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覗


    ?留紺


    ?麴塵


    ?二藍


    你知道上麵這些是什麽東西嗎?我再舉幾個更容易看出來的例子。


    ?許色


    ?單思色


    ?白殺色


    ?秘色


    沒錯——這是顏色的名字,全是色彩辭典記載的顏色名。其中也有“克麗奧佩特拉”、“武士”這類源於人名或一般名詞的奇妙名字。當然,拿這些名字跟顏色範本對照後,能否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修女的腹部”是接近白色的粉紅色,但不表示修女的肚子眞是淺粉紅色;“仙女的大腿”是淡粉紅色,這倒還可以領會。話說,取這兩種色名的絕對是男人。畢竟男人都很色,可以理解為何色聯想到女人的裸體。


    盡管近代的色名、樣式都相當齊全,不過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人不同,他們會遇見首次邂逅的顏色。這不是很浪漫嗎?將內心的感動或驚訝托付於色名,直到與全世界的人共享這份感受,而我想這需要無比漫長的時間。


    最後,人造就出奇妙的色名,不過當中有些令人費解,有些構想新奇,有些由來有趣。這些各式各樣的奇妙理由引人遐想,因此我們可以就著顏色和範本比較,試著體驗創作者的想像力,或色彩經曆過的命運,這種品味過程也很不錯。


    但這個世上,也有顏色範本不明,僅留下奇妙色名的例子。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一頭栽進得不到回報的單戀中的高中一年級生,情敵還是最爛的人選,怎麽會有這種事。但一想到身為女性的我可能會輸,有時甚至夜不成眠。拜此之賜,我好像快要悟道了。其實,我喜歡的是一直追逐著老師的自己!


    鳴響吧,長笛。


    我的長笛。


    將這份難熬的心情寄托於旋律。


    傅遞出去吧,我懸而未決的戀心。


    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空教室後方的拉門應聲敞開。“穗村同學,有學生身體不舒服在睡覺,麻煩安靜一點哦。”隔壁的保健室老師一臉過意不去地探出頭。我將長笛從下唇拿開,道歉說:“欸嘿嘿,不好意思。”在午休練習中,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三月上旬,離結業式還剩兩個星期。


    我一直在牢牢關上窗戶的空教室中獨自練習。


    結束為期一個月的長笛課程後,一直覺得無聊的長音跟音階練習不可思議地變有趣了。我含笑望著譜架上的課本。這是在長笛教室用的書,雖然是基礎練習,但吹奏起來很愉快,旋律優美。我明白草壁老師要我到長笛教室上課的意圖了。


    我用衛生紙擤鼻涕,將長笛抵在下唇與下巴間的凹陷處。


    最近令人開心的事情接連發生。


    新生歡迎典禮的演奏曲目中,增加了<北方森林>。沒錯,馬倫正式入社了。高音域的中音薩克斯風有著銳利卻溫柔的音色,同時也是充滿野性味的男性化音色,具有使管樂社現行編製下的聲樂態勢一舉改變的衝擊力。


    我高中才開始學長笛,不想扯因馬倫入社而淮備提高難度的眾人後腿。我能做的,就是毫不間斷每天練習。晨練、午練、社圑活動跟自家練習,一天總共四次。碰到吹不出好聲音的日子,就不停練習到進入狀況為止。


    好,要繼續練習了。答答、答答、答答……咚、咚咚咚?腳步聲從走廊上逼近,後頭拉門“喀啦”一聲敞開。“麻煩安靜一點。”這次換成原本在學職涯發展輔導室的幾個女生一臉嫌煩似地探頭。


    “對不起……”我縮起身子。


    聽著她們離去的腳步,我用衛生紙擤鼻涕。一旁的垃圾桶裏,揉成一團的衛生紙已經堆得如滿滿的爆米花。其實我想在以往的停車場或春太他們在的頂樓盡情練習,但這對患有嚴重花粉症的我而言近乎拷問。更重要的是,像今天這樣有風的戶外不適合練習,然而現在音樂教室又有馬倫在草壁老師身邊專心練習。


    我在校舍中尋找獨自練習的地點,好不容易發現這間空教室,但看來也不能用了。


    啊——怎麽辦……


    後方拉門第三次應聲打開,我嚇了一跳。


    “一年二班的穂村千夏在這裏嗎?”


    學生會執行部的最高領導者站在那裏。


    日野原秀一,他是全校集會時必定見到的熟麵孔。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馬上離開。”


    我淮備收譜架。


    “等等、等等。”


    日野原學長伸長手臂製止我。


    我將長笛跟樂譜抱在胸前,惶惶然抬頭仰望這位校園獨裁者。他在講台上口齒清晰,深受老師信賴;然而這是他表麵上的模樣,私底下可是無血無淚的男人。麵對文化社團不足的預算分配問題,他曾說出“反正在誤差範圍內”而試圖用抽簽決定,這種隨便的個性也並存於他的身上。


    “我午休期間一直在找你。”


    日野原學長盤著胳膊,自顧自發著脾氣。他有著銳利的眼神,以及宛如獵犬般結實的體型,身商遠超過一百八十,也不會受到運動社圑那些個性頑強的社員輕視。


    “請問有什麽事嗎?”


    “就是有事才會找你。”


    日野原學長的視線落到手表上。是dolce&gabbana的表。我望向牆壁上掛的時鍾.,離通知午休結束的預備鈴響還有十分鍾。


    “沒時間,我長話短說。今天放學後跟我走。”


    “你說得太簡短了。”


    “我保證是學生會的業務。”


    “為什麽找我?”我不禁蹙眉。


    “我有個無法交給學生會成員的工作。也就是說,我想特別任命穗村你協助。”


    這使得我更加懷疑地皺起眉頭。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麽回事。”


    “什麽啦!”


    “我也耳聞文化祭淮備期發生的結晶失竊案,是一年級的穗村漂亮解決的。你願不願意再次動用那清晰的頭腦,為解決這所學校的問題盡一份力?”


    那件事是春太……我正要這麽說,就被日野原學長的聲音打斷。


    “我不會要你無償勞動。”


    “咦?”


    日野原學長突然從我手中接過樂譜端詳。


    “我從管樂社的片桐那裏聽說過,穂村你正苦苦尋找個人練習的地點。”


    我陷入沉默。原因不隻是花粉症或是風。像今天這種可能對旁人造成困擾的室內練習,隻要做出口型、閉緊牙齒吹奏,並將重點放在指法即可。但學長笛還不滿一年,我要是做太多無聲練習,容易在正式上場時養成不良習慣。此外,我現在本來就有在家練習了,所以在校時,我決定在音色穩定前都要盡情吹出聲來。


    “我可以幫你想點辦法”


    我深怕漏聽他的話,抬起眼看他。“你剛才說什麽?”


    “操場角落有個水泥造的老舊體育器材室,關緊窗戶就會搖身一變成小型隔音室。不管是在那裏吹奏、大哭還是吼叫,都不會傅到外頭。”接著日野原學長低聲補上一句:“……就像一問單人牢房。”


    “你給我那裏的鑰匙嗎?”


    “我可以用我的權限幫你疏通使用權,用到花粉症的季節結束也沒問題。”


    希望之光照亮我的臉,抱在懷裏的樂譜嘩啦啦地落到腳邊。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哇哈哈。”


    “什麽啦!”


    時間好像倒回五分鍾之前,我蹲下撿起樂譜。


    “可是……這樣今天的社團活動我就得請假了吧?”


    “拖到時間的話就會。全視你的工作成果而定。”


    就


    算這是任性的學生會長請托,但隻有我一人因為特別命令這種難以說明的理由請假,總覺得不好意思。而且我也怕落後大家。管樂社在四月有入學典禮跟新生歡迎典禮的演奏,也計劃在五月恢複定期演奏會。


    “你好好想想。隻要有效活用我提供的體育器材室,今天的損失馬上就能補回來。”


    “為什麽你敢這麽說?”


