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號武裝商船,船艏。


    紅頭發的史密斯收起千裏鏡,中氣十足的罵了一聲:


    “fock!”


    【注,這是倫敦腔的法克,顯高貴。】


    旁邊的水手連忙跑過來,一個拿著抹布幫他擦靴子,一個拿著拖把清理必經之路上的汙穢。


    放眼望去,金山衛炮台的炮口清晰可見,瞄向這邊。


    棧道上還有一隊火槍兵警惕的平端燧發槍。


    史密斯走下跳板,優雅的摘下帽子。


    微微彎腰:


    “諸位紳士們好。我,史密斯,是李大官人的老朋友。你們可以叫我史大官人。”


    “阿基,你來翻譯。”


    水手長安偉基,祖籍福建,自動獲得了南洋所有國籍。


    他在去年曾經作為特使來過蘇州府,接洽過李鬱,並且雙方達成了協議。


    此趟來,就是履行合約。


    “軍爺,請看。”


    一封有李鬱簽名的商業合同,皺巴巴的展開。


    隊長目瞪狗呆,他突然明白了。剛才說的李大官人,是指的咱王爺吧?來頭不小。


    他微笑道:


    “諸位請泊船上岸好好歇息,炮舷必須關閉,風帆必須降下,船上隻許留下2人看守貨物。從此刻開始,你們的安全由我們負責。”


    獨眼史密斯無所謂的聳聳肩:


    “悉聽尊便。”


    隨即帶著水手們晃晃悠悠的離開碼頭,休沐更衣吃飯喝酒。


    在海上漂泊久了,人很疲憊,那些新鮮水果、肉食、酒水吃起來格外美味。


    ……


    港口派出了一艘小舢板,繞船一周檢查。


    見這兩艘武裝商船甲板肮髒不堪,船舷還有一些海戰留下的痕跡。


    槳手驚訝的發現,炮舷靠下位置居然戳著一把生滿紅鏽的(吃飯)叉子。


    同乘舢板的金山衛分艦隊指揮官韋子龍看了半天,腦海中已經勾勒出了這艘船的海上經曆。


    一定是遭遇了可怕的海盜船,雙方展開激烈對抗。


    戰況十分激烈,炮彈打光了。


    海盜們甚至將吃飯的刀叉都塞進炮膛裏轟了出去,然後這把牢牢楔入船板縫隙的叉子,飽經海水的侵蝕生鏽成了如今模樣,令人無限感慨。


    如果此時舢板上有位戰地作家的話,他一定能圍繞這把叉子,寫出幾十萬字的報告文學又或者拍成一部電影。


    實際上,韋子龍的猜測基本正確。


    隻需要把兩方的身份對換一下,就符合事實了。


    史密斯他們扮演的才是海盜船!


    ……


    江寧城,


    李鬱很驚喜,令人將史密斯和眾頭目接到江寧城來。


    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很有必要。尤其是史密斯這種在南洋混的不錯,習慣了在海盜和海商兩種身份之間靈活切換的人。


    人,畏威不畏德。


    西人尤甚!


    和史密斯一起乘船西行的還有韋子龍,主要是順路去江寧。


    途中順便打聽了一些關於海洋的情況,尤其是東海南海的季風洋流,以及同行們的航海生活。


    和史密斯同行的有10人,均是兩艘船的高級船員(船長、水手長、正副舵手,糾察長)。


    18世紀的海船上,等級森嚴。


    就拿史密斯的座船“安妮寶貝”號舉例,最好的房間在船艉樓。


    這塊屬於是船長和高級船員的居住區域,普通水手隨意涉足會被鞭笞。


    經驗豐富的水手住在第二層炮列甲板,有窗戶,睡的是帆布吊床。


    船醫、裁縫、木工、廚子一類的也住在第二層,隻不過位置靠後,水手區域靠前。


    菜鳥水手們住的是最底層甲板,俗稱“母牛甲板”。


    因為沒有窗戶,低矮陰暗潮濕,人隻能彎著腰走動。經常飼養牲畜和放置貨物,屬於典型的人貨混裝!


    船上的食物一般有麥粥,豆子,鱈魚幹,經過兩次烘烤絕不含有水分的硬麵包、朗姆酒。


    以上是正經食物。


    非正經食物,有象蟲、蟑螂、蛆蟲、老鼠~


    有經驗的水手甚至會利用正經食物培育出非正經食物,從而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生生不息。


