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態】


    動物模仿周遭物體或其他生物的顏色或外型,避免遭發現、保護自身的功效。


    引用自明鏡國語辭典


    這個世上竟然存在著一種會擬態成夜空的昆蟲。


    那種昆蟲棲息在澳洲跟紐西蘭,在日本稱為土螢。它的幼蟲生活在自己分泌的具黏性管狀圓筒中。聽說無數幼蟲散發出明滅光芒,宛如在夜裏閃爍的星星。


    洞窟與草叢中的光輝都會高高地指向夜裏的光芒,那便是星星所在之處,更是無限延展的天空。小蟲子誤以為往那飛就能到寬廣的空間,結果被從管子各處垂下的簾狀黏性物質捕住。可悲的是,據說連土螢的成蟲都會踏進這個陷肼。


    我們想像到的螢火蟲,則是夏日的風景畫。飛舞在山間或溪流邊的點點螢光,一般認為是螢火蟲在夜間辨認同伴、戀愛信號之用。


    正因如此,那道幽光才予人無限遐思。


    但聽說有一種雌性螢火蟲會模仿別種螢火蟲的閃爍節奏,別種雄性螢火蟲靠近時就會遭到捕食。剛知道這件事時,我簡直嚇死了……哎,假如不這麽做就無法覓得食物也沒辦法。人類沒立場對拚命求生存的螢火蟲說三道四,而我也早已從愛作夢少女的身分畢業。


    對不起,我在說謊。我還是覺得濫用戀愛信號太過分了!


    我這樣算是僅考慮到自身立場的解讀嗎?我問過春太。唉呀,小千,原來你會為這種事大發雷霆,真拿你沒辦法。跟你說,不同種類之間的互相欺騙在自然界中十分普遍,反而隻有人類會有同類間的互相欺騙。自然界中,人類才是異類。人類真的很愚昧……春太你是天上的神嗎?


    現在我要說的,是一件似遠似近的往事。


    那是我出生四十年前,一段互相欺騙的故事。


    那也是初戀沒結果的雙人物語——


    四散各處的天際碎屑 有的顫抖有的呼吸


    將所有古老年代的 光的協約傳遞過來


    鳥兒太過喧囂 使我茫然獨立


    天際碎屑——也就是夜空中的星星。兩人的掌心紅腫,都已失去知覺。他們相信即便身處宛如深邃森林的現實之中,抬頭望去就能見到無數光芒閃爍。


    然而,兩人仰望的光芒全然不同。


    1


    叮——咚——當——咚——


    我養成了豎耳細聽這是不是古典樂的習慣。


    午休鍾響時,期末考最後一科結束。答案卷收回後,教室內充斥著安心與解放感。今天是周六,下午沒課。迅速結束一日總結時間跟掃除後,教室跟走廊充滿紊亂腳步聲,急著到社團的學生、接下來要去玩的學生、馬上就要回家的學生在校舍中亂成一團。


    我拿著書包跟包著兩個便當的包巾趕往校舍四樓。


    界雄從音樂教室的門口探出頭,對我招手。


    「上條的肚子咕咕亂叫了,趕快拿便當過來。」


    我滑也似進入音樂教室。所有社員圍成一圈打開便當,春太無力地倒在音樂教室角落。我戰戰兢兢走近,試著用指尖推推春太的背。他動了動。太好了,還活著。


    我拉著春太上臂,加入眾人圍成的圈圈。一把塞給他便當盒後,我攤開便當包巾。一名社員注意到這幾天我們都用同樣的便當盒。那就是坐在隔壁的馬倫。


    「……穗村,你也準備了上條的便當嗎?」


    「對,這是他幫我準備期末考的家教費。」


    我打開便當盒蓋回答。今天是飯團便當,餡料是柴魚片跟明太子。


    馬倫輪流看向我跟春太地繼續說:


    「這麽說來,期中考時的家教費是晚餐吧。上條那時脂肪率好像有點上升。」


    我想著他的體質真是明顯易懂,一麵將叉子插進加鮪角的玉子燒。


    「我媽媽從這周起都不在家。」


    「咦?」


    「我爸爸在出差地感冒了,媽媽去照顧他。所以我把交換條件改成便當。」


    「……原來這是你親手做的。」馬倫佩服地道,然後他突然留意到一件事。「現在家裏該不會隻有你一個人?」


    「別擔心,我跟附近的阿姨很要好。」


    眾人沉默下來,直盯著我們。怎麽了?我過一會才意會到,這意味著同一屋簷下,而且還在深夜中,高中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時,春太兩手拿著飯團,像小動物一樣默默進食。他相當全神貫注。


    「他說他昨天晚餐跟今天早餐都沒吃。」界雄同情地看著春太,他自己也大口吃著飯團。那顆飯團的顏色真稀奇,有綠色、紅色跟黃色的粒狀物……


    「你就別再一個人住,回到父母身邊就好了嘛。」成島也是吃飯團,但她用筷子夾到嘴邊。


    「我、我才不要。」春太繃緊臉,十分抗拒。


    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春太有三個姐姐,二女兒跟三女兒現在還住在父母家。包括住在東京的長女,這幾個姐姐對他複雜的人格造成影響。聽說現在光是二女兒跟三女兒兩個人,一個月的酒錢就超過十萬圓。


    「對了,穗村跟檜山的考試手感如何?」


    先吃完便當的片桐社長喝著裝在水壺裏的茶地問。二、三年級生若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績順位沒有一定程度的進步,平日六點後跟周日的練習時間就要縮短。包括曾留級的學生,管樂社中隻有兩個人危險。


    其中之一的界雄帶著滿嘴的飯團回答:


    「啊姆啊姆啊姆。(我沒問題啦)」


    「……穗村呢?」


    「啊姆啊姆(沒問題)、啊姆啊姆(不用擔心)」


    「你們瞧不起我嗎?好好對話!跟我好好對話!」


    春太凝視著界雄的便當盒,成島跟馬倫也盯著瞧。界雄抬起頭,呑下口中的飯團。


    「我也是自己做便當。」


    「……那是什麽飯團?」成島蹙眉。


    「三色混合蔬菜飯團。」


    「果然是這樣,真是難以置信!」


    「不能光用外表判斷。餡料是鯖魚罐頭,這是要讓頭腦變得好一點。」


    「別說了,別說了!」成島大喊。


    默默望著他們的片桐社長歎出長長一口氣,然後站起身。


    「快點吃吧,這裏一點以後合唱團要用。」


    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大家連忙大口吃起便當。


    片桐社長從書包裏拿出牙刷。管樂社規定飯後須刷牙。


    「我們的練習從三點半開始,要用體育館的舞台。」


    「還要等超過兩個小時。」馬倫轉頭看掛在牆上的時鍾。


    「這是草壁老師的指示,之前都是自由時間,可以休息一下讓剛考完試的頭腦轉換過來,也可以做個人練習,想做什麽都行。」


    我也轉頭東張西望。總是活蹦亂跳的一年級生後藤不在。


    「請問後藤人呢?」


    「她去探望祖父,聽說今天早上狀況又惡化了。她說大約三點半會回來。」


    我閉上嘴。春太急忙吃完界雄給的「讓頭腦變好的飯團」,接著起身在書包裏翻找,拿出一份樂譜在我麵前甩了甩。


    「小千沒有閑暇休息吧?」


    我發出悲鳴。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 悲愴 第一樂章〉,預定三周後在大會預賽上演奏的曲目。


    仔細刷過牙,我獨自待在校舍一樓的空教室。我戴著耳機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椅子上,沉浸在窗外吹進來的舒適微風吹拂中,跟樂譜大眼瞪小眼。


    選曲是古典樂,這首曲子其實從去年就當成練習曲鑽研至今。


    少數人原本無法演奏這首選曲,不過草壁老師幫我們改編。那時


    根本沒想過會被選為比賽曲目,大家因此提出許多積極的演奏提案。一想到也是當時開始重新評估分部,我就察覺草壁老師把步調掌握得很好。


    春太、馬倫跟成島的負擔很重,支撐他們的齊奏也需要高超技巧,而界雄也很辛苦,他要跟一位一年級生負責鐃跋、定音鼓、大鼓等打擊樂器。


    我反複聆聽耳機中流出的示範演奏,用視線追逐樂譜上的音符,一麵想像長笛分部。我不想扯大家的後腿。我合奏時會犯十次以上的錯誤,我想努力在下周減少到五次左右。


    我整理出自己融會貫通的重點,用色筆在樂譜上寫筆記,但還有幾個拍子我搞不太懂。我不能隨便就問春太跟成島,因此手指煩惱地輕敲樂譜,此時後方突然罩下一道影子,我的色筆被輕輕抽走。


    我拿掉耳機回頭看,隻見芹澤站在那裏。她的頭發比春天時長了一點。


    「我找你找好久。」


    她站在陽光中說,我眨著眼指向自己。


    「……找我嗎?」


    芹澤點點頭,接著伸出拿著筆的手臂。「這裏你不懂吧?」


    她在樂譜上振筆疾書,在我抄下草壁老師指點的地方加上她的解釋。我拉開椅子,尊敬地抬頭看芹澤。接著,我宛如渴望食物的幼鳥一樣張開嘴。


    「那個表情是什麽意思,希望我教你嗎?」芹澤轉著筆。


    「你願意教我嗎?」我探出身子。


    「行呀,我可以幫穗村這個忙,你不懂的地方我都會教你,幹脆上個一日課也沒問題。」


    我開心得想撲上去抱住她,但她那張仿佛暗示著什麽的笑容令人在意。這麽說來,她有事找我才會到這裏。


    「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我抬眼問她。要按摩肩膀?還是跑腿?


