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他又想起那天。


    深植在心中幾百年的秘密往事仿佛一重重潮水襲來。


    他的劍重新貼近了襲折的脖頸,依然冰冷,依然沉重。而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目光平靜,耐心等待著死亡。


    肖染岸一定要弄明白,“為什麽心甘情願讓我殺你?”


    襲折驀地站直身子,肖染岸不敢放鬆,手握緊了劍鞘。他與他終於麵對麵,呈現僵持。


    襲折還是笑,“我厭倦了這些。”


    “哪些?”


    “塵世之苦,好惡爭端,還有那些不理解而對你期冀的目光。”襲折的麵色未變,語氣卻略帶悲涼,“我的人生夢想,無非是年少快意恩仇後,攜心上姑娘尋得悠然山林。早起用自然滋補的美味膳食,一起耕作養殖;接著到中午,伴著微風與和煦的陽光,我們在樹木間搭灶生火做飯,大快朵頤著我們辛苦收獲的肉類或素食,沒有任何目光;下午至傍晚,我們也許下遊街市,也許相偎著細細尋覓山野之趣,晚上時我們就吃甘苦粗粥,飯後乘涼,並肩看大好天色。”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真切切的有感而發,就像顆顆閃耀在河灘的鵝卵石,樸素而迸發光芒。


    連肖染岸這個追名逐利的人都為之動容了。


    “你必須得殺了我。”襲折表情終於正經了一回,“我的夢想不可能實現的,所以我寧願長夢不醒。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臨死前的事也算遺願吧,肖染岸點頭問:“何事?”


    “幫我守護安南鎮。”襲折伸手將劍鞘逼近自己的脖頸,輕聲解釋道:“我不喜歡那些不理解而對我期冀的目光,不過隻要笑麵術過繼給你,你就必須替我承擔了,隻此一件。”


    “好。”肖染岸默然,又說:“你信我?”


    “長命穀人以守信用聞名,而且……”


    “而且?”


    襲折複又輕笑,“先動手罷,待會兒說。”


    肖染岸徹底清楚了,他有些發蒙。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夢寐以求的異術,隻能狠下心來。


    “呲哧”一劍封喉。


    那人應聲倒地,奄奄一息。臉上浮起心滿意足的笑容,似乎是最真實的一次。襲折努力抬眼,看向猶豫不決的少年。


    一襲黑袍,意氣風發,縱然驚慌,卻還是如同初見般瀟灑翩翩。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喜歡你。”


    肖染岸猛地瞪大了眼睛,對腳下那個溫煦公子因染血而妖異的唇中說出的話感到難以置信。簡直打死都不敢相信。


    他懷疑自己才是夢中人。


    月下,夜風涼人。


    一*吹來,凍得正沉溺在往事的肖染岸一個哆嗦。


    酒已醒。


    “哎——”他忍不住歎氣,過了那麽多年,常常會想起襲折。近來本來不多回憶,若不是今日蘇岑曉的刺激,怕是想不起來的。


    肖染岸收了酒杯,關好門窗。


    倏爾躺在床上,卻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麵回想今日的爭執,一麵擔憂起負氣而去的蘇岑曉來。


    其實錯也不在肖染岸,全怪蘇岑曉真是多管閑事。


    此前——


    嶄新的一天,蘇岑曉蹦?著要去看“僵屍”。


    肖染岸又消失了。


    可惜她賴床沒趕早,想了想還是準備趁夜色再去,這樣子村民皆散無閑雜人等幹擾。靠她和三長老逐漸混熟的關係,很容易就能探望的。


    剛剛日落,天邊還殘留一絲紅光。


    她就急不可耐的前往醫館。


    誰知剛出門,被個莫名物品絆了一腳。蘇岑曉正準備破口大罵,卻見那疑似小偷的黑影踉蹌的朝外側逃跑。


    本打算不理他,可是好奇的心理作祟,多看幾眼後她覺得那背影愈加眼熟,於是她屁顛屁顛奔了過去逮住毛賊。


    “呔!你是哪旮旯來的小毛賊?”蘇岑曉跑幾步揪住毛賊的後領,直喊道,“躲姐姐門前作甚?”


    她用勁翻那毛賊,想看清,卻壓根拗不動,隻好自己跳到麵前看。


    毛賊低著頭,佝僂身子,注意到眼前的蘇岑曉抬起了臉——居然是肖染岸!


    可是和平時的肖染岸又不太相同,雙眼通紅,表情崩壞。


    “是你!你怎麽了?”蘇岑曉滿臉不可思議。


    他的穿著倒是與平常無異,隻是彎腰駝背,直不起身子,麵目猙獰又痛苦,全身不住顫抖,看起來很不對勁。


    肖染岸重新低頭,強忍著,“沒、沒怎麽。”


    “這還沒怎麽,當我眼瞎啊。”蘇岑曉翻了記白果眼,“你們這些人怎麽都許多秘密,麻煩!”


    說著她用力扶住肖染岸想將他送回房休息。


    誰料肖染岸猛烈的推拒,自己倚牆,死活都不肯進房,他的額發被冷汗打濕,吃力的說:“別管我、你去玩吧。”


    “那怎麽行!”這時候蘇岑曉正式開始了多管閑事,她在回程的路上也十分後悔當時的行為。


    蘇岑曉執意要帶肖染岸去休息,甚至再嚴重些就架去醫館。


    “不不!”肖染岸有些急了,低吼,“不要管我,我必須經受這些!”


