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格裏芬越來越遠的時候,起初閃過腦海裏的想法是一片混亂。


    緊接而來的認知趕上現實,極度的恐懼湧上心頭,全身細胞發出尖叫,痛苦得滿地打滾。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格裏芬會死,她會被殺!就像剛才的女性一樣被一槍打穿腦袋,或是被手榴彈的烈焰燒成灰燼。


    我不要!


    「唔!」


    回過神時,慧從車上跳了下來。背後響起「慧先生!」、「鳴穀!」的叫喊。然而,他還來不及回答,劇烈的衝擊就降臨了。慧在混凝土上翻滾,胸部和腰部狠狠地被撞了好幾下。他無視劇痛爬起身。格裏芬……在那裏!她在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外,一臉茫然地抬著頭看向這邊。


    「慧。」


    「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慧跑過去對格裏芬說。小小的手指抓住了他伸出的手。這次他不會再鬆開手了,慧用力地握緊她的手。格裏芬一臉如在夢中的表情,被他牽著手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慧。」嘶啞的聲音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有話等會兒再說,先逃吧!」


    看不到八代通他們的車,可能已經開走了。背後有武裝集團,也無法掉頭回來。他們隻能自己逃脫了。


    警鈴聲慢半拍才響起,灑水係統開始運作,水霧與粉塵混雜在一起,讓視野變得更差。多數敵人都被range rover引走,還沒有什麽人注意到兩人。慧看出對方的位置和遮蔽物,計算了一下逃脫路徑。好!


    「要走嘍!」


    慧拉著格裏芬的手開始狂奔。蒙古語的叫喊與腳步聲追了過來,附近的地麵隨著槍聲爆炸。但正如慧所期待,對方沒有瞄準,射歪的子彈打在距離很遠的後方牆壁上。


    跑進略顯骯髒的便門,從內側上鎖。是樓梯間,粗略環顧四周也沒有其他人在。敵人的包圍網好像還沒擴及到這裏來。太好了,趁現在逃到外頭去的話應該就會有辦法了。


    砰!砰!


    有東西打在門上。對方在射擊那扇門嗎?慧咬緊了牙,將格裏芬拉到身邊,攬住她單薄的肩膀爬上樓梯。


    最後他們來到大樓的後門。這裏有一扇類似警衛室的小窗戶,窗戶對麵的警衛們正兵荒馬亂地打著電話,監視攝影機的畫麵裏映照出地下室的慘狀。他們報警了嗎?有人注意到這邊,出聲問他們的身分,但是他們沒有停下來,馬不停蹄地穿過便門,跑到外頭。


    戶外帶著涼意的空氣刺上皮膚,俄羅斯風格的城市裏飄浮著橘黃色的燈光。慧完全不知道他們該往哪邊走,該往哪裏去。可是他們不能停下來,要是不盡量遠離旅館,他們馬上會再次被敵人包圍,被敵人抓住。


    頭上似乎響起了輕微的機械聲,電線杆上架設著白色的箱型機器,深色的鏡頭眨眨眼,低頭看向他們。監視攝影機?


    「可惡!」


    不行,隻要待在街上,所在地無論如何都會被對方知曉,一舉一動都會被對方察覺。他們得離開鬧區。到郊外,或者盡量往照明稀少的方向去。


    背後傳來敵人的聲音。對方在行道樹對麵的後門附近尋找兩人。


    「往這邊走。」


    慧與格裏芬一起翻越柵欄,進入隔壁建築的私人土地,一邊搜尋著死角一邊穿越寬廣的前庭。


    色調柔和的無軌電車從旁邊經過,車頭燈的燈光在街道上縱橫交錯。交通流量還是一樣大,不過沒人注意到路旁兩名孩子的逃亡。隻有自己兩人在異國的城市裏到處亂竄,氣喘籲籲又孤立無援。


    穿過馬路,來到另一棟建築物,走過十字路口來到老舊的小巷。


    到底要跑到哪裏才能逃出生天?還是他們已經成功混淆追兵的目光了?


    不知道,危機感已經麻痹,慧隻是不停地跑。彷佛停下腳步的瞬間,就會被槍林彈雨和手榴彈的烈焰抓住。


    「慧……我的腳、已經……」


    「再跑一下下,加油!」


    慧鼓勵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格裏芬。他察覺到臉頰上的汗水,伸手去擦卻黏了一手的血。是在混亂中受了傷嗎?仔細一看,襯衫和褲子上也滲出紅色的東西,沒有痛楚反而令人覺得毛骨悚然,隻有類似麻痹發熱的感覺籠罩著全身。


    慧壓下湧上心頭的不安,努力用開朗的聲音說:


    「八代通先生他們一定會找人來救我們,所以你再忍耐一下。別擔心,我們絕對會獲救。」


    穿過河岸邊的街道來到大馬路上,慧瞥了一眼對岸的路燈,打算穿過斑馬線。


    就在那一瞬間,眼前有一輛小型巴士開過來。看到那熟悉的輪廓,慧寒毛直豎。是那群人!蒙古白色納粹十字,他們被找到了!


    慧一把抓起格裏芬的手掉頭就跑,背後傳來巴士的開門聲和攔阻聲。看見一條狹窄的小巷後衝了進去,沿路踢翻破爛雜物,濺起髒兮兮的積水,想方設法地企圖保持距離。耳邊的空氣呼嘯而過。對方在開槍,死亡與他擦身而過。


    究竟跑了多久呢?彷佛永無止盡的逃亡路途走到最後,慧的視野一片開闊。


    隔著一條車道,一片寬廣的黑暗展現在眼前。草坪、石板路及稀稀疏疏的一列戶外燈。路樹和長椅浮現在白色的燈光中。


    是公園,而且非常大。公園裏麵被交錯的樹木遮擋,無法一眼望盡,濃重的黑暗看起來有如簾幕。


    怎麽辦?該逃到裏麵去嗎?就在慧猶豫不決時,一輛小型巴士從左邊的十字路口彎過來,背後的小巷裏也有人的動靜逐漸逼近。


    沒時間考慮了。慧鞭策著疲憊的身體衝進公園裏,蹬著石板路不斷深入再深入,進入樹林間躲避外麵的光線。


    林木長得鬱鬱蔥蔥,沒什麽人造物。枝葉的窸窣聲遮蔽了喘息與腳步聲,城市裏的喧囂也很遙遠。感覺不錯,慧心想這片黑暗說不定會直接掩蓋他們的身影。


    「哈!」


    泄漏響亮的笑聲。


    混帳,這算什麽?太爛了吧!


    樹林的另一頭是毫無遮蔽物的廣場。一片草坪綿延而去,草坪中心是看似噴水池的造景。無處可躲,也無處可逃。設計成一圈圓形的戶外燈甚至驅散了夜幕。


    背後傳來幾道腳步聲,也混雜著小型巴士的引擎聲。大概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嘈雜聲漸漸擴散開來,緩緩包圍整座廣場。


    「────!────!」


    他們在講什麽?勸降嗎?然而下一秒,好幾道發射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空氣為之顫栗,被切碎的青草在空中飛舞。哈哈,想也知道。如果對方是願意溝通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引發這麽大的騷動。


    要活捉就得先停止他們的動作,開個兩三槍奪走身體的自由。最壞的情況下,隻要留一個活口就能發揮人質的作用,對方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在絕望的折磨下,慧卻還是本能地想求生,幾乎是無意識地拉著格裏芬的手往廣場中央跑。草屑橫飛,夜露四濺,他一心祈求著好運,一邊飛奔過無人的草原。身體很遲鈍,雙腿像是裝了鐵塊似的沉重。他踉踉蹌蹌地來到噴水池邊緣,將少女拉到造景後麵蹲下來,想要先躲過呼嘯的鉛塊風暴。


    每當被子彈擊中,造景就震動一下。碎落的粉塵從頭上灑下來,慧已經沒力氣逃跑,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了。隻能緩緩地等待人生的最後一刻降臨,坐視著希望潰堤。


    我們……我們在做什麽?


    「人類」這種生物──


    如今世界可是麵臨了滅亡的危機啊!明明如此,你們不團結起來攜手合作,在這種地方搞內哄,還要毀掉身為最後一絲希望的阿尼瑪。


    「對不起,格裏芬。」


    慧抱住她纖細的肩膀。


    「你們明明拚命地想要保護我們、拯救我們,人類自己卻彼此仇視,想要毀掉一切。我們真是一種愚蠢的生物,就算沒有『災』,想必我們自己也會因為內哄而走向滅亡。對,是啊,說不定乾脆滅亡了比較好,這種愚蠢的存在增加到幾億、幾十億之多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不對。」


    一道平靜但堅定的聲音否定了他。


    格裏芬抬起頭來,玻璃珠般的眼睛筆真地看著他。


    「我相信人類。」


    她的話裏帶著堅強的意誌。


    「我相信人類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敗,總有一天也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我認為人類能打造出嶄新的未來。」


    「格裏……芬?」


    「慧,不要放棄,你們的選擇會改變世界,希望會編織出曆史。不管有多麽狼狽、多麽曲折,隻要不停往前走,人類這個物種就不會結束。失敗不會結束在失敗,隻要你們不絕望,總有一天可以走出這座迷宮。所以,所以我──」


    一聲格外刺耳的槍聲響起。


    格裏芬的身體一震──張著嘴巴緩緩地倒下去,額頭上流下一道紅色痕跡。鮮豔、令人聯想到子體顏色的鮮紅色落在石地板上。


    「喂。」


    慧搖晃她的身體,意識凍結。他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騙人……的吧?)


