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錄入:crystal


    一匹上了年紀的老馬被人賣去拉磨。老馬想像著自己係在磨邊的身影,哀歎起悲慘的命運。它曾度過賽馬場上繞圈競跑的燦爛生活,現在卻在石磨邊繞圈。老馬想,這種落魄的模樣多悲慘啊。


    ——這是何時的記憶呢?家裏曾經有人為我朗讀這個童話。


    我的家族滿溢著祖父支配的嚴峻氣氛,爸爸忙碌得一個月僅回來幾天,而且總會帶回一大堆跟班。但兩人都對我很溫柔,隻要我跟他們討玩具或衣服,幾乎都會買給我……啊,總算想起來了,是媽媽念童話給我聽。媽媽出生望族,在優渥環境下成長。媽媽在大學時代獲選校園美女,年紀輕輕就結婚。同時,媽媽自言自語的時刻逐漸增加,我還不到十歲時就離開家……


    她為什麽獨自朗讀這種童話,又為什麽講給我這個還有大好未來的孩子聽呢?雖然媽媽離開了,但家族很快恢複原狀,因為爸爸再婚了,結婚對象比媽媽更年輕貌美。接著,我多了一個弟弟,家裏比以前更熱鬧。


    現在想想,我從那時候起就被詛咒了。我們每天都會長大一點,但不知人生哪一個時刻起,「長大」代表著「變老」。


    我不想變得像媽媽一樣,也無意變得像無法忘懷議員時代餘暉的祖父,或高估自己工作實力的爸爸。若不想變成那匹拉磨的老馬,隻要邁向隨著年齡一同成熟、精練的技術或文學、藝術相關的未來就行了——


    我決定踏上音樂這條充滿苦難的道路


    1


    各位新生:


    歡迎你們來到縣立清水南高中!想要清新、熱誠、賣力參加社團活動的新生,這本手冊刊有社團招生日程。無論是還在猶豫參加哪個社團的你,還是已經決定好心中所愛的你,我們都誠摯期待你的參加!


    全體文化社團 敬上


    文化社團一行人聚集在教職員辦公室,像罪犯一樣垂著頭。


    生輔組的老師拿著卷起來的手冊敲著掌心,瞪向所有人。他是一位仿佛連頭蓋骨下方都滿晃肌肉,很適合將竹刀當裝飾品的老師。我忍不住懷疑,在教師甄選中是否保留生輔組專用的特別名額。換句話說,他光從外表看就很恐怖,比其他老師更恐怖。在老師麵前,報刊社、硬筆畫社、花藝愛好會、鐵道研究會、天文觀測社……等平時活動樸實又不起眼的一行人排排站著反省。


    管樂社的我獨自站在隊伍末端,盡量遠離其他人,視線投向窗外。一片輕薄透明的花瓣宛如將春天捎來的信箋,緊緊貼在窗戶上。這股恍惚感是什麽呢?春假真不可思議,這幾日好似在學校生活中鑿了一個窟窿的晴空亂流。窗外路上走著入學前采買好物品、丈量完製服尺寸的新生與家長背影。通往正門的路上種植著成排樹木,櫻花就不用說了,還種著梅花、大花山茱萸等會盛開花朵的樹。


    「沒要你們跪著就該慶幸了。」老師發自丹田的破鑼嗓子將我拉回現實。我以為他對東張西望的我說話,但不是。「說起來,社團招生按規定要到四月的第二周才開始。」


    聽到老師這句話,一名圍裙染著墨漬的社員噘起唇。她是硬筆畫社的小希,和我同年級。排成一列的眾人也馬上露出不服氣的表情。


    「怎、怎樣?你們有話想反駁嗎?」


    希發出並非反駁,而是憤恨的聲音。「……明明每年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對啊。」現場醞釀的不滿感染上她身邊整排人。


    「為什麽唯獨今天被罵?」「明明都碰到一年級減少一班的嚴重狀況了。」「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事關存亡的問題。」「老師根本不懂。」「老師一點也不明白我們的難處。」「在這邊拖拖拉拉,新生都要跑光了……」


    微弱,但無止境的抵抗開始了。


    學校內部有不須刻意招人,新生也會自動聚集的熱門社團,也有須大肆宣傳的冷門社團。前者是網球社、足球社等規模龐大的運動社團,後者是如今在場的小眾文化社團,因此我們自然要賣力招生。往年有一個不成文規定,文化社團能夠在新生正式入學前就展開招生,老師通常會放過一馬。


    生輔組老師用卷起來的手冊在掌心重重一敲發出聲響,然後忿忿地歎氣。


    「凡事都有限度。家長抗議了。」


    「……抗議?」希抬著眼重複這句話,她臉上有抓傷。


    「你們在體育館走廊上搞出一堆雜音。」


    「老師指的是發手冊跟傳單嗎?我們那時的確有點亢奮。」


    「亢奮過頭了。像成龍的木人巷一樣大鬧是怎麽回事?」


    眾人麵麵相覷地細語。木人巷?你們聽過嗎?沒聽過吧。


    生輔組老師的喉嚨深處發出呻吟。「還有其他抗議。你們那身裝扮怎麽搞的?」


    鐵道研究會成員穿著蓋滿印章的t恤,花藝愛好會成員戴著花環與花做的首飾。雖然誇張,但若不打扮得讓人一眼就覺得有意思,社團就無法生存。大家上周末得知一年級從今年開始減少一班,因此格外對招募社員湧出危機感。接著,社團中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全身撲滿白粉、穿紅色兜襠布的男學生踏前一步。他是戲劇社社長,與我同年級的名越。


    「您不會用服裝或外表判斷他人吧,老師?」


    「貧困的戰後另當別論,在現代,服裝或外表都是貴重的情報之一!」


    生輔組老師搖晃著名越的雙肩,明明不該這麽做,名越卻抵抗起來,紅色兜襠布的綁繩差點鬆開。隊伍中傳出尖叫。老師連忙綁好繩子,眾人剛放下心,老師馬上發出仿佛快哭出來的聲音。


    「還、還有第三則抗議。中途闖入大喊『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女學生是誰?」


    我稍稍舉起手。


    「穗村,你竟然……」


    我用力搖頭試圖辯解,此時,希袒護我地站出來。


    「請不要誤會千夏,她不是自願說出這種話的。要到達『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境界,中間須跳過一段很長很長的過程。」


    「管樂社真辛苦呢。」天文觀測社的社長同情地走近我,大家也跟著聚集過來。


    「不隻社員少,還都是女生,對吧?」脖子掛著單眼相機的報刊社社員替我說明。


    「要到達這種境界到底是跳過什麽樣的過程?」穿著紅色兜襠布的名越加入對話。


    「跳過開頭跟中間以及最後就會變這樣。在分秒必爭的招生世界中,省略是無奈之舉。」聽到希的傾訴,名越回應:「……我不懂。不過算了,下次短劇好像用得到這個。」他從紅色兜襠布中拿出靈感筆記本。


    「說完了嗎?」生輔組老師介入我們。「就算用這種說法總結你們奇特的行為,我還是很頭大。拜托,變回一年前剛入學時的乖孩子,可以嗎?」


    再也無法變回乖孩子的我們,被老師嚴正訓斥約三十分鍾後,一個接一個離開辦公室。


    2


    停下腳步回顧過去隻是一個瞬間,瞬間並不存在所謂的快或慢。


    因此,麵對升上高中後轉眼過去的一年,我不想說喪氣話。


    我是穗村千夏,國中時代參加全年無休、像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日本企業般嚴苛的排球社。連職業運動都有休賽季,排球社的狀況再怎麽想都令人火大,所以我決心趁升高中的機會進入有女性氣質的社團。我一手拿著奶奶買給我當入學賀禮的長笛,敲響管樂社的大門。管樂的門檻不像古典樂那麽高,也沒有限製音樂類別,吹爵士樂還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樂器,就算高中才開始學應該也能吹出幾聲,我想自己還為時未晚。


