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在用完早餐後便趕赴基地。


    他告訴明華今天是打工的麵試日,基地內的販賣處正在招募人手。由於可以接受短期打工,所以自己想去試試看。同時也解釋距離轉入當地學校還要一些時日,自己並不想浪費這段閑暇的空檔。你想,我們畢竟是寄人籬下,總要為家裏增添一點收入吧。


    最初冒出「基地」這個字眼時,明華的眉毛猛然上揚。才過不到一天又是自衛隊?莫非要去找戰鬥機嗎?她剛開始似乎這麽認為,但再繼續聽下去之後才知道是普通的販賣處工作,於是便一口答應:「嗯,麵試的話倒還無妨。」然後送自己出門。她本身大概也對目前白吃白喝的處境感到過意不去,竟然也喃喃說著:「我也去做做看那個工作好了。」


    唔,那裏好像隻應征一個人,先讓給我好了——三十分鍾前自己這麽敷衍完對方後,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就快到約定的時間了。慧拚命踩著腳踏板趕到機場南方的正門。在接待處出示代替身分證的護照後,中年警衛便一臉疑惑地幫忙接洽。


    「對方說馬上過來,稍等一下好嗎?」


    點頭回答一聲「是」,慧便退到一旁。後方還排著看似宅配業者的訪客。看著看著,陸續有草綠色的裝甲車開了出來。


    想不到交通量挺大的,還有不少旁人的目光。一個騎著腳踏車的高中生比想象中還要醒目。走在路上的人們都紛紛往這邊查看。


    ……真是尷尬呢。


    八代通要多久才會過來?畢竟是這麽大的基地,說不定要等很長的時間。而在這段期間裏,暴露在那些好奇的目光之下實在很難受。


    為了讓自己不太起眼,慧牽著腳踏車靠在警衛處的牆壁旁,整個人站在前方以遮擋住車體。他規規矩矩地裝出一副隊員親屬的模樣。


    (……真是個漂亮的地方。)


    白天的基地相當美麗。藍天下,行道樹和綠色的建築物林立著。遠方可以見到紅白色的大型天線塔。y字形的電燈就像對象一般豎立在基地內的道路沿線。


    和昨晚的印象完全不同。倘若沒有裝甲車和自衛隊員的身影,大概會被誤認為這裏是大學的校園吧。


    應該說,在這種氣氛之下,八代通難道不會顯得格格不入嗎?像那種傲岸不遜且目中無人的角色,在陽光下看起來未免太惡毒了。和他走在一起的話反而會更引人注目吧?慧這麽思考時,腳步聲忽然響起,來了。


    他歎了一口氣回頭,振作起精神準備抗衡對方的惡意之際——


    「什麽?」


    一名身穿連身裙的少女竟站在那裏。


    她睜大灰色的眼睛看著這邊,淺桃紅色的頭發隨風飄逸,暴露的白皙雙臂反射著陽光。


    「久等了。」


    格裏芬麵無表情地說道。


    一陣慌亂湧上心頭,突然的邂逅使得自己難掩震撼。慧「咦?啊?」的開合著嘴巴。


    「格裏芬……?」


    對方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


    「我來接你了。」


    「八代通呢?」


    「不在。」


    「啊?」


    「外出中,所以今天由我陪你。」


    這算什麽?叫別人過來,自己卻外出了?而且還是由修護對象的戰鬥機出來迎接。這算交接完畢,接下來萬事拜托的意思嗎?再怎麽說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難道沒有其他人了嗎?例如負責人之類的。」


    「沒有。」


    「隻有你一個?」


    「是。」


    真是意料之外的發展。究竟該怎麽辦才好?原本就想象不到會變成這樣,但這麽離譜實在是始料未及。完全超出了想象之外。


    「走吧。」


    格裏芬轉動連身裙的裙襬。走?慧抬起臉詢問:「要去哪裏?」


    「餐廳。」


    「……?」


    「因為我還沒吃飯。會端茶給你喝的。」


    「茶?」


    「如果需要付費的飲料,將視價格而定。」


    「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兵器也要吃早餐嗎?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餐廳嗎?但對方並未給自己機會說出這些根本性的疑問。仿佛在暗示話已說完,格裏芬徑自邁出步伐。慧急忙推著腳踏車跟上。


    「等……等等,等一下啊!」


    他小跑步來到對方身旁,觀察著那人造般的美麗側臉。


    「你……還記得我嗎?」


    「?昨天打過招呼了。」


    「不是的,你在海上墜落時我們見過麵吧。我一打開座艙罩你就醒過來。」


    然後接吻了。在抓住我的衣領的情況下。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這點若是不加以確認的話,自己恐怕就無法和她正常溝通。畢竟對方的外表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孩,而且又長得非常可愛。


    格裏芬停下腳步,細眉困惑般地靠在一起:


    「不記得。」


    「啊?」


    「那個時候我處於渾然忘我的狀態,包括何時墜落和被回收都不記得了。對不起。」


    「是……是這樣嗎?」


    「聽說是你救了我,謝謝你。」


    她維持冷靜的態度低頭行禮,其語氣中沒有初次見麵時的熱情。既然如此,對方真的忘掉了嗎?當時隻是處於意識朦朧的狀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什麽啊。


    在感到放心的同時,失望感也隨之湧現。哎,自己原本就不期待,反倒覺得很莫名其妙,搞得腦中一片混亂。不過結論相當單純,也就是自己有些太自以為是了。


    格裏芬若無其事地再度踏出步伐。這次自己並沒有叫住她,兩人默默地走在基地內。


    途中將腳踏車放在停車場後,兩人抵達一棟藍色屋頂的建築物。外觀就像是一棟白色牆壁的小木屋,入口處放著「隊員餐廳」的牌子。格裏芬毫不猶豫地走進去,穿過自動販賣機的區域後來到餐廳區。


    此處空間就類似學生餐廳。花架的另一端擺放整齊的長桌,左手邊設有供餐處,服務人員正在忙碌地活動著。


    「選一個喜歡的座位。」


    她指著長桌這麽說道。或許是時段的緣故,店內相當空曠。慧直接進入一列長桌的最內側,拉出靠近供餐處的椅子。


    「這裏可以嗎?」


    格裏芬「嗯」了一聲點點頭。


    「我去拿飯和茶過來。」


    她邁出腳步,但又隨即停下,隔著肩膀轉過頭:


    「還是茶以外的飲料比較好?」


    「嗯?」


    其表情非常認真。


    「我最多可以出一百三十圓。超過的話就平均分攤。」


    「不……不用,沒關係,喝茶就好了。我並不是想要你請客。」


    「這樣啊。」


    那看似有些鬆一口氣的神情大概是錯覺吧。她很缺錢嗎?應該說,機密兵器居然是采零用錢製度嗎?


    格裏芬晃動著連身裙的裙襬往供餐處走去。她踮起腳尖訂購餐點,再從口袋裏取出id卡片放在卡片閱讀機上。動作之所以沒有一絲遲疑,大概是已經先決定好要點什麽了。她將盤子放在托盤走了回來。


    「我回來了。」


    「茶呢?」


    「!」


    她即刻向右轉跑了出去,在熱水區端了茶和水之後再度返回。


    「我回來了。」


    「筷子和湯匙呢?」


    「……!」


    再度回來的格裏芬已經氣喘籲籲,一手還大把抓著餐具。不過大概是為了裝出平靜的模樣,她隻是淡然地告知:「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她就這樣入座,但畢竟沒有心情立刻用餐,隻是默默地調整呼吸。慧終於看不下去,呼喚了一聲:「你——」


    「個性該不會挺迷糊的吧?」


    衝擊撼動了空氣。灰色的眼眸睜大,格裏芬麵露驚愕地搖著頭:


    「沒這回事,那是很嚴重的誤會。」


    「可是你完全不像個兵器啊。冒冒失失的,說起話來也很天然呆。該怎麽說,總覺得你很像個怪胎。」


    「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


    生氣,她會生氣嗎?


