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色的小型巴士上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天空被染成了紅色。


    從車站就能看見上麵有墓地的那個山崖,大地的家就在那下麵,走過坡道很快就能到家。


    但是大地慢慢地走著,要是讓付喪神們看到自己哭腫的眼睛感覺很難為情。


    莉莉也配合著大地的步速走著。她自稱是大地的姐姐,感覺應該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吧。


    要是讓家裏的付喪神們看見自己哭腫的臉,他們會說什麽呢,應該不會笑吧,但是肯定會擔心的。


    要怎麽辦好呢。大地考慮這這種事的時候,啊的一聲察覺到了。


    自己已經完全接受了家裏的付喪神們了,也認為他們會在家裏等著自己回去。


    明明曾經覺得他們繼續待在家裏還是離開到別處去都隨便的說。


    現在如果回家時打開玄關的門沒有聽到‘歡迎回家’的聲音時會怎麽樣呢。


    想象了一下之後感覺像是經受蠟燭的灼燒一樣,心裏稍微有些疼痛。這份疼痛大地已經很久沒有感覺過了,不習慣了。大地又長長歎了一口氣。


    已經忘記怎麽處理這種感情了。而且也不能完全相信現在的自己能做到什麽事。


    上學用的書包掛在肩上,大地無意間用手指緊緊握住了書包的帶子。


    一直明白的,自己其實是想把這雙手伸向別人的。


    但是卻拿不出勇氣 ,自己也變得討厭了。


    馬上就要到家了。前麵是民居和住宅集中的區域,大地無力地走在路上。在一片夕陽中,巷子裏光不能照進來顯得很黑暗。


    走在巷子中間,大地停下了腳步。


    “……有什麽聲音吧?”


    大地感覺從身後傳來了他和莉莉的腳步聲之外的聲音,莉莉也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


    “聲音?……確實呢”


    莉莉的話剛說完,大地的耳中也清晰地聽到了那個聲音。


    是又硬又重的腳步聲,和緩慢而有節奏的人的腳步聲不同。不是兩隻腳的聲音而是四隻腳的聲音。


    隻聽聲音就能判斷是個大家夥。這時大地的腦中浮現出來陽菜說過的怪談。


    ——說起來最近市裏有了一個傳言,有馬的幽靈出沒。


    一想起來就發現了,對啊,這個聲音就是馬的腳步聲。在父母遭遇事故的那一天,自己被伯父家帶到動物園去玩,那時在親密接觸廣場裏曾經騎過馬。現在聽到的聲音和記憶中的聲音完全一樣。


    黑暗的巷子的對麵傳來了咚咚的腳步的聲音,但還是看不到什麽。


    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接近,大地馬上抓住莉莉的手跑了起來。跑出巷子就是坡道,再經過架在小河上的石橋,終於回到了家。


    迅速把家裏的門打開滑進玄關裏,家裏的付喪神們看到大地這麽慌張都很驚訝,瞪大了眼睛。


    “怎麽了呢,這麽慌”


    和平時一樣穿著晚禮服的青葉最先開口問道,然後紅葉也跟著露出了擔心的表情。她從星期天的那件事以來有一陣一直心情不好,最近好像終於心情恢複了。


    “不,有點……”


    大地活動了幾下肩膀,然後卻不能好好地說出話來了。大地轉過身去把玄關的拉門關上掛上鎖,背後大家在意也沒有辦法了。現在側耳仔細聽一下,已經聽不到剛才的聲音了。


    大地轉頭看了看旁邊的莉莉,她也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聽不到。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大地靠在門框上把腰彎了下去。


    “怎麽了,在學校發生什麽了嗎?”


    從起居室出來的秋津也擔心地去詢問大地,珠風也在她的腳邊,黑色的鼻子哼哼地叫著。


    大地再抬頭一看,青葉和紅葉從廚房出來了,甚至連木鏟爺爺也在旁邊露出了擔心的表情。


    大地看著站成一排的付喪神們的神情,察覺到了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


    付喪神們如同大地想的一樣來迎接他了,大地終於忘了剛才的恐懼,勉強露出了無力的笑容。


    * * *


    那天夜裏,大地被雨聲吵醒了。


    放在床邊的數字鬧鍾發出綠色的光,時間是淩晨兩點。


    大地想著雨要是一直下到早上就麻煩了,然後想繼續睡下去,但是想起了某件事之後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天氣預報沒有說晚上會下大雨。早上的時間很緊,因為嫌麻煩平時家裏總是把外邊簷廊上的門板(緣側)收起來(雨戶)。


    簷廊上的玻璃推拉門是鎖上的,雨聲嘩啦嘩啦的打在門上,聽聲音就能感覺到雨很大風也很強。雖然感覺應該沒問題,但是如果玻璃破碎了的話就晚了。


    大地悄悄地把房間的門打開,走到了外邊的走廊上,外邊電燈沒開一片漆黑,付喪神們都已經休息了靜悄悄的,要是吵醒他們就不好了,大地拿出了手機用液晶屏幕的光代替手電照明走了出去。


    大地靜靜地走著,回想起了晚上的事。


    付喪神們發現大地臉上有哭過的痕跡都很擔心他。雖然感覺很難為情,大地還是把發生了什麽事告訴了他們。付喪神們聽完都笑了,但絕不是嘲笑大地,而是安心的笑。


    他們都和莉莉一樣,很擔心大地。看到大地不能把手收伸向重要的地方,看到大地已經放棄了的樣子,他們都很擔心。現在大地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看起來都很開心。


    大地還是個孩子,是這個家中年齡最小的。被當作孩子對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實際上感覺被什麽追著之後也做出了慌慌張張跑回家這種事,簡直就是個孩子。明明在一起的莉莉就一直很冷靜,真是慚愧。


    那之後還讓青葉和紅葉查看了一邊房子的四周,也沒有發現什麽。秋津也說不管是付喪神還是別的怪異,有不少意外的就在身旁的隻是沒有發現而已的存在。確實如此,隻是這個家中就有這麽多付喪神,外邊也有很多就不奇怪了。也許秋津他們不是多麽稀有的存在。


    大地把玻璃門拉開,從防雨窗套(戸袋)裏把門板(雨戸)拉出來。外麵的雨打在臉上,眯起眼睛之後視野變得更差了。嘎吱嘎吱的把門板拉出來,完成了一半的時候——


    大地感覺到了院子四周的草叢裏從什麽在動,和在風中搖動的樹枝不一樣。天上烏雲覆蓋,什麽照明都沒有,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但是確實能感覺到什麽在那裏。


    在臥室裏穿著的睡衣裏,大地從口袋中拿出了手機,用屏幕的光去照亮院子。模糊的白光隻能照亮很窄的範圍,能看到雨滴像銀針一樣落下來,雨幕重疊了好幾層。


    這麽弱的照明基本上起不了作用,但大地還是把手機左晃右晃,想盡量把院子裏照——


    “呀!?”


    大地不像樣地叫出了聲連連後退,還把手機弄掉了,摔在簷廊的地板上發出了突兀的硬質響聲。


    雖然沒有了照明,但是大地反而看清了對方。


    站在院子裏的巨大影子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每一步踩在地上都發出沉重的聲音,還伴隨著清脆的碰撞聲。


    那是比夜色還要深的漆黑色。


    清脆的碰撞聲是它身上鞍具和皮革上掛著的金銀裝飾發出的。


    那個在大雨中盯著大地看。它的身體表麵被浸濕了能看到光澤,和生物的皮膚柔軟的感覺不一樣,能看出堅硬的無機物的質感。


    那是黑檀吧。


    響起了咚的聲音,它又走近了一步。大地不禁同時向後退了一步,踩到了手機上。失去平衡的大地無奈的摔倒在地上。


    “好疼…!”