    循著屋頂傳來的法國號音色,我走上


    春假時空蕩蕩的校舍樓梯。法國號是種難以吹出所有音調的樂器,但這家夥剛入學就會吹出三十二拍長音的無聊特技,學長姐也大吃一驚。他能視譜吹奏,高音域也不會失準。


    我在樓梯平台停下腳步,靠在牆邊地側耳傾聽法國號。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風壓拂開我的劉海。春季空氣還有些冰冷。我在國中時代適合得過份的短發,現在也長到肩頭了。


    我回想起這一年間的事。


    管樂社由於社員不足,一度站上瀕臨廢社的懸崖。我們跨越危機的原動力,來自一位我們入學時到任,同時也是音樂科罕見的年輕男老師。他是草壁信二郎老師,二十六歲。學生時代曾在東京國際音樂比賽指揮部門中得到第二名,眾人期待他未來成為聞名世界的指揮。然而海外留學歸來後,他舍棄過往所有經曆,消失了好幾年,之後到這所學校擔任教職。理由不明,他本人似乎也不願提起。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們管樂社的溫柔指導老師。即使擁有強大的經曆,他也一點都不驕傲自滿,會使用配合我們年紀的用詞說話,讓人非常開心。當然,管樂社社員都很仰慕老師,而我還知道很多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師優點。


    我們跟草壁老師為了招募社員而四處奔走,秋天時雙簧管演奏者成島、冬天時薩克斯風演奏者馬倫,這兩位優秀同伴加入了團隊。成島曾參加日本業餘管樂界中的最高峰競賽,俗稱普門館的全日本管樂競賽全國大會,中裔美國人馬倫則有一位原為職業薩克斯風演奏者的父親。兩位即戰力加入,影響力大到促使聽到傳聞的管樂經驗者在結業典禮前提交入社申請。


    隨著社員增加,管樂社的成員暗自希望讓草壁老師再度站上公開舞台,而且是普門館鋪著黑得發亮的石製地麵舞台。要是老師能以指揮的身份站上我們賭上青春的至高舞台,那該多美好、多値得驕傲啊。我光是想像就滿心激動。


    然而現實是,管樂社社員隻有十七人。


    一想到最初我們站在僅有五人的絕望起跑點,如今成長至此,內心就感慨良多,不過離通往全國大會的競賽a部門——上限五十五人的樂團編製仍相去甚遠。通常將全國大會當成目標的高中管樂社,早在二月就會準備好比賽指定曲的總譜跟分部樂譜,並且為夏季預賽開始練習。管樂社的練習刻苦得不輸運動社團,在社團當中,留在學校的時間最長。我們連要參加上限三十五人的b部門都有困難,腳步完全慢了一拍。


    嗡……頂樓傳來的法國號演奏突然改變。音域逐漸往下擴張,變成低八度為主體的旋律。我們管樂社的低音部不足,上低音號、打擊樂器跟單簧管的樂器狀態破破爛爛,壞了也無法修理,就這樣沉眠在音樂準備室中。頂樓傳來的法國號樂音是那家夥在有限的樂團編製中,思考著自己能以什麽形式做出貢獻而吹出。不隻是他,每個人每天都為了不知道能不能參加的大賽,在社團活動中努力。


    諸如「我會努力唷」的姿態沒半點用處,一旦決定要做就要一頭埋進水槽不抬起頭,懷著這股氣勢的人才會贏。這是我從國中排球社時代學到的,現在的管樂社社員也都明白。草壁老師是我們的指導老師,若一次都拿不到普門館的挑戰權就畢業,未免太令人不甘心。這件事必會讓我們留下悔恨。


    我不想讓夢想終止於向往。


    若要放棄,我想認真挑戰過後再放棄。我想進入a部門的地區預賽。


    我們要踏出最初的一步,這是管樂社全體成員的決心。為了大家,我也有做得到的事。


    我握住通往頂樓的鐵門門把。


    這裏平常禁止進入,若要使用就得到教職員辦公室借用鑰匙。但如我所料,今天門沒鎖。合唱社跟管樂社常在這練習,很容易找理由借到鑰匙。一推開沉重的鐵門,炫目的光與吹來的風包覆全身。循著法國號的音色,我在柵欄包圍的頂樓尋找那人。從總是在旁聆聽的我耳裏聽來,今天的音調好像不太柔和。


    我東張西望,抬頭看剛剛走出來的樓梯間。附近浮著一層鐵鏽粉的鐵梯讓我猶豫,不過靠近一看就發現有抹布擦拭的痕跡。


    我抓住梯子爬上去,探頭看見春太——上條春太的背影。


    春太現在還叫我小千,他到六歲都住在我家隔壁,是與我在高中重逢的童年玩伴。此外,他也是讓瀕臨廢社的管樂社重振的另一位功臣。他放著右手的喇叭口朝著我。我用不輸法國號的音量呼喚春太,但演奏沒有停止。我再度呼喊,然而毫無反應。


    他真的沒聽到嗎?我脫下一隻拖鞋,用力高舉過頭。


    春太迅速轉過身,演奏就此停止。


    什麽嘛,看來拖鞋尖映在擦得亮晶晶的法國號銅管上了。


    「結果如何?」


    春太過來朝我伸出手。他自然做出這種不像時下高中生的動作,讓我滿心佩服。我抓住春太的手,站上樓梯間頂。一陣風從下方吹過我們兩人,也吹亂了我的頭發。我一隻手按住發絲。


    「……小千?」


    春太的聲音成了耳邊風。我環顧四望,屛住氣息。光是登高幾公尺,天空就如此靠近,令人驚歎。寧靜的校舍,湛藍的天空——我好像漂流到小小無人島。


    我回神後注視春太。「完全不行。」


    「不行是哪裏不行?你究竟用什麽方式招人?」


    我的那份失態就算撕爛嘴也說不出來。


    「我說,現在加入的話,所有人都能成為比賽時正式上場的成員。這樣的社團上哪找?……就這樣。」


    我和春太同時歎氣。


    「太怪了,」仿佛經過裁切的藍天下,我咬著大拇指指甲嘀咕,「日本人口十分之一接觸過管樂對吧?照理說靠我自己也能輕鬆招到人才對。」


    「你把去年的艱辛當成什麽了。」


    聽到他消沉的聲音,我縮起肩膀垂下頭。我明白,雖然我明白……


    「果然還是得辦那個迷你音樂會嗎?」


    「提議的不就是小千你嗎?」


    「也對。」


    對我們管樂社來說,招募到本年度新生很重要,而這也是樂團編製是否壯大到有資格參加大賽a部門的緊要關頭。我們事先對同學的弟弟妹妹下過工夫,也曾走訪國中管樂社,但效果有限。此時想到的招募新生王牌之一,就是春太與馬倫的二重奏。新學期一開始,我們會打遊擊般在校內舉行。


    我瞄向春太。


    春太抱著法國號,眯起眼仰望天空。


    他本人一直介意自己的娃娃臉跟不高的身形,但他天生擁有身為女生的我發自內心渴望的一切。他有柔順發絲與細致白皙的肌膚,形狀優美的眉毛、纖長睫毛與雙眼皮,以及端正中性的容貌,硬筆畫社的希甚至噴著興奮的鼻息畫下他的素描。,另一方麵,馬倫身形修長,帶有一種讓人聯想到亞洲演員的靜謐氣質。就是要由這兩人演出二重奏。


    我抱著化身黑心推銷員的心態,試著要他們在公園演奏。曲目選自當紅女子樂團的流行歌,厲害的兩人隻看了跟輕音樂社借來的樂譜一天,就背下來又做了改編。見到跑步中的運動社團國中女生全駐足欣賞時,藏身溜滑梯後的我不由得握緊拳頭,確信演出——更正,招生會成功。雖然靠過來的八成都是女生,不過聚集到一定人數就會出現可能加入的新生。


    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後悔起采用這種安逸招客方式。要是在招募新生這種關鍵時刻輕鬆度過,總覺得往後管樂社將出現致命缺點。這份直覺也是從國中排球社時代培養出來。


