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百度春夏事件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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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絕對不承認這種三角關係。


    1


    那是在高中一年級的秋天。


    我深呼吸,站在公寓的二〇五號室房門前。


    這間住屋被厚重的窗簾遮掩,十分昏暗。


    我按下門鈴,可是無人應答。然後,我像按搶答遊戲的按鈕一樣連按數次。這出乎意料很好玩,不過依舊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這家夥龜縮在這間屋子裏,喂,給我出來!


    做到這種地步,我不禁想起躲進天岩戶的天照大禦神。說著“其實啊……”,告訴我這故事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家夥。在常識中。天照大禦神是位女神,但祂在《源平盛衰記》中是位男神,在《日諱貴本紀》則是以雙性神的身份登場。


    難道那場談話早已預言了這樣的狀況——


    我伸手探入製服口袋,決定打他的手機。等待音空虛地響了五、六次,伴隨機械式人聲切換到語音信箱。這個瞬間,廚房傳來笛聲。那是一段和弦。原來最近的水壺沸騰時會發出這種聲響啊,哦,真厲害。我感覺到有人關上或,恢複一片寂靜。


    “我進去嘍。”


    當我敲門大喊,裏頭響起慌張的腳步聲。都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急嗎,已經太遲了。我用跟這家夥的姐姐借來的備份鑰匙打開門。但房門掛上了門鏈。此時我想起商借備份鑰匙時得到的建議,於是依照建言用食指從門縫閑往上一撈,輕易成功開鎖。屋齡三十年,迎來適宜改建期最高峰的木造建築可不是蓋的。


    “怎麽會!”


    發出窩囊至極的聲音,穿著睡衣的春太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眼神因恐懼而一陣動搖。


    他無故不到校至今一個星期。不對,正確來說是龜縮在這閑屋子裏一個星期。


    這間祖屋租金隻有一萬兩千圓,而且是跟父母各付一半,但他明明跟我同年級卻租屋當作自己的家,這件事本身就無法原諒。雖然他其實有稍嫌複雜的內情……


    我岔開兩腿的身形投下了影子。


    春太像是想逃離那道影子似地拖著屁股往後挪,縮到房間深處。


    我脫鞋進屋。黨我雙手拉開窗簾,陽光與宜人的空氣隨機流入。明明經過一個星期的閉門不出,房間卻收拾得整整齊齊。名目上這是讀書小屋,本來就沒擺設多餘的家具。屋內隻有小小的水槽、有瓦斯爐的廚房、附壁廚的房間、垃圾場撿來的矮桌、書報架跟迷你音響,以及八成到剛才都還被人的肌膚躺得暖呼呼的睡袋。


    四肢著地,爬回矮桌前的春太撩起睡翹的亂發,抬頭看向我。


    “既然你都闖進來了,喝點東西再走吧。”


    “不用了。”我把在附近超市買的減肥茶放上矮桌,然後坐下。


    “這個不錯,我剛好渴了。”春太起身,快步從廚房拿來馬克杯。“分我一半。”


    我默默將茶倒入馬克杯。


    謝啦,春太說,抱膝坐下,開始小口小口啜飲。


    雖然一頭亂發,但他充滿光澤的頭發與中性的容貌,讓我一時之間看得入迷。他一直在意自己不高,但他擁有豪無贅肉的體型、肌理細致的皮膚、筆挺的鼻梁以及纖長的睫毛,最棒的是那對雙眼皮。這些讓身為女生的我打從心底渴望的元素,在身為男生的春太身上全是與身俱來。我也有一段時間曾經妄想,要是像電影《轉校生》一樣,跟這家夥纏在一起滾落樓梯的話會發生什麽事呢?不過現在我把這個想法當成一時糊塗。


    “然後呢?”春太說。直視著我的那對眼睛純真地問著:你來做什麽?


    想說的話跟山一樣多。我從書包裏拿出抄了板書的筆記,盡我所能發出沉著的嗓音。


    “老師很擔心你。”


    春太一驚,深深垂下頭。


    “班上的大家也深切反省了。”


    春太投來懷疑的目光。


    說到底,春太拒絕上學的理由就是這件事。學校裏有個春太單相思的對象。他用手機偷拍——不對不對——悄悄拍下那個人的照片並私下觀賞。這是他小小的樂趣與每日例行公事。平時他都會嚴謹地用密碼鎖上手機,那天偏偏忘了,還不巧遺落在校舍。那時春太正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拚命尋尋找。糟糕的是,找到手機的是個男生。他半是出於興趣偷看了春太的照片資料夾,結果看到春太單戀對象的照片,而且很多張。我深深明白那個男生手足無措的感覺,他的心境肯定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教室裏一片嘩然、困惑、歡呼,春太瞬間就像台風眼般被同學們團團包圍。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休學。”春太望著遠方輕聲說。


    “啊?”


    “這樣啊,小千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不懂我要再回到學校,受到眾多學生冷眼以待的心情。”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現在依舊稱我“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


    “沒去學校的期間,我一直在思考有沒有辦法轉移班上同學的冰冷視線,哪怕隻是一點也好;但不行。在我做我自己之前,存在著一個軟弱到會在意自己被旁人如何看待的我,而這個世界將身為受觀測的我,以及威脅到這個存在的非我劃分開來——”


    我轉鬆瓶蓋往他一扔,下手毫不留情。


    “對不起。”春太縮起身子道歉。這是他的壞習慣。為了避免真實想法被人察覺,他會扯一堆歪理唬人。


    “無論如何,”我說,“那件事你不用擔心了。”


    “什麽意思?”