    大地用手按住了磕到的膝蓋,不禁呻吟了出


    來,這時有一股微暖的氣息吹到了大地頭上。大地抬頭一看,發現是黑色的鼻尖。明明那個的全身都是黑色的,但是隻有盯著大地看的雙眼通紅閃爍著光。


    大地維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蹬起腿來,想先移動到屋子裏麵躲起來。但是那個好像追了過來,黑色的影子慢慢地把頭伸了過來——


    “珠風!”


    從身後傳來了年幼的高亢的叫音,同時有什麽很大的東西從大地的頭上飛了過去。飛過大地的東西落在院子裏之後吼出了雷鳴般的咆哮,連雨滴都吹飛了。


    聲音大到讓人擔心會不會連房子都被破壞掉。發出威懾的叫聲的好像是一隻巨大的狗的化身。身上是深褐色的皮毛。看清了這個從來沒見過的猛獸的樣子,大地又再次害怕了起來。


    “跑了嗎”


    狗的化身講話了。而且好像是聽過的聲音。


    “大地,受傷了嗎?”


    像老虎一樣龐大的身軀轉過身來,深褐色的皮毛裏有一位穿著蜻蜓花紋圖案浴衣的小女孩。


    “秋津!……那這隻狗是”


    “嗯,是珠風。”


    秋津撫摸著狗的化身的背部、它大大的尾巴就搖了起來。姿態勇猛,從嘴裏還能看到尖銳的牙齒,和平時黑糖饅頭一樣圓滾滾轉來轉去的樣子又像又不像。隻是像平時一樣的玩鬧,可能連手臂或者頭都能咬斷吧。


    “為什麽變成了這個姿態……”


    “我們本來就是為了犬神憑依的祭祀而畫的畫,紀念在儀式上被犧牲掉的狗和它的飼主的小女孩。珠風擁有相當於真正的犬神的力量哦。”


    秋津一邊撫摸著珠風的毛發一邊回答道。緊接著屋子裏的燈亮了,突然的亮光讓大地眯起了眼睛。


    “剛才好大的聲音,發生什麽了?——哇啊、珠風?!你這個姿態可是好久沒見過了!”


    “討厭,簷廊都濕掉了!我可不會幫忙清理哦? 禮服的裙子會變髒的—”


    醒來的青葉紅葉也被嚇到了相繼叫了出來。他們身後是木鏟爺爺和莉莉,兩人注意到珠風的姿態變了之後好像也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


    莉莉也幫忙打掃,用毛巾擦拭簷廊,把門板和拉門關上。全部弄完之後放鬆下來已經快淩晨三點了,大地完全清醒了。


    “真是的,這不就睡眠不足了嗎”


    紅葉一邊不停的抱怨,一邊用毛巾幫秋津擦幹弄濕的頭發。青葉也用毛巾擦著變回小狗的珠風,還不斷撫摸著它。


    “但是多虧了秋津得救了,珠風也好厲害。”


    大地道謝完,被毛巾半包住頭的秋津用鼻子哼了一下。


    “那隻是一點威脅而已,但是沒有打招呼就隨便走進我們的地盤可就讓人不高興了。”


    “對方是野獸的怪異吧?那應該比普通的怪異鼻子更靈敏才對,這樣還敢不怕珠風的氣息靠過來呢。”


    木鏟爺爺把手抵在下巴上念叨著。說是地盤什麽的確實不至於,但是在大地家範圍內的土地上,平時確實不會有別的怪異或者妖怪進入。即便如此剛才還是闖進這裏的怪異——


    “是木馬”


    大地一邊用毛巾也擦了擦自己的頭,一邊低下頭說道。付喪神們的視線都集中了過去。


    “是父親畫裏的那個木馬。”


    黑檀的木馬,身上還有異國色彩華麗閃亮的馬具,毫無疑問就是父親在壁畫裏畫的那匹馬。


    “這樣啊,航的……它找大地有什麽事嗎……”


    知道那是大地父親畫裏的付喪神之後,秋津有一點尷尬的嘟囔著,用毛巾擦著臉把臉擋住了。


    盯著大地看的通紅的眼睛。


    想說什麽似的那副眼神和大地記憶中回想起來的一模一樣。


    大地小時候就喜歡那幅畫。但是到現在卻一直忘了,那幅畫在舊校舍裏,獨自老化剝落。


    是有怨恨嗎。大地賦予了它魂魄,但是那之後又把它棄之不顧。


    “大地,沒事吧?”


    莉莉在旁邊出聲問道,大地抬頭望去。她的表情很沉痛,眉頭緊皺不安地看著大地。


    “啊,沒事的。這麽晚了還把大家吵醒真是抱歉。”


    不管如何大地笑了笑然後向大家低頭致意。不管現在再怎麽清醒了,還是再去睡一下比較好,不然明天會很辛苦的。


    每個人都回房間之後把燈關上。還能聽到風聲和雨聲,房間裏十分昏暗,大地躺在床上思考著木馬的事。


    陽菜曾經提到過的馬的幽靈,就是這個木馬肯定沒錯。


    和大地想的一樣,自己小時候十分喜歡的壁畫上被賦予了魂魄。但是為什麽到現在才開始活動呢。簡直好像是知道自己回到了這片土地上想找自己一樣。


    去壁畫那裏實地看一看應該就能明白吧。但是如果那個木馬真的是怨恨大地的話就有點危險了。在這個家裏還有珠風守衛。真的有必要特意去到一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去嗎。


    大地把自己的手舉起來,還隻是高中一年級的纖細的手,不能依靠的手。


    雖然莉莉那麽說過,但是大地還是不相信自己的這雙手。


    * * *


    雨到早上變小了,上學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放晴了。


    “操場還是濕的,所以今天的體育課男生也到體育館去上。”


    “不要啊—,好擠的”


    “是啊很擠的,女生們你們變瘦點吧— ”


    男生的體育委員向班上的同學傳達完原老師的指示之後,女生們發出了噓聲。但是不是真心的討厭,更像是開玩笑的說法。男生們也跟著開起了玩笑。開學已經一段時間了,同學們之間關係都沒有拘泥了。


    說是這麽說,體育館會變擠這種事還是沒有的。體育館在東側,二層是第一體育館,三層是第二體育館;還有第四層是柔道部等的道場,一層是音樂室、計算機室、食堂等場所。


    上體育課和全校集會的時候主要使用的是二層的體育館,女生們在那邊男生在三層,所以不會發生爭搶場地之類的事的。


    “海波君,感覺你臉色不太好呢,身體不舒服嗎?”


    早上班會前教室裏吵吵鬧鬧,陽菜擔心地詢問大地。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在早晨或者課間休息的時候,幾個人都會在大地和莉莉的走廊旁邊的座位旁集合。


    昨天晚上大地考慮了好多事,不知不覺就到了早晨,基本沒有睡著。陽菜察覺到了大地臉上的黑眼圈了吧。


    “嗯,昨天晚上被雨聲吵醒了,醒來之後就不怎麽睡得著了呢。”


    “啊,說起來風也很強呢,所以你睡眠不足嗎?”


    “差不多……對了,石水同學呢?”


