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日子,弄玨山莊一改前幾日的頹唐沮喪,所有人都奔走忙碌。山莊內外,皆作改造,布設機巧。這份幹勁,似乎得了上天感應,那連日的大雨終是停了,陽光溫潤,慷慨普照,帶出了和煦暖意。


    俞鶯巧一大早就起了身。她肩傷未愈,做不得重活,今日天好,她便同其他女子一起洗衣裳。眾人說說笑笑,倒也輕鬆愉快。待清洗完了,眾人各自尋地方晾曬,不在話下。


    俞鶯巧抱著衣裳走進花苑,就遇上從診室出來的清音。清音一見了她,便笑著跟了上去,幫她做事。兩人說笑著走了一段,就見肖讓坐在花苑的石凳上,正靜靜撫琴——說是撫琴,興許不當。雖然他正身端坐,雖然他指動靈巧,但他膝上,早已無琴。


    俞鶯巧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眼前的景象,讓她微微心顫。這幾日來,狀況頻出,花苑無人打理,加之風雨,摧的花殘柳敗。但那未晞雨露,蒙太陽恩澤,綻出晶瑩光華,為那頹唐景色籠上一層明麗。而他,便坐在那片明麗之中,眉目低垂,唇邊含笑,撫著膝上那把看不見的琴。


    “欸乃。”清音忽然開口說道。


    俞鶯巧有些茫然,不知她是何意。清音一笑,解釋道:“他彈的曲子是欸乃。”她說著,騰出一隻手來,仿著他撥弦,更輕輕哼出了曲調。許是入興,抑或忘情,她哼唱的聲音漸響,終是引得肖讓抬頭相望。見了來者,他也無話,隻是含笑點了點頭。清音一驚,忙止了哼唱,怯怯低了頭。


    那一刻,俞鶯巧心裏一沉,竟說不上滋味。記得他說過,高山流水,知音難求。如今這樣,算是知音麽……


    她正想時,肖讓已站起了身來,走到了她們麵前。他看了看她二人,笑道:“早知你們洗衣裳,我就該拜托你們把我的也洗了才是。”


    俞鶯巧聽他這麽說,應他道:“公子若有衣裳要洗,給我就是。”


    “想想還是罷了。”肖讓歎口氣,“……沒替換的衣裳,也不方便脫下。”


    “這……”俞鶯巧想了想,道,“我替公子借一身先穿著吧。”


    肖讓皺起眉來,搖頭道:“那可不行。人有高矮胖瘦,衣有長短大小,如何能混穿?何況穿衣講究也多,材質顏色都要考量,唉,我最近已勞了許多神,哪裏還能這樣折騰,寧可湊合……”


    他話未說完,清音便笑了出來。肖讓見她笑,歎道:“笑什麽呀。你是姑娘家該比我更講究才是,看你這身衣裳……唉,說來也不怪你,這幾日一直扇火煎藥,熏黑了也是沒辦法。真是委屈你了。”


    清音聽他這麽說,也沒回答什麽,隻是苦惱地看了俞鶯巧一眼。俞鶯巧隻好笑笑,對肖讓道:“公子提醒得是,我這就去給清音姑娘找身衣服來換。”


    肖讓點著頭,接道:“如此甚好。清音姑娘膚白,諸色皆宜。桃粉,杏紅都極相襯的,湖綠、雪青想必也好看。”


    “我盡力而為。”俞鶯巧無奈應他。


    肖讓滿意地點點頭,又見俞鶯巧身上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群青色衫子,腰間係著條靛色的腰帶。因方才洗衣服的緣故,衣衫上水漬斑斑。他蹙起眉來,正想挑剔,但昨夜殷怡晴的話猶然在耳。話到唇邊,他終是猶豫。他微微張著口,卻遲遲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俞鶯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而後,帶著幾分尷尬望向了他。然而,她卻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苛刻評價。短暫的沉默之後,肖讓把頭一低,抿唇笑了笑,道:“你們忙吧。”說罷,他告了辭,回診室去了。


    俞鶯巧看他離開,心中滿是茫然。一旁,清音小聲地開口抱怨道:“什麽嘛……隻有姐姐他才不挑剔……”


    這一句話,讓俞鶯巧不知該如何應對。或許肖讓那淺淡的疏離,隻是她想得太多了。她打住思緒,衝清音笑了笑,兩人依舊尋地方晾衣裳去。


    正當此時,一聲破空輕響遠遠傳來。俞鶯巧心弦一緊,忙循聲望去。隻見碧藍天宇上,一道青煙遙遙升起。緊接著,又是二聲鳴響,緊接著兩道青煙。旁人興許不知用意,俞鶯巧卻認得清楚。這是安遠鏢局的火信,想必是援軍已到。她心頭一陣興奮,卻有不免憂慮。這幾日來,趙誌博都無舉動,也不知是放棄了計劃,還是另有打算。但今日這火信一起,想他必有對應,若真要攻島,隻怕就在今朝。