    “我花了一整個星期騙過班上同學。我說,春太另有喜歡的女生,手機裏的照片是濫好人春太受我朋友所委托才拍的。”


    “小千……”


    我一瞬間以為他會感動落淚,但他的模樣看起來不太對。


    “我可不記得有拜托過你說謊。”


    我的雙手在矮桌上用力一拍,拽過春太的衣領。


    “——給我聽好嘍?你可是害得朋友擔心,甚至不惜說謊了。”


    春太用力上下點頭。


    “而且文化祭快到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春太大大點頭,一臉嚇得半死。他的脖子因該差不多要痛了,我決定大發慈悲放開手。春太像腰軟一樣坐倒在地,臉上總算浮現反省之色。


    “……這麽說來,小千是文化祭的執行委員吧?”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忙的。啊,忙死了忙死了。所以呢,要來上學嗎?還是不來上學?哪個?”


    春太垂著眼,沉默不語。


    “趁十多歲的時候就多丟點臉嘛。”


    我盤起腿來,不負責任地這麽說,春太帶著像鼻子被揍了一拳的表情抬起頭。


    “你說得太直接了吧。”


    “有意見嗎?”


    春太閉上原本打算說些什麽的嘴,模樣看起來好像在猶豫。仔細想想,他的確很可憐。如果我跟春太處在同樣的立場,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去學校。


    “我給你一個挽回名譽的機會。”


    “挽回名譽?”


    “給你一個當男人的機會。”


    他朝我投來訝異的視線。我坐正後繼續認真地說:


    “文化祭可能會被迫終止。”


    “什麽?”春太嚇了一跳。“這又是怎麽回事?”


    “有人在布告欄上貼了恐嚇信。”


    春太一點也不慌亂。“按學長姐的說法,這每年都有,不是嗎?”


    “這是前年開始的。手法都一樣,就是把報紙上的文字剪下來,放大影印後貼到便宜的影印紙上。信上說,如果不答應要求,就要在小吃攤賣的食物下毒。”


    小吃攤禁止使用瓦斯爐,但用電燒烤盤的話,隻要申請就會得到許可。加上插座有限,所以先搶先贏。


    “記得去年賣的是——”


    “可麗餅。”


    “前年呢?”


    “章魚燒。”


    “那今年呢?”


    “炒麵。”


    “嗬嗬。”春太忍笑。“我問一下,今年的要求是什麽?”


    “教務主任的假發。這是校史上最大的禁忌。教務處籠罩在前所未有的緊張感中。”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例行的惡作劇。


    “……小千,不管是哪所學校,都有無可救藥的笨蛋做這種蠢事還引以為樂。這個每年都在思考恐嚇信的家夥也是之一。但是,唉呀,真是了不起的笨蛋。”


    “我說啊,我知道每年都不會真的發生壞事,也知道這是某人的惡作劇。”


    我打斷一副看好戲的春太,繼續說:


    “但世界上真的有無可救藥的笨蛋,若不終止文化祭或體育祭就會自殺,也有學校接到威脅殺害學生的電話或郵件。受到這種預告的學校大部分都會被逼得終止或延期,我想那些學生肯定都不甘心。每年都對我們學校文化祭張貼恐嚇信的笨蛋程度雖有不同,但也是同類。就算知道純粹是惡作劇或是玩笑,老師跟我們還是會嚴肅麵對,耐著性子承受這件事,采取應對措施,努力不讓大家的文化祭被毀掉。”


    “可是啊——”


    春太抬起手,做出一副要說“哪有時間陪那家夥玩”的手勢想反駁我,但沒繼續說下去。大概因為他直視著我吧。不知不覺閑,我眼裏快泛起不甘的淚光。


    我察覺到春太靜靜吸了一口氣。


    “……哦。今年是玩真的嗎?”


    我點頭回應。“喏,你記得嗎?準備文化祭時,化學社展覽裏不是有個春太說很像飛行石、很想要的結晶嗎?”


    飛行石是《天空之城》這部春太最喜歡的動畫中出現的寶石,擁有讓物體漂浮在空中的力量。與之相似的透明美麗藍色結晶在化學社也很受歡迎,他們每年都會挑戰製作巨大的結晶。換言之,那是慣例的展示品。


    “那東西怎麽了嗎?”


    “好像不見了。”


    “不見了?我記得那是——”


    “硫酸銅的結晶。”


    春太傻住。“那可是劇毒。”


    我垂下眼眸點頭。“昨天放學後,負責看管的學生暫時離開理科教室大約五分鍾,好像是在那段無人監視的空檔不見的。現在所有執行委員都在拚命尋找。”我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現在還是瞞著老師。”


    “劇毒失竊一定得快點通知老師,向警方報案才行。”


    我嘴角泛起虛弱的微笑。


    “哈哈。如果這麽做,文化祭不就會終止了嗎?”


    “你是認真的嗎?小千!”


    “抱歉。”我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垂下額頭。“我跟大家都很心慌。我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辦,已經被逼上束手無策的死路了。”


    我抬眼望著說不出話、全身僵硬的春太,發出消沉的聲音:


    “……拜托你幫幫忙吧,春太。”


    2


    我為什麽會忍不住依賴春太呢?