    莉莉在大地後麵的座位上,悠生還沒來。平時總是和上課鈴響同時進教室的,今天也是勉勉強強。陽菜也是剛剛才到的,但是平時和她一起做巴士上學的冴華卻還沒來。


    “冴醬來了哦。但是從巴士下車之後好像有點不舒服,我帶她去保健室了。我覺得可能是貧血,但也可能是睡眠不足。海波君也很難受吧,不要忍著了直接去保健室歇一會比較好哦。上課的筆記一會你看我的吧。”


    大地聽到陽菜的建議有一瞬間動心了。就算隻睡一會應該也會輕鬆不少。但是……


    “不用了,沒問題的。我在課間小睡一會就可以了。”


    但是大地這麽說完的一節課之後馬上就感到後悔了。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師叫富川鈴奈,是一位比班主任大裏老師年輕的女性。富川老師上課時會播放一首英文歌曲,然後在講課時引用裏麵的歌詞,是一種很獨特的教學方式。今天選的歌曲是電影《獵鹿人》(the deer hu


    nter)中的插曲,寬廣而優雅的旋律加上平穩的女性的歌聲,讓人安心下來引人入眠。


    大地用手撐著臉頰,不時頭突然滑下來然後猛的驚醒,這個過程不知道重複了幾遍。真想就這樣趴在桌子上睡著,雖然知道不行但是又好像被睡魔壓住了頭抬不起來。早知這樣的話還不如幹脆聽從陽菜的建議去休息還比較好。


    音樂放完開始上課之後,大地也沒有清醒過來。等到下課鈴響的時候,大地的筆記本上爬滿了彎彎曲曲的蚯蚓一樣的符號。最後還是去借了陽菜的筆記本。


    第二節課是體育,大地無力的低著頭準備移動。平時的話連續兩天都有體育會感覺很沒有幹勁,但是隻有今天感覺還好,因為動一動身子會精神起來吧。


    更衣室在東館一層最裏麵,男女共用。男生今天的體育課內容是籃球,悠生知道之後第一個換完衣服衝到三樓去了。大地在一旁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慢吞吞的換衣服,最後一個走出了更衣室。


    打開門之後,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個人走得飛快,是認識的人。


    “啊,石水同學。你身體好些了嗎?”


    “誒…嗯…算是吧”


    冴華手上抱著裝有運動服的袋子,曖昧的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還有些陰暗,看來還沒有恢複平常的狀態。


    “日和同學和莉莉應該已經上樓了。而且,女生的老師是大裏老師的話不用那麽著急也沒事吧……不用勉強比較好吧”


    剛才換衣服的時候,聽到了她們兩個人的聲音從門外經過。而且女生的體育老師就是班主任大裏老師,她已經知道冴華身體有點不舒服到保健室去了,這樣即使冴華遲到應該也不會責備她才對。大地把這些都告訴冴華之後她點了點頭。


    “這樣啊,謝謝。——那個,海波君”


    冴華把手放在更衣室的門把手上,猶豫著向大地問道。


    “前一陣讓我們看的那張壁畫的照片,那張畫現在怎麽樣了?”


    冴華沒有看著大地而是望著更衣室的門和大地說話的,她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表情。


    大地的心髒一震,想起了自己昨天遇到的事。


    “……應該,好像是還留在那裏。但是有計劃要拆除舊校舍了,也許最近畫就會消失吧。話說你怎麽問起這件事?”


    聽到大地的反問,這次是冴華的肩膀震了一下。


    “不,沒什麽,耽誤你真是抱歉。海波君也快點上去吧,不然會被罵的。那我先走了。”


    冴華很快說完這些話,然後走進了更衣室裏。


    門外的大地呆住了一下,但是上課遲到就糟糕了,大地也馬上動身前往體育館了。


    為什麽冴華對那幅畫那麽在意呢,她有普通人沒有的那種能力。


    這樣的話,她想說的話究竟是……


    在通往體育館的台階上的平台上有一個窗戶,透過窗戶能看到外麵的操場。昨天晚上的雨還沒有幹,操場上土的顏色很深。


    在操場中央,那個在那裏。


    巨大的馬,身體表麵是光澤的黑檀,馬具上是金銀的裝飾,反射了陽光,閃爍著光。


    仰起長長的頭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麽一樣。肯定是在找大地吧。


    那雙通紅的讓人害怕的雙眼。


    大地記憶裏的畫裏不是那樣的眼睛。比夜色還深黑的黑檀的身體,宛如有靈意的深黑的雙眼。


    然後現在為什麽變成了那種充血一樣的深紅眼神呢。


    “是我的錯嗎……”


    大地靜靜地把手撫在窗戶上自言自語的說道。黑檀的木馬好像放棄了,低下頭溶解在空氣中消失了。


    冴華看到那個木馬了吧。她既然擁有能看到的能力就能看到恐怖的怪異吧,她目擊了那個恐怖的木馬吧,然後可能是因為害怕才感到不舒服的。


    如果那個木馬一直這樣下去的話冴華會一直惴惴不安吧,那是不可以的。大地最害怕的事就是因為自己的原因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


    大地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手心裏。


    把木馬消失的操場甩在身後,大地繼續沿著台階向上走去。


    * * *


    “今天回去的時候去買東西吧”


    在學校操場看見木馬之後的第二天是星期五。


    大地在回家的巴士上向莉莉這麽提案說道。


    在大地家附近的巴士站前麵一站的地方就是搬家來那天采購去的超市。雖然已經去過那個超市很多次了,但都是休息日去買好多東西,在工作日放學回來的途中順路去超市買東西這還是第一次。


    但是要做的事是一樣的,讓莉莉推著購物車,大地挑出要買的東西,慣例就是這樣的。


    放進籃子裏的主要是一些幹燥粉絲之類的易於保存的食物,悠生來家裏玩的時候帶來的蔬菜還剩下好多。


    然後是點心之類的,基本是給秋津買的。


    結完賬之後從超市裏出來,大地兩人走在夕陽下海邊的路上。這裏離家稍微有段距離平時都是騎自行車,但也不是不能步行的距離。一邊聊著學校發生的事,或者作業的事,沒什麽意思的對話中很快就能到家。


    但是,大地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的停下了腳步。


    “大地?”


    莉莉回過頭奇怪地看著大地,然後大地把手上的購物袋遞給了她。


    “不好意思,我有點忘了買的東西,你先拿著東西回去吧。”


    “這樣的話我也一起……”


    “冰淇淋!買了冰淇淋對吧?雖然裏麵放著冰塊,但一會還是會融化的。所以拜托你了。”


    大地打斷了莉莉想要和自己一起回超市的話,低下頭拜托她。


    給秋津買的點心是冰淇淋,超市的收款台附近有免費的冰可以使用,就把冰放在冰淇淋的袋子裏保溫了。但是如果再走回超市去買東西的話,應該會融化了吧。


    “離家很近了,趕快把冰淇淋放到冰箱裏去吧。那拜托了啊”


    大地硬把手提袋交到莉莉手上,然後轉過身跑回了剛才的方向。


    跑了一陣之後回頭看去,莉莉好像沒有追過來,大地安下心來拐出了海邊的道路。目的地不是到超市的道路,而是到山邊的坡道。


    平原不斷展開的田野中,有幾棟建築物建彼此挨得很近。是小學校、中學校和公民館,這附近沒有其他住宅以外的建築,所以從遠處看也很顯眼。


    這些建築物中,小學校範圍的邊緣上有一棟顯得尤其老舊的建築物。


    “好懷念啊……”


    大地當時用的是新校舍,和舊校舍的土地在一起。通過田野間的小路上下學。和過去相比景色幾乎沒什麽變化,讓人懷念。


    走在以前的上學的路上,在途中拐出來,然後順勢進入旁邊的小山丘上的竹林。


    從那裏就能看到小學校的全景了。夕陽已經西斜,馬上就快落山了。在新校舍的二層,有幾盞燈點亮了。


    亮燈的房間記得應該是職員室,現在還有教職員留下來加班嗎。


    大地抱著書包蹲了下去,地麵幾乎已經幹了。


    然後一直幹等著。不時拿出手機看一下時間,太陽落山了月亮出來之後一直等著。


    肚子餓的叫了起來也隻能忍著。為此才特意叫莉莉先回去的。


    在放學之後順路去買東西也好,特意帶著平時不會在錢包裏放著的多餘的現金也好,對秋津說給她買冰淇淋也好,全都是為了這件事。


    父親畫的畫裏的木馬,如果找大地有什麽事,那和莉莉以及其他付喪神們都沒有關係。雖然有秋津和珠風在能讓人安心不少,但那簡直就是狐假虎威了。


    不是去用犬神的威力去威懾它,大地感覺如果不弄明白木馬決定開始四處活動的想法的話就不行。就算那份想法是怨恨大地也隻能接受。不這麽做的話,可能一生都不能把手伸向比別人了。


