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安然有生以來聽見過最響亮的一次下跪,那種隻能在電影電視裏才能看到的場景生動再現自己的麵前。


    他覺得這老頭兒有些眼熟,還沒等他想起這人是誰,老頭兒上身往前一傾,l型升級成了z型,砰砰地拿頭狠狠捶擊在地上,磕得山響。


    “領導,你要為我做主啊!我冤呐!”


    林安然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扶起老頭兒,心想,這馬江波不是管著信訪嗎?怎麽老頭兒不去他那裏,來了自己這裏了?


    老頭兒卻死活不肯起身,瘦小的身軀裏仿佛有一種強有力的力量在支撐,連林安然這種當過偵察兵的年輕人都覺得他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氣力。


    很快,馬江波聞訊趕來了。進門就綠著一張臉,斥道:“白老實!你這人怎麽說不聽?都說了你的事自有公安機關管,咱們這裏管不了!”


    林安然這才知道,麵前這位麵冠黝黑、身材瘦弱、滿頭白發的老頭兒叫白老實。


    他實在受不了這種跪,國人講究的是禮義廉恥孝悌忠信,讓這麽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頭兒跪在自己這位年輕人麵前,林安然覺得這是自己的羞恥。


    “老人家,你起來,咱們有事慢慢說。”


    白老實眼睛疑惑地在林安然和馬江波之間溜來溜去,驚疑不定。


    林安然又道:“我向你保證,一定替你好好解決問題。”


    馬江波在一旁給林安然狂丟眼色,顯然是提醒林安然不要輕許承諾。


    林安然心裏不由歎氣,自己拿什麽向白老實保證?這年頭,上訪的、喊冤的,還少嗎?說到底,這些不正常的上訪所謂何來?還不是老百姓實在沒法子了,才病急亂投醫?


    國人都講的是“男兒膝下有黃金”,說的是隻跪天地父母,沒事誰給你跪?有錢人不用跪,因為口袋裏有錢,隻有窮人才跪,窮人沒有錢,隻有跪。


    白老實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又有些正氣的領導,將信將疑站了起來。


    馬江波又勸道:“白老實,你那個案子,證據確鑿,是鐵案!你又不是沒上訪過,我也給你調查了,結論也給你了!就是你們家婆娘自己惹的事,還好意思鬧到這裏來了?”


    林安然說:“馬副書記,有話就讓群眾說嘛,這裏是辦事處,又不是什麽秘密部門,說話告狀都不讓了?”


    他心裏清楚,有些事不是說調查完了就真的完了。即便告到中央,還是打回地方來調查,最後大筆一揮,一個“已調查清楚”的結論躍然紙麵,其實該怎樣還是怎樣。


    馬江波咳了一聲,看了一眼地上的白老實,將下午發生的一樁妨礙執行公務事件說了一遍。


    今天下午,開分局公安分局刑警隊的五個警察,闖進了白老實位於白泥村裏租住的小窩。


    警察出示了正規的拘捕手續,要帶走躺在床上養傷的白老實的妻子蔡慶娥。沒想到,遭到了白老實一家四口人的激烈反抗,加上周圍出來圍觀的群眾,把白家租住的平房圍得水泄不通,馬江波分局副局長和馬江波趕到現場,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才總算把人帶走。


    這頭人是帶走了,那頭白老實就來了街道,他已經無路可走。開發區管委會、法院、公安局,他都跑遍了,人家給他的答複都是——案子鐵證如山,別白費力氣了!


    後來不知道誰指點他,說鹿泉街道那個新來的林主任很有能力,聽說和中央領導有關係,是不是去他那裏試試。


    白老實叫天不應,撞地無門,把心一橫,死馬當活馬醫,於是在樓下不起眼的角落裏候著林安然,等後者一回來,就闖進來告狀。


    他不認得林安然,不過他說,看到林安然開著車回來,人又那麽年輕,進的辦公室又是在樓上,估計人準時這個沒錯了。


    聽完馬江波的訴說,白老實坐不住了,他把林安然遞給他的水往桌上一放,人呼一下站了起來,情緒十分激動,說:“不……不是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


    說完人又跪了下來,林安然趕緊又把他扶了起來。


    馬江波不客氣道:“白老實,你說事情不是這樣,你說不是就不是了?證據呢?人家李香梅有法醫鑒定,有證人證詞,你呢?你有什麽!?”


    白老實一時語塞,老臉憋得通紅,急的不知所措,忽然吼了一聲:“我他媽有良心!你們有嗎?!”


    馬江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了看林安然,又看了看白老實,嗤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林安然對白老實道:“老同誌,你妻子為什麽被抓?能說說嗎?”


