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讓並未理會南陵王的這句讚許,見趙誌博駭得動彈不得,他也無心再多做糾纏,依舊照料病人去了。


    趙誌博這才放鬆了下來,心上雖怯,但麵子上終究過不去。他滿心怨懟,正要舉動。卻聽南陵王喝罵道:“你還擋在這裏做什麽?丟人現眼!還不退下!”


    趙誌博身子一顫,也不敢反駁,他答應了一聲,急忙退出了門外。


    眾人皆不在意,唯有殷怡晴半側著身子,目送趙誌博一行消失在雨色中。她柳眉微蹙,這才開口,對南陵王道:“王爺,我師弟出言無禮,還請包涵。此地人雜,王爺金身貴體,切莫多染病氣,暫且到小間休息吧。”


    南陵王本想拒絕,卻聽她話中有話,便隨她一起去了大廳旁的套間。


    俞鶯巧也未跟去,她將取來的鹽和水放在一邊的案幾上,又走到肖讓身旁,問道:“公子,東西取來了,可還有我能幫忙的?”


    肖讓抬頭看她一眼,笑道:“多謝。也沒其他事……”他話到此處,左右看看,抱怨道,“一轉眼的功夫,怎麽又不見了……巧兒,勞你找我師姐來。”


    俞鶯巧點點頭,往套間去。剛到門口,南陵王的侍衛就將她攔了下來。她也無心進去,想著托他們傳個話就好,卻聽裏頭的殷怡晴笑道:“鶯巧妹妹不是外人,進來一同說話吧。”


    侍衛們依言讓開了路,俞鶯巧進了門,抱拳行過禮,轉了肖讓的話。殷怡晴卻不急不忙,隻道:“我師弟那邊暫且放放,王爺,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不如把話說明白,如何?”


    南陵王皺起眉來,道:“本王有什麽好說明的?”


    “明人不說暗話,王爺自引災禍,累及眾人。隻問王爺,究竟所為何事?想要引出何人?又準備如何收場?”殷怡晴道。


    南陵王聽到這番話,低頭歎了一聲,道:“倒忘了你也是那怪老頭的徒兒……好,本王就將事情始末說與你聽罷。”他揮揮手,示意侍從小心守門,而後略壓低了聲音,道,“昔年外戚作亂,起兵逼宮,是本王一手鎮壓。但那些逆賊黨羽眾多,當時也未能肅清,隻怕還有餘黨留在朝野。後來聖上繼位,根基還弱,再追查下去,也無甚意思。這幾年下來,又是天下太平,這事也就擱下了。但就在一月之前,聖上收到一封密信,說是有人手握逆賊殘黨的名冊……”


    “難道說,這人就在雲蔚渚?”殷怡晴來了興致,笑問道。


    “誰知道呢。”南陵王道,“信上隻說,要得名冊,便派人到琴集來取。老實說,這般沒頭沒腦之事,如何能信?即便真有名冊,如今公諸於世,可不是添亂麽?聖上難以定奪,便找了本王商議。本王就想著,管他有沒有、真不真,就走這麽一趟,做個樣子出來,嚇嚇那些餘孽,做個警示也好。”


    “於是,王爺自己放了風聲出去,沒想到,那些餘孽做賊心虛,竟真的有所舉動。”殷怡晴笑道,“王爺啊王爺,你既先去了梅穀,何不向師尊討個主意?用這般粗淺的計謀,如何治得住那些潛伏十數年的老狐狸。”


    南陵王麵露不悅,道:“本王幹嘛事事都要問他?這麽一來,不是變成特地去梅穀求助的了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本王南征北戰,難道就真沒辦法了?”


