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念隻清醒了這麽一會,腦子又開始劇痛,仿佛有無數的蛆在腦髓裏蠢蠢欲動,他似乎能感覺到每隻蛆蠕動的軌跡。


    他的胃又一陣惡心,神經就像斷裂迸開的琴弦,他再也無法繼續思考,發瘋般地狂叫一聲,血跡斑斑地衝出家門,奔向瓢潑大雨中。


    他聽到身後人在呼喊,可他不願回頭,寧願讓這大雨衝淡他身上的血跡,浸泡他罪惡的傷痕!


    他大步奔跑著,一刻也不願意停下來,他跑進一條小巷,踩到雨水,然後跌倒在一堆垃圾裏,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他虛弱地趴在地上,任憑雨點在他的臉上濺上泥點,周圍都是食物的腐爛氣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發酵般難聞的氣味。


    在大雨的衝刷下,他宛若一具死屍,過往的行人聞到血腥味,都對他避之不及。


    幾個孩子見他的眼皮還在大雨中顫動,便拎著要丟的垃圾,惡作劇地倒在他身上,還用腳把他像球一樣踢來踢去,而見他眼神呆滯,全身發抖,身上都是果皮魚骨,剩飯剩菜,得意得哈哈大笑,越發肆無忌憚地玩起來。


    一個小孩笑道:“你們看,他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說他是死人,眼皮卻會動,還會打擺子,說他是活人,被我們這樣玩弄卻動也不動,真是奇怪!”


    另一個小孩說:“這樣吧,我把我們家二黃牽來,讓它咬咬就知道了,它從來不吃死肉!”


    之前的小孩說:“不好不好,萬一他有病,傳染給二黃怎麽辦,現在冷得很,我還指望冬天殺了它燉火鍋呢!”


    另一個小孩想了想,又踢了何為念幾腳,見他還是一動不動,說:“那還是算了,我看他肯定有病,說不定已快死了,我們快離遠些,不要被他傳染了!”


    兩個小孩跑遠後,隻留下何為念一個人倒在大雨中。他的毒|癮似乎已經影響到淚腺的功能,否則怎麽會經曆這麽多淒慘情景,他卻反而笑呢?


    無論是痛苦的哭,無奈的笑,還是麵無表情,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像他這樣一輩子被毒|癮禁錮的人,活該受到一輩子折磨,又怎麽能奢望得到不離不棄的愛?


    他全身浸泡在混合著血水的雨水中,再次失去了意識。


    等到他再次醒來,居然發現自己又躺在床上,而且是自己家裏的床上。一切就像夢,就像從來沒發生一樣。


    昏暗的房間,熟悉的家具,身上既沒有臭氣熏天,也沒有鮮血淋漓,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如同做了一場惡夢。


    但當他看到自己肩頭上的繃帶,就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夢。


    他又聽到了開門聲,但他已經無法再癲狂,斷續發作的毒|癮,已經抽走了他身體裏全部的體力。


    進來的仍然是陸熙海,也顯然是她找到了何為念,將他背回了家,可她的臉,何為念已無顏麵對。


    她端著餐盤走進來,神色平靜地說:“你的傷我都幫你處理好了,現在餓不餓,先吃點稀飯吧,等會還要吃藥。”


    何為念目不轉睛地看了陸熙海半響,迷茫而無奈的雙眼,漸漸無聲地滾下熱淚。


    陸熙海一愣,連忙放下餐盤,走上前來坐在床邊,輕輕擦幹他的眼淚,微笑著說:“一個大男人,怎麽哭成這樣。”


    何為念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臉,眼裏又是一酸,淚痕上又滑過新的眼淚。


    他費力地張開口,用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虛弱聲音,緩緩說:“你讓我死了,不就好了嗎,我這麽對你,為什麽你還是……”話都沒說完,他又開始哽咽。


    陸熙海還是微笑,沒有任何勉強和掩飾的柔和微笑,她環抱著何為念,讓他的腦袋依偎在自己懷裏,輕輕撫摸著他的傷口,說:“正是因為你傷心,你失望,所以我更不能傷心失望,我隻能笑,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給你希望。我知道你想保護我,但你不用自責,這些都是我自願的,我隻求你不要趕我走,如果我不在你身邊,那你傷心難過的時候,還有誰關心你,照顧你,支持你呢?”


    陸熙海的話,就像針一樣刺進何為念的心,他簡直覺得疼得受不了。


    無論如何周而複始地趕走她,責罵她,甚至打她,都無法消滅她的決心,她在以實際行動讓自己明白,自己這樣一廂情願地保護她,其實是多麽愚蠢!就像現在,他已經淚流滿麵,陸熙海卻一滴眼淚也沒掉,就知道關鍵時刻,女人可以多麽堅強!


