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是國中時代恩師交給我的一句話。我一直以為是日本俗諺,指正我錯誤的是童年好友春太。他咬著盒裝牛奶的吸管,輕描淡寫地說:“你這麽想倒也沒什麽差啦?”我莫名火大掐住了他的脖子,因此他含著淚水向我說明:“這是英國詩人雪萊的〈西風頌〉裏的一節。”哦,真意外。這個詩人真不錯。就在我滿心敬佩的時候,春太滴咕:“雖然他是有奇行加怪癖、被取了限製級等級綽號的人就是了。”


    我有種回憶被玷汙的感覺。不是被雪萊,而是被春太。


    即便雪萊是xxxx,隻要他的詩作出眾不就好了嗎?當需要忍耐的寒冬到來,就代表溫暖的春天也在不遠處。就算現在因不幸而痛苦,隻要撐下去,前途就有光明的未來跟希望在等待。


    我想珍惜相信這件事的心情。


    但也有將不幸當成擋箭牌,無法采取任何行動的人;也有在冬季的嚴寒之中,光是吐出結凍的呼吸都要費盡全力的人……這點我也明白。人類並不如嘴上說的那麽堅強。


    我該如何推他們一把呢?


    告訴我啊,春太。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級的多情少女,也可說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總之,請容我如此自稱。我在國中時代隸屬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日本企業般無比嚴苛的排球社。我決心趁著升上高中的機會進入有女生氣質的社團,東奔西跑到最後總算順利在管樂社落腳。現在我仍寶貝著奶奶慶祝我入學,買給我的長笛,賣力投入練習。


    文化祭餘音淡去的十一月上旬,那件事在冬初時發生了。


    魔術方塊突然風靡全校。


    我說明一下魔術方塊好了。這是匈牙利建築學家魯比克·厄爾諾發明的立體益智玩具,平行轉動三x三x三立方體的其中幾麵,拚出白???藍?紅?橘?綠?黃的六個麵即可完成。轉動時的旋轉感最棒了。就算隻是單純轉動,或隻拚出一麵,也能大幅消解壓力。聽說我媽媽讀高中時(一九八〇年代)大為流行,全國各地還舉辦了比賽多快拚出六個麵的大會。那是手機還沒普及的時代。


    事情的開端是我所屬的管樂社。


    二年級社員將義賣會賣剩的魔術方塊拿到社辦,隨手扔在桌上。小貓兩三隻的社員稀稀落落地聚集過去。


    那是個宛如未開化部落居民,注視著從天而降的可樂瓶般的景象。一位具有勇氣的前輩伸手拿起,轉動起來。當一麵顏色拚好,一股喜悅噴湧而出,我們爭先恐後出手,上演小朋友般的爭奪戰。


    隔天,一個增生為三個。


    這沒什麽,不過是街上的大型書店角落在悄悄販售魔方。四分之一世紀前也流行過的益智玩具,堅忍地找到棲身之所,繼續活了下去。


    練習的空擋中,社員拿著魔術方塊轉啊轉、轉啊轉,下課時間也會輪流挑戰。大家都熱心研究,口中說著手指加速法、層先解法、f2l等等,認真談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專門術語。


    一個星期後,三個增生為七個。


    不會吧?而且合唱團跟戲劇社成員也隨身攜帶,每一個都形狀大小不一,還有卡通圖案等各種類型,自豪地互相獻寶。或許是這種益智玩具能給人聰明的印象也說不定。而且顏色繽紛,若換個觀點來看,也算是有種時尚味。魔術方塊這種稱呼不是挺帥的嗎?也是啦,比起在學校、公車或是電車中默默跟手機大眼瞪小眼,這的確比較健康清爽……


    幾天後,校園到處都看得到魔術方塊。看著連淮備考試而疲憊不堪的三年級生都陶醉地將之拿在手中,我一陣眩暈。


    據說有人在路上發現大量特賣的奇特店家,結果學生蜂擁而至。嗯嗯,原來如此。看來在管樂社這種小眾團體中受到正麵評價的東西,就是這樣在狹窄的校舍中踏上急速普及的道路。我親身體驗到風潮產生後,在超短期內生根的過程。在走廊、中庭、樓頂拿著五顏六色的魔術方塊轉啊轉、轉轉轉的景象,讓我陷入一種錯覺,此時仿佛不是現代社會,而自己誤闖奇幻世界。


    然而無論什麽風潮,都必然出現衰退之兆。以我的學校來說,就是開端的管樂社厭倦之時。實際上,大家過一個月後都膩了,找起下一種刺激。


    此時,壓軸登場了。仿佛想主張風潮的高峰與衰退都要由開端的管樂社決定,一個自豪為明星的笨蛋登場了。


    那就是法國號演奏者上條春太。


    我介紹一下春太吧。他是我六歲以前的鄰居,之後各奔東西,接著在高中重逢的幼年玩伴。他很介意自己的娃娃臉跟嬌小身形,但他天生擁有女生的我發自內心所渴望的一切要素。他有柔順發絲與細致白晰的肌膚,還有雙眼皮與纖長睫毛。春太容貌中性,被女生稱讚可愛就會不高興,想刻意裝出硬派的一麵,但這反而導致隱性支持者的增加。


    可是,大家不能上當。


    他身上藏著大秘密。


    他因為那個秘密拒絕上學時,我出手相救。


    而春太在短短三十秒內,就能把魔術方塊的六個麵拚好。


    就連眼光高遠的管樂社社員也為之嘩然,但我冷眼以對。我還在想他練習結束就直接回家,偷偷躲在房間裏是在做什麽,原來是這個啊。過了半夜四點,房間裏的燈還亮著的傳聞,原來就是這個引起的啊。


    春太以一秒、十分之一秒為單位逐漸縮短時間。傳聞轉瞬傳開,合唱社、魔術同好會、硬筆畫社到生物社,最後連三年級生跟回家社的學生都被卷進來。明明可以不要理會,他們卻正中春太下懷,對他發起種種挑戰。春太被要求先做三十次伏地挺身、額頭貼在球棒上轉圈圈、用直笛吹完“g弦之歌”再開始等等,背負各式各樣的不利條件。


    神速方塊高手春太。


    一如這個稱號所示,春太站上了學校的定點。方塊高手是能夠成功拚出六個麵的人的正是總稱,不到三十秒就完成的強者則被贈予“神速”的桂冠。之後,音樂教室不時響起“不行,這樣成不了世界第一”的哀歎,以及眾人鼓勵他的聲音。順帶一提,官方世界紀錄是七?〇八秒。這絕對不可能打破。


    各位,拜托你們認真練習管樂啦。


    我很不爽,於是弄亂春太陸續完成的魔術方塊泄憤。春太無畏無懼地繼續完成,而我繼續弄亂。不久,我學到了訣竅,可以用短短十妙、僅僅二十個步驟就完全弄亂。做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眾人向我投來畏懼與憧景的目光。


    轉亂好手千夏。


    這是我的稱號。轉亂是把六麵拚好的魔術方塊轉得亂七八糟,正式比賽似乎還有稱為轉亂員的正規專屬工作人員。唉,終於連我都變成其中一員了。


    轉啊轉,轉啊轉。


    轉啊轉。


    無論再怎麽有趣,再怎麽盛行,風潮這種東西總有一天會麵臨沉寂的命運,就好比落在沙漠中的冰雹。雖然早已明白,不過眼看校園見慣的景象漸漸消失,好像目睹六彩寶石逐漸不見,讓人感到寂寥。


    風潮的開端與蔓延越是隨便,越會留下淒慘的殘骸,不再被看一眼。這是最糟糕的終結。我媽媽到現在都還把脖子上長著領子的惡心蜥蜴、鰓上方度長著筆頭菜的奇怪蠑螈照片像遺照一樣貼在相本上(注:前者應指傘蜥蜴,後者應指墨西哥純口螈,兩者於一九八〇年代的日本皆曾因廣告風行一時),但我們學校的魔術方塊,由引發熱潮的春太淮備了特別的引退舞台。


    魔術方塊退流行的一天——


    學校中庭通往正門的道路上種著整排樹木,樹蔭下的長椅則供人休息。放學後的社團練習前,春太盤踞在他的固定座位上。他的理由是讓頭腦冷靜下來。


    學生放學途中,不時瞄向春太。春太拱著背脊,戴著手套,吐著白色氣息,默默轉動魔術方塊。部分女生認為這是如詩如畫的景象,不過他有點不對勁。


    春太歎著氣,神情憂鬱,有時痛苦地皺起臉。就連不再對魔術方塊感興趣的學生也關注著他。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一定會停下腳步吧。