    “因為你好像進步得很快。”


    日野野原學長將剛才幫忙撿起的樂譜還給我,上頭用彩色筆寫得色彩繽紛又密密麻麻,全是長笛教室老師給我的指示與教導。


    “……知道了。”


    “很好,放學後到視聽教室集合。”


    我接受這個要求後,日野原學長往外走。雖說是二年級學長,但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命令口吻,有點難應付。就在我撅起唇時,日野原學長冷不防停下腳步。


    “可以問個問題嗎?”


    “請!”


    “你即便幹擾到旁人,還是執著於獨自練習的理由是什麽?”


    麵對這道居高臨下的視線,我身為老百姓隻能不情不願地說出想法。說完時,我得到了意外的反應。


    “還有其他理由吧?”


    “咦?”


    “我認為穗村你是在鬧別扭。”


    我被踩到痛腳了。我想起耿耿於懷的問題。事實上,我光是吹長笛就得費盡全副心力,現在腦袋也還無法完全理解樂譜上寫的是什麽音。我曾請根據理論來理解這些的春太跟成島教我。那時,我低聲下氣提出請托,然而那兩人的態度讓我無法接受。“那就全部背起來啊?”“全部背起來就行了。”就算我是初學者,這回答也未免太過份。


    我忍不住對和這些無關的日野原學長吐露心聲。


    “上條跟成島是對的。”


    “什麽?”


    當我想指著他說“原來你也是敵人”時,日野原學長轉身淮備離開。


    “樂譜上的調子總共隻有三十幾個吧?比背英文單字還簡單。”


    我不斷眨眼,望著日野原學長的背影。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請問,”我的聲音變了,“特別任命是指什麽?”


    陰影落在回頭的日野原學長側臉上。他嘴唇扭曲,恨恨地拋下一句話:


    “……發明社惹出問題了。”


    放學後,日野原學長在視聽教室操作錄放影機的遙控器。


    我戴著口罩坐在椅子上,望著眞空管電視。


    發明社。對我來說,這個存在籠罩著謎團。入學典禮後的社團聯展中完全沒聽到這名字,而他們對文化祭的執行委員工作則頻頻挑毛病,到最後都沒提供協助。一般來說這種行為會招致所有人的反感,但沒人抱怨。大家都把這個社團當棘手人物。


    影片播出來後,日野原學長開始解說。


    “我們學校的發明社有五位社員,三個是幽靈社員,實質上隻有兩個人在活動。”


    “……兩個人?”


    “二年五班的萩本肇跟一年四班的萩本卓。”


    “他們是兄弟嗎?”


    “對。”日野原學長點頭。“他們是這所學校的恥辱。”


    說得眞難聽。


    我在日野原學長的催促中注視眞空管電視,上頭播放地方電視台紀錄片的錄影,仔細一看是去年播出。我不禁探出身子。


    “咦,怎麽回事?他們上過電視嗎?”


    “去年我們學生上過電視的,隻有晉級到全國大會的田徑社選手,還有這兩個家夥。”


    畫麵上的字幕出現「機器人?合鴨」。日野原學長說明:


    “無農藥米有種栽培方式叫合鴨農法,農夫會將合鴨放入水田,讓鴨子吃掉害蟲或除草。當合鴨四處遊動就會將氧氣送進泥土中,還會把水弄濁,阻隔日光,使雜草不易生長,有很多好處。”


    “這樣啊。”我又學到了一課。


    “但合鴨有許多天敵,尤其是幼年合鴨會被烏鴉當成獵物,要實際運用非常困難。所以岐阜縣資訊科技研究所開發出的機器合鴨,成了全國性的新聞。”


    畫麵中,水田邊有縫著名牌的高中生在調整自製機器人,看起來像藝人的女性采訪記者拿著麥克風依序訪問。


    “等一下要做什麽?”


    “地方電視台跟農會雙方聯合起來,模仿機器合鴨的概念舉辦比賽。他們既可以拿走五專跟普通高中學生一心一意做出來的努力成果,也能特寫農家的眞實生活,還能以紀錄片形式拍攝廉價的感動,這是個一魚三吃的企劃。”


    “怎麽說成這樣……”


    畫麵上拍到穿著工作服的怪異兄弟。我在爸爸書架上的漫畫《巨人之星》文庫本中,看過相似的角色。啊,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叫左門豐作的強打,矮子左門豐作。而且還像複製人一樣有兩人。


    “他們就是萩本兄弟。”


    “果然。”


    我莫名區分得出哥哥跟弟弟。隻見麥克風遞到眼前,但萩本兄弟並未宣傳自己的主張,而是鬼鬼祟祟地轉身背對。在記者眼中,他們八成是一點也不可愛的采訪對象。麥克風馬上轉向其他神色溫順的學生。


    此刻,我才注意到影片是直播。


    比賽開始時,各高中造型獨特的機器合鴨在水田中疾奔。但接下來因遙控器的操作失誤翻倒、動彈不得的機器人陸續出現。


    “想讓機器人在水田中自由自在活動並不簡單。防水措施、馬達輸出功率的選擇、負載慣性比的計算與平衡調整都非常困難。”


    如同日野原學長所說,比賽還不到十分鍾,就陷入不可能繼續的狀況。


    “這種事電視台也是事前就明白了。你看看這個誇張的表情。”


    女性記者帶著喜孜孜的表情,將麥克風塞到那群高中生眼前。她看起來眞的很高興。高中生含著淚水說:“這個機器人會傳承給學弟妹,讓他們繼續改良。”觀眾向他們送去溫情的掌聲與聲援。原來如此,是這樣的腳本。


    直播即將順利結束時,事情發生了。


    會場忽然響起尖叫聲。旁觀的孩子們開始哭叫。滑也似地在田園間疾奔的多關節機器人現身。正牌合鴨四處逃竄。有著奇妙條紋花色的蛇在水田中疾竄。不知何時:一群烏鴉嘎嘎叫著聚集在上空,這個不祥的景象幾近造成播放事故,


    日野原學長發出彷佛隨時都會哭出來的聲音。


    “……參賽規定用形似合鴨的機器人,但萩本兄弟偷偷把這個帶來了。他們似乎打從一始就打算用蛇型機器人決勝負。”


    “那不是蛇,是海蛇。”紀錄片中的萩本兄說著歪理。“根本沒必要跟合鴨共存!”而萩本弟負責操作。遙控器按鈕一被按下,機器海蛇就像鯨魚般在水田中跳躍。


    “集中注意力!”萩本兄大喊。


    鏡頭慌忙切回攝影棚內。主持人一直用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


    “順帶一提,聽說有烏鴉及時叼走在水田裏蹦跳的機器海蛇,不知道遠遠地飛到哪裏去了。”


    接著,日野原學長手中依舊拿著遙控器,但整個人就此跪伏在地。


    “……拜托,來個人設法讓他們退學。”


    我關掉電視跟錄放影機的電源,收拾東西淮備回去。


    “喂,給我等等,你要去哪裏?在戰場前逃亡可是會被判死刑的。”


    “哪來的戰場。我才不要、不要!為什麽腦子有問題的人老是聚集到我身邊!”


    “等一下、等一下,冷靜點。來,深深吸口氣。”日野原學長按著我的雙肩,硬是讓我回到椅子上。“我還沒告訴你特別命令的內容。”


    “


    ……我已經想回去了。”我眼中含淚。


    日野原學長兩手拿著教鞭,站在視聽教室的講台上。搭上昏暗視聽教室的氣氛,他像間諜電影中指示情報人員的長官。


    “好,看了剛才的影片,你對發明社有沒有什麽感想?”


    我別過頭沉默著。


    “唉呀唉呀,你這種不合作的態度,事情會拖到明天哦。”


    我認眞思考起來。“……我覺得技術水淮超乎尋常。”


    “哪一點?”