    他抓著她的肩膀,指尖掐入柔軟的皮膚裏。


    「這不好笑,格裏芬,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我啊!好不好?」


    沒有回應。少女的臉上漸漸失去血色,漸漸失去紅潤。


    子彈剜起身側的大地,夜風彷佛要吹散她的生命,卷起被切斷的草屑。


    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開什麽玩笑!」


    慧嘶吼著怒瞪武裝集團,連周遭交錯的彈雨都不在意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抱有明確的殺意,想抓住對方的手腳狠狠地擰下來,連靈魂一起徹底粉碎。你們……你們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麽好事嗎?竟然為了那些無聊的信條和主義,讓一切統統化作泡影。我要讓你們知道厲害,絕對要讓你們為犯下的過錯償命!


    敵人逐漸接近,車輛跟在舉著槍的成員背後。壓倒性的兵力差距。但慧已經不害怕死亡了,現在他的腦袋裏隻想著能帶多少人一起上路,能不能成功複仇。他要咬斷敵人的喉嚨,奪走他們的槍,送一兩個人下地獄去。他要他們贖罪。


    (等等我,格裏芬,我馬上就去找你。)


    就在暴虐的情緒即將衝出胸口的時候──


    天空中傳來巨響。


    小型巴士在宛如雷聲的轟炸之後爆炸,衝天而起的火焰讓武裝勢力們感到動搖。慧還來不及去想發生了什麽事,巨大的飛行物體就從低空入侵。寬大的主翼、長方形的進氣口、發出暴力低吼的雙渦輪扇引擎……


    是戰鬥機。機身和機翼下的派龍架上掛著有如柴薪的武器,在夜晚黑暗的背景下,看不見國籍標誌或機體編號,但是慧一眼就看出了它的身分──飛來的機體整架散發出棣棠色的光芒。


    「伊格兒!」


    在他大喊時,機體已經通過了他的頭上。掀起的陣風隨著轟鳴聲襲來,草皮沙沙作響,外套翻飛起舞。慧眯著眼睛轉頭望去,看見鮮豔奪目的豔陽黃餘暉。他沒看錯,果然是伊格兒。可是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她不是跟拉菲爾兩個人一起守著小鬆嗎?


    不理會慧湧入心中的疑問,雙發引擎的子體轉彎。它以傾斜二十度角緩緩下降,宛如瞄準獵物的猛禽般,盯著廣場上的敵方部隊。這下武裝集團總算察覺到危險了,他們撤掉包圍網,開始爭先恐後地逃進樹林裏。然而為時已晚,武器從機翼下的派龍架上灑下,有如巨大孔雀魚的雪茄型容器在空中展開魚鰭,緩緩地旋轉並撒落在廣場上。


    接連發生驚人的爆炸和地鳴聲。大地晃動,人和瓦礫像紙片一樣被卷上空中,火焰與黑煙燒焦了夜空。武裝集團的手榴彈完全無法與其相提並論,超規格的暴力在眼前上演,沒有任何人能穩穩地站著,活人與死人都平等地趴在大地上。


    警笛嗡嗡響起,幾束刺眼的探照燈光線照進廣場。草綠色的裝甲車從硝煙裏出現,接著是穿著迷彩服的士兵衝了進來。他們小跑步散開,舉槍對準了倒在地上的武裝勢力。


    是友軍?


    得救……了嗎?


    「慧先生!」


    綠發少女從草坪對麵跑來,還可以看到後麵跟著白袍的壯漢與瘦長的青年。


    (法多姆、八代通先生……)


    慧想呼喊他們,卻發不出聲音來。視線開始模糊,緊繃的情緒中斷,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沒。


    *


    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窗邊的花瓶。


    白色容器裏裝飾著雪絨花,玻璃窗外麵一片黑暗,告知時間是在日落之後。慧轉動視線,發現腦袋被柔軟壓了回來──是枕頭。看來他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沒有任何裝飾的牆壁被塗上白色與嫩草綠兩種顏色,給人乾淨清潔的印象。幾乎沒有什麽日常家用器具,床邊放著一個像是呼叫鈴的按鈕。


    (病房……?)


    「喔,你醒啦?」


    低沉的聲音闖進朦朦朧朧的意識。


    慧轉過頭,一陣鈍痛襲來,身體處處發麻。定睛一看,他的手臂和胸口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繃帶,臉頰和頭上也有紗布的觸感。


    「還不能動喔,你傷得非常嚴重,甚至讓人很意外你居然還四肢健全。上海的時候也好,這一次也罷,你真的很堅強呢。要是一般人,早就已經死透兩三次了。」


    一道龐大的人影忽然湊上來打量他。對方把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裏,腦袋探了過來。是個戴眼鏡的肥胖男子。他挑起單側眉毛,注視著慧的臉。


    「知道我是誰嗎?你熟睡了超過一天,身體就別提了,我正擔心你的腦袋有沒有出問題呢。嗯,眼神似乎有聚焦,瞳孔也正常,也有意識。」


    「……八代通先生?」


    慧剛開口問:「這裏到底是……?」時渾身僵硬。失去意識前的光景在腦中閃過。夜裏的逃亡、逼近的腳步聲與槍響、被追進廣場、遭到敵人包圍,然後……


    「格裏芬!」


    慧掀開毛毯跳起來,劇痛竄過全身,但他無暇顧及於此。他抓著白袍撐起身體,緊盯著那張肥胖的臉說:


    「八代通先生,她──格裏芬中彈了……」


    「是嗎?」


    「我什麽都不能做,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明明下定決心絕對要保護她,結果、結果卻變成這樣──」


    「慧!」


    熟悉的聲音傳來,披著鬥篷罩衫的少女朝他跑了過來,桃紅色的頭發搖曳,反射光芒。她順勢以倒上床的力道撲向床鋪。


    「啥……?」


    格、格裏芬?


    慧不敢置信。是本人嗎?不是在作夢吧?還是自己也中彈身亡,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可是,近在眼前的少女觸感明確,體溫透過睡衣傳了過來,搖曳的眼睛緊緊地看著自己。


    「慧,太好了。」


    小手抓住他的上臂,指尖陷進繃帶裏。


    「我以為你不會醒來了。」


    「不,我……那個,我沒事。」


    無法順利表達,欣喜之下無法清楚地認知現狀。呃,這種時候應該先問的是──


    「你沒事嗎?」


    「嗯?」


    「嗯什麽,你的頭部中彈了吧?流血倒了下去。」


    「這個嗎?」


    格裏芬撩起頭發給他看,太陽穴上貼著一塊紗布,非常小,隻有ok繃大小,也幾乎沒看到有血跡滲出。


    「她被子彈擦到,引起了腦震蕩,很驚險,不過沒有大礙。這家夥向來倒楣,這次說不定是分到了你的好運氣。」


    (啥……?)


    腦、腦震蕩?


    隻是被嚇昏而已?不是被子彈打中?隻是擦破了一塊皮?


    哈!


    ……


    哈哈。


    哈哈哈。


    啊哈哈哈!


