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儀式後的第一個星期日。


    進入四月之後天氣一直保持著晴朗,今天也是晴天很暖和。


    在這一天裏,大地把付喪神們叫到起居室中進行最終確認。


    “所以說呢,已經快到約好的時間了請各位保持安靜待命。尤其是秋津和珠風,你們好像是這次的目標。”


    “我明白了,看我的吧”


    秋津拍了拍胸脯充滿氣勢地回答道,看起來她根本沒有反省自己就是演變成現狀的原因。大地告訴她有人叫她座敷童子的時候,她還哈哈哈的笑著說‘我可沒有能帶來好運的能力哦’。


    (*注:民間傳說座敷童子會為見到它的人帶來幸運,有座敷童子在的家庭會很富足。也有信仰認為座敷童子和福神相似,是掌管家庭興衰的守護靈。)


    應該沒有問題吧,他們的態度太輕浮了大地感到有點不安。付喪神們都是沒什麽危機感的樣子,隻把大地的話聽了一半進去。


    “放心吧大地,以前你看不到我們的時候在你麵前吐舌頭做鬼臉你也沒有發現吧?”


    “你們還做過這些事嗎”


    “不,沒做過,隻是打個比方”


    青葉錯開了視線這麽回答道,大地眯起眼前盯著他。這時門鈴的聲音響了起來。


    “好像來了。解散!”


    隨著大地一聲號令,付喪神的身影都消失了,返回到各自的‘身體’裏去了。留下來的隻有大地還有莉莉。


    莉莉不留在這裏就麻煩了,同學已經知道她住在這裏了,在學校也和她一起吃過便當了。和莉莉關係好陽菜和冴華也沒有發現她是付喪神,今天是來找她玩的。


    “歡迎!”


    莉莉比大地反應還快,跑到門前把拉門打開去迎接客人了。大地在她身後把臉露出來也同樣打了聲招呼。


    “你們好,莉莉醬,海波君。抱歉來打擾了。”


    急忙低下頭打招呼的陽菜理所當然的穿著私服,比穿著製服的時候輕飄飄的感覺又增加了。淺粉色的裙褲搭配著檸檬黃的針織長上衣,上衣的長袖在末端稍微收緊,輪廓感覺又圓潤又柔和。上身斜挎著一個淺茶色的挎包,皮鞋是同色的,以及用花邊裝飾的白色短襪。全都是淡色的很可愛。唯一顯眼的顏色是頭上鮮紅色的櫻桃發夾。


    “那個,隻是來打擾就太不好意思了,我做了這個帶來。”


    陽菜這麽說著把手上提著的白色紙盒遞給了莉莉,是蛋糕店經常使用的手提的盒子。


    “哇,聞起來好香”


    從盒子裏飄散出香味,莉莉接過盒子臉上綻出了笑容。


    莉莉今天穿著青檸色的長袖連衣裙,上麵還有水珠的花紋。好像隻要是筆記本上寫著的衣服,她就能自由地更換。今天這身衣服和她一開始穿的的冰薄荷色的連衣裙一樣,都在筆記本有詳細的描寫。


    莉莉和陽菜高興地說個不停,大地在旁邊看著她們,這時另一位客人遞來了一個半透明的購物袋。


    “這是我帶來的”


    雖然說起來很冷淡,但是大地接過來入手卻感覺沉甸甸的。裏麵是兩升裝的飲料,茶和橙汁各有一瓶。


    “謝謝你,石水同學。很重吧?”


    “還好,不算什麽”


    她聳了聳肩這麽回答到,但是背在身後的手上還能清晰得看到被購物袋勒出來的痕跡。察覺到大地的視線之後她臉有一點變紅臉頰鼓了起來。


    冴華和陽菜相反穿著很簡單,藏青色的細腿牛仔褲還有黑色的襯衫。鞋是春季商品的短靴,設計果然也很簡單。搭在脖子上的水色披肩還可以說是防寒用的,掛在肩上的深茶色的包隻是用起來很方便的樣子,根本沒有打扮的感覺,光滑的頭發一如既往用黑色的發圈綁成馬尾,但是高個美人這身簡單打扮看起來也很爽快。大地身上隻有白色的t恤灰色的羊毛衫和穿舊的褲子穿著也很簡單,卻和冴華有著天壤之別。


    接過簡單禮物的大地和莉莉把客人接待到家裏,把東西放到走廊上之後正要換鞋,玄關前響起了自行車車鈴的聲音,好像又有人來了。


    “我來了——。先讓我放一下行李”


    把自行車停在玄關前,悠生把用繩子捆在行李架上的大瓦楞紙箱抱了進來。決定要在大地家集合的時候,他自然而然也跟著要來玩了。


    對大地來說悠生能來是大歡迎。雖然看起來都是女生的群體中隻有一個男生很讓人羨慕,但實際上隻有尷尬而且精神上很疲勞。


    跟上女生們的談話速度是一項很困難的工作,沒有相當高超的水平的話基本就會被排擠出去。俗話說的好三個女人一台戲,表妹美乃梨的朋友來伯父家玩的時候,大地都是悄悄地一個人躲在自己房間裏,隱藏氣息等暴風雨離開,已經是慣例了。


    被排除出談話其實沒什麽,但是女生們的談話和男生的談話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她們談話時還有獨特的過激表述,因此隻是在旁邊聽著也會變得很沮喪。


    今天悠生來的時候沒有遲到更值得感謝。隻有男生一個人的話就算很短一段時間,也隻能負責去倒茶了。


    “那是什麽?”