    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


    我跟春太在上小學前是家住隔壁的童年玩伴,而我們兩人的重逢時間要上溯到升上高中的今年春天。那時我的心中暗藏著一個決心:我要與適合短發短褲到令人可憎地步的國中時代訣別,參加有女性氣質的社團。全年無休、如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日本企業的排球社,我對此沒有絲毫依戀。連職業運動都有休賽期,排球社無休的狀況再怎麽想都令人火大。因此,我敲開了從國中起就憧景著的管樂社大門。管樂。一定很棒。不像古典音樂一樣有高門檻,更重要的是對音樂類別沒有限製,要吹爵士樂還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樂器,就算高中才學應該也能吹出幾聲,連我也還為時未晚。


    至於入學開始就象蛇一樣緊纏不放的女排社邀請,我將努力說服奶奶買給我的長笛當成“三張護身符”(注:這是流傳於青森縣與琦玉縣一帶的故事,小和尚靠著三張護身符逃離惡鬼追殺。)的驅魔符咒出示給她們看,好不容易脫身。


    但在我想提交入社申請時,悲劇襲來了。社長一臉尷尬地給我看今年的畢業紀念冊照片,上頭有七個社員。什麽?其中四個已經畢業了。什麽、什麽?剩下的三人是二年級生。咦咦咦咦!再加上指導老師已經調校,社團麵臨廢社危機。我的臉上血色盡失,而女排社的學姐擊掌稱快。此時此刻,我背後傳來“嗚嘿”的傻乎乎聲音。一個剛入學的男生正低頭看著畢業紀念冊。


    他就是暌違九年後與我重逢、吹法國號的春太。


    咚咚鏘鏘,敲擊鐵塊的聲音響起。


    我數著節拍,愣愣地抬頭看。校舍正門搭起了薄木板跟鷹架,製作起活動大門。


    距離文化祭還剩三天。今天的課程隻到上午,下午用來淮備文化及。望著中庭逐步完成的巨大紀念碑、色彩繽紛的校舍裝飾,貼得到處都是的橫幅海報,每天一點一滴變化的學校氣氛讓學生的期待日益高漲……我很想如此相信。


    但我們這些執行委員的表情全像麵臨世界末日一樣慘淡。


    “千夏。”


    抱著剛印刷好的手冊,同為執行委員的希走過來。希是硬筆畫社的同年級生,漫畫畫得相當好。執行委員是從每個文化社團中各選出一名,雖是打雜,但很團結。


    “今天早上真抱歉。”希拉住我的製服袖子。“我沒能幫大家的忙。”


    “畢竟手冊的死線式今天吧?”


    “可是……”希眨著因睡眠不足而腫脹的眼睛。


    早上六點,執行委員的成員跟化學社社員曾在校舍集合,仔細搜索消失不見的硫酸銅結晶。藍色結晶放在稍大的玻璃瓶中,相當顯眼,如果是哪個人一時鬼迷心竅帶走,或許會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而隨便丟棄一處。實驗室、教室陽台、焚化爐、垃圾分類箱的廢棄物箱等等,我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果然是被偷了嗎?”希輕聲滴咕。她似乎是對沉默不語的我感到不安,停不住吐露不安的嘴:“絕對會上報吧?這樣文化祭就終止了。”


    更麻煩的是,硫酸銅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有可能被利用於犯罪。我閉上眼睛。這是我第一次恨起每年慣例的愚蠢恐嚇信。那究竟有何目的……


    “千夏,對不起。”


    希的聲音讓我回過神。


    “阻止千夏報警的明明是我們。”


    發現硫酸銅結晶遺失的時候,執行委員的態度其實分成兩派。我主張馬上報告老師並報警,這根本輪不到春太來說;但最後被反對派的希他們駁回。反對派相信校內學生的良心。當時,反對派有人高聲說,晚一兩天再向老師報告,如果事情在這段期間內沒解決,他們就會扛起責任。但到底要怎麽扛起責任?這是可以輕率說出的話嗎?我覺得我們覺得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了。


    “今天還找不到的話,就要報警對吧?”


    希在前往校舍門口的途中問個不停,所以我回了一聲“嗯”。


    “到最後都不能放棄呢。”


    這次我含糊答道:“……嗯。”


    “靠所有人的力量,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我體會到這句話聽起來多麽空虛。說了這種話後,真的能有什麽辦法的人太少了。在這所學校,據我所知就隻有那兩個人——


    “藤本狀況如何?”


    我問希。藤本是化學社的同年級生,他是個適合穿白袍的


    秀才,也是遺失硫酸銅結晶的當事人,更是希暗戀的對象。


    “這個嘛……他自暴自棄了,正在挑戰用藥劑做派,他喜歡巨大的派。嗚嗚——”


    聽不太懂,不過這人背負的沉重壓力似乎到極限了。但這點程度是理所當然的報應。就在我安撫地摸希的頭,發出一聲歎息時。


    “喂——穗村同學。”


    遠處傳來呼喚我姓氏的聲音。那道聲音讓我一驚,轉頭望去。


    草壁老師舉起手走過來。他是音樂科少見的年輕男老師。一部分學生稱他是大雄一般的溫和男子。老師今年才到我們高中就任,欣然同意擔任管樂社的指導老師。草壁老師跟我到暑假都為了招募社員而四處奔走,順帶一提,春太也是。


    我不經意一看,發現老師身旁有個嬌小的女生。


    我對她有印象,她是生物社的同年級生。


    “正好你也在。”


    草壁老師也轉頭望向希。黑框眼鏡跟他很搭。


    “記得嗎?昨天生物社發生雀鯛失竊案吧?現在那件事解決了。給各位執行委員造成困擾了呢。”


    我愣住。根本忘記了發生過這種事了。


    “唉,”希吐出長長的一口氣,“被偷的東西還真多——”


    “怎麽了?”草壁老師問。


    “什麽事都沒用!”