    「!慧、慧,好難受。喉嚨……勒住了,勒到了,唔喔喔喔喔喔!」


    慧抱住掙紮亂動的格裏芬。啊啊,她活著,她在呼吸。手中的溫度、肌膚的觸感、傳來的心跳,一切都如此惹人憐愛。就在慧用全身感受著她的存在時,八代通製止了他。


    「好了,你想掐死她嗎?好不容易四肢健全地生還,卻在同伴的手裏窒息身亡就太意外了喔。」


    「啊、嗯……抱歉,格裏芬。」


    格裏芬大口喘著氣,從她漲得通紅的臉蛋來看,似乎是真的很痛苦。她搖搖晃晃地離開,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慧又向她說了一次「抱歉。」,轉頭看向八代通。


    「可是,後來怎麽了?這裏是……烏蘭巴托嗎?」


    「是納來哈機場附近的醫院。烏蘭巴托市區大概要再花一點時間才能恢複正常,我們姑且先退到這裏來。那些恐怖分子全部被逮捕了,警方正在清查他們背後的關係,不過應該不會查出什麽讓人滿意的情報吧。畢竟他們隻不過是蜥蜴的尾巴。」


    「警察是我們的同伴嗎?」


    「更貼切的說法應該是,他們會不時根據雙方的力量平衡來改變立場。這次剛好是因為跟我們聯手的重要人士,在警方和軍方高層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在政策推動上,恰巧跟親俄派處於對立。似乎打算拿昨天的事件當籌碼,反將對手一軍。有夠煩的,不過總比孤立無援好。」


    「……」


    「姑且跟你複習一下整起事態的演變吧。在停車場跟你分散後,我們衝進了日本大使館裏,透過外交管道向蒙古政府提出嚴正的抗議,說:『我國有民眾被卷入排外恐怖攻擊,要是政府放任不管,我們就凍結目前正在貴國內進行的所有投資計畫。』同時從交通管製係統的記錄中找出你們的所在地,派救援部隊前往救助,最後設法掌握到的就是那座公園廣場了。」


    「原來是這樣。」


    看來拚死掙紮沒有白費力氣。要是早早放棄,八代通的救援也就趕不及了。話雖這麽說,但真是千鈞一發。隻要轟炸稍微來晚一點點,自己應該就衝進敵陣裏了。


    嗯?


    轟炸?


    「奇怪?這麽說起來,我怎麽好像有看到伊格兒飛過來的印象……是我的錯覺吧?畢竟她應該在小鬆,這裏也不是呼叫她就能馬上過來的距離,我是不是看見幻覺了?」


    「啊~!慧,你醒了~!」


    金發少女出現在病房門口,她張著嘴巴,一雙大眼睛瞪得圓滾滾,微卷的長發到處亂翹。


    擁有雄鷹之名的阿尼瑪踩著運動鞋,發出響亮的腳步聲跑到床邊來。


    「噯噯~你覺得伊格兒怎麽樣?厲不厲害?很帥對吧!格裏芬說她昏倒了,完全不記得,伊格兒超級不開心!」


    「是、是嗎?」


    「突然叫人家裝上mk82炸彈,還隻能瞄準敵人打,真是為難人家了!可是伊格兒很努力,小心地不打到慧你們喔~明明連誘導裝置都沒有,卻有準確地避開你們兩個人所在的長椅。」


    「長椅?」


    慧怔愣地回望她,而伊格兒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就是公園入口的那張長椅!」


    「不,我們是在廣場正中央的那座噴水池。」


    「咦?」


    「咦?」


    ……


    「哎喲,這種小細節沒差啦!」


    「有差好嗎!我們能平安無事隻是走狗屎運吧?你開什麽玩笑,什麽叫有努力避開啊!你想殺了我們嗎!」


    「哼~!人家明明救了你們!慧好壞!不懂得感恩!討厭你討厭你!」


    伊格兒躲到八代通背後,朝慧吐舌頭。可惡,好想揍她。慧氣得拳頭發抖,而八代通歎了一口氣。


    「唉,資訊共享不太到位我們也有責任。畢竟她一抵達納來哈就又馬上起飛,處於完全沒有建立檔案連結的狀態,幾乎隻靠著無線電指示就趕到現場。你就稍微寬容一點吧。」


    對了,剛才被不合時宜的情緒吞沒,忘了問這家夥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那個……為什麽伊格兒能來救我們?」


    「嗯?」


    「就算說是一路猛趕,從日本到蒙古也要花五個小時以上吧。如果你是在旅館遭到襲擊後立刻呼叫她過來,她是怎麽趕上那個場麵的?曲速飛行通過日本海嗎?」


    「如果有那種技術就謝天謝地了。情況其實更單純,因為我不是在恐怖分子襲擊之後才呼叫伊格兒,而是在下午入住旅館後,第一時間就呼叫她了。」


    「咦?」


    「我從你們那裏聽說俄軍阿尼瑪部隊的事情後,想說既然對方有三架,那我們也得湊齊相應的數量才行。雖然我對小鬆的緊急應戰能力有點不放心,但是投入不上不下的戰力,導致被各個擊破反而更糟糕。要打就徹底地打,要撤退就撤退。考慮要怎麽抉擇之後,我決定采取攻勢。」


    「攻勢。」


    聽到直白的字眼,慧嚇了一跳。攻擊,交戰。對手是俄軍阿尼瑪部隊,也就是芭芭琪卡,擁有暖橘色彩的少女。


    「非得做到那種地步不可嗎?」


    慧不禁開口問。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感湧上心頭。


    「日本跟俄羅斯都太奇怪了!的確,那或許是來曆不明的歐帕茲,但它隻是殘骸而已吧?為了得到那種東西而幹涉他國政治,這次還打算讓阿尼瑪自相殘殺,這都是什麽鳥事啊?八代通先生,這次的事件,你該不會……」


    慧的眼神嚴厲起來,壓低了聲音說:


    「還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們吧?」


    「……」


    白袍男性板起臉來。


    他張大鼻孔用力深呼吸,胡亂搔亂頭發。


    「我不是要隱瞞你們。隻是因為它是一個無從判斷的研究資料,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代表著什麽意義,所以才沒說。就隻是這樣。」


    「什麽意思?」


    「這是我在解析貝兒庫特的資料期間發現的事情。俄羅斯的科學家對現今世界的樣貌抱持著根源上的疑問,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有什麽地方不太一致。他們為了厘清那個原因,運用貝兒庫特的剩餘演算能力持續進行模擬實驗。究竟是哪裏發生了異常?異物是在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混進來的?不過,絕大多數是類似氣候變遷或生態係變化之類的無聊模擬實驗,不過在幾千個演算法裏麵,有一個微妙的東西。」


    「微妙的東西?」


    「y within a y.」


    男人的聲音裏帶著奇妙的寒意。


    「就是劇中劇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模擬實驗裏打造另一個模擬實驗,用來演算外側會如何處理內側。不是計算世界會走向什麽樣的結局,而是計算操縱世界的人會有什麽樣的舉動。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操縱世界的人、控製萬物行動的存在,也就是──


    「神……?」


    八代通點點頭。


    「那群人稱之為『主宰』。簡單來說是神明的行動解析。這個世界被至高無上的意誌扭曲,而他們像打電腦遊


    戲一樣,不斷改變條件和難易度來進行觀測。阿尼瑪、子體和我們都隻是其中的條件之一。」


    「那是什麽?」


    這件事太荒誕無稽了,慧的腦筋跟不上。現今的世界是個模擬實驗?要改變被某個人的意誌扭曲的現實?這笑話爛透了,笑不出來。


    「你應該不會把這種事情當真吧?」


    「我啊,是屬於覺得『原來還有這種想法啊』的類型。不過俄國人恐怕是很認真地這麽想,而且在尋找揪出那個存在的鑰匙。」


    鑰匙。


    慧恍然大悟。該不會……該不會就是那個?


    「一千年前的f-15。」


    八代通隻用眼神肯定了這句話。


    「唉,假如有神明一般的存在,那時間和空間應該都能任祂隨意掌控,應該可以馬上丟個一打或兩打的歐帕茲。所以我也可以理解俄羅斯把這次的發現視為良機,也可以理解他們想投入最強戰力排除阻礙的心情。」


    慧用餘光看見伊格兒正在爬上凳子。大概是聽膩了這個話題,她伸手想要去按呼叫護士的按鈕,而格裏芬慌張地製止她。這片光景與眼前對話過於格格不入,讓慧的腦袋裏一片混亂。


    「我們非得配合他們演這種童話故事嗎?」


    「唉,我本來心想,如果隻是個時間帶比較奇怪的贗品,最壞也可以放手讓給他們,可是在烏蘭巴托看到實物後,我改變了想法。鳴穀,那個東西──那片機翼是我們『技本』的設計。」


    「啥?」


    八代通哼了一聲,勾起嘴角。


    「正確地說,是我們接下來打算設計的東西。在我們以子體的運用結果為依據,想讓機體強度更向上提升的計畫裏。目前我們正在籌備下期修改企畫的階段,而那東西就被當成一千年前的遺物挖出來了。你覺得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充滿嘲諷的口吻。


    「假設真的如俄國人所說,是神明在操弄世界的參數,那我們的技術為什麽會被丟到過去?而且不是丟在日本,是被搬到蒙古?我應該知道理由吧?我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聯係著希望,還是走向毀滅?要是不弄清楚這一點會很危險,我會無法決定今後的動向。」


    「所以──」八代通說,鄭重地調正他肥胖的身軀。


    「所以我們要去汗博格,去那裏拿下剩餘的殘骸。要是俄羅斯來攪局,我們隻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排除。」