    格裏芬甩開目光抓住筷子,夾起盤子裏的炸雞開始猛塞進嘴裏。那種笨拙的吃相怎麽也稱不上高雅,就像個剛學會怎麽用筷子的幼兒一樣。


    慧重新觀察少女。


    嬌小的身軀、纖細的手足、帶有稚氣的容貌。若不是發色的關係,她看起來完全就是個普通的人類。應該說,她真的是戰鬥機嗎?該不會自己上了八代通的當,對方隻是這附近的中學生而已。


    就在慧這麽煩惱之際,格裏芬停下筷子:


    「我……有點緊張。」


    「咦?」


    「之所以表現得很奇怪,是因為我第一次和外人交談。」


    「第一次嗎?」


    她「嗯」了一聲點點頭。


    「基本上我隻在機庫和實驗室之間來回而已,和我說話的人隻有負責修護的工作人員。畢竟飛到天上的話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


    「所以我隻是有點不知所措。平時都表現得很好。」


    想不到還挺倔強的。慧麵露苦笑,對方也一樣不知道該怎麽掌握距離感嗎?ok,知道了。那就順其自然吧。


    「鳴穀慧。」


    格裏芬抬起臉。對上其目光後,慧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名字,我們都還沒自我介紹過吧。所以——」


    「慧……」


    她下意識般喃喃念道。「是的,是慧沒錯。」?是我沒錯?


    回答得有些奇妙,但自己並無暇一一去關心。慧探出身子說了一聲:「你——」


    「該怎麽稱呼比較正確呢?雖然八代通說你是什麽阿尼瑪的。」


    「格裏芬。」


    她斬釘截鐵地這麽說道,眼中迅速湧現不帶感情的光輝。


    「jas39格裏芬,除此以外什麽也不是。就像人類不會特意區別自己的大腦和身體,阿尼瑪和子體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存在,隻是單純的——兵器。」


    兵器……


    「所以叫我格裏芬就好。若要更正確的稱呼,可以告訴你作為素體的機體製造編號。」


    「不,不用了,格裏芬就好。」


    老實說很饒舌,但比起枯燥無味的數字好多了。


    「那麽格裏芬,我們言歸正傳,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用完餐後有什麽安排嗎?」


    格裏芬茫然地傾著腦袋。


    「沒有安排嗎?」


    「就是負責陪你。」


    「所以說,具體要做些什麽事?」


    「慧想要做什麽呢?」


    對方問了這個問題。唔,真是麻煩呢。倘若說自己想玩撲克牌的話,她會回答「好」嗎?雖然很有可能的樣子。


    「你平常都在做些什麽?」


    「平常?」


    「你應該有自由時間吧?都在基地內做什麽?」


    格裏芬思考了一會兒後開口:


    「散步。」


    「啊?」


    「無所事事,到處探險。」


    「真是個無拘無束的兵器啊。」


    「還有睡午覺。」


    「……你真的是那個時候的機體嗎?」


    慧打從心底感到懷疑。上海逃難戰時如閃光般馳騁的機影始終無法和眼前的這位少女對上。老實說自己心裏很焦急。情緒高漲了老半天,結果對方居然即將被報廢?閑暇的時候還在散步和午睡?真想叫她振作一點。


    哎,不過要是對方沒有任何問題的話,也就不會特地找自己過來了吧。


    「了解,我知道了。」


    慧大方地將茶一飲而盡。


    「那麽就一起散步吧,帶我去你平常在散步的地方。」


    「這樣就好嗎?」


    「畢竟可以在自衛隊基地裏自由走動的機會並不多啊。」


    再怎麽焦急也沒用,慢慢來好了。在交談之中說不定還可獲得什麽突破現狀的線索。


    「了解,那麽我趕快吃完。」


    「慢慢來就行了喔。」


    從大口吃著盤中食物的格裏芬身上移開目光後,這時恰好有身穿製服的一群人走進餐廳裏。他們開朗地暢談著,一邊走向供餐區。其目光停留在這邊的瞬間,笑聲突然中斷。


    空氣凝固。即使相隔一段距離也能明顯感受到對方在緊張……緊張?不,不對,這是另一種更為不同的情緒。


    恐懼。


    腦中浮現的這個字眼並沒有多少真實感。


    什麽恐懼?究竟是對什麽東西感到害怕?


    循著男性隊員們的目光望去,其盡頭處是淺桃紅色頭發的少女。


    花了五分鍾左右用完餐後,兩人離開了餐廳。


    穿越十字路口,往基地的東側走去。中途可見到類似販賣處和數據館之類的建築物,但並未停留而是直接經過。順帶一提,其中有看似歐式民宿的卡其色建築,居然是隊員專用的小酒館。包括餐廳在內,生活必須的設施大致都一應俱全。感覺就像基地內有一座小鎮。


    走著走著,周圍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幾乎感受不到了。路上有行人,但並未特意注視這邊。與正門的情況大相徑庭。一對未成年男女穿著便服在基地內散步,不可能不引人注目才對。


    ……不對。


    是在刻意躲避嗎?


    為了不接近格裏芬,為了不對上她的目光。


    究竟是怎麽回事?是出於軍事機密的緣故而被禁止接觸?為了不引發事故而保持距離嗎?


    (看起來也不像這樣子呢。)


    路上行人的表情充滿了戒心,就和餐廳裏的隊員一樣,臉上可以見到強烈的緊張感。有的人甚至還明顯地將目光移到另一邊。


    ……厭惡?


    為什麽?她明明是人類對抗「災」的希望和福音。莫非是因為狀況不佳而被冷落嗎?但即使如此——


    「那個。」


    格裏芬停下來。她伸手指向左手邊的建築物:


    「3機。」


    「3機?」


    那是一棟人字形屋頂的建築物。綠色的牆壁及采光窗,窗戶下方設有大型的開口。亮褐色的大門開啟,可以看見內部。


    「第3機庫,你昨天被綁架和監禁的地方。」


    「嗯!」


    昨晚的恐懼在腦中蘇醒。抵在脖子上的金屬觸感,以及八代通強勢的聲音。


    「不用擔心,就算再發生同樣的事情我也會救你。」


    「唔,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了。」


    應該說,那個機炮算是在救我嗎?要是真的開火的話,自己也會跟著遭殃吧。


    格裏芬的手指往左移動。


    「旁邊是2機,再過去是—機。大型機庫就這些。剩下是零星機庫接續4、5、6編號。」


    「規模還挺大的呢。」


    「因為日本海側的基地裏,就隻有這裏有配備戰鬥機。一旦大陸沿岸落入『災』的掌控後,小鬆就會成為最前線了。」


    「是這樣嗎?」


    「目前台灣和半島依然建在,所以還算和平。要


    是這些地方也淪陷的話——」


    「……」


    格裏芬平靜地道出可怕的事實。


    「接下來往這邊。」


    兩人穿過機庫旁邊,來到了機場。視野變得豁然開朗,吹來的空氣充滿整個鼻腔。停機坪上停放著一架噴射機。


    「跑道隻有一條,起飛和降落的方向分別稱為rw06和rw24。」


    「一條?可是民航機也會在這裏降落吧?」


    「一起使用。」


    「如果需要緊急起飛呢?」


    「互相禮讓。」


    可能成為最前線的基地居然是軍民共享,狀況緊急時真的沒問題嗎?


    目光再度遊走,在跑道的另一側可以見到黑色的建築物。一共有四棟,那厚重的鐵卷門令人印象深刻。是昨晚從基地外確認的設施。


    「那個是?」


    「警戒機庫。」


    格裏芬這麽簡短回答。


    「就是停放警戒待命機的地方。兩座五分鍾警戒機庫和兩座三十分鍾警戒機庫,各自在規定時間內要完成起飛準備。」


    「哦——那麽戰鬥機就在那裏麵了嗎?」


    「是的。」


    「嗯——」


    真想看看呢——慧剛要這麽說又立刻閉上嘴巴。能見到那裏的機體就隻有緊急起飛的時候,想必沒有一個笨蛋會期待緊急事態發生吧。


    「下一個地方。」


    說畢,格裏芬便走了出去。連身裙的緞帶隨風飄揚。


    「咦?啊,介紹完了?」


    待回過神,對方已經快步離去。真是匆匆忙忙的散步。慧歎了一口氣,動身追上那個嬌小的背影。


    「我說,接下來要去哪裏?」


    「……」


    「喂——」


    沒有回應,兩人默默地走在廣大的停機坪。透過滑行道返回基地內道路,來到體育設施前。就這樣持續走了幾分鍾後,周圍的建築物變得零星。停車場再過去是通往鬆樹林的道路,蔥鬱茂密的枝葉在瀝青路麵上投射出影子。


    莫非她打算去那裏嗎?


