,怎會平白無故遭人下毒。趙誌博所謂的賊匪之說,也不可信。如今唯一的可能,就是這位王爺了。他故意放出消息,又隱秘地留在雲蔚渚上,到底所為何事?興許問過,便知端倪。可他既然隱藏身份,她這般貿然相問也不妥當。隻怕一時魯莽,反倒壞了事。


    俞鶯巧正猶豫之際,忽見不遠處灰煙升騰,又聽得人聲喧嘩,似乎是著火了。她忙放下了疑慮,匆匆告辭,往火事之處趕去。南陵王也覺異樣,領著手下跟了過去。


    著火之處,正是倉庫。更確切說,是倉庫之外。俞鶯巧等來時,就見趙誌博手下的官兵在堆了柴薪,將庫中將食材一一搬出,就地焚燒。此時,雨勢漸大,官兵們便拿了油出來澆,催得烈火熊熊。


    雷韜焦急難當,想要阻止眾人,偏偏有心無力。他屢次央求趙誌博停手,對方卻肅然道:“如今情勢緊急,也沒時間一樣樣驗毒。這些東西又都放在一個庫中,難保不彼此沾染。為防後患,倒是全部毀掉的好。還請莊主見諒啊。”


    俞鶯巧聽趙誌博這麽說,疑慮更重。先不說這食材中未必有毒,如果真有毒,也該留作證據。哪裏有一把火燒掉的道理?這趙誌博行事未免太過詭異,不能不叫人懷疑。


    與俞鶯巧一樣,南陵王也察覺了幾分。他大步上前,怒喝一聲:“住手!”


    趙誌博看了來者一眼,神色些微變化,卻終歸冷靜,他並未製止手下,隻倨傲道:“你是什麽人?竟對本官大呼小叫?”


    南陵王走到他麵前,斥道:“老子想對誰大呼小叫就對誰大呼小叫!你是哪裏的官,行事這般愚蠢!毒物尚未驗清,燒掉證據是何道理!”


    趙誌博周圍的官兵見此人如此不客氣,齊齊取了兵器出來。南陵王的侍從哪裏能坐視,也都圍上前來,一心護主。眾人推搡怒罵,正當混亂之時,南陵王的身子突然一歪,侍從們急忙攙扶。官兵見有機可趁,正要出手。卻聽清響破空,一抹紅纓一閃,長鞭疾打而來,那威猛之勢,駭得官兵疾退了幾步。


    俞鶯巧一手握鞭,一手端著水,擋在了南陵王身前。她神色凜然,叫人生畏。加之方才長鞭之威,官兵一時不敢貿然上前。


    趙誌博皺眉道:“大膽!”


    還不待俞鶯巧說話,南陵王的侍從中有人喝道:“大膽的是你!”說話間,那人站起身來,取出令牌,上頭正是“南陵王府”四字。


    趙誌博一見,低頭跪下,顫聲道:“不知是王爺大駕,下官該死!”他身後的官兵見狀,也都齊齊跪下。


    南陵王的臉色慘白,呼吸亦沉重不堪。想來是方才動怒,引動氣血,催化毒性之故。他的神色依舊憤怒,聲音卻較先前低落了不少,道:“……知道該死就好……”


    趙誌博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睛,道:“莫非王爺您也中了毒?且隨下官離開此處,尋醫診治!”


    “廢話,本王自然要尋醫……你去準備船隻,送這兒的所有人離開……”南陵王道。


    “這……恕下官不能從命。”趙誌博道。


    “你說什麽?”南陵王眉頭緊皺,大為不滿。


    “王爺明鑒,下官是為剿匪而來,而如今這毒也是賊匪所下。隻怕這些賊人早已混入弄玨山莊,若下官送走眾人,隻怕一並縱了凶徒。”趙誌博說得平淡順口,不像解釋,倒像是早已背熟了的書文,“不過請王爺放心,下官稍後會請大夫來替眾人診治,待徹底盤查之後,自然不會冤枉無辜。”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合法,縱然是南陵王,一時也無法駁回。趙誌博又接道:“王爺金體,不容耽擱,還請先隨下官離開吧。”


    眼見南陵王毒發多時,侍從們也都擔心,大多都同意趙誌博的建議。正當眾人依言舉動之際,卻聽女子嬌媚的嗓音響起,道:“既要治病,何必離開?此去天不作美,路又艱難,未必順遂。王爺聽我一勸,倒不如留下方好。”


    趙誌博頓生不悅,道:“你又是什麽人?”