    就算要跟同為阿尼瑪的對手交戰也一樣。


    八代通的聲音低沉,語氣卻堅定不移。


    結果在那之後,慧在病房裏待了整整一天。


    雖然是為了謹慎起見、搜集情報和擬定諸多方針而做的決定,但是傷患也不能做什麽事。一覺醒來後,傷口已經閉合,身體上的疼痛也消退了。力氣和體力充盈之後,他反而對眼下的停滯不前感到不安,因此開始鍛煉肌肉當複健,結果才開始做就慘遭護士教訓。慢跑當然不行,伸展操也不行,慧就這樣一動也不能動地隻能等著吃飯。晚餐、早餐、午餐,然後再接著晚餐,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溜出了病房。慧穿著涼鞋,隻披了一件開襟毛衣就跑到外頭,盡量遠離建築物的燈光,往草坪走去。


    滿天的星空在頭頂上散開,可能是空氣很清澈,星星又大又亮,密集的光點重重疊疊,有如空中的裂痕。漆黑的大地無邊無際,模糊了天地的分界。彷佛飄浮在外太空裏,一鬆懈就無法分辨上下左右,在虛空中不停旋轉。


    感覺也有點像頭暈目眩,慧甩了甩頭。踩著青草前進,他看見前方有一道嬌小的人影。人影抬起線條柔和的下顎仰望著天空,呼出的白色氣息浮現在星光裏,生成一片如夢似幻的光景。淺桃紅色的腦袋發著光。


    「喂。」


    聽到呼喚,格裏芬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說:「慧。」


    「你可以出來嗎?」


    「隻是散個步而已。我又沒有亂來,而且馬上就回去了。是說,你才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看星星。」


    想想也是。


    慧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後續。她是單純出來觀測天體的嗎?


    「可以跟你一起看嗎?」


    「嗯。」


    慧走過去與她肩並著肩。抬頭望去,無數星鬥覆蓋了整片視野。光景還是一樣震懾人心,但是與剛才不同,這次不會讓人感到害怕不安。身旁的少女成為強烈的重力拉住了自己,身體與心靈都與她相係。


    「格裏芬。」


    「嗯?」


    「幸好你活著。」


    「嗯。」


    格裏芬點點頭。


    「慧也是。」


    她稍微換了一口氣說:


    「幸好遙、朝倉和納來哈的維修人員們都平安無事……其實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死掉。」


    「其他人?」


    「在停車場被槍擊而死的女人,還有追著我們跑的那些人。」


    「你啊。」


    慧屏住呼吸,凝視著她。


    那可是打算殺掉自己的人。被對方那麽惡劣地對待,甚至用炮彈來洗禮,格裏芬卻還是不希望對方死掉?希望他們能跟自己一樣繼續活下來?


    這個博愛主義的程度有點異常。在子體化前,她以前被南美的反政府勢力利用,曾經攻擊過友軍,這是當時留下來的創傷嗎?不對──


    「我相信人類。」


    慧想起她在公園廣場的話。她用蘊含堅定意誌的決然語氣說:


    「我相信人類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敗,總有一天也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我認為人類能打造出嶄新的未來。」


    這股盲目的信賴是怎麽來的?這份對人類這個物種全體的愛。


    打從相遇以來就一直抱持著的疑問浮現腦海。她究竟知道什麽?她的目的是什麽?


    「格裏芬,你為什麽願意待在我身邊?」


    慧說出最根本的問題。


    「如果是要因應意識障礙的策略,那你隻要在維修或戰鬥時跟我待在一起就好了吧?可是你一直守護著我,要是我軟弱就罵我,我頹喪就鼓勵我,一路引導著我走到今天。為什麽?你為什麽願意為我做這麽多?」


    他們並不是一直都擁有良好的關係,相遇之後的慧有一陣子很迷惘,覺得她是來曆不明的存在,得知她源自「核心」時也激烈地排斥過,然而她依舊願意依偎著自己。慧想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麽,又是怎麽來的。


    「不知道。」


    格裏芬垂下視線。


    「一定要跟慧在一起是事實,是位在我非常深處的準則。這一點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所以我可以馬上就認出你。跟鳴穀慧在一起、保護人類到最後,這兩個概念對我而言近乎本能,在這個前提下,我不曾有過任何迷惘。可是……」


    可是?


    「最近變得有點奇怪。」


    長發晃動,遮住了她的側臉。


    「待在慧身邊時,我的心髒會怦咚怦咚地跳,呼吸會變得困難,還有非常難過的感覺。越開心就越會這樣。我明明是在做正確的事情,卻越來越不安,覺得很難受、悲傷,又寂寞。」


    「格裏芬?」


    被星光照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纖細的肩膀在顫抖。她緊緊揪住開襟毛衣的袖子。


    「慧,我好怕。」


    懇求的眼神。


    「我不想跟慧分開,想一直跟慧在一起。」


    強烈的膽怯傳遞過來。慧被她激動的表情懾住,卻還是拚命回應她。


    「我跟你一樣。從旅館逃走的時候,我也沒有丟下你不管吧?同樣的事情不管再來幾次我都會去救你,要是失散了我會去找你。你知道吧?」


    「我知道。雖然知道,可是……」


    格裏芬有種不安,卻無法順利表達出來的感覺。她著急地張開嘴巴又閉上,唯有一雙灰色的眼睛靜靜地訴說著痛苦。


    是什麽?她到底在擔心什麽?是害怕與俄國機交戰,被擊落嗎?但是,如果是擔心這件事,自己也會與她同生共死,不需要擔心別離。


    慧找不出問題點,不知道該解決什麽問題,但又不能放著不安的她不管。他伸出手指拭去她的眼淚,視線交會,輕輕地按住她的肩膀。


    (奇怪?)


    這個姿勢是怎麽回事?臉靠得很近,身體緊貼著四目相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格裏芬一臉神情迷蒙的樣子。


    美如糖藝的嘴唇輕啟,呼吸聲感覺非常大聲。視線無法離開豔麗的唇瓣光澤,心髒在狂跳。


    慧想起在上海海上接吻時的觸感。甜美、柔軟,彷佛快要融化在一起的記憶。現在隻要再將臉湊近一點點,就能重新體驗到那種感覺。氣氛無可挑剔,但是他真的要順著氣氛繼續下去嗎?畢竟短短一分鍾之前,他們還在進行相當嚴肅的談話,現在卻隻因為距離稍微近了一些,他的腦袋就被顏色鮮豔的衝動填滿,想要忘卻一切,將她擁入懷。


    太奇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亂七八糟,就連格裏芬都會輕視他,罵他:「我在跟你認真討論耶,你開什麽玩笑!」吧。可是除此之外,他應該怎麽做才好?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推開嗎?在這種距離下繼續對話?兩者都很詭異。那麽,那麽……


    「慧。」


    呢喃聲響起,格裏芬緊緊抓住他的雙臂,臉和身體湊得更近了一些。


    「慧,我……」


    理性崩壞。啊啊,沒辦法,忍不住。他想抱緊這副嬌小的身體,想感覺她的溫度。就在慧下定決心,雙手使力時──


    「咳!」


    一聲平靜的咳嗽聲響起。空氣凝結,躁動的心一口氣冷卻下來。


    慧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綠發少女半眯著眼看著兩人。


    「兩位要繼續下去也沒關係,不過格裏芬,爸爸找你。說是接下來要進行egg的調整,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奪命連環叩。」


    法多姆晃了晃手機終端給她看。是格裏芬的,她忘記帶了吧。


    格裏芬怯生生地離開自己的身體,走到法多姆身邊接過手機,低頭道了一句:「對不起。」後回醫院裏去了。


    法多姆哼了一聲,將寒冰似的眼神轉向慧。


    「我不是故意來打擾的喔。我體貼地等了一會兒,隻是看你什麽都不做,所以才宣告時間到的。」


    「什、什麽時間到啊……」


    「明明快點把她推倒就好了。對我肆意玩弄,遇到真正重視的女孩子就連親一口都不敢嗎?真令人火大呢。」


    「我、我說你!」


    慧滿臉通紅地走上前,卻被她用食指製止。法多姆的神色稍微嚴肅了起來。


    「前往汗博格的日期確定了,就在明天淩晨。」


    「咦?」


    「挖掘的重型設備已經前往現場了,我們要同時確保製空權並構築據點,從俄方手中搶得先機。反正隻要取得目標物品,接下來的解析可以在日本做。總之就是講求速度的快攻。休息時間結束了。」


    「這樣啊。」


    慧繃起神經。他們原本就是為此造訪蒙古的,現在傷勢痊愈,技本的準備也已經完成,接下來就隻剩下勇闖虎穴了。終於可以跟「災」戰鬥了──可以回到原本的任務上。就在慧因為既定目標而喘著粗氣時──


    「慧先生。」


    法多姆莫名露出困惑的表情,垂下纖長的睫毛,吸了一口氣。


    「幹嘛?」


    「你認為我們現在的關係能一直持續下去嗎?」


    「啥?」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如果『災』在明天的戰鬥中依舊派出超乎預期的龐大兵力,或是芭芭琪卡出現得比想像中還早,我們之中可能會有誰被擊落。那樣一來,就無法再相見了喔。被火焰與金屬片吞噬,永遠成為隻在記憶中的存在。你和格裏芬說不定會再也無法像剛才那樣交談,你真的有清楚地認知到這件事嗎?」


    「這……」


    至今為止也一樣吧。麵對壓倒性數量的「災」,他們一直都戰得驚險無比。對上阿尼瑪的戰鬥的確是第一次,但這又不是需要特別看待的事情。飛彈打中了就是擊落對方,被飛彈打中了就是被對方擊落而已。


    法多姆應該也抱持著同樣的疑問吧,她自己提出問題,卻也一副困惑的模樣。


    「抱歉。可是我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好像有什麽類似時限的東西正在逐漸接近。」


    「別說那種話啦!」


    格裏芬也好,這家夥也罷,她們在說什麽啊?是被異國的恐怖組織追殺過後,變得多愁善感了嗎?