    憂心終於化為現實。格裏芬走進了鬆樹林,冰冷的空氣自左右方襲來,機場喧囂聲被隔絕,附近毫無人煙,完全就隻有自己和她兩人。


    「喂,你到底——」


    心中發毛的慧忍不住出聲的瞬間——


    格裏芬指著道路旁開口道:「這裏。」


    那裏出現一個魚板形狀的混凝土圓頂。由於建造年代久遠,表麵各處都變黑了。正麵設置有梯形的開口可確認內部,位於狹窄圓頂下方的是——


    「螺旋槳機?」


    一架迷彩色的單螺旋槳飛機停放在其中。機身是綠色和白色斑紋的塗裝,可以見到日之丸的圖案,看起來像是以前軍隊的戰鬥機。唔,不過為何像這種東西會—


    「這是以前的機堡。」


    「機……什麽東西?」


    「機場遭到攻擊時用來保護飛機的設施。」


    「喔——」


    旁邊豎著一塊解說牌,看來似乎是舊海軍用來停放零戰等戰鬥機而建造的設施。如今被當作史跡保存起來了嗎?上麵還寫著,裏麵的機體是沿用戰後的自衛隊機改裝而成的。


    那麽,為何要來到這種地方?


    回頭一看,慧睜大雙眼。格裏芬已經不見蹤影,她從剛才所站的地方忽然消失了。


    「喂,格裏芬。」


    慧急忙要跑出去,目光忽然捕捉到粉紅色的光輝。少女就坐在機堡裏。地板鋪有塑料墊,她整個人就像擺設品一樣收納在圓頂下。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


    由於一直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如今也覺得有些暈頭轉向了。慧用質問的語氣這麽詢問後,格裏芬抬起臉。


    「秘密基地。」


    「啊?」


    「我喜歡的地方。就像床鋪一樣。」


    「床鋪?」


    「有屋頂的那種,高級品。」


    這是怎麽回事?感到混亂之際,螺旋槳機的身影怱然映入眼簾。啊,我懂了,原來如此。對人類來說有點莫名其妙,但從飛機的觀點來看,這裏的確是個有屋頂的床鋪。


    「你是說類似公主睡的那種加了天篷的床?」


    「是的。」


    她很開心地輕聲說道,同時將一種發光的東西拿到手裏。彈珠……嗎?仔細一看,牆邊堆著胸章和糖果盒。簡直就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


    「這樣好嗎?這裏好歹是自衛隊的用地吧,隨便當成自己的地方使用。」


    「還沒被發現。」


    「沒被發現就行了嗎?」


    「室長說『不會曝光的壞事就不叫壞事』。」


    「你說的室長是八代通嗎?」


    她點了點頭。怎麽會這樣?居然會被一個最不該負責情操教育的人影響了。話說既然已經有做壞事的自覺就該住手了吧。


    格裏芬將彈珠舉在陽光下:


    「室長大概知道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就是室長給我的。」


    「用來作為秘密基地的材料?」


    「嗯。」


    灰色的眼眸瞇起。


    「雖然說話很不客氣,但是有時對人很體貼。我希望能趕快報恩。」


    「報恩。」


    「調整好自己的狀況,和自衛隊一起作戰。」


    這番心意實在令人欽佩,但八代通和「體貼」二字卻始終連不起來。該怎麽說?就好像一名純樸可愛的少女被壞人欺騙了一樣。畢竟糖果盒或胸章這些東西,從某種角度來看的話隻是垃圾而已。送出不要的東西藉此擺布對方,這難道會是我想太多了嗎?


    「慧也過來這裏。」


    她用小手拍拍塑料墊。是一起坐下的意思嗎?雖然想要拒絕,但對方的目光中卻帶著奇妙的壓力。要是不聽她的話,大概還會一直催促吧。


    慧最終放棄抵抗,走向裏麵。他將頭壓低以避免撞上天花板,好不容易來到了牆邊。


    在少女身旁坐下後,混凝土的冷意逐漸傳至身體。可惡,為什麽我要做這種事情。就在心裏這麽咒罵的瞬間,視野裏忽然飛進耀眼的光線。


    慧睜大眼睛。


    開口處擷取了外麵的景色。樹林的綠意使得陽光更加顯眼,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可以窺見藍天和白雲。


    是圖畫,一幅畫作就整現在眼前。


    「好寧靜。」


    格裏芬這麽喃喃說道。她抱著膝蓋,蜷起纖瘦的背部。


    ——我去了一趟天國(fui ao jardim da celeste )的庭院。


    歌聲。


    很陌生的發音。慧不禁出聲詢問:「這是什麽語言?」格裏芬不解地傾著腦袋:


    「不知道。初期建構時傳輸了許多文字內容,或許就在其中吧。」


    「初期建構……傳輸?」


    「從零開始形成知識的話需要很多時間,所以藉由讀取網絡等處的公開數據一口氣建立普通常識。將文字內容加以分割、分析意義,然後階層化。」


    聽不太懂。意思是像人類那樣慢慢教育的話太麻煩,所以利用機械速成學習嗎?聽到這裏,果然會覺得這位少女是非人類的存在。虛構的人格、被程序化的知性。雖然由於外表如此精致,所以對這方麵不太有真實感就是了。


    「啊,說到這個。」


    慧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們在上海逃難戰見麵的時候,你好像說了一句外語,還記得是什麽嗎?呃,好像是……nova——eru還是ere吧?」


    「nova era。」


    「


    對,就是那個。」 .


    格裏芬將手指貼在嘴上:


    「雖然不記得,但我聽得懂。就是『新的時代』的意思。」


    「新的……時代。」


    回想起當時的狀況,果然還是無法理解。就和接吻一樣,莫非也隻是在混亂之下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嗎?


    「那麽,這也存在於那些文字當中嗎?」


    聽了這個不經意的感想後,格裏芬卻立刻回答:「不是。」


    「?」


    「不是……原本就有了。」


    「原本就有?」


    灰色的眼眸瞇細。她將膝蓋拉近身體,仿佛在查探內心深處:


    「不知道是在哪裏學到的,總之一開始就存在了。」


    她在說什麽啊?就在慧無法理解之際,鈴聲忽然響起。格裏芬從口袋裏取出手機終端。


    「是。」


    公式化的聲音。表情消失,瞬間換上機械般的麵孔。在交談了幾句後,她轉向這邊:


    「對不起,檢查的時間到了。」


    「咦?」


    「我必須回去了。現在送你到正門口。」


    慧愣住了。


    什麽,是今天到此為止的意思嗎?


    距離自己抵達還不到兩個小時。由於到達接待處是九點之前,現在恐怕還沒十一點吧。


    到頭來,自己究竟是來這邊做什麽的?在餐廳喝茶、散步,然後到第二次大戰的史跡休息。這樣的互動會對格裏芬的恢複有什麽幫助,完全摸不著頭緒。


    「明天見。」


    絲毫未顧慮自己的這番心情,格裏芬開口這麽告知。慧最終隻能「喔」的回答一聲。


    慧糊裏胡塗地回到家中。


    到底怎麽回事?他探討了好幾個可能性。


    第一,自己被捉弄了。對方將自己丟在無法解決的狀況裏,嘲笑著自己驚慌失措的模樣。


    第二,被當成了實驗品。例如格裏芬會釋放出對人體有害的電磁波,自己則被拿來測試人類可以支撐多久的時間。


    第三,被誤會了。對方真的以為自己有突破僵局的能力。於是,八代通他們隻是在一旁等待成果出爐而已。


    (完全搞不清楚。)


    晚上十點,慧躺在床上翻身。


    回到家後,八代通依舊沒有主動聯絡自己。六月十三日星期二的成果就隻有在基地內散步。按正常邏輯思考的話實在很莫名其妙.就算是判斷對方在捉弄自己,拒絕接下來的任何協助工作也不足為奇。


    話雖如此——


    (明天見……嗎?)


    對方理所當然地這麽告知。在格裏芬的想法裏,自己的來訪大概是既定事項。絲毫未考慮過事情可能會出乎意料。


    要是自己不去的話……她又會是什麽表情呢?