    “王爺有辦法,隻是比起那群混跡廟堂的人來,直接簡單了些。”殷怡晴道,“那逆賊餘黨,身居幕後,導出今日之局,不可不謂聰明。他先放風聲至天下綠林,引賊匪劫道。而後,借機調兵,圍困雲蔚渚。本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其間王爺有一步走錯,方才落了下風……”


    南陵王皺起眉來,沉默不語。


    殷怡晴看著他的臉色,笑道:“看來王爺也想到了。對,正是先前你讓我師弟去取書匣的事兒呢。若是書匣被賊人拿走倒還好,可偏偏沒有,如今在那些人看來,王爺已然手握名冊。於是,那人下了狠手,逼得王爺表露身份。而後隻需將王爺手中的名冊奪回,就可安心。所以,方才王爺若是上了趙誌博的船,就滿盤皆輸了。”


    “難道本王會栽在他手裏?”南陵王有些不服氣。


    “敵眾我寡,難道王爺有必勝之算麽?趙誌博的盤算,我也大致明白。從圍島的那一日起,雲蔚渚上發生的任何事,都是‘賊匪’所為。說句不好聽的,王爺有任何意外,他都能推得一幹二淨。哪怕王爺僥幸脫身,又能奈他何?遑論那幕後主使之人?”殷怡晴道。


    “你這小妮子倒是一套一套的,你勸本王留下難道就有製勝之法麽?”南陵王道。


    殷怡晴依舊噙著笑意,道:“下棋一事,最忌諱沉不住氣。王爺前來雲蔚渚,是聖上所托,即便王爺沒有後著,聖上見王爺許久不回,又無消息,自然會遣人來尋。時間拖得越長,對那幕後之人就越不利,必然會有所舉動,有舉動便有破綻,自然也有扭轉局麵的契機。王爺如今隻需靜待即可。”


    南陵王略想了想,道:“好,我就聽你這一次。”


    殷怡晴含笑行了萬福,又想起什麽來,道:“還有一事,須得知會王爺。方才那趙誌博借驗毒之機,燒了莊內倉庫的食糧,表麵看來像是毀滅證據,實則正是為了防範夜長夢多啊。”


    南陵王恍然大悟,微怒道:“你是說……”


    南陵王沒有說下去,隻餘了滿臉沉痛。一旁的俞鶯巧也已明白,心情也頓時黯然。這雲蔚渚四麵環水,食物全靠船隻運送,如今糧絕,島上數百人又能守幾日?隻怕到時候毒物未能傷人,饑餓卻迫了性命。而此,又要引出多大的混亂……


    “王爺,我這一著,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請王爺務必忍耐。還有就是……”殷怡晴說著,轉頭望向了俞鶯巧,“方才我們所談之事,切不可讓旁人知曉。尤其,是我師弟。”


    “這是為何?”俞鶯巧不禁相問。


    “我師弟素愛潔淨,不僅是衣裝,更推及人品。我現在所為,是用全島人的性命為王爺做盾,不可不謂卑鄙,我師弟是斷斷容不得的。”殷怡晴道。


    俞鶯巧不知這話是褒是貶,但卻隱約替肖讓不平,道:“公子即便不容,想來也會顧全大局,何必相瞞?”


    “就是如此,才要瞞呀。”殷怡晴笑道,“何苦讓他不痛快呢?”


    這一句話,讓俞鶯巧沒了言語。“何苦讓他不痛快”……多少維護,終究不及這一句透徹。


    殷怡晴笑笑,又道:“對了,我師弟找我是吧?可不能讓他等太久呢。”她言罷,對南陵王行過禮,退了出去。


    俞鶯巧見狀,也作辭離去,她正要出門之時,南陵王卻叫住她,道:“方才還要多謝你。本王對你多有誤解,也有不少失禮之處,難得你不計前嫌,出手相助。”他微露了笑意,又道,“倒也忘了問你名姓。”


    俞鶯巧抱了拳,語出恭敬,道:“王爺言重了。在下安遠鏢局俞鶯巧。”


    “好。是我小瞧了你們這些江湖人。他日若有機會,本王定要親自拜訪安遠鏢局。”南陵王笑道。


    “謝王爺抬愛。”俞鶯巧道。


    南陵王喚了侍從過來,取了一包藥劑,親手遞給了俞鶯巧,道:“這是行軍散,你拿出去給那書生吧,也不知有沒有用。”


    俞鶯巧謝過,接了藥劑,行禮告退。剛出門外,就聽肖讓高聲喊道:“……能動的人都去幫忙接雨水。”


    廳中頓起混亂,許多病人依言往外,尋找器皿盛水。


    俞鶯巧已知幾分,走到肖讓身旁,問道:“公子,毒在水中?”