    我控製不住音量,不小心大聲叫出來,然後慌忙地紅著臉低下頭。一陣沉默後,我感覺到草壁老師在我頭部上方靜靜開口。


    “雖說是淮備文化祭,但很多教室跟社辦都開著門窗。”


    希抖了一下。


    “貴重物品根機器材料的管理或許會出現疏失。”


    這次換我背脊發冷。


    “是……”我答道。我的視線停留在草壁老師身旁的生物社社員身上。她拜托草壁老師處理雀鯛失竊案嗎?若是如此,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草壁老師雖然是才剛進來一年的新老師,但包括我們這些管樂社的成員在內,他獲得部分學生的強烈支持。


    我一直從旁看著草壁老師,我很清楚。由於他的年輕,壞心眼的學年主任跟資深老師會把學校行政方麵的各種雜務推給他,但他完成工作的同時,也會確實對教務主任跟校長表達意見。聽說他學生時代在東京國際音樂比賽指揮部門中得到第二名,眾人期待他未來能成為世界聞名的指揮。這樣的人為什麽到這所學校擔任教職,這是個謎團。不過我才不在乎什麽謎團不謎團。草壁老師擁有這麽了不起的經曆,卻一點也不驕傲自大。他不會說大道理,而會配合我們的理解程度,用淺顯的說法跟我們談話。他過去立誌成為優秀的指揮時,在樂團成員之間一定也有深厚的人望吧。


    “不過真是太好了,上條同學總算來上學。”


    聽到草壁老師這麽說,我被拖回現實之中。上條是春太的姓氏。


    “春太呢?”


    “我剛才碰到他也跟他講到這件事。現在他應該在音樂教室,跟大家一起練習要在文化祭表演的破銅爛鐵打擊樂。穗村同學等一下也去排練吧。”


    “好的。”


    本已轉身離開的草壁老師突然回過頭。他好像發現了什麽般盯著我看。


    “難道說,你們碰到什麽難題嗎?”


    “咦?”


    “沒有啦。隻是昨天包括穗村同學在內,每個執行委員都顯得神色慌張。”


    淚水差點奪眶而出。啊,我還是撐不下去了。


    “唉、嗯,其實……”


    希趕緊挺直背脊,搗住我的嘴。我們兩人丟臉到不行。草壁老師輕笑幾聲,留下一句“你們感情真好”,就跟生物社的一年級生一起走向教職員辦公室。


    “……這麽喜歡他,酒鼓起勇氣告白就好啦。”


    希德聲音從後方響起,我慌亂地轉過頭。


    “我會幫千夏加油的。反正這個年頭師生戀一點都不稀奇,連少女漫畫都不會當成題材了。”


    “可是,”我差點破了音,實際上也真的破音了,“有競爭對手啊。”


    “競爭對手?”希露出訝異的表情。“嗯,以草壁老師的等級來說……有情敵也不奇怪,可是千夏大概可以輕鬆獲勝吧。你長得可愛,身材又好。”


    “不行,絕對不行。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了。”


    “協議?”


    “雙方都不能偷跑。”


    “是哦。”希做了個似懂非懂、沒了興致的回答。“真怪。”


    看來跟希談這件事隻會雞同鴨講,但也沒辦法。我在門口跟希道別,前往春太所在的音樂教師。春太暌違一周終於來上學,班上同學全都跟以前一樣毫無改變地接納了他。我在背後的努力奏效了。


    音樂教師在校舍四樓。我爬上階梯前去,便聽到掃把柄輕快敲打椅子的聲音、還有亂敲寶特瓶聲音等等。真了不起,大家比昨天更合拍了。


    “嗚哈哈!”


    春太沒品的笑聲響起。


    我打開門往裏瞧,管樂社的八名成員以春太為中心聚在一起。破銅爛鐵打擊樂是吧桌子、掃帚等近在身邊的事物當成打擊樂器的合奏工具。以鍵盤式手風琴為主旋律,所有社員演奏出輕快的節奏,春太則敲著鐵桶帶領眾人。


    我不禁聽得入神,不知不覺打起了拍子。不久演奏結束後,各個社員同時呼出一口氣溢滿音樂教室。


    “小千,”中心的春太對我露出一口白牙,“很遺憾,這裏沒有你的位置。”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用力到好像快要扯下來一樣,將他抓出音樂教室。


    3


    “痛痛痛痛痛!”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走進一旁的淮備室,開門力道粗暴到連教室都搖晃起來。


    “什麽嘛,你不是挺有幹勁的嗎。”


    春太含著淚水在地上蹲了好半晌,不久說:“……我果然還是很期待文化祭。”然後他站起身,露出認真的表情繼續說:“我漸漸覺得文化祭被毀掉很可惜了。”


    聽到這句話,我在淮備時的角落一屁股坐下。


    “該怎麽辦?春太。”


    “你是指昨天講過的結晶事件吧。今天早上的成果如何?”


    我無力地搖頭。還是沒找到。


    “果然是被校內哪個人拿到校外了吧。”春太敲響木琴,繼續說:“化學社社員沒有盯著的時間,隻有短短五分鍾對嗎?”


    “對。”


    “既然如此,比起鬼迷心竅或是剛好碰上,認定對方是看淮空檔拿走還比較自然。換句話說,犯人是有計劃地偷走那塊結晶。”


    這是正常思考就會明白的事,但我們一直盡力避免這樣想,希望這是一時糊塗或是不幸的偶然——大家就是因此才拖著不報告老師跟警察,陷入現在依然不知所措的窘境。


    “唉,偏偏偷結晶,那犯人真是瘋了。去偷化學社社長珍重培育、甚至取了綽號的青黴菌還更健康呢。”


    我無視春太的這段話。


    “那封恐嚇信是認真的嗎?”


    “小千覺得呢?”


    被他反問,我動起腦筋。


    “……犯人剪下報紙的字,特地放大影印後貼到公布欄上,要求也很胡鬧。如果是沒有打字機的時代就算了,這個年代還搞這種費工夫的花招,我覺得純粹是搞笑。”


    “但我們的時代認為,古趣盎然的形式更有氣氛,事情才有趣。說到底,如果真心想毀掉文化祭,可以用直尺寫信避免暴露筆記,或送交給校長或教務主任,或像小千昨天說的一樣,直接寄電子郵件或打電話。”


    嗯嗯,好像確實是這樣。


    “那封恐嚇信今年第三次出現。為什麽第三次才是


    暗示會實行的恐嚇犯罪,完全讓人想不通。而且劇毒被偷會造成嚴重的社會反應,警方會當成竊盜案認真搜索。隻用來換教務主任的假發,不太劃得來吧?”