    何為念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伏在陸熙海的懷裏,放聲大哭:“我不值得,像我這樣的人,沒有希望,無惡不作,畜生也不如,不值得你這麽對我……”


    陸熙海緊緊抱著何為念,雙手卻仍在溫柔的撫摸著他的腦袋,如同安慰一個愛哭的小孩:“無論你變得什麽樣,無論周圍人怎麽看你,你都是我的全部,如果連你都要拋棄我,如果你還在自暴自棄,誰來鼓勵你,誰來給你希望呢?”


    何為念抽噎著抬起頭,哀戚地看著淚光閃閃的陸熙海,輕聲說:“像我這樣的人,還配有希望嗎?”


    陸熙海微笑著,雙手撫上何為念的臉頰,用最溫柔,但也最有力的聲音說:“無論你做過什麽,我都會原諒你的,就算隻有我一個人,我也會在你身邊支持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擔心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就算你什麽都沒有了,你還有我,知道嗎?”


    何為念緊閉雙眼,任憑悔恨和傷痛的淚水滾下臉頰,這回陸熙海沒有擦掉它,而是轉身拿來了碗,微笑著柔聲說:“來,把稀飯吃了,等會好吃藥。”


    何為念乖乖張開口,吃掉那白淨清淡的一勺又一勺,卻越吃越鹹。


    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卻用她的執著和溫柔,一再地軟化了他冰冷堅硬的決定,又有哪個男人忍心舍棄這樣溫暖的港灣呢?原來一直以來最愚蠢的,隻是自己。


    但何為念也有他的堅持,一時的傷心,也好過一輩子的痛苦。就算她自願為自己犧牲一切,男人的自尊又何曾允許?何況如果再和陸熙海待在一起,他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他很清楚地記得,之前他就差點掐死陸熙海!


    如果持續吸|毒,不僅會對她的生活造成很大負擔,還會對她的名聲造成影響。何為念心想,自己既然已經決定從絕望的深淵爬起來,又怎麽配接受這麽明亮的希望呢?


    他安安靜靜地躺了一晚,當他聽到外麵沒有動靜的時候,便穿了衣悄悄走出房門。


    他看到累得坐在椅子上睡著的陸熙海,看著她受傷勞累,身陷危險,都是因為自己,他又怎麽能不心痛,不內疚?但如果離開,想到以後隻能遠遠地看著她,隻能在心裏愛著她,他又何曾忍得下心?


    是選擇讓她傷心一下下,還是選擇永遠成為她的負擔?似乎是很容易選擇的一道題,但何為念的抉擇卻很艱難。為了愛離開,為了愛而說恨,為了愛而拒絕愛,本來就是非常愚蠢的行為,但他就是這麽愚蠢的男人,一輩子都改不了。


    “對不起了,熙海。我沒資格得到你的原諒。”


    “你可以原諒我,包容我,我卻無法原諒我自己,無法原諒這樣對你的我。沒有希望的人,隻能靠絕望來拯救自己的人生,就算為了複仇而活,也要把所有的危險攬在身上,即使被怨恨也無所畏懼,這才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事。”


    何為念看著陸熙海,這張他最愛的臉,將會永遠留在他的腦海裏,他隻能看,不敢碰,更不敢親,他隻是滿臉哀傷,帶著苦楚的笑容,走出門口,再也沒有回頭。


    他慢慢走到那截巷子,巷子深處,是安潔住的地方,他剛走進去,就看到安潔走出門。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洋裝,蓬鬆的卷發上戴著紫色的頭飾,小而翹的鼻子,精巧的臉,一雙嬌媚的鳳眼,豔麗而迷人的紅唇,哪像個小姐,倒像是久居閨中的少奶奶。


    安潔一看到何為念,就迫不及待地連忙奔來,誇張的頭飾在頭上一跳一跳,她跑著跑著,突然跨了一大步,撲到了何為念懷裏,喜出望外地看著他:“消失了這麽久,我還以為你死了!”


    何為念被她撲得後退一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子,說:“我沒有這麽容易死,就算我要死,也要拉雷高陪葬。”


    安潔喜笑顏開,嘴兩邊又出現一對深深的梨渦:“我都聽萬矮子說了,我就說嘛,你這樣的人受到這樣屈辱,那肯善罷甘休,隻要不死,你一定會東山再起的!你來找我,是不是又要找我幫忙?”


    何為念微微一笑:“你的聰明真是用到點子上了……”


    突然,他的表情靜止了。


    安潔撅嘴看他:“怎麽了?”


