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響過後,取而代之的,是詭異的空寂。耳中,嗡嗡作響,微微發痛。驚呼、喊殺、喝罵,尚悠悠回蕩;樹木燃燒之響、船行水流之音,仍聲聲在側。但一切,卻都如此遙遠模糊。種種混亂似乎都被這一聲轟響掐住了咽喉,漸趨滅亡……


    待俞鶯巧從怔愣中回複過來,才發覺自己心跳如狂,還微微發著抖。她閉目定神,深深吐息了幾次,方才平靜。思維清晰之際,她也大致明白了因由。從方才開始,就再也沒有聽到一聲炮響,想是炮船已毀,那轟響大約是由此而來。


    事實也正是如此。不消多時,南陵王的親兵便駕船登島,直往弄玨山莊而來。說來好笑,眾人一路上還遇上了不少陷阱機關,費了好些功夫。待眾人匯合,南陵王便親自領兵,迅速控製了局勢,更以風卷殘雲之勢搜尋逃竄的逆賊。


    殘火燒了一夜,待到黎明之時,方才滅盡。島上到處彌漫著青煙,混著晨霧,倒有幾分詩情畫意。俞鶯巧忙碌了一夜,好不容易局勢平靜,她卻無心休息,與他人招呼了一聲,便往湖岸而去。


    南陵王的親兵雖到,卻未見俞濟遠的身影,讓她不免有些忐忑。昨夜前來的虎蛟幫眾,也未現身,不知是否安好。符雲昌也不見回來,不知是不是還領著人交戰。還有,肖讓……


    從昨夜開始,她就有些後悔。而這份悔意,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加重,到了現在,已成了愧疚。她不該離開他身旁,更不該讓他代自己涉險。若見了他,必要好好道歉,更要好好道謝才是。另外,他素喜潔淨,這一夜遭了不少罪,隻怕少不得要抱怨。不論如何,必要盡力安慰補償才行……


    她想到這裏,輕輕一笑,腳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幾分。


    待到湖岸,她一眼就認出了空地上站著的人,登時喜不自勝,她飛奔過去,出聲喊道:“爹!”


    俞濟遠本在對手下交代事項,聽得這聲呼喚,頓展笑顏。他回身迎向了俞鶯巧,道:“巧兒,你沒事吧?”


    俞鶯巧含笑點頭,應道:“一切都好,爹爹這邊如何?”


    “沒事。”俞濟遠說著,看了旁邊一眼,笑道,“多虧了佟幫主仗義相助。”


    佟昂就站在一旁,看著這父女重逢的場麵,他笑吟吟地點了點頭,也沒插話。


    俞鶯巧抱拳行禮,權當致謝。她又看了看四下,問道:“爹爹可曾看見我的兩位朋友?”眼看俞濟遠似有茫然,她又笑望向佟昂,“佟幫主應該見過吧?”


    被問到這句話,佟昂的臉色忽然一沉,遲疑著不說話。


    俞鶯巧有些不解,正要問時,卻見不遠處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符雲昌。說來奇怪,跟著他的人,並非弄玨山莊裏的客人,也不是南陵王的親兵,更不是安遠鏢局的鏢師,而是虎蛟幫的幫眾。一行人皆是全身濕透,更沾染著煙灰汙泥,看起來甚是狼狽。符雲昌似乎還另有傷在身,衣衫之上,隱隱透著血色。他緊蹙著眉頭,冷著臉色默默走過來,一見到俞鶯巧,他不自然地停了下來,怔怔地沒舉動。


    俞鶯巧見他如此,略有些擔心。她快步走過去,道:“符大哥,你沒事吧?”


    符雲昌看著她,隻是沉默。


    俞鶯巧看他雙目泛紅、神色悲慟,心情也隨之一沉,隱隱不安起來。她略微思忖,還是強打笑意,道:“符大哥你受了傷,還是趕快回山莊為好。”她頓了頓,又問,“公子沒有同你們一起麽?莫不是先回去了?我這一路來倒沒遇上……”


    符雲昌聽了這話,動了動嘴唇,幾番欲言又止。他避開俞鶯巧的眼神,看了看不遠處的俞濟遠,又看了看佟昂。


    他的舉動,讓俞鶯巧愈發不安。她隱隱意識到了什麽,卻強製著自己不去細想。


    終於符雲昌開了口,他的聲音沙啞,滿是疲憊和哀涼,道:“我……我找不到他……”他說完這一句,費了些勇氣,才重新看著俞鶯巧,“昨夜,我同姓肖的一起上了炮船,那狗官被逼急了,竟放火炸船……姓肖的救了我,之後,就……就不見了……”


    俞鶯巧的心裏多少有些準備,聽到這番話,倒也沒有驚駭。她心上沉重,卻依舊笑了笑,開口勸符雲昌道:“符大哥別太擔心了,公子武藝高強,想必無事。一時找不著,繼續找就是了。”


    符雲昌低了頭,壓著聲音道:“我已經……找了一夜……”


    俞鶯巧的笑容慢慢僵住了,她抬眸,就見符雲昌身後的虎蛟幫弟子也都滿麵陰沉。她的思緒一時滯澀,茫茫然地望向了湖麵。這一望,她的心頭陡然涼徹……


    晨光之下,湖麵上一片狼藉。炮船的殘骸之中,屍體漂浮。爆炸之威,撕裂四肢、剝落肌骨,屍首甚少完整,觸目驚心。這般畫麵,讓空氣中刺鼻的火藥味和濃重的血腥氣陡然加重,緊緊糾纏著五髒六腑。