    我思考起來。


    “你想說那封恐嚇信跟結晶失竊是兩起不同的事件嗎?”


    “我認為是不同的事件。不過沒辦法斷言完全無關。”


    春太說得意味深長,我明白他在考驗我。唔唔唔,我熱血沸騰起來了。唯獨不想輸給這家夥。


    那封恐嚇信今年第三次出現——我反芻春太的話。也就是說,這三年間,恐嚇手法都相同,凡人也可能是學校的三年級生。但三年級共八個班級,超過兩百五十人,。不可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從中搜索出來。


    “小千,你在碎碎念什麽?”


    “吵死了!”


    春太做了個動作,仿佛在隨便應付汪汪叫的狐狸犬。


    “可是怎麽說呢,我覺得這兩起事件在奇怪的部分有關連。”


    “……奇怪的部分?”


    “聽過小千你們這幾天的行動後,我更有這種感覺。聽好嘍?我說過好幾次了,這次可能是一起劇毒失竊案,發生的那刻就該報告老師並報警。”


    “所以說——”


    說到一半,我倏然一驚。等一下,在執行委員中,誰最先阻止我們向老師報告的?反對的成員將近半數。其中也有人是相信校內學生的良心,但要是有人根本不是這麽想——我好像漸漸拚湊出了事件的全貌了。


    “春太,隨便給我一支筆。”


    春太默默掏摸口袋,拿出剩小指第一關節那麽短的鉛筆。他絕對是在惡搞我。


    我撿起印上室內鞋腳印的五線譜紙,用短短的鉛筆飛快地寫起來。學校有十八個運動社團,二十個文化社團。文化祭的執行委員就是從這二十給我文化社團中各選出一名。


    花藝愛好會


    魔術愛好會


    鐵道研究會


    天文觀測社


    家政社


    “哦……”低下頭的春太都囔,“都是冷門文化社團,你接下來打算做是什?”


    “阻止我們報告的文化社團中,由三年級生擔任執行委員的是這幾個社團。”


    “假如寫恐嚇信的犯人在這些執行委員中,並且得知有另一個人真的打算照恐嚇信付諸行動,我想犯人肯定很驚訝。犯人處於搞笑的意圖才每年張貼恐嚇信,但報警的話,就不再是一句“這隻是惡作劇、惡作劇”就能了結的事。無論多麽清楚兩件事無關,犯人還是會被當成問題人物吧。”


    “你覺得那個人就是因此才阻止大家報警?”


    我用力點頭。“恐嚇信犯人對結晶小偷的身份大概有底,有自信一兩天找到人。”


    “原來如此。雖然是假說,但很合理。”


    “對吧?隻要調查者五個文化社團的執行委員,自然就會順藤摸瓜解決事件。”


    春太露出為難神色,這個反應讓我心生不安。


    “幹麽,對我的想法有意見嗎?”


    “沒意見,可是——”


    “可是?”


    “現在就是還找不到那個寫恐嚇信的關鍵人物,對吧?”春太動動手腕,從袖口露出手表。“今天放學後就是報警的期限,大約隻剩三小時了。”


    “所以才要加油啊。”


    “按照小千的假說,現在寫恐嚇信的當事人正拚命尋找結晶小偷。說不定那個人被逼急了,現在已經引發什麽騷動呢。”


    啊——我想起擔心籌備期中發生問題的草壁老師。


    糟,我唯獨不想給草壁老師添麻煩。


    “我們走,春太。”


    我硬是拉著不情願的春太手臂,走出淮備室。


    “為什麽我要去?”春太扭過頭。“啊,我精心培育的鉛筆滾走了……”


    “等一下再撿!”


    我跟春太急忙下樓梯,前往舊校舍。文化社團的社辦集中在一樓。當我打算從花藝愛好會開始拜訪時,途中經過的硬筆畫社社辦中傳來一聲大叫。定睛一看,硬筆畫社的社員都來到走廊上,一臉擔憂地在窗邊偷看。


    春太探頭望進社辦。


    “賓果。”


    我也往裏望。魔術同好會的三年級執行委員正待在社辦裏,他拉高嗓音,單方麵斥責著希。


    我呆站在原地 。


    騙人的吧,難道希是結晶小偷——?


    4


    “千夏!”


    希泫然欲泣地撲到我身上。


    社辦中央是魔術同好會的小泉學長。他好像覺得我們很礙事,發出“嘖”的一聲。他的情緒似乎很激動。


    春太馬上像要保護我們一般,往前踏出一步。


    “學長,能麻煩你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事嗎?”


    春太冷靜沉著地問。不知道是不是平常沒人用的“學長”一詞挑起對方的自尊心,小泉學長別過頭。


    “跟你無關吧。”


    剛才那個怒氣衝衝的模樣好像騙人一樣,他輕聲滴咕。


    “再這樣下去,圍觀群眾就要去通知老師了。”


    春太望向走廊,而小泉學長也轉過頭。這時,從窗邊探頭的社員馬上一起縮回。


    這群無情無義的家夥。


    小泉學長瞪向躲在我背後的希。


    “……喂,快點交出硫酸銅結晶,否則麻煩就大了。”


    “我才沒偷那麽可怕的東西。”希說。


    “別騙人了。”


    “是真的!”


    “不好意思,”從剛才就被當成擋箭牌的我插嘴,“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


    小泉學長似乎有難言之隱,陷入沉默。希則畏縮不已。


    “是學長張貼恐嚇信嗎?”


