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來好笑。


    吳廷的情報人員潛入京師,居然需要請當地的鏢局提供沿途護衛。


    此舉看似荒唐,實則充滿智慧。


    若不請鏢局,車隊途遇兵、匪攔路,如何應對?


    起了衝突,就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交給鏢局就沒有這種麻煩~


    自古以來,開鏢局3要素:


    官麵有硬關係,江湖有硬路子,鏢師有硬點子。


    不夠硬的,早都關門了。


    ……


    劉千戴上瓜皮帽,快步走進鏢局。


    一名中年鏢師連忙迎了過來,抱拳行禮,不卑不亢。


    “久仰。”


    “久仰。”


    “勞煩大師兄,53車物鏢要進京,鏢禮1300兩。”


    鏢師精神一振,筆挺的腰杆不由得彎了兩分,擠出笑容:


    “請入屋細談。”


    1刻鍾後,兩邊達成了協議。


    白紙黑字,各自摁好手印,雙方的合作關係就算正式生效。


    ……


    鏢局院裏,幾十號年輕後生正在打熬筋骨,演練槍棒。


    一側武器架上,各式冷兵器一應俱全。


    劉千笑道:


    “董鏢頭,這趟鏢價值昂貴,我不希望出任何差池。”


    “您放心,鏢在人在,鏢亡人亡。”


    可能是為了彰顯實力,董鏢頭喚來了1名年輕鏢師。


    “給東家露一手。”


    “是。”


    年輕鏢師抄起弓箭,箭如流星正中20丈外的靶子紅心。


    然後,得意的昂起下巴。


    還不忘自誇一句:


    “東家,我是滄州人,4歲開始練武。”


    鏢頭董冀川補充道:


    “我們鏢局裏全是滄州人。”


    ……


    劉千點頭,讚道:


    “滄州鏢師,信得過。”


    聽了這話,


    所有人都得意的昂起頭,與有榮焉。


    正好趕上飯點,大籠屜蒸的包子還有白菜燒肥豬肉,香噴噴。


    明清時期,


    鏢師的夥食水平甚至超過普通小地主,隻因這是一個殘酷的行業,營養就是戰鬥力。


    當日,


    鏢頭著手做準備。


    次日清晨,車隊準時出發。


    頭尾兩輛車都插上了旗幟——滄義鏢局。


    25名鏢師手持長兵器,威風凜凜。


    ……


    出城門,兵丁笑嘻嘻放行。


    過關卡,無人檢查。


    很顯然,滄義鏢局夠硬。


    沿途,


    董冀川走在最前麵,不時和各色路人打招呼,遇到不同人,他的反應也不同。


    有的隻是微微頷首,有的要拱手抱拳,有的走過去主動塞點散碎銀子。


    走鏢,不是打仗。


    鏢師們能少動手就少動手。


    動手就意味著傷亡,鏢局要養著傷殘鏢師。


    動手就意味著結仇,下次走鏢風險翻倍。


    走鏢本質上是一樁生意,鏢師們不崇尚快意恩仇,更不喜熱血。主打一個“以德服人”,“以錢開路”,“以武懾人”。


    好的鏢局,


    每年花費在買路上的公關費用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是人情世故。


    ……


    劉千坐在顛簸的馬車裏~


    他發現津門府與眾不同,江湖含量太高。


    沿途,有無數雙覬覦的眼睛投向車隊。


    茶葉,俏貨。


    若不是有董冀川和鏢局的威名震著,怕是這些人要動歪腦筋。能搶就搶,能偷就偷。


    江湖上下三濫的招數數不勝數。


    情報署的行動人員低頭趕車,打扮的老實巴交。


    不過,


    依舊瞞不過鏢師的眼睛。


    ……


    “爹,這夥客人不簡單。”


    “知道。”


    董冀川大步走在最前麵,體力充沛。


    大兒子緊跟兩步,擔憂的問道:


    “會不會有麻煩?”


