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膾很好吃, 比她在宮裏吃到的還要好吃。


    枇杷皮代替陳皮的做法,雖離奇但管用,做出的水晶膾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枇杷清香。


    用過午食後, 李鵲主動攬下洗碗打掃的任務, 和李鶤一起把堂屋和廚房打掃幹淨了才離開。沈珠曦跟著李鵲躥,繼續語言指導, 安排他什麽地方用什麽澡豆,什麽地方用哪張手巾。惹得李鶤看著她嘟囔:


    “乖乖隆地咚,講究豬豬。”


    沈珠曦送走李鵲兩兄弟後,李鶩已經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了,沈珠曦看得生氣, 拿了自己的詩集,搬了一張椅子,到桂花樹下讀詩去了。


    沐浴著桂花樹的陰影, 沈珠曦不由期待金秋十月的時候, 這一樹桂花的詩意景象。


    看了一會書,沈珠曦漸漸打起了瞌睡, 想起裏屋那個睡的舒坦的人, 沈珠曦漸漸不忿:憑什麽他霸占了她的床, 她還隻能忍讓不可?


    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扔下詩集走向裏屋。


    李鶩早已在床上睡成了個大字, 長手長腿要擺多寬擺多寬,壓根沒給她留一寸餘地,沈珠曦氣不打一處來, 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走上前去就把人往裏麵推。


    “這床有一半是我的!”她說:“你進去!”


    李鶩睡的迷迷糊糊,被她推搡著翻了個身, 讓出半個人的空地。


    “……李鶩?李鶩?”沈珠曦試探地叫道。


    李鶩沒反應。


    這就不能怪她了。


    沈珠曦惡向膽邊生,趁他睡著了意識不清,連推帶踹地把他趕往牆壁。一開始她隻是想讓他更過去一點,但是後來就慢慢變了味,李鶩讓她哭了許多次,還總是叫她呆瓜,她不免公報私仇,手上的動作越發用力。


    李鶩仍閉著眼睛,眉頭卻蹙了起來。他抓住沈珠曦推向他肩膀的手,反向一拉,沈珠曦措手不及摔上了床。


    她還沒來及反抗,大紅的被子已經蓋了上來。


    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沈珠曦已經被裹成了一個蠶蛹。


    “別折騰了,睡吧。”他閉著眼,伸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沈珠曦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就想擺脫,可錦被牢牢實實裹在她身上,她左右擺了擺頭,那隻大手像狗皮膏藥一樣穩穩粘在她眼皮上。


    “把手拿開!”她氣急。


    李鶩不說話,溫熱的黑暗裏傳來的隻有他平穩的呼吸聲。


    “你睡了?”


    “李鶩?”


    “李鶩!李鶩!”


    沈珠曦氣急敗壞,李鶩穩如泰山。


    她掙紮了一通,體力耗盡,眼皮上熱乎乎的感覺催著她速速入睡,和意誌無關,她的眼皮越眨越慢。


    沈珠曦和困意做鬥爭的時候,李鶩悄悄睜開了眼。


    他眨也不眨地注視著睡在身旁的沈珠曦。


    他的手,遮住她的眼皮,就像一株飽滿的麥穗落在了雪地上。她不愉快的嘴唇慢慢恢複了放鬆的弧度,不塗脂粉,卻天生玫瑰顏色。


    他的視線描繪著她的唇瓣,猜想一口咬上是否也會如玫瑰甜美。


    世人皆愛用花來形容女子,不是芙蓉就是牡丹,在李鶩看來,她也是花,卻不是那樣的柔弱之花。她是垂絲海棠,迎風飄搖,嫋嫋娜娜,狂風暴雨來襲時,卻又屹立不倒。


    李鶩忽然說:“下午我還要去一趟鄰縣,可能要晚些回來,你要是先餓了,廚房裏還有芋子餅。”


    “芋子餅不是被李鶤中午吃完了嗎?”


    李鶩翻身過來,吐出的氣息正好灑在她的鼻尖。


    “我給你藏了一個。”他輕聲說。


    沈珠曦感覺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因為他說的話,還是因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李鶩說完就沒再開口了,沈珠曦不一會也陷入了夢鄉。再醒來時,李鶩已不在屋子裏。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堂屋。看見院子裏的桂花樹下有一行樹枝畫下的字。


    “走了,等我回來。”


    這短短幾個字雖然歪歪扭扭,但寫是寫對了的。沈珠曦透過這行生疏但認真的字,仿佛看到了李鶩蹲在桂花樹下,一邊書寫一邊陷入苦思的樣子。·


    她拿出詩集,在樹下看了一會,籬笆門外忽然響起了小心翼翼的聲音。


    “李兄弟在家嗎?”