    周圍已經完全變暗了,月光明亮,星星清晰可見。在城市裏看不到的夜空。


    腳下的土地中不斷傳來吱吱吱的螻蛄的叫聲。環境遠談不上寂靜,不如說快吵死了。


    果然連坐在地上也坐累了,正當大地想歎一口氣的時候,職員室的燈滅了。然後又過了一會,停車場裏的一輛車開了出去。


    大地一直看著那輛車的尾燈逐漸遠去,然後終於站了起來。雖然公民館還有亮著燈的地方,但是和這裏中間還隔著中學;要行動的話隻有趁現在了。


    光線很暗看不清地麵,腳踩在枯草堆積的地麵上差點滑倒,大地從小道上向小學校走去。


    小學校、中學校和公民館外麵都有金屬的圍欄圍起來,從圍欄上的鏽跡看圍欄應該沒有重新換過還是以前的舊圍欄。大地回想起了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悠生曾經到圍欄上麵去玩,然後班上的女生叫來了老師把他罵了一頓。


    大地把書包挎在肩上,像那時候的悠生一樣翻上圍欄。但是小學生和高中生的體重區別很大,圍欄痛苦地發出吱嘎的聲音,所幸最後還是成功翻過去了,然後身體跳出去落地。平時沒做過這種活動所以動作很生疏,著地時搖搖晃晃的是用手支撐的。


    “疼疼……”


    大地拍了拍手上的土,獨自為自己的衰樣歎氣。這裏要是有誰發現自己就——


    “大地,沒事吧?”


    大地被背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頭看去之後又摔倒在了地上。但是現在沒有覺得丟人的餘裕了,正在非法潛入小學校的時候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感覺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然而,當大地看清視野中跟自己打招呼的人之後,另一種意義上又被嚇了一跳。


    “莉莉?”


    大地不禁就喊了出來,意識到之後猛的用手捂住了嘴。然後維持這副樣子睜大眼仔細打量眼前的人。


    冰薄荷色的連衣裙在夜風中飄揚,銀白的長發在月光下像流星束一樣閃閃發光。這副容貌應該不會有其他人。


    “你怎麽在這?不對話說回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大地慢慢的把手放了下來,壓低聲音問道。莉莉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向大地的書包,剛才落地的時候掉在了地上。


    “打開看看”


    大地雖然感到驚訝,但還是按莉莉說的拉開了書包的拉鏈。


    “……原來如此”


    看到書包裏的東西,大地馬上就明白了。


    櫻色的筆記本。莉莉的“身體”。


    “什麽時候放進來的?”


    “大地你今天負責打掃走廊對吧,那時放進去的。昨天你的狀態就有點奇怪,以防萬一才這麽做的。”


    這個自稱的姐姐把所有事都看穿了,大地無奈的苦笑了出來,同時又歎了口氣。昨天胡思亂想的自己簡直像傻瓜一樣。


    “說了讓你回家等一會了,真是說什麽你都不會聽的吧?”


    “因為我是大地的姐姐啊”


    感覺莉莉就會這麽說。她雖然露出溫和的笑容微笑著,但是卻絕不會後退。


    “我知道了,一起走吧。”


    大地把從書包裏拿出來的櫻色筆記本交給莉莉,然後向舊校舍走去。莉莉跟在後麵,把筆記本抱在胸前。大地感覺有機會的話她還會偷偷藏進自己的書包了,不禁稍微抱緊了掛在肩上的書包。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麽說到晚上的學校總是會感覺到恐怖的氣氛呢。黑暗中的舊校舍好像能直接當作恐怖電影的拍攝場地,令人毛骨悚然。再加上新校舍裏緊急出口指示標誌的綠光從窗口透了出來,像鬼火什麽似的。


    但是怪異和妖怪一類的存在都已經看慣了,甚至現在身後還有一位付喪神,所以還是盡量別去考慮這些事了吧。


    舊校舍在新校舍的正後方,前麵有一個養著鯉魚的池子。


    舊校舍的出口是突出來的,父親就是把塗鴉畫在那裏的牆上的。


    “在這裏啊……”


    大地站在畫的前麵說道。


    畫著木馬的畫就在眼前,手機屏幕的照明下看著很模糊,但是大體樣子和出現在自己家院子裏的那個完全一樣。隻是和以前相比樣子差了好多。經過好多年的風吹日曬,油漆老化剝落了不少。和美術老師泰田老師說的一樣。


    在一千零一夜中出場的會飛的木馬。背景是明月夜空和黃金的宮殿,但是已經剝落了很多,看上去像腐朽的噩夢裏的都市一樣。


    “這孩子是付喪神哦。但是好像已經很虛弱了,靈力沒剩下多少。可能已經動不了了……”


    莉莉站在大地身後,抬頭看著畫說道。平靜的聲音裏帶著悲傷。看到同樣是付喪神,對方卻殘破到這種地步,她應該是感覺很悲傷吧。莉莉她把胸前抱著的筆記本一下抱的更緊了。


    “我想弄明白,這幅畫裏的木馬究竟想對我訴說什麽。哪怕是因為一直對它置之不顧所以怨恨我。”


    如果真如莉莉所說的,那這個木馬就是在快要動不了的情況下也想找到大地。


    現在這個木馬已經不能動了,不會再出現在別人麵前了,也不會再嚇著冴華了。


    但是,大地不覺得這樣問題就算解決了,反而還是什麽都不明白。因為大地的賦予事物魂魄的能力而誕生的付喪神究竟是怎麽想的,真的能像莉莉說的那樣去喜愛什麽事物也可以嗎。這些事還是不明白。


    “這樣的話,我讓你看一看吧。”


    莉莉走到大地前麵,用一隻手摸到壁畫上。再次轉過身來麵向大地時,手裏多了一個小玻璃瓶。


    “來,大地。接受一下這孩子的記憶的香氣看看。”


    大地伸手慎重地接過了莉莉遞過來的東西。黑色的玻璃瓶。蓋子的形狀像國際象棋中馬的棋子一樣,一眼就能明白是抽出的這匹木馬的記憶。


    大地慢慢的用手指把細小的玻璃瓶的蓋子抽出來,塵土的氣息和嘈雜的環境一下把大地包圍了。


    * * *


    幹燥的地麵,長出雜草的學校操場,還有飼養著鯉魚的水池,稍微有一點腥味。


    大地站在舊校舍出口突出的牆壁前。


    不對,不一樣。視角很高,和地麵上不一樣。


    感覺到違和感之後低頭一看,那裏有一位小男孩,坐在地上,在速寫簿上畫著什麽。


    那是大地。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的春天那時候。從遠處隱約傳來小孩們在新校舍的操場上嬉戲打鬧的聲音,能明白是午休或者放學後的時間。


    好像是對自己畫的畫不太滿意,少年一手撐著頭,一邊動手在畫上修改,視線不時瞟向這邊。


    對了,這是當時大地在臨摹父親畫的木馬的時候。被老師責罵,或者遇到煩心事的日子裏,就會像這樣來看一看父親畫的壁畫。因為大地很喜歡這幅畫。


    年幼的大地專心的畫著畫,突然在察覺到新校舍那裏有人在叫自己之後就停下了手。


    一個身上被曬出痕跡的少年跑了過來,背上的書包蓋子沒有蓋上,跑起來的時候金屬發出吵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是悠生,好懷念他小時候的樣子啊。


    他邀請大地一起回家,大地就把速寫簿收進自己的書包裏,跟著悠生走了。年幼的大地離去時,還不忘回頭向壁畫輕輕揮手告別,臉上掛著現在的大地讓人無法聯想到的開朗笑容。


    ——啊,明天見.