    因為春太挑戰的是——六麵全白的魔術方塊。


    2


    若要說明來龍去脈,就得從對春太提出極不合理難題的女生說起。


    我跟春太老早盯上了成島美代子這位同年級生,想邀她加入管樂社。為什麽是在這種時期決定?為什麽會由一年級生的我們來做?這當然有理由。


    我們的管樂社隻有九名社員。鼎盛時期似乎有超過六十人的紀錄,但今年處在勉強逃過廢社危機的低穀狀態。這樣根本無法參加比賽,活躍的場合頂多就是為棒球隊加油時的演奏、在體育祭演奏國歌〈君之代〉,或是文化祭中的舞台表演。我才不要這樣。而且社員減少也會影響預算。


    可恨的是,我們發現今年又將近三十個接觸過管樂器的人入學。在升高中之際放棄管樂的學生意外多。情況分成兩種,一種是要加入運動社團,另一種則是對社員活動失去興趣。


    成島美代子就是後者之一。


    雙簧管演奏者。我第一次聽到雙簧管演奏,是在地區學校的管樂研究發表會上。雙簧管的樂音近似人類的歌聲,我心想,這是多麽優美的樂器啊。春太一直說,以樂器“歌唱”是最適合用在雙簧管的形容。雙簧管有兩片簧片,是種不太需要換氣的樂器,所以可以吹出明晰圓潤的音色。實際演奏中,雙簧管常常會負責吹奏主旋律,並執掌獨奏。


    春太熱切期盼她入社,他說成島式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卓越人才。至於我,成員中加入雙簧管很吸引人沒錯,但我對她這個演奏者的性格很難產生好感。


    “小千,你走得太慢了。”


    春太的催促讓我回過神,不經意仰望天空,風有點冷,不過頭上是一整片萬裏無雲的晴天。


    學校的午休時間,我跟春太前往商店街盡頭的食品雜貨店。之所以特地到教職員辦公室提交外出申請,是因為成島說飯後想喝果汁,而且非得要是國產全熟鳳梨口味果汁。像這種稀少的果汁商品,一定要到商店街盡頭的食品雜貨店才買得到。


    也就是說,我們是她的跑腿,而這個任性要求中也適度加入名為“驅趕煩人精”的香料。即便如此,春太還是毫無不悅之色地答應了。


    我無法接受。我先抱怨了一句:


    “為什麽連我也要來?”


    “因為我一個人纏著她的話,純粹就是個跟蹤狂。”


    春太一麵走,一麵呢喃:成島是隔壁班的同學。今天好不容易才製造出跟她說話的機會,沒想到不到一分鍾就變這樣……


    “乾脆真的去當跟蹤狂算了。”


    “哼,”春太說,“學生怎麽看待是沒差,但我死都不想被草壁老師討厭。”


    啊。是哦。各位,這家夥是變態哦——


    我轉換心情,問道:


    “欸,她有這麽厲害嗎?”


    “去年我在普門館聽過她的吹奏。”


    “咦!”


    我真心驚訝。普門館。這對熱愛管樂的高中生來說是向往的聖地,以棒球而言就是近似甲子園的存在。正確來說,全日本管樂比賽國中組、高中組的全國大賽每年都在東京都杉並區的普門館舉行。包括媒體在內,會有大批觀眾到場,比賽受歡迎到連演出人員的家屬購票都有困難。


    春太也仰望天空。


    “她讀的國中,用二十三人這種沒前例的稀少人數出賽。少人數對審查不利,但第一次出賽就以小博大奪得銀牌。”


    我默默倒抽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為什麽這麽重要的事不先說呢?我好像明白春太執著她的理由了。


    春太認真把普門館當成目標。但悲哀的是,我們學校的管樂社沒有那些普門館常客的規模、設備跟技術,也沒有曆史跟傳統。東缺西缺下,總是在預賽中的預賽,也就是地區大會中止步。


    即使如此,春太還是沒有放棄夢想,因為我們入學時到校就任的音樂老師——草壁信二郎,二十六歲。他在學生時代曾在東京國際音樂比賽的指揮部門得到第二名,眾人期待他能成為舉世聞名的指揮。然而海外留學歸來後,他舍棄過往的所有資曆,消失了好幾年,之後到這所學校擔任教職。理由不明,他本人也不願提起。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們管樂社的溫柔指導老師。即使擁有強大的資曆,他也一點都不驕傲自滿,會用配合我們理解程度的用詞對我們說話。當然,管樂社社員都很仰慕老師,而我還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師的優點。


    我、春太跟管樂社的其他社員都暗自希望讓草壁老師再次站上公開舞台,而且是普門館那鋪著黑的發亮的亞麻地板舞台。要是草壁老師能以指揮身份站上我們賭上青春的至高舞台,該有多美好、多令人驕傲啊。因此,我們在旁人眼裏好像老是在玩,但無論是實際層麵還是精神層麵,大家都認真投入練習。國中時代隸屬於嚴苛女排社的我都這麽說了,絕對不會有錯。


    講到這裏,偶爾有人不禁失笑,說這像電影、電視劇中才看得到的廉價白日夢。我們當然明白這種事。沒有人天真到以為努力就可以獲得回報,大家都深知現實的艱辛。但我們並沒有忘記,無論多麽弱小的管樂社,都擁有挑戰普門館的權利。為了繼續保有挑戰權,我們才不吝於努力,這有什麽不對嗎?


    “……二十三個人啊。”


    有學校光靠這樣的人數就能挑戰普門館,還留下好成績。我屈指算起來。我們還差是四個人……我心裏湧起一點希望。


    “那是人數少才做得到的精致合奏,是我在會場中聽到最有印象的演奏。”


    “這樣啊。”我莫名開心了起來。


    “啊,不過小千得更拚命招募社員才行。”


    “為什麽?”


    “若要演示小千的失誤,需要越龐大越好的音樂陣容,想玩什麽合奏真是想太多。不過管樂的優點就是可以合為一體,一起演奏。”


    真想踹春太的背一腳,不過我忍住了。他大致上沒有錯。我得更努力練習長笛才行。


    “成島答應入社後,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們處得來。”


    我都囔著說出很在意的事。


    “誰知道。就算處不來,也還是拜托她至少把雙簧管留在社辦裏吧。那在樂器當中也算是高價的,隻要賣到二手樂器行——”


    我在春太背上一踹。


    “搞什麽!”


    “你小偷嗎!要是真的做了,我可不會放過你。”


    “我開玩笑啦,真是的。”


    春太脫下製服外套拍了拍。白色信紙從內袋輕輕飄落,我撿了起來。若是情書也不稀奇,但上頭用粗線條文字寫著“挑戰書”。我感到一陣無奈。


    “你又接受魔術方塊挑戰?”


    “當然,身為神速方塊高手,這是理所當然的職責。”


    “我可以看嗎?”


    有三封。上頭寫著時間、地點。以及比賽前春太必須背負的不利條件:占據廣播室,以及在校長室死守一個小時。都是看起來能讓人度過一段相當美好時光的高中生活內容。至於最後一封,寫著用眼睛夾住花生這種像從哪本漫畫書看來的條件。


    “……唉,真是難題。”


    春太遙望遠方。


    我們買到國產全熟鳳梨口味的果汁,急速衝刺到成島的教室時,是在午休即將結束的十分鍾前。在初冬的天空下,我們流太多


    汗,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噴發出鹽巴。我跟春太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們從拉門望進教室。男生和女生都待在各自的勢力範圍,圍成小圈圈聊得興高采烈。這是尋常的午休景象。唯有成島留在這樣的框架之外。


    我們穿過座位,走向成島。她獨自趴在窗邊的桌上。我很清楚她沒有睡著,隻是靜靜屏住氣息。她采取一種以全身抗拒旁人攀談的姿態。


    留意到我們,成島半撐起上半身。感覺像好幾年才剪一次的土氣長發是她的特徵,帶著眼鏡的臉完全被遮住了。


    “給你。”


    春太將果汁放到她的桌上。他的笑容具有仿佛將人吸進去的溫暖,大抵上沒有女學生對此無動於衷。可以的話,我甚至期待她在我們麵前一口答應。


    但成島注視我們兩人一會,露出一副想說“哦”的表情,將果汁放進書包,接著她再次趴回桌上。她一瞬間浮現“你們真莫名其妙”的表情讓我不爽起來。


    春太及時伸出一隻手,製止想踏前一步的我。


    “抱歉,其實是我們不好吧?攪亂你平穩安寧的校園生活。你會不快也是理所當然。往返商店街這件事也是我們自己要做的,你沒有任何責任。”


    成島有了反應。她稍微抬起頭。看來她本來沒料到我們真的跑去買果汁,多少有那麽一點罪惡感。而春太誠墾地抹除她這份感受。


    “小千先墊了不夠的錢,但她也一點都沒有記恨。”


    竟然給我多說廢話。我用手肘頂春太。


    成島慢慢拿出錢包,不悅地問:“請問是多少?”