    肖讓見她來,輕輕一笑,點了頭,解釋道:“是烏頭。所幸劑量不大,不足以致命。如今暫以針灸催吐,再佐以湯藥,應可無礙。但卻不知這毒是下在水源還是貯水缸裏,幸好老天幫忙,暫且就用雨水。以後飲水,也須得煮開,方才安全。”他說著,臉上微露了難色,“隻是,我帶的藥物有限,隻怕未必夠用。還是得盡快離開雲蔚渚才行……”


    聽他說起此事,俞鶯巧心內猶豫,也不知該不該告訴他真相。正在這時,符雲昌急急跑了進來。外頭雨勢已大,他一身濕透,甚是狼狽,臉色更是差到極點。一進門,他就嚷嚷道:“那狗官真是莫名其妙!我見他手下多,就想讓他們幫著搬病人。沒想到,他不答應也罷,還凶巴巴地說讓我好自為之,還帶著人到處搜檢,說是要找出賊匪。又搬又燒的,也不知搞什麽。這是把我們都當犯人看不成?”


    符雲昌這番話,讓大廳內一陣恐慌。俞鶯巧急忙上前,拉住符雲昌,示意他莫再多言。符雲昌不解其意,卻聽話地閉了嘴。


    肖讓聽了這話,皺著眉頭往外走。其餘幾人立刻跟上,隨他走了片刻,便到了先前停放馬車的院落。待看到院中情景,眾人無不震愕:熊熊大火,吞沒馬車,雖是大雨之中,亦烈烈生威。放火之人,早已不見蹤影,無從追究。


    “該死……”肖讓低低咒罵一句,急急上前,似要滅火。


    車中皆是他珍愛之物,遭此大火,豈能不著緊。但到如今,車中物什隻怕都已燒著,即便滅火也無濟於事。俞鶯巧忙拉住他,勸道:“公子,小心火勢。”


    肖讓雖想堅持,卻也心知無力回天,隻得慢慢退了下來。他緊皺著眉頭,道:“我剛還說藥物有限,如今……”


    俞鶯巧這才明白,他如此焦急,並非是珍愛之物被焚,而是惦記著馬車上的藥品。連馬車都不保,隻怕其他地方也……


    正當眾人揪心之際,殷怡晴卻含笑走上來,道:“別急,先前我看情勢不對,已將馬車上所有的藥物都藏起來了,如今都在蘆花小洲上的那輛馬車裏。隻是我沒辦法保住莊內的藥房,後麵幾日想必艱難。”


    肖讓的神色雖有緩和,卻未放鬆。他略微思忖後,開口道:“小符,巧兒,我同師姐去取藥劑診治病人,麻煩你們查看各處水源,若找到下毒之處,趕緊來告訴我。”


    眾人自無異議,各自行動。


    雲蔚渚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島上平日用的都是湖水,也有好幾處取水點。為節省時間,俞鶯巧和符雲昌便分頭行事。


    俞鶯巧查驗過幾處,既未見浮屍的魚蝦,也不見病死的鳥雀,似乎都不是下毒之處。她走到淺水邊,俯下身子,掬起一捧水來,細細嗅過,也未察覺任何異狀。說來這湖也大,況且又逢大雨,即便下毒湖中,想必也衝淡了。


    她抬眸遠眺,浩渺雲煙之中,隱約可見一排船隻。那整齊之勢,恰若戰陣。封死水路,列陣包圍,趙誌博一行,是要斷絕所有生路,把他們困死島上。而今,無糧無水無藥,即便殷怡晴說會有援兵,又是何年何月?


    她不由歎了一聲,低下頭去。她垂眸之時,就見湖水上飄著不少殘花敗葉。疾雨衝刷,流風吹送,花葉悠悠飄遠,正向著對岸而去。


    她猛然想到了什麽,站起了身來。先前她往安遠鏢局傳過信,囑咐手下鏢師帶幾個武藝高強的弟兄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如今官兵圍島,他們上不了水路,應該還在對岸等待。何不試試借水傳信?


    她思定,起身四下尋找,折了不少柳枝葦葉,而後,在這些枝葉中段打上一個小小的八字結,拋在了水中。


    眼看著這些枝葉隨水飄遠,她展眉,輕輕一笑。


    小小一結,旁人也許根本不會注意。但安遠鏢局上下,都知道此結意思——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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