    然而,法多姆臉上僵硬的表情不變,直直地看著他。


    「慧先生。」


    她的聲音平靜卻清晰。


    「世界上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無論是我、是你還是格裏芬,總有一天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誰也不曉得那一天是遲是早。所以,請你至少別讓自己後悔,趁還做得到的時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盡量去做──她這麽說。


    *


    萬裏青空一望無際。


    從高空中看到的草原充滿了意外豐富的起伏。漆黑的山脈縱橫大地,山穀間的聚落、道路及湖泊宛如米粒。大概是整體海拔偏高的緣故,雲和地麵的距離很近,落下的陽光在大地上形成斑駁的影子。


    「太好了,沒什麽風。之前還聽說氣流相當不穩定就是了。」


    慧回頭找格裏芬攀談,而格裏芬短短地「嗯。」了一聲附和。與平時一樣麵無表情的格裏芬繼續檢查著機體,螢幕上顯示的畫麵從氣象資料切換到作戰路線和周遭飛行資訊,不規律的電子音效嗶嗶作響。


    「噯,格裏芬。」


    「嗯?」


    「……不,沒事。」


    絲毫感覺不到她昨晚展現的不安。她已經放寬心了嗎?或者隻是假裝放寬心了呢?慧不認為那麽強烈的恐懼可以隻睡一個晚上就消除。


    「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好像有什麽類似時限的東西正在逐漸接近。」


    法多姆所說的話讓他耿耿於懷,如果最後時限真的正在逼近,那自己想做什麽?想跟格裏芬怎麽樣?不知道。因為他一直覺得有格裏芬在身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根本無法想像她消失的情景。


    如果今天是最後一次能跟她在一起──


    『barbie隊,聽得到嗎?我是八代通。快要進入「災」的警戒線了,這裏的敵人似乎比日本海那邊弱,可是也不要大意了。大陸是那群家夥的地盤,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冒出什麽東西來,而且還可能遇到俄國機來妨礙。把神經給我繃到最緊了。』


    無線通訊中響起『是。』、『是~』的回應。左手邊有綠色和黃色的機體並排飛行,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在青空中前進。裝甲座艙罩全副武裝,機翼下麵自然不用說,機身下方的派龍架上也載滿了武器。


    『再確認一次作戰計畫。barbie隊前往礦山南方,排除敵方迎擊機並敲開哨戒線。同時,地麵部隊向前推進,實施建構雷達監視網、架設對空兵器並修建機場。隻要巡邏防線建立起來,堅守陣地的準備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之後要一邊執行適度的巡邏,一邊待命準備緊急迎敵。畢竟時間要是拖太久,蒙古軍的戰力可能也會增強。』


    「什麽是哨戒線?」


    總不可能在空中有畫一條線。慧想先確認他們要去敲開「災」的什麽東西,結果──


    『咦~慧,你都沒在聽嗎?』


    伊格兒拔高了聲音。


    『出發前召開的作戰會議上明明說明過好幾次了!』


    呃!


    糟糕,他太在意格裏芬的事情,整場會議都在神遊天外。這下自己露出馬腳了。


    八代通歎了一口氣。


    『唉,算了,我再分享一次吧。就是這個。』


    圖片被轉傳到螢幕上。透明無色的……球?許多顆宛如肥皂球的球體連在一起,感覺像在看理科教室的分子模型一樣。它們彼此間隔約一百英裏,飄浮在蒙古南部的天空中。


    『那是裝備著雷達的滯空監視站台,體積龐大,但裏麵裝的八成是惰性氣體。不能自主飛行,但可以持久地監視四麵八方數百公裏。隻要有它們在,我們的行動就會全部泄漏。』


    「那,隻要把它們打下來就好了?」


    『對,這樣就可以隱瞞我們的行蹤,能反過來用我們的雷達監視網掌握敵人的動向。』


    原來如此,攻守交換嗎?至少在挖掘結束前,能在南蒙古打造出一片安全地帶,確保人類的世界。


    『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就差不多開工了。barbie隊,允許交戰。』


    伴隨著一聲:『收到!』,伊格兒開始加速,法多姆也隨後踩下油門。為了不被兩架領路的戰機拋下,慧加大了引擎的馬力輸出。煩惱就留待以後,現在要專注在眼前的敵人身上。


    大氣的流動改變,發出沉重的低吼敲打在座艙罩上,發出「沙沙」的噪音。遠方閃過銀光,是雷達接觸,它們來了!


    「火器管製係統開啟!barbie01,遭遇敵人!」


    發射飛彈。發射出去的彈頭正麵粉碎了敵機,避開爆炸的火焰後,又有兩三架「災」機衝了過來。


    雙方互相散布著轟炸聲交錯,鎖定彼此背後,進入纏鬥。急轉彎的g力讓操縱杆一口氣沉重起來,肌肉和骨骼發出輾壓聲。慧咬緊牙關,視線巡梭,尋找敵方蹤跡。斜上方有飛機雲。


    鎖定。


    「fo2。」


    發射的飛彈以九十度角改變了方向,飛翔而去,遵從格裏芬的控製猛然加速,撞破了正在轉彎的「災」機腹部。


    同時間,伊格兒她們也繳出了戰果,清澈的空中綻放數朵火焰之花。


    「滯空雷達在哪裏?」


    「兩點鍾方向,距離14。」


    慧根據格裏芬的指示移動機體。大概是發現我方的目的了,敵人集中過來。四道玻璃閃光從前方的天空拖著螺旋狀的飛機雲【trail】逼近。


    誰想奉陪啊!


    再發射兩發飛彈。慧將誘導工作交給格裏芬,節流閥全開。


    衝進螺旋中央。飛彈命中倒飛著逼近的敵機,另一發擊中從左方來襲的「災」。機體滑過洞開的包圍圈空隙,脫身了!


    「發現目標,一點鍾方向。」


    慧遠遠看見有如氣球的物體。或許是相對速度大的緣故,雙方的距離在轉眼間逐漸縮短,球體各處射出猛烈的火箭,拖著白煙的小型迎擊飛彈往這邊逼近。


    「混帳……家夥!」


    傾斜機身,鑽進火網空隙,用機炮打碎接近的飛彈,將準星鎖定了目標。


    扣下板機。有如閃光燈的光芒一閃,被氣球吸了進去。球體外殼噗滋、噗滋、噗滋地開洞,膨脹起來。一瞬間的沉默過後,劇烈的爆炸填滿了整片視野。是因為自衛火器也被卷進去了嗎?慧在千鈞一發之際傾斜操縱杆,避開爆炸掀起的氣浪。飛散的碎片敲打在機身上,發出鏘鏘的討厭聲響。


    『慧先生,你太亂來了!蠻幹也該有個限度!』


    綠色子體從後方追了上來。周遭不見敵蹤,看來剩下的「災」都被法多姆她們解決掉了。


    慧活動頸部和下顎的肌肉,調整一下耳麥的位置,視線看向戰術地圖。


    「抱歉,不過雷達站台有好幾個吧?我想說不趕快擊潰,應該會不太妙。而且你們也說要速戰速決啊。」


    『速戰速決跟有勇無謀是兩回事。再說,慧先生,你知道自己現在用掉幾顆飛彈了嗎?要是芭芭琪卡在彈盡糧絕的時候出現,就笑不出來了喔。』


    慧心中一寒。手指從武器投擲按鈕鬆開,確認飛彈數量。一枚、兩枚、三枚,剩四枚飛彈。


    「她們果然……會來嗎?」


    『會來的,鐵定。』


    法多姆與他並肩飛行,重整編隊朝下一個目標前進。


    『不管我們的情報隱匿工作做得多麽到位,都出動了這麽多的戰力,不久後就會暴露了。從烏蘭巴托到汗博格的直線距離是五百公裏,戰鬥機飛過來用不到三十分鍾,就算對方發現有戰鬥後出動也絕對來得及。』