    腦中好像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像是


    回應年幼的大地一樣。


    這是父親畫的木馬的記憶,所以視角才會這麽高。


    想轉過身來確認一下,才發現頭沒法動。也是呢,現在大地在從畫裏麵眺望著‘外麵’的世界。


    如大地希望的一樣,他現在像這樣看到了木馬的記憶。


    想起這件事的同時,大地卸去全身的力氣,把身體沉在了記憶之海中。


    木馬的記憶是從中學時的父親被老師們圍起來罵的那個場麵開始的。既然父親和自己一樣擁有能賦予事物魂魄的能力,那肯定在畫壁畫的時候就隱約的有自我意識了吧。


    但是當時應該意識還不清醒,模模糊糊的吧。春去秋來,又度過了若幹個季節,木馬第一次準確認識了某個人,就是小孩子的大地。


    年幼的孩子望向壁畫的眼神,還飽含著對父親的尊敬,眼神裏還閃著亮光。原來自己還有過這種時期,大地自己真是感覺有點難為情。


    小孩子的大地使勁踮著腳,伸手去摸壁畫。


    不用說也知道很喜歡這幅畫,承受了這份毫無掩飾的喜愛之情,壁畫上的魂魄變得更牢固了。


    從哪裏感覺到了木馬看見年幼的大地之後的感情,是創造出自己的人的兒子,木馬也被他喜歡著。


    看見被老師責罵的時候到這裏來偷偷的哭的大地,木馬會安慰他不要哭了。


    臨摹的不順手的時候,會笑著對大地說‘畫的不錯’。


    那時大地還聽不到木馬說話。木馬知道這一點,還是不斷和大地說話。


    在告別的時候,總是會和大地說明天見。


    但是到了二年級的夏天的時候,大地不再來這裏了。


    大地知道為什麽,但是木馬不知道。在誰都不會再來的舊校舍裏被廢棄,‘軀體’被風吹日曬逐漸剝落,這樣的命運隻能接受別無他法。


    這樣的時光中,木馬還在想著大地。


    ——你還好嗎


    比起油漆剝落、比起力量逐漸喪失,木馬更擔心大地的情況。


    幾年之後大地再次出現在了木馬眼前,變成了小學高年級的學生。


    大地一直以來都忘了這段時間的事,那一年的盂蘭盆節(*)大地回老家參加父母的法事,正好趕上舉行廟會。聽到跳舞的聲音,美乃梨跟大地說她也想去,大地就帶她去逛了廟會。


    (*注:お盆,日本傳統節日,日本人通常利用‘盆休’假期返鄉團聚祭祖,相當於清明節或中元節)


    廟會的日子裏,從攤位上飄過來的味道讓人心情愉快。


    美乃梨拿著蘋果糖,看到水池之後驚喜的叫道裏麵有魚,然後大地趕緊追上她。木馬看見大地之後,用微弱的聲音叫了他好多遍,‘歡迎回來’。


    但是大地沒有回過頭來,因為沒聽到吧,木馬也知道這件事。但是明明以前都會向木馬揮手的,那時的大地卻一眼都沒有看向壁畫,牽著美乃梨的手直接離開了。


    這個時候的大地,不論是壁畫還是喜歡的感情,都已經完全忘記了。如果不是前幾天看到那張照片,可能現在還沒想起來。


    有什麽東西從木馬的眼睛中掉了下來,是掉落的油漆的碎片,眼睛的塗裝剝落了,像黑色的眼淚一樣一片一片的散落。


    有悲傷的歎息的感覺傳給了大地,但是木馬不是因為大地忘記它了而感到悲傷,而是為大地失去了往昔那開朗的笑容而歎息。


    大地拉著美乃梨離開了,記得自己當時應該是有打算笑一笑的。


    但是站在視野的高處看去,好無聊的笑容。嘴角勉強拉起來,麵上的表情也假惺惺的,讓人看不下去。


    大地變了,木馬感覺很悲傷。


    這之後大地再也沒有回來過,時間流逝。木馬逐漸老化,慢慢等待腐朽的時候聽到了有人說話,久違的訪客是區政府(區役所)的公務員,從他那裏聽說了這間舊校舍即將被拆除。然後——


    * * *


    周圍環境突然變暗了。接著大地馬上察覺到這是香水的效果結束了,他的意識回到了現實裏。


    莉莉站在眼前,手中的香水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莉莉,我全都明白了。”


    大地強忍住想哭的衝動,勉強笑著說道,說完之後穿過了莉莉身邊,走到壁畫旁邊用手了摸上去。


    “這幅畫有想告訴我的事。明明我都忘記了它,它卻一直在擔心我。所以用最後剩餘的力量從牆壁上跑了出來四處找我。”


    油漆老化剝落了,手上能感覺到那斑駁不平的觸感。


    抬起頭來,視線和木馬的眼神重合,木馬的雙眼是鮮紅的。父親當時為了把眼神畫的更深邃更堅強,特意在底層多塗了一層紅色。但是經過風吹日曬,上層的黑色剝落了,眼睛就變成紅色了。


    大地一度認為很恐怖的通紅的雙眼。不僅不是怨恨大地,反而是在擔心他。


    “我為什麽忘記了呢…”


    明明曾經是那麽喜歡的說。


    “這孩子很喜歡大地呢,把想說的話告訴你之後,肯定隻是這樣就很開心了吧。我們付喪神就是這樣的啊。”


    莉莉站在大地身後,抬起頭望著壁畫難過地說道,簡直就像在形容自己一樣。


    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隻是這樣就很高興了。


    憑借莉莉的能力接受到的木馬的想法。


    大地回想起了在木馬的記憶裏看到的東西,不禁低下了頭。讓人難以相信,雖然不想相信,但是如果那是真的的話……


    “莉莉,我想和你商量一件”


    大地轉過頭說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突然有一束強光照向了大地,照到眼睛上感到刺痛。


    “啊,我還說這麽晚了是誰在這呢,這不是海波同學和莉莉貝爾同學嗎。”


    讓人吃驚的是有印象的聲音。


    “泰田老師……”


    用手電照向大地的是天丘高校的美術老師——泰田詢子。


    “到這裏來有得到誰的許可嗎?沒有的話就有點問題了啊。潛入夜晚的小學校什麽的…”


    “……老師,你怎麽在這?”


    大地走到莉莉前麵,遮擋住手電的光同時反問了回去,用一隻手遮住眼睛看著泰田的樣子,和入學儀式的時候一樣穿著精致工整的女士套裝,鼓起臉頰微笑著。


    “剛才在公民館和政府的人以及拆遷的施工方在商談。然後呢,終於決定要把這幅畫留下來了,而且由我來負責修複這幅畫。”


    這確實是很值得高興,泰田的話裏充滿了興奮。


    在潛入這裏之前公民館的燈還亮著,好像當時泰田老師就在那裏。


    “老師你究竟為什麽那麽執著於父親的畫呢”


    “問我為什麽,我說過吧?我喜歡學長的畫。但是學長把所有的畫都送出去了,說到不屬於某個人的畫的話隻有這副壁畫了……”


    “老師”


    大地打斷了泰田的話,提出了問題。


    “父親把所有的畫都送出去了……以及我家裏也沒有留下父親的作品這些事,老師是怎麽知道的?”