    “烏鴉叼著飛走的這一點。”


    日野原學長正麵注視著我。“沒錯,就是這點。輕量化。用小零件製造多關節,機器人就算大角度轉彎也不會翻倒,可以均勻翻攪泥土,而這用一個小型馬達就能達成。雖然違背節目主題,他們的創造物卻是合理的發明。不愧是穗村,著眼點跟其他學生不同。”


    “不,沒那麽了不起。”


    雖然是過度解釋,不過還好沒讓日野原學長失望,我鬆口氣。


    “下一個問題。你覺得他們會麵臨什麽問題?”


    我本來想說社團存續,但又住嘴。他們大概不會把這點放在心上,才會沒拉新生入社,也沒幫忙擔任文化祭的執行委員。隻要有讓兄弟一起發明東西的地方,不管哪裏都行。既然如此,我想到的問題隻有一個。


    “資金來源嗎?”


    日野原學長一臉滿意地點頭。“他們那種水淮的發明很花錢。發明社的年度月預算是最低的五千圓,跟管樂社不同,他們也沒通過追加預算。”


    還眞慘。


    “所以萩本兄弟一直都是打工籌措社團的營運費用。他們完全不幫忙文化祭,因為他們在鹹麵包工廠短期打工。那個期間,福利社的炒麵麵包就是萩本兄弟做的,聽說他們會多放一點肉。”


    我吃過。裏頭不知為何還放了調味肋排,大家都很詫異。


    “這不是挺可愛嗎?”


    “算是。雖然性格跟思考有問題,不過那對兄弟在學校生活中,也會以自己的方式為人著想。至於有些缺乏團體協調性的部分,我本來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本來?”我心下疑惑。


    “這是過去式了。”


    “他們做了無可饒恕的事嗎?”


    “對,他們大幅偏離社團活動的基本理念,涉及發明品的個人買賣。他們在學校網站的留言板暗中販售,僅限學生購買,交易金額是一個一萬圓。”


    “一萬圓?”


    “這足以判處停學。因為學生會成員比校方先發現,才沒讓事情浮上台麵。結果萩本兄弟在我麵前下跪道歉。他們當時的哭臉醜得要命,我當下不禁覺得他們把錢還給購買的學生,彼此都可以當成沒發生過,僅限一次,幫他們暗中了結。”


    他又說得這麽難聽。不過我目瞪口呆時也感到敬佩。高中生的發明獲得正當評價,又貼上一萬圓的標價。豈不是很了不起嗎?


    “那東西叫回憶枕。”


    “回憶……枕……?”


    “是個可以事前操作,讓當事人夢到想做的夢的魔法枕頭。“


    我震驚地後退一步。又不是神棍詐騙或邪教團體的怪壺,竟然有學生為這種東西付一萬圓!買賣雙方都很有問題。


    “……這的確無可饒恕呢,一個不好就會變成詐欺事件。“


    “你這麽認為嗎?“


    日野原學長的意外反應讓我一愣。我不禁在椅子上坐正。


    “什麽意思?“


    “知道回憶枕的個中道理後,你會大吃一驚的。購買學生有兩人。至少有兩個人能夠信服而買下這個商品。這問題比你想像得更嚴重。”


    我屏住氣息。日野原學長走下講台,單手提起我的隨身物品。


    “走,我們到發明社的社辦。“


    2


    我們抵達分配到舊校舍一樓的文化社團社辦,我這才知道平時鎖著掛鎖的教室就是發明社的窩。日野原學長敲敲拉門。無人回應。「我們進去嘍。」說著,他踏進教室,我也緊張地跟在後頭。萩本兄弟不在。


    牆上掛著格拉漢姆?貝爾(graham bell)的肖像。


    “他們不認可愛迪生。”


    日野原學長說,而我滿心都是盡早離開的強烈衝動。


    我環顧社辦。螺絲起子、電纜跟烙鐵。在男生工藝課課本上刊載的工具類、看起來像發明道具的新奇物品都整整齊齊收在櫃子裏。書也很多,從《電路到機器語言》、《戰爭與和平》、《生化武器的大罪》到《世界超常現象》的書名都有。"


    “我還在讀小學時,”日野原學長忽然說起往事,“曾跟萩本兄同班。他有那種怪怪氣質的長相,時常遭人嘲笑。但一路走來都被嘲弄的人,反而越不容易被打倒。跟我這種和結果主義跟完美主義成長的人相比,他的生命力不一樣。未來的成長性明顯是他更優秀。”


    我轉頭望向日野原學長。說了這麽多,原來他還是承認萩本兄的才能。此外,他也具備坦率接受自己欠缺事物的老實性格。


    大約五分鍾後,社辦的拉門敞開了。


    來者是穿工作服的萩本兄弟。他們一看見日野原學長的身影,就迅速地以宛若打棒球時朝本壘頭部滑壘的來勢,在日野原學長腳邊撲通地跪下磕頭。


    “噫,是我們錯了。”


    “請、請原諒我們!”


    “別靠近、別過來!你們這群沒夢想也沒希望的螻蟻!”


    剛才那個詞是什麽意思?我不禁思考起來。回過神時,我的視線跟抬起眼的獲本兄弟對上了。他們對第一次見到的我頷首打招呼。接著,他們彷佛會問一句“太爺?敢問旁邊那位黃花閨女為何人?”似地,對日野原學長送去令人惡心、態度卑微的目光。


    “她是一年二班的穗村千夏,為了解決你們這兩個惡心鬼惹出的問題,她會提供協助。按理說,她可是無論你們投胎轉世多少次,都沒有機會聽她說一句話的才女。”


    我連忙搖頭,但獲本兄弟將額頭抵到地上。“這樣啊——”


    “等、等一下,好嗎?讓我整理一下狀況。你們把自己創造出的發明賣給這所學校的學生,這裏我還搞得懂,可是不是告訴對方原因,再還錢就解決了嗎?如果立場相反也就算了,現在有什麽問題嗎?”


    “因為是匿名買賣。”日野原學長回答。


    “不好意思,有件事要向會長報告。”萩本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們找到其中一位買主了。”


    “什麽?”


    “對方昵稱『沙漠之兔』,他剛用暗號詢問關於產品的問題。我們聯絡時謊稱產品故障,對方應該很快就會到這間社辦。”總覺得很麻煩。


    “那再找出另一個人的身分並還錢,這問題就能搓掉——更正,順利解決了。”


    “是哦。”


    聽到我隨便的回應,日野原學長轉頭看我。


    “穗村,你對他們販賣的東西有何想法?”


    唉,可以事前操作,讓當事人夢到想做的夢的魔法枕頭——


    “感覺像哆拉a夢的秘密道具一樣珍奇的物品?”


    日野原學長看著我歎口氣,俯視仍跪在地上的萩本兄弟。


    “喂,簡單易懂地向她說明一下你們開發的回憶枕,這樣比較快。”


    萩本兄弟麵麵相覷。兩人的目光都遊移了一下。


    “哥、哥哥你來做簡報。”


    “咦,我……”


    “這不是好機會嗎?這個發明總有一天會呈現在世人眼前,隻要想像這是在學會上發表就好了。”


    “卓,你……”


    “給我快點!”日野原學長


    毫不留情地踹了兩人。


    萩本兄身為發表人,萩本弟則為共同發表人的形式,兩人站到白板前。日野原學長坐在摺疊椅上,做出淮備靜靜聆聽的姿勢。


    萩本兄雙手放在身後,眼睛閉著。看起來像苦思該如何整理重點,也像純粹在擺架子。不久,他眯眼望向天花板。日野原學長顯現出焦躁態度時,萩本兄終於鄭重開口:


    “人類的一生中,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耗費於睡眠。”


    簡報開始。


    “睡覺時,我們會夢到各式各樣的夢。夢的世界中不存在必然,龐大的夢境是受到巧合支配。換言之,人類唯一無法以自己的力量管理的時間,就是夢的時間。所以,要是有可以事前操作,讓人夢到想做的夢的枕頭,那會是多麽美好呢?我們成功開發的回憶枕,就是將『曾在現實中發生的回億』在夢中重現的枕頭。好比說初戀,或是青春的一頁,裝著這些寶物的回億抽屜,隻要透過這個枕頭就可以在夢中自由打開。而我們具有高中生特有的柔軟創造力,以及任何問題都用未成年身份逃脫的不屈意誌,最終開發成功。”


    用未成年身份逃脫的不屈意誌 我替他們感到害臊、不禁緊抓著大腿低下頭。


    “穗村,認眞聽。”日野原學長小聲警告。


    “這算什麽嘛。”我悄聲說。


    “這是經手第三者的夢境操作。隻能在科幻小說中看到的怪物級發明,被高中生的他們做出來了。”


    我還以訝異的神情,百般無奈下隻得繼續聽萩本兄的說明,此時走廊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日野原學長輕聲說:


    “哼,看來是其中一名買家。這樣演員都到齊了。”


    那個人會是哪來的笨蛋?我注視著社辦拉門。拉門以猛得幾乎毀損的力道敞開,一名將枕頭抱在腋下的男學生滿臉怒色地衝進來。


    “這是瑕疵品?之前沒聽你們說過啊!”