    “是多少?”


    為了不讓談話中斷,春太把好不容易扯出來的對話線頭拋給我。


    “很貴很貴,畢竟是國產全熟鳳梨口味嘛。”


    我接受到了他的暗號。


    “剛才差點買成國產全熟奇異果口味。”


    “我最喜歡奇異果了。”


    “你知道嗎?奇異果是獼猴桃科獼猴桃屬哦。”


    “是哦,不知道我家的貓能不能吃。”


    “請問多少?”玩笑話對成島完全不管用。


    “錢根本不重要。”我籲出一口氣。“對不起,我也要跟你道歉。既然希望成島加入管樂社,應該更光明正大說出來才對。我們無意用這種事讓你欠人情。”


    成島的視線動也不動,從長發閑注視著我們。她從錢包裏拿出兩百圓,像是下將棋一樣輕輕放在桌上,滴咕了句“真羅嗦”,便再度趴到桌上。


    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預備鈴從音箱中響起,隔壁班噓聲開始零零散散回到教室。我跟春太都會造成幹擾,所以我們來到走廊上,兩人一同歎氣。


    “還有明天,如果明天不行,也還有後天。”春太並不喪氣。


    “咦——”我答得不情不願。


    我沮喪地要回隔壁教室時,發現春太沒有跟上來。他似乎要在走廊上等哪個人。


    “……射人要先射馬啊。”


    他都囔著些什麽,並轉過頭。走廊盡頭有一群熱熱鬧鬧走來的女生,她們是成島的同班同學。春太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很適合綁辮子的女生身上。


    “你是西川真由同學對吧?”


    “是的!”


    被叫出全名,她好像差點跳起來一樣,停下了腳步。


    “我接受你的挑戰。”


    春太從製服內袋拿出來的,是那封挑戰書。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放學後,不顧被我在眼睛跟鼻子塞了花生而滿地打滾的春太,西川率先拚出魔術方塊的六個麵。


    “太棒了、太棒了,我是冠軍!”西川舉手歡呼。


    管樂社社員聚集在音樂教室,圍觀春太的怪異舉動。所有人都為西川鼓掌。


    “你很行嘛。”


    春太起身,伸手搭在西川肩膀上。真是個眼中含淚也如詩如畫的男人。


    “上條跟傳聞中一樣有趣。”西川笑眯眯地說。“不過你丟掉冠軍寶座了。”


    真是無情的一句話。


    但春太沒有動搖。他從西川手中輕輕拿起拚完六麵的魔術方塊,朝我拋來。我花不到十秒轉亂,再丟回去給春太。管樂社的眾人再度拍手。


    春太望著手中的魔術方塊一會,接著眼光變得銳利,開始高速轉起魔術方塊。顏色陸陸續續拚齊,但流程與以往不同。拚出完成的股子圖樣時,還花不到三十秒。


    “來,給你當紀念。”


    春太將股子圖樣的魔術方塊遞給茫然佇立的西川。西川拿著魔術方塊,一屁股坐倒在摺疊椅上。那是承認敗北的表情。


    春太也拉來一張摺疊椅,在她麵前坐下。接著他和善地問:


    “你以前跟成島是朋友吧?”


    以前?我注視西川。西川的反應稍慢了一拍,但她點點頭。


    “……為什麽你知道?”


    “四月的時候,常常看到你跟成島一起回家。”


    也就是說,春太入學後馬上就盯上成島了吧。春太繼續說:


    “成島從外地搬過來,班上當然沒有國中時的朋友。按照座號來看,你跟成島會坐在前後座。是你主動找她說話吧。這是交友常見的開始。”


    西川的模樣有了變化。她將放在膝上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我頓時明白,午休時獨自趴在教室桌上的成島,與在走廊上跟其他朋友談笑的西川之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成島待在一起時,你想必覺得喘不過氣。”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春太。春太對西川擺出平靜的表情。西川想說些什麽,卻好像敗給內疚感,而懦弱地閉上眼睛。


    “你不用在意說出來,”春太用歐美人士常有的動作聳聳肩,“畢竟這是雙簧管演奏者的宿命。”


    “咦?”


    我跟著做出“咦?”的反應,管樂社的其他人也露出“咦?”的表情。


    “你剛開始跟她很要好,應該知道她國中時吹過雙簧管吧?雙簧管是絕對無法當配角的樂器,如果獨奏技術不佳,很難在樂團中順利演出。演奏者的個性也會強烈影響音色,是種相當纖細的樂器,因此很容易累積鬱悶的情緒。長期接觸的話,性格就會變沉悶。”


    好奇怪的理論,絕對是鬼扯。西川也投以懷疑的目光。


    “真的嗎?”


    “當然。”春太帶著無比認真的表情說。“不過這就是成島全心投入雙簧管的證據。在這裏的我們都很想跟成島當朋友,希望迎接她成為夥伴……她是足以進入全國大會的演奏者。而且她無意當職業演奏家,那就來參加業餘管樂社吧。”


    一陣沉默。


    “可是美代她——”


    西川說到一半,又緊閉上嘴。她全身緊繃,靜靜垂下頭。


    “你知道成島放棄雙簧管的理由吧?”


    春太壓低聲音問。西川保持沉默。現場氣氛沉重。若要談話,現在圍觀群眾太多了。社員察覺到狀況,成群離開音樂教室。大家真是體貼。春太對此點頭道謝。我也打算離開音樂教室,春太勾了勾手指頭。我留下來沒關係嗎?我以目光詢問,他以目光回答我當然可以。也對,畢竟我已經參了一腳了。


    音樂教室裏剩春太、我跟西川。即便如此,西川依舊頑固地緊閉著嘴。她想必是秉持著自製心,認為不可以輕易說出口。


    如果這是你的想法,那麽西川,你現在依然是成島的朋友啊。


    春太以寧靜的眼神注視著西川。時間靜靜流逝。


    不久,他說:


    “我去年在全國大會聽過她的演奏。節目都結束後,會場響起一聲尖叫。而她的身影沒有出現在頒


    獎典禮上。這件事跟那個理由有關嗎?”


    西川訝異地抬起頭。我也深深吸一口氣,凝視著春太。


    西川籲出一口氣。接著,她宛如低聲自語的聲音響起。


    “那一天,美代的弟弟去世了。”


    兒童腦瘤。


    成島的弟弟六歲時,因突然嘔吐而被帶到醫院,診斷出這個結果。之後,他在一家四口的扶持之下度過與病魔奮鬥的漫長生活,一度顯現出康複的跡象,卻在十三歲時離開人世。他當時才剛決定要進入比別人晚一年的國中就讀。


    成島跟雙親都沒預期他的病況會突然生變。當天,他們在普門館的會場,沒見到他的最後一麵。這是不幸的巧合,但成島的性格並沒有圓滑到能夠接受這是不幸的巧合。她因父母拋下弟弟來幫她加油而感到憎惡,現在也責備著導致這種局麵的自己。


    老實說,這樣的悲劇對眼界隻到十六歲的我來說太沉重。春太也隻能閉著雙眼,默默傾聽西川的敘述。這是當事人才了解的辛酸與痛苦。我們這些外人僅止略知一二,什麽都做不到,最多隻能幫她買國產全熟鳳梨口味的果汁。


    可是啊,想多做一些。


    雖然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啊,真是的。


    周末到了。現在是星期日下午。西川一個人站在住宅區的指路牌麵前。她沒綁辮子,身穿白色套頭毛衣跟窄管牛仔褲,手上拿著百貨公司的紙袋。


    這是我們相約的地點。當我抵達時,西川蹦蹦跳跳地朝我揮手。


    “春太呢?”