    聽到大地的話,泰田的嘴唇由優雅的弧形抿成了直線。有手電的光芒照射著,看不到她藏在眼鏡下麵的眼神。


    搬家到這裏來的那天,紅葉對大地說過,珠風曾經趕走過闖進家裏的小偷。


    平時的話一般人是既看不到也聽不到珠風的存在的,就算是能看到的人,一般也不會覺得珠風有多恐怖,隻有很討厭狗的人才會害怕平常的珠風。


    但是當珠風發揮犬神的力量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即使看不到身影,也能聽到犬哮的聲音,所以小偷才會被嚇走。那可是


    像雷鳴一樣響亮的咆哮聲,仿佛能震動整個房子。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們家的狗是很優秀的”


    泰田壓低了聲音用威壓的聲音反問大地,但是大地沒有畏懼正麵回答了。如果泰田曾經被犬神化的珠風威嚇過,那大地說到這裏她就應該明白了。


    電燈的光線垂了下去,泰田滿滿地上下活動肩膀,歎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是野狗跑了進去,原來是看門狗嗎。但是海波同學,你是從剛才看見我的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吧。難道說你家裏還有監視攝像頭嗎,雖然我已經用麵具把臉擋住了。”


    泰田仿佛放棄了一樣笑著說道。這麽幹脆反而有點可悲。明明一直以為她是父親的故友,還是個溫柔的好老師來著。


    大地在木馬的記憶中看到了泰田。政府的工作人員來這裏考察,泰田拚命地和他們交涉,以及眯起眼睛打量這幅畫的身影。


    隻是這樣還好,她隻是一位重視父親的畫的善良的人。


    但是泰田老師的樣子從春天開始就變了很多。是大地搬家過來,入學儀式那段時間,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可疑。


    “老師,父親的畫我一幅都沒有,也沒繼承任何一幅畫。因為父親也沒想到自己會發生意外。遺產這種事,他想都沒有想過吧。”


    莉莉的筆記本還留下一半多的空白也是因為這樣吧。


    但是泰田想要畫,在木馬的記憶裏她這麽說的。


    既然是獨生子的話,一枚遺作的話可能還是會有的吧。她對著壁畫這麽自言自語。


    還曾經偷偷潛入大地家中,所以知道家裏什麽都沒有之後放棄了。但是知道大地回到這裏之後,又變得想要父親的畫了。


    木馬就是想把這件事告訴大地。


    “你說沒有?—”


    泰田踩著高高的高跟鞋,一步一步地向大地走過來。大地馬上張開雙臂把莉莉護在身後,慢慢後退。


    “不可能的。”


    “沒有騙你,是真的沒有。”


    大地一邊後退,一邊拚命地訴說。泰田手裏拿著的手電是用整隻手才能握住的大型手電,如果被那個打一下的話就危險了。


    至少,能讓莉莉先離開的話……


    大地繼續麵向泰田,視線來回掃視想找出一條逃走的小道。但是莉莉沒有照明手段的話能成功跑到安全的地方嗎。既然都是付喪神的話,難道莉莉也能像紅葉那樣飛走嗎——正當大地考慮著這些事的時候,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住手,不要欺負大地。“


    莉莉從大地的身後跳了出來,大地過了一會才注意到反應過來。但是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泰田踩著尖銳的高跟鞋的聲音壓迫過來。”莉莉!“


    大地馬上從背後抱住莉莉橫著跳了出去,跌倒在了地上,在落地的同時好像還有什麽東西掉了出來的聲音。


    大地害怕她繼續追擊,想馬上從地上站起來。但是泰田無視了大地和莉莉兩人,麵露喜色地從地上撿起了什麽東西。


    她手上的是一本筆記本。


    莉莉抱在胸前的那個筆記本。”是這個……!這個筆記本的話肯定有學長的畫……!“


    她用手電的光照明,一隻手嘩啦嘩啦的翻看著筆記本,但是表情就陰暗了下來。”學長的畫,一幅都沒有……“


    聲音裏透著失望。


    那是母親的筆記本。母親編織著莉莉的故事,還是和父親見麵的借口。但是泰田把這個筆記本誤以為是父親和母親的合作作品。畢竟她就在眼前看到過父親和母親頻繁的交換筆記本,作為後輩會那麽想也是當然的吧。


    咣當一聲,泰田手裏拿著的手電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沉重的聲音。手電在堅硬的地麵上滾動,一瞬間光線還閃到了大地的視野。


    大地忍住刺眼的亮光強睜開了雙眼。然後看見了,泰田的臉頰上留下了眼淚,她用顫抖的雙手正緊緊握住筆記本,筆記本已經彎曲到快要被捏壞的程度。”我還以為,這個筆記本上的話……一定會有的!“”不要!“


    莉莉發出了痛苦的喊聲,身體彎曲了下去。與此同時大地站了起來,用腳蹬住地麵。


    因為那就是莉莉。


    那個筆記本如果被破壞的話,就意味著莉莉的‘身體’被撕開了。


    ——‘身體’被損壞之後如果得不到人類的修複就會一直是損壞的,什麽辦法也沒有,那就完了——


    大地的腦中回想起了木鏟爺爺說過的話。


    ——外出的時候‘身體’要放好。因為要當心我們是易碎品啊——


    青葉和紅葉一直是這麽做的,注意不損壞自己的‘身體’。大地從回到家裏的時候就明白了家裏的‘身體’和化身的姿態的含義,要是本體被破壞了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還給我!”


    大地喊出這句話伸出了手。是被大地的氣勢嚇到了嗎,泰田一點一點後退。但是因為高跟鞋的原因腳步聲突然扭曲了身體摔倒了,摔倒時順勢金屬框的眼鏡也掉了下來,莉莉的那個筆記本也被扔了出去。


    大地馬上拿回了筆記本,用全身緊緊抱住。


    “嗚…!”


    失去視力的泰田一邊用手摸著磕到的頭一邊呻吟,但是還能隱約看到東西吧,所以她把視線轉向了大地。


    “拜托了,一幅就好……至少我想和學長的畫在一起”


    仿佛在尋求依靠一樣的眼神。大地不明白她為什麽想要父親的畫想到這個地步呢。大地慢慢地退後,但是泰田仿佛不想放棄一樣伸出了手——這時兩人的頭上變暗了。


    大地和泰田同時抬頭看去。


    他們看到的在那裏的是比夜色還要深的漆黑色,以及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的華麗的馬具和裝飾,長長的鬃毛和優雅的搖擺的馬尾,從兩人頭上徐徐飄過的身影是從壁畫中飛出的木馬。


    咂的一聲,木馬落地了,地麵仿佛搖晃了一下。泰田看到這副光景驚的說不出話來,趁這個時間大地跑回到了莉莉身邊。


    “莉莉,沒事吧!?”


    “…嗯,沒問題”


    聽到大地的詢問之後,莉莉露出了虛弱的微笑回答道。


    大地稍微鬆了一口氣,低頭查看筆記本的損壞程度,萬幸隻是有幾個地方扭曲了,但是沒有破損的地方。泰田應該本來就沒有破壞筆記本的意思吧,應該隻是感情強烈用力握緊了筆記本而已。


    就算這樣,大地知道筆記本沒事的時候也仿佛快要哭出來了,但是大地壓抑住了感情把筆記本遞給了莉莉。


    “給你,這次可要拿好了”


    “嗯……謝謝你,大地。——謝謝你向我伸出了手”


    莉莉用兩隻手接過筆記本抱在了胸前,低下頭說道。


    大地馬上理解了莉莉所說的話的含義。


    向什麽事物伸出了手,表達出不想失去某種事物的感情。大地頑固堅守的自己的原則,絕對不會違反的原則被大地自己打破了。不管過程如何,大地向莉莉的筆記本伸出了手。想到莉莉會消失的後果,大地感覺很害怕。


    “真是太好了,你沒事……”


    大地明明硬是被要求著去寫故事的後續,感覺很麻煩的說。


    但是,現在真是是從心底有感而發。


    大地卸去肩膀上的力量放鬆下來,但是隻放鬆了一瞬間,大地馬上被喊聲吸引了注意力。


    泰田癱坐在地上,來不及站起來維持著坐著的姿勢向後爬著。她麵前是黑檀的木馬,木馬追著逃跑的泰田,慢慢地向前移動著。


    “難道說,看得見…!?”