    何為念豎起一根手指,安潔立刻乖乖閉嘴,一雙大眼仍在亂瞄。


    似乎隱隱,聽到了陸熙海的聲音。


    何為念湊到巷口一看,陸熙海果然出來了,正滿大街呼喊他的名字,想到自己在公館的那段時間,她是不是也這樣找自己?


    何為念心裏又是一陣難受,但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讓她脫離苦海,怎能這麽輕易放棄?


    何為念轉過頭來,急急對安潔說:“身上有沒有白|粉,拿出來。”


    安潔有些不情願:“那可是我一個月的口糧呢,你要多少……”


    何為念催促道:“全拿出來,還怕我不還你麽!”


    安潔隻得撅著小嘴,拖拖拉拉地拿了一包出來,就被何為念拉出巷子,站在街邊,又聽到他說:“現在把它含在嘴裏,別吞下去。”


    安潔正費解,心想這也許是何為念新想出來的變|態招式,便也乖乖照做。何為念也沒看她,一直在觀察陸熙海的行動。


    安潔剛倒在口裏,就被何為念一把推到牆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何為念的嘴唇就跟了上來,舌頭也強硬地伸了進來,貪婪地舔舐著安潔舌上的每個顆粒。


    “唔……”安潔並不清楚何為念的用意,但她毫不抗拒這個吻,因為,她不會拒絕何為念的一切。


    何為念的腦袋終於不再癢得發慌,轉而變成了輕飄飄的愉悅感,他的舌頭更加深入,身體也忍不住磨蹭起來,他認真而仔細地吸吮著安潔口腔的每一個角落,連嘴角流下的涎水也渾然不覺,那不由自主發出的,陶醉而迷人的低聲呻|吟,教安潔這樣的人聽了,也禁不住臉紅心跳。


    這樣瘋狂的行為教別人看了,自然不知道他隻是單純地為吸|毒而滿足,隻當是有傷風|化的交合。


    就像何為念知道陸熙海必然會經過這個街角一樣,他毫不意外地用眼角瞄到,陸熙海此刻正看著自己和安潔,他心知肚明,更加肆無忌憚地享受起許久沒品嚐到的楊枝甘露。


    陸熙海突然看到眼前的何為念,腦袋裏轟地一聲,茫然呆滯地站在原地,看著全然不顧他人目光的何為念。


    她從見過他這樣瘋狂激烈的吻,不僅如此,他的雙手也沒閑著,左手在時輕時重地揉捏著安潔的胸|部,右手則大膽地伸進安潔高叉旗袍的前擺縫隙裏,手法溫柔地上下撫摸,安潔被他弄得滿臉緋紅,雙腿發軟,毫無招架之力。


    兩人的熱情如火,如膠似漆,就像原本就在熱戀當中的情侶一樣合襯。而更令陸熙海傷心的是,何為念這幅駕輕就熟的動作,完全是習慣性的求歡動作,陸熙海早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而今,它居然發生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怎麽能不相信,何為念是發自真心地背叛了她?


    陸熙海自然不知道這番激情癡纏的吻全是白|粉作祟,她傷心欲絕地站了許久,確定這就是殘酷的真相後,終於忍住痛哭的聲音,扭頭離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安潔偷瞄到一個女人流淚離去的背影後,終於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何為念生怕陸熙海不相信,才拿白|粉好演得更逼真,但自己已被吻得全身酥軟無力,毫無招架之力,根本說不出話來。


    退一萬步來說,無論何為念如何利用她,她都不會有任何不滿。


    在確定陸熙海不會回頭後,何為念才總算放開了安潔。


    安潔軟軟地貼著牆,一副欲求不滿的樣子嘟著嘴說:“你又讓我幫你演戲,還欠我一包粉,你……你要怎麽感謝我?”


    何為念舔了舔嘴唇,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他輕笑一聲,說:“剛才的對你來說還不算獎勵?”


    安潔一把摟住何為念,酥胸緊貼著他的手臂,嗲聲說:“我要你跟我上床。”


    何為念沒說話,隻是把安潔摟在懷裏。


    但安潔抬起頭,卻看到他的視線還是朝向陸熙海離開的方向,眼裏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哀傷和絕望。


    何為念轉過頭,緊緊抱住了安潔,他不願意再看那個方向,本來想要一輩子記住的臉,現在卻巴不得全都忘光。


    不管因為什麽,他都又一次傷害了最愛的人,他隻能帶著殘缺不全的心獨自前行,將所有的刀光劍影都擋在自己身前,這才是他最大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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