    他是春太。


    我從椅子上滑落。


    “你這個管樂社之恥!”


    我用力拽著春太的領口搖晃。他宛如花梗彎折輕晃的向日葵,一顆頭正前後晃動。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放開枕頭。


    “為什麽小千在這——”


    “把炸彈拿來,我要殺了你再自殺!”


    “冷靜、冷靜!”


    我的鼻水忽然流出來,噴嚏打個不停。抗過敏藥的藥效過了。我跪下來用衛生紙擤鼻涕,慌忙想伸手拿書包,此時荻本兄的手掌伸到我麵前,掌心放著一顆可疑的藥丸。


    “這是我們開發的特效藥。”


    也就是有什麽後果都不奇怪吧。我拍開他,從書包裏拿出藥放在掌心,直接丟進嘴裏咕都一聲吞下去。在我尋找新口罩的期間,日野原學長向春太簡單交代源由。


    “……原來是這樣。”抱著枕頭的春太點頭。


    “上條也願意幫忙嗎?”日野原學長問。


    “如果我能發揮什麽用的話。”


    “你還在?快點把枕頭丟進焚化爐燒掉,拿著一萬圓鈔票滾回去!”


    毫無反省之意的春太拉了張椅子過來。


    “小千,他們的發明很厲害。你聽過詳細說明了嗎?”


    荻本兄弟在白板前不知所措。不管是日野原學長還是春太,我以外的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成了敵人。


    我一個人激動不已,而加入春太的簡報會議再度開始。


    “好的,各位,說明在夢中重現使用者回憶的方法前,我要在此否定逐漸成為學說的luciddream,也就是清醒夢(注:清醒夢是一九一三年時由荷蘭醫生frederi eeden提出的名詞,意指在睡眠狀態中,意識依然保持清醒。在這種狀態下,人能夠在夢中擁有清晰的思考能力和記憶力,部份的人甚至可以感覺到夢境真實得如同現實,但也知道自己正在作夢,有時甚至可以直接控製夢的內容。)。清醒夢的存在可能是我們的錯覺,夢中事其實根本是我們還清醒時發生的事。比方說,我們認為,人睡前有時會想到喜歡的人吧?大家應該是把這種妄想誤認成在作夢了。我們查過種種文獻後,斷定清醒夢學說還沒完整到可以采信的階段。而且——這一點都不好玩。”


    “你剛才說出眞心話了!”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謫。


    “……好啦好啦,穗村,就聽到最後嘛。”日野原學長安撫我。


    “……是啊。小千,驚人的在後頭。”春太神情爽朗。


    我不情不願地坐回椅子,獲本兄清清嗓子繼續說:


    “此外,當事人隻要持續練習操作記億,就可以作清醒夢,不需要第三者介入。但如果要發明東西,這東西要可以縮短寶貴的時間。換句話說就是用起來順手方便,所以我們不采納清醒夢的原理。”


    春太鼓掌,日野原學長則深深點頭。男生都這樣嗎?


    “哥哥……”萩本弟竊竊私語。


    “怎麽了,卓?”


    “簡報要用開頭三分鍾決勝負。有個人好像快跟不上了。”


    萩本哥朝我一瞄。咦?我嗎?


    “其實,想買我們開發的回憶枕需先經過一個階段,所以一定要匿名。購買前,對方須向發明社提出叫做『回憶申請』的三個關鍵字。”


    “……回憶申請?”


    我被這個奇特的字眼吸引住。


    “對,買家要申請回憶。”


    “什麽嘛,非得把這種私密事告訴發明社嗎?”我好像明白枕頭的關鍵裝置了。“反正肯定是把影片或錄音做得像劇情紀錄片,手法就像睡眠學習那樣吧?”


    我忽然意識到,春太會為這種東西付一萬圓嗎?


    不出所料,萩本兄聳聳肩。“睡眠學習那種不科學的做法,我們發明社不可能認可。”接著他伸進工作服內側,拿出一個茶色信封袋。


    “這是什麽?”


    “回憶申請的範例。現在特別允許你們看裏麵的內容。”


    我像拿到壓歲錢的小學生一樣,把茶色信封袋倒過來抖了抖,裏頭掉出一張筆記本紙張大小的紙片。日野原學長跟春太從旁看過來。


    ?白… 7


    ?粉紅… 2


    ?藍… 1


    上頭竟然寫著三種顏色和色彩的比例。要怎麽運用這玩意在夢中重現回憶?


    這時,萩本兄一拍白板地宣布:


    “這次發明的關鍵構想,就是用三種顏色控製夢境!”


    “在那邊皺眉的你。”


    我突然被萩本兄的教鞭指到。又是我?


    “你知道『臨終搖米』這個詞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有些驚慌。我沒聽過,於是搖搖頭。


    “以前吃不到米的百姓在臨終前,會請人在耳邊搖動裝著米的竹筒。這是一種習俗。 這樣一來,據說百姓就能心滿意足地死去。”


    “喔……”


    “住在美國喀拉哈裏沙漠的布希曼人會在土地挖洞,睡覺時將耳朵放進洞裏,這樣就能隨時靠聲音察覺危險。此外,也有患者陷入好幾年的昏睡狀態,都沒有醒來,最後靠著血親的呼喚蘇醒的案例。我想強調,在半清醒狀態——也就是做夢的快速動眼期,聽覺在五感之中特別活躍。”


    “就是鬧鍾的原理吧?”春太舉手發言。


    “對,利用了人類的防衛本能。”


    “這個人就算用三個鬧鍾也醒不過來。“春太指向我。


    “這相當不妙,她在野生叢林中會活不下去。“


    完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我也舉手發問:“然後呢,聽覺跟三個顏色有什麽關係?“


    “你做過有顏色的夢嗎?“我反而被獲本兄


    問問題。


    “……有是有。”


    “夢境,在學說中是黑白世界。請你想想。顏色是因為光的反射才能重現。就算夢到有顏色的夢,那也是記憶中的顏色,事後才加上的。”


    荻本兄沒符錯失我臉上閃過困惑。


    “也就設說,你會用記憶的調色盤為原本黑白的夢境著色。如果有人夢裏沒有色彩,就表示在快速動眼期中,那人的腦部活動並不活躍。這多半發生在身心疲勞的時候。”


    原來如此。


    “此外,有生以來一次都沒看過紅色的人,絕不會夢到有紅色的夢。”


    嗯嗯。


    “用得到記憶調色盤的,從頭到尾隻有快速動眼期中的本人。但隻要運用一個方法,第三者就可以操作記憶調色盤,強製塗改夢中的顏色。”


    “……隻要用一個方法?”這是賣關子的慣用句。


    “隻要用一個方法。”萩本兄鐵了心要引我發問。


    這時候就忍耐配合一下吧。“睡覺時,在耳邊小聲說出顏色的名字……這樣嗎?”


