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春的來意卻很讓林安然意外,他並不是來說情的,反過來的,他是給林安然打氣兼報信來了。


    在聚友飯店最偏僻的一個小包間裏,林安然看到推門而入的曾春。


    公安抓賊,賊是老鼠警察是貓。林安然這回看著曾春,卻怎麽看都覺得他像隻碩大的老鼠。


    曾春人有點兒胖,又黑,都黃昏天了還戴著一副大墨鏡,進了門又掉過頭去半掩著門往外窺探一番,這才神神秘秘地轉過身來,人仿佛鬆了一大口氣,像個白色恐怖時期時候敵占區裏的地下工作者。


    “曾大哥,你怎麽鬼鬼祟祟的?堂堂公安分局的副局長,還有人敢跟蹤你不成?”


    林安然和曾春是熟人,開起他的玩笑來。


    曾春把自己的包往桌上一拋,一屁股坐在椅子裏,唉地歎了一聲,說:“林老弟啊,這年頭,誰是人誰是鬼,沒人說得清。你說在街上吧,咱們幹警察這行的是看誰都像賊,這算是個職業病了。可回到單位裏,媽的瞅誰都比賊還像賊。”


    林安然忍不住笑了。說:“你防著誰呢?今天約我,又不讓我帶人,弄得跟地下黨接頭似地。”


    曾春瞥了林安然一眼,神情十分古怪地說:“我聽說,你想翻查蔡慶娥的案子?”


    林安然心想,鬧不好真是來說情的。


    “她丈夫白老實到我們這裏告狀了,說衛國慶徇私枉法,包庇侄子,陷害他老婆。這事嘛,既然告到我這裏來了,總不能就這麽糊裏糊塗讓它過去,總得問個清楚不是?否則將來上級過問起來,我一句話都答不上,就是失職了。”


    其實他心裏打定了主意要幫白老實,不過尚未弄清曾春的真實意圖之前,還是有所保留。


    曾春嘿嘿笑著,喝了口茶,說:“我看沒那麽簡單吧?聽說你早上去邵波書記那裏了?是去匯報情況申請立案了吧?”


    林安然沒想到自己上午才去過紀委,下午連曾春都知道了,這事恐怕很快就傳遍了開發區。弄不好,衛國慶都知道了。


    心想這政府機關裏,想保密還真難。既然保密工作做不了,幹脆就明著來算了。


    “嗯,將事情向邵波書記匯報了一下,怎麽?曾大哥,你該不會在這裏頭有什麽牽涉吧?”


    曾春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要說有牽連還真不假。


    曾春搖搖頭,說:“就算紀委你給立案,也是白搭。紀委要了解情況,還是得來公安局,可是公安局裏的材料和宗卷,你不會查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等前期摸查一過,紀委自然認為沒立案價值,到時候還不是不了了之?”


    這話完全在理,曾春不愧是搞刑偵出身的老警察,一個案子的要害在哪,他十分清楚。


    這也是林安然最擔心的問題。別看平時下級招待上級那個殷勤討好勁,見了領導都側足而立,百般逢迎,上級說什麽都是中中中、行行行,是是是。好像恨不得什麽天大的任務都會忠貞不渝、百折不回地去完成。


    實際上,說好話說大話是最不要成本的,隻要一張笑臉;招待得再好,也是公費的,完全不用自己掏腰包,刀不割肉心不疼。


    所以一旦牽扯到利益和關係,還有自身飯碗,照樣是該蒙就蒙,該騙就騙。


    這也正是白老實上訪到京城,依舊是石頭入海悄無聲息的原因。


    看到林安然不說話,曾春反而笑了,說:“被我說中了吧?林老弟,你手裏沒底牌,說實在的,李幹勸你別插手,他還真是為了你好,這事你辦不了。”


    林安然冷冷一笑,還是沒說話,照曾春這副做派,看來真是為人說情來了。


    沒想到,曾春臉上的表情從起初有些幸災樂禍忽然來了個大轉彎,換了一副嫉惡如仇的麵容。


    一拍桌子,說:“哼!他衛國慶還以為能隻手遮天了!不過老話不是說了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林老弟,你別發愁,今晚這頓飯我不要你白請,老哥我給你指條明路!”


    這他娘的又是唱的哪一出?林安然看著曾春唱戲文一樣說完一通正義凜然的豪言壯語,整個人如墜夢中。


    真是見鬼了!這曾春到底要做什麽?


    曾春倒是挺得意,說:“你趕緊去點菜,等上了菜,咱們倆好好談談,給你看點東西,保準你立馬覺得值回票價。”


    林安然出去點了菜,又上了一瓶好酒,曾春去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這才從帶來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牛皮紙口袋裝著的宗卷,放在林安然麵前。


    “老弟,你看看吧,看出點什麽,告訴老哥我。”


    他喝著酒,眼睛寸步不離林安然的一張臉,顯然十分得意,說:“好歹咱們朋友一場,而且我這人還是很有正義感的,這些事連我都看不過去了,所以把這些最原始的資料口供都留了起來。”


    林安然吃了一驚,問:“這是蔡慶娥案的原始材料?”