    更重要的是,有一個無法置之不理的重大問題。


    「會有很多女生為你入社,當中或許會有積極的女生。要是得知你單戀的對象造成心理創傷,那該


    怎麽辦?」


    長時間僅顧著眨眼的春太輕聲嘀咕:「這樣小千的工作會增加吧。」


    我露出苦瓜臉。學校裏隻有我知道春太的秘密。這一度導致春太拒絕上學,我當時出手相助。之後,我就被春太任命為他的防爆小組。


    「……感覺好像用捕蛾燈引誘可愛的新生,我有罪惡感。」


    「捕蛾燈?這比喻真不好聽。說到底,我隻對比我大的人感興趣。」


    我對這句話產生不祥之感,臉色一下發青。「我也喜歡比我大的人,不比我大十歲就不行!」忍不住吼出聲後,我才驚覺自己不小心跟這家夥正麵對抗了。


    春太露出有些羞澀的表情,抓了抓後腦杓。「傷腦筋,這或許是童年好友的宿命,理想竟然完全相合。」


    「我才不想跟你相合,我不要、不要!」我揪住春太的衣領。「你是在對我的青春挑釁吧?」


    接著我猛搖他的脖子。「拜托你,跟我以外的隨便哪個人交往!」


    你突然說這什麽話小千


    「哩圖難縮這什麽花,小先。(你突然說這什麽話,小千。)」


    「女生是很棒的,女生很棒哦!」


    兩個單戀草壁老師的學生,在校舍最顯眼的地方展開醜陋的爭吵。四散操場的新生跟家長楞楞地抬頭。男女朋友?情侶間的小打小鬧嗎?唉呀,真年輕呢。感情真好。


    我們兩人毫無意義地搞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到底來做什麽的?掐我脖子嗎?」春太珍重地保護著法國號,眼中含淚地問。


    「才不是。」我用力推開春太,從製服口袋拿出一張相片。


    那是以正下方仰望校舍的角度所拍下的相片。周圍的櫻樹樹枝從相片兩側入鏡,柔軟的花瓣、高大的校舍與湛藍的天空,彼此保持著美麗的協調性。


    「這是單眼相機的廣角鏡頭。」


    凝神細看的春太兩眼放光,我掃興地想,你感興趣的是那裏啊。


    「我剛才在教職員辦公室碰到報刊社的人,他給我的。」


    「教職員辦公室?你為什麽去那裏?」


    我的臉瞬間漲紅。


    「這不重要。總而言之,他說這是早上八點多拍的。先說一聲,這是我們練習開始之前。」


    「早上八點,報刊社啊……」春太的目光從照片移開,轉頭望向正門,細看新生與家長的歸途身影。「嗯,原來如此。」


    「欸,看了這張照片,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


    春太總算仔細觀察起來,不久,他的視線固定在一個點上。那是音樂教室的窗戶。雙層玻璃窗的另一頭,似乎照到一道背對鏡頭的人影。


    「怎麽樣?這就搞清楚了吧?最近我們到音樂教室前,果然都會有人先入侵。」


    入侵的痕跡從春假第一天開始出現。


    春假期間,音樂教室上午分配給管樂社,下午分配給合唱社,一位最早到的管樂社社員負責開門。音樂教室的鑰匙在教職員辦公室,因此要先跟當天負責看管的老師說一聲,再拿鑰匙開門。然而,音樂教室的鑰匙數日都不見蹤影。那位社員以為有人先到,前往音樂教室一看,發現門鎖著進不去。社員疑惑地回到辦公室,才看到鑰匙放在原位。


    總是一大早就到教室的管樂社社員很可憐。她以為自己耍笨,在一樓的辦公室跟四樓的音樂教室間往返好幾次。


    「太好了,這樣小千的疑惑就得到解答了。」


    春太說,我連連點頭。


    「簡單來說,就是小千一直跟前一位借用音樂教室的人擦身而過。」


    我再度點頭。春太呼出一口氣地繼續說:


    「一方麵是負責看管鑰匙的老師疏於確認,此外,老師也不會一直監視牆上的鑰匙盒,有時也會離開辦公室……」


    「你是說,有人不告而取?」我不太高興。我可是乖乖遵守規定呢。


    「會不會是自由進出學校的相關人士?」春太說。


    「不是老師。我向校內所有老師確認了。」現在是春假,「所有」其實也沒幾個人。


    「那就是學生了。」


    「一大早?一般學生都在家裏盡情睡回籠覺吧?」我不肯罷休。「說到底,管樂社以外的人比我先到音樂教室,究竟有什麽事?」


    「八成是比回籠覺更重要的事吧。」


    春太格外幹脆地帶過這個話題,我發現他不太執著這件事。你這家夥給我等一下,在杳無人煙的校舍中,我很可能跟那個不知名的人物正麵撞上哦?這感覺令人發毛,若那是禽獸般的男人,會傷害我怎麽辦?


    視而不見我的不安,春太甩著那張照片,嘴邊浮現微笑。這笑容真不舒服。


    「什麽啦……」我漸漸煩躁起來。


    「不,什麽事都沒有。」


    春太揉著鼻頭地含糊帶過。


    什麽嘛什麽嘛,我找草壁老師商量前先選擇找這家夥,真是笨蛋。


    「算了。」我小聲說完準備回家,此時春太連聲抱歉地叫住我。


    「沒事,你完全不用擔心。」他的聲音平靜,眼神認真。


    「咦……」


    「那個學生,大概——」春太閉上眼睛,準備說下去。


    「……大概?」我屛息以待。


    「對我們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這實在太莫名其妙——但他意有所指地認真說出這句話,我滿心疑惑。此時我還無從得知背後的真正意涵。


    「抱歉,麻煩說得好懂一點。」


    「你難道沒聽過格林童話〈小精靈與老鞋匠〉嗎?那個學生為了貧困卻虛心練習的管樂社,一大早就偷偷來打掃音樂教室,或幫忙修好壞掉的樂器。好溫馨,真想說給獨占預算的足球社跟棒球社聽。」


    是呀,真想說給文化社團的大家聽呢。


    「我要踹你嘍,一、二——」


    遭人危害之前,我決定至少要對這個笨蛋施加一點危害時,含著小小吹嘴的春太突然吹起開場號角。我不由得嚇一跳,轉頭望去。仿佛呼應法國號的開場號角,管樂器中最宏亮的中音薩克斯風,以及人聲般的雙簧管音色隨之響起。是成島跟馬倫。大家在這個時間四散在寬廣的校內做個人練習。我知道這三人有時會在一聲信號後,展開即興合奏。


    「你、你們突然搞什麽?」


    「多虧小千,看來可以解開另一個春假中的謎題了。」


    張口鬆開吹嘴的春太注視著對麵的舊校舍。另一個春假中的謎題?我當場眨眨眼。宛如覆蓋在麵前的薄霧頓時消散,我發現一件事。


    為什麽春太在這麽高的地方練習?