    是悲傷,或麵無表情地認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就在望著天花板這麽思考之際,敲門聲忽然響起。


    房門打開,黑頭發的少女采出臉來:


    「慧,現在方便說話嗎?」


    是明華。


    「可以,怎麽了嗎?」


    慧撐起上半身讓對方進入室內。明華一身灰色休閑服搭配兔子拖鞋,脖子上還圍著一條毛巾。或許是剛洗完澡,濕潤的頭發披落在肩膀上。


    「我明天要去一趟金澤。」


    「金澤?這又是為什麽?」


    「要辦理難民申請的手續。昨天接到公所通知,我好像通過審查了。」


    「咦,真的嗎?」


    太好了——慧這麽拍拍胸膛。盡管是寄居在祖父母家中,但明華如今還是短期居留者。包括簽證或護照在內,身上沒有攜帶任何長期居住的證明文件。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或許就連看醫生也會成問題。在被正式認定為難民後便可獲得公共服務和就學的機會,這樣就暫時放心了。


    「所……所以……」


    她略微提高音量。


    「慧你要不要一起去?那邊好像有很多店家,我們當初到金澤港避難時也慌慌張張的,根本就沒有好好逛過那裏吧。」


    「就是觀光的意思嗎?」


    「是……是啊,觀光。」


    「嗯……」


    聽起來很不賴。從小鬆到金澤搭乘電車不到三十分鍾時間,屬於可以輕鬆當天來回的距離。小鬆車站前就比較可惜了,再怎麽樣也稱不上熱鬧。偶爾造訪大都會的話似乎也不賴,想到這裏的時候——


    等一下,明天?


    「不,不行。」


    「咦?」


    「明天那個……我要麵試,大約早上十點開始。」


    明華的表情變得扭曲:


    「你今天不是去麵試過了嗎?為什麽明天又要去一次?」


    「是……是第二階段麵試。」


    「打工?」


    「嗯。」


    真是個牽強的理由。不過謊言既然都說出口,就不能再撤回了。


    「你……你想,那裏畢竟是軍事設施,不能隻靠現場的負責人做最後判斷,所以對方還要帶層級更高的人過來,希望審慎評估我適不適合在基地裏工作。」


    「既然這樣,一開始叫那個高層來麵試不就好了?」


    「好像是因為應征者太多,才會像這樣多階段篩選的。」


    明華相當狐疑地問道,但大概也無從做出明確的否定。她很不高興地抓起潮濕的頭發:


    「那就沒辦法,我一個人去好了。可別期待我會帶什麽禮物回來喔。」


    「嗯,你就去好好放鬆一下吧。」


    「慧你才不要太放鬆呢,明天祖父和祖母他們好像都不在家。」


    「咦,是這樣嗎?」


    「聽說是親戚的聚會,所以一大早就要出門了。我也會很早出門,慧你一個人沒有問題嗎?會不會準備早餐還有外出記得鎖門?」


    「嗯……我會想辦法的。」


    「千萬不準帶女孩子回家。」


    「誰會這麽做啊!」


    根本就連對象也沒有吧。這個城市裏自己認識的同年代異性,畢竟就隻有明華一人而已。


    「你自己才是,隨便跑進同年代男生的房間裏,以為可以平安走出去嗎?」


    慧竭盡所能地反諷對方,明華卻是哼了一聲。


    「要來比腕力嗎?」


    「……」


    「那麽你早點睡,麵試可不要遲到了喔。我今天也會早點上床睡覺的。」


    「了解了解。」


    「晚安。」


    她罕見地用母語道晚安後離開了房間。


    怎麽回事?感覺好像變得開朗一些了。是因為難民申請通過了嗎?不,真要說的話,大概是看了第七艦隊出擊的新聞所致吧。人類最強戰力的投入。看見返回大陸的希望後,整個人也隨之放鬆下來了嗎?


    (說不定不用等到格裏芬飛上天空,一切就會結束了吧。)


    這麽一來,自己現在做的又有什麽意義呢?幹脆別理會那種異想天開的提案,還是腳踏實地過現在的生活比較好。就算要成為飛行員,應該也有辦法說服祖父母讓自己進入飛行學校才對。不,當初想加入自衛隊是為了駕駛那架紅色的格裏芬。現在既然知道是無人機,而且也不是人類可以操縱的機體之後——


    ……不對。


    愈思考就愈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總之明天必須和八代通談談。就算要繼續下去,也得談過之後再說。)


    慧蓋上棉被。原本想關燈,身體卻比想象中還疲憊。不知不覺中,世界被黑霧籠罩,整個人逐漸失去了意識。


    門鈐響起。


    一短聲的「咚——」之後,緊接是兩響的電子聲。


    「嗯……」


    慧揉揉眼皮起床。晨光自窗外射入,或許是窗簾一直打開的緣故,電燈的亮光顯得很微弱。地板上是散落著襪子和褲子的淩亂模樣。啊啊,可惡,不小心睡著了嗎?現在幾點了?八點半,還很早嘛。


    咚——


    門鈐再度響起。


    沒有人去開門。說到這個,明華昨天提過包括祖父母都要外出的樣子。這麽說來,這個家中現在隻有自己一個人嗎?


    慧懶散地從床上爬起。真是的,這麽早會是誰啊?如果是推銷員或宗教團體的話就不管了。在心中這麽咒罵一邊走下樓梯之際,門鈐再一次響起。


    「來了——!」


    真是陰魂不散。


    慧大聲喊道,同時走向玄關。他踩在涼鞋上,開啟拉門:


    「請問問哪位——」


    一位嬌小的少女就站在屋簷下。連身裙的打扮之外還披著一件大號的軍用夾克,外型粗獷的長筒靴和纖細的雙腿呈現明顯的對比。她保持著伸出銀魚般食指的動作,整個人愣在原地。


    「格裏……芬?」


    「早安,慧。」


    「你怎麽會在這裏?」


    「有人送我來的。」


    「是誰?」


    「技本的人。」


    「技本?」


    「技術研究本部。」


    是八代通所屬的部門嗎?慧急忙穿好涼鞋來到道路上。左右張望後,恰好見到一輛黑色轎直正在路口處轉彎。


    「到底要叫我怎麽做啊!」


    這番吶喊徒然擴散在空氣中。他低吼一聲,返回玄關處。格裏芬仍麵無表情地望著這邊。


    慧瞇細雙眼俯視對方,同時歎了一口氣。


    「慧,你累了嗎?」


    「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說得也是,你就是這個樣子啊。」


    對她發脾氣也無濟於事,總之先掌握一下目前的狀況為何。


    「然後呢?來到我家的用意是?為什麽技本的那些人會把你送來?」


    「……」


    連這個也不知道嗎?一陣強烈的虛脫感襲來之際,格裏芬傾頭開口道:


    「遙交代我,無論什麽事情都要聽慧的指示。」


    「遙?」


    「室長,八代通遙。」


    居然有那麽可愛的名字嗎?和外表之間的反差也太刺眼了。慧按住太陽穴:


    「呃……那個,所謂聽我的指示是——」


    「他叫我任由你擺布。」


    「啊?」


    「無論你做什麽都不能抵抗。還說因為你是青春期的男生,所以做得稍微過火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


    那……那隻肥大叔究竟在說些什麽啊?


    豈止狗屁不通,簡直就亂七八糟了,捉弄別人也該有個限度吧。「開什麽玩笑?馬上就他們過來接你回去!」慧準備這麽大吼之際——


    突然感覺到周圍的目光。


    附近的住戶探出臉來。每個人的表情就像在大白天看到了星星那樣變得僵硬,其充滿好奇的目光盡頭處是——


    ——耀眼般的淺桃紅色頭發。


    ……!


    慧急忙牽著格裏芬的手將她拉入屋內。不好,被看見了。這裏是小城市,所以謠言一向都傳遞得很快。要是傳人明華或祖父母的耳裏,真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麽下場。


    「我可以進去嗎?」


    格裏芬這麽詢問道。慧喃喃回答「嗯」然後踏上走廊,暫時還是不要讓別人看見比較好。幸好明華今天外出了,總之先在家裏消磨時間再說。


    「我端一杯茶給你,畢竟昨天你也招待過我嘛。」


    「我來幫忙。」


    「不用了,你先歇一下吧。」


    慧帶著格裏芬進入起居室,讓對方坐下,那端坐在坐墊上的模樣簡直就像個座敷童子。他從冰箱裏取出保特瓶倒入杯中,將飲料放在托盤上端回來之際,隻見格裏芬正注視著牆邊的櫥櫃。


    她在看什麽?