    泰田的樣子看起來就是那樣,大地不禁脫口而出。


    那個木馬的姿態應該是隻有像大地還有冴華一樣擁有能看的能力的人才能看到的,但是泰田是普通人,她偷偷潛入大地家中甚至被犬神化的珠風咆哮都沒有注意到家裏有付喪神的存在,這樣的她實在不應該能看到木馬才對。而且話說回來,那個木馬不是應該動不了了嗎……


    “大地,你剛才摸了這孩子吧?我想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你的力量流到它那裏去了。中意它的那份心情毫無掩飾地傳遞過去觸摸它,以至於它有了輪廓變成了誰都能看到的狀態了。”


    確實剛才大地觸摸了牆上的壁畫。但是隻是如此就能讓原本幾乎動不了的付喪神恢複到這種程度嗎,這隻手。


    雖然已經到現在了,還是覺得這個能力有點恐怖。但是目前沒有在意這種事的餘裕了。從剛才開始泰田就四肢脫力動都動不了了,而且鞋子也掉了,梳理的整齊的發型也亂掉了,用害怕的眼神看著木馬。


    在這樣的泰田麵前,黑檀的木馬高高舉起了兩隻前腳。


    “呀!”


    “老師!”


    泰田兩手抱住頭,趴在地麵上喊了出來,大地也喊了出來。木馬為了保護大地而打算攻擊泰田。——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沒有傳來硬質的腳步的聲音,在夜晚的舊校舍中隻是回響著細微且清脆的金屬聲。


    夜晚的月光下,木馬優雅的飛到了天上。高高地飛過了泰田的頭頂,木馬慢慢地飛到了大地和莉莉麵前降落了下來。


    木馬低下脖子用鼻子蹭大地的臉上,像是在撒嬌一樣。明明質地是黑檀,很堅硬,但是很溫暖。


    “它說讓你騎上來呢,這孩子想把你送回家。”


    莉莉撫摸著木馬的後頸說道。都是付喪神的話不用語言也能溝通嗎。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大地也不清楚,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懷疑了;莉莉既然這麽說了,那一定就是這樣。


    “但是老師她…”


    泰田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邊,就這麽不管她直接離開真的可以嗎。她的眼鏡掉了能看清到哪裏也不清楚,如果她看到大地騎上從壁畫裏飛出來的木馬逃跑的樣子的話也沒問題嗎。大地不安地思考著這些問題而猶豫起來。


    但是莉莉笑著說道‘沒問題’,和平時一樣的笑容。


    “那個人不是想要航的畫,隻是想要回憶而已。回憶隻能寄托在物體上,睹物思人而已。”


    莉莉說完之後抬起了手,手上有一個小的香水瓶。


    瓶子是淡淡的水色,像淚滴一樣,很纖細。莉莉把瓶子上的蓋子拔出來之後,瓶子本身就裂開消失了。


    下一刻,大地感覺自己又到了自己記得的場所,這裏有刺鼻的油畫器具的味道。


    天丘高校的美術室。


    在畫架上放著畫布,有一位用發卡夾住長發戴著眼鏡的少女坐在畫布前。


    然後有一位酷似大地的少年站在少女身後——是高中時代的父親。


    “泰田同學你畫的畫很有意思呢。”


    “…真的嗎?但是還不能像學長一樣畫得那麽好。參加競賽也是,隻有我的作品落選了。”


    戴眼鏡的少女是年輕時的泰田詢子。她畫的畫是抽象畫嗎,大地完全看不懂她畫的是什麽。


    但是她的畫非常鮮豔,色彩飽滿宛如會滴落出來一般。


    父親聽到泰田的回答之後笑了笑。


    “有必要畫的技術好嗎…我認為‘像我畫的畫一樣’什麽的不就是我的畫而不是泰田同學的畫了嗎。”


    這番話使缺乏自信的泰田的臉都變紅了,視線也變得更低了。


    “那個,學長……”


    “啊,稍等一下。我答應過別人啊,不好意思泰田同學,一會兒我能把別人帶到美術室來嗎?”


    “誒?恩,可以是可以…”


    泰田還想說什麽,但是父親沒注意到就走出了美術室。泰田深呼吸了好幾次,玩弄了一會畫筆然後還撫摸了畫布,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站起身來。


    泰田走向畫室角落裏被隔離出來放物品的地方。她的書包是一個係有許多可愛的鑰匙鏈,非常有女孩子氣息的書包。她從自己的書包裏拿出了一樣東西。


    是印著漂亮的花紋的信封。泰田拿起信封,又深呼吸起來,然後打開了旁邊另一個書包,然後她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她看到了書包裏有一本不管怎麽說都是女生喜歡的櫻色的筆記本。


    泰田正向伸手把筆記本拿出來時,美術室的門再次打開了,她停下了手。注意到父親回來了之後泰田慌忙地把父親書包的拉鏈拉上,然後把信封藏在了自己身後。


    “嗯怎麽了,泰田同學?已經畫完了?”


    父親注意到泰田沒有在作畫而是站在置物處前,奇怪的問道。


    “不,沒事…我剛打算去一下洗手間…”


    泰田語無倫次的回答道,父親隻是笑著說‘是嗎,抱歉抱歉’。然後從父親的背後傳來了責備父親的聲音。


    “海波君真是不體貼”


    從父親身後走出來的是,空閑堇——是母親。


    “你是一年級的吧?不好意思呢,稍微來這裏打擾一下沒事吧…”


    “啊,沒事。請吧。”


    泰田一邊笑著打招呼一邊歡迎母親到畫室裏麵來。然後父親領著母親到了美術室裏麵,母親站在畫作前麵不時發出感歎的聲音,父親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這時泰田站在旁邊一動不動,無言地注視著那兩個人的交流。


    也沒過多長時間,母親注意到了泰田無聊地站在一旁的身影,就告辭離開了美術室。父親好像想和母親一起回去,跟著母親走了出去,還對母親說著到巴士站之前一起走吧這樣的話。


    “泰田同學,麻煩你鎖門了。不要留到太晚哦。”


    父親笑著對泰田揮了揮手,然後和母親一起走向了樓梯到出口去。


    目送他們離開之後泰田跑了出去,目的地是屋頂。打開屋頂上沉重的鐵門之後,強風把她的長發吹亂了。


    但是她毫不在意,直接走到了屋頂的護欄旁邊,像是要紮進護欄裏一樣握緊了柵網,俯視著學校的操場。他的視線看著男女兩個人,是父親和母親。他們好像聊得很開心,父親從書包裏拿出了櫻色的筆記本交給了母親。


    一直到看不見兩人之後,泰田把還握在手上的信封打開,取出了裏麵的信紙然後撕碎成了細碎的小紙片。她舉起雙手,手裏滿滿的紙屑被強風吹走,像雪一樣散開來。


    有幾片紙屑粘在了她的臉上,因為她的臉頰被淚水潤濕了。


    這就是泰田詢子的記憶的香氣。


    父親和母親都未曾知曉的,一名女生留下的眼淚的香水。


    那名女生成年之後成了美術教師,又回到了天丘高校。


    那時被吹散的信紙的碎片肯定還粘在她的心中的某處。


    泰田自己也看完了被莉莉提純出的記憶吧。現在的泰田和記憶中的她是一樣的表情,在靜靜地哭泣。


    “……為什麽把信紙撕碎了呢。那不簡直就像是承認了自己比不過空閑學姐嗎"


    明明是期望的事物,卻自己放棄了,縮回了伸出的手。那就是泰田的選擇,不是任何其他人的錯。


    她注視著天空的眼神十分空虛,還不時落下淚水。大概她的心不在此時此地,而是在高中時的屋頂吧。站在那時的屋頂上,心靈被強風吹得七零八落。”原來如此。那時站在屋頂上的是老師啊……“