    社辦中響起春太毫不猶豫拋出的這句話。小泉學長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對,沒錯。”他承認得很乾脆。


    我跟希都說不出話。我一時失去冷靜,下一句話就是:“我要逮捕你。”


    “喂喂喂,等一下。”小泉學長連忙辯解。“那當然是開玩笑啊。學校裏的大家也沒當真,何止如此,大家每年都很期待。說起來,你們不知道隻要烤那張紙,就會浮現“歡迎加入魔術同好會”這行字嗎?”


    “誰會知道那種事啊!”我不禁怒吼。


    但春太說了句“這樣啊”,莫名理解了什麽。“我以前也覺得是個玩笑,雖然過火了些……不過學長剛才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小泉學長瞥向希。“你是說我把她當成結晶小偷嗎?”


    “不,”春太否定,“我說的是學長那句“否則麻煩就大了”。請你告訴我們,如果文化祭中止,會有什麽麻煩?”


    我注視著春太。事情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了。春太到底想問什麽?


    小泉學長握緊拳頭。他好像在忍耐什麽,不久,苦澀之色從他臉上蔓延開來。


    “今年的文化祭要是終止,有幾個文化社團會頻臨廢社。”


    “果然是這樣。該不會是花藝愛好會、魔術同好會、鐵道研究會、天文觀測社跟家政社吧?”


    咦?——全是我寫在五線譜上的文化社團。


    “你知道得真清楚。”小泉學長聽起來似乎對春太改觀。“你說得沒錯。文化社團社員減少的現象,從以前在各處都是煩惱之源,但最近回家社的增長更催化了這個情況。加上完全缺少一、二年級生的“社團斷層”現象,狀況更嚴重。尤其若是二年級生出現斷層,一年級生不得不擔任領導者,社團活動水淮下滑的案例很多。”


    “請等一下。”跟不上思路的我打斷他。“我覺得不會


    因為社員人數減少就輕易廢社。畢竟每個文化社團都有這個狀況,校方也不會因此就采取過分的處置方式。”


    這個腦子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是誰?——小泉學長用眼神表示。


    她是我朋友,欸嘿嘿——春太也用眼神示意。


    隻見兩人用眼神做了某種交流。我心頭一把火燒起。


    “不好意思……”希從我背後發出畏縮的聲音,“你們難道是指比賽嗎?”


    “是啊。”春太繼續說:“悲哀的是,運動社團跟文化社團的預算差距一年複一年拉大。當然,少的是文化社團那方。文化社團的活動比較低調,缺乏在公眾麵前表演的華麗性質,和運動社團相比,表現的機會也比較少。但如果參加大型比賽,在全校集會時獲頒獎狀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用執著於獎狀也沒關係。隻要有持續參加比賽的記錄,就比較容易要求保留社團。”


    “就是這樣。”這次換小泉學長開口。“隊沒有官方賽事的文化社團來說,文化祭成了唯一展示活動成果的場合。展示內容會受到審核,對爭取明年預算幫助很大。哪怕隻是一點點,都能避免社團活動的品質下降。即便社團超少,預算也是維持社團存續的一根蜘蛛絲。”


    一直像埴輪(注:日本古墳時代(三世紀到七世紀)特有的陶器,此處應指口部圓張的人形跳舞埴輪)般楞楞張著嘴的我小聲問希:


    “欸,希你們沒有問題嗎?”


    “沒問題是指?”


    “因為——”我望向走廊上的社員。硬筆畫社包含希在內隻有四個人。


    “別擔心,我們有參加正式比賽”


    “正式比賽?”


    “漫畫甲子園。”


    “……那啥?”


    旁觀我們對話的春太跟小泉學長撲赤一笑。


    “小千,你有可能覺得不過是漫畫而已,但每年高知縣都會舉辦正式比賽,還有知名報社跟電視台提供讚助。”


    “硬筆畫社是順利找到出路的社團之一。”小泉學長也說。


    “這樣啊……”我未完全不知情,希不曾告訴我一句話。我看著希道歉:“對不起哦。”


    “生物社的狀況怎麽樣呢,學長?”春太突然閑問小泉學長。


    “生物社?”小泉學長一臉不明所以。


    “那個社團的三年級社長暑假前轉學了,隻剩三個一年級生不是嗎?”


    “對,那裏的社長跟我是朋友。他轉學前,留下去年在日本學生科學獎中晉級到中央審查的成績,他當時試著在水槽中重現出生地衝繩的海洋。一年級生繼承了他的研究,今年的目標 是晉級到決審。這次文化祭的看點就是這個。”


    “日本學生科學獎……看來社團都會這樣努力尋找出路啊。”春太一臉佩服。


    我問小泉學長:“那春太剛才說的五個文化社團呢?”


    “這些社團都還找不到正式參加的比賽,社員斷層跟態度消極的指導老師也令人煩惱。他們麵臨社團存亡的關頭,從暑假就致力今年文化祭的成果發表,甚至有社員靠著打工補足不夠的社團費用。然而——”


    小泉學長語帶不甘地停下話語。在鴉雀無聲的社辦中,春太開口:


    “卻有人利用學長的恐嚇信,意圖使文化祭中止嗎?你認為這是要逼使者五個文化社團廢社。”


    “至少我是這麽想的,所以無法原諒。”


    “學長應該沒有遭哪個人懷恨在心吧?”


    “我毫無頭緒,魔術同好會的成員也一樣。其他四個社團的社員雖然都不太起眼但全是好人。我無法想象他們遭人怨恨。”


    “誰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小聲插嘴。


    “你說什麽?”小泉學長說。“你這樣也算高中女生嗎?不要說那種像是偏僻酒吧裏離過一次婚的媽媽桑的話!”


    “好了好了。”春太安撫道。“回歸正題吧。這對結晶小偷有什麽好處?”