    今天的音調不太柔和——我剛才這麽想,是因為這裏是學校頂樓,而且是樓梯間頂最高的位置。周圍空無一物的空間不適合練習法國號。法國號的喇叭口朝後開,若沒有反射聲音的牆壁或物體,聲音就不夠圓潤。更重要的是,難保不會因為在鐵梯爬上爬下時摔到重要的法國號。


    我的目光移動到春太腳下。那裏放著夾進資料夾的分部樂譜,以及呈圓錐狀散開的活頁袋。我發現一個奇妙的東西,那是折疊式望遠鏡,我以前在管樂演奏會用過……


    「其實從昨天開始,有一個樂器加入了我們的合奏。」


    說完,春太含住吹嘴。


    他以雙吐運舌吹出正確的節奏,接著木管樂器的中音薩克斯風籠罩他的音色,樂音因此變得更加厚實。雙簧管插入兩人低音演奏的主題,清流般衝洗出一道獨奏。接著,中音薩克斯風追隨著雙簧管的旋律,而牧歌式的法國號保持著一段距離掌握節拍。在操場上練習的棒球社社員一陣


    疑惑。這三個樂器的組合很罕見。雖然音域可以配合,但我有點難想像加入雙簧管的三重奏樂曲。大概是比較強硬的編曲吧。


    不出我所料,中音薩克斯風以加快節拍為起點,三人的樂音開始爭相主張各自的強烈個性。「我不會讓出主導權哦」,中音薩克斯風這麽說地以積極的顫音撼動校舍,「麻煩配合一下我的音高」,雙簧管帶著纖細的心靈如此訴說;「重要的是平衡,我們好好配合吧」,法國號大力主張。


    樂音與樂音的演奏間,仿佛聽得到這些聲音表情。不過,音量略顯不足的雙簧管在其中的確很吃力。


    我出神聆聽好一陣子,突然屛住氣息。


    舊校舍的某處出現為雙簧管助陣的旋律。那是柔和的樂音。小提琴般與雙簧管同樣纖細的音色乘風而來。而雙簧管隨即反應,兩道重疊的樂音有如力抗中音薩克斯風,演奏出滿溢情感的顫音。操場上的棒球社社員聽得入迷,停止動作,我也忘了時間的流逝。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中途加入的樂器,但一下想不起來。這是我們管樂社沒有的聲音……


    在春太的目光示意下,我馬上撿起折疊式望遠鏡。尋找聲音時,我腦中浮現沉眠在音樂準備室中的單簧管。不可能吧。那支單簧管已經破破爛爛,管身還有裂痕。由於沒有人吹,至今都沒送修。


    我用望遠鏡掃過舊校舍。當我不耐起來地調降倍率,隨即在二樓走廊看到一個短發女生身影。我試著調高倍率,她的側麵特寫映入眼中。那是讓人聯想到貓的少女,略顯狹長的眼眸也帶著挑釁味道。她佇立在半敞的窗邊,吹奏木管樂器。大小約與長笛相同的豎笛外型,看起來確實是單簧管。


    雙簧管將獨奏讓給她,輕盈、飛快且獨特的運指在望遠鏡的視野中展開。我滿心敬佩。運用將半音再分割成一半的音程,她展現出毫無失誤的即興演奏。


    她的技巧如此高明,照道理我至少聽過她的名字,然而我完全想不到。先不要說日本人口的十分之一,每年入學的學生中相當多人接觸過管樂是事實。但有相關經驗的人上高中後是否會繼續吹奏則是另一回事。對社團活動失去興趣、加入國中沒參加的運動社團,這些案例意外很多。我們最初招募社員時,就是碰到有相關經驗的人,成島跟馬倫也包括在內。


    若是她這種水準的演奏者,我照理說應該聽過傳聞,更別提她吹的還是單簧管。


    「……春假期間到校補習的學生嗎?」


    我將望遠鏡抵在雙眼上輕聲說。春太似乎張口離開吹嘴。


    「從小千說的來推測,應該就是這樣。總算能夠理解了。」


    這樣就能明白她一早到校的理由了。我呑了呑口水。


    「……現在還是補習時間吧?」


    「她大概覺得無聊而溜出教室。」


    「難道她腦袋不靈光?」


    春太吹出的法國號泛音發出「噗」一聲跑調了。


    春季的幻影。


    希望她一直在那裏的願望隻是徒勞,總有一天會以虛幻一夢告終……她被老師逮住,在激烈抵抗中押到補習教室為止,春假校舍內的奇妙四重奏始終未歇。


    3


    我前往音樂教室隔壁的音樂準備室。


    有音樂教室的鑰匙就能從裏頭的門進入。我想弄清楚她這段期間究竟有何目的,一大早就借用音樂教室的鑰匙。


    來到走廊上,盡頭的音樂教室傳來合唱社的歌聲。「不管是青蛙~還是兔子~」他們伴著節奏輕快的鋼琴聲唱流行歌組曲。選曲淨是副歌最精華的段落,我猜得出他們要在社團活動說明會上表演。管樂社可不會輸。


    避免打擾到合唱社練習,我從走廊進入音樂準備室。空間塞滿各種樂器,氣味刺激著鼻腔。合唱社社員因此始終皺眉不願接近,這裏就成了管樂社的聚集處。


    準備室待著一名保養小號的男學生,他是片桐社長。學長的特征是身材瘦小、臉色蒼白,也是僅有的三個男社員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勞碌命,他的信條是服從強者方為上策。合唱社練習結束後,管樂社就要借用音樂教室到放學。我知道他通常會先在這裏等。


    「……咦,穗村?」


    「社長。」


    遇到他正好。我將事情告訴片桐社長,接著確認充當樂器倉庫的不鏽鋼櫃。上低音號、低音管、短笛——我在因社費不足而延後修理的樂器櫃中翻找。


    「如果是還沒送修的單單簧管,我放到別處了。」


    片桐社長指向其中一個樂器袋。我彎腰拉開拉鏈,然後瞪大眼睛。空的。而且看得出壞掉的單簧管被拿走的痕跡。


    「果然不見了。」


    頭上傳來春太的聲音。我訝然轉頭,同時發現成島跟馬倫,大家都彎腰細察。


    「……她不告知一聲就拿走了嗎?」成島側過頭。仿佛一年修剪一次的樸實長發蓋住她戴著眼鏡的大半張臉。


    「就算她想修理,也要有技術才行。」馬倫溫和地說,語氣中不見他吹奏中音薩克斯風時的雄壯氣質。他屈指計算,繼續用流暢的日文說:「更換皮墊、清潔音孔與管體、滴上按鍵潤滑油、更換軟木塞,最麻煩的是最後調整。」


    「能做到這種事的人……」成島露出心裏有底的神情。


    「限定在這所學校的學生,就隻有她了吧。」馬倫表現出同樣態度,環抱起胳膊。


    默默傾聽兩人的春太輕聲插嘴:


    「你們說芹澤直子吧?她應該有參加春假補習,之後讓小千驗證看看就行了。」舊校舍的女生身影浮現腦海。原來她叫芹澤……


    「等一下。」片桐社長從後方抓住春太的肩膀。「芹澤是那個一年級的芹澤嗎?你們說她擅自拿走單簧管嗎?」


    他聽起來仿佛想保持距離。一年級?既然如此,表示她和我同年級。難道隻有我不認識她嗎?我東張西望地環顧每人。


    「我記得成島的體育課跟她一起上?」馬倫問。


    「上排球跟籃球的時候,她都會大方請假。可能有點過於神經質吧。」成島將長發撩到耳後回答。


    「這麽說來,我結業式前看過好幾次她跟草壁老師在一起。」春太突然說。「他們好像談了什麽嚴肅的話題。」


    「真假的,她明明至今為止完全不肯接近我們。」片桐社長不快地吐出這句話。


    「暫停!拜托讓我加入你們的對話。」


    片桐社長歎口氣。


    「……你想知道芹澤哪方麵的事?」


    「社長,你很了解她嗎?」我反問。


    「芹澤家是地方仕紳,我記得她祖父是前任國會議員,父親擔任建設公司的社長。」總覺得很厲害。


    「社長千金為什麽讀這種公立高中?」


    「誰知道,我想得到的理由就是離家近。她國中也是這樣。」


    離家近?意思是可以早點回家嗎?


    「她跟社長讀同一所國中嗎?」


    「算是。」


    這是別具深意的說法。我還是先問了我最在意的事:


    「那個,她似乎相當會吹單簧管……」


    「你知道勇者鬥惡龍這個遊戲嗎?就拿這個來比喻演奏能力好了。假設穗村等級一,上條跟成島五十級,那她就是九十九級。」


    我湧起一股插嘴的強烈衝動,但忍住了。我轉頭麵向春太跟成島,用目光向他們傾訴。我可是被說成這樣哦?


