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是區區換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換座位。


    對老師來說,學校最重要的活動是什麽?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當實習老師後,第一個跟我說話的學生問了這個問題。她是我負責班級的學生。事發突然,我既開心又困惑,不過看到她手臂上的報刊社臂章,我才發現這不過是例行調查,隻能露出苦笑。


    我在運動會、文藝發表會、遠足、畢業旅行、社團都沒留下特別回憶,僅有一個活動烙印心頭。


    那就是新學期舉行的換座位。我那個時代大多抽簽決定,老師做的紙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簽,大家輪流抽取,嚴正公平地決定座位。那種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還忘不了。


    當時我們有個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們不像大人一樣擁有換工作、搬家這些逃避管道,也沒有喝酒發牢騷的地方,因此會頑強拚命地守住容身之處。但那種像玻璃一樣易碎的世界,會因為寫在簽上的一個號碼幡然改變。


    在學校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歡的人或朋友當鄰居就會很開心,若是跟討厭或合不來的人當鄰居就會滿心憂鬱。不過試著聊過後,偶爾碰到對方其實是個好人、個性親切等等的案例,有時會意外擴大交友圈。


    換座位有趣之處,在於不可能所有人都滿意結果。有人高興,有人失望,有人無可奈何地忍耐,當中也有極少數派嚐試推翻已經決定的結果。


    與視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當成交涉資源,這種人就會學會如何動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眾人麻煩也要交換座位,這種人就會知道會吵的孩子有糖吃。


    長大出社會後,我發現換座位是人生的縮圖,成為我們寶貴的社會經驗。因此,若在短暫期間內實施就沒意義,每個新學期開學時換一次才合理。


    而我現在負責的,是一個月內換了多達三次座位的班級——


    理由完全沒公布,這是充滿謎團的換座位。


    我負責的教室發生異常狀況。掌握關鍵的班上學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換座位的班導師突遭停職。我搞不懂怎麽回事。他是把我找回這所學校的恩師。


    某日,我被管樂社社員找出去,造訪我所負責換三次座位的班級。


    藤咲高中管樂社創社以來,在東海五縣(注:意指日本本島中部地方與近畿地方靠太平洋側幾個縣,一般是愛知縣、靜岡縣、岐阜縣與三重縣合稱東海四縣,或是去除靜岡縣的東海三縣,但在全日本管樂競賽的東海地方組別將長野縣也包括在內,故稱東海五線。)隻有三校會獲選的普門館出場過十一次,他們是傳統大社。


    運動社圑出身、臉頰留有些許痘疤的社長,與很適合綁辮子的副社長注視著我。


    他們恐怕比我更為班導師的事情心痛,因為那人是他們的社團指導老師。這兩人至今不請自來好幾次。為什麽指導老師突然停職?這跟多達三次的換座位是不是有關?聽到這些問題,實習老師的我也無法回答。


    我比他們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們,還有三名沒見過的學生。明明是外校學生,他們卻穿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藤咲高中製服。他們好像是上條、穗村跟檜山,而社長跟副社長聯手隱瞞他們的身份。原來如此,我明白「這是最後了」這句話真正的意涵了。這是他們的最後王牌。校外人士進入校內會遭到處罰,但大會預賽在即,為了讓指導老師回來,他們抱著絕不後退的決心迎戰。


    那麽,找我來究竟有什麽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擁有單戀草壁老師的內向以及堅韌心誌的高二純情少女,情敵是童年好友上條春太。聽我說聽我說,我看到一個很恐怖的東西哦,我嚐試在筆記本上寫下我們的三角關係。〈♀→♂←♂〉實在太扯了,我這個女生要是輸掉怎麽辦?我該去弄來一副機械身體嗎?


    校內繡球花開出美麗色彩的季節到了。


    學校園藝社跟化學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門的道路擺滿七彩繡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見的人一定很驚豔,至於知道內情的文化社團隻會想,啊,這兩個社團今年又為了撐場麵用光預算了……忍不住對他們投以悲哀的目光。


    為什麽化學社牽扯在內?我曾經問春太,但他隻說「那是活著的石蕊試紙」。我最近問問題時,春太都不告訴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繡球花中,我最喜歡水藍色。悶熱梅雨日放晴時,水藍色顯得特別沁涼。而且繡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涼爽的視覺效果,有種賺到的感覺。


    盡管梅雨季後十分潮濕,不過雨季結束就會正式進入夏天。夏天是管樂的季節。換季後,我們這些管樂社成員已經完全習慣夏裝,每天都為了七月底的大會預賽不停練習。


    晨練一周三次,中午練習自由參加,放學後的練習,眾人四散校舍,各自進行長音練習與音階練習。大家會事先決定好結束時間。有時根據晨練與中午練習狀況會提早結束。接下來,大家到音樂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長音練習跟音階練習。然後,我們會按照樂器或團體分組,練習比賽自選曲。結束時間大致在晚上七點到八點。


    你問我期中考如何?多虧春太以晚餐當交換條件擔任我的家教,我總算設法度過難關。謝謝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專注合奏,空閑時間隻有周末。我們該嚴格的時候很嚴格,因為大家都深知練習累積的成果絕對會在合奏中獲得回報。連成島跟馬倫這麽優秀的演奏者在基礎練習時都無比認真練習每個半音音階,因此一年級生也沒耍任性,跟隨著我們的腳步。


    我們的練習中,也出現新變化。


    側耳傾聽就聽得到音樂準備室傳來的變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準確節拍與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連接十六分音符,節奏不斷加快。接下來咚咚咚、咚咚咚……三連音、六連音、雙點。安靜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礎練習敲譜。同時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聲很難,明顯聽得出其他選擇打擊樂器的一年級生都拚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沒錯,那人就是檜山界雄。


    界雄回到學校,正式入社了。他將長發挪在腦後,跟初次見麵的時候相比,臉色已經好上許多。為了彌補兩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麵對著節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練習台,無論兩小時還三小時,他都能持續這種近似單調無聊的練習下去。我坦率地敬佩這份強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學的是好懂的長笛。


    界雄剛入社時,春太、成島跟馬倫都帶著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態偷看他練習。打擊樂器是管樂的心髒。若正式上場的合奏發生意外,唯有打擊樂器不能亂了手腳。有時,打擊樂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樂團的困境。


    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對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澤。


    她依然跟管樂社保持距離,不過偶爾偷偷出入音樂準備室,界雄的基礎練習譜就是她給的。我有一次壞笑著拉住她的製服,她隔天就帶著鬧別扭的表情扔給我一個奶油麵包。她瞧不起我嗎?不過,我會吃就是了。


    教務主任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師的位置才對——


    下午六點後,指導老師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內,所以我們緊急拜托教務主任過來幫忙。除了管樂社,教務主任還掛名數個文化社團副指導老師。


    眾人視線不安地集中在教務主任的腦袋。教務主任戴著假發,這是學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連毫不在乎這種事的馬倫,也對一年四季都隻穿有扣衣服的教務主任抱有純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斷斷續續地放晴,整日吹著悶熱的風。雖然很想打開校舍四樓的音樂教室窗戶,不過令人心驚肉跳的教務主任讓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長連忙關上窗戶,主任便從懷裏取出扇子扇起來。


    「他一定希望別人說破假發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發連在扇子的風力下都會輕輕飄起,一年級的低音長號手後藤淚眼汪汪地抓狂。


    假發沒有錯,也沒什麽好奇怪。問題在於假發明明太不自然,有時都歪了,當事人卻相信這件事絕對沒曝光。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大家覺得呢?