    “社團減少的話,隔年的預算名額就會增加。應該有人期待這樣,那肯定就是文化社團的某人。”


    “為什麽?”


    “知道化學社今年也會展示硫酸銅結晶,又知道保管場所的人,就隻有經手文化祭淮備工作的文化社團人員。”


    “你懷疑硬筆畫社希同學的理由是?”春太的語調低了下來。


    “她今天早上沒參加結晶的搜索行動。”


    “隻有這樣?”


    “對。”


    聽到這句話,春太放心地拍拍胸口。我無法繼續沉默,用力一推春太的背,走到小泉學長麵前。春太的頭撞到講桌角發出響聲。


    “過分,太過分了。希可是熬夜製作了文化祭的手冊哦。希也希望文化祭成功,她想盡一份心力而不眠不休地努力著,你卻說這種話!”


    希屏住氣息,捏住我的製服衣擺。


    垂下視線的小泉學長拿起一本手冊。“……的確做得很好。”如此滴咕後,他小聲道歉:“很抱歉懷疑你。”


    趴在地上的春太宛如從惡夢中醒來一般起身。他像發現什麽似的扭扭脖子,搖搖晃晃地走出教室。


    留意到這一幕的我說句“希,之後就拜托你了”,便追在春太身後。


    春太站在走廊最深處。仿佛在冰敷額頭一般,他的額頭緊貼在窗戶上。


    “……對不起。頭很痛嗎?”


    “期限是什麽時候?”


    我的聲音被春太的聲音蓋過。


    “兩個小時後,就是執行委員的討論時間。”


    春太沉默著。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在正門附近看見一名有印象的女學生身影。她好似拖著沉重的腳鐐,踏著虛浮的腳步走出正門。那是跟草壁老師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級生。她看起來很不舒服。


    “我說,你能不能說服執行委員,明天再向老師報告?”


    “咦?”


    “拜托了。”


    “我應該做得到,不過為什麽這麽做?結晶一定找得回來嘛?”


    “結晶不會以原本的形態回來了。”春太像在打啞謎。“我知道結晶小偷的真相了。”


    5


    我在下午六點半走遍校舍尋找春太。他的書包放在音樂教室,所以還沒回家才對。現在是文化祭淮備期間,放學的時間比平常延長一小時,但大家再過三十分鍾就得離開校舍了。


    我走在逐漸變暗的校舍二樓,注意到理科教室的門微微敞開。我戰戰兢兢地往裏瞧。


    一道嬌小的人影坐在長桌的一頭。


    是春太。


    “春太——”我不小心發出可憐兮兮的聲音。


    “咦?你還沒回去嗎?”


    “什麽嘛。”我停下腳步。“白擔心了。”


    “噓!”春太將食指貼到嘴邊。“盡量不要出聲,現在要等七點過後。”


    “那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嗎?”我靠過去悄聲問。


    “等下去就會知道了。”春太一副別有深意地低聲回答。“順帶一提,要是被人看到我們兩個單獨待在這種地方,應該會遭到誤解吧。”


    我稍微離開春太身旁。


    殘留在校舍中的些許喧囂也隨著七點將近無聲,慢慢變濃的黑暗侵蝕了理科教室。從窗戶稍微照進來的操場照明在我眼中宛若救贖。我的視線落到手表上,發現已過了七點。


    一道急促的腳步從走廊盡頭接近,在理科教室前突然停下。我屏住氣息。


    “——上條同學在嗎?”


    門後傳來女學生微弱的聲音。


    “我在。”


    聽到春太回答,縮成一團的影子打開門走進來。我看不清楚她的臉,隻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東西。那


    看起來像是不鏽鋼水瓶。


    我險些叫出聲。站在那裏的,是跟草壁老師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級生。發現我的存在,她露出詫異的表情想往後退。


    “你不用逃,雖然站在這裏的人是個粗暴的家夥,但她會站在你這邊。”


    這句多餘的話讓我神情一陣扭曲,勉強保住自製心。


    “唉、嗯,我什麽都不會做,你過來吧。”


    她垂著頭,一步一步走近。當春太跳下桌子伸出手,她默默將不鏽鋼水瓶遞過去。


    春太轉開水瓶瓶蓋,接著拿起桌上的燒杯,他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微光中,舉起玻璃容器給我們看。他把水瓶的內容物咕都咕都地倒進去。


    “啊——”


    蔚藍而美麗的透明液體,瞬間湛滿燒杯。


    我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這就是那個硫酸銅結晶轉變成的模樣嗎?”


    聽到春太這麽說,她點了點頭。


    “這是硫酸銅飽和溶液。把結晶放在寶特瓶之類的容器裏,用力搖晃,靜置一天即可完成。而你需要這個東西。”


    她默默點頭,肩膀顫抖得更厲害。


    “你知道這是劇毒但還是偷走了它嗎?”我總算恢複說話能力。


    她緊閉著嘴。我耐心等待,但她什麽也不說。這樣的態度讓我忍不住心頭火起,逼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快回答,你到底出出於什麽動機偷走劇毒?你知道大家多擔心文化祭中止嗎?”


    她“哇”一聲哭出來,趴倒一般坐倒在地。激烈的嗚咽聲響徹理科教室。我茫然呆立在原地想著:光哭我怎麽懂……光是哭怎麽解決問題……


    “小千。”


    春太的聲音讓我回過頭。


    “我們認為這是劇毒,但在她眼中是另一種東西。”


    “……什麽意思?”


    “這是解藥。硫酸銅水溶液可以當成兩種病的特效藥。意外的是,這自古以來就為人所知。”


    “病?”我看向仍在哭泣的女學生。“到底是誰生了這種病?”