    「我們贏得了嗎?」


    話才說完,慧就後悔了。這個問題沒意義到了極點。假如法多姆回答:「會輸。」的話,他要唯唯諾諾地接受嗎?還是要夾著尾巴逃回去?怎麽可能,隻是滅自己威風而已。


    然而,法多姆稍加思索後回答:『七成五。』


    「咦?」


    『我們的勝算。老實說,如果隻有我和格裏芬會很難打,不過加上伊格兒就另當別論了。隻要沒有其他意外,我們應該會贏。』


    「是、是嗎?」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還以為你會說五五波耶。」


    『隻看雙方的數量是不相上下沒錯,我也可以理解你為什麽會那麽想。不過,若是把隸屬機種的世代也考慮進去,我們比較有優勢。』


    「世代?」


    『講得極端點,就是對戰鬥機的規格要求不一樣。技術和戰術會隨著時代演進,需要的戰鬥機樣貌也會逐漸改變。有飛彈和沒飛彈的時期、有雷達和沒雷達的時期,軍用飛機的存在方式也不一樣吧?就是這麽一回事。』


    「嗯、嗯嗯?」


    聽不懂。不過法多姆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第1世代是亞音速的噴射推進,第2世代是超音速飛行與雷達,第3世代是雷達歸航導引飛彈的運用能力,第4世代是增添後燃器與電子儀器,第5世代就是講究匿蹤技術和超音速巡航的時代了。順帶一提,像格裏芬那樣的最新型非匿蹤機,由於超越第4代但未達第5代,所以被稱為4?5代機。viper zero也一樣。』


    「是這樣啊。」


    『是的。順帶一提,我是第3代,伊格兒是第4代,所以現在位於蒙古的獨飛戰力平均值為3?8代。反觀俄方,su-27m-anm裘拉薇麗克是第4?5代,mig-29smt-anm拉絲特裘卡是第3代,而那個叫蒂.歐的阿尼瑪如果是mig-21,那就是第2代,平均起來為3?2代。這樣你明白了嗎?作為戰鬥單位,我們更新型也更強。』


    強。


    「嗯~」


    『怎麽了嗎?反應那麽微妙。』


    「不是,因為3?8和3?2隻差一點點吧?這不算在誤差的範疇裏嗎?」


    『這麽聽來真討厭。我這麽拚命地硬掰我們獲勝的理由,你卻打算潑我冷水?』


    「硬掰?你剛才說了『硬掰』對吧!」


    『哎呀,不小心說出實話了。』


    唔哇啊啊!他果然很討厭跟這個家夥講話!心情越來越沉重了,糟糕透頂!


    『玩笑話就先擺一邊吧,慧先生,在空戰的世界裏,戰力每差一代就是完全不同的次元。第2世代的機體就算群起而攻之,也敵不過第3世代的機體,所以,至少在混進一


    架舊世代機種的那一刻起,敵方就處於劣勢。接下來隻要擊落她們最新銳機種的主力核心機體就行。』


    「最新銳機種。」


    su-27m-anm裘拉薇麗克,特有色為暖橘色的阿尼瑪子體。


    『三架一起上,搞定su-27。這就是我們的作戰。』


    法多姆斬釘截鐵地斷言。


    單純但確實的方法。不打三對三,而是先將局麵變成三對一,挾質量確保壓倒性的優勢。要說唯一令人不安的地方……


    「要是蒂.歐攜帶了什麽詭異的裝備怎麽辦?就像你所說,要是她裝了『誘蛾燈』等級的秘密武器的話……」


    『到時候就先打蒂.歐。看機體外形就可以大致判斷出一定程度的改造,臨敵時我會指示你們變更目標。』


    「呼嗯。」


    的確,照目前的情況進行下去是不會輸。七成五的勝算,四戰三勝的比例,隻要不掉以輕心就沒什麽好不安的。可是……


    「慧。」


    格裏芬的聲音僵硬。


    「有兩個未確認的飛行物體正在高速接近。方位320,距離16,再兩分鍾後接觸。」


    「是『災』嗎?」


    「否定。沒有epcm反應。偵測到egg。波長……是子體。」!


    『來了呢。伊格兒,中斷「災」的清掃任務,先收拾俄國獾。戰術連結,顯示目標。』


    戰術情勢畫麵上覆蓋了多條資訊,將正在接近的光點加上字母標示和威脅情報。en01.su-27m-anm,威脅等級:高;en02.mig-29smt-anm,威脅等級:中。另一架呢……?不見機影。即使把地圖的比例尺調低來看,正在接近的機體依舊隻有兩架。


    『嗨,小哥,看來你從那群蠢貨的包圍中脫身了呢。平安就好。』


    無線通訊切了進來,慧不會聽錯這道略顯低啞的嗓音──是裘拉薇麗克。她還是老樣子,一副驕傲自大又目中無人的語氣。


    『我的建議很有用吧?可以的話,真希望你能認真地把另一個忠告也聽進去。我應該警告過你──愛惜小命的話趕緊回家。』


    聽到這冷酷無情的台詞,慧心中一寒,用力地握緊了操縱杆。


    「裘拉薇麗克,我們……」


    『哎呀,不好意思,我們沒有聊天的餘裕。我說過了吧?我的仁慈不會有第二次。真遺憾,居然要以這種形式失去貝兒庫特的恩人。』


    她輕輕一笑,電波另一端的氣氛為之一變,氣息裏蘊藏著鋒利如刀的殺氣。


    『我要蹂躪你們。』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後,雷達警報響了起來。鎖定,地圖上的光點分散成好幾個。


    是飛彈!


    「格裏芬!防禦動作!」


    慧急轉彎的同時發射幹擾絲和熱焰彈。火焰與鋁形成的壁壘吞噬敵方的飛彈,誘發爆炸。


    橘色和海水藍的機體穿梭而去,兩者同樣是雙發動機、雙垂直尾翼的流利線條,橘色的機體擁有一般的主翼、尾翼之外,還有前翼。空氣震動,衝擊波襲來。速度好快!


    『慧先生,請不要跟她纏鬥!對方的機動性比你高,追太深會被吃掉的!』


    「你這麽說也沒辦法啊!」


    不追就無法攻擊,默默飛行隻會被單方麵地狙擊而已。


    綿延漫長的飛機雲在太陽下分為兩道,急遽地改變方向,回身往這邊來。槍口咆哮,火箭飛過來。慧讚歎著對方左右對稱的美麗動作,同時翻轉機體。


    「現在要怎麽辦?」


    『我和伊格兒負責驅趕,把她們誘導到格裏芬的射程範圍裏,請你用間接射擊【off-bht】的方式開炮。誘導能力越高,我們的攻擊應該就越有利。』


    「可是沒看到蒂.歐的蹤跡……」


    會不會被偷襲?慧心中仍有不安,但是──


    『我實施過三重掃描,對方的egg隻有兩個,說不定是起飛前出了什麽問題。無論如何,我們的作戰計畫不變。活用數量上的優勢,一口氣把對方逼上絕路。這種時候講情麵沒有用。』


    「……收到。」


    慧拉動節流閥立起機身,刻意選擇遠離敵人的方向飛。伊格兒和法多姆追著目標而去。進入機炮有效射程範圍時,敵我雙方開始以阿尼瑪機特有的銳角式機動互相搶位繞背。


    電子音效「嗶!」地一響,戰術地圖上顯示出座標。目標的未來位置及移動路徑傳送過來。要把對方引誘到這個位置的意思嗎?