    音樂教室的拉門應聲敞開,成島一手拿著錄影帶走進。那是自選曲的示範演奏錄影帶。接下來所有人要一邊看譜一邊看影片,加強演奏印象。


    一年級準備好錄放影機的台座,片桐社長擺著一張苦瓜臉,用遙控器播放錄影帶。


    「教室好悶熱。」用樂譜當團扇扇風的成島嘀咕著。她平常絕不會做這種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開冷氣的音樂教室中練習。」馬倫歎著氣。


    「真好。」一位社員顯得很羨慕。


    「畢竟是一大堆有錢人的私立學校。」另一位社員說。


    「國王長了驢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廁所喊幾聲再回來嗎?」亢奮的後藤獨自迎向情緒的高峰。


    音樂準備室隱約傳來界雄不間斷的鼓棒聲。他不打算參加今天的影片觀賞會,徑自將抹布鋪在練習台上敲個不停,似乎想反複練習到身體記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時,教務主任夢起周公,前後搖晃起來。他身體一搖一晃的節奏逐漸跟自選曲的節拍同步。


    「……可惡,他到底來做什麽的?」片桐社長說得很焦躁。


    「他幹脆就這樣一路夢到史前時代算了。」成島的心情也很糟。


    「別這麽說,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馬倫試圖安撫兩人。


    教務主任的假發滑了下來,一年級生發出尖叫。


    大家都無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緊張感與規矩。這樣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視線也同樣離開樂譜跟錄影畫麵,腦裏如一團糨糊。春太坐在音樂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務主任。


    昨天草壁老師因為過勞而住院了。我聽說每所學校的年輕老師都會被迫攬下學校種種雜務,負擔繁重。但我這次才知道草壁老師四月起就沒休過假。


    基本上,我們學校周日沒有社團活動,不過部分運動社團是例外。管樂社也搭了這些例外的便車,硬在周日加練。我們被稱為弱小管樂社,隻能靠練習來彌補和強校的差距,而成島跟馬倫也很在意他們回歸管樂前的空窗期。仔細想想,草壁老師在假日也一定到場指導,從未僅留我們在周日的校園。每當拜托老師,他就會毫無不悅之色地指導我們個人練習,也會每天細看大家紀錄筆記的樂譜,改變教學方式。實在非常偉大。


    我們或許太依賴草壁老師,太倚仗他了。我們很沮喪,討論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長的電話打到學校,讓我們得知意外真相。


    對草壁老師負荷量下致命一擊的,是來自藤咲高中的緊急求助。得知他們的困境,草壁老師才會陷入無法拒絕要求而兼任兩校指導的窘境。


    「約好的時間差不多到了。」


    當片桐社長的視線落上手表,眾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轉變成團結的神色。藤咲高中管樂社社長跟副社長要來我們學校,到這間音樂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麵是為了看錄影帶,另一方麵也是要跟他們見麵。當中也有社員滿心憤慨,想看看他們有什麽臉來見我們。


    錄影帶即將播放第二次,界雄悶悶的鼓棒聲咚咚咚地守著獨自的步調,緩緩從音樂準備室傳來。理應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務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幾次都繼續瞌睡,我們決定不管他了。


    約定的五分鍾前,拉門被輕輕敲響。穿短袖襯衫打領帶,以及穿短袖襯衫搭緞帶,一對著夏裝的男女走進。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臉上留有些許痘疤的男學生跟很適合綁辮子的女學生恭敬問好。


    「——這次造成你們的麻煩,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長岩崎。」


    男學生彬彬有禮地低頭道歉,拿著糕點禮盒的女學生也深深低下頭,「我是副社長鬆田」。藤咲高中管樂社的社長跟副社長都是在四月交接,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二年級。


    兩人在一年級生準備的椅子坐下,與眾人麵對麵。


    我們事前得到通知,他們的指導老師——在四校聯合練習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師因身體不適而跟學校請假。話雖如此,向外校老師,況且還是外校管樂社的老師求助實在太貪圖方便了,甚至該說是犯規。僅管現在確實是大會預賽前的重要時期,但我們也一樣。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動作,他拉著椅子走近,插進我在的最前方一排並且坐下。


    這家夥沒問題嗎?片桐社長用眼神向我送出訊號。我細察春太的側臉,他神色冷靜。應該沒問題,我也用眼神回應片桐社長。


    春太開口第一句話是:


    「把大猩猩的頭拿來。」


    他根本不冷靜。


    大家一起搗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後麵。這次換後藤跑過來,她握緊雙手拳頭呐鹹:「把老師還來!」


    什麽跟什麽嘛。大家一起搗住後藤的嘴,把她推到後麵。這裏是相親相愛的小學班級嗎?各位——應該沒有會胡言亂語的人了——


    片桐社長歎著氣般盤起胳膊,望著岩崎社長。


    「但我不懂。你們跟我們不同,有各部門的幹部運作,畢業學長姐也會頻繁露麵吧?指導老師不在,照理說也能練習。」


    岩崎社長默默點頭。我對坐在隔壁的馬倫耳語:


    「幹部、畢業學長姐……藤咲高中管樂社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此時反方向傳來回答:


    「前陣子隻有他們a部門的成員參加聯合練習會,但全社總人數其實超過八十人。假如他們是近代管樂社,我們就是大火過後的戶外教室。」


    不知何時複活的春太坐下來。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始終低垂著頭,他們在腿上握緊拳頭。而片桐社長覺得難以處理這副局麵地抓抓頭說:


    「我們指導老師問題不大,聽說隻吊了點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師明天就會回學校。」


    聽到這句話,兩人放下心。但我根本無法安心。因脫水或過勞倒下住院一天,這種模式在我國中排球社時代也發生過。雖然隻吊點滴,但會被醫生要求絕對要靜養。


    「……你們這麽完備的環境都做不到,但我們指導老師做得到的事是什麽?」


    聽到片桐社長平靜的疑問,岩崎社長緊閉的嘴終於張開。


    「a部門的自選曲有雙簧管獨奏,負責獨奏的同學在上學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騎腳踏車時摔倒導致手腕骨折,完全痊愈要兩個月。」


    大家一片嘩然。完全痊愈要兩個月,這樣趕不上決定普門館參賽權的分部大會。


    「不是有三人吹雙簧管嗎?」因為在聯合練習會一起練習過,成島探出身子問。


    「……是的。有名三年級生有能力替補獨奏,但他要準備升學考而提出退社申請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長難以啟齒地沉默片刻,「我們不可能得到他的幫忙。」


    「為什麽?」成島問。


    「那個人反對選我當社長,現在社內還有反對派。」


    眾人麵麵相覷。鬆田副社長無法忍耐地脫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學上低音號,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滿他勝過資曆更深的人當上社長。」


    岩崎社長說聲「好了」,試著安撫激動的她。


    「……大社團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長發出事不幹己的感歎。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於是對岩崎社長發問,「你高中才學,那你國中在做什麽?」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謹地道,難為情垂下頭。「不過我的腰跟膝蓋傷一直沒好,不可能成為正選球員,所以逃跑了。」


    原來有人跟我有同樣的境遇。


    伴隨著歎氣,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長得不到反對派協助,就什麽解決方案都想不出來嗎?」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級。我再三拜托他,管他是反對派還是什麽都無所謂。但他遲遲沒決定,而且上個月重要的練習日中,他翹掉了四天,臨時爽約的壞習慣就是改不掉,也沒有彌補缺陷的穩健台風。考慮到其他以晉級為目標的社員,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大力推薦這個人選。合奏的主要成員也跟我意見相同。」


    「那要怎麽辦?」換我問。


    「要用超高音薩克斯風。」岩崎社長的眼神亮起來。


    「……音色很像,根據編曲,可能挺有意思。」馬倫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說。


    「沒錯沒錯,有個學姐很有實力,但因為編製的關係,無法獲選比賽成員。她很有衝勁。她最初猶豫過,不過經過我們一番說服,她答應了。」


    他這個人想必不會過河拆橋吧,我一邊聽一邊想。所以她才會答應。


    同時,我暗自屛住氣息。我放眼望去時,大家似乎也察覺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師一次也沒有在這段話中登場,盡管狀況如此危急。他們試著靠自己的力量越過難關,堺老師則保持一定距離觀察,似乎隱約可見這種局麵。社團運作完全由社員負責協商,同時由指導老師下妥善的最終判斷——明年我們就是要跟這麽厲害的高中競爭普門館資格嗎?大火過後的戶外教室——在奇妙現實感伴隨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現在我腦中。