    她愣了愣,“為啥?”


    “沒什麽,別問那麽多了。”肖染岸抬頭,臉上不複笑容,“請知音快些走。”


    可是蘇岑曉怎麽能走!那張臉的情況更嚴重了,眼睛仿佛要滴血,麵部凍的青紫,嘴唇蒼白且顫抖不止。


    “你是不是冷得厲害?”


    肖染岸重新埋頭,沒有回應蘇岑曉,顯然是想通過無視驅逐她。


    可他低估了蘇岑曉,見他蜷縮成一團靠在牆角很孤苦伶仃的樣子,她更加放心不下了。


    但是肖染岸任憑蘇岑曉像隻麻雀在耳邊嘰喳,始終雷打不動。


    這樣下去不行!沒準肖染岸這家夥就和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死翹翹了!蘇岑曉一咬牙猛然緊抱住他,像隻八爪魚般纏著。


    肖染岸的身子猛然一抖,還差一刻鍾就會消失了。這女孩怎麽如此不顧禮節為他添亂。


    他掙紮,“你、你走啊。”


    “真奇怪,你那麽希望被凍死?”蘇岑曉表示不理解,她柔軟的身軀緊緊簇擁肖染岸,傳遞著熱量與他取暖。


    肖染岸不再解釋,隻得用所剩無幾的氣力掙脫懷抱。


    然而力氣太小,基本上不起作用。


    最終他隻得在心中哀怨長歎,放棄了垂死掙紮。


    時間如流沙飛逝,不過片刻蘇岑曉就感覺到擁抱的男子體溫漸回,也不再發抖,全身直立,正待她欲掰抬他的頭看清臉上情況時,整個人卻突然被大手摟住,隨即騰空躍起。


    肖染岸帶著蘇岑曉翻牆進了自家木屋。


    蘇岑曉還來不及吐槽肖染岸這種有大門不走偏當飛賊的行為,就突然被肖染岸貼近的大臉陰影所籠罩。


    “喂喂,你幹嘛啊。”蘇岑曉嗔道,咫尺的男子氣息讓她臉紅,“雖然我救了你……但我也不需要你獻身償還啊!”


    肖染岸不說話,眉宇在月下顯得更深邃,眼神……呃,不對,怎麽一點也不深情?反而、怒氣洶湧?!


    她被看毛了,“你瞪著我作甚!”


    “你,”肖染岸更加湊近,卻在蘇岑曉都以為要遭強吻時突兀遠離,對她橫眉冷對,“你知不知道,女人就這一點最煩人。”


    “納尼??”蘇岑曉驚得眼珠子要掉了,“哪一點?”


    “多管閑事。”


    她一下子跳起來,“什麽叫多管閑事?!姐姐我是看你快死了大發慈悲救你一命,結果你還狗咬呂洞賓!你你你、你不是人!”


    肖染岸怒極反笑,“嗬嗬,不需要你,這時候我已恢複原狀了。”


    “不可能!你就是嘴硬,明明快死了。”


    “既然你是知音,早些告訴你也無妨。”肖染岸說得似乎蘇岑曉要和他糾纏幾百年一樣,下定決心全盤托出,“我的笑麵術是從死人那裏過繼的,本不屬於我。所以每月逢十五日夜交界之時,待最後一抹陽光落山我就會出現寒冷不適之症,痛苦萬分。但,不過須臾一炷香的時辰便能自行消失,要求不得采取任何保暖緩解措施,一旦用了……”


    他故意頓了一秒,見蘇岑曉瞳仁緊縮麵露緊張,才繼續道:“我的異術會大大退階,甚至到初級的地步。”


    “啊!”蘇岑曉驚叫,肖染岸以為她是知錯後悔了,卻沒想到她看著天空,“天太黑了村裏路不好走,看來今天不能去看‘僵屍’帥哥了。”


    肖染岸亦被她若無其事的散漫態度所激怒,不禁失了君子風度,“李祈煙,都是你幹得好事,害我失了功力!”


    “慢慢修回來不就得了。”


    蘇岑曉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大事,於是假意打了個哈欠,也懶得和他爭辯,說句我困了就準備回屋。


    “不準走。”肖染岸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語氣冰冷,“你竟然還如此不尊重我的異術。”


    她腳步無奈滯住,轉過身子,“不是不尊重,而是你、太把那啥異術的當回事了。”


    說完她仔細研究此時肖染岸氣炸的表情,撲哧笑出了聲,“其實,你現在這樣,該哭就哭該笑就笑,沒有麵具,才像個活生生的人嘛!”


    肖染岸微怔,很快緩過來,“我不稀罕,笑麵術是我的生命。我不要求你補償些什麽,隻需你向我道歉,糾正態度就行。”


    “我偏不!”


    蘇岑曉本也是個強脾氣,想想這些天受的委屈,還有對家與尚軒府的思念。她甩開肖染岸的手,二話不說進屋胡亂潦草的收拾簡單的行李,再從木屋出來時,肖染岸還等著她。


    她卻高傲地像隻天鵝般揚起脖子,徑自繞過他,迅速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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