    「哎,說成這樣也沒辦法,畢竟基礎不同。」春太嘀咕。


    「她的鋼琴想必也彈得很好……」成島也點頭附和。


    咦、咦?我也不傻,聽到這裏,我總算理解芹澤追求的事物。


    「她的目標是職業演奏者嗎


    ?」


    「她是以完美職業演奏者為目標的人。」春太歎氣回答。「小學就獲得專業教育,當然會應屆考進音大,也早已著眼未來,所以不管國高中讀私立還是公立都沒差。」


    片桐社長憤慨地下結語:


    「她是徹頭徹尾的反管樂社派,輕率找她攀談可會遍體鱗傷。」


    「……遍體鱗傷?」突然迸出很危險的形容詞,我緊張起來。「熱、熱愛音樂的人不會討厭管樂社。大概吧,肯定是這樣。」我的聲音顫抖。


    片桐社長哼一聲。「去年我母校的管樂社社員隻不過是請她協助演奏,就被她罵到哭著回來。」


    我無法想像被罵到哭著回去的景象。我望向春太。


    「你要我從反對派的立場說明嗎?」


    他露出露骨的厭惡神情。在片桐社長的催促下,他帶著不甘不願的表情說:


    「音樂有眾人合作的一麵,也有獨自奮戰的一麵,兩方想法很不同。以職業演奏者為目標的人大抵都屬於後者。這種人應該不會把管樂社當成提升水準的環境,而且如果接觸樂器的契機是在家庭,社團活動會讓他們加倍痛苦。」


    「為什麽?」


    「學校管樂社很多第一次接觸樂器的人,以及沒什麽樂理素養也照樣吹奏樂器的人。無論自己演奏得再怎麽高明,若水準遠低於自己的眾人沒進步,能力就不會受到認可。如果是在交響樂團,獨奏技術高超也會得到好評,但管樂就不是了。我想對她來說這很難忍受。而且她或許不希望這段關鍵時期被社團占據,通常十五歲後半是技術能大幅增長的時期……」


    自己好像受到責備,我的胸口一陣刺痛。


    「怎麽樣,小千,熱血沸騰起來了嗎?」


    「還、還沒有。」


    「目標進入職業圈特定分部的演奏者,他們對其他樂器沒什麽興趣。他們不享受管樂的醍醐味之一——以棒球來說就是捕手、投手、三壘手、指定打擊這種團隊合作精神。他們隻會冷眼相待沒技術的演奏者,顧好自己而拚命練習,這樣就會得到回報。」


    這是我不了解的世界。


    「在管樂中,眾人齊奏彌補小失誤很重要。管樂是由木管與銅管組成樂團,音質相似,融為一體就不會出現太大差異,可是,有些人無法忍受自己的聲音融入整體。」


    「大家一起提升技術不就好了。」我嚐試奮力抵抗。「我也會努力,不管多別人三倍還是四倍的努力,我都願意做,我不會扯大家後腿!」


    糟糕,眼淚快掉下來了。


    「如果要說這種程度的努力,她從小學就持續到現在了。」


    這種程度……我的臉上血色盡失。


    「說現實點,音大入學考有時也要鋼琴技術,除了自己主修的樂器,也須挪出其他練習時間。」


    我受到致命一擊地垂下肩膀。片桐社長繼續說:


    「我的堂姐妹都從音大畢業,我自認對那裏的嚴酷有一定理解。跟美術大學或語文大學等專門科係相比,音大就業選項大幅縮減。舉個極端的例子,你身邊的社會人士有音大出身的上班族或主管嗎?抱持信念進入音大的人都抱有不同凡響的覺悟,也很難相處。啊,最後一部分你就當作講我的堂姐妹,笑一笑就算了。」


    笑不出來。


    「如何,小千,熱血起來了嗎?」


    「……要是繼續聽,我可能再也振作不起來。」


    我吸著鼻涕,偷偷觀察成島跟馬倫的神色。他們的技巧那麽高明,為什麽要跟我們廝混呢?不會覺得礙事嗎?如果是這樣就說出來吧,我承受得住。


    成島稍微別開視線。「我喜歡跟夥伴一起演奏。音樂又不是什麽高尙的事物,照理說不收錢、大家一起同樂才是音樂的原點。」


    「要論快樂的話,管樂才是最棒的。」馬倫開朗地接口。


    回過神時,我已經緊摟住他們,腦袋蹭啊蹭。我絕不會讓你們後悔。我會努力,招募更多社員,讓社團能參加a部門的地區預賽。


    我鎭靜下來,望向片桐社長跟春太。「我複原了。」


    「你還真好搞定。」


    不理傻眼的片桐社長,春太彎腰拿起空空的樂器袋。


    「假如是她做的,現在又是吹了什麽風?」


    「是芹澤跟我們合奏,對嗎?」馬倫問春太。


    「我想是這樣。」


    馬倫支著下巴,露出思考的神態。


    「怎麽了,馬倫?」成島問。


    「……如果是這樣,她的演奏方式說不定改變了。」


    「什麽?」


    「啊,對。成島跟上條去年春天才搬來,不認識國中時代的她。她國三就參加職業樂團了。那個樂團曾在市內音樂廳舉辦音樂會,我跟爸爸聽過一次。」


    春太睜大眼睛。


    「然後呢?」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她現在好像往不好的方向改變了,有炫技的感覺。」


    我想起望遠鏡另一端那謹慎細碎的運指,仿佛全心專注於指尖不要犯錯。現在回想起來,她的模樣或許透露出炫技的訊息。


    馬倫說:「這種職業演奏者不勝枚舉。她國三就登上職業團體的舞台是因為豐富的聲音表情,或說音樂性和藝術性。」


    「這麽說來,她樂句起頭走音好幾次。」成島狐疑地低喃。


    「大概碰到低潮了。」片桐社長想以這句話總結。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低潮,」成島露出奇妙的表情地開口,「不過,她就在隔壁班,傳聞很容易過來。聽說第二學期期中考那陣子起,她的成績大幅下滑。她文科本來都是全年級前五名。」


    原來她的腦袋這麽好?


    「她這種人不會浪費時間,平時都會專心聽課。」


    這好像在說成績平平的我一直在虛度光陰。


    音樂準備室的合唱社歌聲中,馬倫溫和的聲音響起:


    「不過是成績跌出前幾名,她就得補習嗎?」


    成島搖頭。「大概是缺席日太多。她跟人談話時好像突然變得牛頭不對馬嘴,開始躲避同學,自我孤立。她第三學期請了很多假。」


    我抓住春太的製服拉了拉。


    「欸,你看過芹澤跟草壁老師兩個人單獨談話吧?」


    「對,好幾次看到他們走進學職涯發展輔導室。」


    「學職涯發展輔導室?」片桐社長、成島跟馬倫驚訝地異口同聲。


    我向春太招手說「過來一下」。我們一起到音樂準備室的角落後,我小聲問:


    「為什麽你這麽碰巧遇到他們談話?」


    「因為我每天都要看到老師的臉好幾次才能靜下心。」


    春太回答得一臉認真,我全身發毛。


    「……真搞不懂,一年級就要學職涯發展輔導?那是她嗎?」


    聽到片桐學長的聲音而回過頭,我猛地訝然睜大眼睛。片桐社長對麵,靠走廊側的毛玻璃門上映著一道深色人影。對方似乎一直待在走廊上,豎起耳朵偷聽裏頭的談話聲。春太、成島跟馬倫也注意到了,全身一僵。


    門「嘰」的一聲敞開,一名短發女孩在偷看。那是剛才在望遠鏡中看到的臉。她隨即「砰」一聲關上門,霹哩啪啦地踩著拖鞋在走廊上奔馳而去。


    「等等、等等,芹澤——」


    片桐社長連忙追上。剛才果然是芹澤在校舍二樓吹單簧管。


    過一會,片桐社長抓著芹澤的手臂硬拉她回來。她拿著音樂準備室遺失的單簧管,另一隻手提著書包。她比一百六十五公分的我高一點,狹長的眼眸散發出不容他人輕易靠近的氣息。


    合唱社的歌聲跟鋼琴伴


    奏在音樂教室中停止,芹澤甩開片桐社長的手,不知為何直線走向我。她一副要我拿去似的,不發一語地遞過單簧管。大家都把臉湊近。單簧管,已經修好了,恢複順利吹奏的狀態,裂開處則用快幹膠固定。原來有這一招。