    「草壁老師大約什麽時候開始介入的?」


    聽到成島平靜的詢問,岩崎社長垂下肩膀。


    「堺老師向學校請假後。名義上是病假,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目前還無法預計他何時回來。」


    「在這種重要的時期嗎?」片桐社長蹙眉。


    「……是的。」岩崎社長出現慎選言詞的口吻。「超高音薩克斯風的編曲是麻煩堺老師幫忙,但完成的譜難度很高——不過這也很有那位老師的風格——必須一邊練習,一邊反複修正。我們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樂老師,而是專業人士的建議。」


    「喂喂喂,等一下。」片桐社長打斷他。「如果是那位頑強的老師,他就算躺在醫院病床上也會協助指導。」


    岩崎社長垂下頭,心事重重地一手捂住臉。他沉默一段時間,不久,他下定決心般拿開那隻手。「其實堺老師並不是請病假,而是突然被停職。」


    「停職?」片桐社長露出訝異神情。


    「對,一開始我們還會在外頭見麵,但後來學校嚴格禁止我們接觸。隻靠電話交流有極限,而且須在預賽一個月前完成樂譜。我們無計可施的時候……出現了一位願意幫助的老師。」


    「事情總算連起來了。」成島說。「不過跟之前聽說的有出入。」


    「不,就結果而言,還是形成了我們向老師求援的局麵。草壁老師勉強自己陪我們到深夜,真的很抱歉。」


    馬倫疑惑地側過頭。「草壁老師怎麽知道你們的困境呢?」


    「大概是堺老師說的,他們兩人在聯合練習會中交情變得很深厚。」


    交情深厚?我眼裏完全看不出這種跡象。堺老師老是在聯合練習會怒吼,還是一有空檔就到陽台抽一根的老煙槍。大概觀察到我的表情,岩崎社長說了聲「那個……」當開場白後說:


    「你們是不是誤會堺老師了?雖然外表那樣,但他是出色的指導老師,對草壁老師也有很高的評價,說他雖然年輕,但有許多値得學習之處。」


    聽他這麽說真令人高興。岩崎社長閉上嘴,出現一段短暫沉默。


    春太以帶刺的口吻刺破沉默。他還在生氣。


    「真讓人不爽。隻看結果,就是大猩猩委婉利用草壁老師嘛。」


    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注視春太,兩人無以反駁地垂下頭,就算指導老師被稱做大猩猩也一樣。春太糾纏不放地問:


    「我姑且問一下,樂譜完成了嗎?」


    「……還沒。」岩崎社長答得很無力。


    「那不就又要麻煩草壁老師了?」


    「不、不會的,不能再麻煩老師了。」岩崎社長語無倫次起來。


    「要我們老師中途拋開不管?那位老師才做不到。」


    岩崎社長閉上嘴,鬆田副社長劃來淩厲的視線。


    春太從椅上起身,他走向兩人並且湊近。「你們根本沒搞清楚狀況。」


    那張側臉——帶著充滿男子氣概、認真到讓我心中一驚的表情。


    「你叫岩崎是嗎?找超高音薩克斯風當替補是沒什麽問題,但最根本的問題還沒解決啊。以你的性格,我想你已經有最低限度的事前溝通,但你依然沒處理好雙簧管演奏者反對派的摩擦。聽起來,你找到替補人員後就完全沒有任何安撫措施。現在已經到極限了,最好設法趕快讓大猩猩回來。大猩猩現在應該也擔心你們擔心得不得了。」


    沉默良久的岩崎社長口中發出歎息。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們也希望堺老師快點回來。」


    「那就去做你們做得到的事。為什麽沒對校長或家長說情?管樂社是藤咲高中的傳統大社團不是嗎?照理說很多人站在你們這邊,更何況你們還是重現社團比賽成績的私立學校。」


    春太激動的聲音讓教務主任一搖一晃的身體瞬間停止,音樂教室一下鴉雀無聲。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一副心想「咦,原來有人在?」似的,注意到教務主任。在眾人提心吊膽的觀察中,主任再度一搖一晃地打起瞌睡,大家於是安心下來。


    「那是新型的呼吸中止症,請不要在意。」


    春太收拾起情緒如此說道。後藤努力忍笑。


    「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被嚴格禁止接觸,肯定出現了異常狀況。」


    聽到成島嘀咕,岩崎社長點頭。


    「對……但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麽異常狀況。一旦知道堺老師停職的理由,就能找校長或後援會的父母說情;然而,我們隻被告知老師請病假。」


    「真難以理解。」馬倫陷入沉思。「沒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嗎?」


    「大概隻有下令老師停職在家的校長知道。」


    「校長在私立學校握有絕對權力吧。」片桐社長雙手放到後後腦勺地低喃著。


    重要的是,他相當厭惡不正當的行為跟犯罪,總是站在弱者這邊。不限於管樂社的學長姐,畢業生最常回來拜訪堺老師。」


    「那種有如教師典範的人為什麽落得停職在家?」我提出疑問。


    「……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曾經登門拜訪老師,但老師沒說出理由。他有氣無力得很不像平常的老師。」


    「大猩猩看起來像四十歲後半,他單身嗎?」春太改變詢問方向。


    「我記得老師今年四十七歲,去年我們幫他辦過驚喜生日派對。他有妻子跟一個讀國中的女兒。」


    「哦。」春太突然沉思下來。


    「怎麽了,春太?」


    「沒有,我隻是想大猩猩應該明白草壁老師的立場才對,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顧麵子,向老師訴說困境並求救。假如有連教書二十年以上的資深老師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那究竟是什麽?」


    此時一直沉默的鬆田副社長猛然抬頭。


    「還有另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眾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一旁的岩崎社長說:「那件事啊……」他露出煩惱的神態,雙手把頭發揉得一團亂。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問。


    「堺老師是我隔壁班的導師。那班教室,這一個月內就換了三次座位。」


    大家楞楞地張大嘴。換三次座位?好像很羨慕又好像不怎麽羨慕……


    副社長語氣帶著一點熱度。


    「是堺老師指示換座位。就算問隔壁班換座位的理由,他們也不明究理,老師隻擺出一張嚇人的表情,什麽都不肯說。」


    眾人再度麵麵相觀。一個月換三次座位太神秘了。


    「岩崎,」春太向前探去,正經嚴肅地說,「你真心設法改變現況嗎?」


    「當然。」


    「如果你對我們感到內疚,希望你答應我一個請托。」


    「什麽事?我做得到都會做。」


    「我想看看那間教室,希望有機會跟那一班有關的人談談。」


    「什麽……」


    「我會幫忙找出大猩猩停職在家的真相。離大會預賽還有一個半月,再這樣下去我們會兩敗倶傷。」


    「喂,你認真嗎?」片桐社長壓低一層聲音地看著春太。


    「再認真不過了。繼續停滯不前也沒用。」春太斜睨著他回答。


    岩崎社長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注視著片桐社長。這人何方神聖?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片桐社長煩惱一會後,不得已地答道:


    「他是外表看似高中生,實際上是擁有灰色腦細胞的名偵探。」


    「你絕對在鬼扯。」


    岩崎社長是個腦袋正常的人,所有人都鬆口氣。


    「他曾經解開六麵全白的魔術方塊。這次換座位事件也是類似的謎題吧?」


    成島開口了。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眨眨眼,接著注視春太。他們似乎還在混亂中。


    「上條是個好人選,我覺得他在關鍵時刻很可靠。」馬倫推了一把。


    春太對成島跟馬倫說聲「謝啦」,然後站到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麵前。


    「……大猩猩停職命令一旦解除,草壁老師的負擔也會減輕,這樣皆大歡喜。如果你們做好覺悟了,我想聽聽你們的回答。可以,還是不可以?」


    二選一的答案迫近眼前,岩崎社長陷入沉默,他凝視我們每人的麵孔良久。露出一陣動搖的表情後,他深深低下頭。


    「……明天放學可以嗎?盡早處理比較好。我會準備我們學校的製服。」


    「製服?」


    「責任我來扛。」


    這就是潛入調查。春太望著兩人輕聲說:「我會努力回應你們的勇氣,因為你們懷抱著遭責備的覺悟。」他接著轉過身,在眾人麵前高舉雙手。


    「我會成為拯救草壁老師的騎士!」


    大家讚歎地鼓掌。春太用手指輕揉鼻頭,朝我一瞥,嘴角露出淺笑。給我等等,不是禁止偷跑嗎?我猛力舉手。


    「我我我!我也要參加!」


    片桐社長歎息,伸手搭住岩崎社長的肩膀。


    「有玫瑰色腦細胞的冥偵探說她也想去,麻煩你把他們當成漢堡一樣成對帶去吧。」


    岩崎社長雖有猶豫還是點頭答應,我握拳做出勝利手勢。


    春太口中傳來「嘖」的一聲。誰理他。


    此時,音樂教室的門開了,所有人都看向音樂準備室的門口。


    界雄用毛巾擦拭臉上汗水地走進。這麽說來,鼓棒聲不知何時停止了……


    「聽說草壁老師遇到危機了?」


    界雄凜然的聲音響起,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都說不出回答。他走近兩人,仿佛傾訴萬語的目光凝視他們。他能回到學校,都是多虧草壁老師在背後幫忙。


    不久,界雄開口:


    「二加一,三劍客。我也要去。」


    2


    藤咲高中。這還是我第一次拜訪這裏。


    這間學校男女合校,學生人數約九百人,在私立學校內是縣內頂級的升學高中。學校也非常用心經營社團活動,足球社、體操社、柔道社跟管樂社屢次晉級全國大賽。聽說夏季全國高中體育聯賽跟全國大會時,校舍都會蓋滿這是個社團垂掛的慶賀布條。


    聯合聯席會時,藤咲高中管樂社提供的地點是校園外多功能活動中心。而這所學校坐落在離多功能活動中心約五百公尺的高地,一半廣大校地被豐富綠意包圍。


    我剛剛在最近的車站廁所換上藤咲高中製服。此時我、春太與界雄正站在正門前方。目光掃過刻著校訓的氣派石碑後,我望向深處。這裏看不到一般情況下理應進入視野的校舍。聽說去年剛落成的新校舍位於坡度平緩的林蔭路盡頭。


    跟在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身後,我們三人如鄉下來的觀光客般僵直前進。


    途中,我們跟藤咲高中的學生擦身而過。昨天沒怎麽注意,不過一旦穿在身上,再看到成群的學生,我才發現這套製服相當亮眼。男生領帶是窄版,襯衫領口與袖子則經過特別設計,穿法似乎也沒特別規定,帥氣到放學後可以直接穿著去玩;女生夏季製服的海軍藍格子緞帶頗具特色,裙子在腰部收緊,身材看起來特別曼妙。聽說這是知名設計師的手筆,我恍然大悟。


    「剛才擦身而過的女孩擦著低調的指甲油。小千搽過喁?」


    春太在我耳邊悄聲問,我噘起嘴。


    「……沒搽過,我不知道怎麽搽。大家到底跟誰學的?」


    春太以同情的神態輕拍我肩膀。


    「希望你一直保持這個狀態到畢業。」


    「什麽啦!」


    「這麽說來,這裏的成績百分等級很高呢。」界雄的輕聲低語傳來。


    「是哦……」


    大幅拉低管樂社成績百分等級的我們兩人仰望林蔭道路的櫻花。樹上已經沒有花,不過神清氣爽的嫩葉籠罩頭頂,昨晚留下的雨滴閃閃發光。


    我們來到新校舍前。鑲著大塊玻璃、純白的現代風校舍映入眼簾。


    相比清水南高中總擠滿急著去社圑以及趕回家的學生,藤咲高中散發出不同的氣息。雖然校舍新建,但曆史悠久,帶著經年累月紮根於這塊土地所染上的靜謐與格調。即便聽到遠處傳來運動社團的吆喝聲,我還是有這種感覺。


    我們在入口處換上訪客拖鞋。大花瓶裏插著美麗的鮮花。


    我看著替花澆水的女學生,心想這裏跟我們果然很不同。


    頭上的擴音器響起鈴聲,我望向手表。現在是下午四點十五分,因此這是放學鈴。我豎耳傾聽這段平時沒聽過的


    旋律。


    界雄抬頭望天花板:


    「這是電影《綠野仙蹤》〈飛越彩虹〉中的一段。dj佐清收藏很多老電影的帶,所以我聽過。」


    「……我不行了。」


    「啥?」界雄跟春太分別從兩側看向我。


    「……這裏太高雅,我回不去原本的學校了。」


    「小千,振作點。叮——咚——當——咚——的上課鍾聲,這首〈西敏寺鍾聲〉是如假包換的古典樂哦。」


    「我不依、我不依,拜托你們說這是〈世上僅有的一朵花〉,不然我不依!」


    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在走廊前注視我們的醜態。


    我心想糟糕了,我們三人都全身僵硬。岩崎社長跑過來。


    「那個,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


    我深深感受到他果然是個好人。界雄往前踏出一步:


    「其實我們為了決定該如何分工,現在有點爭執。」


    「——分工?」


    界雄的雙手在春太背後一推,春太腳下一個踉蹌。走廊上的女學生打從剛才就一直偷偷注意這裏,視線頻頻投向春太。


    「喏,請看。他的長相很有利用價值。麵對愛聊八卦的高中女生,他不管多細微的情報都問得出來。」


    「是啊!」我也幫腔。「我們社長推薦他的理由就隻有這個。去吧,你就當作病急亂投醫,快點去打聽。」


    春太理所當然生氣了。


    「別瞧不起我。社長看上我的頭腦,請不要說的好像我是亂槍打鳥。」接著他轉身看岩崎社長。「我想跟問得出重點情報的人談談。」


    岩崎社長思考一下。「那就得問大河原老師了。」


    「大河原老師?」春太眉頭緊鎖。「一下就要跟老師碰麵嗎?」


    「不會暴露的。這位是實習老師,負責堺老師那班。」


    「哦。那位實習老師是男是女?」


    「……一位女性。」


    「原來如此。說不定大猩猩向她出手,才會惹出問題。」


    我心想,這種想法實在太武斷,你自豪的頭腦會哭哦。


    「上條你真有意思。」岩崎社長隨口回應,繼續說道:


    「總之你們三位穗村、上條跟檜山很顯眼,還是快走吧。教室在二樓。我會麻煩鬆田找大河原老師過去。」


    我們跟鬆田副社長分開,前往校舍二樓。這裏居然有電梯,我嚇到了。這麽說來,這座校舍的高低差處必設有斜坡,新建校舍原來也有這層意義。我對這所私立學校有點另眼相看了。


    出問題的教室是二年c班。進入教室前,我看著岩崎社長的背影。


    「欸,會不會有學生逗留教室?」


    「別擔心,我假借管樂社借來當分部練習的名義,麻煩大家在剛才的鍾響後離開。」


    安排得真妥當。


    一走進教室,首先吸引我的是窗戶麵積,他們有一扇超大的窗。教室內麵向操場、胸部高度以上的部分幾乎全鑲著玻璃。對哦,由於地處高地,廣大校地一半都是草木,不用擔心遭校外人士偷窺。有這麽大的窗戶,放晴的日子應該很舒適。


    我在教室裏到處走。酒紅色木頭地板給人沉穩的印象。桌椅跟我們學校沒有太大差別,隻有這點讓我感受到親近感。


    「真驚人,有裝空調。」走到教室角落的界雄驚歎。


    「……我們的教室連電風扇都沒有。不過現在有裝空調的私立學校教室並不罕見。」


    聽到春太回答,界雄說「不是不是」並向他招手。春太走過去,伸長脖子。


    「嗚哇,是控製麵板。難道學生可以自由設定溫度?」


    「這樣不管上課還是考試都能集中精神,在這個季節是全天運轉。」與兩人並肩而立的岩崎社長說完,又困惑地問:「比起這個,你說你們教室連電風扇都沒有,這是真的嗎?」


    「這叫環保,是為了地球著想!」我強硬駁斥。


    「……不過操作麵板裝在這裏,不會不小心弄壞嗎?」


    聽到春太的嘀咕,岩崎社長反應:


    「你猜得很準。我記得這間教室的控製麵板差不多在上上周壞了,聽說打掃的時候拖把柄敲到。當時悶熱天氣持續好幾天,業者又無法馬上過來,合作社的小手巾賣到斷貨。」


    輕敲教室拉門聲響起,我們訝異地轉頭。


    鬆田副社長跟似乎是實習老師的女性站在那裏。


    那位老師這麽輕易就被帶來,我很驚訝。


    「我是大河原。」


    她點頭打過招呼才走進教室。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給人難以親近的印象,不過白皙纖細的身材讓我覺得她是古典美人。黑色長褲套裝與深藍襯衫很適合她。雖不引人注目,不過她的脖子圍著一條似乎價値不斐的領巾。


    她跟我所知的實習老師印象有點距離。我不知道怎麽說明,不過她格外沉著。該說她沒有實習老師常見、煩惱自己找不到容身之處的氣息,或說她不會刻意裝出精神十足的模樣呢……


    大河原老師隨即采取的行動讓我瞪大眼睛。她將靠走廊那側的拉門全數關上,接著走到岩崎社長麵前,稍稍盤起胳膊。


    「我知道你們現在遇到困難,不過怎麽可以讓外校學生入內呢?」


    對方明明是實習老師,我們的真麵目卻被看穿了。我驚慌失措。


    「問題果然出在我嗎?」界雄搖晃著頭,他紮在後頭的長發搖曳。


    「是呀。而且,我覺得你跟剩下那兩人的距離比較近。更重要,有個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地方,你們猜是哪裏?」


    一眼就看得出來?騙人,我看不出來。


    「這個嗎?」春太脫下訪客拖鞋,拎起來給她看。


    「答對了,三人都穿著訪客拖鞋實在不自然。我聽鬆田同學說了,你們叫上條、穗村跟檜山是嗎?你們應該是讀同所學校的朋友吧?」


    大河原老師強勢的視線不曾從我們身上移開。慌張的岩崎社長跟鬆田社長正要開口時,春太把拖鞋穿回腳上,伸出一隻手委婉製止他們。


    「老師似乎不是普通人,不像在學的實習老師。」


    聽到春太這句話,大河原老師眯起眼睛。


    「……為什麽你這麽想?」


    「因為老師能駕馭套裝。」


    「能駕馭套裝,看起來就不像學生嗎?」"


    「駕馭衣服很難,我想必須要花好幾年理解自己的身材曲線,也要掌握住花多少錢治裝的手段。至少以套裝來說,我覺得沒出社會經驗就做不到。」


    「你說得好像很懂呢。這不是套用別人的話,而是你自己的感想嗎?」


    「因為我身邊有個親身告訴我這件事的理想存在……」


    春太羞得耳垂發紅,我的背後一陣發涼。這原本是身為女生的我該說的話吧?


    「還看得出什麽嗎?」大河原老師的眼中浮現感興趣的色彩。


    此時界雄突然走上前,細細觀察大河原老師的臉。


    「老師化妝的方式不是用加強法,而是用修飾法。真是高明呢。」


    大河原老師眨眨眼,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明明是男生,卻注意這種奇怪的地方。你之前到底都跟什麽樣的大人來往?」


    「都是些爺爺奶奶。他們頑強地活到現在,告訴我很多無關緊要的知識。」


    「你跟老人家感情很好嗎?那我可不能小看你,畢竟格言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原老師再次自我介紹。大河原有佳,三十一歲。聽到她的年紀,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都睜圓眼。「誰教你們不問。」大河原老師露出促狹的笑容,不過我也嚇到了。


    「這所學校是我的母校。我還是學生的時候,這是個死板的地方,不過理事長的兒子當上校長後出現很大的變化……」


    大河原老師望向幾乎占據整麵牆的窗戶,整片操場與綠意映入窗戶。


    她映在玻璃中的雙眼,讓我覺得她似乎正望著遙遠某處。


    「……我出社會後遇到了很多事,不過二十六歲後,我到安養中心工作,並考過大學同等學力鑒定考試,開始上進修學士班。」


    「進修學士班?」我重複一次。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夜間部。你們最好記住,日本存在著隻要本人有心,無論何時都能重來的係統,所以不能放棄。半工半讀很辛苦,不過我還是努力拿到高中老師的資格,回到這間學校。特別找我回來當實習老師的,就是我的恩師堺老師。」


    原來她也辛苦過……我好像明白纖細的她內心為何蘊藏著這股氣魄,或說為什麽對我們三個外校學生態度如此寬大。


    「岩崎同學。」大河原老師說。


    「老師請說。」


    「這樣真的不行。再怎麽煩惱,也不能找其他學校的幫手過來。」


    「不,他們是藤咲的學生。他們上周轉學來,預定下周又要轉學。」


    岩崎社長還在裝傻,我們三人朝他投去啞口無言的目光。我們事前可沒談過這種亂來的設定啊?大河原老師伸手掩住嘴,裝出誇張的驚訝神色。


    「流浪學生!」


    「就是流浪學生沒錯。老師,你之前不是跟我們說過嗎?有一部古早的少女漫畫,主角輾轉漂泊在日本各地的校園間,英勇解決各種事件。」


    「岩崎同學……」


    「大河原老師,我們今天已經下定決心,現在真的做好覺悟了。無論是失去指導老師的我們,還是失去實習指導教師的大河原老師都需要堺老師。我們要弄清楚這間教室發生過什麽,無論如何都要讓堺老師回來。」


    岩崎社長展現出一步也不會退讓的姿態。大河原老師轉頭看向鬆田副社長,她也向老師微微點頭。大河原老師垂下視線。


    「……要是你們在堺老師不在的時候惹出什麽問題,我就沒臉見他了。」


    短暫沉默後,她帶著甩開某種情緒的表情抬頭,對我們三人微笑。


    「聽好哦?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朋友,當作是我找你們來的。」


    3


    我們坐在椅子上,將大河原老師圍在中間。敞開窗戶吹進來的平穩微風拂開窗簾,運動社團的吆喝聲重重相疊,如輪唱般在黃昏的教室中響起。


    大河原老師壓低聲調。


    「從未遲到、請假,工作態度與績效都受到所有人肯定的班導師,被校方單方麵下達停職處分。下達處分的是校長,其他老師跟班上學生都沒得到任何詳細說明。」


    「大河原老師也沒被告知理由嗎?」我問。


    「我說呢,穗村同學,我終究隻是客人,校方不會告訴我超過必要的訊息。實習老師的力量太微薄了。」


    「但他是您的恩師吧?若我的恩師碰到這種不講理的對待,我絕對沒辦法袖手旁觀。」


    麵對不肯罷休的我,大河原老師露出懷舊般的率直目光,反過來注視我。


    「……你覺得在這種時候,什麽方式最快得到情報?」


    「咦?」


    「直接問當事人。」一晃腦袋,長發就跟著飄動的界雄插嘴。


    「對。我知道堺老師的電話號碼跟家裏住址,曾跟他聯絡,也登門拜訪。表麵上是為了確認實習記錄跟重新評估課程大綱就是了。」


    椅腳喀噠一動的聲音響起,岩崎社長探出身子。


    「那麽大河原老師有從堺老師口中聽到真相嗎?」


    「關於停職在家的處分,他隻說一句話。」


    「……什麽話?」


    「我非得在此刻說出來不可嗎?」


    大河原老師露出困擾的神情,岩崎社長投去乞求的目光。她無法繼續堅持地閉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背出來。


    這句話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對不起。你一定會成為受到學生需要的老師,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什麽意思……


    聽起來簡直像堺老師將之後的事托付給大河原老師,自己再也不會回到學校。我不禁看向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他們都露出大受衝擊的表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春太忽然開口:


    「堺老師跟大河原老師的關係,實際上如何呢?」


    「實際上?難不成你在想些低俗的事,像情婦、婚外情之類的?」


    大河原老師直視著春太。春太別開視線。


    「……老師不會給人這種印象,不過為求謹慎還是要問一下。」


    帶著鼻音的輕笑聲響起。她說,不是的,我發誓不是這樣。


    「我呢,在堺老師教過的學生中,大概是他唯一的牽掛。嚴格來說,我不是這所學校的畢業生。」


    「什麽?」


    「我沒有畢業。以違反校規為由,我被勸告自行退學。」


    所有人都屛住呼吸。


    「到最後都在袒護我的,就是班導師堺老師。當時我很排斥老師這份熱忱,惡劣地痛罵他後,逃也似地綴學了。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老師那時的表情……其實,我本來沒打算回到學校,因為我知道老師還在任教,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臉見他。但對沒有母校的我來說,找實習機會真的很難。公立學校沒有願意接受我的高中,而私立學校的管道得自己找。無計可施,我忍住羞愧跟老師取得睽違十四年的聯絡。當時,我甚至連拿電話的手都在發抖。」


    大河原老師說到這裏,露出從回憶中清醒的表情。


    「不好意思,講起這種陰沉的過往。」


    我與她對上視線,然後搖搖頭。


    「……為什麽老師願意告訴今天初次見麵的我們這麽重要的往事呢?」


    「你覺得這是重要的往事啊。謝謝你。」大河原老師的雙眼流露出溫柔的神采:「因為在沒有堺老師在的教職員辦公室,老師間出現種種閑話;所以我大概是覺得對象不管誰都好,很想講講這件事。我有時也會碰到這麽想的日子。再怎麽說,你們是流浪學生吧?」


    「下周我們會相親相愛地一起轉學。」


    我們三人深深低下頭。大河原老師好像很開心,喉朧深處發出輕笑。


    春太抬起頭問:


    「請您繼續說剛才那件事。跟堺老師取得睽違十四年的聯絡時,他有什麽反應?」


    「他發出大猩猩的吼叫聲。」


    「啥?」我問。


    「他又哭又笑,不斷大吼。」


    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帶著認真的表情聽她說,我想他們肯定能生動想像那幅畫麵。我朝春太一瞪,端向他的椅腳。什麽情婦、什麽外遇,你的心靈真肮髒。順帶一提,不準靠近草壁老師。


    「不好意思,」界雄開口,「知道堺老師停職真相的當事人,應該還有一個吧?」


    「你說下達處分的校長?」


    「對,我是這麽想的。」


    「我的立場是一介實習老師,沒辦法直接問。」


    沒回報老師的恩情呢。」


    她凝視界雄片刻,眼中的色彩起了變化。


    「七比三。」


    「什麽?」界雄問。


    「——我調查後得知的事實有七成,還未解開的謎團有三成。盡管校長下達了處分,但即便是校長跟學生等相關人士,也沒有任何人知道老師停職在家的真相,這次的事很難辦。」


    大河原老師依序看向我、春太跟界雄。


    「我可以對你們有期待嗎?不過老實講,我一開始僅指望你們年輕柔軟的思考。」


    「老師認為我們不足之處是什麽?」春太問。


    「你們是高中生,經驗還不夠。」


    「什麽嘛,這點啊。不用擔心,我們有貪求知識的頭腦,也有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設法調査的意誌。」


    別小看我們,春太的眼神這麽說。我、界雄、岩崎社長跟鬆田副社長旁觀兩人互動,滿心緊張。大河原老師苦笑。但苦笑中完全不含任何嘲弄。


    「我們來談談這個班級發生的換座位事件吧。」


    「——這間教室,約一個月內換了多達三次的座位。正常來想不可能有這種事,恐怕跟老師停職處分有直接關連。」


    「是堺老師提議換座位嗎?」我問。


    「看來如此,不過有個強行要求這麽做的學生。」


    「那個學生是誰?」


    大河原老師頓時露出難以回答的表情,或許是猶豫。也對……我們是無關人士。


    「是班長。」


    岩崎社長代為回答。大河原老師瞪大眼睛,但他不顧老師的反應說:


    「我跟鬆田調查後做了幾張座位表,給你們看吧。」


    「等一下,岩崎同學——」


    「我說過我下定決心了,而且若是大河原老師泄露校內情報會有問題。請別擔心,座位表沒寫名字,旁人看來隻像是單純的益智遊戲圖。」


    從椅子上起身,岩崎社長把三張a4紙放到桌上,上頭用自動鉛筆寫著代表各人座位的示意圖。


    「數字跟記號是什麽意思?」春太興味盎然。


    「1是五月最後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六月第二周實施的新座位。□是男生,○是女生,●是班長。」


    「班長是女生。」春太說。


    「對。圖的右側麵向走廊,左側麵向操場。」


    我們三人將臉湊在一起看。


    1


    □○□○□


    ○□○□○


    □○□○□


    ●□○□○


    □○□○□


    2


    ○□○□○


    ○□○□○


    □□○□○


    □□○□●


    □□○□○


    3


    □□□□□


    ○□□□○


    □○●○□


    ○○○○○


    □○□○□


    「這是什麽對戰陣形嗎?」


    聽到我這麽說,界雄噗嗤一笑。


    「真是出乎意料。這就是年輕柔軟的思考方式……真羨慕。」


    大河原老師捧著臉,露出陶醉的神情。


    盯著三個座位表的春太問:「●記號代表的班長當然知道換座位的理由吧?」


    大河原老師點頭。「班上隻有班長知道為什麽換座位。她恐怕連班上密友都沒說出理由。雖然相處尙短,但我感覺她散發著這樣的氣質。」


    「每次換座位都會重印教師用座位表嗎?」


    「就算旁人多少有疑問,堺老師也有足以推行到底的權力與人望。」


    「班上反應呢?」


    「在2跟3的時候當然起了騷動。尤其是3,當時還沒有征得所有學生同意。」


    「即使如此,他還是強製推行了。」春太的目光離開座位表。「老師在哪個時間點知道班長牽涉在內?」


    「……第二次換座位,2的前一天。我曾目擊她跟堺老師商量。」


    春太一瞥岩崎社長。


    「岩崎你怎麽知道?」


    「社圑結束後要報告跟商量練習內容,我會頻繁出入教職員辦公室。那時我數次看到班長一臉嚴肅地跟老師說話。」


    「這兩人串通起來,推行了這次難以理解的換座位行動。」


    春太露出沉思,手指輕撫鼻梁。他看起來好像一名望著棋譜的棋士。


    「大河原老師,」岩崎社長開口,「我覺得告訴上條他們那件事比較好。」


    那件事?大河原老師閉口沉默。將這份沉默解讀為首肯,岩崎社長說明:


    「學校二年級跟三年級生,每周末都會考一次小考。」


    我跟界雄同時露出厭惡的表情。


    「一方麵準備大學入學考,此外還有另一層意涵。部分學生認為小考、期中考及期末考同等重要。」


    「因為會影響到校內成績嗎?」春太問。


    「沒錯。會影響到大學指定推甄,一部份學生非常在意。在入學指南上也有宣傳過,這所學校有許多知名大學的指定推甄名額。對渴望搶到名額的學生來說,這就像搶椅子遊戲,三年都在考試時好好努力,生活態度良好,就可跳過入學考。」


    春太「哦」一聲,目光回到座位表上。


    「●記號代表的班長成績好嗎?」


    「她的年級排名第二。」岩崎社長回答,春太轉向大河原老師問:


    「班上有沒有哪個學生在新學期開始後,成績有顯著提升?」


    大河原老師揀選言詞。


    「……三個人,稍有提升的學生則有四個人。」


    聽他們說到這裏,我心中一凜。


    「難不成——」


    「就是那個難不成。」岩崎社長強烈有力地說:「我認為隻要推理換座位的理由,必然會出現這個結論。」


    在眾人注目中,岩崎社長充滿自信地開口:


    「班上出現組織性的作弊。換三次座位是要防止這個情況以及鎖定犯人。」


    「……作弊啊,真難以置信。」我大大歎氣。,


    我不經意望向大河原老師,她抱臂不發一語,春太也露出深思神色地保持沉默,界雄也狐疑地側著頭。咦、咦?