    曾春夾了一大塊石斑魚肉送進嘴裏,道:“沒錯,現在在派出所和刑警隊裏存檔的,都是西貝貨,早做了手腳的。”


    林安然這回真的有些摸不透曾春了。原以為他來是給衛國慶說情了,沒想到反過來了,給自己提供了這麽珍貴的資料。假如白老實老婆蔡慶娥真是冤枉的,這些第一次錄下的口供將是最直接的證據。


    可是,這些資料怎麽在曾春的手裏?為什麽曾春把他交給自己?難道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是胸懷正義,替天行道?


    如果說自己要真信了曾春的說辭,那就真是個笑話了。大家都不是第一天認識,又在同一個區裏工作,曾春是什麽人自己很清楚。雖然他表麵上不想李幹那麽不注意形象,問題骨子裏也不是那種腳踏實地做事、老老實實為人幹部。


    做官的同僚,彼此之間什麽德行,就好比一同上公廁站在尿槽前撒尿,誰長誰短,你再遮掩也總能看出個大概。


    曾春這麽大義凜然?邪門了!


    翻開宗卷,裏麵是林安然熟悉的口供紙,上麵是當天在白泥村衛誌強家門口大家的一幹人等的第一次問話。


    林安然去李幹那裏看過材料,日期也是案發當晚,一九九四年三月六日,但口供裏頭的記錄與曾春提供的原始材料可以說大相徑庭。


    裏頭有兩個疑點。第一是李香梅當晚問話時候根本沒說自己受傷,而且根據案情記錄表,她是自己跟著警察走回金地服裝城的治安室裏進行了初步調解,再由派出所的車給送到所裏錄的口供。


    當晚隻有蔡慶娥一個人被當場送進了醫院,和蔡慶娥對打的幾人,都生龍活虎。


    第二個疑點是:這個宗卷裏的口供有幾分旁觀者的證人口供,都說看到了李香梅幾人怎麽打蔡慶娥,有一些還相當的詳細,連當場左眼流血什麽都說得很清楚。


    可是,在李幹那裏看的材料,原本作供說看到打人的幾個旁證,卻一致說自己沒看到,天太黑看不清,有的幹脆說好像是看到李香梅被蔡慶娥踹了肚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和曾春提供的原始材料對比,在派出所刑警中隊手裏的案卷憑空又多冒出三個旁證,一致口吻肯定地說蔡慶娥怎麽怎麽踹傷了李香梅,言之灼灼,十分肯定。


    同一個地點,有人看不清,說光線黑暗;有人說看得十分清晰,前因後果都曆曆在目。


    截然不同的兩幫旁證,到底誰在撒謊?


    兩相對比,林安然更相信曾春手裏這些資料。事後作假實在太容易,而當晚衛國慶還不知道蔡慶娥傷得這麽重,更不知道白老實要上訪,以衛誌強的智商,自然沒高到能馬上整出一套不利於蔡慶娥的口供材料來,更沒那個能耐能讓整個派出所和刑警隊都圍著他轉。


    “曾大哥,這份資料真的十分重要,太感謝你了!雪中送炭啊!”林安然雖然知道曾春另有目的,但畢竟這些證據恰好是自己急需的,感激倒是出自內心。


    曾春說:“應該的嘛,這個世界,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嗎?況且,我一個警察,怎能看著老百姓蒙冤?領導讓我銷毀這份材料,我左想右想,這簡直就是太違背良心了,所以才偷偷保留了下來。唉,這世道,都無法無天咯……”


    他發了一通感慨,忽然道:“咱們今天見麵的事,你可別跟任何人說,咱倆今天可沒見過麵。人家問你口供怎麽來的,你也不要說是我給的。你知道,這事牽連甚廣,我一個小小副局長,不想牽連進去。”


    曾春前半截話大義凜然,後麵半截話又回歸了滑頭怕事的本質。


    林安然也不想再猜測曾春葫蘆裏到底是什麽藥,反正有了這份東西,相信紀委的工作開展起來容易許多。


    “說起來……”林安然忽然有個疑問,“李香梅到底是真懷孕還是假懷孕?”


    曾春往桌上吐出一根雞骨頭,頭也不抬:“真懷孕,也是真流產。”


    乍聽之下,林安然隻是奇怪,那個肚子裏的孩子到哪去了?


    再一想,忽然覺得有股寒意從後腰往上鑽,他難以置信道:“衛國慶是不是瘋了?”


    曾春還是沒抬頭,扯著一根雞腿,說:“他啊,早就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權色官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嚴七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嚴七官並收藏權色官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