    「現在馬上帶我去片桐社長那裏,我要跟他談一件有點複雜的事。」


    「你直接去就行啦。」


    「就是不想自己一個人去,我才會拜托你呀!」


    她大發脾氣。我想起兩人因為片桐社長的妹妹而有點恩怨。她是不是自己一個人會膽怯,才來拜托我呢?這點小事輕輕鬆鬆。


    仔細一看,芹澤手中拿著一張奇怪的明信片。


    「片桐社長——!」


    我打開音樂準備室的門,扯起不輸隔壁合唱社練習的大嗓門。片桐社長拿著小號吹嘴從裏頭現身。他似乎正拿擦拭布保養著樂器。


    「芹澤有事想談談。」


    芹澤躲在我背後,她帶著緊張的神色點了點頭。


    「有事?要跟我談?」片桐社長走過來,又轉頭望著合唱團練習中的音樂教室。「在這裏談嗎?」


    芹澤欲言又止地皺起眉。,


    注意到合唱社的練習跟片桐社長的聲音都糊成一團,我說:「換個地點吧?」並推著兩人的背,走出音樂準備室。我們三人走上走廊,尋找盡量遠離音樂教室的空教室。這時,片桐社長拉了拉我的製服,嘴湊到我耳邊。


    「……穗村,不好意思,你等一下能不能到校外的商店街買草莓大福過來?根據檜山的情報,這好像是她最喜歡的食物。」


    但他隻交給我一枚百元硬幣。


    「買草莓大福嗎?這不夠。」


    「你先幫我墊。事關緊急,你想想,她說不定改變心意入社。」


    「什麽嘛,不良居心太明顯了。」我接下區區一枚百元硬幣後緊握住手,內心產生一股想朝他扔過去的衝動。


    「離比賽還有三周,按照她的技術,現在加入也能融入合奏。」


    他已經不顧顏麵的態度讓我不僅傻眼,還不禁替他感到窩囊又可憐,然而,火大的情緒緊接著一湧而上。你爛透了!你真羅嗦!我們兩人在走廊上爭論,芹澤介入我們之間。


    「如果你們可以更加緩慢、輪流、清楚地說話,我會很開心。」


    「也對。」我離開片桐社長身邊,惡狠狠地瞪他。


    往校舍二樓移動的途中,我們跟自主練習中回來的春太擦身而過。他提著法國號盒。不出所料,他停下腳步並興味盎然地看著片桐社長、芹澤跟我的組合。要是他有尾巴,現在肯定搖個不停。


    「走開!走開!」揮手趕人後,我拉著片桐社長跟芹澤的手臂快步往前。春太格外安分,我在意地回頭一看,發現他從製服長褲口袋掏出手機,不知道打簡訊給誰。


    「這裏可以吧。」


    片桐社長走進二樓一間空教室。這裏離音樂教室很遠,合唱社練習聲幾乎傳不過來。片桐社長跟芹澤走到教室中央,隔著一張桌子麵對麵坐下。


    我無事可做地站在拉門前。他們兩人要單獨談話吧?我待在這裏會礙事吧?正當我想回到原處時,芹澤對我招了招手。我可以待在這裏嗎?我用眼神詢問,見她點頭答應,我開開心心地跑近她。


    此時,我留意到腳步聲變多了,於是停步回頭看。


    春太、界雄跟成島帶著尷尬的表情站在正後方。又有一個人來了。啊,馬倫也來湊一腳……我看向片桐社長,他靠在桌上頭疼地抱著頭。


    「我會負責把他們拈出去。」我扯住春太的耳朵,像個牧童一樣想把眾人趕出教室。


    「——留在這裏也沒關係。」


    聽到芹澤沉著的聲音,眾人「咦」的一聲同時轉頭。


    「……說不定聽得到寶貴的意見。」


    芹澤聽起來就像在說服自己。春太等人互望一眼,趕在她的想法改變前,大家連忙在兩人周圍的位子就坐。


    芹澤被管樂社主要成員包圍,她用有些扭捏的語氣開口:


    「有個叫朝霧亨的男學生,我想他跟片桐社長同班。」


    「朝霧……」頓一拍後,片桐社長整張臉皺成一團。他連忙擺出溫和的笑臉問道:「的確有這個人,他怎麽了嗎?」


    「那個人是何方神聖?」


    好驚人的問題。片桐社長揀選著用詞地陷入沉默。不久,他像突然哭出來的女生一樣雙手捂住臉。「抱歉,我難以說明……」


    咦?什麽?怎麽回事?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學生?


    坐在我旁邊的春太插話:


    「我聽過他的傳聞,聽說在三年級中,他是個被學生會長日野原學長盯上的不得了大人物。」


    「大人物?」我產生過敏反應。「討厭!他是什麽樣的大人物?」


    片桐社長視線遊移,好像在稍做思考,接著他低聲問:


    「那家夥究竟對芹澤你做了什麽,芹澤又想怎麽做?你能以這個角度告訴我們詳情嗎?這樣比較快。」


    芹澤默默回應他的凝視,睜大了眼睛。


    「可以呀。現在我的姑姑跟那個叫朝霧亨的人在這所學校麵談。」


    「等一下。」片桐社長打斷她。「……抱歉,希望你把事情的時序往回倒,順便用我這個笨蛋也能輕鬆聽懂的方式詳細說明。芹澤的姑姑?麵談?在這所學校?跟朝霧?為什麽?我完全莫名其妙。」


    芹澤深深歎息,她接著毫無抑揚頓挫地開口。我明顯感覺出她對那個叫朝霧亨的三年級生沒好感。


    「我有個在澳洲經營雜貨店的姑姑。等我高中畢業,她預定回國跟我一起生活。」


    「小直,你要離開那個家嗎?」界雄訝異地問。


    「對。」芹澤臉上帶著堅定的決心。


    跟信件保持聯絡,她一個月前匆忙回國。表麵是觀光,實際上想預先找好往後的住處;但她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替兩年後的生活做準備,她想整理一下身邊各種事物。因此,她委托這個町的征信社尋人。」


    「尋人?」片桐社長做出反應。


    芹澤難以啟齒地撇撇嘴,最後終於吐出一句話:


    「……她要找初戀情人。」


    「哦,事情總算連起來了。她委托朝霧征信社吧?」


    芹澤點頭。


    成島露出古怪的神色,她好像跟不上對話發展地對春太耳語:


    「……喂,現在征信社會幫忙找初戀對象嗎?」


    「這工作聽起來好廉價。」春太忍著嗬欠回答。


    「笨蛋,初戀可是商機。要是敢瞧不起初戀,財富可會從這種人身邊溜走。」下一秒,片桐社長別過頭,他一臉覺得自己真糟糕似地捂住臉。「被朝霧的口頭禪傳染了……」


    聽到這段話,芹澤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我聽說這是一家老字號征信社。姑姑的委托已經結束了。她告訴我,征信社調查出她初戀情人幾十年前的住址,但對方現在已經搬家,音信全無。這件事就以浪費錢的結果作結……但問題發生在這之後。現任社長的兒子寄了一封挑釁般的明信片我姑姑住的旅館,就是這一張。」


    眾人像俯視水井一般,靠近看芹澤放在桌上的明信片。


    很抱歉調查結果無法讓您滿意。


    身為預定繼承第三代的朝霧家獨生子,我也相當遺憾。


    不過,請恕我失禮,您記憶中的初戀,


    那是真正的初戀嗎?