    “在那裏。”西川一指。


    春太宰一段距離外的公車站牌旁,拚命用鞋底蹭著地麵。


    “……他說他踩到狗大便。”


    我伸手搭在嘴邊大喊“喂,你別靠近哦”,然後說“那我們走吧”,跟西川並肩邁出步伐。


    這裏是與量建住宅(注:原文為“建て売り住宅”,相對於由購屋者自行指定樣式,這是由建設公司統一建造,在建造途中或完成後連同土地一同販售的住宅。)鄰街的一角。每棟建築都外形相同,毫無個性。但也沒有辦法,這是在看不到入住者身份的狀況下大量建造的。我想起在建設公司工作的爸爸說過,將生命力注入其中就是“家庭”的工作。


    我們三人要去成島的家。


    西川的紙袋裏,裝著跟成島借了一直沒還的cd跟漫畫。她帶了許多親手做的點心當成賠罪,創造出讓我跟春太一起登門拜訪的契機。我跟春太昨天在西川家努力幫忙做瑪德蓮,裏頭也揉進我們在上星期午休那件事的反省之情。


    成島的家在住宅區的盡頭。那是量建住宅之一,一看外觀就知道是中古屋,感覺有幾分淒涼。我抬頭望去,二樓的小陽台上立著好幾幅畫著風景畫的畫布。畫作上色功力深厚,技巧高明。為什麽會放在外麵呢?


    “好香哦。”不知何時,春太站到我身後。“這是燉牛肉的味道。”


    “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成島媽媽很起勁。”西川輕聲說。


    “咦,不會吧?”我嚇了一跳。“要請我們吃晚餐嗎?”


    時間還不到三點。


    “西川,你被邀到她家很多次嗎?”春太忽然悄聲問。


    “是的。”


    “哦,所以先不管成島本人怎麽想,她的父母一直很歡迎你啊。”


    “……對。”西川很愧疚地低聲說。“我不是每次都會跟她約,不過……伯父跟伯母說要我再來玩的口吻實在是……”


    “實在是太殷切吧?”


    西川垂首點頭。


    我也畏縮起來,但還是鼓起十足的精神說:


    “上吧。”


    聞言,西川也微微一笑,上前按下門鈴。裏頭響起從匆促的腳步聲,門慢慢敞開,出現成島爸爸。他約年過五十,頭發不算稀疏,但夾雜著幾縷銀絲。他略顯蒼白的臉上,殘留著長時間累積下來的疲倦。


    “您好,好久不見。”西川挺直背脊。


    “歡迎你來。”成島爸爸表示歡迎。接著,他的目光停在緊張地站著的我和春太身上。我們都想開口時,春太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美代子的同年級同學上條。旁邊這位是我的朋友穗村,同樣屬於管樂社。今天我們硬是拜托西川同學,請她讓我們一起上門刀擾。”


    被搶先了。我推開春太。


    “我是穗村。我們會注意不要造成麻煩,打擾您了!”


    成島爸爸浮現柔和的笑容。他一笑起來眼角就會出現許多皺紋。


    在我心中,他的溫柔形象定性了。


    “歡迎你們。”成島爸爸擺出三人份的拖鞋,他殷勤到讓我們有些惶恐。


    我們接著被帶到木製風格的寬廣客廳。


    “請問美代子呢?”


    “……美代子啊,”成島爸爸回答時很尷尬,“她馬上就會跟內人一起回來。”


    我的肩膀被春太輕輕戳了戳。春太麵朝廚房,裏頭有個燉牛肉的鍋子。爐火關著,圍裙跟抹布都扔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匆忙追出去。


    “看來她逃跑了。”


    為了避免別人聽見,春太悄聲說。我覺得好像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成島爸爸幫我們泡咖啡。我們四人坐在沙發上,啜飲著咖啡等待。我莫名難以平靜,這裏散發出前所未見的家庭氣氛。最先開口的是西川。她談起學校,談起前陣子的文化祭。大家的舌頭終於動起來,慢慢開始聊上幾句。成島爸爸把話題拋向我們每個人。我感覺得到他作為一個父親,為了不讓女兒的朋友感到任何一點無聊,付出超乎平常的心力。


    但無論等多久,成島都沒回來。


    成島爸爸爸爸一直試著擠出話題,拚命到讓人不忍卒睹的地步,但再怎麽掩飾尷尬或沉默也還是有極限。


    我跟春太麵麵相覷。西川跟成島爸爸已經垂下了頭,如同跑到終點而精疲力盡的賽跑選手一般。西川沮喪程度特別嚴重。


    “我沒有告訴美代我們今天要來。”


    果然。我跟春太都浮現心領神會的表情。西川緊閉著眼睛,顫抖地說:


    “……這是整人計劃哦。開玩笑的。”


    根本笑不出來。


    “不,是不敢直接告訴美代子的我們不好。”


    成島爸爸連忙緩頰,但西川依舊帶著暗淡的表情搖頭。


    “一直都是我不不好。我是個薄情的人,我的友情比一片生火腿還薄。”


    “你沒必要道歉。”成島爸爸語氣溫和,甚至對我們深深低頭道歉:“你們難得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跟春太像是被水打濕的狗一樣頻頻搖頭。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


    我們兩人都不禁畏縮起來,思考起來接下來應該怎麽辦。這時,玄關方向傳來聲響。所有人都轉過頭去。好似恐怖電影的橋段一般,客廳門發出“吱呀”一聲,靜靜敞開。


    出現的不是貞子,而是成島。


    總覺得好可怕。


    西川從沙發上探出身子。“那個……”


    “你們好。”


    成島麵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表現出拒絕之意,一步也不肯離開門邊。成島媽媽比較晚進門。嬌小的伯母看起來比伯父年輕一輪,但臉上疲憊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沒有忘記對我們露出笑容,綁緊圍裙,迅速走向廚房。


    “麻煩你現在馬上去做飯。”


    成島用命令語氣對著伯母的背影說話。如果針對我跟春太就算了,她連對伯父也露出輕蔑的目光。


    “美代——”


    西川呼喚她,而成島一副突然感到作嘔似地轉過身,獨自跑上樓梯。


    “回家算了。”


    我朝輕聲滴咕的春太小腿一踢。


    早知道就回家算了……這或許還比較好。大家努力想炒熱氣氛,但成島最多就是應聲,她到最後都沒主動講過一句話。這也沒辦法,但我看到成島父母要同時顧慮女兒跟她的朋友,以及西川想哭卻不能哭,努力維持臉上笑容的模樣,難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吃飽了。”


    成島毫不猶豫地拉開椅子站起身,引來所有人訝異的目光。時間接著再度運轉,因為成島帶著歎息的一句話:


    “要到我房間喝杯茶再走嗎?”


    “咦?”西川發出疑問。


    “要不要到我房間喝杯茶再走?”她重複。


    西川連連點頭,伯母馬上淮備泡咖啡。伯父好象鬆口氣,肩膀放鬆下來。


    “我們也可以去嗎?”


    春太吃了三碗燉牛肉,很痛苦地抱著肚子。


    他是唯一能逗成島媽媽開心,男人中的男人。


    “可以啊,沒差。”


    成島端起放咖啡杯的托盤,我們於是前往二樓的房間。


    “……對不起,這樣給你麻煩了吧。”


    一麵爬樓梯,西川一麵用孱弱的聲音說。


    “不擾人才怪。”


    成島扔下這句話就走進房間。


    “喝完就回去吧。”


    她把托盤粗暴地放到小巧的玻璃桌上。咖啡四濺。我看著垂首坐下的西川,一股火氣自然湧起。


    “你知道嗎?春太曾經在咖啡店看完魔夜峰央全套八十三集的《妙殿下》,花了五個小時才喝完飲料。他還會跳起奇怪的舞。”


    “麻煩用五分鍾喝完。”


    我扭過頭。


    “春太,她要你五分鍾喝完。”


    我對他這麽說。


    春太靜靜望著牆邊的木櫃。探索女生房間的男生最低級了,但春太沒有這種惡心的下流感。唯獨他一個人平靜的身影,讓我總算冷靜下來,有餘裕環顧四周。


    春太興味盎然地觀察著一座有玻璃門的櫃子。裏頭擺滿像玩具的小玩意,也有造型複雜的智慧環、在學校見慣的魔術方塊等等。牆壁上也掛著裱框的畫。


    “這是什麽……”我靠過去問。


    “這是個小博物館吧。我有賺到的感覺。”春太笑逐顏開。


    “什麽博物館?”


    “這全是益智遊戲,也搜羅了古典名作。”春太依序指給我看。“趕出地球圓形消失遊戲、第五隻豬折紙遊戲、珠璣妙算、河內塔、十五數字推盤、華容道、七巧板,牆上掛的也全是錯覺畫。”


    “哦。”成島顯現出興趣,她對春太的說詞並不反感,我跟西川都嚇一跳。春太接著轉身看著成島:


    “不過我不認為這是你收集的。”


    “為什麽?”