    “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不要瞎琢磨。我們是鏢師,不是師爺。”


    兒子尷尬地退下。


    突然,


    官道前方發生了糾紛。


    兩夥人扭打在一起,還有人高喊救命。


    董冀川絲毫不為所動:


    “下官道,繞過去。”


    ……


    4名最為凶悍的鏢師手持長兵器護著車隊,從泥地多繞了2裏。


    董冀川殿後,特意觀察了一下車轍印。


    深淺不一!


    有幾道車轍印絕不是滿載茶葉的重量能壓出來。


    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銅鐵金銀一類。


    他也不由得對車上的貨物產生了疑問,大兒子說的對,這夥人有確實些古怪,一路需加倍小心謹慎。


    ……


    劉千快步趕了上來,問道:


    “董鏢頭,今晚在何處歇息?”


    “前麵三五裏有個村子。村裏有位小王員外,為人熱誠,他家院子大,車隊好安置。”


    “安全嗎?”


    “您放心,有我們守夜。”


    鏢局到處有朋友。


    小王員外熱情的很,招呼著佃戶出來燒熱水,殺雞鴨,取醃貨,給屋子裏的大通鋪換幹淨稻草,還有拉車的牲口也得提前喂飽了。


    一應花銷自然是劉千出。


    小王員外滿臉堆笑的收下了25兩銀子,倒也算公道。


    要知道,北方的糧價已經上天了。


    吃飯時,


    劉千不經意的問了句:


    “老董,如今1石米售價幾兩?”


    “4兩!”


    “哦。”


    ……


    劉千心中產生了一絲疑問,根據情報去年北方糧價已經到了6兩。


    跌價了?


    清廷從哪兒搞來的糧食?


    不會是第4軍團那幫王八蛋在搞走私吧?


    小王員外是個人精,笑道:


    “這位爺有所不知,冬天凍死了太多人,糧價也就下來了。”


    “啊?”


    “光周邊的五六個村子就凍死了200多口,慘哦~”


    說到這裏,


    小王員外的臉上也露出了悲戚的表情。


    開春後,大家自發的走出家門,刨開被積雪壓垮的鄰居家茅草屋將一具具硬邦邦的凍屍抬出來。


    這一春,不知添了多少新墳。


    ……


    當晚,


    劉千正在油燈下繪製地圖,記錄沿途見聞。


    篤篤~


    傳來了敲門聲。


    “誰?”


    “老爺,是奴家。”


    劉千打開門,看著門口的女子。


    “是員外讓奴家來的,說要是老爺看得上,胡亂賞點銅錢。”


    劉千哪敢隨便,冷冷說道:


    “為何如此作踐自己?”


    婦人眼眶紅了:


    “奴家是個寡婦,還帶個兒子,奴家~”


    劉千上下打量一番,見姿色尚可,於是一把拉進屋子~


    摸出一小錠銀子晃晃。


    “好好聽話,歸你了。”


    “哎。”


    ……


    1刻鍾後,婦人被推出屋子。


    攥著銀錠喜滋滋地回去了。


    想著這恩公雖然醜陋矮小、癖好特殊,但出手大方,比世間那些高高大大的男子英俊許多。


    劉千雖然好色,但性子機警。


    將這婦人拉入屋子後,就用衣服蒙住其腦袋,喝令不許揭開不許吭聲。


    完事後,將人推出屋門。


    可謂十分無情。


    ……


    次日,


    正要出發,莊子外來了一群人。


    為首的一身青色褲褂,衣襟敞開,腳蹬一雙藍布襪子繡花鞋。


    “奉知縣老爺命,下鄉催繳乾隆45年的錢糧。”眾人頓時樂了~


    如今是乾隆44年,今年征明年的糧,還能這麽玩?


    小王員外氣笑了,指著領頭的家夥罵道:


    “你踏馬還真敢開牙,不交。”


    “得,那比劃比劃?文打?”