    「怎麽了?你們再驚訝一點嘛。」


    當我在界雄耳邊小聲說,他就伸指輕敲第三張a4紙。


    3


    □□□□□


    ○□□□○


    □○●○□


    ○○○○○


    □○□○□


    「這個3很奇怪。」


    我仔細觀察。這麽說來,唯有3中□代表的男生跟○代表的女生以奇妙的形式聚集在一塊。這有意義嗎?


    但總之先附和就對了。


    「也對。」


    「沒錯。」春太一拍大腿。「1跟2還可以理解,但多虧這張3的座位表,學生看起來沒有在每次換座位時都平均大風吹。」


    大河原老師抿嘴一笑。「你們也覺得班上出現組織性作弊嗎?」她聽起來像試探。


    「嗯——還很難說。」春太伸著懶腰:「防範作弊為前提的話,我覺得換座位這個行為很『粗糙』。」


    「我也這麽想。」界雄點頭讚成。「若要阻止作弊或鎖定作弊犯人,加強監考比較快。」


    敢輕舉妄動。我想堺老師這種資深老師應該會這麽做。」


    根本沒必要強行換座位。盡管確實有考試成績提高的學生,但不能無視當事人的努力,直接跟作弊連結起來也太過性急。


    「要否決這個可能性還太早了。」岩崎社長插嘴:「假如班長其實是作弊集團的中心人物,堺老師無奈之下給予協助,這樣如何?」


    「協助?」春太問。


    「例如說,有的學生無論如何都想提高成績呢?比方說父親被裁員,或是家庭環境令人同情……」


    「岩崎,你的話裏有矛盾,這樣沒問題嗎?」春太指出這點。


    ——他相當厭惡不正當的行為跟犯罪。昨天岩崎社長是這麽說的。


    岩崎社長一陣動搖,春太繼續說:


    「你們跟老師相處很久,我想以你們的主觀與直覺為準。你覺得有可能嗎?」


    岩崎社長繃緊神情。


    「堺老師無論什麽理由,都不會允許作弊。我的想法太淺薄了。」


    他馬上承認自己的錯誤。不管是安排這間教室的方式還是這件事,都看得出他不愧有從手球轉換跑道後成為管樂社社長的器量。春太以沉著的目光回應他。


    「多虧你說出自己的想法,才能劃掉其中一個可能性。謝謝。」


    作弊說很快就排除了,真厲害。大河原老師注視著我們。自己調査後得知的事實有七成——她應該知道換座位的理由。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很有興趣看我們會以自己的力量導出什麽答案。春太跟界雄似乎都已經注意到她這種挑戰態度。


    界雄注意著大河原老師的反應地說:「從1、2、3中班長的位置軌跡來看,比起『觀察』或是『被觀察』,總覺得更像『逃離』某個東西。」


    的確。1時她在教室左側,2時她在右側,3時移動到中央,移動幅度很大。


    「逃跑啊。」春太注意著大河原老師,重複這個詞。「如果在逃跑,對象又是什麽?」


    「班上同學一定有類似跟蹤狂的男生。」我靈機一動。


    界雄側過頭。「在教室中到處逃也沒用,我覺得不構成強行換座位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有男生會在課堂搗蛋,例如亂丟撕成小塊的橡皮擦、碎紙片等等。」我不服輸地提出下一個假說。


    「出聲警告不就行了。」界雄說。


    「沒辦法警告,因為是以變化球的軌跡飛過來,不知道哪個男生丟的。」


    「……真是了不起的妄想力。」


    我被界雄徹底擊敗,消沉下來。真抱歉,我就是個妄想速度飛快的少女……


    「不,小千的意見從一開始就有正中紅心。看,3的座位表看起來就像麵對男生的攻擊,女生擺出迎擊的陣形架勢。」


    對吧,春太。我笑眯眯地指向3的座位表。


    「感覺就像男生vs女生對不對?有種準備迎擊的感覺吧?」


    「嗯,一定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岩崎社長「哦」一聲,伸長脖子看著3的座位表。


    「你們這麽一說,的確如此。可以解讀成班長左右兩側跟背後都被其他女生保護。」


    「對對,感覺1跟2在觀察狀況,3就下定決心擺出陣形。」


    「抱歉,我撤回你在妄想這句話。」界雄道歉後,拿起1的座位表。「繼續往下討論吧。要不要思考看看這三次換座位的時期?當中或許有什麽意義。」


    1是五月最後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第二周……


    「繡球花開的季節?」我想起清水南高中中庭的盆栽。


    「梅雨季嗎?」春太跟著猜。


    我的目光落到胸前的緞帶。「……換季?」


    「就是那個,就是換季。」界雄提高嗓門。「如果包含緩衝期,學校大抵都在這個時期換季。」


    「夏季製服啊。這說不定隱藏著提示。」春太再度沉思。


    「那個,」鬆田副社長突然探出身子,「——這麽說來,,一次放學後曾經受堺老師拜托,借他手機一段時間。」


    「你竟然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借人?」我忍不住問。


    「……因為堺老師沒有手機。」


    「老派也該有個限度。」春太傻眼。


    「不過他記得所有分部小組長家裏的電話號碼。」鬆田副社長說。


    「還有全班同學的電話。」大河原老師沉著補充。


    「……感覺是遇到災害時很可靠的老師。」界雄托腮敬佩地道。「聽說以前的人都記得五、六十個親戚跟鄰居的電話。」


    春太十分錯愕,他睜大眼睛。真有趣。


    「欸欸,春太背得出我的手機號碼嗎?」


    「問了這個問題的小千你又如何呢?」


    我跟春太互踢椅腳的期間,界雄歎口氣地問鬆田副社長:


    「……抱歉離題了。老師為什麽要借你的手機?」


    「老師要用手機的相機功能。我那天看到老師在放學後的教室,邊走邊拿著我的手機對著各個方向。」


    「哦,他用相機拍攝這間教室嗎?」


    「他大概隻是透過觀景窗到處看,因為照片資料夾裏沒留下任何檔案。」


    「隻有看而已?」


    「對,看起來也像在找東西。」


    透過相機觀景窗找東西?跟用肉眼找有什麽不同?我跟春太停止打鬧,注視界雄與鬆田副社長的互動。


    「難不成那個班長,嗯,怎麽說……是一位性感可愛的女生?」


    聽到這個唐突的問題,鬆田副社長瞄一眼岩崎社長。社長代為回答:


    「她在去年的文化祭中,獲選為藤咲美女。」


    鬆田副社長不甘心地低下頭。我好像理解她的心情。


    界雄靠上椅背,慢慢環顧眾人的臉。


    「這次輪到我了。我知道換座位的理由了。」


    接著他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才說:


    「在教室亂飛的不是橡皮擦碎塊,也不是碎紙片,而是視線,相機的視線。堺老師做這些事,是要鎖定班長從哪個座位被偷拍的。」


    ……偷拍?竟然在教室裏?我無法想像。我馬上偷看大河原老師的反應,一直默默傾聽的她微啟唇瓣:


    「最近相機的確都變得很袖珍,甚至可以內藏在手機裏。不過相機再小、設法消除快門聲,我覺得在上課中拍照還是有難度。」


    她說得對。拍攝者要舉起相機,從觀景窗觀察,再按下快門。無論身處何處,拍攝者都會顯得不自然。但界雄冷靜搖頭。


    「如果跟拍電影或電視劇一樣的手法呢?」


    「咦?」


    「班長的座位固定,隻要事前決定相機角度就行了。犯人持續錄製『影片』,然後把想要的部分剪下來。」


    大河原老師麵無表情地注視界雄,界雄用一副「怎麽樣」似地自信眼神回應。片刻沉默後,大河原老師努力維持冷靜地說:


    「——看來你們距離教室的偷拍犯阿斯莫德更近一步了。」


    4


    在寂靜的教室內,窗戶照進的暗紅色陽光逐漸漫開。酒紅色木頭地板反射光芒,奪去我的目光。我一看窗外,隻見天空火紅欲燃,逐漸帶上豔麗的色澤。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刻。


    「阿斯莫德?」


    春太重複大河原老師口中的奇妙名詞。


    差不多該告訴你們了——大河原老師以此作為開場白地張口。


    「祂是被所羅門王封印的七十二位魔神之一,專司色欲的惡魔。有個以這個惡魔為名的學生就在這一班。」


    她從椅上起身,稍微


    拉上窗簾檔住豔紅的太陽。


    「……我是用一根手指敲電腦鍵盤的機器白癡,所以我隻能把靠自己查到的事盡量詳細地告訴你們。聽說去年起,在電腦網路的世界,出現一名自稱阿斯莫德的人物,那人不斷公開上課中藤咲高中女學生的照片。這件事沒征得本人同意,也沒拍到臉,但拍到臉部下方看得出哪個學校製服的範圍。在網路世界裏,有個叫全國高中女生照片收集站的留言板。」


    我看向坐回椅子上的大河原老師。她的臉上浮現些許不快。


    「今年這間教室裏被阿斯莫德拍攝的對象增加了。班長發現這件事,因為她自己就被當成標的。雖然沒拍到臉,不過她還是看出自己的製服。在換季的緩衝期,她一換上夏季製服,公開在網路上的照片就一下子暴增。」


    「有夠低級。」我輕聲說,鬆田副社長也點頭。


    「班長不是會忍氣呑聲的學生。」大河原老師不流情緒地道:「她正義感強烈。班長告訴堺老師這件事,想為全校女學生追查出阿斯莫德的真麵目,而手段就是靠三次換座位。」


    春太的視線落到三張座位表上,說出疑問:


    「為什麽是在上課時間?」


    「因為盯上的拍攝對象不會動。」界雄回答。


    「這個我懂,可是——」春太抬起視線,看向默默傾聽的岩崎社長。「這時我想聽聽你這種健全男兒的意見。」


    「喔,好。」被評為健全的岩崎社長不知所措。「看到女學生上課中的照片,你會心癢難耐嗎?」


    岩崎社長認真思考,然後搖頭。鬆田副社長銳利的視線射過來。


    春太看著大河原老師問:「老師實際看過阿斯莫德拍的照片嗎?」


    「我好不容易才從班長口中問出這件事,沒辦法連照片都……」


    「為什麽對方特地用阿斯莫德這個名字,老師不覺得在意嗎?」


    大河原老師緊閉上嘴。她的神情透露出那是她從未想過的事。


    「我很在意。界雄,你有沒有辦法確認?」


    聽到界雄答好,春太朝他拋去自己的手機。


    「你要打電話給誰?」我問。


    「fm羽衣電台的熟人。」


    界雄起身稍微遠離眾人,然後按下手機按鍵。他沒有手機,但同樣把電話號碼背得一清二楚。鈴聲響一段時間後,電話接通了,界雄馬上擺出低姿態地連連點頭。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您,我是睡蓮寺的檜山界雄。對,對,好久不見。咦?我過得很好——啊?龜兔賽跑第二集?敬請期待,我現在寫到第三集了,是烏龜孫子與兔子孫子的槍擊戰。烏龜孫子脫下殼後可是很驚人的,肌肉發達又強大。」


    嚴肅氣氛全毀。


    「……這個人什麽來頭?」


    感到可疑的鬆田副社長對我耳語。雖然感覺自己隻說得出可疑說明,但我還是試著捧他一把:「我想比起我,他認識的大人應該多更多。」


    「現在方便借用您一點時間嗎?我想問關於相機的問題,才會緊急打給您。您不是說過以前在地方電視台的錄影現場受過訓練嗎?唉呀,真是的。對,那我說了。如果透過數位相機的觀景窗找東西,會發現什麽?就是肉眼看不到,但透過數位相機觀景窗就看得到的東西。」


    界雄重新拿好手機。


    「咦?我說得很難懂?那我詳細說明狀況,您聽聽這樣如何。」


    界雄在長長的說明後陷入沉默。


    「您答得真快,真不愧是您——咦?色小鬼?觸法?是啊,要嚴詞警告才行,我會親口罵一頓那個人。多虧您幫這個大忙。請您保重身體,不然我真的很擔心。酒也要少喝哦。」


    界雄恢複認真神色地掛斷手機,拋回去給春太。接著,他看向呆楞不語的我們。


    「堺老師在這間教室尋找紅外線光源。聽說透過數位相機的觀景窗看出去,紅外線會發出白色光芒。」


    椅腳的聲音響起,那是大河原老師。


    「這怎麽回事?」


    界雄回答:「自稱阿斯莫德的學生大概用紅外線相機偷拍。這樣就跟『阿斯莫德』的含意相符了。」


    大河原老師倒抽一口氣地凝視著他。界雄竪起兩根手指說明:


    「紅外線相機有兩個特征:一是可以在黑暗中拍攝,電視上的動物節目有時會進行夜間拍攝,就是用這個;另一個特征——相當惡劣哦,那就是可以在白天透視單薄衣服的內側。」


    「透視?」我驚訝地說。


    「聽說在衣服跟肌膚緊貼的狀態,而且是穿薄衣服的狀態下,可以透視到內衣的花樣,但會拍出有如黑白照的單一色調。不過如果是藤咲這種知名私立學校的女高中生,或許沒差。」


    的確,學生上課時會形成前彎姿勢,衣服會緊貼在背,而且現在穿夏季製服。在這間教室裏,這種惡質偷拍行徑竟然就在日常之中進行……


    無可原諒,那人是女性公敵。我跟鬆田副社長的表情緊繃。


    大河原老師帶著茫然神色靠上椅背。「班長跟堺老師沒告訴我這麽多……」


    「因為老師是客人,不能把您卷入。」


    春太說完,再次將三張座位表擺到桌上。


    「事情比想像中更嚴重。班長擔任誘餌,堺老師負責動腦,兩人一起跟自稱阿斯莫德的學生對決。從這種觀點再思考一次,我覺得1、2、3的座位安排得很巧妙。1的時候,班長在後麵數來第二排,靠近操場這一側,2換到同排靠走廊那一側,感覺就像環顧教室整體,然後從左右兩邊大幅逆襲,鎖定阿斯莫德的真麵目,最後在3決勝負。這樣3就合理了。」


    「咦?」我發出聲。


    「座位持續換三次,這表示阿斯莫德沒有停止用紅外線偷拍。阿斯莫德大概篤定自己的真麵目絕不會曝光。在這方麵,班長跟堺老師略勝一籌。」


    什麽意思?我凝神注視3的座位表,鬆田副社長也湊過來。


    「老師,您知道三次換座位的詳請嗎?」


    聽到春太的問題,大河原老師略顯猶豫的聲音在教室中響起:


    「……這是要鎖定阿斯莫德的身份,但隻有堺老師知道是誰。」


    「那個人不見得是男學生,也可能是●記號,班長後麵一排的其中一人。」


    臉幾乎貼在一起的我跟鬆田副社長喉頭深處發出呻吟,同時抬頭。犯人是女生?騙人吧?呆住的岩崎社長偷看大河原老師。大河原老師重重吐出一口氣。


    「……對,我知道是女學生所為。」


    「女人的敵人就是女人啊,dj阿米說得果然沒錯。」


    界雄別過頭低喃,我惡狠狠地瞪他。


    「這樣事件就該解決了。」春太一手撐著桌麵起身。「既然鎖定自稱阿斯莫德的學生,按這所學校規定處罰她就行了。無論什麽借口或理由,一旦踏錯那一步就是犯罪。」


    然而,大河原老師苦澀地吐出一句話:


    「……但事情還沒結束。」


    「因為堺老師被逼到停職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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