    春太指著玻璃門後方的四本書。書名是《益智遊戲之王》。


    “這是益智遊戲愛好者的聖經。作者杜德耐(henry er dudeney)在九歲時顯出才能,他是英國孕育出的最強益智遊戲玩家。唯有這套書不是收藏在書桌旁的書櫃裏,但我也不覺得你平時會翻開。”


    春太說了聲“你看”,指向牆上的一幅畫。我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幅像小學生畫的稚拙圖畫,上頭用英文字簽著narushima·satoshi(成島聰)。


    “這全部都是你弟弟留下的東西吧。”


    聽得到成島默默倒抽一口氣的氣息。春太觸及了我們顧慮著不敢碰觸的話題。


    “……所以呢?”成島的聲音低了一階。


    “所以很了不起。”


    “啊?”


    “或許你弟弟憧景著在同世代就已經遠近馳名的天才少年杜德耐。才能這種東西會超越時空,讓人受到感化並繼承下去。看,你弟弟自己創作的作品上全都有簽名。在貪玩的年紀,如此為益智遊戲傾倒是很值得讚歎的。畢竟就算他身患重病,身旁還是有電視遊戲或漫畫的誘惑。”


    “……你想說什麽?”


    成島的聲音中帶著怒意。一旁的西川坐立不安,我也拉拉春太的袖子。但春太神態從容,一點也沒有動搖。


    “這些是你弟弟留下的智慧結晶,是你弟弟到世上走過一遭的寶貴證明。益智遊戲不是裝飾品。你是否有理解到弟弟的遺誌,好好把玩、解開這些益智遊戲呢?”


    刹那間,成島露出畏縮的表情。


    春太觀察她的神色,繼續說:


    “我想也是。而且現在的你還做不到。做得到才怪。”


    這是在為剛才的西川回擊。成島臉色一沉。


    “要我說出理由嘛?這是因為你現在正靠自己一個人扛著無法解決的問題。為了留下來的你,你的父母在這一年閑努力想找回失去的事物,西川也是。這或許是雞婆,但她真的很擔心你跟你的家人。痛苦的並不是隻有你一個。”


    我屏息注視著他們。


    成島的喉頭發出一聲輕響。隱然可見她那長久悶燒的火焰,一下子熊熊燃燒的激情。


    “……你們又做得到什麽?”她呻吟似地說。


    “我把這個問題還給你。你希望我們做什麽?”


    成島閉口不語。


    “我說啊,我們這些高中生能力很有限。我想想哦,如果是這間房間裏的益智遊戲,我們可以幫忙解開。若有你的能力無法處理的問題,我們三人會趕過來陪你一起傷腦筋。至少不再隻有你一個人,會為這間房裏的益智遊戲而煩惱。這是我們確切的保證。”


    沉重的沉默降臨。


    “出去。”成島拋下這句話。


    春太不知對誰深深低下頭,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哼著口哨,獨自一人按住肚子離開房間。


    “上條!”西川探出身子大喊。


    我連忙來到走廊,注視著春太的背影。作為請吃一頓飯的回報,這實在很過分,但我莫名發不出脾氣。因為直到最後,春太都沒朝成島重要的弟弟遺物隨便出手。


    最後,我跟西川決定跟春太一起回去。


    成島的父母把我們送到門外。真是不好意思、她其實是好孩子、請你們再來找她玩。那兩人不斷擠出的殷切聲音讓我滿心難受。鄭重婉拒伯父送我們到公車站的提議後,我們離開成島家。


    我們穿過昏暗的住宅區,走向公車站。


    “我聽過美代在全國大會的雙簧管演奏。”西川低語。


    “你也在場嗎?”


    春太驚訝地問,西川搖頭。


    “我聽過錄音。聽說伯父伯母受到弟弟聰的委托,要他們兩人當天不用待在醫院,希望他們在會場關心姐姐登上舞台,並且幫他錄音,否則會埋怨他們一輩子。所以他們才努力弄到票……”


    “原來是在這樣。”


    “在這件事裏,沒有任何人有錯。”春太說。“不過是不幸的巧合碰巧撞在一起,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錯。”


    “可是——”事情就發生在我說到一半的時候。


    背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我們三人同時回頭。跑過來的人影不久就變成熟悉的輪廓,然後停下腳步。那個人長發散亂,氣喘籲籲。


    她是成島。


    “美代……”西川雙手掩住嘴。


    成島站到春太眼前,將手裏的東西用力往春太胸口一塞。


    “聰留給我的益智玩具中,唯有這個怎麽樣都解不開。”


    她冒失地說。


    春太目不轉睛地望著接過的東西。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出那是個魔術方塊。什麽嘛,很簡單呀。春太,十五秒就完成給她看,讓她無話可說吧。


    “……這個轉亂過了嗎?”春太的目光變得銳利。


    “聰說轉過了。”成島說得無精打采。


    “完成的形態是?”


    “聰沒告訴我。”


    在兩人不自然的對話停頓閑,我跟西川終於察覺事態有異。成島也輪流看著我們,她用帶著挑戰性和些許輕蔑的聲音說:


    “你們就試著解解看啊。”


    “等一下,期限到什麽時候?”春太聽起來很著急。


    “星期五放學後。這樣夠了吧?”


    春太深思一段時間。欸,你是怎麽回事啊?春太。


    “我試試看。”


    春太答得很艱難,成島滿足地哼一聲。她不理會西川的製止,順著來路回去了。


    “等一下,春太,那是魔術方塊吧?為什麽不當場幫她完成?”


    春太默默走到街燈旁。


    當他將魔術方塊放到燈光下,我跟西川都發出“怎麽會這樣”的叫喊!


    ——六麵全白的魔術方塊。


    這就是成島家無法解決的問題,化為不合理的益智遊戲被交到我們手中的瞬間。


    4


    第一天,星期一。由春太挑戰。


    第五節課結束的鍾聲一響,放鬆下來的喧鬧聲就在教室湧現,簡短的一日總結時間跟偷懶的掃除匆促結束,大家期待的放學時間到了。


    教室中,春太在幾個男生的包圍之下不斷轉動全白魔術方塊。他果敢挑戰靠邏輯思考絕對無法解開的魔術方塊。


    “那要怎麽樣才算完成啊。”一個男生開玩笑道。


    揶俞的味道到放學已經淡去許多,但今天類似的話語不停提起。


    “不過……你為什麽要戴手套?”


    另一個男生的聲音響起,這問題也不斷重複。我聽到春太回答“這樣比較好轉”的聲音。但其實是他不希望手上的油脂跟汗水弄髒重要的遺物。


    我看向手表。快到社團時間了。要是不管春太,他好像會一直轉個不停,因此我思考要不要硬把他拉過去。就在這個時候。


    “穗村、穗村。”


    我轉向走廊上傳來的呼喚來源,西川在窗邊招手。我穿過桌子靠近她。


    “狀況如何呢?”


    “連春太都有困難。不過今天才第一天。”


    “我上課的時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西川似乎很想走進教室,於是我把她領到春太的桌子旁。


    “……上條,會不會其實有六種白色?”


    聽到西川的聲音,春太轉動魔術方塊的手停住了。圍著春太的那群男生視線望過來。因為隔壁班的女生突然走進來,他們心生緊張。


    “像是白色、稍淺的灰色、淺灰色之類的。”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一陣騷動,凝神仔細看魔術方塊。


    “白色就是白色。”春天說。“白色就算稍微混進一點其他顏色,就不再是白色。文具店看看顏料或是彩色筆專區就會明白了。”


    但西川仍未喪氣。“那重點一定是聲音。例如根據轉動方向不同,發出“喀喀”、“答答”或是“滴滴”聲……”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又一陣騷動,豎耳傾聽魔術方塊。


    這些家夥全都可以進入哪家劇團。


    春太像在轉動保險箱的轉盤,一列一列依序轉動。我也沉默地將臉湊過去。聲音……沒有變化。就隻是普通的魔術方塊。


    “對不起。”西川意誌消沉。


    “不用在意,大家一起多想幾個主意吧。”春太脫下手套,淮備參加社團活動。


    “上條,明天你也要繼續嗎?”一個男生問。


    “是啊。接下來還會嚐試一陣子,你們可以幫忙加油嗎?”