    查看過後,慧猛然吸了一口氣。櫃子的中層擺放著相框。


    相片中的景色是機場。白色塗裝的小飛機172r停在裏麵,前方各站著一名大人和小孩。兩人都是身穿開領襯衫和長褲的輕便打扮,手中還拿著飛行用的檢查表和太陽眼鏡。


    成年女性露出牙齒微笑著,小孩則看似害羞地移開目光,其脖子上還繞著女性的手臂。


    「這個是慧?」


    麵對格裏芬的問題,慧「嗯」的回答道。


    「旁邊的人是?」


    「我母親。」


    許久未說出口的這個字眼幾乎不帶什麽感情。


    「是我們兩人在中國的天空飛行時的照片。大概是十歲的時候吧,父親坐在後座,我們家三個人一起飛行。途中我也操縱了一下喔。」


    「慧嗎?」


    那雙大眼睛變得圓滾。


    「飛行?自己在天上飛翔?」


    「別看我這樣,光是飛行時數已經破百了喔。哎,雖然有教官在一旁看著啦。」


    「好厲害。」


    「厲害……你飛得應該比我更隨心所欲吧?無論速度或高度都不是小飛機可以比擬的。」


    「不。」


    格裏芬一下子變得消沉。她抿著嘴唇低下頭:


    「我……不會飛。」


    「不會飛?」


    「遙說得沒錯,無論測試或實戰中我都沒有好好飛過。總是在途中就失去控製、被迫回航。我是完全不受期待的戰力,白白消耗預算的瑕疵品。」


    「沒必要說得這麽不堪吧。」


    「周圍的人都這麽說。」


    「……」


    由於不知該如何回答,慧於是換了話題:


    「你不知道原因嗎?」


    不穩定的原因,喪失機能的誘因。


    格裏芬搖搖頭:


    「診斷了好幾次都沒有異狀。即使能確認症狀,卻無法發現造成的原因。所以解決的方法也不明朗。隻不過——」


    「隻不過?」


    「我覺得……自己好像欠缺了什麽東西。」


    欠缺什麽東西。


    「是什麽?」


    「不知道。不過我有這種感覺。」


    「感覺……嗎?」


    是零件還是程序?又或者是動力不足的緣故?在不知道她是生物或機械的情況下,實在無法給予什麽實質的建議。


    「很嚴重呢。」


    一種徒勞的感覺湧上心頭。連自衛隊的研究機構在總動員之下都無法解決的問題,為何又會認為像自己這樣的高中生能有解決的辦法?簡直無法理解。


    「慧為什麽會飛呢?」


    「問我為什麽……」


    隻要按照手冊那樣操作修護完畢的機體,自然就會飛了吧。但格裏芬的眼神相當認真,她猛然將手撐在身前,整個人往這邊靠近。


    「該怎麽做才能飛得好?」


    灰色的大眼睛、微微泛紅的臉頰,連身裙的胸口部位可以窺見白皙的肌膚,香草的氣味淡淡飄來。慧這時想起八代通轉達的那句話,『任由你擺布』……不,不不,這樣不行吧。


    「呃——這個嘛。」


    他推回對方的肩膀,同時搜索著記憶,努力思考該說些什麽才能轉移心中的雜念。


    「以前母親對我說過,飛機本來就製作成可以飄浮在天上飛行,所以用不著想得太過複雜,隻要隨自己的意去操縱就行了。外行人要是


    想得太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不要想太多?」


    「嗯,不過大概是因為萬一出了什麽狀況,還有她會在一旁輔助吧。的確,不習慣的人要是顧慮得太多反而會變得綁手綁腳了。她的意思或許就是先飛再說,按自己的方式享受飛行。」


    畢竟母親是個憑感覺說話的人,很難推測真正的意思為何。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麽深意,隻是當時隨口用來激勵自己罷了。但對於現在的格裏芬來說,恰好需要如此正麵的一句話。


    格裏芬低頭陷入沉思。基於義務感而飛行的她,像這樣的價值觀在某種層麵上來說或許相差太大了。她將目光落在地板上,整個人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她忽然抬起臉:


    「那麽,如果和你母親一起飛行的話,我說不定也會進步吧。」


    「咦?」


    對方說出了意料之外的結論。


    「就和慧當時一樣。要是有人坐在一旁輔助的話,就可以更安心地飛行了。怎麽樣?我可以拜托她嗎?」


    「拜托?」


    「拜托你母親,和我一起坐上飛機。」


    不不,小飛機和戰鬥機所要求的技術完全不同。而且這是打算把別人的家人帶到戰場上嗎?難道子體是雙人座的嗎?這些暫且不去糾正。


    「……不行。」


    格裏芬納悶地傾著頭:「為什麽?」從剛才的話中,她似乎並不了解自己為何會被拒絕。


    慧歎息般地回答:


    「我母親已經不在了,她駕駛的飛機被『災』擊落了。」


    「咦?」


    空氣凍結。見到她錯愕的樣子,慧急忙搖搖手:


    「啊,呃,這件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已經是滿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我某種程度上也看得很開。」


    「是這樣嗎?」


    「嗯。」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每當想起母親的事情,胸口就是一陣劇痛。就算想忘也忘不掉。兩年前克拉瑪依機場的惡夢,特技飛行機被炸飛的座艙罩。


    自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熟悉的風景變得黯淡,地上出現了地獄。


    看得很開?怎麽可能,如此蠻橫的事情怎麽會看得開。


    但就算向對方暴露自己陰暗的一麵也無濟於事。慧拿起相框輕輕翻麵,努力擠出開朗的表情麵向對方。


    「不過,說完全不在意的話是騙人的,所以我對你相當期待喔。希望你能趕快調整好狀態,把『災』那些家夥趕走。為了讓我們能再次飛上大陸,為了替我母親報仇。」


    「……我會努力的。」


    皺著眉頭這麽點頭後,格裏芬抬頭望向這邊。


    「那麽,我該怎麽努力才好呢?」


    到頭來,我們還是離開家中來到了小鬆的街道上。


    畢竟待在家裏也不知道祖父母什麽時候會突然回來,又要擔心鄰居們的目光。而且自己帶著一名年輕少女進屋子裏,要是遲遲不出來的話,還不知道會被傳得多麽難聽。


    (結果,完全就像明華告誡過的那樣。)


    慧咂了一下舌,從祖父的房間取出鴨舌帽戴在格裏芬的頭上。由於尺寸較大,可以將綁起的頭發收入帽中以避免引人注目。讓對方坐在貨架後,他騎出腳踏車。天氣十分晴朗,吹著南南東風,陽光也有些強烈。ok,ready for departure。


    踩著腳踏板騎出去後才知道,少女的重量輕盈得驚人。究竟是用什麽素材做成的?比起載著一堆日用品時騎得更加輕快,就仿佛她的身體裏沒有任何的內容物。


    抵抗著吹來的風聲,格裏芬開口詢問..


    「要去哪裏?」


    「這個嘛……總之先到那裏吧。」


    穿過京町十字路口,兩人沿著國道360號一路往西。大約騎了三百公尺後,右手邊可以見一片深綠色。蔥鬱茂盛的鎮守之森,是神社。雖然不太清楚這座神社的來曆,但祖父母都稱之為「諏訪大人」。


    將腳踏車停在入口處,兩人走進境內。慧轉身向格裏芬點點頭:


    「我們去參拜吧。」


    「參拜?」


    「就是向神明許願,希望對方幫忙解決目前困擾自己的問題。」


    她瞪圓了大眼睛。似乎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提議感到驚訝的樣子。


    「有辦法解決嗎?」


    「說不定會有辦法的。」


    盡管自己並不算虔誠,但也不至於就全盤否定超自然的事情。無論如何,這算是漫無目的的散步。就當作是在祈求神明保佑,合掌參拜一下應該也無妨。


    沿著石砌的參拜道前進,兩人抵達本殿。灰色的鳥居在地麵投下深色的影子,注連繩上麵的紙條串隨著微風輕輕擺動,樹縫間灑下的陽光在石階梯上形成光亮的班點。


    慧在香油箱前取出錢包,拿出百圓硬幣交給格裏芬:


    「來,這個給你。」


    「?」


    「要投進去喔,你不知道嗎?」


    讀取了全世界的文字內容,卻欠缺了最基本的常識。慧握住對方的右手,一起投入硬幣。


    「搖響鈴鐺。」


    涼爽的金屬聲。


    「然後啪啪的拍兩下手,開始祈禱『但願我能飛得更好』。」


    「但願我能飛得更好。」


    「用不著說出來。」


    自己這時也投入香油錢,然後加以禮拜。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發現格裏芬正望向這邊。


    「祈禱完畢了嗎?」


    「嗯。」


    格裏芬老實地點點頭。她微傾著腦袋:


    「慧許了什麽願呢?」


    「我嗎?那還用說,當然是希望『災』早日消失了。」


    對於或許全人類都抱持的這個願望,格裏芬卻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慧……你很討厭『災』嗎?」


    「當然嘍,你不是也為了和那些家夥作戰才被製造出來的嗎?」


    「是這樣……沒錯。」


    很微妙的反應。莫非對她而言,驅逐「災」並非是任務或她的心願嗎?普通的話題聊著聊著,不知不覺中就喪失這方麵的感覺了。


    「我啊,因為那些家夥的緣故已經失去了很多。」


    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


    「包括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在天空邀翔的夢想,以及與家人相處的時光。不光是我而已,我所認識的人和我一起逃難過來,她也和自己的父母失散了。這一切都是那些家夥造成的。隻要沒有那些家夥,大家就能過著正常的生活。所以——」


    我不會原諒那些家夥的。


    「……」


    格裏芬仿佛被震懾一般握緊拳頭。不久,她點了點頭:


    「嗯。」


    微弱的聲音。她再次麵向拜殿雙手合掌,閉上眼睛抬起纖細的下巴:


    「但願……『災』早日消失。」


    兩人漫無目的地在小鬆的城市裏亂逛。


    站前的拱頂商店街、百貨公司、鄉下的酒館街以及古老街道上林立的房屋。


    格裏芬無論看到什麽東西都麵露驚訝之情。大概是從來沒有私底下外出過的緣故,她好奇地東張西望著。所幸初夏的城市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使得兩人看起來並不顯眼。接著往左,接下來沿那條路直直走,啊……那是什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聚集?順著格裏芬的要求在大街上不斷東奔西跑,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中午時分。


    「要吃東西嗎?」


    是否真有必要讓她按時吃三餐呢?懷著這樣的疑惑,慧出聲詢問。


    格裏芬忽然眼睛一亮:


    「我想吃


    。」


    「你想吃什麽?」


    「每日更換的b套餐。」


    「啊?」


    「比a套餐多一盤菜,還會附贈炸物,」


    ……


    她在說什麽啊?打算反問之際,慧突然想到了一點。啊啊,莫非——


    「那個是自衛隊餐廳的菜單嗎?」


    「嗯。」


    果然沒錯。


    「不好意思……這個城市裏大概沒有b套餐。」


    「……!」


    那灰色的雙眸猛然睜大。格裏芬呻吟般喃喃念道:「那c套餐呢?」


    「c套餐……也沒有。」


    「怎麽會。」


    她頓時啞口無言,臉頰顫抖,一副錯愕的表情。這未免也太吃驚了吧。哎,既然一直都住在基地裏,也難怪會把那裏的食物當成全部了吧。


    「放心吧,這裏有更好吃的東西。」


    慧在腦中搜索著地圖。既然難得出來,自然希望讓她品嚐平時無法吃到的東西,但卻又不能花太多錢。


    對了。


    「稍微有點遠,沒問題嗎?」


    「?無所謂。」


    「那麽走吧。」


    讓對方坐在貨架上,慧騎著腳踏車出發。兩人穿過狹窄的小巷回到東西向的幹線道路,沿著水路向西前進,抵達一處有許多路麵店林立的區域。


    「到了。」


    紅色招牌上寫有「拉麵」字樣。是以北陸地區為中心拓展的拉麵連鎖店。


    「麵類,你應該沒有不能吃的吧?」


    見格裏芬拚命點頭,慧於是帶她進入店內。這個瞬間,令人無法呼吸的空氣迎麵撲來。


    「歡迎光臨!」


    禿頭老爹很有活力地打招呼。告知對方「兩個人」後,隨即被帶到櫃台的座位區。


    「呃……?」


    格裏芬愣住了。她一手緊握裝有id的卡片夾吊帶,似乎在尋找收款機讀取卡片的地方。慧告知「不用了」然後讓對方就座。


    「在這上麵挑選吧。吃完再算錢,用現金支付。」


    他將大張的菜單遞給對方。上麵寫有鹽味、醬油、味噌以及豬骨這些廣為人們熟悉的口味。順帶一提,這個連鎖店的特征為全部都是蔬菜拉麵。


    「不知道吃什麽的話我就隨便點了。」


    「不,我自己選。」


    格裏芬皺著眉頭,小巧的鼻腔脹起。


    「現在正是活用初期學習成果的好機會。」


    哦,終於要拿出真本事了嗎?ok,那就見識一下你的本領吧。


    格裏芬輕輕做了個深呼吸,正麵望著老板——


    「前菜(entrée)、魚類料理(poisson)、起司(fromage)、紅酒(un vin rouge) s"il vous it?」


    「不是這樣啊——!」


    竟然是法國菜。應該說,既然會點那種複雜的東西,區區一碗拉麵的話應該更不成問題吧。她學習知識究竟是以什麽為基準啊?


    「抱歉啊,小姑娘。我們沒有賣那種東西。」


    老板看似很愧疚地低頭道歉。


    「為表示歉意,免費幫你升級成大碗,請你見諒好嗎?鳴門卷也會幫你放得滿滿的。」


    格裏芬不安地打量著這邊的反應。慧於是替她回答:「那麽就這樣吧。」接著叫了兩碗鹽味拉麵,另外又點了餃子當作配菜。


    「我,失敗了嗎?」


    她一副沮喪的模樣這麽詢問。


    慧安慰著對方:「不,或許是我一開始把難度設得太高了。」盡管實際上真的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久等啦!」


    未等待多久的時間,拉麵便端上來了。格裏芬的那一碗的確放了較多的蔬菜。就連鳴門卷也比平常多一倍的分量。


    「好,開動吧。」


    合掌後,慧拿起筷子。一旁的格裏芬也有樣學樣地握住湯匙。


    「一開始要先盯著拉麵看。」


    「盯著看。」


    「吸入熱氣一邊鑒賞麵碗。」


    「鑒賞。」


    「用筷子輕撫拉麵的表麵。」


    「輕撫。」


    「然後慢慢地吸麵……吃下!」


    「吃下!」


    兩人不約而同地吸麵。啊啊,總覺得好放鬆。味道不會很刺激,但吃著吃著就感到很放心。格裏芬在一旁發出「思思」的聲音。將吸到一半的麵塞滿嘴巴後,她終於呼出一口氣:


    「好吃。」


    「喜歡嗎?」


    「比b套餐好吃。」


    「那種評價標準我倒是不敢苟同。」


    嗯,既然她喜歡的話那就好。


    「我老爸喜歡這裏的口味,總是會特地郵購然後放在家裏儲備。所以對我來說就相當於半個家常口味一樣,現在吃起來依然會覺得非常放鬆。」


    「你父親是小鬆的人嗎?」


    慧「嗯」的點頭,瞇起雙眼。


    「不過自從到東京念大學後,好像就幾乎沒回來過了。」


    印象中是個不會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的人。打從自已懂事起,幾乎就因為出差和隻身赴任的緣故而不在家。包括發生的母親那件事,以及像這次的緊急狀況時都是一樣。老實說,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真是個令人無法捉摸的父親。