    我正在研究能確認像您那樣初戀真偽的方法。


    所謂的初戀到底是什麽?


    如果您有興趣,懇請撥冗蒞臨我們的研究所。


    清水南高中 初戀研究社代表 初戀品監師 朝霧亨


    聯絡方式 ││


    初戀研究社……初戀品監師……


    太可疑了。字裏行間散發出一股學校中腦子有問題學生特有的氣息。我感受得到。


    「一起送到旅館的,還有指示如何通往學校舊校舍社辦的地圖。這個當下,我姑姑正跟那個叫朝霧亨的人麵談……我該怎麽做?」


    芹澤的聲音憤怒地顫抖。片桐社長頻頻點頭,表明自己深有同感。


    「研究所在文化社團社辦分配到的舊校舍一樓,跟戲劇社、發明社還有地科研究社在同一排。那裏別名『青少年野生動物園』。」


    青少年野生動物園……芹澤在腿上握緊拳頭。


    性格單純的馬倫問:


    「初戀研究社?我記得去年四月社團共同說明會中,好像沒有那樣的研究會。」


    片桐社長歎著氣回答:


    「他無意參加共同說明會,他打算在自己這代就讓研究社關門大吉。」


    真是我行我素。這所學校真的充滿這種家夥。


    聽到這段話,芹澤宛如生病的野獸般發出低吟。


    「初戀品監師……他瞧不起人吧?我有認識的人在國內一流飯店餐廳擔任葡萄酒品監師。那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品監師是純正的侍者,也是一流的服務生。」


    她緊接著浮現古怪的表情,仿佛壓抑著內心蒸騰而出的某種情緒。


    「……我對蔬菜品監師很有意見,不過算了,可以接受。在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品監業中,挑選放置各種機構大廳書籍的書籍品監師很令我火大,但讓這個相形之下都顯得可愛的初戀品監師到底什麽東西?麻煩哪個人跟我說明一下。」


    春太歎氣地出聲問:


    「——社長,實際上那位朝霧亨學長實力如何?」


    芹澤動了動,激動的情緒稍微緩和下來。


    「實力?」


    「根據明信片跟他的發言,他很認真對待初戀鑒定這件事吧?」


    「對,我親身體驗過。」


    教室裏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芹澤也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高一也跟朝霧同班。見過一麵你們就明白了,即便是第一次見麵的人,他也能營造出兩人有如舊識的氣氛。不知道因為我放鬆了心防,還是被他誘導式提問釣到——現在我可以斷言是後者。不過,我當時不小心將國中的初戀經驗告訴朝霧。那是一段我升高中後不時夢到的淡淡回憶。朝霧宛如流口水的杜賓犬一樣表現出濃厚興趣。」


    「片桐社長的初戀……」


    雖然失禮,不過真意外。這還是我第一次聽片桐社長講起這方麵的事。


    「朝霧懇求我,『因為我父母職業的緣故,我現在正對初戀的真偽做研究。我會努力讓你的初戀修成正果,所以你能不能協助我的研究?』我並沒有讓初戀修成正果的念頭,隻想當成回憶悄悄珍藏。不過那時大概一時鬼迷心竅 一方麵多少懷抱希望。朝霧並未錯過我的動搖,最後我還是把初戀情報告訴他了。」


    片桐社長遙望起遠方。


    「……跟我同年級的她參加遊泳社。在我讀的國中,通往管樂社社辦的走廊就沿著泳池而建。我常常特意挑她們做暖身操的時候經過。」


    「總覺得居心不良。」我插嘴。


    「我抱著純粹的戀慕心情。實際上,我無法直視她穿泳裝的身影。那時光意識到她人就在附近的氣息,或聽到她的聲音,就讓我小鹿亂撞。」


    我好像可以理解。


    「……告訴朝霧這件事的幾天後,他遮住我的眼睛,帶我到校內某處。我馬上發現那在學校泳池附近,但令人驚訝的是,國中時代那份心情突然複蘇了。」


    「不是錯覺嗎?」春太問。


    「不是錯覺。升上高中後,我數次經過泳池邊,但這是我第一次有那種感受。」


    「朝霧學長究竟做了什麽?」我問。


    「他說是企業機密,不肯告訴我。」


    「他做了什麽呢?」春太抱臂深思起來。


    「……請問,他研究的結果是什麽?」馬倫開口。他似乎很在意接下來的發展。


    「他說這份初戀貨真價實,等級四,若要開花結果得用八年。」


    界雄「噗哈哈」的笑聲在教室內響起。


    「他的說法是,『你的初戀是她,不過也愛上了氯』。」


    「氯?氯是遊泳池消毒時的那個白色錠劑?」成島推了推鏡框,眨眨眼睛。


    「對。我還拿到一份與『氣味』有關的莫名其妙報告當根據,我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了。」


    「氣味啊……」這次換春太在意起這個詞。


    「就是氣味,不過那又怎麽樣?」


    我也有了興趣。初戀跟氣味有什麽關係呢?


    「……然後呢,重要的初戀有結果嗎?」我為求謹慎地問一聲。


    「根據朝霧的情報,她隔年就會到國外留學。結局就是我被朝霧的研究利用,初戀隱私被吸得一幹二淨。最後他還說『你就留著這個將就一下』,擅自從我們母校拿來據說是她常用的浮板,我扔回去給他了。不知道為什麽,上頭還有剛留下的齒痕。」


    這結局爛透了。我低頭望向默默垂著頭的芹澤。她應該不會抓狂吧?不會有事吧?不久,她顫抖的聲音傳到耳中。


    倫很擔心。


    「以小直的個性,她隻會用來威嚇。」界雄歎息。


    「那倒是會出現可愛的畫麵。」成島伸懶腰。


    「她大概會強行把姑姑帶回去,事情就此結束。」春太冷靜分析結果。


    「等一下,太過分了吧?你們不幫芹澤的忙嗎?」我站在眾人麵前張開雙手。


    「……情況不妙。朝霧很有本事,正麵衝突的話,芹澤會被他惹哭。」片桐社長呢喃著嚇人的話語。


    「走啦、走啦!」我像棒球三壘跑壘指導員般轉動手臂。


    片桐社長望向手表。


    「還有一個半小時練習開始。我想賣芹澤一點人情,遲到一下還可以接受,所以就從代表隊裏選出兩個人吧。」


    「怎麽選?」春太問。


    「這種時候還用問嗎?」


    大家圍成一圈開始猜拳。


    2


    石頭,剪刀,石頭,布。兩人打好暗號後一直依序出同樣的手勢,變成一組的機率就會上升。跟春太如此合拍,讓我陷入複雜的心境。我們抵達有文化社圑社辦的舊校舍後,我拿出小毛巾擦掉額頭的汗。一路上刺人陽光當頭粲然注下。


    春太抓著芹澤的手臂,她的喉頭微微顫動。


    「……這裏就是青少年野生動物園?」


    「那隻是一種比喻。」


    春太好像注意到什麽,頭轉向一旁。一名女學生一手拎著安全帽,哼唱著歌走過來。她綁成一束的長發從左肩垂下來。她似乎哼著我聽過的流行歌,不過她是個與外表不搭的音癡,所以聽不出到底哪一首。少女正是地科研究社的麻生。她另一隻手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裏頭裝著一大堆紙盒裝果汁跟冰棒。看得出是為在社辦等待的夥伴買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一留意到春太便停下腳步。


    麻生唇邊泛起連我這個女生都內心一動的可人微笑,然後從袋中取出細長的紙盒裝果汁扔給我們。那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果汁。


    「界雄就麻煩你們了,請代我轉告他『歡迎偶爾來玩』。」


    她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向舊校舍入口。


    「那女的搞什麽?」


    芹澤將吸管插進紙盒中,用力握緊飮料到要捏爛般吸起裏頭的果汁。


    我跟春太全部喝完後,在校舍入口脫下室外鞋,踏上一樓走廊。這裏像洞窟般昏暗,令人在意。我們一起依序確認社辦拉門。找到掛著初戀研究社牌子的拉門後,我們在門前站住。裏頭傳來談笑聲。


    芹澤正要一把拉開拉門時,春太溫柔地按住她的肩頭。


    「等一下,他們說不定在談嚴肅的話題。」


    所以先觀察情況吧——春太這麽說,並將側臉湊向拉門。我也跟著這麽做。芹澤調整好助聽器的位置,將耳朵緊緊貼上。我們清楚聽到裏頭的聲音。


    (……費洛蒙?)