    而由此顧慮的,自然不止是俞鶯巧。火信三響之後,山莊內就忙碌了起來。弄玨山莊的地窖早已搬空,雷韜正安排老弱婦孺入內暫避。符雲昌則帶著男丁到莊外巡查守備,完善陷阱。俞鶯巧做完手頭的事,便去了地窖,幫著雷韜安排疏導。待一切妥當,她出了山莊,去找符雲昌。


    符雲昌正在莊外數裏的一處湖岸邊。這幾日,南陵王與他一同研究地形,挑出了幾處最可能的登錄點。此處湖岸,周邊水深,最宜船泊,加之樹木繁茂,最是隱患之地。故而符雲昌領了大多數人,在此安設弓箭機關。更選了一處高地,做觀測偵察之用。俞鶯巧走上高地時,見眾人忙碌,也不好隨意招呼。她四下張望,想尋些自己能做的事,卻不想看見了肖讓。他背著手,站在眾人之外,似乎是在賞景。


    俞鶯巧著實驚訝,忙低頭看了看地。今日初初放晴,地上還濕。她一路走來,鞋上也沾了不少泥土。何況此處林深露重,濕氣沾衣。他為何會來?


    她正想時,符雲昌見了她來,上前招呼了一聲,“妹子!”


    俞鶯巧含笑應了他一聲,而後便將目光依舊係在了肖讓身上。符雲昌順著她的目光望了一眼,蹙眉道:“啊,那姓肖的今天也不知什麽毛病,竟說要來幫我。結果,他就在這裏站著看風景,一指頭都沒動過。真是氣死個人。他說話莫名其妙、一套一套的,我也懶得跟他計較。妹子,你也別理他就是了。”


    俞鶯巧聽他這麽說,笑了笑道:“符大哥別這麽說,公子武藝過人,若有他在,必有助益。”


    “功夫是不錯啦,”符雲昌不情願地道,“不過助益麽……我就怕他到時候嫌這個嫌那個,磨磨唧唧地不動手。”


    “符大哥多慮了,公子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俞鶯巧回答。


    符雲昌愈發不情願了,嘟噥著道:“妹子你幹嘛老替他說話?”


    被他這麽一問,俞鶯巧竟有些心虛,忙搖頭道:“符大哥別誤會,我隻是實話實說。”


    “是我誤會麽?”符雲昌皺著眉頭,“總覺得你一直在護著他。你的鏢不是早押完了嘛。”


    俞鶯巧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隻好訕訕笑著。


    符雲昌看著她,隱約覺察了什麽。他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詢問,恰好肖讓走了過來。他隻得打住話題,緊皺著眉頭瞪著肖讓,粗聲粗氣地問:“幹嘛?”


    肖讓一笑,招呼了俞鶯巧一聲,這才開口道:“小符,我方才看了半日,發現你的箭陣有個缺口,就在那邊東北角上。你可要去看看?”


    “什麽事都不幹,倒挑起錯來。哼!”符雲昌嘴上這麽說,卻還是舉步查看。他站在肖讓先前的位置上,微微一眺,臉色頓變,蹙眉不悅道,“我說了係石頭上,怎麽還會係樹上?唉!”他說罷,腳下提勁,一縱身跳了下去,直接落在機關旁邊,著手改動。


    肖讓和俞鶯巧都被他這般利索的舉動嚇了一跳,雙雙怔住了。俞鶯巧先回過神來,笑著對肖讓道:“不愧是符大哥,果真豪快。”


    肖讓也笑,點了點頭:“小符的性子就是太急了。”


    “也不能不急吧。趙誌博也不知何時會攻島……”俞鶯巧輕歎一聲,“若是趙誌博知難而退,也省了一場爭鬥。”


    肖讓依舊順著她的話點頭,道:“是呢。若他不動手,就再好不過了。”


    一來二往幾句話,俞鶯巧便沒了話題。她低了頭,看符雲昌修機關,可心裏卻還想著肖讓的事。其實他們本也沒多少話說,平日裏不過是些簡單寒暄罷了。雖然有過談心和爭執,但說到底,都是自己一股腦兒地傾訴,而他隻是聆聽安慰罷了,這大概都算不上“交談”。詩詞歌賦,她不甚通。絲竹管弦,她也不會。那些花月茗酒、脂粉羅裳之事,她更不明白。她微微悵然,心想:若是換做清音,興許就能跟他聊聊琴曲了……


    她靜靜想過,抬眸笑著問他道:“今早見公子彈琴,那首曲子是叫‘欸乃’?”


    聽到這個話題,肖讓眼神一亮,笑容驟綻,“欸乃一聲山水綠。你聽過這曲子?”