    萩本兄噗赤一聲,他忍著笑意。


    “人類在快速動眼期時,認知到聲音而非言語。假設聽得見好了,睡著的人要是叫律該怎麽辦?他說不定聽到錄就會醒過來哦。”


    他壓抑的笑聲變成了“暌哈哈”的大笑。


    我慢慢從椅子上起身。察覺到危險的萩本弟拿來卷起的模造紙,淮備貼到白板上。荻本兄按捺住動搖的心情,繼續說明:


    “我接、接下來想說明『色聽』。這是一種透過聽覺刺激,讓人聯想到特定顏色的現象。這跟管樂社也有關,坐在那邊的上條顯然很感興趣。”


    “咦?”


    我不禁望向春太。抱臂坐著的春太眼神變得很銳利。


    “我舉個例子。你聽過影評人水野晴郎擔任解說的『周五特映會』嗎?沒聽過的話,可以問爸爸媽媽。節目開頭有段用晚霞中的港口當背景,播放小號獨奏的橋段,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那個小號旋律就是朱紅色,引人聯想到帶著愁思的紅色印象,跟晚霞的場景很搭。再舉另一個例子:一九四〇年的迪士尼動畫有部叫《幻想曲》的作品。這部劃時代的作品基本土沒有故事情節,而用古典音樂搭配色彩豐富的動畫組合而成,稱為結合色彩與音樂的最高傑作也不為過。貝多芬交響曲——f大調第六號交響曲《田園》在這部動畫中精妙地轉變成充滿色彩的力作,給人最深刻的印象。”


    眞的嗎?——我對身旁的春太耳語。


    沒看過的話,最好去看一次——春太小聲回答。


    “更進一步說明好了。日文中有『黃色的聲音』這個比喻。因為部分女性特有的中高嗓音用音符來形容的話,相當的音,這會讓人聯想到黃色。其實從一九〇〇年開始,色聽就被廣為研究,最後大致在統計學中確立起法則。”


    此時,萩本弟將模造紙貼在銀幕的替代品——白板上。


    do ……紅色


    do# ……紫色


    re ……紫羅蘭色


    re# ……深藍色


    mi ……金黃色(太陽般的顏色)


    fa ……粉紅色


    fa#……藍綠色


    sol……藍色.


    sol# ……亮天藍色


    &emsp ……清澈的黃色


    &emsp# ……橙色


    si ……鮮明的古銅色


    “這裏之外的低音 、髙音域、和弦組合,也會使顏色產生變化。這裏而當然會有個人差異,不過基本上視為多數人共通的感受。”


    我凝視著模造紙上標出的音階,籠罩在眼前的霧氣突然散去。


    “……你們的發明難道是——”


    “你猜得沒錯。”荻本兄咧嘴一笑。“不是用記憶或時間序列,而是用與回憶有關的“顏色”勾出過去的回憶。根據實驗結果,我們的結論是——快速動眼期時,腦部能處理的聲音以三個音為極限。”


    “……三個音?”


    “對,就是僅限『用三個顏色重現的回憶』丨理由有兩個。關於第一點,如果是玩過電視遊戲、任天堂紅白機長大的那代大人,想必更容易想像。靠三個顏色,加上調整比例,意外就描繪得出具體的畫麵;第二個理由是防止客人不滿。若是複雜的回憶,顏色數量也會增加。這樣一來,快速動眼期時,傳達給腦部的聲音就會變複雜,聯想到回憶的困難度也會因人而增。更重要的是,受到三種顏色的條件限製,使用者才會認眞回想,考慮選哪個回憶,對吧?這個過程很重要。”


    這時,第二張模造紙貼了上去。


    <例題> 想在夢中重現,自己和初戀對象在櫻花季相遇的回憶。


    “這種情況不能用粉紅色表現櫻花。隻要仔細看就會發現,櫻花是用白色當基調的淡粉紅。畫過櫻花就會知道,幾乎都是用白色顏料。假如當時的初戀對象穿藍色衣服,要簡單表現出回憶畫麵的話——”


    ?白… 7


    ?粉紅… 2


    ?藍… 1


    “就會變成這樣的回憶申請。九成的櫻花景象,與一成的藍色。如果回憶在心上烙下的痕跡夠深刻,這三種顏色和比例就足以成為觸媒,讓人在夢中勾出聯想。夢中的顏色也會一口氣改變。你可以想像成舞台劇中更換布景的瞬間。”


    萩本兄在默默屏息的我掌心上,放下一個小小的電路板。


    “這個電路板會放出根據回憶申請特製的搖籃曲。”


    “搖籃曲……”


    “我們選用不會讓使用者醒過來的微弱音樂盒音色。隻要藏在枕頭裏的壓力感應器啟動,就會配合人的快速動眼期播放音樂。關於顏色與聲音的關連性,我們反覆進行過臨床實驗,現在導入和弦與獨門混合配方,也能對應各種色彩與濃淡。”


    我抬起頭,敬佩地注視著獲本兄。


    “隻要你擁有美好的回憶以及回憶枕,睡眠將是你此生最期待之事。”


    我宛如夢遊症患者一般連連點頭。


    “收您一萬圓就好。”


    這時日野原學長側踢像蒼蠅振翅一樣搓著手的萩本兄。


    “哪來的臨床實驗。明明就是你們滿心盡早拿到錢,跟妹妹一起做出的三人結論。”


    我看著萩本兄弟在講台上像漢堡般摔在一起,猛然回過神。


    “眞的嗎?”


    “眞的。如果要當成商品販售,至少得做過一千次的臨床實驗。”


    我對從剛才開始就沒什麽反應的春太感到疑惑。


    “……你是早就知道這些事才買嗎?”


    “是啊。色聽的比對表就如同第一張模造紙所示,早就整理出來了。他們的構想花一萬圓買都算便宜。”


    “上條,你申請了什麽回憶?”


    聽到日野原學長興味十足的問題,春太將手伸進製服口袋。


    我拉拉淮備將紙片遞過去的春太袖子。


    “欸,春太,這東西拿給別人看沒關係嗎?”


    “沒問題的,反正也看不出什麽。”


    春太指定的回憶如下:


    ?橙色(晚霞色)… 3


    ?米色… 6


    ?苔綠色… 1


    “嗯。完全看不懂。”日野原學長側過頭。


    “這代表我第一次吃到的營養午餐,是加了豌豆的肉醬義大利麵。”春太轉向暮色遲遲未臨的窗邊,遙望著遠方。


    我發出“嘖”的一聲。


    我想起跟春太第一次見到草壁老師的地點。那是裝修中的新校舍。在米色牆壁環繞的空教室中,沒有參加入學典禮的老師沐


    浴在落日餘暉中,獨自佇立在那裏。當時草壁老師穿著米色的毛衣。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十分重要的回憶情景之一。


    ……等等。


    “每晚讓老師在夢裏登場,你是想做什麽?”


    我用日野原學長聽不到的音量小聲說,而春太緊緊抱住枕頭並低下頭。那惡心的模樣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要買一個枕頭!我也要在夢裏參戰!”


    “你怎麽搞的,穗村,突然說這種話。”日野原學長露出詫異的表情。“枕頭已經買不到了”


    “不管、我不管,再不快點,他會在夢裏被玷汙!”


    日野原學長從後方架住跟春太拉扯著枕頭的我。


    “冷靜下來,穗村。你忘記特別命令了嗎?”


    “……特別命令?”


    “要找出另一個賣家。反正上條的枕頭也要退還了。”


    “怎麽這樣!”春太一臉失望。“這可是我春假裏唯一的樂趣。”


    “上條,等你畢業後自己賺錢,在彼此都能負責任的立埸再買完全版就行了。”


    我總算咽下紊亂的呼吸,轉頭看日野原學長。“有線索嗎?”


    “我這邊有發明社這些人接過的回憶申謂。”


    “上頭有標明哪三個顏色?”


    “嗯,差不多有啦。”不知為何,日野原學長語帶含糊。“他們說對方是以預付一萬圓的方式申請。”


    “……預付?”