    「來,另一道久等啦——!」


    熱騰騰的餃子被放在黑色鐵板上端來。躍動的熱油和蒸氣散發著香氣。等等——


    「咦?大叔,這裏麵有十二顆吧。」


    普通的菜單是一份六顆才對。慧以為自己點錯數量了。


    「算我招待的喔,看在小姑娘這麽可愛的分上。」


    對方笑容滿麵地使了個眼色。


    「你們感情真好呢,這位是妹妹嗎?」


    「咦——嗯。」


    慧含糊地點頭之際,格裏芬忽然抬頭挺胸。


    「慧是我的老師。」


    老師。


    「教會我許多外麵世界的事情。」


    「哈哈哈,真是個好哥哥啊。」


    不知是否聽懂了格裏芬的意思,老板這麽附和道。哎,我們在旁人眼中原來是這副模樣嗎?的確,要說是男女朋友的話,這家夥畢竟也太小了一點。


    「慧。」


    「嗯?」


    「這個也有特別的吃法嗎?」


    格裏芬愁眉苦臉地指著餃子問道。沒有。唔,其實吃拉麵也不需要什麽規矩吧。


    「這個很燙,要慢慢吃。小心不要讓裏麵的湯汁濺出來,醬料就看自己的喜好。」


    「喜好。」


    「都各沾一點點試試看,味道太濃的就不要了。」


    「了解。」


    她一本正經地點頭,然後伸出筷子。猛然將餃子放入嘴裏的瞬間,她的臉頰隨即鼓起,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好燙……」


    「所以我就說了吧,要慢慢吃。」


    「不過很好吃。」


    盡管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仍繼續夾起下一顆餃子。看著看著實在讓人擔心她會不會燙傷,慧事先倒滿冰水遞給對方。唔嗯,真有種身為家長的感覺,無法移開視線,放著對方不管。


    拿起餐巾紙擦拭濺出的沾醬之際,頭頂忽然傳來模糊的音樂聲。電視頻道切換至新聞節目,主播和評論員麵對麵坐著。


    『接下來要請有識之士發表意見,永崎先生,對於白熱化的中國內戰,我們日本該如何應對才好呢?』


    白頭發的評論員點點頭:『這個嘛——』


    『第一要


    務是保護在中日本人的安全,但也必須考慮到混亂平息後的外交關係。反政府勢力……一般稱之為「災」,理解他們的主張並展現靈活的對話姿態也是很重要的呢。幹涉他國內政固然是大忌,但要支持哪一方的政權,到頭來還是得根據中國國內的民意來決定。』


    『您是說,應該與反政府之間建立外交管道?』


    『畢竟對方的勢力已經擴展至如此地步,要繼續視為恐怖分子的話也有其難度了。我想起碼應該和對方的指導部門取得接觸才是。』


    啊……


    慧愣住了。


    與「災」建立外交管道?準備對話?


    這些人在胡說些什麽啊?唔,自己不太常看電視所以並不清楚,但日本這邊難道是將中國的狀況視為單純的內戰而已嗎?說到這個,在第七艦隊出擊的新聞中也使用了「反政府勢力」這個字眼。真不敢相信,和平癡呆症再怎麽嚴重也該有個限度吧。


    那些家夥既非組織也不是軍隊,純粹是災厄罷了。無視於國籍和人種,將一切都破壞殆盡。居然連這點都不懂嗎?


    「這也不知道會變得怎麽樣啊。」


    老板甩了一下撈麵勺。


    「周刊雜誌上不是寫得像外星人入侵一樣嗎?美軍好像也出動了,真不知道會不會攻擊小鬆這裏啊。」


    「不用擔心。」


    用堅定口吻回答的人是格裏芬。她放下筷子,換上凝重的表情:


    「倘若真是這樣,我會保護城市的。」


    「……咦?」


    慧急忙捂住格裏芬的嘴巴,說得這麽露骨的話難保對方不會起疑心。他向店長便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不好意思,這家夥漫畫和動畫看太多了。」


    店長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笑了笑。恰好在這個時候,新的客人伴隨門鈴聲走進來。


    「嘿,歡迎光臨啊!」


    店長有活力地這麽喊道,然後前去接待客人了。


    慧安心地呼了一口氣,轉而瞪向格裏芬:


    「千萬不要太多嘴喔,這裏可不是基地啊。」


    「可是這件事很重要。」


    她罕見地強硬反駁道,那清秀的臉龐緊緊繃在一起。


    「保護人類,保護大家的城市,我就是為此而製作出來的。即使狀況不佳,我還是會戰鬥到最後一刻,將敵人擊落。」


    ——就算我會因此而墜落。


    「……」


    那眼中蘊含的意誌令自己嚇了一跳。


    原本以為她隻是被現場的氣氛所影響,但並非如此。這女孩心中抱持著相當堅定的覺悟。


    即使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達成使命,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眼前的少女看起來就是如此高尚的存在。


    「慧。」


    格裏芬維持正經八百的表情望向這邊。她抿緊嘴唇,用鄭重的口吻告知:


    「餃子,我還想點一盤。」


    到頭來,慧一直陪伴對方逛到黃昏時分。


    格裏芬的好奇心沒有片刻停息。從藥妝店到快速時尚店,甚至被她帶往便利商店逛來逛去。進入ok便利商店幾分鍾後接著又造訪全家便利商店,完全不知道這樣有什麽好玩。但天真無邪的她卻樂在其中。時而專心閱讀漫畫周刊、時而訝異於電子遊樂場的喧囂,還有睜大眼睛看著魚鋪裏的鮮魚。


    下午五點,慧在橫跨梯川的橋麵停下腳踏車。


    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了相當郊外的地方,再繼續前進的話就是通往機場的路徑。


    「怎麽辦?要這樣直接回基地嗎?」


    「這麽快?」


    「什麽叫這麽快,現在時候差不多了喔。」


    明華和祖父母他們的事情應該不至於處理到晚上。倘若他們回家時發現自己不在,很有可能會被問東問西。


    襯衫的一邊被緊緊拉住。格裏芬投來冀望的目光:


    「再逛一下。」


    「可是——」


    「再一下就好。」


    「……」


    歎了一口氣,慧點點頭:


    「知道了。那麽再逛一個地方,結束之後就回去吧。」


    他蹬地騎出腳踏車,眺望著遠方湧現的白雲一邊離開大馬路。紅色的客運巴士在右手邊逐漸超越。腳踏車在狹窄的路盾和人行道上不時切換,一路北上穿越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下。


    大約騎了四百公尺後,視野一口氣變得開闊。道路過上了河川的堤防,陸地在此中斷,出現水平線。是河口,兩人抵達了日本海。


    「大海。」


    格裏芬這麽喘氣道。她伸手按住帽子,呼出溫熱的氣息:


    「是大海!」


    「嗯,是啊。」


    下坡進行最後衝刺,慧將腳踏車停在防波堤的角落。強勁的海風迎麵吹來,左右360度,每個方位都是無盡的天空,燈塔和防災廣播塔在夕陽下浮現。


    「好像叫『安宅關』呢。」


    「咦?」


    「就是這裏。似乎是什麽曆史上很有名的地方,雖然我不是很清楚。」


    你的數據庫裏難道沒有嗎?這麽詢問後,格裏芬搖搖頭。還是老樣子,不清楚她是以什麽樣的基準獲得知識的。


    牽著她的手,慧登上砂石路。越過防波堤的混凝土,廣大的沙灘呈現在眼前,是海水浴場。由於並非旺季,所以沒有多少人影。身穿防寒衣的團體正在玩著風浪板,看似住在附近的老人則牽著狗在散步。


    「啊。」


    格裏芬猛吸一口氣。或許是剛好接近日落之故,大海呈現金色的光輝,夕陽在沙灘投下複雜的陰影,海麵的波紋輕柔地帶動空氣。


    「好漂亮。」


    她晃動著連身裙的裙襬跑了出去。帽子被甩落,淺桃紅色的頭發隨之散開。但本人卻絲毫未察覺的樣子,依舊繼續走下海灘。她用全身迎著吹來的海風一邊轉動身體,外套和連身裙像花朵一般綻開。


    這個瞬間,慧的心跳猛然加速。


    (什麽……)