    (……難怪您會吃驚,畢竟費洛蒙原本是蛾一類昆蟲散發出的引誘物質。)


    (……這樣啊。)


    (……時間有限,我就單刀直入了。我們希望盡早請芹澤響子夫人嗅聞「初戀費洛蒙」,進入「初戀恍惚狀態」。)


    芹澤麵無表情地遠離拉門。


    「我可以踢破門嗎?」


    「可以呀。」我答道,開始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唉呀唉呀。」春太安撫她,接著敲敲門。


    「抱歉兩位忙碌時打擾。我是管樂社二年級的上條春太,與我同年級的芹澤直子有急事找姑姑,請恕我們突然前來打擾。我們的朋友穗村千夏也一起同行。」


    社辦一下子安靜下來,拉門緊接著打開,一位修長得不輸馬倫的男學生現身門後。他用發膠將頭發梳成西裝頭,白皙而帶著清潔感的臉上掛著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背後有個探出頭的年長女性。她穿著淡米色套裝,白發染成不會太顯眼的漂亮棕色。外表應該比我媽媽大一輪,不過她看起來年輕得不像年近花甲。


    「唉呀,直子……」


    「姑姑,我擔心你,所以跑過來了。」


    兩人像親密的同班同學般在社辦裏手拉手。然後,芹澤姑姑的視線停留在我們身上。


    「我是芹澤響子,直子平時受你們關照了。」


    「亂講、亂講,是我在關照他們!」芹澤指向我們兩人。


    「回去吧,小千。」「——好。」我們轉過身,但製服被芹澤抓著不放。做什麽啦。


    「我是上條春太,平日常受直子同學關照。」春太對芹澤姑姑深深低頭致意。


    「我是穗村千夏,要是沒有直子同學,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深深點頭打招呼。


    「嗬嗬,直子有這麽有趣的朋友,真令人開心。畢竟這孩子很怕生。」


    芹澤姑姑的眼角浮現深深皺紋。這是一張讓人感受到她直爽個性的笑臉。


    我注意到在一旁看著的朝霧學長,連忙點頭打招呼:


    「對不起,我們突然打擾——」


    「我們是初次見麵對吧?」


    朝霧學長笑著露出一口白牙。他遞名片的動作毫不客氣、猶豫、迷惘,上頭清楚印著〈初戀研究社代表 初戀品監師 朝霧亨〉這行字。


    「……你不過就是個區區高中生。」


    芹澤滿臉凶惡地瞪著朝霧學長,但他完全視而不見,反而望著芹澤姑姑開口:


    「芹澤響子夫人,這時暫時中斷是不是比較好?」


    接下來,芹澤手腳並用,連珠炮似向姑姑說明至此為止的來龍去脈。芹澤姑姑呼出一口氣,顯得有些猶疑。


    「……可是呢,直子,我的確一直維持單身,看起來也不像有男女關係,所以長期受到周遭誤會。不過無論是在生物學上還是心理學上,我都是如假包換的女性哦?也有過初戀哦?活到我這把年紀,總想知道初戀對象現在過得怎麽樣——」


    「問題是這間研究所很可疑!」


    芹澤高聲大喊,芹澤姑姑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別這麽說,朝霧同學問了我一個相當『耐人尋味的問題』。假如他又辦法重現,我希望他試試看。」


    重現?我不禁望向朝霧學長。他正在梳整梳成西裝頭的頭發,露出無畏的微笑。我想起片桐社長說他很有本事。


    「朝霧同學,直子跟她的朋友可以一起留在這裏嗎?」


    兩人之間好像交換了什麽眼神。


    「當然沒問題。」


    朝霧學長答應了,所以我跟春太走進社辦,興趣十足地東張西望。


    這間社辦格局似乎由兩間約六疊大的房間連接而成。


    芹澤姑姑一臉懷念,她仰望著天花板。


    「……這原本是美術教室跟資料室。我們以前用過的校舍還留著,我真的很開心。」


    社辦被許多書櫃跟不鏽鋼櫃包圍。春太一臉稀奇地看著一座書櫃,裏頭擺滿關於氣味的學術書以及跟大腦運作有關的書籍,還有味覺相關資料。朝霧學長明明是高中生,這裏卻連與葡萄酒品監書都有。貼著標簽的無數成排空瓶也很有特色。有的塞著塞子,有的沒有,有的裝著奇妙液體,什麽都有。有一支貼著「日野原」標簽的直笛,上頭寫著龍飛鳳舞「初戀等級五」幾個字。


    「不好意思,打擾了。」


    一群穿著服務生風圍裙的嬌小女學生一個接一個走進社辦。總共四人,她們不知為何拿著工作手套,恭敬地稱朝霧學長為「初戀品監師」。我有多得跟山一樣的事想問她們,不過真不知道從何問起。


    她們在社辦中央的桌邊準備好數張椅子,於是眾人坐下來。


    朝霧學長站到我好像在哪裏看


    過的白板前,那群初戀品監師少女則將茶跟配茶的小餅幹送到每個人麵前。端茶給我的少女突然湊近臉,開始聞個不停。


    「你的呼吸中有戀愛的芳香。這是甜蜜的草莓牛奶,屬於酸酸甜甜的青春香氣。」


    多謝你哦,我會努力。我不帶任何感動地回答。


    芹澤姑姑津津有味地啜飮幾口茶,接著開口:「……朝霧同學,你剛才似乎很急,不過我有很多時間,配合這些孩子的步調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朝霧學長轉身麵向我們。「那麽,芹澤直子小姐。」


    「咦,叫我?」芹澤挺直背脊,將一隻耳朵轉過去細聽。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初戀是什麽意思?」


    芹澤露出認真神色思考,她好像想到哪個人的臉,臉頰跟耳垂都變得有點紅。


    「……有生以來第一次談的戀愛嗎?」


    「……真是個大外行。」


    其中一位初戀品監師少女扔下這句話,芹澤發出一聲巨響地從椅上起身。


    等等等等,不能吵架。


    「原來如此,根據你剛才那句話,我大概明白你的認知了。進入正題前,我先稍微談一下似乎比較好。」


    朝霧學長盤著胳臂自顧自講起來,於是我們擺出凝神傾聽的姿態。


    「我一開始成立初戀研究社,是因為我家經營征信社。跟全國設點的大企業不同,我們家是小本經營,外遇調查、背景調查這類靠得住的工作都會被擁有豐富資本與人才,並且投注大筆資金打廣告的大企業搶走。」


    我舉手發問:


    「……征信社不會調査凶殺案嗎?就是警方幹部哭著來委托的那種。」


    「你看太多推理漫畫跟動畫了。不過我可以理解那種期待感,說實在,我小時候也真心以為身邊每周都會發生綁架案、模仿殺人、密室分屍凶殺案,然後警方的大人物會下跪求我們幫忙解決。我還曾寫在七夕的許願簽上,結果在町內委員會惹出大問題。」


    他度過危險的少年時代後,究竟如何踏上這條路,獲得初戀品監師這個可疑頭銜呢?我開始感興趣了。


    「對了,你們知道現在征信社都有『尋找初戀』的服務嗎?其實那是我們家上一代在苦惱中想出的策略。」


    「哦,是這樣啊。」春太老實應聲。


    「尋找初戀的工作意外好賺。這不像外遇調查或背景調查那麽花時間,也不需要人力。根據案例,也有靠文書工作就能解決的情況,而且隻要願意,也能獨自同時處理數個案件。更重要的是,有潛在顧客。」


    好賺的工作、文書工作、潛在顧客——這些滿心做好繼承家業準備、不像高中生的用語不停跳出。伴隨著學長肯定的口吻,讓我感受到莫名的說服力。


    「比方說,有種服務叫婚友社吧?登記的女性幾乎沒有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人。當然了,就是平日沒有邂逅機會,才會到這種地方登記。唉呀,這種話題對你們來說是不是太早了……」


    「的確太早了呢。」芹澤姑姑聽得饒富興味。


    「穗村千夏小姐。」朝霧學長突然點名我。


    「我?」


    「假設你遲遲找不到對象,因此到婚友社登記。」


    「我才不要……」


    「這是假設。比起請人幫你找個身份不明的對象,有機會跟過去認識的異性重逢,你不會覺得這樣再好不過嗎?」


    好像確實是這樣。我微微點頭。


    「你這種人就是潛在顧客。我們會以在婚友社登記的男女為對象寄送廣告信,問他們想不想知道初戀或過去留意過的異性現況如何。這不是幫忙介紹結婚對象,就隻是『那個人現在過得怎麽樣?』的簡單背景調查。如同剛才說,這些事很輕易就調查得到,所以調查費也能壓低。這個方案就正中紅心了。」