    日野原學長使了個眼色,萩本兄拿出麥克筆。他在白色模造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貼到白板上。萩本兄說:


    “這就是讓我們束手無策的另一位買家的回憶申請。”


    ?象息… 10


    ?(無)


    ?(無)


    我跟春太都睜大眼睛注視著上頭的字。


    “這是色彩辭典上有記載,但到現在都還不明的神秘顏色。這是沒人看過的顏色,根本無法重現。”


    荻本兄帶著苦惱的表情吐出這句話,日野原學長接著說下去:


    “但買家看過。對方重要的回憶,全都染上了象息這一色彩——”


    我在等待這段話的後續時,緊張地呑呑口水,內心浮現不祥的預感。


    “這就是特別命令。你能不能解開這個謎團,找出那位買家?”


    3


    世界上最具權威的色名辭典,是麥爾茲與保羅在一九三〇年發行的初版《色彩辭典》。這本色名辭典收錄七千色以上精巧印刷的顏色範本、約四千種色名,現在仍無匹敵者。“象息”約在一八八四年留下記錄。麥爾茲與保羅的色彩辭典提及,這是樣貌完全不明的顏色。


    “……誰知逍大象的呼吸是什麽顏色。”


    轉頭不再看白板的我總算活過來似地說。思考超過百年以前,怪人想像出來的大象呼吸是什麽顏色,根本是浪費時間。


    “如果是你,一定找得到眞相。”日野原學長自信滿滿地說。“大概吧,大概一定可以。”結果他又不負責任地作結。


    我覺得好像要開始偏頭痛了。


    “……關於呼吸的顏色,日文裏好像有個青色什麽什麽的詞。”


    “你說青息吐息嗎?(注:意指因困難、憂愁或痛哭而發出的歎息,或形容這種狀態。)”日野原學長閉上眼睛。“就是這個!”他猛然睜眼。“我們要盤問全校學生,一一調查有沒有人的呼吸是青色的。”


    拜托來個人阻止他吧。


    我以青息吐息的心境看向發明社的兩人。“說起來,你們已經收一萬圓的預付款了,應該有辦法跟買家接觸吧?對方網路昵稱是什麽?也有電子信箱吧?”


    萩本兄深深歎氣,回我——張苦瓜臉。“無論是誰,用過網路必留下痕跡。若有紀錄,理論上就能夠追蹤到天涯海角。”


    “那就追到天涯海角啊。”我說得不負責任。


    “對方是個高手。”萩本兄的眼睛亮了起來。


    “……高手?”


    “匿名專家,匿名之王。對方相當精通電腦與網路,因此打從一開始就采取乾淨溜溜,斷絕足跡的手段。”


    我稍微倒抽一口氣。


    “難道那種彷佛會出現在好萊塢電影的高明駭客,就隱身在我們學校的學生中?”


    “這是最初的試探。“萩本兄從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張紙。那是回憶枕的申請書。


    內容由報紙頭條剪貼而成,如同一封恐嚇信。


    ……蠢斃了。這所學校裏全是一群蠢蛋。


    我開始淮備回家,抱著枕頭的春太卻興味盎然地望著那張紙。


    “原來如此。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會暴露身份的聯絡手段。”


    “什麽——!”


    “的確是這樣。”日野原學長附和。“聽說被美國盯上的大型恐怖組織聯絡網,其實就像國中女生一樣,靠從信紙撕下來的紙片傳遞訊息。”


    “等等、等等。”我也得快點加入對話才行。我一步步逼近萩本兄。“那你們怎麽收那一萬圓的?”


    “通常是由發明社設置的特製捐款箱,不過這筆錢是跟申請書一起塞在社辦的拉門下。我們將收據塞在同樣地方,隔天就被抽走了。”


    “就跟喂食野生動物一樣好玩呢,哥哥。”獲本弟說。


    我煩得想抱住頭。


    萩本兄也露出困擾的表情。“問題是對方頻頻催我們回憶枕的製作進度,而且同樣用剪貼信。”


    這也挺讓人不舒服的。


    “我們明明就還在為象息煩惱呢,哥哥。”


    “眞的,害我們不得不哭著買下色彩辭典。這英文版就要三萬圓,眞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虧了一大筆錢。”


    萩本弟從櫃子裏拿來大部頭的厚重辭典。“根據紀錄,象息出現的八年後,象綠出現了,四十四年後則有象膚這個顏色登場。”


    他在我們麵前翻開書頁,秀出顏色範本。


    象綠是暗綠色。


    象膚是帶著茶色的灰色。


    “哦。”一起低頭細看的春太開口。“這是狩獵大象的獵人衣服顏色,跟大象表皮的顏色嗎?在這個時期,盜獵象牙大概很盛行。”


    “你覺得象息和這有關嗎?”日野原學長斜著眼問。


    “沒有。”春太馬上回答。“狩獵大象僅是為了象牙。我也想過是不是跟青息吐息類似,但時序不合。”


    象息。沒人見過的顏色……


    同時,付了預付款的匿名買家也沒人見過。謎團好像越來越深了。


    我問荻本兄:“欸,聯絡是單向的嗎?”


    “我們用學校網站的留言板聯絡對方。”


    “奇怪——”依然抱著枕頭的春太插嘴。“如此堅持匿名的理由是什麽?”


    萩本兄點頭。“不得已之下,我們在社辦前設置了防盜用監視器。”


    白板用磁鐵貼上兩張照片。


    現在這裏好像刑事劇的辦案會議室,令人興奮。兩張照片都是昏暗模糊的畫麵。第一張拍到一個嬌小的女學生,看起來宛如嘶吼著威嚇人的貓。大概是用了閃光燈,有紅眼現象產生.,第二張是同一個女學生飛快逃跑的背影。


    她就像眞正的野生動物、或者是品種珍貴的密林動物。


    我突然注意到她肩上背著大箱子,那是樂器箱。我不禁望向日野原學長,好像明白他托付我這項特別命令的眞正意圖了。


    為了回應他的期待,我再度仔細察看。從前端稍微收窄的形狀,可以看出是管樂器。


    “以小號來說好像有點大……”我說。


    “這是銅管樂器的箱子。從這個大小來看,好像是長號。


    ”春太低喃。


    獲本兄補充說明:“攝影時間是第四節課的上課期間。剪貼信塞在以往的位置,不過仍然是在催促製作進度。”


    “——怎麽樣?”日野原學長看著我和春太。“有這些特徵的女學生並不在管樂社內。你們有頭緒嗎?”


    我跟春太互看,結論就是沒有頭緒。社裏隻有兩個長號演奏者,因此我們正對人才如饑似渴。要是有頭緒,早就去邀她了。


    見我們搖著頭回答,日野原學長有些喪氣。


    “這是在上課期間拍到的,表示她可能是即將畢業、自由到校的三年級生……”


    這句話讓我也灰心起來。這表示她下個月就會離校。


    “三年級生啊。我有興趣了。”春太的反應不同。“有沒有辦法把她找出來?好比說在學校網站的留言板上留言:已知象息的顏色,現在需要您的協助,懇請盡速聯絡——諸如此類。”


    “她會因為這種說法上鉤嗎?”我在春太耳邊悄聲問。


    “她其實是想知道象息是什麽顏色。如果她知道,照理說就不該為難發明社這兩人,她會改用易懂的其他顏色申請回憶。”


    “原來如此,有道理。”日野原學長盤起胳膊輕聲都膿。


    “用到稍嫌粗暴的手段也沒關係。我覺得在她的存在演變成問題前,先抓到她比較。”


    聽到春太的忠告,日野原學長偏過頭凝視照片。他好像發現了什麽。


    “……或許是這樣沒錯。喂,發明社的。”


    “是!”萩本兄弟跳起來,感覺就像平時做過一大堆虧心事似的。


    “三十秒內想出抓住她的點子。”


    可憐的萩本兄弟在社辦裏跑來跑去。萩本兄打開貼著“申請專利中”標簽的置物櫃,從中拿出呈u字形、約兩公尺長的鋁棒。這鋁棒設計成,握住抓握處,u字形部分就會像伸縮怪手一樣張闔。我在時代劇逮捕犯人的橋段中看過類似器具。


    “這是按學生會訂單製作的現代版刺叉,請看。”