    “雀鯛。藍魔鬼,正是名稱是雀鯛科的藍刻齒雀鯛。它琉璃般的體色鮮豔美麗,在日本是廣為人知的海水熱帶魚,衝繩的礁區時常有這種魚在潮池群聚。生物社社長留下的研究,大概就是雀鯛的生態觀察。”


    我注視著春太。


    “白點病是觀賞魚特有的疾病。初期會出現大約一公厘的白點,如果放著不管,轉眼間就會擴散全身。魚被無數白點覆蓋,因為感到疼痛而頻頻用身體摩擦碎石或漂流木。她大概是——”


    春太將燒杯放在長桌上,繼續說:


    “她大概不忍看到藍魔鬼這個模樣,拚命想治好它,所以用了市麵上販售的藥,但完全沒起色。海水魚的白點病跟淡水魚的白點病源於不同種類的寄生蟲,市麵鮮少販賣海水魚的藥。世上是有效治療海水魚白點病的高價藥品,但她弄不到那種昂貴的藥。”


    “為什麽?”我低喃。


    “作為文化社團,生物社預算很少,光靠三個學生就要維持很花錢的熱帶魚飼育。他們至今大概連零花錢都用上了,因為不想讓社長留下的研究消失。他們無論如何都想在文化祭展出,希望得到認可,讓社團生存下去。”


    我看向蹲著的她。


    “真的嗎?”


    她垂著頭點頭。不久,我聽見不停顫抖的聲音。


    “我從認識的人口中聽到硫酸銅的事。我知道化學社很重視製造出的結晶,但是我想說如果隻是拿走一顆的話……”她輕聲嗚咽。“我把生病的爛魔鬼一起偷偷帶回家……但最後還是怕得不敢用……”


    “這是因為,”春太插嘴,“如果搞錯硫酸銅水溶液的濃度,可能會導致藍魔鬼死亡吧?”


    她點頭。“隔天,我私下把藍魔鬼帶回家的事鬧出了大騷動。我連忙趕回家,把它放回原本的水槽。但我不敢說出硫酸銅的事。我聽擔任執行委員的朋友說那是劇毒,被偷的事鬧出問題了。我想還回去,但全都溶化,想還也還不回去……”


    我默默傾聽她的說明。雀鯛失竊——草壁老師的話在腦中響起。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停道歉,連聽著的我們都感到心痛。“我一直獨自煩惱、束手無策的時候,上條同學叫住了我。”


    忽然閑,我想到她是不是喜歡已經轉學的三年級社長,因此拚命守護他留下來的研究。這個水槽世界重現了他誕生故鄉的衝繩大海,她無論如何都想將之留在這所學校。這是什麽樣的感情呢?


    “解決了。”春太別過頭,不帶感情地拋下這句話。


    “可是……”我無法除去心裏的疙瘩。


    春太輕輕發出“嘖”的一聲,他拿出錢包,用手指彈出一枚五百園硬幣。我像空手入白刃一般接住在半空中轉啊轉的硬幣。


    “若是鼓勵執行委員集資,好歹募集得到買藥錢吧?我覺得你們這些執行委員沒有資格責備她。”


    為了守護重要的事物,采取了越軌的行動。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樣的。


    “——好。”我回答。“明早我會告訴所有執行委員,我想大家一定能夠理解。我不會容許他們反對的。”


    “小千,就是要這樣做才對。”


    少女抬頭望著我們,吸吸鼻子。無論她怎麽擦,新的淚水仍不斷流下,打濕地板。


    “好了,再不快點回家,會被老師罵的。”


    我拉起她的手臂。正當我們一起走出立刻時,我留意到春太還獨自待在裏頭。


    他正望著窗外,隻留給我一道背影。而視線的前方,是製作到一半的文化祭大門。


    6


    文化祭當天。管樂社在體育館舞台上表演我隻聽過前半部的破銅爛鐵打擊樂,得到零零落落的掌聲。淮備的椅子並未坐滿,不過每年好像都是這樣,所以也沒辦法。


    我一麵收拾用具,一麵轉向觀眾席。


    希擺著手,魔術同好會的小泉學長則帶著別扭的表情輕輕鼓掌。


    草壁老師在側台被社員中的同年級女生跟學姐包圍,我聽得到她們興奮的聲音。


    哼,全是一群小孩子。她們的“喜歡”跟我的“喜歡”層級不同。因為我曾跟老師一起為招募社員奔走,一直在旁注視著老師,我才說得出這樣的“喜歡”。今天這場精心演出也是我們努力的成果,暑假前是絕對想象不到這副光景的。我才有資格跟老師分享這份感動。


    但我失算了。


    不是隻有我喜歡上為了招募社員而東奔西走的老師,還有另一個人。


    我走下舞台,目光停在觀眾席上的一點。生物社成員全在場。魚的買藥費由所有執行委員跟聽到這個消息的文化社團學生合出,籌措到多達兩萬園的金額。聽說生病的藍魔鬼也撿回了一命。


    那位同年級生朝我頷首致意。仿佛祈禱一般,她好久好久都沒有抬起頭。


    我於心不安,因為我變成解決事件的最大功臣。拜此之賜,開始受到大家另眼相看。


    但真正的功臣是——


    我轉過頭。


    春太用迷蒙的眼神望著草壁老師,看起來心不在焉。


    現在回想起春太拒絕上學的前一天,他當時的態度很值得敬佩。即便遭到班上同學嘲弄,他也沒有說出任何藉口或否定,隻是默默垂著頭站在那裏。


    我就做不到。


    春太雖然是男生,但我偶爾還是會不安,深怕他搶走老師。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我很想相信不可能發生……但我有時會產生恐怖的想象,夜不成眠。


    我不禁起了雞皮疙瘩。這真是一段難以想象的三角關係。我絕對不承認,但有


    時我會因為對方是春太而不由得認可了。


    因為我最大的戀愛競爭對手,就是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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