    ……


    在水手長安偉基的翻譯下,兩方聊的很開心。


    沿途每到一處城鎮,都下船吃新鮮食物,這些高級船員開心的不得了。


    狂吃海塞,尤其是酒水。


    這讓韋子龍意識到,航海離開陸地越遠,船員的生活就越艱難。


    同行們餓鬼一般的進食模樣,並不是粗魯,而是無奈


    實際上留在金山衛的那些船員,吃相已經不是粗魯可以形容了,大約是地獄犬和野豬雜交的生物。


    每次進食,都好似搏命。


    “安妮寶貝”號的船員,日常娛樂生活包括聊天、下棋、賭博、唱歌、抽煙、還有拳擊。


    船上允許鬥毆,不會受到懲罰。


    但是若持械,就會遭到嚴厲懲罰,用短刀將手掌釘在桅杆上。


    船長的話,至高無上。


    一路上,韋子龍收獲滿滿。


    甚至有位舵手將“安妮寶貝”的圖紙繪製了出來當做禮物送給自己。


    作為盟友,而且是實力相差懸殊的盟友,保密沒有意義。


    在所有人眼裏,這位李紳士應該是個權勢滔天的總督,東方貴族,擁有富饒的地盤和龐大的人口,以及一支令人敬畏的軍隊。


    那些偏西式的軍服讓這些高級船員倍感親切,因而對這位素未謀麵的總督大人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至於說和清廷的交戰,被這些人理解成了國王和貴族之間的博弈,這種故事在歐洲屢見不鮮。


    一些人暗自慶幸,一來就趕上了好時節,戰爭就意味著他們有很多發財機會。


    像史密斯老板一樣賺取無數金幣,然後回故鄉養老。


    18世紀的海員,沒有一個老實人。


    他們唯一的追求就是金幣!


    將生命交給上帝,大膽的擁抱一切風險。


    ……


    江寧城下。


    一行人被震撼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


    如果英語當中剔除“法克”這個詞,許多人將變得沉默寡言。


    “東方巨城。”


    一隊騎兵出了城門,歡迎他們進城。


    沿途,這些人瞪大了眼睛,努力的想記住這座富庶的城市。


    史密斯知道,這些家夥心裏都在想如果動手搶一波能不能活著跑回船上。


    原兩江總督府,


    麵帶笑容的李鬱接見了這些高級船員們。


    史密斯領銜,單膝跪地,高呼:


    “拜見吳地親王殿下。”


    稱呼雖然有些古怪,但也勉強能接受。


    歐洲喜歡以封地地名後綴貴族頭銜,例如威爾士親王,愛丁堡公爵,劍橋公爵等等。


    所以這幫人稱呼自己為吳地親王,頗有中西合璧,文化融合的滋味。


    “賜座,上茶。”


    上等的碧螺春入口,眾人眼前一亮。


    眾所周知,歐洲人愛喝茶,俗稱“日不落”的撒克遜帝國尤甚。【一戰期間,他們運往前線的軍用物資當中,茶葉位居第二,其地位不言而喻。】


    李鬱不露聲色的說道:


    “諸位走時,每人贈送一斤。”


    ……


    史密斯掏出了一張隨船運來的貨物清單。


    李鬱隻是簡略掃了一眼,就遞給了一旁的商貿事務大臣胡雪餘:


    “按照市場價,上浮3成全部收下。”


    “是。”


    “諸位先生們,你是想當一輩子水手,還是想做點大事?”


    安偉基翻譯過去後,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肉眼可見的亢奮起來。


    李鬱微微一笑,一切盡在掌握中。


    “替本王開辟一條航線,優質火藥、硝石、機床機械、帆布、當然了,如果有成品戰船或者武裝商船也收。價格不是問題,但貨要好。”


    ……


    “尊敬的親王殿下,您需要忠誠的手下嗎?來自尼德蘭的韋森,擁有15年航海經驗,尤其熟悉呂宋島和婆羅洲,願做您的扈從。”


    安妮寶貝號的正舵手韋森,主動想跳槽。


    當著老板的麵做起了二五仔。


    史密斯目瞪口呆,後悔當初沒把他扔在無人島,讓他荒野求生。見李鬱的眼神掃了過來,他的眼神立馬變得溫和恭順。


    作為一個紳士,寬容!


    沉默了一會,在所有人都開始惴惴不安,尤其是韋森的額頭布滿汗珠時。他知道自己今日若跳槽失敗,就是個死!


    李鬱開口了:


    “本王和史密斯先生乃是故交,交情甚篤。姑且破一次例,韋森,我收下你了。但是下不為例,絕不能破壞了商業友誼。”


    “胡大臣。”


    “臣下在。”


    “你帶路,去銀庫和史密斯結一下賬。”


    ……


    史密斯心中狂喜,些許的不愉快煙消雲散。


    三道厚厚的庫門打開,全副武裝的庫房守衛,陸續點燃了幾十盞油燈。


    隻見厚木架上,50兩一枚的銀錠碼放的整整齊齊,一層又一層。


    眾水手發出了歡快的慘叫聲,感受靈魂被抽空。


    人一瞬間虛弱無比,甚至站不穩腳跟,這是到了天堂吧?