    我瞪著轉向窗外吹起口哨的日野原學長一眼。眞搞不懂這個人在想什麽。


    接著,獲本兄拿出巨大模型槍。約擴音器那麽大,槍口直徑有二十公分。


    “這是萩本式捕捉網。”萩本弟自豪地說。


    我大概猜得到是什麽,想來是槍口會射出捕捉用的網子。


    “這不需要槍枝執照,而且萩本式網子也改用柔軟的塑膠繩。”


    “柔軟的塑膠繩?”春太皺起眉頭,對這個詞做出反應。


    “這就不會有害對方受傷的疑慮。”


    “……好,我淮了,試試看吧。”


    日野原學長發出指示,萩本兄弟對彼此點點頭。


    隔天,第五節課快結束時,日野原學長傳了封郵件到我的手機。


    聽說他們非常輕易地就用萩本式捕捉網抓住她了。反省會跟掃除結束後,我跟春太連忙趕往發明社的社辦。


    滿臉是抓傷的萩本兄弟像沒用的看門人一樣站在社辦前。我戰戰兢兢地拉開門,隻見日野原學長緊貼在牆上,刺叉卡著他的脖子。拿著刺叉的是頭發綁成兩束的嬌小女學生,她重重喘息.


    日野原學長被自己下訂的器具逼上了絕路。原來如此,是要這樣用啊。


    ——眞是驚人的慘案現埸。


    “對女生說謊,還做出這麽過分的事,眞是爛透了!我要告你們!”她大喊。


    仔細一看,塑膠繩緊纏在她的製服上。


    “你這個無關人士先入侵校內,還說這什麽話!”日野原學長也不認輸地回嘴。


    “我又沒關係,反正下個月就會進入這所學校了。”


    她的製服是全新的,原來她是新入學的一年級生。偷跑進來的新一年級生……


    “這是歪理。給我退下,你這個國中生!”


    “喝!”.


    她一握刺叉的抓握處,日野原學畏就發出“唉啊啊”的聲音,痛苦地扭動著身驅。


    這一切都蠢得沒藥救。


    默默旁觀的春太歎口氣,他從後方溫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為這種強硬做法向你道歉,也為傷害你的事致歉。希望你原諒我們。”


    女孩轉過頭,她吃驚地睜大眼晴。說來很不甘心,不過對一般女生來說,沒有比第一次見到的春太更會留下好印象的人了。注視著他細致柔軟的發絲、纖長睫毛與雙眼皮,還有電視上才看得到的端正且中性的麵容,她的臉一下子紅起來。等她得知隱藏在那一層皮下的邪惡本性,不知道是否還能做出同樣的反應。


    她手中的刺叉落下,發出“當”的一聲。


    “唉……那個……我是櫻丘國中的後藤朱裏……學長好。對不起……我……”


    後藤扭捏起來,並低頭道歉,春太也規規矩矩地行禮。


    “我是清水南高中一年級的上條春太,下個月開始請多多指教。”


    春太能自然跟她握起手這點令人欽佩。而後藤連耳垂都紅了。


    “順帶一提,我是學生會會長日野原秀一。我命令你打掃教職員廁所到四月一日。”


    捂著喉頭的日野原學長走過來,後藤撿起刺叉擺出架勢。她的鼻息又變得粗重。


    “冷靜一點。”我介入兩人,同時擋住激動的後藤。“擅自入侵學校,還帶來麻煩的可是你哦。”


    後藤往後一縮,垂下了頭。


    “我是跟春太同班的穗村千夏。”我自我介紹。“而站在走廊上的是發明社的獲本兄弟。”我直接把他們捆在一起介紹。


    後藤一臉過意不去,她轉頭望向走廊。“……我在電視上看過那兩個人,覺得非常可怕。跟我相差好幾歲的弟弟還哭了。”


    啊——我懂我懂,所以才那麽警戒啊。他們骨子裏其實是好人。雖然沒有自信下定論,不過現在就先讓我這麽說吧。向她說明後,我招手把萩本兄弟叫進社辦。


    閑話就不提了。端了杯果汁給後藤後,日野原學長開始詢問。


    “你怎麽看得到我們學校網站的留言板?這需要學生的個人帳號。”


    “帳號是跟現從讀這所學校的學長借的,也是那位學長告訴我回憶枕這東西。”


    “你說的那位學長是?”


    後藤閉口不言。


    “別擔心了,就說吧。我不會處罰或責備你那位學長。”


    “是名越學長。”


    “嘖……名越啊。“


    “學長認識名越嗎?“我問日野原學長。


    “他名列學生會執行部管理的黑名單十傑之一。”


    強大的怪人還有九人嗎?說真的,這學校很令人憂鬱。


    後藤似乎感到意外,她高聲說:“名越學長是世界上最棒的學長。”接著她偷看春太一眼。“不過今天變成第二名了。”


    “名越可真廉價啊!”日野原學長激動地說。“那報紙頭條的剪貼文章呢?”


    “總不能用借來的賬號留言,我煩惱的時候,名越學長給了我這個建議。”


    “所以萬惡之源就是他嗎?”日野原學長垂下肩膀。“……我累了。”


    像是接棒一樣,荻本兄接在日野原學長後頭說:“很遺憾,由於種種因素,我們開發的回憶枕不能販售了。很抱歉違背你的期待,不過我們還是得用萬分悲痛的心情,退還預付金一萬圓。”


    後藤的表情一僵。“不要,我不收。請你們解開象息的謎團,幫我做出回憶枕。”


    “所、所以說由於種種因素……”獲本弟呑呑吐吐地加入談話。


    “種種因素是什麽?不便公開的大人因素嗎?還是因為你們不知道象息是什麽


    顏色?請麵對牆上的格拉漢姆?貝爾肖像回答!”


    萩本兄弟望向肖像,眼中浮現淚光。


    這對兄弟沒救了。


    “不好意思呀,後藤。他們就算想免費提供回憶枕,也無法重現沒人看過的象息,請體諒他們。”


    後藤雙肩聳起,帶著彷佛在忍耐著什麽的表情,喉嚨深處發出“嗚”的呻吟。她看起來快哭了。究竟是什麽原因將她逼得這麽緊,還獨自入侵學校?我覺得她很可憐。


    “解開像輝夜姬那種強人所難的難題,是春太的工作。”


    我交棒給春太。


    “你今天好像沒帶長號的箱子。”


    始終保持沉默的春太開口,後藤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是的。不過那是低音長號。”


    “哦。你國中參加管樂社嗎?”


    春太將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陽穴上。這是他在盤算什麽的動作。


    “我從小學起都是吹短號,但上國中後,指導老師說我比較適合這個,所以一直吹到現在……請問,上條學長是管樂社的嗎?”


    “對,我吹法國號,穗村同學吹長笛。不過你真厲害,低音長號的運舌很難,能吹出好聲音的人有限。你肯定很有天分。”


    “沒有這種事。” 後藤不斷搖頭。“不過去年因為我極力主張,社團選擇了班尼?古德曼(bennygoodman)的組曲當自選曲目。”


    “這可真厲害。我記得組曲中有低音長號的獨奏吧?”


    “沒、沒那麽了不起啦。隻不過是比賽會場瞬間陷入寂靜的程度。”


    嗯,我大致掌握到後藤的性格了。


    “穗村同學。”春太轉頭看我。被他叫了兩次穗村同學,感覺有點惡。“我先幫忙她,你覺得怎麽樣?”


    後藤兩眼放光地注視我。我也將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陽穴上。


    “畢竟這是說不定會變成學妹的後藤請托嘛。而且我也想聽聽你的演奏。我想,一定不是後藤吹低音長號,而是低音長號希望後藤來吹奏自己……”


    “咦,討厭啦,沒這回事!”害羞起來的的後藤扭著身子。


    春太進入正題。“幫忙前,我有一件關於回憶枕的事想確認,可以嗎?”


    “如果有我答得出來的事,不管什麽我都願意說。”


    後藤的視野中,已經看不到日野原學長跟荻本兄弟了。


    “這個回憶枕是誰要用的?”