    我正想恭恭敬敬接下時,單簧管就被她壞心眼地舉高,形成吊胃口的局麵。


    「不是該說謝謝嗎?」冰冷的聲音劃開序澤的唇瓣。


    「拜……」我的嘴一下張一下闔。


    「拜?」芹澤蹙眉。


    「拜托你,請你入社吧!」


    我撲進芹澤胸口,她慌亂地喊起來:「你、你你你、你在做什麽?」


    成島努力拉開我。「我很喜歡穗村這種沒節操的一麵哦。」


    「剛才到現在的說明是為了什麽啊。」片桐社長歎氣,向芹澤道歉。「……對不起,我們在談論你。」


    芹澤稍遲做出反應,她不悅地皺起眉頭,好像想說什麽又閉上嘴。然後,她下顎一揚,臉朝我湊過來。


    「你就是一年b班的穗村?」


    感受到蛇盯上的青蛙心境,我點頭點到脖子快斷掉。


    「這一年間,瀕死的管樂社都以你為中心旋轉。」


    「你觀察得真仔細。」


    春太跟馬倫敬佩地點頭,片桐社長垂頭喪氣。


    「你曾在體育館的舞台上跟戲劇社對決。」


    「別提了!」我搗住臉。


    「還跟發明社一起做詭異的事。」


    「啊!」我抱住頭。


    「不過,我更久以前就認識穗村你了。」


    「咦……」


    「你不記得去年四月的事嗎?」


    我那麽早就遇到芹澤了?騙人吧?我不停眨眼。真抱歉,我不記得了。


    春太悄聲耳語:


    「她快遲到搭著私家悍馬車到學校時,差點在正門前方碾過小千。」


    那輛有如裝甲車的進口車在我的記憶中複蘇。


    「原來是你!」


    「……你這樣不行啦,小千。這都是因為你拿了司機給的奶油麵包就答應和解了。」


    聽到春太的耳語,我紅著臉縮起身子。聽起來很開心的嘻嘻輕笑傳進我耳中。我抬頭一看,原來芹澤在笑。不知道是我的模樣很好笑,還是單方麵說完想說的話就滿足了,她屈起的食指指背貼在唇上。


    「那個,謝謝你幫忙修好。」


    成島踏前一步道謝時,芹澤馬上警戒地將單簧管藏到背後。她凝視著音樂教室。在鋼琴的伴奏中,合唱社的練習再度開始。


    「怎麽了,芹澤?」


    片桐社長看向同一個方向,我也沿著她的視線望。沒什麽奇怪之處。然而芹澤的表情一歪,搖了搖頭,好像覺得有點不舒服。她轉過身,似乎想離開這裏。


    「等一下!」馬倫連忙伸長手。「今天是補習最後一天吧?難得都來了,再聊一下吧。」


    「失陪了。」


    馬倫跟芹澤的聲音重疊,她神色匆忙地離開音樂準備室,手中還牢牢握著那支單簧管。不知所措的馬倫垂下手臂。


    「……結果她到底來做什麽的?」片桐社長探頭到走廊。


    春太兀自專注地望著地板。


    「……大家或許多留意腳邊比較好。」


    這句突兀的話讓音樂準備室中的眾人一愣。


    「她春假前幾天,大概在這間準備室或音樂教室弄丟了東西。」


    「弄丟東西?」片桐社長一臉訝異地轉頭張望。「隱形眼鏡之類的嗎?」


    「不……不過是類似的東西。大概弄丟後很嚴重……」春太低喃著成謎的話語,然後,他像用抹布擦地般雙手雙膝地貼地跪下。「如果要趁管樂社跟合唱社練習的空檔尋找,就隻能用早上。但她意識到光靠自己找有極限。她偷偷拿走單簧管修好——是因為她認識社長,而且認為社長討厭她,所以不想在麻煩我們幫忙找時欠人情。」


    好像想到什麽事,默默傾聽的馬倫側臉一陣緊繃。


    跟同學的對話突然牛頭不對馬嘴。成績劇烈下滑。第三學期請很多假。演奏風格轉為炫技。樂句起頭好幾次失去音準。將來的道路明明早已決定,卻找草壁老師商量未來出路。還有剛才那副模樣……


    難道說——


    回過神時,我的身體已經動起來,衝到走廊上。


    「小千!」


    春太的呼喚從背後傳來。


    「我去叫她回來!」我追著芹澤奔過走廊。


    我回想起國中時代,我還在有如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營業日本企業般排球社的事。某次練球中,一名社員被一記強勁扣球打到耳朵。她和我同年級,一直和我競爭一軍名額。結果她因此失去一軍的位置,不僅如此,日常生活中聽錯話的情況也開始增加,難以分辨雜音與對話。


    我一點都不堅韌,一點都不強焊。我一直都在緊要關頭盡我所能地努力,想獲得超越練習艱辛的充實感;但看到她暗自哭泣的模樣,我領悟我撐不下去了。國中三年級的夏季大會就是我的終點,我逃離了排球。


    春太的話在腦中浮現——音樂有眾人合作的一麵,也有獨自奮戰的一麵,兩方想法很不同,以職業演奏者為目標的人大抵都屬於後者。


    我想到一直獨自戰鬥的芹澤,我想像到她的痛苦與悲傷。


    襲向她的噩耗是重聽。


    別說低潮,這對十五歲就站上職業舞台的她來說,等同宣判死刑。


    5


    「真慢呢。」


    音樂準備室前的走廊上,草壁老師等著我跟芹澤。


    「老師……」


    我楞楞地回了這句話,訝然看向手表。已經超過一小時了。我朝音樂準備室張望,管樂社大家的目光正掃視著地麵,尋找失物。大家移動過充當樂器倉庫的不鏽鋼櫃,但似乎也沒找到。隔壁音樂教室傳來片桐社長分配工作的聲音,看來合唱社的練習已經結束了。


    「……老師,這個人全力追趕我,造成我的困擾了。」芹澤帶著嘔氣的表情。


    「快點把大小跟顏色告訴大家。」我也露出鬧脾氣的表情。


    「……差不多小指指甲那麽大,皮膚色。」


    「那麽小?」


    「……而且會滾來滾去,踢到就糟糕了。」


    「這樣哪可能輕易找到。」


    「畢竟這是訂製的,費了一番心思做出來的東西。我跟會為奶油麵包而歡天喜地的庶民可不一樣。」


    「庶民?你哪裏來的官僚啊?」


    「先說好,我可是免費幫你們修好單簧管,所以我是不會道謝的。」


    「你在做人方麵挺有問題,去跟發明社學學下跪道歉的方法吧。」


    草壁老師凝神看著我們。他用手指捏著鏡框往上一推,注視芹澤跟我拉著的物品。那兩個東西用一條線連在一起。


    「那兩個紙杯哪來的?」


    「保健室拿來的。」我小聲回答。


    「線呢?」


    我從製服口袋拿出隨身針線盒。


    「原來如此,紙杯電話啊。」


    草壁老師語調下沉地望向芹澤,兩人視線相交。我不知道老師的話她聽清楚幾成,不過她僵硬的表情放鬆些,緩緩放下紙杯。


    「……這還不錯呢,我可以完成睽違一周的正常對話。」


    我也放下紙杯凝視芹澤,回憶起她在保健室向我坦白的事。


    突發性失聰。


    她的右耳已經完全聽不見,餘下的左耳聽力也弱到連聽清楚日常對話都有困難。她低垂著頭,身體宛如深呼吸般起伏。緊接著,我看到她雙眼急速湧現的淚水。


    但她沒掉下眼淚,我知道她的意誌多麽堅強。我焦急地轉頭看音樂準備室。還沒好嗎?