    “文打。”


    劉千一頭霧水,卻被董冀川拉到一邊。


    “津門混混,無妨,有分寸。”


    ……


    催糧的隊伍裏走出一混混。


    隻見此人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前腿虛點,後腿虛蹬,頭似揚不揚,眼似斜不斜,走路邁左腿、拖右腿。


    走到中間~


    小王員外冷笑,退後2步,手一揮。


    “打。”


    7名手持皮鞭、棍棒的莊客立馬衝上去。


    混混手一揚:


    “慢著。”


    然後兩手抱住後腦勺,胳膊肘護住太陽穴,兩腿麻繩般擰在一塊兒,側身弓起後像個蝦米。


    “來啊,打我啊!”


    ……


    頓時,莊客們皮鞭棍棒一起下。


    混混被打的塵土飛揚,依舊囂張,嘴裏叫罵:


    “舒坦~”


    “用點勁啊,娘們唧唧的。”


    “王員外哎,你爹賣溝子,你娘養漢子,你姐半掩門,你老婆偷漢子,你兒子沒p眼。”


    回應混混的是一頓更瘋狂的暴淬。


    小王員外跳腳大罵:


    “給我打,狠狠的打。”


    一名粗壯莊客從地上撿起一根扁擔,大吼一聲:


    “閃開。”


    眾人連忙躲避。


    扁擔呼嘯砸下,哢嚓~


    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混混的臉瞬間變幻了兩種顏色,先白後紅。


    不過,


    卻依舊嘴硬,抱著頭大罵:


    “小王員外,你娘偷漢子哎。”


    ……


    縣衙一方的人,齊聲歡呼。


    莊客一方,士氣低落。


    隻見其中一莊客抄起斧頭朝著混混砍去。


    混混不躲不閃,瞪著眼睛。


    斧刃快要劈上腦門時,莊客手腕一變,斧頭側麵砸下。


    混混頓時血流滿麵~


    倒在地上抽搐了半天才掙紮著坐起來。


    他手撐地麵,口齒依舊清晰:


    “舒坦,真踏馬舒坦。”


    “有種伱別收手啊,爺們活膩歪了,來,朝這劈。”


    ……


    小王員外無奈的一揮手:


    “停。”


    然後走到混混麵前,低聲問道:


    “您住哪兒?”


    “爺爺我住津門府城外。”


    “給好漢送回家去,這封銀子您拿好。”


    莊客們卸下門板將混混抬走。


    小王員外朝著眾人拱手:


    “我服了,容我10日。”


    “得嘞。”


    催繳錢糧的眾人歡天喜地的走了。


    饒是見慣了世麵的劉千也目瞪口呆,津門的江湖這麽邪乎嗎~


    ……


    車隊上路後,


    劉千忍不住詢問董冀川:


    “這是什麽玩法?”


    “東家有所不知,津門府都這樣。派一人上門挑釁,由著你打,如果這人吃不消打,哼一聲疼或者求饒躲避就算輸。”


    “那如果打殘了呢?”


    “無妨,願賭服輸。關鍵是看哪一方先認輸。”


    “若是遇上心狠的,將人活活打死。”


    董冀川笑笑:


    “眾目睽睽之下,打死人是要吃官司的。”


    “明白了。”


    劉千煥然大悟,這是基於官府秩序之下的一種特殊玩法。津門混混,卑微又炫酷,饒舌又離譜~


    ……


    董冀川想了想,又叮囑道:


    “東家若是在京城遇上了這等潑皮,莫要和他們僵持,不如賞點銀子了事。”


    “嗯。”


    劉千搖搖頭,感慨江湖之大,一輩子學不完。


    同時又意識到清廷的財政撐不住了。


    卯吃寅糧~


    而且是普遍現象。


    直隸、山東、河南都開始征收明年的錢糧了。


    隻不過,


    很少有地方像津門府這樣,征一家士紳大戶就廢一個混混。


    車隊走出去老遠,


    劉千忍不住感慨:


    “津門這地方,情況太複雜了!”