    李鶩不在,突遭訪客,沈珠曦不知來的人是誰,心裏多少有些緊張。


    她放下書後走到門邊,沒有急著開門,而是先問:“你是……”


    “我是住在隔壁的周嫂!”聽到沈珠曦的聲音,外邊的女人聲音反而自然放鬆了,她話語帶笑,溫和道:“我是來給李兄弟還錢的。”


    沈珠曦這才開了門,門外隻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她一見沈珠曦,臉上就露出了試探的笑,她雖穿著粗布衣裳,但上下都是整整潔潔的,這一點很大程度上博得了沈珠曦的好感,她把隻開了一半的門完全敞開了。


    “可是李鶩不在家……”


    “不在家也不妨事,我把這錢還給你也是一樣的。“周嫂靦腆地笑了笑:”之前家裏周轉不開,李兄弟借了我十兩銀子,本來說好兩個月就還,但是因為一些事情,還是拖了大半年,真是對不住了。”


    她麵露歉意,不由分說地把手裏握的幾粒碎銀,連帶著一串銅板,塞進了沈珠曦手裏。


    沈珠曦還沒拿穩銀子,她就把另一隻手上提的一籃雞蛋也送了過來。


    “李兄弟沒收我利息,但我這心裏實在過不去,你們小兩口把這籃雞蛋拿去補身體吧。”


    “這太不好意思了……”沈珠曦忙把籃子往回推:“李鶩不收你利息,我也不能收。”


    周嫂又把籃子推了回來,一臉懇求:“你收下吧,這是嫂子的一點心意,你要是不收下,嫂子再也不好意思上你家來了。”


    沈珠曦看她態度堅決,這才收下了籃子。她正不知道說些什麽,周嫂笑道:


    “我這還了錢,心裏也放下了一樁心事。李娘子可能不知道,你大婚的日子,我還來喝過你的喜酒呢。你們李鶩啊,可是把鎮上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過來了。他對你很是看重呢。”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親那日我沒準備好,讓大家看笑話了。”


    “這沒什麽,我嫁人那日,哭得比你還慘呢!”周嫂擺了擺手。


    幾句話聊下來,沈珠曦覺得周嫂此人很好說話,她本打算請周嫂進來坐坐,沒想到周嫂先邀請她去隔壁喝湯。


    “我熬了大麥湯,補中下氣的,對脾胃有大好處。李娘子家裏沒人,我也一樣,不如到嫂子家坐坐,我們坐著喝碗熱湯,一起打發時間。”


    沈珠曦正嫌一人呆著無聊,禮貌性質地推脫了兩次後,在周嫂子第三次相勸的時候,終於半推半就地答應了下來。


    “那我就打擾嫂子了……”


    沈珠曦在桂花樹下留下“我去周嫂子家玩了”的字樣後,跟著周嫂出了門。周嫂笑眯眯地把她拉到了隔壁——說是隔壁,實際和李家院子隔得不近,沈珠曦數著路上的牛屎,在為第四坨牛屎讓路後,周嫂子揚聲道:“到了!”


    一間比李家小上近乎一半的小院出現在沈珠曦眼前。


    周嫂快步上前,打開了籬笆門,熱情地邀請沈珠曦入內。


    院子雖小,但可供利用的空間卻比李鶩家大,院子和周嫂的人一樣,其貌不揚但整整齊齊,沈珠曦好奇地打量著小小的宅院,一聲從後院突然響起的怪叫讓她嚇了一跳。


    沈珠曦被從未聽過的怪叫聲嚇了一跳,周嫂被突然跳起的沈珠曦嚇了一跳。


    “那是什麽聲音?”沈珠曦縮著肩膀,不由有些害怕。


    “那是母豬在叫,我家的豬要生崽了。”周嫂爽朗地說道:“你去堂屋隨便坐,我去端大麥湯出來。”