    春太從門邊探出頭。


    「總算找到了。」


    「——真的嗎?」


    我拉起芹澤的手,想走進音樂準備室。不知道為什麽,春太隻放草壁老師進去,卻製止我們。


    「等等等等,希望你們別心急。」


    「搞什麽?」我掃興地問。


    「最近的技術真厲害,做得出那種小型機器,完全放進耳道中。」


    「你也太欠缺體貼了,笨蛋。」我尖聲耳語。「因為她是個短發女孩呀。」


    「我知道。」春太看到紙杯電話,一臉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麻煩你把我接下來的話如實轉達給她。」


    見我不甘不願地點頭,春太往後誇張一仰地道:


    「管樂社努力超過一個小時,非常非常辛苦。我認為應該可以給予我們正麵評價。」


    眼前這個吹法國號的家夥在說什麽?


    芹澤淩厲看向我,我拉拉紙杯的線告訴她:


    「他說今年想參選學生會長。」


    「……哦,那我就投他一票吧。」


    「小千,你確實轉達了嗎?」


    「轉達了。行啦行啦,你快一點。」


    春太停一個呼吸的空檔,接著用誇張的語氣說:


    「這肯定是……不幸的事故。所以我覺得……不能責備任何人。」


    「事故?」


    我隔著春太的肩膀探頭。眾人帶著嚴肅的表情圍成一圈,草壁老師也抱著胳膊,一臉煩惱。我拉著序澤的手臂進去。片桐社長雙手攤開五線譜,上頭放著一小顆如碎裂的節分豆子(注:日本傳統節日分別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當天其中一個活動就是灑豆子,以及吃和年齡等數(或多一顆)的豆子以消災除厄。)般的東西。


    我看出那是在不知名人士拖鞋下壯烈犧牲的助聽器。


    下一刻,芹澤貧血發作般倒下,眾人連忙扶住她。


    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芹澤將被子蓋到頭上縮成一團。


    「她意外是個麻煩的家夥呢。」


    片桐社長嘀咕,站在一旁的春太視線投向窗外。操場上,棒球社的練習已經進入尾聲,社員揚起漫天沙塵,無精打采地拖著輪胎跑步。


    好漫長的一天。


    保健室的拉門靜靜打開,成島走進。她拿起垂在床邊的紙杯電話輕輕拉了拉,鬆馳的線不久便繃緊。成島將紙杯貼到嘴邊,淡淡讀出製服口袋拿出的便條紙。


    「剛才管樂社商量出妥協方案。大家會一點一點集資分擔,分成四十季來賠償。」芹澤裹著棉被地猛然坐起。


    「你是說春、夏、秋、冬四季?要我等十年?」


    「說起來,芹澤同學擅自進入音樂教室又弄丟東西,你自己不也有錯嗎?一部分人也提出這種單純意見。」


    芹澤將紙杯電話貼在耳邊,一臉無法反駁,而成島吐出一直悶著的氣。接著,她用嚴肅幾分的聲音說: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們?」


    芹澤一語不發。


    「如果難以對我們開口,也可以跟草壁老師說呀。」


    芹澤從成島身上別開目光。


    「……我沒辦法跟老師說。討論未來出路,已經給老師添很多麻煩了。」


    這道聲音帶著幾分疲倦。我在保健室角落的折疊椅坐下,默默做起手工。拉門再次打開,我回過頭。草壁老師跟馬倫走進來。草壁老師看到成島手中的紙杯,便伸掌接過。


    「我想你不方便自己開口助聽器的事,所以我聯絡過你家了。」


    芹澤緊握紙杯,像個孩子般垂下頭。「……謝謝老師。」她安心地說。


    「其他人呢?」片桐社長轉頭看看馬倫問。


    「保養樂器,因為找到很多看起來還能用的樂器。」馬倫回答。


    「找到小號跟大號是意外收獲呢。」春太開口。


    「小號啊。等新生進來,應該很多人想吹吧。」片桐社長沉思。


    「芹澤應該知道不花錢的修理方法吧?」馬倫低語。


    「不可能什麽都修得好啦。」成島小聲斥責。


    眾人與芹澤的目光相交。她困惑地將頭一側,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不好意思,一大群人一起說話,我聽不太清楚。」


    凝重的沉默降臨。春太伸長手臂,正想從草壁老師手中接過紙杯的時候。


    「完成了!」


    我從折疊椅上起身。我多做了兩組紙杯電話,綁到正中央。


    「這樣就能大家一起說話了。」


    我將分成六邊的紙杯分給大家,春太睜圓眼接下。你的份是要跟我共用哦。


    「真厲害。」片桐社長拿起其中一個,並且表示佩服。「不擅長物理的穗村為什麽知道這種事?」


    竟然多嘴。


    我噘起嘴嘟噥:「……不好意思,這是老師教我的。」


    草壁老師回給我一個微笑。「小心不要拉鬆了。」


    大家將紙杯放到嘴邊,繃緊的線呈放射狀展開。光這樣就讓我覺得保健室中仿佛浮現一個非日常的魔法空間。


    「音樂家水嶋一江發明了一種樂器,原理就是運用紙杯電話的音樂線(stringraphy)。呈現在舞台上就像現在這樣,到處都是紙杯電話。」


    芹澤將紙杯貼在耳邊,睜大眼睛。她好像想說話,但沒發出聲。


    「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機會跟你談話,就要問你一件事。」


    馬倫馬上開口。他要問在音樂準備室所說的後續。


    「希望你說說吹單簧管的契機。」


    「——什麽?」芹澤一震,這個反應有如突然從後方被叫住的少女。


    「抱歉這麽突兀。我在父親的介紹下,從小就有很多機會認識目標成為職業演奏者的人。可是,我一個單簧管演奏者也沒遇過。」


    芹澤默默貼著紙杯地側耳細聽,她的嘴邊泛起柔和笑意。那是讓人感到她放鬆肩頭力道的微笑。


    「那肯定是巧合。不過,單簧管是種移調樂器,寫在樂譜上的音符跟實際發出的樂音有差,擁有絕對音感的人一開始都會搞糊塗。我就是因為這樣會使競爭對手比較少,才會一頭栽進去。很奇怪吧?我不是被樂音感動,也不是把哪個演奏者當成目標。」


    「好稀奇的動機。」成島有些訝異。


    「……是啊,或許不夠純正。」芹澤深深閉上眼,浮現追尋記憶的表情。「我想早點在這條路上獨當一麵,離開家裏。真的就隻是這樣。」


    「離開那棟豪宅嗎?真浪費,明明可以一輩子都當個尼特族。」充滿俗人氣息的片桐社長說出這種不像話的發言。


    但芹澤沒擺出絲毫不快的神情。


    「也沒那麽好,我更想要爸媽都在的一般家庭。」


    「我們這種有九個小孩的家庭,難道你也覺得很好嗎?」


    片桐社長緊抓住奇怪的問題點。


    「那就傷腦筋了。社長的妹妹很煩,實際上也真的很纏人,我還把她罵哭了。」


    「……的確有這回事。」


    「我覺得她是很體貼哥哥的妹妹。她明年會進入這所高中吧?」


    「誰知道。」


    片桐社長急促扔下這句後就移開注視芹澤的視線。我們好像隱約窺探到兩人之間奇妙的因緣。


    差不多輪到我出場了。我做作地清清喉嚨,正要將紙杯貼到嘴邊時,春太一把拿走我的紙杯。


    「芹澤,可以問一下嗎?」


    床上的她轉過頭,我也瞪大眼


    睛。


    「從你看來,我們的樂團怎麽樣?」


    芹澤眨了好幾次眼。


    「……你們目前沒有可供評價的成果,根本連正規樂團都算不上。」


    「我知道。」春太非常認真。


    大家在沉默之中過了幾秒。


    「我聽過傳聞,但你們難道真心把目標放在普門館?」


    春太頷首,我身為散播傳聞的源頭,也負起責任地點頭。你們這份自信從哪裏來的?芹澤露出這樣的表情。她依序看向片桐社長、馬倫跟成島,最後停在草壁老師身上。


    「……這樣啊。那老師難以出口的事,現在就由我代為告訴你們。」


    我屛息以待。


    「最少要湊到三十人。」


    「三十人?為什麽?」成島平靜回應。


    「高中組八部門全國大會中,三十人是有勇無謀的底線。若少於三十人,與達到上限五十五人參加的強校會差距太大。管樂是以全體演奏力決勝負吧?如果比賽是用同樣曲目競爭的指定曲,人數太少會是致命傷,怎麽想都很不利。」