    ……


    3日後,車隊入京。


    當望見廣渠門時,鏢局眾人明顯鬆了一口氣。


    城門官見車隊靠近,興奮的拔出腰刀:


    “下車,檢查貨物。”


    蔣天木走上前眾目睽睽之下抽了城門官兩耳光,將內務府的腰牌湊到他眼前。


    城門官羞愧~


    喝令底下兵丁放行。


    情報署曾派人南下廣東找福成他爹,了解過內務府的各種秘聞。


    老爺子原話:


    不囂張,不貪財的人配進內務府嗎?


    所以蔣天木不可能給外城城門官銀子,這不合規矩。


    ……


    車隊進入外城,劉千喝止了車隊。


    先就地安置了鏢局~


    然後,下令人貨分離。


    由蔣天木帶著臨時雇傭的無知民夫去崇文門通關。


    他自己帶著一眾部下,四散喝茶。


    人貨分離,主要是安全。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劉千是老江湖,但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


    崇文門稅關,乃天下第一稅關。


    到了這裏,


    蔣天木不敢囂張,先展示實力——順天府的批文、內務府的腰牌,以及和府管家劉全的親筆信。


    妄圖獲得減稅優待。


    不過,


    稅吏態度冷淡,搖頭:


    “不管什麽人來了,都得交稅。”


    “哪怕是和大人自己趕著馬車來了,也得交稅。”


    沒辦法,這年頭出入崇文門的有幾個平頭百姓?四品官眷多如狗,一品二品天天有。


    大家都是官,就等於大家都不是官。


    ……


    蔣天木無奈,將其拉到一邊討價還價。


    最終,


    留下5000兩貨值的茶葉衝抵稅銀。


    但他態度堅決,禁止城門吏查驗貨物,翻來覆去地就一句話:


    “交稅沒問題。”


    “但是你不能開箱,開箱的後果你承擔不了。”


    “我不能說的太仔細,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懂。永定河裏的冤魂多了去了,不差你和我兩條賤命~”


    “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闔家老小想想。”


    “兄弟,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千萬不要衝動,你別瞪眼,你懂我意思的。”


    ……


    城門吏望著那一車車的木箱,牙齒咬了一次又一次。


    最終在眾人的勸說下多收了500兩。


    放行!


    消息稍微靈通的人都知道目前的茶葉走私生意大致分3路,幕後的真神也不同。


    鄂——豫那一路,是幾位王爺。


    揚州——淮安那一路,似是富察氏。


    津門這一路,是和珅。


    總之,


    即使前線節節敗退,


    京師的貴人們照樣喝武夷紅袍、明前龍井、洞庭碧螺。


    雖然價格上了天,但該喝還得喝。


    貴人從來不問價,問價的肯定不是貴人。


    ……


    茶葉走私路線當中,


    利潤最高的是津門海運路線,情報署隻做高端茶葉,專供北方的達官貴人。


    數量最大的是鄂——豫路線,第4軍團駐守湖北,瘋狂出貨,供應北方士紳和普通官吏。


    最凋敝的是揚州——淮安路線,因為第4軍團走了,隻剩下一些雜魚小打小鬧。


    比較一下,


    情報署還算厚道,畢竟走私的利潤大部分轉為了行動經費、人員賞銀。


    第4軍團很不厚道,集體分贓,捎回家蓋房子開鋪子。


    ……


    遠遠望著車隊駛入崇文門後,劉千起身和眾部下徒手進城。


    隨便搜,隨便查。


    除了鋼鐵般的意誌,渾身上下沒有攜帶任何一點金屬。


    輕鬆過關。


    劉千深吸一口氣,


    內城,在我腳下。


    皇城,前方左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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