    俞鶯巧帶著歉意搖了搖頭,“這倒不曾。聽清音姑娘說了,才知道的。”


    “嗬嗬,虧她能看出來。可惜你未能親耳聽見,待離開此地,取了好琴,我再細細撫一曲給你聽。”肖讓笑道。


    “好。”俞鶯巧含笑答應。


    肖讓看著她,忽然明白了什麽,搖頭笑道:“等等,似乎不對啊。我說你呀,若是不喜琴曲,不必勉強迎合我。”


    “不勉強,我喜歡!”俞鶯巧心急解釋,話一出口,倒把自己嚇著了。雖是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可這太過魯直的話語,何其羞人。


    肖讓也被微微嚇著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卻笑說:“你們女孩子的心思,真叫人不明白啊。”


    俞鶯巧略低了頭,回他一句:“男子的心思就容易懂麽?”


    她的話裏帶著些許不服氣,讓肖讓有些不明就裏,但他也無爭論,隻是笑了笑,繼續看著符雲昌修機關。


    片刻之後,機關修繕妥當,符雲昌展了輕功,三蹦兩跳地躍了上來,走到肖讓身旁笑道:“不是我誇你呀,這種時候倒是挑剔些好。你索性再到處看看,有什麽疏漏的我好去改。”他一邊說,一邊把髒手往肖讓衣衫上揩,神情裏滿滿地透著促狹。


    肖讓果真大驚失色,抱怨著躲閃到一旁。符雲昌卻跟了過去,伸手攬住了肖讓的肩,還故作豪爽地拍了幾下。肖讓無奈,抬手扶額,少不得說上兩句。可符雲昌哪裏會在乎,繼續我行我素,一心讓肖讓不痛快。


    俞鶯巧站在一旁,看著他二人歡鬧,心裏複又生出了先前那疏離之感。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與肖讓相處。既不如清音一般誌趣相投,亦不能像符雲昌一般無所顧忌,她竟開始懷念與他初相識的日子,那時候,她的心裏隻有押鏢。不必刻意尋找話題,亦不用擔憂明不明白。而如今,這樣糾結煩惱著的自己,想必十分可笑吧……


    她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尋了幹淨的地方坐下,無奈地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正事當前,嬉鬧終究有度,沒過多久,兩人便都安靜了下來。待備完陷阱機關,眾人各自就位等待。島上鳥獸這幾日來被捕殺殆盡,蛙鳴鶴唳早已鮮聞。今日恰又無風,人聲靜默下來時,雲蔚渚上便籠罩著一片詭異的寂靜,引人忐忑。


    俞鶯巧也愈發不安,不禁取了長鞭在手,輕輕撫摸著鞭節。冷而堅實的觸感,讓她心定。也不知湖上情況如何?援軍已到了半日,卻遲遲未見動靜,想來是在交涉僵持。若是趙誌博以一口咬定是剿匪,南陵王的軍隊也不好硬來。但南陵王既在島上,至少也該放一二使者上島來才是常情。如今毫無舉動,著實不祥,也不知其中醞釀著什麽。


    時光慢逝,日頭漸落。夕照輕薄,染透煙水。隱隱蟲鳴聲起,略添了幾分生機,靜待的人群中也開始有了私語竊竊。興許趙誌博不會攻島,一切都可平和解決……


    符雲昌自然也聽見了這些竊語,他抬眸看了看遠處。官船之上,燈火熠爍,不進不退,不散不動。他蹙眉想了想,俯身拾了塊小石子,悄悄打向了一處機關。機弩連發,破入草木,嗖嗖之響,駭得草蟲俱寂。油然而生的緊張與恐懼,將所有人的心緒吊起,扼斷了竊語之聲。


    符雲昌滿意一笑,卻沉著聲音,低低囑咐說:“別大驚小怪的,亂了陣腳。”


    眾人聞言,提了十二分的精神,絲毫不敢懈怠。


    俞鶯巧看在眼裏,對符雲昌頓生幾分欽佩之情。這時,站在一旁的肖讓轉過頭來,低聲對她道:“我說的沒錯吧。若在小符手下做個山賊,想來也不差。”


    夜色昏暗,俞鶯巧看不清肖讓的表情,但聽他言語輕鬆,想必含笑。這句話,他以前也說過。隻是此情此景之下,他這樣的一句話,帶著別樣意味,叫人不解。


    俞鶯巧雖這麽想著,卻生怕是自己多疑,便依舊點頭應他:“公子說得是。”


    肖讓輕笑一聲,也無二話。


    兩人之間,複又沉默。而此時此刻,雲蔚渚上的沉默似乎更甚。自方才符雲昌故意觸動機關之後,蟲鳴之聲竟再未響起。無形壓力蔓延開來,讓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危險。


    突然,幾聲機簧聲響從岸邊傳來,那裏布滿竹槍,專用來防備登岸之人。眾人之中,頓起驚惶。符雲昌示意眾人噤聲,又細聽了片刻。夜色之下,枝葉輕擦,草木悉索,卻不因風。片刻之後,果不其然,又是機關響動。眾人心中都有了定論——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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