    周嫂風風火火地走向廚房,沈珠曦走進狹窄的堂屋,小心翼翼坐了下來,豎耳傾聽後院不時響起的叫聲。


    原來這就是豬叫啊。


    哼哼哧哧,哄哄啃啃……


    沈珠曦琢磨豬叫聲的時候,周嫂端著一瓷盆的大麥湯和兩隻瓷碗回來了。


    她把大麥湯和瓷碗都放在了桌上,這張桌的四個桌角都磨損厲害,桌腳也一高一低,即便矮的那隻腳下墊了一把稻草,桌麵也並非完全平整。還有她拿來的那兩隻瓷碗,上麵的釉已經脫落了一半,碗口也有犬齒般的鋸齒,但好在,和她的人一樣,不論和是碗還是盆,都是幹幹淨淨的。


    周嫂注意到她在觀察瓷碗上的缺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裏的碗用了很久,這兩隻已經算好的了。”


    “沒關係,有缺口才好呢,李鶩家的瓷盆也有缺口。”沈珠曦安慰道:“古人言,碎碎平安嘛。”


    周嫂笑道:“李鶩家不就是你家嗎?現在成婚了,出嫁前的習慣該改啦。我聽說你是被李鶩從河裏救上來的,你原是哪裏人?”


    “我的祖籍在江南,很小的時候就入了宮當宮女,家鄉的事已記不大清了。”


    “怪不得你這一身氣度,宮裏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周嫂笑道:“你父母還在嗎?若是要去江南回門,這路上要花的時間就說不準了。”


    “我和家人失散了,我並不清楚他們現在身在何處。”沈珠曦神色黯然。


    “原來是這樣。”周嫂同情地看著她:“你也別灰心,做父母的都希望兒女平安順遂,隻要你照顧好自己,以後總有重逢的一天,你家李鶩——”


    周嫂話音未落,後院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打斷了她的聲音。


    沈珠曦又被嚇得一個哆嗦。


    周嫂站起身,走到窗戶前往外看了一眼。


    “豬可能要生了。”她說著,轉身走了回來:“李娘子,我去豬圈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沈珠曦一愣。


    “你看過女人生產沒有?”周嫂問。


    “沒、沒有……”


    “現下正好,你可以長長見識。這母豬產子和女人生孩子差不多,你見了豬生孩子,以後你生的時候,心裏就有數了。”


    周嫂拉著沈珠曦就往外走,沈珠曦一想到要進豬的產房就嚇白了臉。


    她用不著心裏有數啊!她和李鶩又不會有孩子的!


    “我就不用了吧,我的大麥湯……”


    沈珠曦嚐試掙紮,話沒說完就被熱情的周嫂一把拉出了門。


    “大麥湯回來再喝,等生下小豬你再來看,就沒什麽好看的了!”


    沈珠曦推脫不得,隻得和周嫂來到豬圈。還沒靠近,一股古怪而濃烈的臭味就湧進了她的鼻子。


    這是和茅坑、牛屎截然不同的一種臭味,熏得沈珠曦麵白如紙,如喪考妣,隻差眼睛一翻,立時昏倒。


    “這是什麽味道?”她顫聲問。


    “豬圈的味道啊。”周嫂像是什麽都聞不到似的,竟然還笑得出來。“豬圈都是這個味道,你多聞聞就習慣了。”


    不!她一輩子都不想習慣這個味道!


    沈珠曦被身後的周嫂趕鴨子上架,推到了豬圈前。


    前方的氣味越刺鼻,她的抗拒越強烈,沈珠曦屏住呼吸,緊閉雙眼,恨不得五感在這一刻統統失靈。


    別說大麥湯了,她今晚怕是連夕食都吃不下了。


    “看,它正在生孩子,已經出來一頭了。”周嫂笑道。


    沈珠曦悄悄睜開一條眼睛縫,光線昏暗而逼仄的豬圈裏,一頭碩大的母豬躺在鋪著幹草的角落,一頭剛出生的小豬像條粉色的毛毛蟲,正在它身旁微弱地啼哭,母豬也在哭,受難似的嚎哭,聽得旁人揪心。


    母豬顧不上剛出生的小豬,因為它的肚皮不斷收縮著,還有小豬未出產。


    它用力哭嚎一聲,一頭粉色小豬從它身下冒出了頭。小豬自己已有求生意識,配合著母豬用力的節奏,掙紮著往母親身體外爬去。


    沈珠曦不知不覺忘了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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