    「等一下,有彌補差距的方法。」春太加強語氣反駁。


    芹澤擺出一副想說「那種事我也知道」的表情回答:「更動樂譜對吧?也就是改編,而且須是出乎專業評審意料,印象深刻的改編。在這所學校裏,有個做得到這件事的指導老師。而且他不是普通的指導老師,還是一時稱為日本音樂會寵兒的指揮。我想,還有評審記得這個人……嗯,雖然不利的局麵沒變,但我想足以取得挑戰強校的資格了。」


    眾人目光轉向草壁老師。草壁老師不知為何表情暗下來,不發一語。


    「還有,今年最好放棄。」


    咦?我心中一驚地看身旁,春太冷靜以對,片桐社長則露出有點安心的表情。


    「現在管樂社要補足人數得靠新生吧?但恐怕大會當天能上場的沒幾人。比起人數不足而慘敗,還不如報名三十五人以下、隻比自選曲的b部門,我如果是指導老師就會這麽做。先把目標放在b部門分部大會的金獎,借這個機會培養實力。第一次參賽就拿到金獎的高中多得是。」


    「……意思是說,我這代妥善傳承給上條他們就行了吧?」片桐社長壓抑地道。


    「順利的話,明年報名a部門的機會就會到來。雖然今年形同放棄普門館,不過社長的妹妹肯定能夠雪恥。她有吹小號的才能。」


    片桐社長露出沉思神情,不過他似乎早已做出結論。另一方麵,春太頻頻朝芹澤投去一副有問題想問的視線。


    「上條你真有意思。」


    「咦……」春太回過神。


    「我還以為隻有穗村會在臉上毫無顧慮地表現出『拜托加入管樂社!』,結果你也一樣。你們真像。」


    春太眨眨眼睛,與我互望一眼。


    「……不好意思,」馬倫代為說出我們難以啟口的提議,「……那個,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我也要拜托你。」成島也低頭請求。


    芹澤注視我們。她的視線忽然在半空中飄移,仿佛在尋找話語般停頓片刻後,她接著轉頭看草壁老師。


    「老師明明放棄音樂家的道路,為什麽現在還在這種地方公立學校擔任音樂老師,以這種形式保持跟音樂的關連呢?」


    話題轉變方向讓我有點不知所措。芹澤跟草壁老師之間,有著兩人才能理解的事物。他們給我這種感覺。草壁老師默默注視她,道出沒有經過矯飾與修飾、簡短而震撼心靈的一句話:


    「我隻有這項能力,才會緊抓著不放。」


    聽到這句話,芹澤泛起脆弱的微笑。


    「我懂,我也一樣。成為職業演奏者的路還沒有封閉。」


    她狹長的眼眸轉向我們。


    「因為耳朵的緣故,長期陪伴我的指導老師離去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段時間覺得就算是管樂社也沒關係,想找到一個容身之處。不過對認真努力的你們來說,這種態度很失禮。我能做的,隻有在我自己決定的道路上前進到自己滿意為止。」


    我想反駁,但現場的氣氛阻止我這麽做。她的話語深處蘊含著堅固的內核,讓人無法輕易碰觸。


    「……很抱歉,我現在沒辦法成為你們的夥伴。」


    芹澤明明沒必要說對不起,卻向我們道歉。片桐社長、馬倫跟成島都無話可說,草壁老師也保持沉默。到頭來,我也閉上嘴。春太不一樣。他向她嚴詞確認:


    「你不會休學吧?」


    芹澤微微抬起視線。


    「教室座位除了一部份課程中是固定的,其他草壁老師跟教務主任都幫我安排好了,我到畢業都能跟大家待在一起。」


    春太安心地歎息。


    「這次的騷動中,唯有一件事我搞不懂。」


    「什麽事?」


    「為什麽你會把重要的助聽器弄丟在準備室?」


    「我有事到音樂準備室一趟,在那時弄丟了。」


    「助聽器放在耳中,而且價格昂貴,應該不會那麽輕易搞丟吧。」芹澤的視線沒有從春太身上移開。不久,她看向遠方。


    「因為我想確認小鼓跟定音鼓還能不能用。」


    「——小鼓跟定音鼓?」


    「對。定音鼓體積龐大,而且每個音域都有一麵鼓,對吧?我在搬動鼓的時候失去平衡,連同定音鼓一起摔倒,就像猿蟹大戰(注:這是日本民俗童話。描述狡猾的猴子欺騙並殺害螃蟹,螃蟹的孩子設下陷阱報仇,最後從屋頂推下臼,壓死猴子。)裏被臼壓住的猴子那樣。」


    「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有個已經疏遠的童年好友。那個人從小就打太鼓,國中二年級前都隸屬市內青少年業餘樂團。我聽力受損後,東想西想的時間增加,回憶他的時刻也增加了。我開始希望他回到學校。」


    回到學校?芹澤斷斷續續說下去:


    「雖然有一段空窗期,但隻要給他鼓棒跟抹布,他就能有耐性一連敲兩三個小時,馬上就能找回手感。他的忍耐力強到我根本沒辦法比,也很會照顧人,對周遭十分溫柔。」


    「他的班級跟名字?」春太慎重地問。


    「你要找他來代替我成為你們的夥伴嗎?」芹澤以柔弱的聲線反問。


    「夥伴?不對哦,是戰友。他的背後就由我守護,他的骨頭會由小千撿起。」


    啥?這個組合怎麽回事?


    芹澤正要說些什麽,喉嚨深處卻發出一聲呻吟,她最後閉上嘴。


    「……對不起,我自己提起還說這種話很抱歉,不過還是請你們忘掉我剛才說的事。他好像有很多困難,大概也不喜歡受到幹涉。」


    「困難?有什麽內情嗎?」草壁老師問。


    芹澤深深垂下頭,纖細的肩膀繃緊。「老師,對不起。要是說得太多,他好像就不會來學校了。我不希望……變成那樣……」


    我們默默互看。


    停一拍後,芹澤抬起頭。她露出仿佛困難全被洗刷的清新表情。她放下紙杯下床,穿上拖鞋並拿起書包。依序看向我們後,她開口道謝。


    「抱歉驚擾你們,我會默默為你們加油的。」


    然後,芹澤打開保健室的門離開了。我們傻傻地被留在原地。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輕快的拖鞋聲回來了。


    芹澤從拉門邊探出頭,她望著成島道:


    「賠償助聽器的事就算了。大概趕不上新學期吧,反正我也該訂做新的了。」


    接著,她氣喘籲籲地來到我麵前。


    「那個給我。」


    她要我做的紙杯電話。芹澤


    不由分說地從每個人手中回收後,寶貝地抱在胸前。她嘴邊泛起孩子似的微笑,接著再度跑走。這次她沒再回來。


    「我是不清楚她是不是天才少女,不過要我說的話,她實在是個惹禍精。」


    片桐社長發著牢騷,手插進製服長褲的口袋。


    我的目光落到芹澤躺的床。一片櫻花花瓣從窗口飄進來,落在床單上。


    對我們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對。希望她一直在那裏的願望隻是徒勞,總有一天會以虛幻一夢告終。


    這件事絕不會以幻影告終,也不會以虛幻的夢境告結——我現在沒辦法成為你們的夥伴。剛才她這麽說。雖然不知道會不會實現,不過在那個時刻到來前,我要盡全力努力,成長到得到她認可。


    夥伴這個詞讓我感受到些許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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