    聽到春太意味深長的回答,那群男生看了彼此一眼。


    “好像很有趣。”


    第二天早上,星期二。由我挑戰。


    早上的導師時間前,我在座位上轉動全白魔術方塊,那群男生的聲音響起。


    “什麽嘛,換穗村了。”


    先前就決定按照春太、我跟西川的順序挑戰。不能全推給春太一個人,而今天輪到我。“欸,千夏,那是什麽?”昨天就算有興趣,也被男生築成的人牆阻擋而無法靠近的班上女生聚集過來。我也學著春太戴上手套,重複同樣的回答。在眾人的關注之下,我踏實慎重地轉動。若有春太沒注意的事,身為纖細少女的我說不定會注意到。


    我暗自歎氣。倚賴的最後希望——草壁老師從昨天開始出差,現在不在校內,他這一個星期都不會回來。碰到連春太也感到棘手的問題時,我常常找草壁老師商量。這次不能隨便拜托他,不過一個星期都見不到麵還是很寂寞。


    放學後,我像是護蛋的親鳥一樣抱著魔術方塊趴在桌上,耳中傳入一句“我有大發現”的開朗宣言。


    我愣愣地抬起模糊的視線,西川站在教室裏。


    “我從美術社那裏聽說,白色在油畫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種類,像銀白、鋅白、鈦白、正白。”


    “意思是說繪材不同啊。”


    聽到春太的聲音,我轉過頭。他托腮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上條,你覺得怎麽樣?”


    “我認為這是很好的著眼點,因為成島父母的其中一方興趣是畫油畫,成島家有一整套油畫顏料。”


    我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造訪成島家的時候,不是有幾幅畫在陽台風乾嗎?”


    我想起來了。那些都是漂亮又技巧高明的畫。


    “油畫跟水彩畫不一樣,一定得風乾才行。”


    “那麽——”西川的聲音中飽含期待。


    “你答對了,這個白色魔術方塊上用了油畫顏料。看,一般會在方塊上貼保護用的透明貼紙,但這個沒有。油畫顏料會用到乾性油,表麵會形成油膜,可以充當保護膜。而且跟水彩顏料或麥克筆不一樣,顏色不容易掉。也就是說,這有合理的理由這麽做。”


    “太好了、太好了!”西川很開心地小步蹦跳。


    但春太苦思。“假設一個方塊是正白好了,也隻有繪材不用,不是顏色不同。”


    “有什麽關係,不就是繪材不同嗎?”我反駁。


    說出口的同時,我腦海中忽然掠過“惠財”是什麽的疑問,但算了,忽略之後再查字典就好。


    “要怎麽分辨不同的繪材?難道要用昂貴的分析儀器嗎?”


    我閉上嘴。真抱歉,我是個笨蛋。


    “……明天我會努力。”


    西川消沉不已地說,正當她想從桌上拿起魔術方塊,春太製止住她。


    “小千,再瑣碎的細節都沒關係,你有沒有發現什麽?”


    他注視著我,那雙眼睛裏充滿對我的信任。我沒什麽自信,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猶豫著要不要說。


    “我說啊,這上麵沒有聰的簽名呢。”


    春太跟西川出現反應前,隔了約兩次的呼吸停頓空擋。


    “——簽名?”


    第三天,星期三。由西川挑戰。


    西川每節下課都會在校舍徘徊,尋找轉全白魔術方塊的地點,因為教室裏有成島。不久,抱著魔術方塊、淚汪汪地四處奔跑的一年級女生傳聞,在放學後傳遍全校。


    我跟春太找到西川同學時,她茫然地跪在體育館的舞台後方,身旁散落著七零八落的魔術方塊。


    “喂,你怎麽了?”


    我連忙跑過去,搖晃西川的肩膀。西川仍在發楞。


    “穗村同學……”


    “難道有人破壞了魔術方塊嗎?”


    春太蹲下,捏起一個小方塊。“哦,做得真徹底。”他滴咕。


    “……這是我分解的。”


    “咦?”


    “我想找出聰的簽名。”


    “咦、咦?”


    剛才起,春太就默默觀察著每一個小方塊。西川忍耐想哭的衝動般地捂著嘴。


    “我想美代會不會是塞給我們一個絕對解不開的難題……想著我是不是真的被討厭到這種程度……想到這裏,眼淚就再也停不下來。”


    “所見之處都沒有簽名吧。”


    春太抬起頭說。西川點頭。


    “……仔細想想,美代哪可能輕易把聰重要的遺物寄放在我們這邊。”


    我啞口無言,幾乎全身失去力氣。“這隻是成島的整人花招嗎?”


    “成島是這麽狡猾的人嗎?”


    春太滴咕,接著拚起小方塊。我跟西川也回過神,將四散的方塊聚集在雙手中。


    我注視著經由三個人的手再度恢複原狀的魔術方塊。方塊本身沒有任何機關。


    “隻剩兩天了。”西川輕聲說。


    “還有兩天嘛。”我說得逞強。


    “我會想辦法的。”春太歎息。


    第四天,星期四。春太再次挑戰。


    ——回到開頭的場麵。


    放學後,春太坐在中庭通往正門道路邊的長椅上。他戴著手套,呼著白氣,默默轉動白色的魔術方塊。放學途中的學生不時出聲說“加油哦”,也有人傻眼地說“你還在試啊”。每逢此時,春太都會回以無力的笑容,接著他空洞的目光會回到就連是否有完成形都不知道的白色魔術方塊上。


    我跟西川在稍遠處關注。


    大家一起努力過了,可是到今天都沒有任何成果。連前進一步的點子都想不到,已經無計可施,最後還是演變成推到春太一個人身上的局麵。


    期限就在明天。


    春太苦著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煩惱,西川也變得相當寡言。我不想繼續看到這兩人痛苦的模樣了。我去向成島道歉吧,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無論被多麽冷淡對待都沒關係——事情就發生在我下定決心的時候。


    我察覺到有人從背後靠近。


    “哦,看來傳聞是真的。”


    悠哉的聲音響起。咦?難道說……我回過頭,穿深灰色西裝的老師提著公文包,站在後頭。他調正黑框眼鏡的位置,望向春太。


    “出差提早結束,所以我回來了。”


    “老師……”抬頭看的我眼頭發熱。


    “我回來了。”


    草壁老師就像是帶來救贖的神。


    在學校頂樓,我們三人沐浴在帶著暗紅光芒的陽光中,並肩坐在水泥塊上。春太從剛才就緊張得全身僵硬。通往校舍的鐵門敞開,草壁老師走出來。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草壁老師將懷中暖呼呼的罐裝咖啡遞給我們。“謝謝老師。”我跟西川都拉開拉罐,啜飲甜膩的咖啡。春太著迷似的凝視著草壁老師,耳尖都發紅了。那是身陷情網中的少年眼神。他沒打開來喝,而是喜孜孜地放進製服口袋,看來他打算回家再珍惜地享用。不對,說不定他是打算珍藏到永遠。糟,我不小心看到了根本不想看的景象。


    草壁老師靠著鐵欄杆,觀察全白的魔術方塊。滴咕了句“原來如此”後說:


    “這是禪修問答的世界呢。”


    “禪……?”西川的嘴唇離開罐子問道。


    “就是禪僧為尋求悟道而進行的問答,也稱為公案。簡單來說就像猜謎或腦筋急轉彎,不過可別小看它,內容全是些靠邏輯思考或知識絕對解不開的難題怪問。”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


    “碰到找不到答案的難題怪問時,就會明白至今為止的經驗、理論跟知識是多麽無理空虛。雖然期間短暫,不過你們也體會到了吧?麵對這樣的現實,就是禪修問答的存在意義。”草壁老師舉起手中的魔術方塊給我們看。


    “……老師,這沒有解答嗎?”


    西川不安地開口,草壁老師靜靜搖頭。


    “每個人情況不同,說不定有人會煩惱好幾年,不過一直思考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到打破邏輯高牆的答案,這就叫頓悟。也就是說,這個白色魔術方塊的解答,接下倆要由你們自己創造。”


    由我們自己創造……


    此時,春太以痛苦的語氣喊了聲“老師”。春太跟草壁老師說話時,用詞就會變得恭謹。“老師您說這是問答,如果沒有出題者來認可答案,問答就不成立;可是這個魔術方塊的設計者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對。”草壁老師閉上眼,用一段時間稍作思索。“假如這個魔術方塊的設計者效法禪修問答的思考方式,並且領悟到對方完成時自己早不在人世——那麽他或許會為了對方,將告知完成形正確無誤的證明留在某處。”


    “您覺得是留在這個魔術方塊裏嗎?”春太探出身子。


    “隻要你們抵達正確答案,那個證明就會自動現身吧。尋找的過程,就是益智遊戲的本質。”


    我深吸一口氣。我並未完全理解草壁老師的意思,但好像有點進展了。碰到沒有答案的難題時,自己創造出答案即可。這四天並非白費。


    就是為了踏出一步,才要經曆這四天……


    風吹過樓頂,草壁老師好像注意到什麽而轉過頭。西川的視線也黏在校舍的鐵門上。


    “……美代。”


    成島披散著隨風飄動的長發站在那裏。她對草壁老師的存在感到困惑,有一瞬間露出訝異的表情,即便如此她還是以不在乎的動作用力關上門,朝我們走過來。


    停步的成島一瞥草壁老師,兩人之間好像另有關係。成島很快就別開視線。


    “傳聞已經傳遍全校了。”


    她朝白色魔術方塊一看,扔下這句話。


    “因為大家都在聲援我們。”


    春太溫和地說,成島聞言便像咬到黃連般嘴角一歪。


    “那麽,在大家的聲援之下,有完成的希望嗎?”