    “梅穀,殷怡晴。”來者笑吟吟地報上名號。


    隻這梅穀二字,竟引出一陣短暫沉默。


    殷怡晴慢慢走上來,對南陵王行了萬福之禮,繼而笑道:“不瞞王爺,我師弟如今也在莊內。其醫術得師尊真傳,這區區小毒,豈有解不了的道理。王爺切莫舍近求遠,耽誤了病情。”


    南陵王打量了殷怡晴一番,點頭道:“好。本王就去見見你師弟。”


    殷怡晴微笑頷首,又略帶挑釁地看了趙誌博一眼。趙誌博愈發不悅,但南陵王在,哪裏有他說話的地方。俞鶯巧不知殷怡晴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但南陵王與梅穀散人乃是至交,殷怡晴絕不會加害於他。再者,她也覺得這趙誌博不可靠,與其隨他走,倒不如留下來的安全。


    眾人各懷心思,來至大廳,就見廳內滿滿的都是病人,竟連踏足之地都難找。有些症狀稍輕的,便體貼地讓出了廳內的鋪位,在外頭廊下席地坐著。


    還未等眾人進門,趙誌博便帶人衝在了前頭,粗聲嚷道:“王爺駕到,還不讓開!”


    廳內的病人聞言,不明就裏,再者也難讓出道來,便都未舉動。趙誌博怒不可遏,一腳踢向了擋在麵前的病人,喝罵道:“讓開!”


    那病人早已無力舉動,何談躲避阻擋,眼見就要遭殃。然而,那電光火石之間,有人飛身而來,不客氣地踩住了趙誌博抬起的腳。


    那人的身法何其之快,趙誌博竟全不能防備。待腳上吃痛,他方才驚訝回神,難以置信地看著來人。


    出手阻止趙誌博的,正是肖讓。他的手中還握著銀針,似是倉促趕來。因為忙碌,他的額角綴著汗珠,鬢發微微散亂,臉上的神色也不甚好看。


    方才一擊,趙誌博已知強弱高下,自然不敢再動手。又見肖讓手拿銀針,便猜出他的身份來,粗聲道:“看來你就是梅穀的大夫了,快替王爺診治!”


    這雲蔚渚上的“王爺”,自然隻有一位,肖讓抬眸,視線越過了趙誌博,望向了隨後走進來的一行人。看到俞鶯巧和殷怡晴時,他略微笑了笑。而後,他的目光落在南陵王的身上,隻須臾功夫,他用淡然至極的嗓音,說出兩個字來:“等著。”


    言罷,他轉身往裏走,尋先前的病人繼續治療。


    趙誌博愣了愣,勃然怒道:“放肆!王爺萬金之軀,豈容如此敷衍!”


    肖讓充耳不聞,默默替病人紮針。


    趙誌博氣急,略上前了幾步,喝罵道:“縱然你是梅穀中人,這般目無尊卑,就不怕王法治——”


    趙誌博的話音尚未說完,肖讓起身,手臂一揮,直直指向了趙誌博。他的指間,夾著一枚雪亮的銀針,那針尖正對著趙誌博的眼睛,毫厘之距,隱約殺意,駭得趙誌博全身僵硬。


    肖讓看著他,輕笑著開口道:“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什麽身份,病室之內,無謂尊卑。要說王法,隻有一條:驚急嚴重者為先,婦孺老弱其後,餘者從序。我讓你等,你就得等。哪怕是當今天子,也不可前挪一位!”


    此話一出,廳內之人皆噤若寒蟬。


    倒是南陵王頭一個笑出了聲:“好家夥!不愧是那怪老頭的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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