    「格裏芬,你明白作戰計畫了嗎?」


    「嗯。」


    「ok,那就走吧。」


    慧盡量迂回地接近目標地點,要是采取太直線的路徑,他們的意圖會被察覺。他假裝隻是在閃避,一副很猶豫要不要加入空戰的動作。


    『啊~討厭!完全打不中!超火大!』


    有部分人士打得很認真,不過無視她。按照法多姆的目的,戰場漸漸接近目標地點。還有五海浬、四海浬、三海浬。


    「鎖定。」


    格裏芬的聲音響起。全周天螢幕的右手邊,瞄準框與遠方的目標重疊了。鮮紅色的光點傳達出捕捉到獵物的訊息。


    「……fo2。」


    一瞬間的遲疑過後,慧按下武器投擲鈕。他還是很難把裘拉薇麗克視為敵人,畢竟她前來告知恐怖分子的襲擊行動,有通風報信的恩情在。不過慧沒得猶豫,要是不幹掉對方,自己就會被幹掉,會被空對空飛彈擊穿。


    機身匡啷一晃,狹長的飛行物體往右後方飛去,拖著白煙,以高速朝著黑點飛去。裘拉薇麗克……采取閃避動作了嗎?然而為時已晚,按照這個時機,她避不開格裏芬控製的彈頭。


    命中。


    就在慧預測接下來會出現的破壞和閃光時──


    飛彈的軌道突然改變。它轉了一百八十度,垂下頭。


    爆炸。


    裘拉薇麗克閃耀著機翼往上升,暖橘色的機體毫發無傷。


    什……


    「你在幹什麽啊,格裏芬?打歪了耶!」


    「怎麽會……」


    格裏芬的抽氣聲傳來。她屏住呼吸,低聲說:「再一次。」


    「開啟飛彈尋標器,鎖定。」


    瞄準框的紅燈閃爍。慧吸一口氣,傾斜機身放出武器。再次發射飛彈。彈頭畫出曲線平緩的軌跡,卻依舊在命中敵人之前就爆炸。


    「怎麽可能?為什麽?」


    「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無線通訊「沙!」地一聲傳來,法多姆急切的聲音響起。


    『慧先生,我們遭到中斷。她們正在用與格裏芬相同波長的egg投擲飛彈,覆蓋誘導波,讓飛彈失去方向。』


    「可以做到這種事嗎?」


    『以原理上來說並非不可能。這跟讓格裏芬操縱拉菲爾時一樣,以改變egg波長的方式與其他機體重合。差別在於釋放波長的目標是子體還是飛彈。當然,這必須事先掌握到對方的egg波長。』


    爆炸聲再度響起,伊格兒放出的飛彈在空中自相殘殺了。彈頭的碎片虛無地往地麵墜下,耳邊響起咂舌聲。


    『看來我們這邊的egg遭人采樣了,飛彈打不中。得用機炮搞定對方。』


    「等、等一下!對方的飛彈能打中我們吧?而我們卻要用槍來戰鬥?太亂來了!」


    『亂來也好,胡來也罷,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先取得高度,以壓製對手頭頂的形式──』


    警報鈴聲「嗶──」地響徹駕駛艙。是遭到鎖定的警報,敵人的飛彈正在接近,有兩發。


    慧咬牙


    傾斜操縱杆,但是在逃開前又被其他的雷達訊號捕捉到。這次是拉絲特裘卡的瞄準,海水藍色的裝甲座艙罩盯上了這邊。


    『日本鬼子,你居然敢朝裘拉發射飛彈。下地獄吧,為你犯下的沉重罪行顫抖去死吧。』


    宛如詛咒的聲音讓慧寒毛直豎。距離很近,這次換我方沒有閃避空間了。幹擾絲?熱焰彈?來不及,要被幹掉了!


    在那一剎那,一陣光雨堵住了拉絲特裘卡的前方,海水藍色的機體翻轉機翼。炮擊?遮蔽了陽光的棣棠色子體急速地降下來。


    「伊格兒!」


    『動來動去的,煩死人了!可以不要管作戰計畫了吧?伊格兒把她們全部打下來就好了!』


    格林機炮發出怒吼,瞄準拉絲特裘卡的尾翼。海水藍色的子體閃過弧形的彈道,降低高度,同時進行翻滾與加速,企圖繞到伊格兒的背後。伊格兒隨即減速閃過拉絲特裘卡的突襲,然後再度展開追擊。


    『別想跑~!』


    她完全昏頭了。雖然很感激她從危機中拯救了自己,不過她現在根本看不見周遭,感覺有點危險。裘拉薇麗克……正在與法多姆交手。


    『伊格兒!不要飛太遠了!我們會來不及掩護你!』


    『人家才不需要掩護!敵人隻有兩架飛機而已,人家馬上就打敗她,回你們那邊去。隻要再縮短一點點距離就好!』


    這時,好像有東西一閃。天空的顏色在搖晃?伊格兒左手邊的空間在波動。


    (怎麽回事?)


    是眼花了嗎?就在慧眨眨眼睛,又甩甩頭的瞬間。


    『伊格兒!』


    法多姆以蠻橫的機動飛到伊格兒左手邊。隨後,機關炮彈從空無一物的空間裏射出,猛烈的光粒撞破了法多姆的尾翼,黑煙冒出,碎片飛散。


    什!


    『什麽!』


    伊格兒的尖叫與劃破空氣的尖銳風聲重合了。有東西緩緩褪去大氣的藍色,出現在陽光下。好巨大。比f-15j更大了一兩圈。巨大的主翼及翼前緣延伸板化為一體,營造出有如女雛(注:女兒節人偶中的皇後人偶)的線條,一雙垂直尾翼從根部擺動著──從未見過的機體,菱形的機首、扁平的機身、粉餅盒般的座艙罩,一切都顯示出它是一架基於未知構想打造而成的戰鬥機。


    不明機體使雙發引擎低吼,急速上升,投身跳入水麵似的再度溶進天空的藍色裏。


    什麽?


    那是什麽東西?


    「格裏芬,雷達探測呢?」


    「ive tact!egg也無法檢出,完全失去目標。」


    『怎麽會有這種事……』


    法多姆的抽氣聲響起,一副愕然的模樣。


    『蒂.歐──是這個意思啊。所以隱瞞了她的存在,把她當成殺手鐧來使用。我們被擺了一道,要是早點注意到就好了。』


    「喂,你在說什麽?你知道那個家夥嗎?」


    『21──двáдцatь.oдnh,所以叫蒂?歐。我們的推測沒有錯。隻不過那不是mig-21,而是開發代碼i-21,又名t-50。戰術航空機先進航空複合體──pakfa,第5世代機。』


    鎖定警報響起。這次是短程飛彈從正上方落了下來。無法辨識母機的蹤影,隻有宛如漣漪的搖晃留在空中。慧咬牙使用動力俯衝,撒下熱焰彈逃過一劫。


    「你說第5世代機……?」


    法多姆在幾分鍾前說了什麽?她說戰鬥機的性能會依世代差異,有天翻地覆的改變。每前進一個世代,舊型機就會完全無法抗衡。我方的戰力是第4?5代機的格裏芬、第4代機的伊格兒和第3代機的法多姆。當時會認為這個陣容能夠勝過芭芭琪卡的原因無他,正是因為他們以為蒂.歐是第2代機,結果卻是第5代機?獨飛中不存在的次世代機阿尼瑪。


    『沒錯,首次公開亮相喔!』


    裘拉薇麗克嗤笑。她用打從心底感到愉悅且嗜虐的聲音說:


    『匿蹤技術、超音速巡航、aesa。由於電磁遮蔽了egg,就算你們是阿尼瑪也沒辦法輕易地找到她。特有色為虹色【iridesce】,沒錯,她不是為了反『災』戰,而是為了對付阿尼瑪而特化的機體!』


    橘色和海水藍的機體衝過來,打算以武力包圍並擊潰我方。雷達波從四麵八方湧來,感覺像被一張看不見的網子纏住了,無處可逃,無論是往右還是往左,都會被敵人的下顎咬得粉碎。


    慧啟動節流閥,提高速度試圖逃離敵人的瞄準。就在他衝出去的瞬間,一陣機關炮彈的彈雨突然撲來。左手邊的空間在搖晃,是蒂.歐──不對,是帕克法。火花粒震蕩機體,左側主翼爆炸開來,格裏芬「唔!」地發出慘叫。


    「沒事吧!」


    「沒事……不影響戰鬥。中止燃料供給【fuel】,啟動自動滅火裝置。」


    「別逞強喔。」


    慧大喊的同時向左轉。他想尋找敵人蹤跡,拉絲特裘卡卻已在此時追了上來。再度響起飛彈警報。他看向伊格兒,發現對方也同樣遭到裘拉薇麗克追擊,光是從敵彈下逃生就顯得焦頭爛額,更遑論反擊了。


    (可惡!)


    餘彈數量太少,失去數量上的優勢,擔任司令塔的法多姆又負傷了。無法期待飛彈能命中,機體性能也大打折扣。心跳劇烈起來,焦躁和恐懼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慘了,不行了,要全滅了。


    「撤退吧!必須先重整態勢,照現在這樣下去隻會任由她們宰割!」


    「可是法多姆她!」


    格裏芬緊盯著座艙罩的另一側,視線前方是冒著黑煙的綠色機體。


    「她的方向舵和引擎被打壞了,就算逃跑也會被追上。」


    「我們和伊格兒來防守敵人,讓法多姆趁著這個空檔去避難。就算再怎麽不利,至少能絆住敵人,隻要可以設法逃出她們的偵測範圍就好!」


    就在慧加強語氣的瞬間,機體匡啷一晃,他失去了操縱杆的手感。視野一歪,開始緩緩地旋轉起來。


    「怎、怎麽了?喂,格裏芬,你在做什麽?把控製權還來!」


    「我什麽也沒做,是nfi……變得怪怪的。untroble。無法操控。」


    『等等!機體自己……為什麽?』


    聽見伊格兒的尖叫,慧恍然大悟。戰術地圖上的我機顯示正在遠離戰場,伊格兒也一樣。隻有法多姆還留在敵陣中,表示檔案連結的線條是從她那裏延伸過來。


    遠程操控,中斷訊號,強製退避命令。


    「喂!法多姆,你想做什麽!你在想什麽!」


    『嗬!』一聲輕笑響起。


    『半吊子和突擊笨蛋竟然想負責斷後,太貽笑大方了。別想太多了,盡速撤離吧,這裏由我拖住。』


    「什麽拖住……你!」


    在三對二,而且沒有負傷的時候也陷入了苦戰耶,你想憑一己之力擋住敵方三架飛機?