    一位捧著賬冊的銀庫官,表情嚴肅。


    大聲報數道:


    “今日應出庫,貨款6萬3千兩,加欠款13萬3千兩,共計19萬6千兩。”


    “開始清點。”


    一隊隻穿牛鼻犢短褲的漢子開始從架子上取銀。


    整個過程肅穆、安靜、有序,除了銀錠的碰撞聲,報數聲音,其他鴉雀無聲。


    史密斯的表情很陶醉,手底下人的表情則是癡呆。


    在如此美好的場景下,就連口頭禪法克也說不出口了,生怕褻瀆了財神爺。


    隻小聲的嘀咕著:“sweet”,“honey”之類的。


    走出銀庫時,胡雪餘不小心走錯了路。


    帶著眾人經過了一處正在清點入庫的庫房。


    一口口箱子,在撬棍的作用下傾斜出角度。嘩啦,碎銀像水流一般傾斜而下。


    史密斯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慘叫,捂住了眼睛。


    銀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也晃暈了手下的眼睛。


    眾人生無可戀,一步一挪,艱難的離開了銀庫,他們覺得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如此美景了。


    ……


    胡雪餘笑著說道:


    “諸位可曾聽說過馬可波羅?他是你們的老鄉,幾百年前曾經來過江寧,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很意外,居然有一大半的人都知道。


    馬可波羅遊記,對於冒險家們來說並不陌生,很多人都看過,相當於精神支柱。


    胡雪餘收斂起笑容,他突然覺得這些殖民者不懷好意。如果不是明清朝廷的軍事威懾,恐怕他們早就登陸長江了。


    他沒有想錯,實際也是如此。


    史密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大臣閣下,我在呂宋島聽一位東印度公司的高級雇員提起過一件事,或許您會感興趣。”


    “哦?”


    “由於大清帝國廣州官府對於歐洲商船,頒布了前所未有的仁慈政策。深受鼓舞的撒克遜屬東印度公司,向倫敦請求派出一支高等級使團訪問大清。”


    胡雪餘的眼神,一下變得犀利起來。


    “小道消息?”


    史密斯搖搖頭:


    “應當是真的。這是個重磅消息,恐怕在整個南洋都傳開了。”


    ……


    胡雪餘立即將此事稟告給了李鬱。


    李鬱聽聞後,先是震驚,然後是狂喜。


    “太好了,天助我也。”


    “王爺,這可不是好事。一旦談判成功,清廷就多了一個盟友,而且是強大的海上盟友。輕則封鎖我們的海上航線,斷我海貿計劃。重則是可能腹背受敵的!清廷不擅水戰,可撒克遜帝國擅長呀。”


    見胡雪餘緊張無比,李鬱笑道:


    “泰山勿憂,他們談不攏的。”


    “萬一呢?”


    “我會出手。”


    倆人移步一處空曠的亭子裏,確保再無第三雙耳朵。李鬱才輕聲麵授機宜,讓他勿憂。


    “不可掉以輕心。此事絕不可外傳,否則會耽誤大事。”


    既然這件事已經浮出了水麵。李鬱幹脆又召來了福成。


    他一進門就單膝跪地,非常恭敬:


    “商貿事務副大臣福成,拜見王爺。”


    “起來吧。生絲行業的調研,進展的怎麽樣了?”


    福成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恭敬遞上:


    “環太湖流域的生絲產量,占據了全天下的一半。另外一半分散在南方各省份,主要是珠江流域和四川盆地。”


    李鬱點點頭,環太湖帶向來就是養蠶、繅絲、緙絲的傳統區域。


    江南富庶,一半是靠絲綢撐起來的。


    一直到20世紀才衰微下去。


    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絲綢、茶葉渠道牢牢握住,將來的帝國騰飛就有了基礎。


    ……


    “江南地區有6個大戶從散戶手裏收購生絲。其中3家在湖州,2家在蘇州,1家在鬆江。”


    “那他們收購生絲之後呢?”


    “再賣給絲綢織造大戶,加工成各類絲織品。”


    “這些絲綢大戶吃得下?”


    “王爺有所不知,實際上大戶也會再分發給底下的很多散戶。散戶家裏有兩三台織機,賺取個手工費。這個環節裏都是熟人,所以是可以賒欠的。”


    李鬱煥然大悟,相當於後世的“來料加工”,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一個合格的織工一年能掙多少錢?一個繡娘又能掙多錢錢?”


    “織工二三十兩。繡娘翻一番起。”


    “這麽多?”


    “是的,所以江南手巧的女娃很搶手的,有的十歲就能做繡娘了。”


    李鬱笑了,他突然頓悟了一件事。


    所謂的蘇鬆一帶家庭,女人地位高的原因,是收入!


    ……


    世上的一切問題都可以用經濟學來解釋: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個人收入決定家庭地位。


    別的地區男尊女卑,因為謀生方式隻有種田,而女人顯然幹不來耕種的體力活。隻能做點家務,洗洗曬曬,並不能帶來進項。


    而江南的女人養蠶、織絲、刺繡,屬於高收入人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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