    體溫上升,呼吸變得困難,胸口深處訴說著疼痛。


    冷靜,我得冷靜。那不是人類,而是兵器啊。自己幹嘛要為此怦然心動?振作一點。


    慧做了個深呼吸,環視的目光捕捉到自動販賣機。啊,對了,喝點冰涼的東西冷卻腦袋。


    「喂,格裏芬!」


    他大聲呼喊。


    「我請你喝飲料,想喝什麽?」


    「咦?」


    格裏芬隔著肩膀回頭。


    「又要請我嗎?」


    說到這個,剛才在拉麵店就破費將近兩幹圓了。光是今天一天,自己的零用錢就消失一半。不過,事到如今再怎麽小氣也無濟於事。


    「嗯,想喝什麽都可以。」


    「那麽——」


    說著,格裏芬閉上嘴巴。她皺起眉頭,看似很認真地在思考如何選擇。


    「不然就隨便買一罐咖啡吧?」


    慧忍不住這麽詢問之際,格裏芬卻是回答:「我不太喜歡苦苦的。」


    「那麽紅茶?」


    「會苦。」


    「碳酸飲料。」


    「舌頭會痛。」


    想不到居然這麽挑嘴。


    「知道了,那照我的意思買吧。」這麽告知後,慧走向販賣機。他買了自己要喝的蘋果汁和另外一罐飲料,然後走下沙灘。


    「給你。」


    接過350ml的罐子後,格裏芬眨了眨眼睛。


    「酸奶?」


    「不會苦,嘴裏也不會劈哩啪啦的吧。如果還是不喜歡就跟我交換好了。」


    「不。」


    格裏芬立刻這麽否定,一把搶走乳酸飲料,拉開拉環放在柔嫩的嘴唇上。她呼出一口氣:


    「好喝。」


    「是嗎,太好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食物。」


    「那一開始就先說啊。」


    慧鬆了一口氣,打開自己的飲料。嗯,這家夥發育很差,多喝點乳製品應該比較好吧。雖然不知道阿尼瑪會不會成長,但看起來似乎可以像平常人一樣飲食。就在偷偷打量對方平坦的胸部一邊品嚐果肉之際,格裏芬不解地傾頭。


    「怎麽了?」


    「想起有點討厭的事情。」


    「討厭的事?」


    「以前有人對我說:『你發育不良,最好多補充乳製品喔。喜歡甜食的話就喝這個酸奶。胸部可以變大的。』。」


    「……」


    「真是沒禮貌。」


    就……就是說啊。對不起——等等,又不是我講的。


    「那是誰說的?八代通嗎?」


    「呃——」


    她愁眉苦臉地眺望半空中,仿佛在思索記憶一般。


    「忘記了。」


    「忘記了?」


    「想不起來。」


    「你真的不要緊嗎?」


    聽到這裏,多少也覺得有些不安了。不僅動作方麵,就連記憶也不穩定嗎?就在盯著對方看之際,她又冒出一句:「酸奶喝完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喝到。」這不是你說喜歡喝的嗎?再怎麽樣也太奇怪了吧。


    「知道了,我不問了。」


    還是不要讓她更加混亂了,要是因為和自己行動而變得更不穩定就笑不出來了。


    將剩下的果汁一飲而盡後,慧站了起來:


    「我去丟個垃圾,你先慢慢喝吧。我會一直陪你到日落的。」


    「嗯。」


    背向沙灘,慧登上通往停車場的階梯。呃——垃圾桶在哪?目光這麽四處遊走時——


    背後忽然傳來物體「啪沙」傾倒的聲音。


    慧隔著肩膀回頭一看。


    格裏芬就倒在地上。


    ……?


    她手裏拿著果汁罐,整個人倒臥在地上。罐子流出的液體在沙灘留下黑色痕跡,長發往四周散開。


    「別擔心,隻是睡著罷了。」


    正要衝過去的瞬間,卻被一個粗厚的聲音叫住了。


    階梯上站著一名肥胖男子。他將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裏,神情高傲地俯視這邊。


    「八代通……」


    「後麵加個『先生』吧,王子殿下。我好歹也比你年長。」


    八代通看似不太介意地說道,然後抬了抬下巴。其身後的迷你廂型車走出便服打扮的男女,一副駕輕就熟地來到格裏芬身邊將她抱起。


    「喂,你們——」


    感到莫名其妙的慧就要出聲製止。八代通舉起一隻手:


    「接下來就是技術人員的領域了,正所謂術業有專攻。相對地,換我來和你聊聊。你一定有許多想知道的事情吧?」


    「……」


    慧屏住呼吸瞪著對方。八代通毫不畏懼地徑自坐在防波堤上,格裏芬從他身旁被抬走。迷你廂型車打開車門,將少女吞沒其中。


    「坐下吧。」


    八代通扭起嘴角這麽說道。ok,好吧。那麽自己也不必客氣,把想問的事統統說出來。


    「包括昨天也是,你們到底在想什麽?」


    「怎麽說?」


    「未事先說明就放任我們兩個人行動。你不是要求我讓那個女孩能飛起來嗎?所以我才答應幫忙的。」


    「說得也是。」


    「那又為什麽——」


    慧加強語氣,八代通卻舉起一隻手打斷。他從懷中取出香煙點火,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之後拿起香煙盒:


    「要抽嗎?」


    「我還未成年。」


    「說不定『災』明年就會毀了全世界喔,這種時候你還在乎法律或身體健康嗎?」


    「……」


    「也罷。」


    紫煙吐向金黃色的天空,眼鏡底下的雙眸微微瞇細。


    「三個小時。」


    「啊?」


    「這是格裏芬的平均覺醒時間。哎,雖然有幾天會延長到四或五個小時啦。不過基本上經過這些間隔時間後她就會失去意識,無論是飛行中或警戒待命中都一樣,我所謂的不穩定指的就是這麽回事。」


    根本就派不上用場對吧。


    他投來自虐般的笑容。


    麵對沉默不語的慧,八代通聳聳肩膀:「不過啊——」


    「她今天又是如何?居然連續啟動了十個小時以上,我對此非常驚訝喔。既沒有增加藥量,也未重新編寫過控製信號。單純隻是和你在一起,她就能持續覺醒的狀態。這個簡直就是奇跡,隻能當作是一種科學無法解釋的力量在背後運作了。」


    「……我並沒有做什麽——」


    「沒錯,什麽都沒做。隻是逛逛站前的商店街或是海岸這些相當幼稚的約會行程罷了,就像學生一樣玩得非常保守。」


    他一直在看著嗎?嗯,也難怪可以挑在那麽剛好的時間點出現。像這種暴牙龜的嗜好實在是太低級了。


    「然後呢?你們知道原因了嗎?反正一定就躲在遠處監視那家夥的狀態吧。」


    麵對這番挑釁般的口吻,八代通卻搖了搖頭:


    「不,不知道。完全不清楚。」


    「……」


    「哎,假說的話倒是可以舉出好幾個。比方說你的聲音蘊含著特殊的脈衝,能讓那家夥保持穩定狀態。或者你的臉上具有特殊的色譜,促使她持續覺醒。抑或是你的體味所造成的影響。」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慧徹底傻眼,喃喃這麽問道。八代通用鼻子哼了一聲,.


    「你說呢?不過的確存在驗證的價值。例如把你的大頭照放在駕駛艙裏,或是用變聲器播放你的聲音,這點小事對我們來說並不成問題。」


    「……光是想象就不寒而栗了。」


    自己的聲音在駕駛艙內播放,彌漫艙內的體味,還有貼滿整個牆壁的照片。


    老實說太噁心了。


    八代通按熄香煙。他略微繃緊表情:


    「不管怎麽樣,時間所剩不多了,我們沒有選擇手段的餘地。試飛時程今天拍板確定了。」


    「試飛?」


    「就是判斷那家夥是否要被停止運用的測試飛行。剛好在一個星期後,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三實施。所以這次倘若不能順利飛行,那家夥就到此為止了,將會成為廢棄品遭到報廢。」


    「這麽快?」


    速度之快出乎自己的意料。明明是對抗「災」的秘密武器,居然會這麽輕易地就遭到報廢。簡直不敢相信,人類的戰鬥分明沒有餘力再這麽慢慢來了。


    「這已經是我極力爭取的結果了。哎,畢竟阿尼瑪比你所想象的還要更燒錢喔,在審查預算會議上甚至有人表示『還不如養一艘航空母艦來得劃算』呢。」


    「……」


    「事實上,效率也的確很差。誰叫其他的阿尼瑪沒有什麽大問題,都在穩定增加飛行時數。沒有希望的機體就趕快廢棄,然後尋找下一個適合的機種,這麽做也很合乎常理。若單純從價格性能比來考慮的話,那家夥就應該被拋棄。倘若我不是站在技術人員的立場也會這麽認為的。」


    「可是!」


    慧忍不住提高音量。


    他握緊拳頭,垂下目光。


    可是——


    「當初要是沒有那家夥……我們早就沒命了。」


    這是毫不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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