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濃,火色和煙霧將周遭景物全然吞沒。肖讓憑借著依稀火光,在林中穿行。這裏的地形他倒也熟悉,再往前數裏,便是湖邊空地,想來能看到炮船的位置。


    雖已走到這一步,他的心頭卻依舊不是十分情願。他討厭這嗆人的煙塵,討厭火焰的熱浪,討厭震耳的轟鳴,討厭因方才動武而微微汗濕的衣衫貼在肌膚上的感覺……


    如今,正是四月末,算不上是最好的時節,但依舊有最動人的景致,桃李雖謝,卻有茉莉薔薇為繼,弄玨山莊更在附島上植下一片荼蘼。往年此時,眾人伴著柳色花香,撫琴對詩,何等優雅暢快。


    他不想則已,一想起時,就恨不得立刻離開此地。但這些也不過是想想而已,他再不情願,終究也知道何為“當仁不讓”。況且還牽扯上了俞鶯巧——一想到俞鶯巧,他忍不住笑歎一聲。君子尚且不立於危牆之下,何況她是個妙齡的姑娘。若非殷怡晴故意作弄,她本無需接下這趟鏢,這一路為了迎合他,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而後到了雲蔚渚,她本可以早早回返,卻又為了那萍水相逢的班主上島尋人。被南陵王刁難,受殷怡晴戲弄,這些她都一一忍下。乃至官兵圍島,食盡糧絕,她亦未曾抱怨,盡心盡力尋求脫圍之法。她是鏢局中人,若是保鏢護衛,倒也平常。但如今,她無鏢在身,卻依舊視扶弱救人為己任。自身之事,她一貫謙忍。而關乎仁義之事,她從未曾坐視。唯一的一次動怒,更叫人明白,那凜凜俠氣,早已刻進了她的骨子裏……


    這種脾性,哪能叫人放心呢?那俞濟遠也不知怎麽想的,統共就這麽一個女兒,不知好好珍愛,竟讓她行走江湖。還有那符雲昌,也真是不靠譜,都什麽時候了,不說讓她守衛後方,倒由著她到陣前來了。她身上有傷,如何使得?若他不來,這心怎麽放得下!天知道他方才跟著俞鶯巧時,心底有多緊張!這天底下,怎麽會有遇上火炮還不害怕的姑娘呢?


    他不由又笑起來。萬幸總算把她勸回去了,到底踏實許多。他心放下時,腳步也愈發輕快,騰躍之間,已出了樹林,踏上了湖邊的空地。空地之上,聚著一群黑衣蒙麵的男子,想必是趙誌博的爪牙。肖讓站定,抬眸遠眺,但見官船一排,黑影森森,一眼望去,陣勢駭人。其中有一艘大船,停在十丈開外,支著火把,分外醒目。這船側船舷對島,一排火炮赫然可見。此時,那群黑衣人已然發現了肖讓,手執武器就招呼了上來。肖讓也無心戀戰,隻憑著輕功閃避。那黑衣人雖多,攻擊雖彪猛,卻始終未能觸及肖讓的一片衣袂。不過片刻,肖讓已然穿過那重重阻擋,近了湖岸。


    若要毀炮船,必然要先登船才是。但這距離不短,隻怕以他輕功,中間也還需借力一次才行。他想著,一邊閃過背後的攻擊,一邊在幽暗的湖麵上搜尋著可以踏足的地方。為了奇襲,趙誌博的手下皆是泅水而來,並無小舟相渡。而此處湖岸並非碼頭,周圍又無附島,別說棧橋了,連浮燈都沒有一盞。


    肖讓正發愁之際,突然想起來什麽。他這一路,是追著佟昂來的。雖說中間有了耽擱,他並未切實地跟隨,但大致方向終究不錯。佟昂一行深諳水性,又幾次潛入,想來要避過黑衣人的耳目也不難,說不定此刻已在水中呢。


    他思定,擺脫了黑衣人的糾纏,縱身躍起,翩然淩空。岸上的黑衣人見狀,皆高呼示警,官船上的人聽聞,立刻以羽箭應對。要說身在半空,還要閃過羽箭這種事,縱然是精通“穿花戲蝶”的肖讓,亦覺得有些吃力。行不過三丈之遠,他便不得不下落。眼看就至湖麵,他含笑喊道:“水下的好漢,麻煩借個力!”


    話音一出,水麵上忽然冒出個頭來,佟昂高聲笑道:“嗬,你自己不要命也罷,怎還拖累我呀!”


    佟昂雖這麽說,卻看準了肖讓的位置,算好時機,兩手一撐,用力將他托起。


    肖讓再次淩空之際,船上的羽箭不止射向了他,更瞄向了水底。他有些過意不去,往下一看,就見佟昂早早潛下。他不由一笑,專心往前。不過三丈,又是下落,這一次,無需他出聲多言,佟昂恰在他身下一躍而出,大笑著伸手一托。這一托,力道比先前強上許多,肖讓借力而躍,輕巧更勝先前,倏忽之間,他翩然而落,站在了炮船的甲板上。


    船上官兵哪裏能料到這種事,竟有了片刻怔愣。肖讓笑著喊了聲“多謝”,這才讓這群官兵回過了神來。眾人哪裏還管得上火炮,急急忙忙拿了兵器應戰。肖讓歎口氣,一邊閃避一邊道:“諸位何必白費力氣?早早罷手不好麽?”


    他這話,官兵們沒聽進去,另有人出聲應道:“好囉嗦!你狠狠打就是了,那麽多廢話做什麽?!”