    白老實見林安然讓自己說話,總算肯起身,坐在木沙發裏,嘴巴一張一合,所有的前因後果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呈現出來。


    白老實已經五十有餘了,是黔中省人,五年前跟著浩浩蕩蕩的的南下大軍到濱海市打工,在熟人的介紹下,進了白泥村的鑄鋁廠工作。


    兩年後,白老實在濱海算是紮了根,兩個小孩子也到了上初中的年齡,於是便讓四十多歲的老婆蔡慶娥帶著兩個孩子從黔中趕來,妻子在白泥村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倆孩子在附近的初中上學。


    本來這一家子是典型的打工家庭,小日子雖說不上大富大貴,也總歸是過得去,白老實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就想多攢幾個錢,早點會黔中去,拆掉家裏原來的泥磚房,建一棟讓人羨慕的磚瓦房。


    白家四口的寧靜生活,在一九四年三月被兩條價值幾元錢的鋁條打破了。


    緣起是白家倆孩子中的老幺要買尺子,初中數學功課裏的幾何課經常要用到尺子,白老實考慮到這已經是一年裏幫老幺買的第三次尺子了,其他幾次都是塑料做的,容易折斷,老幺又皮,沒幾個月就壞一把。


    第二天到鑄鋁廠上班,白老實在上工,忽然眼睛一亮,盯著地上幾塊鋁皮邊角料,像看到了什麽寶貝。


    這幾塊是給某音響廠家定製的cd機的外殼鋁材,是邊角料,質地相當不錯。


    白老實有個老鄉在白泥村的模具廠裏上班,他盤算著拿著這兩塊鋁材給自己老鄉,用車床切成兩把尺子,再坐上刻度,老大一把,老幺一把,肯定用許多年都不會壞。


    廠裏的規定,白老實是知道的,不準夾帶餘料出廠門。其實就算到文具店裏買兩把鋼製的尺子,最好的也不過十塊錢。但白老實一想到自己鄉下的磚瓦小房,就忍不住動了心。


    當晚,鑄鋁廠門口出了一件大事。


    老實巴交的白老實被廠區保安攔了下來,以他那種一輩子沒說過幾次謊的心理素質,剛到門口就被眼尖的保安發現他神色不對。


    一搜,身上哐當一聲掉下兩塊鋁材邊角料。


    罪名被坐實了,原本按照規定也不過是罰款了事。偏生也是上天注定,碰到了到廠區保安室裏喝酒的衛誌強。


    廠區保安隸屬白泥村治保隊管轄,衛誌強是治保隊長,經常這個廠區竄竄門,那個廠區逛一逛,保安們為了討好上級,經常就買點酒肉,在保安室裏敞開了肚皮吃喝。


    已經醉醺醺的衛誌強揪住白老實,讓他交待到底做了幾次這樣的事,白老實已經嚇得臉色灰白,說隻有這一次。


    衛誌強不信,讓保安們好好審審。這一審,白老實身上就挨了不少拳腳,一直折騰到晚上八點多,直到妻子蔡慶娥得到了別人的通知,才知道丈夫出了事,趕到了保安室將他救了出來。


    蔡慶娥在家鄉是出了名潑辣,有一種婚姻是互補的,白老實人老實,他老婆蔡慶娥就潑辣,一家人,總得有個冒頭的。


    回到家裏,脫了衣服,把蔡慶娥下了一條。白老實後背和大腿上到處是瘀傷,牙齒都掉了兩顆。


    蔡慶娥氣不過,說:“他們怎麽能這麽打人?還有王法了?!”


    白老實自覺理虧在先,勸自己妻子,說:“算了吧,都是我自己犯了廠規。”


    蔡慶娥不依道:“哪能就這麽算了?到哪也沒這個理兒,拿兩塊邊角料不過就是罰錢,把人打成這樣,算什麽東西!?”她不懂法律,不過她知道,把人打成這樣就是不對!


    這麽一來,蔡慶娥壓不住胸中怒火了。連夜找衛誌強說理去。衛誌強已經從保安室裏回到家中,蔡慶娥也尾隨而至。


    蔡慶娥先是在門口罵娘,後來又捶門。衛誌強不屑和女流之輩過不去,早就蒙頭大睡了。


    倒是衛誌強的媳婦李香梅忍不住了,打了電話叫來同村幾個親戚,出門圍住了蔡慶娥,雙方一言不合,打了起來。


    誰也沒料到,蔡慶娥和李香梅這一打,卻打出大事了。


    說到這裏,白老實氣憤地一跺腳,對林安然哭道:“我怨我!我就是個大慫蛋!老婆出戰,我窩在家裏,後來我趕到了衛誌強家門口,她們摁著我老婆打,我還說晦氣話,說讓她們往死裏打,打死算了!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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