    大地想起了前幾天的事,脫口而出。


    上體育課的時候,在屋頂眺望操場的人影。


    那是泰田啊。從高中的那個時候開始,她就一直被困在屋頂的圍欄裏麵。


    泰田像個孩子一樣用袖子擦擦眼淚,在那個時候的屋頂上沒有擦掉的眼淚。


    仿佛要除去粘附在心中的後悔的碎片一樣,泰田用兩手遮住臉哭泣著,哭聲中還摻雜著哽咽的聲音,她用顫抖的聲音拚命地想表達著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海波君”


    泰田說出的道歉的話語,不是對父親海波航說的,而是對現在在這裏的海波大地的道歉。


    認真地聽完之後,大地回答說道。


    “泰田老師。我的父親和母親都已經不在了。但是兩個人應該都是想再留在這裏更長時間的,本來也是那麽打算的吧。所以這本筆記本才有一半多是空白的……父親的畫也是,家裏一幅也沒有。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什麽的,因為我還很好地記得他們。”


    雖然不是所有事都記得,而是一個一個的記憶的碎片。


    但是即使這樣,也絕對不會忘記。記憶裏剩下的碎片都是至今為止一直珍視著保管的。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都像是透明的玻璃瓶中的寶石一樣,非常非常重視的。


    手上如果有可供回憶的物品是最好的,但是那也不是永恒的,遲早有腐朽的一天。不管是人還是付喪神。


    所以為了不會後悔,不伸手去抓住自己重視的事物是不行的。那樣的話,就算最後失去了最少還有回憶是絕對不會放手,一直陪伴著自己的。


    泰田微弱地點了下頭。


    就像莉莉說的那樣,她想要的是和父親的回憶。


    因為憧憬著父親,所以想要父親的畫。


    但是其實那並不是必需的。隻要她自己沒有遺忘,那有關父親的回憶就是她自己的東西。


    泰田的哽咽聲逐漸停了下來,大地稍稍鬆了一口氣。但是他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後又緊張了起來。


    “誰在那裏嗎?”


    是男性的聲音。手電的光隨著步幅一晃一晃地接近這裏。


    “是保安。”


    泰田轉頭看了看那邊之後說道,然後又把視線轉回大地這邊。


    “你們走吧,被發現了很麻煩的。”


    “但是…”


    “什麽都沒看見,我真的什麽都沒看見哦。眼鏡掉了,眼睛也哭腫了,隻能看到顏色和大概的輪廓這種程度吧。——海波學長曾經關照過我,然而我卻做出了不得了的事,請讓我表達一下歉意吧。”


    泰田慢慢眯起了看不清東西的眼睛,笑了出來。


    又變回了最開始見麵時精致優雅的美術教師。


    “……我知道了。非常感謝您。”


    大地道謝之後,視線轉向了莉莉對視了一下。一直沒有離開兩人旁邊的黑檀的木馬抖了抖身上金銀的裝飾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木馬稍稍低下了頭,烏黑發亮的鬃毛垂了下來。


    大地抓住木馬身上的馬具,一隻腳蹬在馬鐙上一下翻上了馬背,跨坐在馬鞍上。然後大地抓住了莉莉的手,把她拉了上來,莉莉的身體輕到讓人吃驚的程度,她坐在了大地身後。


    兩人坐好之後抓住韁繩,同時木馬飛了起來,高高的高高的飛了起來。


    飛過了圍住小學校周圍的圍欄還有其他所有東西,用黑檀木做成的會飛的木馬向著夜空前進。向地麵望去,不管是校舍還是公民館,巨大的建築物都變小了。木馬飛得高到讓人忍不住發抖。都是田地的土地上很少有民家裏的照明,漆黑的黑暗在地麵上擴散,讓人感覺非常不可靠。


    “大地,看上麵。”


    坐在大地身後的莉莉察覺到了大地的心情了吧,她向大地喊道。大地按她說的話向上望去,然後吃驚到連呼吸都忘記了。


    頭頂已經是宇宙了。


    星星很多,多到讓人自然而然這麽想到。雖然這片土地照明很少平時就經常能看到星空凜,但是現在那一顆一顆閃爍的星星仿佛觸手可及,像是流星會拖著發光的尾巴從臉頰旁邊掠過。


    黑色的夜空沉靜而溫柔,明明應該是黑暗的卻有星光和月光,讓人感覺十分明亮。


    像寶石的碎屑一樣降落的無數的星屑,閃閃發光的銀白色,正是大地身後的少女的顏色。


    說起來一千零一夜中登場的會飛的木馬的故事中,王子在冒險快要結束時也得到了公主殿下的幫助。


    大地一點也沒有王子的樣子,但莉莉卻非常適合當個公主。


    大地考慮著這些沒有邊際的事的時候,短暫的夜間飛行結束了,木馬身上的馬具和裝飾發出清脆的響聲,木馬降落在了地上。


    是看慣了的海波家的庭院。燈沒有開,院子裏一片漆黑。


    大地從木馬身上滑下來站在地上,然後伸手牽著莉莉也從馬背上下來了。木馬看到兩人都站好在地上之後鼻子嗚嗚得哼了出來。


    大地把額頭抵在木馬的鼻子上,一邊慢慢地撫摸著木馬一邊說道。


    “謝謝你,幫了我們。明明我都忘了你的說……但是,今後隨時還能——”


    大地的話還沒有說完,腳下就傳來了稀鬆的什麽掉落的聲音。仔細一看,木馬的四肢正在慢慢的崩裂,細碎的碎片不斷被風吹走。


    看到這裏大地就明白了。


    木馬正在腐朽,現在就在這裏。


    “等一下,再等一下……”


    大地不禁大聲喊了出來。因為還有重要的事沒有說出來。


    莉莉靜靜地站在大地身後,她靜靜地和木馬對視,說了出來。


    “這孩子得到大地的力量之後,又一次能動了,但是隻有這一次。這孩子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承受不了那份力量。就是虛弱到這種程度了,所以說……”


    這就要消失了。


    就算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大地也明白了。大地緊緊抱住木馬的脖子,用雙臂抱起來,大聲喊出了自己的想法。


    “抱歉把你忘了。但是,其實我非常喜歡你的!”


    木馬通紅的眼睛溫柔地眨了眨。


    ——太好了,你已經不寂寞了呢。


    感覺仿佛聽到了這句話。不對,是確實聽到了這句話。


    溫柔的聲音的殘響還殘留在耳朵的深處,但是聲音和木馬的樣子一起隨著夜風消失了。


    重要的事物都會擅自消失到別處去。


    所以大地放棄了特意去重視什麽事物,但是其實這麽做之後感到非常的寂寞。


    在過去的寂寞的時光中,父親畫出來的木馬是大地的夥伴。就算大地離開了,它也在一直想著大地。


    從木馬那溫柔的眼神中一點都感覺不到因為大地放棄了而忘記它的傷心。大地的視野模糊了。


    從眼角掉落的淚水流過臉頰,大地伸手拭去淚水。然後又有一個溫暖的東西包住了大地的手。是莉莉的雙手。


    “那孩子看到大地這麽精神很開心。聽到你說喜歡它,它好像也很高興。最喜歡這句話,對付喪神來說是最有意義的話語。”


    “莉莉…”


    “大地,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自己決定要待在大地身邊的,所以哪兒都不會去的。”


    莉莉繼續握住大地的手,仿佛祈禱一般地說道。


    對了。她也是那樣,就算大地離開過也一直在掛念著大地。不,不止是她——


    “啊,大地。好慢啊”


    “快進屋來。木鏟爺爺一直在念叨著飯要涼掉了好煩人的。”


    簷廊的玻璃門被拉開,青葉和紅葉走了出來。從房間裏飄來了米飯的香氣。


    “歡迎回家,大地。不要讓我們太擔心啊。”


    秋津從青葉旁邊走了出來,和往常一樣抱著珠風,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大家都在守護著大地,都在這


    裏等著大地。


    所以大地也笑著回答說。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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