    太亂來了!


    就在慧想對她說:「自大也該有個限度,好歹我們三架戰機通力合作……」的時候,他的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她可是法多姆,應該早就知道這麽做是在亂來,那她為什麽要做出這麽莽撞的行徑?理由很簡單,因為她知道即使有他們兩架機體的掩護也會失敗,因為她知道他們會被占有優勢的敵人任意宰割。


    所以她打算將損傷降到最低,犧牲一架來讓另外兩架存活下去。至於要犧牲的機體是誰──


    「你開什麽玩笑!」


    迸出的聲音宛如哀號。慧敲上操控台,朝著耳麥怒吼:


    「你不是不打會


    輸的仗嗎!就算其他人被擊墜,自己一個人也要活下來,這是你的原則吧!你要守護人類的使命跑到哪裏去了?現在不是你在這種地方飾演悲劇女主角的時候吧!」


    『說的沒錯。』


    她回應的聲音非常平穩,好似放下了某種心魔。她「嗬嗬。」地輕輕一笑。


    『真不像我的風格呢。這種時候本來應該讓你們上前突擊,幫我擋子彈的,可是為什麽呢?我認為應該為了拯救人類而存活下來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法多姆!」


    『我的人生充滿了失敗,但是在最後的最後度過了快樂的時光。慧先生,我要向你道謝,願你平安健康。』


    噴發還健在的引擎,朝俄國機而去。


    裘拉薇麗克從左邊,拉絲特裘卡從右邊逼近。槍林彈雨將垂直尾翼和進氣口打穿,空對空飛彈接二連三地發射,瞄準翡翠綠色的機體。


    『第一架!』


    哄笑聲響起,就在慧要吶喊出聲的那一刻──


    飛彈彈飛了出去。彷佛被看不見的巨人用手揮開,從正中間斷成兩截,並將跟在後頭的彈體卷進去,一起落向大地。


    『什麽!』


    裘拉薇麗克的聲音與奇怪的雜音重合──一陣宛如尖銳汽笛聲的噪音。大氣搖曳,有什麽東西遮蔽了陽光。慧被吸引而抬起視線,看見上空出現一抹細長的輪廓──長而寬大的主翼、高高突起的雷達罩、曲線形的進氣口。


    薰衣草紫色的戰鬥攻擊機──


    「viper zero!」


    隸屬那霸基地的子體側翻,擊發機翼下的發射架,燃燒的火箭在半空中分散為無數顆子彈,形成光雲。俄國機承受不住而避開,viper zero急轉彎追了上去。機關炮彈的軌跡在藍天中畫出黑色的汙痕。


    「為什麽……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抽氣聲被電子音效打斷,大量的文字列被傳到螢幕上。數字與字母接二連三地流過畫麵。


    「她說是遙……叫她來的。」


    格裏芬輕聲說:


    「說是不吝惜出動的戰力,既然要打就盡全力去打。還說他在呼叫伊格兒的同時也召喚了viper zero,在抵達汗博格的航線上盡可能地投入了所有的空中加油機。」


    「真的假的?」


    把日本的防空交給拉菲爾一個人嗎?太亂來了。不過慧現在很感激這個荒唐的舉動,這種不顧一切的態度太可靠了。


    螢幕上顯示「you have trol」的訊息,訊號來源是barbie04──viper zero。慧回過神來握住操縱杆,發現控製權回來了,連忙調轉機體返回戰場。


    電子音效「嗶──」地響起。


    ──first priority:proteg barbie03.leave the russian to me(最優先事項:掩護barbie03。俄國機交給我處理。)


    「交給她處理?」


    單憑她一架飛機嗎?


    不可能吧。她不曉得她們可以讓我們的飛彈失效嗎?然而,慧還來不及阻止viper zero,她就翻轉機翼,發射了短距離空對空飛彈。


    『笨蛋!我們老早就解析完你們的egg──』


    沒過多久,拉絲特裘卡的笑聲就凝結了。彈頭逼近海水藍的機體,最後在千鈞一發之際於鋪開的幹擾絲及熱焰彈中爆炸,飛散的炸藥在拉絲特裘卡的尾翼與機身割出縱橫交錯的裂痕。


    『什!』


    拉絲特裘卡拖著黑煙,設法重整姿勢,卻難以掩飾心中的震撼。強烈的混亂和疑惑透過無線通訊傳了過來。


    『你在搞什麽!拉絲特裘卡,現在可不是玩耍的時候!』


    『不是、不是的,裘拉!這家夥不太對勁!』


    viper zero一個銳角轉彎,再度逮住射程裏的俄國機。鎖定──裘拉薇麗克恨恨地咬牙。


    『帕克法!跟拉絲特裘卡一起攻擊那家夥,我去收拾那個死不足惜的老不死!』


    裘拉薇麗克掉頭向法多姆飛去。再度顯示出「protect 03」的文字訊息。唉,知道了啦!交給你,交給你就是了!


    「格裏芬、伊格兒,先跟上法多姆!讓她脫離這片空域,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說!」


    不等她們回覆:『收到!』慧就開啟節流閥。大氣的聲音變得強烈,亂流讓機體不斷震動。


    離法多姆所在的空域還有一段距離,來得及嗎?不,一定要來得及,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殺。


    viper zero靈巧地閃過兩架俄國機的攻擊,緩緩地移動機身,從敵人的射擊線上逃開。明明一樣看不到帕克法的身影,卻擁有具威脅性的閃避能力。不對……她看得見?她可以察覺對方的所有動作,所以才能應付多名敵人?


    為什麽?


    慧的視線落在戰術地圖上,核對俄國機的位置、viper zero的行進方向與雙方的機動,試圖盡量占據比較有利的位置。viper zero似乎在找敵方的死角,俄國機則想確保雙人小組的優勢。獵犬拉絲特裘卡與看不見的狙擊手帕克法,她們想要活用兩者的長處──


    (啊!)


    慧恍然大悟。


    對了,是用消去法。雖然說在光學及電波上看不見,也不是從物理上消失了。隻要通過其他物體前麵就會遮住對方的身影,所以她們越是追求理想的陣形,帕克法越不能通過隊友的前方。她不能出現在拉絲特裘卡和裘拉薇麗克的行進路線上。


    預測看得見的敵人軌道,排除帕克法的移動目的地。隻要能夠高速地不斷重複這個演算,就能夠以高準確度預測到對方的位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戰場上的情況時時刻刻在變化,一般來說沒辦法以秒為單位掌握對方的行蹤。但是,如果是在獨飛中也屬於特異存在的viper zero的話……


    『唔!』拉絲特裘卡發出短促的呻吟,忌憚地翻轉機翼。


    『這家夥!egg一直變來變去,無法讀取她的動作!』


    viper zero的外裝甲在閃爍。慧一開始還以為是錯覺,不久後顏色的變化清晰起來。從紫色變成藍色,接著變成青色,再變成綠色。她接連變換特有色,改變周遭空氣的顏色。虹色的子體猛地變換角度上升後發射火箭彈。無數的火球在天上炸開,沒打中嗎?


    『哈!白癡嗎!你在瞄準哪裏──』


    就在那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反射出烈焰的火光。空間扭曲,一隻巨大怪鳥的輪廓浮現出來。『糟糕……!』拉絲特裘卡發出悲鳴。


    『帕克法!快逃!飛彈警報!』


    她的警告晚了一秒,白色長槍接二連三地打在空中的扭曲上,猛烈的爆炸讓帕克法的機體彈起,機翼和機身也冒出幾縷黑煙,開始下降。緊接著,又有飛彈在距離拉絲特裘卡極近的地方炸開。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慧!」


    格裏芬的大喊讓慧收回視線。裘拉薇麗克的機影正在接近,瞄準框捕捉到暖橘色的機體。慧反射性地按下武器投擲鈕。


    「fo2!」


    發射出去的飛彈依舊在敵人的麵前爆炸了。打不中,可惡!這邊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嗎?剩餘的飛彈……一枚。


    「格裏芬,不要引導飛彈了。」


    「咦?」


    「反正也打不中,用一般的紅外線導引把飛彈打出去吧!就算對方用egg來進行妨礙,我們也還能鑽漏洞。」


    「可、可是,如果隻把飛彈發射出去,最後隻會被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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