    俞鶯巧抬手捂上嘴,不讓自己做出幹嘔之態,但不可自抑的顫抖,還是將她的內心展露無遺。


    俞濟遠見狀,忙走過來,按上她的肩膀,喚她道:“巧兒。”


    俞鶯巧慢慢放下了手,抬起了頭來。她衝俞濟遠點了點頭,道:“爹爹不必擔心,女兒沒事。”她的臉色已然慘白,卻努力扯出了一抹笑意,“您先帶大家回莊吧。我去找肖公子。”


    “妹子……”符雲昌忙搶過話去,道,“人我會繼續找,你……你回去休息吧。”


    俞鶯巧搖了搖頭,“符大哥忙了一夜,又有傷在身,別太操勞了。我先四下看看,等符大哥休息完了,還要麻煩你跟我一起找。”


    符雲昌還想說話,卻見遠遠跑來幾個弄玨山莊的仆從,還沒近前,就大聲嚷嚷著,說是有人被困在湖中。俞鶯巧聽了,不作二想,答應了一聲,就前去幫忙。符雲昌見狀,心想攔她,正待舉動之時,卻被俞濟遠攔下。


    符雲昌眼見俞鶯巧跑遠,心裏一急,語氣裏帶了幾分惱怒,斥道:“你攔我做什麽?!”


    俞濟遠皺了皺眉頭,道:“你是羊角寨的符寨主吧,我倒是想問問,你攔我女兒又是做什麽?”


    符雲昌聽了這話,心神一動,這才認出了眼前之人。他帶了幾分怯意,道:“俞總鏢頭?”


    俞濟遠點了點頭,眼見符雲昌一臉疲憊,他放柔了表情,笑道:“小女做事,仁義為先。她既說要找,就讓她去吧。等人手空下來,我會讓局裏的鏢師去幫忙。符寨主還是先休息吧。”


    符雲昌有些猶豫,卻也隱約明白了身邊麽,終是妥協。


    ……


    俞鶯巧隨著那幾個弄玨山莊的仆從走了一段路,果見湖裏的殘骸中困著幾個人。看衣裝,正是趙誌博的手下,因昨夜爆炸之故,或多或少受了傷,也無力遊水。眾人都猶豫著要不要救,俞鶯巧卻當機立斷,尋了長繩來,設法將那些人拉上了岸來,又囑咐眾人小心將這幾人送回弄玨山莊,交給王爺處置。而後,她便獨自沿著湖岸慢慢搜尋了起來。


    風向、水流、船隻排布……種種細節交匯在腦海之中。她努力地思考,試圖從中尋出一點點可能的線索。


    她的心神,片刻迷茫,仿若在刹那間,又回到了昨夜炮船被毀的那一刻。轟響於耳畔回蕩、煙塵湧入肺腑、火光灼痛眼眸,想她離得如此之遠,尚能感受到爆炸的威力,那身在船上之人,遭受的又是何等的劫難。她在壓鏢途中,也曾見過鏢師們炸石開路。那小小一摞火藥,就有裂山開石之能,何況是……


    她的思緒一瞬凝滯,連同腳步都一並停了下來。她抬頭,慢慢掃過周圍景致。方才真正認清,這滿目瘡痍。


    她忽然一下子慌了起來,方才的冷靜陡然瓦解。她邁步而行,沒走幾步,就倉皇地跑了起來。她毫無頭緒,隻是跑著,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找到他,越快越好!


    本已熟悉的雲蔚渚,此刻變得陌生無比。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終於,頹然和無力讓她緩下了步子。她在一處淺水中停下,望著蒼茫一片的湖水,用盡力氣喊了一聲:“公子——”這一聲,帶著淒楚的顫音。她聽著聲音散去,不由自主地苦笑,重又喊了一聲:“肖讓……”


    這一次,她無力的嗓音瞬間被風聲蓋過。那輕浮晨風,吹散一湖的青煙水霧,掠動滿島的焦葉枯枝,撩起將滅未滅的星火,勾出蟄伏的血腥氣來……她低頭閉目,踉蹌地退了幾步,仿佛單薄得能被這風吹走一般。


    這時,身後的林中突然傳來了動靜。她猛地轉過身去,心上半是警惕半是期待。她從水中走出幾步,取了鋼鞭在手,顫著聲音問一句:“誰?”


    一聲過後,動靜頓止,周遭依舊隻有沙沙風聲。俞鶯巧靜待了片刻,也疑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謹慎地舉步,慢慢往林中去,無論怎樣,到底是查探一下方能放心。她沒走多遠,腳下突然一沉。她一驚,腦海中瞬間浮出兩個字來:陷阱!


    肖讓之事亂了她的神思,她竟忘了這雲蔚渚上遍布陷阱機關,尤其是近水一帶。昨夜一襲,趙誌博之人隻選了一處上岸,周遭還有許多未破的陷阱,須當小心才是!但如今,想到這些已無大用。一排竹箭疾射而來,直取她麵門,她連退幾步,站穩身子,揚鞭一揮。機關竹箭不過六七支一排,一鞭落下,倒也盡數擊落。正當她鬆了口氣時,卻聽機關連響,兩排竹箭左右襲來。她自認並未再觸動機關,也不記得符雲昌安過聯動的機簧,頓覺不祥。但情勢不容她多想,她左右舞鞭,移步閃避,勉強躲過這一輪攻擊。但她剛剛站定,卻覺腳下一動,一張大網破土而出,從下而上將她網起,吊到了半空。


    這時,林木的陰影處傳來一聲冷笑。一人緩緩踱出,道:


    “總算被我抓住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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