    肖讓循聲抬眸,就見符雲昌半蹲著身子,立在桅杆之上,正不屑地望著他。他一笑,道:“沒想到鬼蹤步這般厲害,竟無需借力就能度如此長距?”


    “那倒沒有——”符雲昌縱身落地,加入了戰局。他一邊下狠手揍人,一邊回答道,“我宰了幾個礙事的,拋在水上浮著,踏過來的。”


    肖讓聽罷,隻剩無語。兩人皆不再多言,專心應戰。那一群官兵本是專司火炮,哪裏能招架肖讓和符雲昌兩人,不消多時便倉皇落敗。


    符雲昌看著局勢大好,心頭暢快非常,縱身輕躍站在了一門火炮之上,笑道:“待老子我拆了這狗屁玩意兒!”


    他話音未落,肖讓抬腿直踢他的腳踝。符雲昌猝不及防,重重摔倒,臉狠狠地磕在了炮筒上。他捂著鼻子,正要開罵,忽覺數支羽箭險險從發梢掠過。他立刻明白了過來,翻身下了火炮,小心注意著局勢。


    這時,旁邊的一艘官船慢慢靠近,船舷之間距離一丈之時,數名男子躍了過來,加入了戰局。符雲昌一眼看準了其中一人,喊道:“喲,狗官,怎麽親自出馬了?”


    他這話所指的,除了趙誌博,不做他想。到了此時,趙誌博依然一臉凶狠,他望著這兩人,厲聲道:“大膽匪類!你們這是要造反了麽!”


    “造反?明知道王爺在島上,還敢放炮,我看你才是造反!”符雲昌不客氣地罵回去。


    趙誌博冷冷一笑,回答道:“本官當然知道王爺在島上,方才一大群黑衣賊人混上了岸,企圖對王爺不利。本官這才出此下策,放炮威嚇。你們竟敢擾亂炮船,想是與賊人一夥!還不束手就擒!”


    “呸!這時侯還胡說八道!老子撕了你的嘴!”符雲昌憤然出手,攻向了趙誌博。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這趙誌博看似莽夫,一手功夫倒是靈巧的很,竟與符雲昌打得難舍難分。想來他能領兵圍島,多少有些能耐。


    肖讓見狀,迅速處理完其餘的人,加入了戰局。符雲昌大為不滿,道:“姓肖的,別跟我搶!”


    肖讓笑了笑,答得氣定神閑:“哪裏是搶,隻不過想早點收拾完,我好去沐浴更衣。”


    符雲昌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二對一,自然占盡上風,趙誌博察覺局勢不對,心裏暗暗忐忑起來。符雲昌見他露怯,下手愈發狠辣,招招欲置他於死地。但每每招式到時,偏又被肖讓化解。一來二去,他怒上心頭,罵道:“姓肖的,你想怎樣?”


    “不怎樣,隻想抓活的。”肖讓含笑,悠然道。


    “哎呀,我竟忘了這事!”符雲昌點點頭,冷然對趙誌博道,“哼!倒要抓了你,好好拷問拷問!”


    趙誌博心裏慌亂,強作鎮靜道:“本官豈會受你們這些宵小威脅!”


    肖讓聽了這句話,搖頭笑道:“讓人開口的法子,我師姐可知道不少呢。”


    趙誌博一下子便想起了那從雨色中走出的妖媚女子,雖無十分殺氣,也未見危險之處,但她眼中的不可一世,卻叫人打從心底裏膽寒。梅穀二字,即便在廟堂之上,亦讓人敬畏。


    趙誌博多想一分,心就灰一分,而此時,因炮襲停止,南陵王的援軍行船而來,漸將趙誌博的船隊包圍。


    肖讓望著他,笑道:“事已至此,何苦頑抗……”


    符雲昌有些不耐煩,“姓肖的,別跟他多囉嗦,待我擒下他!”


    此時此刻,趙誌博已知氣數,但一念頑固,讓他不肯輕易放棄。他且戰且退,突然,腳跟磕到了什麽。他側目一瞥,心頭一震。


    那是填充火炮用的黑火藥,用木桶密密封著,一桶桶擺在船尾。他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卸開符雲昌的招式,轉身一掌劈開了一隻木桶,隨即騰躍而起,取下一旁的火把,砸了過去。


    一切不過須臾,符雲昌甚至還沒明白他在做什麽,眼見趙誌博似要逃跑,他正要追擊,卻被肖讓一把拉住了後領,拋了出去。符雲昌愣住了,呆呆看著肖讓踏步船舷,騰身而起。轉瞬之間,火藥爆燃,轟然炸開。火光和黑煙瞬間籠罩,掩去了一切……


    ……


    雲蔚渚上,俞鶯巧趕回弄玨山莊,確認眾人無恙,又將火炮之事傳達給了王爺之後,便默默巡守。期間,倒也有幾個有能耐的黑衣人近了山莊,但對付起來倒也輕鬆。聽炮襲的聲音漸漸零落,繼而轉為安靜,她忐忑的心情才慢慢放鬆了下來。


    也是,肖讓的武藝強她許多,哪裏需要她來擔心呢?況且前線還有符雲昌、虎蛟幫幫眾,說不定此時連她爹爹與王爺的援軍也一並來了,一艘炮船又有何可懼?一切終究能平安落幕……但願傷亡不多……


    她正想著,忽聽一聲轟響,與炮襲不同,那聲音沉悶而厚重,直撼內心。她惶然抬頭,眺向炮船的方向,隻見那一方夜空被火焰燃亮,滾滾濃煙,鋪天蔓延。


    不知為何,她心頭一緊,怔在了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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