    這次換春太舉手發問。


    「上條請說。」


    「寄送廣告信需要顧客名單吧?這種東西能輕易到手嗎?」


    「路上走一走,就撿得到掉在路邊的名單。」


    「哪裏有這種路?」芹澤低吼著,似乎隨時都會撲上去咬他。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芹澤姑姑的眼角帶著笑意。


    「直子,朝霧同學很有趣吧。他說話方式也很老成,背後說不定有一條拉錬,裏頭藏著一位滄桑的大叔。」


    「被您這麽說,可真是傷腦筋啊。」朝霧學長撓撓後腦杓。


    「快點繼續說。」芹澤笑也不笑。


    「嗯,差不多要進入正題了,請你們抱著這樣的準備聽。『那個人現在過得怎麽樣?』這個背景調查成了我們家的熱門商品,大部分委托者都希望我們幫忙找到初戀對象。但我留意到就算找到初戀對象,許多人的反應也很平淡。」


    朝霧學長在這裏頓了一下。


    「所謂的初戀,大抵來說就是過去的記憶。正因為是過去的記憶,才能在回顧後定義那是初戀,而且大幅美化。所以一旦目睹現實,就會因為之間的落差而卻步。」


    「回憶不就是這樣嗎?」


    「這點我不否定。不過我預定繼承第三代,不想讓顧客失望,我想獻給他們『滿足』這個附加價値。接下會讓人失望的工作實在太空虛了。」


    「附加價値……」


    聽著屢次出現的營業用語,我露出有點跟不上話題發展的表情應聲。


    朝霧學長揚唇一笑。「你們不覺得初戀才最需要鑒定嗎?」


    「……鑒定?」


    「對。精準重現當時的狀況,從記憶中除去誇張與扭曲的要素,僅抽出純粹的情報來進行鑒定。」


    我看向芹澤姑姑,她聽得頻頻點頭。我將臉轉回來。


    「怎麽做?」


    朝霧學長將一隻手舉到鼻邊,優雅地扇動掌心。


    「嗅覺,就是聞味道。」


    「啥?」


    「正確來說,不是我聞味道,而是顧客。」


    在朝霧學長的指示下,一名初戀品監師少女在白板寫下大大的「普魯斯特」幾個字。


    「普魯斯特效應(注:命名自法國意識流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於其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有一段瑪德蓮蛋糕的香氣與味道勾起主人公過往回憶的細膩描寫。)。這是聞到一種氣味,過去的回憶就會在腦中鮮明浮現的現象。記憶與氣味強烈連結,甚至有人認為文字、味道、顏色跟聲音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在現代國文課讀到隨筆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發現將氣味與回憶連結的例子很多?」


    這樣嗎?我用目光問春太。


    沒錯,春太用目光回答。


    「……好像變成像發明社回憶枕那樣的話題了。」


    我對他耳語。這道微小的聲音傳進朝霧學長耳中。


    「哦,回憶枕啊。我聽過傳聞,他們是把色聽跟記憶連結起來,對吧?構想很有趣,不過要做出結論還太早了。」


    「你的聲音有點大哦!」我站起來。「天曉得社辦就在北邊的發明社會不會在哪裏裝了竊聽器!」


    「不要小看朝霧征信社第三代!要是有那種東西,我馬上就察覺了。」


    即便是這種愚蠢的對話,芹澤姑姑仍帶著聖母般祥和的表情傾聽。


    「……回歸正題。我在初戀研究社提出一個假說,那就是——初戀是因嗅覺而生的感情。嗅覺是唯一一個與大腦直接連結的感官,而且還是直接連結到邊緣係統這個主宰人類本能與情緒行為的大腦部分。有人四歲就經曆初戀,也有人


    年過三十才經曆初戀。第一次喜歡上異性的行為並非來自理性思考,而是接近本能的感情在運作。」


    「討厭,這樣好像動物。」我像個夢想被破壞的小孩。


    「倒不如說這樣才好,正因如此,年幼的孩子也能經曆初戀;正因為是與大腦直接連結的嗅覺所產生的感情,才會形成長久留在記憶中的現象。」


    「……也就是說,初戀現場一定有『氣味』這個因子。」


    聽到春太歸納重點,朝霧學長的眼神中流露出銳利神采。


    「從剛才開始,你的悟性就很好。我們要重現那個氣味,讓顧客嗅聞。因此如何調配氣味就成了重點。」


    我莫名順從地感到信服,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芹澤則因為內容太奇特而露出呆滯的表情。


    「不知道這樣是否能讓你們理解初戀品監師的工作了?我們運用普魯斯特效應,鮮明喚醒初戀的記憶。智慧的力量、想像力及重現技術都是看點。順帶一提,為求方便,我們將成功重現的氣味稱為『初戀費洛蒙』,將清楚回想起當時狀況的顧客稱為陷入『初戀恍惚狀態』。」


    芹澤倏然回神。她緊咬唇瓣,像要與山田風太郎小說中的幻術師對抗一般,搖晃姑姑的肩膀。


    「不行、不行、別被騙了,姑姑你該不會真心相信那個人的話吧?」


    被左右搖晃的芹澤姑姑閉上眼睛。


    「我相信他。直子你好像對他有誤解,不過他本性認真。」


    芹澤一下說不出話,嘴巴一張一闔。


    本性認真……這句話讓我很在意。


    他問了我一個相當「耐人尋味的問題」——芹澤姑姑這麽說過。


    綁好服務生風圍裙帶的朝霧學長泛著爽朗笑意。他俐落下達指示的聲音響起,兩位初戀品監師少女拿著工作手套離開社辦。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麽事呢?


    「我可從沒聽過姑姑的初戀哦?可以告訴這些家夥卻不能告訴我,當中有什麽理由嗎?」


    芹澤指著那些家夥,他們不知道從哪裏變出壽司桶跟飯杓,正用布賣力擦拭。


    「……直子,有些事就是不認識對方才說得出口,也有些事不希望重要的人知道。」


    芹澤的雙眼流露出無法以言語表達的不滿,她緊閉著嘴低下頭。看著她這個模樣,我覺得有點可憐。我輕戳身旁的春太肩膀。春太無聲歎息,接著將身體往前探到桌上。


    「不好意思,這樣講好像很多管閑事,但能不能請芹澤姑姑依您喜歡的方式敘述這件事呢?」


    「……依我喜歡的方式是指什麽?」芹澤姑姑回複。


    「想隱瞞的事情就隱瞞不說也沒關係。我可以理解芹澤姑姑的意思,但這對您的家人直子不公平。」


    「你是不是誤會不公平這個詞的用法了?」


    「那我換個說法。道理上可以理解,但無法釋懷。」


    芹澤姑姑眨了幾次眼,望著春太淡淡微笑。


    「……這還真的很多管閑事呢。」


    芹澤直盯著不肯退讓的春太。而芹澤姑姑思考一會後抬起頭,考驗我們般說:


    「穿越這座森林……就會沿路走回方才的水車……鳥兒嘰嘰尖唳……似乎是遷徙的群鵣……」


    聽起來像詩,不過是哪首詩?我跟芹澤轉頭看著可靠的春太。


    他麵露苦思。加油啊,春太。


    「宮澤賢治?」


    聽到春太沒什麽自信地這麽說,芹澤姑姑默默催促他說下去。


    「……我忘記哪首詩了。」


    「收錄在宮澤賢治詩集《春與修羅》中〈穿越這座森林〉中的一節。整首詩我都背得出來,這是那人教我的。我的青春就是在似深似淺的森林中旁徨,而在詩中照亮那座森林的是夜空星光,我們的情況則是螢火蟲的光芒。螢火蟲也可以寫成星光垂落的『星垂る』哦。」


    「我從電影學過寫成火光垂落的『火垂る(注:「星垂る」與「火垂る」跟「ホタル」的發音都是hotaru,《螢火蟲之墓》的原名即是『火垂るの墓』。)』,不過您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又學到一個雜學知識的春太一臉開心。


    螢火蟲……星光垂落……照亮森林的夜空星光……


    這跟芹澤姑姑的初戀有什麽關係呢?