    聽到她這麽說,春太閉上嘴,我跟西川也默默低下頭。


    “放棄如何?”成島用金屬般冰冷的聲音說。


    “什麽?”我驚訝道。


    “乾脆放棄如何?”成島重複。“別想了,拚不好的。那是絕對解不開的魔術方塊,是聰留給我的懲罰。”


    “懲罰?”春太愕然。“解不開的益智遊戲不算益智遊戲。我不認為敬愛杜德耐得人會留下這麽不合理的東西。”


    成島用銳利的眼神看向春太。


    “這麽說來,你在我的房間說過,為什麽在貪玩的年紀,聰還能熱衷於益智遊戲,對吧?那孩子在學校受到欺負。他生的是腦部疾病,別人說他腦子有問題,所以一直遭到嚴重的欺負。他的自尊心跟心靈支柱就是益智遊戲。挑戰那孩子創作的益智遊戲是我的日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國中進入管樂社為止?”


    “對,他肯定覺得被我拋棄了。可我也沒辦法。”成島痛苦地說:“因為真的很開心。我也想要一個像聰一樣投入、熱衷的事物啊。”


    我跟西川都說不出話。


    成島的視線停在草壁老師手中的魔術方塊。她帶著有萬般思緒的眼神注視良久。


    “聰想讓我苦惱。他不肯原諒交了新朋友、忙於社團、每天都無法陪他玩的我,所以才留下這種不合理的東西。沒必要連你們都跟著苦惱。”


    她從內心深處吐出的心情說完,走向草壁老師。


    “老師,請還給我。”


    “不行。”春太出聲阻


    止。“草壁老師,請不要還給她。”


    “你什麽意思?”


    “還剩一天。”


    “不可能,絕對做不到。”


    “怎麽可能做不到。”


    成島惡狠狠地瞪著春太。“你就這麽想讓我加入管樂社嗎?”


    “這跟那是兩回事。”


    春太沒被她的氣勢壓倒,反而如此回答,成島表情一僵,接著轉過身。我以為她會就此離開頂樓,但我錯了。她無力地停下腳步,依然背對著我們,用蚊鳴似的聲音不知是對誰說:


    “……我不加入管樂社,還有別的理由。”


    春太聽到這句意料之外三話語,“咦”了一聲。


    “已經沒有會幫我做簧片(注:雙簧管的吹口)的人了。去年為止,還有親戚會幫我做,但調職到國外了。”


    “我可以幫你介紹。”


    草壁老師首度開口。成島轉過頭。


    “我以前待的樂團朋友中有雙簧管演奏者。那個人就住在鄰鎮,隻要你願意,我就將你介紹給他。”


    成島畏縮了,她再次轉身,這次沒停步。鐵門砰的一聲關上的聲音在頂樓響起。


    西川起身麵對草壁老師。


    “老師,你早就認識美代了嗎?”


    “是的。”草壁老師露出有些難為情的淘氣笑容。“其實比起上條同學,我更早盯上她。”


    我跟春太都愣愣地抬頭看他。


    “當時被她婉拒了,不過看來她給了你們機會。”


    草壁老師將魔術方塊交給春太。我跟西川靠近用雙手接下來的春太,然後三人一起看著全白的魔方。


    “唉,明天能完成嗎?”


    我的個性中仍有軟弱的一麵。


    “穗村同學也要試著煩惱到對後一刻。”


    “請問,老師難道知道答案了嗎?”


    西川抬起頭問。


    “我有個想法。不過由我回答真的好嗎?”


    春太搖頭。我也有一樣的感覺。


    草壁老師伸手搭著鐵欄杆。望向遠方的老師似乎在回憶著什麽,他的左手有深深的傷痕。夕陽照到眼睛,我們都不斷眨眼。


    “你們往後將會體驗到的世界很美麗,但同時會麵臨各種問題,世界上充滿著沒有道理的事。我覺得成島同學不用勉強回到管樂的世界也無妨。不過假如有人能為她創造從停滯之處踏出一步的契機,我認為,那不該是我,而是同世代、擁有相同視野的你們的職責。”


    5


    期限中的星期五放學時刻終於到來。


    我、春太、西川,再加上成島,四人聚集在校舍一樓的空教室。這是一閑空蕩蕩的教室,桌子推到兩邊,唯有幾張椅子放在正中央。隔壁的實驗室飄來帶有藥品臭味的空氣。


    不知何處傳來了鋼琴聲。我跟西川都緊張地站起來。


    “快點開始啊。”


    坐在椅子上的成島用焦躁的聲音催促。與她對峙的春太靠著講桌,手裏拿著全白的魔術方塊一句話也不說。他好像嚴重睡眠不足,眼睛滿是血絲。


    教室的拉門開了。


    “抱歉我遲到了。讓我也當觀眾吧。”


    草壁老師走進來。他將椅子搬到教室角落坐下並從旁關注我們。


    “那我要開始了。”


    春太終於開始動作了。


    “首先,我想將一件事當成前提——我現在拿的魔術方塊並非完成形。這個魔方六麵全白,而且已被轉亂,一切由此開始。”


    確認成島點頭後,春太轉動一次手中的魔術方塊。


    “你看得出跟剛才的差別嗎?白、白、白、白……一點差異也沒有。這個魔術方塊無論往哪個方向轉,都無法脫離最初的轉亂狀態。”


    我跟西川屏息以待。成島一副想說“那種事我早就知道了”似,冰冷地盯著春太。


    “我覺得很奇妙,你弟弟為何沒提示過這個魔術方塊的完成形是什麽,但這是因為——根本不需要提示,再怎麽轉都不會改變。你弟弟要的是脫離最初的轉亂狀態,並且前進到下一個階段,就算隻有一步也好。做到這一點時,才能解開魔術方塊的謎題。”


    成島別開視線。


    “……哪可能做得到。”


    好似吐出詛咒一般,她低聲說。


    “沒錯,這個魔術方塊具有光靠邏輯思考絕對無法解開的矛盾與不合理之處。即便如此,你弟弟還是當成益智遊戲保存下來。我想,診斷出罹患兒童腦瘤的聰他在成長過程中,漸漸發現這個世界是多麽沒有道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失去希望。他知道碰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時,心裏要怎麽樣才會得到拯救。”


    春太舉起全白的魔術方塊。


    “那就是,走進打破邏輯高牆的頓悟世界。他想透過這個魔術方塊向你傳達這一點。不過就算一句話可以打破邏輯之牆,尋找過程也是件難事。即便是得道高僧,一個不好也可能會花上幾年或幾十年。誰都沒有權力為此剝奪你寶貴的青春時代,知道你當時全副心神投入於音樂,你弟弟也不希望帶給你困擾。所以為了你,他在這個魔術方塊上做了不用花時間就能破解的機關。”


    我默默傾聽,手中滲出汗水。他真的要做那件事嗎……西川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同樣顯得心神不寧。


    春太拿起事先藏在講桌下的運動肩包,在成島麵前的椅子坐下。他悠然翹起腿,與神情始終僵硬的成島麵對麵。


    “先換個話題。“哥帝爾斯之結”(gordian knot)是亞曆山大大帝留下的西元前傳說。在一個小亞細亞的古代國家,有位貧農出身的國王叫做哥帝爾斯,他在神殿祭祀自己的牛車,並用綁得複雜難解的繩子將牛車捆住。他留下一個傳說,那就是揭開這個繩結的人就成為亞細亞的支配者。此後各國的強者跟智者使出所有手段,拚命想解開繩子,但長久以來無論如何都解不開。”


    草壁老師一直保持沉默,此刻的他表情好像稍微改變了。春太繼續說:


    “……時光飛逝,解開哥帝爾斯之結的人終於現身,那就是亞曆山大大帝。你猜他做了什麽?他竟然在眾多士兵麵前,用係在腰間的劍斬斷繩結。”


    成島睜大眼睛,而春太加強語氣:


    “無法解決的難題,要用非常手段解決。那就是你弟弟留下的訊息。你弟弟大概早已領悟來日無多,而且,他也想到被留下來的你會多麽頹喪、悲傷。你弟弟相信你在雙簧管上的才能,所以才將這份心意傾注在這個白色魔術方塊中,告訴你無論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停下腳步,必須繼續前進。”


    春太拉開放在地上的運動包拉鏈。裏頭放著調色盤、六種油畫顏料跟六支筆。


    成島一驚。


    “——拜托你們兩個了。”


    看到春太的信號,我緊抓住成島的右臂,西川則抓住成島的左臂。


    “做,做什麽!”成島一陣驚慌。


    “對不起,美代。”抓著她的西川道歉。


    成島試著甩開,但我們兩人把體重壓上去,她動彈不得。


    “隻要三分鍾就會結束,麻煩你們努力到那個時候。”


    春太將白、藍、紅、橘、綠、黃的顏料擠到調色盤上,再倒入乾性油。看到這一幕,成島臉上血色全失。那是理解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的表情。


    “——住手!”