    ——那我就直說了。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旁人告訴我已經去世的祖父其實還活著。


    我不想叫他祖父,接下來我會稱呼他為“那家夥”。不過,就算叫他“女性公敵”或 “絛蟲”也不為過。


    我是很黏奶奶的孩子,我最喜歡奶奶了。奶奶一個女人含辛茹苦養大爸爸,現在跟我們全家一起生活。她有時會把往事當成笑話講給我聽,但我想那並非是一段輕鬆的歲月。至於“那家夥”,我聽說他在爸爸出生前就因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但事實並非如此。


    奶奶十九歲時,認識了當時是美大生的“那家夥”。“那家夥”一度到巴黎留學,結果失敗回國,大學中輟又被父母斷糧。“那家夥”後來流落到奶奶的租屋處。他好像本來就有一雙巧手,擁有繪畫的才能。而且,不是他自命不凡,而是周圍的人都認可他的才能。但他在巴黎明白一件事,無論多有才華,若非天才就無法在這種世界謀生。不對,就算天才也不行,還需要好運。繪畫似乎就是這樣殘酷的世界。


    “那家夥”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個性溫柔。他跟奶奶同居後找到安定的工作,過了一段雖然短暫,但平穩幸福的日子。兩人的感情也走到誓言要攜手共度餘生的階段。


    然而,那是一場騙局。


    “那家夥”想用兩人一起存下的錢再度留學。他無法舍棄成為畫家的夢想,無論如何都無法忘懷這份心情,而留學地點選在美國的舊金山——這到底什麽東西啊?明明是要當畫家,到美國做什麽?因為在法國巴黎失敗,所以這次換成美國舊金山?真是莫名其妙。至於生活費,“那家夥”說已經找好在美術館打工的門路,就此說服奶奶。奶奶滿心迷惘,不過她真的很喜歡“那家夥”,也有心支持他,因此她從銀行領出赴美費用。而且奶奶又心地善良,她當時幾乎領出全額!


    出發前一天,“那家”跟奶奶訂婚了,維係住兩人的羈絆。


    之後,留在日本的奶奶發現自己懷了“那家夥”的孩子。但她覺得不可以造成“那家夥”的負擔,沒有通知他。反正他說好一年就會回國。


    一年過後,“那家夥”仍然沒有回來,兩人的聯絡也突然中斷了。“那家夥”拋棄了奶奶。奶奶帶著一個還在喝奶的嬰孩,花了好幾年才接受這個事實。當時,奶奶其實是與“那家夥”私奔並訂婚,因此她無法依靠父母,她換了住處,做過所有做得來的工作……日子過得很辛苦。


    我爸爸看著奶奶辛勞的背影長大。在他靠著獎學金從大學畢業、結婚、有能力買下自己的房子前,他拚命工作。爸爸要給奶奶安心的家庭與家人環境,一直努力奮鬥。我相信他確實達成這個願望。


    然而,那家夥去年突然出現。


    開端是奶奶拿到的畫冊。“那家夥”拋棄奶奶後,隻出過一次畫冊。那本畫冊流落在各家舊書店間,最後是知道奶奶往事的朋友找到的。奶奶詢問過畫冊的出版社,甚至調查了家夥的行蹤,得知他在赴美的十年後回國了。


    我知道他現在的所在地時,嚇了一跳。他好幾年前就住進隔壁鎮的老人安養中心,拋棄奶奶後一直沒再婚。而奶奶開始瞞著我們外出,循線找到“那家夥”。“那家夥”身患數種疾病,已經活不久了。奶奶就是去看顧他。


    ……其實,醫院檢查出奶奶有一點失智的徵兆,她一定忘記以前受過的冷酷對待。“那家夥”利用了這樣的奶奶。


    他孤身一人,沒有依靠的家人跟好友,但這都是他自作自受。既然用這種散漫的態度活到現在,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然而,一旦處在自己或許會死的立埸,“那家夥”就對無依無靠的現況感到恐懼,於是回想起奶奶的存在。他查出奶奶的地址,決定進入附近的老人安養中心。他想讓奶奶照料自己到臨終為止,為任性人生做個損益兩平的收尾……肯定是這樣。


    我拜托爸爸帶奶奶回來。爸爸剛知道這件事時十分憤怒,但他本來就不是心胸狹窄的個性,後來就說:奶奶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至少要挖苦那家夥一句,於是獨自闖進單身老人安養中心。“那家夥”住在單獨一人的大房間。要是他對奶奶表示出一點愧疚之心,我就滿足了。


    結果,我抓狂了。


    “那家夥”已經失憶,把赴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明明是這樣,卻說什麽“我是 grandpa喔。來,granddaughter,讓我把臉埋在你的雙膝之間吧”,還想抱住我。我賞了苟延殘喘的“那家夥”連環巴掌,他竟說“這是愛的鞭笞”。開什麽玩笑!


    我決定從隔天起,隻要有時間就去老人安養中心。他堅稱自己失憶,我打算奉陪到底,要是他敘述中有矛盾或怪異之處就追問下去,剝掉他的假麵具。但“那家夥”很頑強,就是不肯想起最重要的環節。我很想告訴他奶奶跟爸爸至今吃過多少苦,但對方沒有記憶,我卻單方麵講個不停,這不是很令人火大嗎?


    有一天,我從“那家夥”口中聽到一個詞。那是他在空白十年間唯一記得的事物。


    ……我看過象息


    我趕緊調查,得知這是沒人看過的逸失色時,一股猛烈的憤怒呑噬了我。他不惜做到這


    種地步,也想掩飾住對自己不利的過往嗎?


    可是、可是。


    我要冷靜下來。


    說不定“那家夥”眞的看過。


    失憶並不代表眞的失去記憶。記憶仍殘留在腦中某處,純粹是無法回想起罷了。


    我賭在這一線希望上。


    我想,如果用了回憶枕,“那家夥”說不定會回想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


    後藤的敘述結束後,日野原學長感慨地說:


    “我跟你的祖父有感同身受的部分。像追逐夢想之處,或不肯輕易死心之處。”


    萩本兄弟也點頭。春太一瞬間也差點要點頭,又緊急刹住。


    “爛透了!”後藤從椅子上起身。“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男人,女人才會不幸!”


    被罵過兩次爛透了的日野原學長臉上一陣抽動。


    “女人懂什麽。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覺間登上山頂,這是一種多麽美麗的譬喻。”


    “女人當然懂。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覺間深陷附近水溝,這是多麽醜陋的現實。”


    “好了好了。”我介入散發著險惡氣息的兩人之間。“假設解開象息的謎團,完成了回憶枕,後藤打算怎麽做?”


    “當然要讓“那家夥”用。我已經想好全套流程,要先讓他回想起對奶奶做過的一切,我再說教,最後要他下跪磕頭道歉。”


    “哼!隻不過是下跪磕頭嗎,還眞簡單。”日野原學長在椅子上向後一仰。“喂,萩本兄弟,讓她看看你們的究極特別版下跪磕頭。”


    “要用哪個版本?”萩本兄悄聲問日野原學長。


    “人體金字塔下跪磕頭。給我在三十秒以內聚集起臨時演員。”


    “……夠了哦。”我捏住日野原學長的鼻子往上拉,接著轉頭看後藤。“你眞的覺得這樣好嗎?”


    後藤出現片刻的畏縮,但她接著緊抿起唇,嬌小的肩膀顫抖起來。


    “我不想讓“那家夥”就這樣死去。我無法忍受他到死都在奶奶的心中保持美麗回憶,這就正中“那家夥”的下懷了。他應該要暴露出窩囊到讓奶奶厭倦的模樣,死皮賴臉地掙紮,再由我們全家照料他。”


    大家的視線聚集到後藤身上。與其說是執念,她更像無法控製扭曲到無可回頭的情感,並且深受折磨。


    一道聲音打破沉默。


    “我知道有個幫手。”


    眾人的目光移動到交叉著雙手放在後腦杓,抬頭望天花板的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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