    「——不好意思,朝霧同學。」芹澤姑姑客氣地開口。


    「有什麽事嗎?」抱臂站著的朝霧學長靜靜回答。


    「是否有時間讓我跟直子他們講講我初戀的事呢?」


    「隻要時間不長,我都可以等。不過,您該不會打算說出一切吧?」


    「我會按照他的提議,盡量在短時間內依我的方式敘述一遍。而且有三個人的話,當中或許至少有一個人可以幫忙推測出真相。」


    「……沒問題,請吧。」


    芹澤姑姑轉向我們,我感到一股益智競賽即將開始的緊張感。


    我跟芹澤將春太夾在中間,自然形成靠攏春太的姿勢。


    「說起來有些丟臉,不過我的初戀非常晚,我到已經是個十九歲大學生的時候才首度有喜歡的男性。我和那名男性之間總有一樣東西,也不斷做了一大堆。那是穿越森林所需的事物。」


    「……一樣東西?」芹澤問。


    「那就是飯團。」


    我跟春太不由得互看一眼。她說的是我們中午吃的那個飯團嗎?


    3


    芹澤姑姑啜飮一口茶,尋找詞語般停頓片刻,接著開始訴說:


    「……我呢,當時逃家一般來到東京,隨後就在深深的森林中迷路了。我在溫室中長大,除了頂撞父母外沒半點能力。穿越森林所需的陽光指示方向,還是星光指示的小徑,我都找不著。」


    接二連三的比喻讓我困惑,好像快在芹澤姑姑的回憶中迷路。我偷看春太的表情,他探出身子,聽得一臉認真。我也得努力才行。


    「……蹲坐在森林裏的我遇到了救星,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的森林夥伴。領導者拉比斯托總是在前頭高喊著開路,馴鳥人佩蘭托為了向森林外頭的人宣揚我們的存在,隨時都想著那些一呼喚就大批聚集來的鳥兒。」


    不可思議的光景環繞在腦中。我看著芹澤,她跟我一樣摸不著頭緒。


    「一位名叫莫特的夥伴隨身攜帶獵槍。老實講,我當時很害怕,但我還是相信隻要仰望天空,閃爍的星光必會將我們導向正確的方向。」


    咚——指頭輕敲桌麵的聲響打斷了芹澤姑姑敘述回憶。那是春太。


    「領導者拉比斯托、馴鳥人佩蘭托、獵槍手莫特……請問為了穿越森林而聚在一起的夥伴共多少人?」


    我知道他是在為我跟芹澤做簡潔的整理。


    「隻有八個人。但當鳥兒聚集時,會暴增到數百個。不過那些都是一陣吵嚷過後,馬上就會回去的鳥。」


    嗎?』我被領導者拉比斯托、馴鳥人佩蘭托跟獵槍手莫特圍住逼問,但我在溫室裏長大,什麽都答不出來,僅能含著淚水。我不斷被責備、不斷被責備,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因為自己這麽笨,大家把捏飯團的工作推到我頭上,我也沒任何怨言。不過,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擔任充滿榮譽的捏飯團人員。那位男性跟我一樣,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唯一的優點就是體型高大,但個性怯懦,他稱自己為凡真特。凡真特的故鄉產米,所以他可以從父母那邊收到大量稻米。對森林的夥伴來說,凡真特的利用價値就是米。」


    芹澤姑姑啜了口茶,一臉懷念地眯起眼睛道:


    「……森林夥伴的名字全是凡真特偷偷取的,他說這是獨特的名字。凡真特也為我取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珀拉史黛羅。」


    負責捏飯團的凡真特。


    而芹澤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羅……


    「我跟凡真特整天都想著如何有效率地捏好滾燙的飯團。凡真特個性膽小,但他是個溫柔的人。他為我準備了兩個碗,我把剛煮好的飯放進碗裏,再把另一個碗蓋上去靈巧搖晃。抓到一點訣竅,圓滾滾的飯團就完成了。可是呢,我們的作法被獵槍手莫特發現,結果被他賞了耳光。他說,『你們本來就很沒用,就算隻有數十分之一也好,你們須體會大家的辛勞。』獵槍手莫特好像沒看到我紅腫的手。」


    我覺得獵槍手真粗暴。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拉進芹澤姑姑徘徊於虛構與現實狹縫的故事。


    「我哭的時候,凡真特常常安慰我。有一天,他用斧頭砍了一根粗大的木頭,在上頭挖出好幾個飯糧的形狀,把剛煮好的飯塞進去,一口氣做出好幾個給我看。我們都覺得這真是個大發現,開心得抱在一起……可是呢,當得意忘形的我們大量製作飯團的時候,領導者拉比斯托跟馴鳥人佩蘭托發現了,結果我們又被賞耳光。他們說,『這樣毫不用心』、『給我捏出提振我們士氣的飯團』。這實在太不講理,我很想痛哭失聲,但凡真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才能跨越難關。」


    「……凡真特就是姑姑的初戀嗎?」


    芹澤輕聲問,芹澤姑姑露出窮於回答的表情地垂下眼。接著,她慢慢點頭。


    「我至今還是不太清楚為什麽喜歡上他。凡真特是我第一個長時間相處的異性。我們一起做飯團的時候,他教了不懂世事的我很多事。」


    「這麽說來,姑姑的行李中很多破破爛爛的書。」


    芹澤操著壓抑的聲線再度插嘴。


    「我就是因為凡真特愛上宮澤賢治的書。托此之福,即便到遙遠他方生活,我依然一閉上眼就隨時回到日本。凡真特很喜歡照相,常常給我看照片,當中很多螢火蟲的照片。」


    「——照相?森林裏允許有相機嗎?」


    春太突然問,默默佇立白板旁的朝霧學長發出小小的「嘖」一聲。這表示春太留意到什麽特別之處。但芹澤姑姑淡淡地微笑帶過。


    「不允許,所以凡真特偷偷藏起來,私下告訴我一個人。我們兩人培養出深厚交情,無論是閑話、還是往事到將來的煩惱等等都能向對方坦白……我也得知了凡真特的故鄉在更北方,那裏有幹淨的水源孕育出稻米,因此螢火蟲群生。他也告訴我國外有種奇特的螢火蟲叫做藍光蟲,它是種會擬態成夜空的土螢。我自己調查後才知道這其實不是螢火蟲,而是一種蒼蠅,不過我還是非常想看看那種土螢。」


    擬態成夜空……我在腦中描摹著幻想般的奇妙風景。


    「凡真特告訴我好幾次,『比起森林夥伴仰望的星光,你去追逐螢火蟲的光芒比較好。星光伸手也碰觸不到,但螢火蟲的光芒觸手可及。』」


    我好像可以領會這段話,因此默默聽得入神。


    芹澤姑姑在桌上對我們攤開小巧的雙手。


    「捏飯團真的很辛苦。我捏出來的都會變成奇形怪狀,而且飯燙得讓我眼裏含淚,因此總是遭到森林夥伴責備。他們說,這種飯團根本無法提振士氣。為了不讓我被罵,森林夥伴吃的飯團都是凡真特捏的。」


    我心中對凡真特的好感度上升了。他真是好人。他的長處或許僅有高大身型,但個性怯懦,不過不能因此簡單對人下判斷。


    芹澤姑姑重重地深呼吸。


    「……捏法不同就變成提振士氣的飯團,可以做出來的話,我也想做。因此,我偷吃凡真特捏的飯團,想知道哪裏不同。但被凡真特抓到了,原本溫柔的他勃然大怒,我被他甩巴掌,兩頰通紅。」


    這場麵太慘烈了,我心中對凡真特的好感急速下降。他終究還是領導者拉比斯托、馴鳥人佩蘭托跟獵槍手莫特的同伴。


    芹澤傻眼地說,什麽嘛。


    「太過份了。這樣講對姑姑很不好意思,不過凡真特真是氣量狹小的男人。」


    「女人不會懂的。男人有時揮出去的拳頭更是疼痛。」朝霧學長感同身受地插嘴。


    「你給我滾回去!」芹澤指著他大罵。


    「你對學長說這什麽話。這可是我的研究所,該滾回去的是你!」


    「這裏是你的研究所?別笑死人了。這什麽時候決定的?從幾點幾分地球轉了幾圈的時候開始的?請在三十秒內回答——」


    這裏展開了宛如小學生吵架的慘烈場麵。各位,要不要一起阻止這兩人爭吵呢?春太跟芹澤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喝著茶,給對方看自己杯中的茶柱。最後,我介入朝霧學長跟芹澤之間,互瞪的兩人噴出急促的鼻息。


    芹澤姑姑將茶杯放到桌麵,準備繼續說。


    「……剛剛講到哪裏了?」


    「講到凡真特打芹澤姑姑耳光。」春太幫忙補充。


    「對哦。那時候比起疼痛,恐懼更強烈,因此我沒掉淚也沒出聲,記憶也很模糊。當意識清醒時,我看到難以置信的景象:凡真特哭著用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覺得自己會被殺死,所以從他身邊逃掉了。」