    無視成島的叫聲,春太像精密儀器一樣揮動著筆,在每一個小方塊上將顏色薄薄塗開。他動作好快,塗完一麵就扔下筆,著手塗下一個顏色。


    “不要、不要、求求你們放開我!”


    讓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聲響徹教室。我


    跟西川都相信春太,緊抓住成島的兩臂。成島掙紮起來,用難以想象是女生會有的力量。她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弟弟的重要遺物,在別人手中逐漸改變模樣。


    春太丟下筆。他露出全神貫注的眼神。已經塗完四麵了。


    “啊……”


    我感到成島漸漸失去力氣。拚命抓住她的西川露出難受的表情。


    喂,春太,這樣真的好嗎?


    “完成。”


    春太說,成島跪倒在地。她茫然地望著被春太塗成六色的魔術方塊。


    “……為什麽這麽做?”


    那是呻吟般的聲音。


    “如何,心情爽快多了吧?”


    隻有春太一人心情爽快。成島搖頭,僵硬的神情表現出她無法認同。我也無法坦率接受這個結果。西川也咬著唇,滿心傷悲。我望向一次也沒有介入製止的草壁老師。他隻是一臉憐憫地眯起眼睛,沒起身離開椅子。


    “你跟你的家人都受盡折磨了。夠了吧?”


    春太平靜地說。


    “……輪不到你來說。”


    成島的聲音喪失了所有情感。


    “我也不想說這種像在強迫你的話;但如果我不說,你身邊會有人對你說嗎?”


    “……吵死了。”


    “隻要願意退一步,你家的問題就會解決。無論再怎麽難受,再怎麽痛苦。現在都是輪到你忍耐的時候,否則所有人都會不幸。你弟弟也不希望變成這樣。”


    “……怎麽可能做得到。”


    “你往後也打算把不幸當成擋箭牌,這樣生活下去嗎?”


    “……聰過世到現在還不到一年。”


    “已經一年了。”春太嚴厲地說。“長大成人後度過的一年,跟我們現在度過的一年是不一樣的。”


    下一瞬間,成島撲向春太,狠狠地甩他一個耳光,力道猛烈得要把嬌小的春太打飛。接著,成島又反手揮下,春太緊閉上眼睛,打中臉頰的尖銳聲響起。春太腳步踉蹌,宛如被打得暈頭轉向的拳擊手。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開魔術方塊。


    耳光聲即將再度響起。


    我從沒見過這麽狠的連環巴掌。


    我跟西川都撲向的背後,而草壁老師淮備從椅子上起身。


    “不可以過來!”


    春太高喊。他直盯著塗成六色的魔術方塊,好像在等待什麽。


    “啊!”


    西川發出聲音。我抓緊著成島的背不放,同時注視著春太手中的魔術方塊。我感受到成島倒抽一口氣,我也發不出聲。


    我看見了魔法。


    魔術方塊的小方塊開始龜裂,宛如花瓣飄落一般,顏色逐漸剝落。


    顏色龜裂脫落的小方塊共有九處。


    春太用指甲一摳,就將麻布做成的底層撕得乾乾淨淨。


    下方寫著字。


    “這是你弟弟留下的祝福。”


    春太靈巧地轉動,把九個小方塊轉到同一麵。他讓完成的那一麵朝向成島。


    成島奪過魔術方塊。她的唇瓣張闔,閱讀上頭的字。我癡癡地看著淚珠在她的眼中成形,然後滑落臉頰,拖曳出一道淚痕靜靜落下,接著,仿佛長久以來堆積而成的堤防潰堤,她跪地痛哭。


    我跟西川默默注視著她的身影。


    “……成島沒問題嗎?”


    “西川陪著她,不會有事的。”


    我跟春太和草壁老師一起前往音樂教室。春太抱著運動包,兩頰上清楚留著似乎很痛的掌印。


    “那是鋅白。”


    春太說。


    “在鋅白上重複塗油性顏料,它就會剝落。”


    我想起來了。油畫的“白”分成不同的顏料,有很多種類。鋅白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魔術方塊如同草壁老師所說,屬於禪修問答的世界。我想成島的弟弟大概是以某一天為分界,開始意識到死亡。死亡無論在什麽時代都是無法解決的難題。敬愛杜德耐、熱愛益智遊戲的成島弟弟不願屈服於這樣的難題,他構思出特別的白色魔術方塊。”


    草壁老師催他說下去。


    “白色魔術方塊的解法,在成島的弟弟心中隻有一種。他必須先留下即便自己去世後,依然能證明這個答案的機關才行,所以他先在九個方塊上寫字,再貼上麻布,塗上鋅白使其凝固。此外,就個地方外的部分也貼上麻布,接著用銀白、鈦白還是正白塗色都沒差。如此一來,六麵同為白色、觸感相同的魔術方塊就完成了。”


    “原來是這樣。”


    心生敬佩的同時,我偷看草壁老師。他閉著眼睛,對春太這段話連連點頭。我不禁有種無可遏製的嫉妒。


    “多虧西川跟小千給的提示。”


    “咦?”


    “鋅白是西川說到的,簽名這是你告訴我的。”


    這麽說來,我確實注意到那個魔術方塊上沒有成島弟弟的簽名……


    “魔術方塊上能簽名的位置,我隻想得到白色的下方。這成了我思考如何剝落那層白色的契機,所以這是托你的福。”


    總覺得很難為情。謝謝你,我在心中對春太道謝。


    “欸,所以上麵有簽名嗎?”


    “上頭確實有小小的英文字簽下名字。”


    “我說啊,”我提出刁難的問題,“假如春太用的是水性顏料,會發生什麽事?”


    “顏色無法附著,塗不上去。”春太回答。“而且那是該在成島家完成的益智遊戲。”


    原來如此,我想起在成島家陽台風乾的油畫畫布。那是伯父的興趣還是伯母的興趣呢,下次拜訪的時候問問看吧。


    “……好啦,”草壁老師仿佛賣足關子,終於開口,“上條同學,差不多可以揭曉另一個秘密了吧?”


    “您是指什麽?”春太大為動搖。


    “要使油畫顏料剝落,必須等顏料乾燥。一般會花整整一天,不可能幾分鍾就結束。無論用成效再怎麽迅速的乾燥劑,都要花一小時。”


    “啊!”我這才注意到。


    “穗村同學,上條同學其實讓那間教室的時間加速了。”


    “這種事做得到嗎?”


    “靠上條同學徹夜嚐試摸索出的方法。為了成島同學,以及一起努力到現在的你們,他必須這麽做。”


    “請問,”春太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說,“難道老師早就發現了嗎?”


    “大致猜到。比方說,穗村同學跟西川同學今天某段時間後沒碰觸過魔方。”


    對哦。午休過後,我跟西川就一直把魔術方塊放在春太那裏。


    “欸、欸,你做了什麽,春太?”


    聽到我問個不停,春太投降似滴咕:


    “我事前就在上頭塗了一層白色顏料。六麵全都塗了。”


    我愣住了。


    “上條同學知道何時才會剝落。就算說出正確答案,總不能讓成島同學等一個小時以上,也不能在那段時間一直挨連環巴掌,或被不停痛罵。”


    “不好意思。”春太好像很想睡,忍住一個嗬欠。


    “拜此所賜,才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提出答案。上條同學在那間教室裏的演說,以及穗村同學跟西川同學在這五天的辛勞,我覺得都確實傳達到成島同學心中了。”


    麵對這兩個人,我隻能不斷驚歎。但我還是不想輸給春太。


    我們來到校舍間的連接走廊。在對麵新校舍的四樓,可以看到音樂教室。大家都在那裏等著我們。


    “成島接下來會怎麽做呢?”我輕聲說。


    “這要由她自己決定。”春太回答。


    現在我真心希望成島加入管樂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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