    聽完事情的始末,我屛住氣息。凡真特的行為足以讓百年深情也瞬間冷卻。


    「……無論開始還結束,原因都是飯團。之後,我得知自己被凡真特放逐出同伴之列,終究還是在森林中落單了。我獨自徘徊在森林裏。星光遙不可及,但我相信若是螢火蟲的光芒應該就伸手可及,於是一直往前。」


    芹澤姑姑抬起頭,視線停在朝霧學長身上。不知不覺,那群初戀品監師少女已經集合起來,站在他身邊。我明白他們準備完成了,正等待芹澤姑姑說完這個故事。


    「……我忘不了最後吃到的飯團香氣跟味道。不管是領導者拉比斯托、馴鳥人佩蘭托、獵槍手莫特還是溫柔的凡真特,大家都離我而去,消失蹤跡。我離開日本,變成這個年紀的大嬸才歸來,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那時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初戀。或許隻有短暫片刻,但我跟凡真特確實有心意相通的瞬間……偉大的初戀品監師,透過剛才的故事,你能品監我的初戀嗎?」


    辦得到嗎?我屛息抬頭凝視學長。


    朝霧學長兩腿並攏,端正姿勢。


    那群品監師少女也抬頭挺胸,認真注視著芹澤姑姑。接著,他們一起行深深一禮。


    「遵命。」


    4


    領導者拉比斯托。


    馴鳥人佩蘭托。


    獵槍手莫特。


    聚集過來的數百隻鳥。一陣吵嚷過後,馬上就會回去。


    還有被任命負責捏飯團的凡真特跟珀拉史黛羅。


    珀拉史黛羅的初戀是真的嗎?


    真偽現在即將揭曉……


    朝霧學長以優雅的手勢將裝水的杯子放在桌麵,而初戀品鑒師少女將野炊飯盒拿到社辦。形狀如同蠶


    豆般凹凸的扁平飯盒令人懷念。一將飯盒裏麵的東西裝到壽司桶,剛煮好的米飯香氣就彌漫四周。她們迅速用飯杓將白飯撥鬆,形成一種仿佛突然開始上家政課課外教學的氣氛。


    「這什麽東西?難不成要在這裏重現姑姑故事裏的飯團嗎?」芹澤睜圓眼。「蠢死了。」


    「別這麽說。這次不隻呈現氣味,他們還會做成可以吃的飯團。我四十年沒吃了。」


    無視芹澤與姑姑的對話,那群少女正努力與剛煮好的飯搏鬥。她們戴著塑膠手套,一麵喊著「好燙」,像救火時傳水桶般將捏好的飯遞給隔壁的女生。


    「不用連這種地方都重現呀……」芹澤姑姑說。


    「那可不行。喂,你們給我加把勁。」朝霧學長道出沒血沒淚的話。


    總覺得她們真是堅強。大概因為不熟練,她們完成的飯團歪七扭八,看得我心裏發癢。好想幫忙。


    春太兩手撐在桌上,興味盎然地伸長脖子。「這是沒餡料也沒海苔的鹽飯團嗎?剛剛才看過小千便當裏的飯團,差異感覺特別大。」


    「是啊……」


    我也伸長脖子,此時芹澤姑姑的身子也往前探。


    「好懷念。當初幾乎都是吃鹽飯團,常常要先做好存貨。」


    一位初戀鑒定師少女在剛做好的飯團上稍微灑鹽。


    「一般不是用鹽水捏嗎?」春太疑惑道。


    「當時我們沒有餡料也沒有海苔,但鹽有一大堆。味道重一點的話,冷掉也很好吃,所以完成後也會灑上鹽。」芹澤姑姑說。


    「我們打算盡可能如實重現芹澤響子夫人記憶中的飯團,無論米或水。」


    聽到朝霧學長這道聲音,我發出「咦」一聲抬頭看他。


    「當時用的米是凡真特老家送來的。凡真特的故鄉跟老家的地址,芹澤響子夫人已經委托朝霧征信社調查出來了。當然,嚴格來說,我們無法準備品質、品種都跟四十年前完全相同的米,不過還是根據情報從產地訂購品質相似的品種。當時也可能不是使用新米而是舊米,因此我們請對方分別準備新米跟舊米。若那時用舊米,香味就會差一截。」


    聽完這段流暢的說明,我很想叫他馬上從高中休學繼承家業。


    「米是用瓦斯煮的嗎?」芹澤姑姑問。


    「是用卡式瓦斯爐煮的。要對學校保密哦。」


    「好正式。」期待感在芹澤姑姑的聲音中膨脹。


    我盯著裝水的杯子。這看起來像普通的水。


    「……這也是當時的水嗎?」


    「你要喝喝看嗎?」朝霧學長問。


    「——可以嗎?」我抬起頭。


    「請。你可以比較看看現在的自來水跟以前的味道。」


    我對春太說聲「拿去」,將杯子塞給他。


    「騙人吧?明明聽起來是你要喝,為什麽變成我喝?」


    「好啦好啦,快喝一口看看。」


    春太戰戰兢兢地將水含在口中,喉頭發出「咕嘟」一聲後把杯子放回桌麵。


    「好像……比現在的水還難喝。」


    怎麽回事?我訝異地看朝霧學長。


    「透過領導者拉比斯托、馴鳥人佩蘭托、獵槍手莫特跟凡真特所在區域的自來水公司,可以調查到當時的水質標準與漂白錠使用狀況。」


    「漂白錠?」我差點誤會成烤肋排(注:此處是文字諧音,漂白錠(karuki)和烤肋排(karubi)的發音很相似。)。


    「就是殺菌的氯。量會根據各地區的水質調整。此外,氣溫高、菌類易繁殖的夏季會加入比冬季更多的氯。我們這次在自來水中混入一點漂白錠,讓水變難喝。市麵有販售檢測氯殘留量的藥。」


    「——等一下。」芹澤的聲音鋒利劃入。「不管是準備米還是水,都超過高中生能力範圍了吧?」


    「你現在才發現嗎?早就超過了。」


    我跟芹澤驚訝地望向春太。他靠到椅背上。


    「朝霧學長跟芹澤姑姑,是不是差不多該跟她們兩個講明白了?無論怎麽想,這次重現飯團的計劃都不是靠一介高中生力量做得到的。朝霧學長的說明也是,那種說話方式聽起來像在讀報告。」


    朝霧學長跟芹澤姑姑又交換一個眼神。芹澤姑姑垂下頭,一臉難以啟齒地開口:


    「……直子,我已經付錢給朝霧同學了。」


    芹澤眨了好幾次眼後一楞,接著繃緊表情。她怒氣十足地瞪向朝霧學長。


    「你不過是個高中生,到底在想什麽?」


    「等一下、等一下,你別誤會。正確來說,夫人是再次委托朝霧征信社。而且,聽完我說明你應該就明白,初戀鑒定終究還是實驗階段,所以我開出相當優惠的價格。」


    芹澤試圖詢問真偽的視線轉回姑姑身上。


    「……開端是朝霧同學寄來的明信片。我想請朝霧同學重現當時的飯團。」


    「沒錯,一切都是為了重現當時的初戀。」


    「拜托你,直子,請你體諒。」


    芹澤默默注視兩人良久,接著低頭閉嘴。我稍微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跟自己很親的姑姑懷著這樣的心情,卻什麽都沒跟她商量,這太寂寥了。


    不惜做到這種程度也想重現的初戀是什麽呢……


    朝霧學長彈個響指,初戀品監師少女親手將裝著鹽飯團的盤子恭恭敬敬地擺到芹澤姑姑麵前。


    芹澤姑姑湊近鼻子,慢慢地、確認般地聞那股味道好幾次。


    「……老實說,朝霧同學的話也有可疑之處,但他達到目的的手段很厲害。雖然是睽違四十年的飯團,但連形狀都完全一樣。更重要的是氣味影響極大,好像連不想回憶的事情都會想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


    我跟春太也湊近鼻子。這似乎是平淡無奇的鹽飯團,感覺也不好吃。


    「——不隻聞味道,也可以實際吃下肚吧?」


    「當然。嗅覺跟味覺聯係緊密。雖然是用剛煮好的飯捏的,但吃的時候者會先放涼所以我們另有準備。」


    一位少女端來包著保鮮膜的盤子,上麵放著一排形七扭八的冷鹽飯團。


    「……森林夥伴就是讓姑姑吃這種東西嗎?」


    芹澤低聲吐出這句話。


    「別這麽說。因為得不到父母援助,我常因生活費所苦,不得不跟親戚借學費。光給我吃剩菜,我都覺得很感謝。」


    芹澤姑姑的雙手珍而重之地捧著冷掉的鹽飯團,她啃咬似地吃了一口。


    我們也分到飯團。即便在口中咀嚼多次,也僅嚐到重重的鹹味。


    「這個飯團隻有鹹味,好難吃。姑姑真可憐。」


    芹澤吃一口就將冷掉的鹽飯團放回盤子。我猶豫著該不該放回去,於是偷偷瞄一眼芹澤姑姑。我這才發現芹澤姑姑一直沒說話。她雙手拿著鹽飯團,身體動也不動。時間仿佛僅止在她周圍停止。她全身僵硬。


    「怎麽了?」芹澤擔心地伸手碰觸姑姑的肩膀。


    「…………」芹澤姑姑的喉嚨深處似乎擠出什麽話。


    「什麽?」


    「……跟那時的飯團不一樣。」


    芹澤姑姑鬆手,鹽飯團掉到桌上,她帶著一副難以忍耐的神態起身離座。「味道不一樣……這樣啊,原來是這麽回事。謝謝你們,初戀品監師。」她獨自劇烈嗚咽起來,頻頻喘著氣地跑出初戀研究社的社辦。


    有朝霧學長一臉冷靜,撿起芹澤姑姑弄掉的鹽飯團。


    春太一粒飯也不剩地吃光冷掉的鹽飯團,開口道:


    「芹澤姑姑隻吃一口。光憑這一口,她就斷言『不一樣』。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鹽飯團,她卻一口都沒吃就做出結論。」


    朝霧學長目光一動,春太舔著大拇指繼續說:


    「……所以朝霧學長一次也沒說明過的要素就是關鍵。」


    「確實如此。這原本就是我為了得到芹澤姑姑的信任,一開始就先指出的問題。」


    一次也沒說明過的要素……是什麽?我看著冷掉的鹽飯團思考。米、水、炊煮方式、捏的方式——嗯?等一下,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那是……難道說……


    「是鹽!」我跳起來似地離開椅子,看向朝霧學長。


    「正確答案。不好意思,因為朝霧征信社正式接受芹澤姑姑的委托,我不能說太多。但給你們一個提示:你們可以調査看看到一九九七年為止的鹽的秘密,問爸媽就會明白了。」


    等等,現在我爸媽都不在家……


    「小千,到此為止。我們是局外人。」春太也起身離開。社辦時鍾顯示現在是下午三點四十分,我們已經遲到十分鍾了。


    「上條,你真懂事。」朝霧學長一邊收拾桌麵地說。


    「抱歉打擾了。我們接下來還有練習,所以先告辭了。」


    春太說完就點頭致意準備離開,但他被我緊揪住製服拉回來。


    「看到芹澤跟她姑姑那個模樣,你還打算默默回去?你是這種薄情漢嗎?」


    春太皺著臉,小聲回答我:「我覺得這次不要太深入比較好。包括芹澤姑姑的往事在內,我有非常強的不祥預感。」


    「為什麽?」


    「小千,求求你認真練習吧。」


    「我無論何時都使盡全力。」


    「你該不會小看明年的普門館吧?」


    「我沒有小看,我也有認真思考!」


    「……哦,你們的目標是普門館啊。」


    我跟春太同時轉頭。朝霧學長興味濃厚地摸著下巴。


    「朝霧學長知道普門館嗎?」我問。


    「就是管樂的甲子園吧?這比棒球社的世界更難晉級,東海五縣這幾年應該隻有藤咲高中跟愛知的城南橘女校是晉級常客。」


    「學長知道得真清楚。」春太說。


    「我可是這所學校中被日野原另眼相待的人。原來如此……你們打算把芹澤當成秘密武器吧。這樣好嗎?她有重聽吧?」


    我跟春太都睜大眼睛。


    「雖然小巧,不過她耳裏有助聽器。我跟她姑姑的對話,她大概隻聽得到兩、三成吧?她好幾次應聲都牛頭不對馬嘴,似乎因為顧慮你們,她會猶豫要不要問清楚。」


    我都沒注意到這件事。我緊抿住唇,再度扯著春太的製服把他拉過來。你要放著芹澤跟她姑姑不管嗎?我不想這樣。我無言地向他傾訴這份心情。春太滿臉遲疑。


    朝霧學長呼出一口氣。


    「……哎,這個時期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不然這樣好了,反正你們會遇到芹澤,假如她想跟我抱怨,能不能幫我轉達請她到這間社辦或征信社來?若是麵對身為血親的她,我至少可以告訴她姑姑跑出去的理由。」


    「那是可以讓她信服的理由嗎?」春太問。


    「比起跟你們說,跟她更能好好說明。你們快回去練習,我不想再惹片桐怨恨了。」


    我跟春太數度向朝霧學長道謝後,離開初戀研究社的社辦。芹澤要是為此苦惱,應該會直接聯絡朝霧學長,或者不管是不是練習時間就直接來找我們吧。


    ……當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5


    聽到玄關的門鈴響起,獨自看家的我調低音樂音量,拿下耳機。我看向時鍾,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我想像不出誰在這種深夜來訪。門鈴執拗地一直響,沒有停止。有人正連按玄關門鈴按鈕。我走出臥室,靜靜走下樓梯。我一手拿著電話子機,做好隨時按得出一一〇的準備後,提心吊膽地望出玄關的窺視孔。


    眼前是芹澤大特寫的臉,我差點嚇得往後彈。


    我連忙開門,穿著外出裝束的芹澤站在麵前。她抱著波士頓包的身影讓我聯想到離家出走的少女。她背後還有兩個人。那是春太跟朝霧學長。


    春太穿著製服,肩膀背著法國號盒。滿臉鬧脾氣的兩人像罪犯一樣腰間係著腰繩,而芹澤緊緊握住繩子前端。那是搬家用的尼龍繩。我一眼就看出他們被強行帶到這裏。


    我穿著睡衣,忍不住躲在玄關陰影處,隻探出一張臉。


    「……這怎麽回事?」


    「我聽說岩手跟穗村父親出差的工作地點很近。」


    芹澤粗魯地說,情報來源恐怕是春太。我心生警戒。


    「我爸爸在仙台工作。盛岡的話,我找爸爸玩的時候安排過兩天一夜的旅行。」


    「是嗎?太好了……我們決定坐明天的首班車到岩手的花卷,那裏離盛岡不遠吧?」


    我們?決定?我輪流看著春太跟朝霧學長。


    「春太也要去嗎?明天練習怎麽辦?從靜岡站過去,要花四小時以上哦?單程車費將近兩萬圓哦?你有那種錢嗎?」


    芹澤打開波士頓包的拉鏈,取出一個信封。我接過信封,裏頭裝著四張萬圓大鈔。


    「這是什麽?」我眨著眼問。


    「穗村的旅費。」


    我揉了揉眉間又閉上眼睛。雖然花費一段時間試著整理現況,但完全一頭霧水。總之我還是先踮起腳尖,問芹澤後麵的朝霧學長:「這是什麽玩笑嗎?」


    「我也想把這當成玩笑。」朝霧學長的手放上腰繩。


    芹澤像是惡質的登門推銷人員,伸腳卡進玄關縫隙。


    「我們今晚要在這裏過夜,明天早上搭計程車去車站,一天往返。」


    「你又在開玩笑了。」我嘿嘿笑。


    芹澤緩緩搖頭,揪住我的睡衣袖子。


    「拜托,我隻有上條跟穗村可以依靠了。」


    「那我在這做什麽!」朝霧學長的聲音在黑夜中清亮響起。


    我溫柔地拉開芹澤的手問:


    「……抱歉,讓我整理一下。究竟發生什麽事?」


    「我姑姑買了明天前往岩手花卷站的車票。」


    「嗯……」


    「凡真特就在花卷。」


    我花了幾秒鍾才理解她的意思。「哦……」森林夥伴之一;芹澤姑姑的初戀;打了芹澤姑姑後將她趕出同伴之列的人;擁有奇妙名字的捏飯團人員。


    「姑姑見到凡真特後,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我眨了幾次眼,芹澤帶著求救的表情說:


    「我們要搶先一步,大家一起阻止她。」


    這句話不太對勁。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動搖的我拚命安撫比我更動搖、甚至淚眼汪汪的芹澤。我要加油,此時就是要站穩腳步堅持住的時刻。


    「就、就算突然聽你這麽說,我也搞不懂狀況。不要說聽起來這麽恐怖的話嘛。」


    「小千,問題在於鹽。」春太的嘟噥傳入耳中。


    「鹽……」


    「你之後有做過什麽調查嗎?」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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