    看著悠生把大紙箱放在玄關裏,陽菜問道。莉莉和冴華也感覺很好奇看著他。悠生把紙箱打開,裏麵是大量的有豆莢的蠶豆。


    “奶奶在田裏采的,說是要去大地家的話就帶著吧”


    悠生家裏父親和爺爺是漁民,母親和奶奶給他們幫忙,同時還在他家附近的田裏種一些時令的蔬菜經常會分贈給住在附近的人。大地在入學儀式之後去他們家拜訪的時候還給了他大量的洋蔥。


    悠生以前就說過想步父親的後塵當一個漁民,還以為他一定會去水產科高校,好像是他父親勸他升學來普通的高中的,說是將來的選擇能更多,聽說他還有個大他四歲的哥哥也是從天丘高校畢業的,現在就讀縣外的大學正在一個人生活。


    “又是這麽多……總感覺,抱歉呢”


    “沒事的,還有很多呢,想要的話還可以再說”


    看著箱子裏滿滿的蠶豆,實在說不出還想要這種話。就算是把蠶豆的豆莢剝掉之後量會少很多,對大地和莉莉兩個人來說還是太多了,讓秋津他們一起來吃應該還會有剩餘吧。


    “對了。日和同學和石水同學,你們回去的時候也拿一點走吧?這裏有這麽多”


    “欸,可以嗎?謝謝!蠶豆很好吃哦,雖然一般是用鹽水煮著吃,加到意大利麵裏也很好吃的。冴醬很喜歡吃是吧?”


    “……對呢,機會難得我就不客氣了”


    被陽菜披露出自己的喜好,冴華感到有點害羞地把視線錯開了,臉也稍微變紅了。雖然和陽菜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又冷靜又沉著,可能隻是個容易害羞的人。


    “那就先放在玄關這裏吧。哦,這不是飲料嗎,我要喝橙汁。”


    悠生自顧自地把運動鞋脫了,對家裏非常熟悉地走進了玄關裏,把冴華帶來的飲料拿到了起居室裏。陽菜和冴華也跟著走了進去,然後陽菜好像注意到了什麽轉過頭來看大地。


    “海波君,我在佛龕前上柱香可以嗎?”


    起居室裏的隔扇開著,能看到裏麵擺著的佛龕。


    大地已經把父母的事對冴華和陽菜說過了。不是自己說起的,冴華知道海波航這個名字,而且好像冴華和陽菜小時候都讀過母親的書。


    “啊、謝謝。打火機就在上麵。”


    大地這麽回答了一句之後,就和莉莉一起到廚房去準備杯子了。


    從水池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了人數份的杯子,倒進冰塊再放到莉莉拿著的托盤上。掀開廚房門口的簾子回到了起居室。陽菜之後冴華正在佛龕前雙手合


    十,後麵還有悠生等著交換。陽菜帶來的蛋糕盒子放在佛龕上麵,想供奉上去吧正在合手禱告。


    大地看著這副光景,移開視線之後突然注意到了那裏的異常。佛龕旁邊的壁龕裏掛著的掛軸,那裏麵有秋津和珠風,他們倒是沒有來回動。但是一人一隻在平麵裏拚命地盯著佛龕的方向。


    被蛋糕盒子裏飄散出的香味吸引住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大地慌張地把蛋糕盒拿了起來。


    “日和同學,這裏麵是什麽?”


    “是水果布丁蛋糕”


    “那在吃之前放在冰箱裏吧”


    找到了一個借口成功把蛋糕從佛龕前拿走的大地轉頭看了看掛軸,用嘴型念出‘不要動’幾個字。眼神對上的秋津哼得把嘴撅了起來,然後安撫了一下蠢蠢欲動的珠風。


    大地歎了一口氣的時間裏,陽菜和悠生回到了起居室。等在那裏的莉莉問他們喝茶還是喝果汁。


    大地為了把手上的蛋糕暫時放到冰箱裏正打算再次到廚房去的時候——


    “石水同學?怎麽了?”


    大地向呆站在佛龕前的冴華打了聲招呼,她嚇了一跳似的肩膀一震轉過頭來。她的表情讓大地十分吃驚,眉頭緊皺心不在焉臉色蒼白。但是她很快甩了甩頭,小聲歎了一口氣。


    “……沒什麽”


    說完就向大家都在的起居室走去。這時冴華隻有一瞬間又把視線轉向了背後,看的地方是壁龕裏的掛軸。


    * * *


    “話說回來,日和你為什麽會想見一見座敷童子呢?想當作買彩票嗎?”


    悠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然後這麽問道。他喝的是橙汁穿的也是橙色的上衣,褲子也是黃褐色的,全身都很活潑看起來很有他的風格。他在墊子上的坐姿已經不像樣了,現在隨便盤著腿坐著。


    “不是那樣的。該說隻是想看看嗎,看到之後什麽都不打算做的,隻是想親眼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存在嗎。雖然要是還能和他交上朋友就更好了。”


    陽菜這麽回答說,還稍微低下頭的感覺歎了一口氣。


    “我呢小時候就長得很矮,發色也有點偏茶色,在幼稚園就經常被人欺負,這時我奶奶對我說了,陽菜你可能還沒有發現,陽菜你有很多朋友哦。奶奶我能看到妖怪,他們都說最喜歡陽菜了。奶奶在我上小學之前就去世了,已經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妖怪了。但是我想相信奶奶。”


    陽菜兩手握住裝著茶吧玻璃杯這麽說著,然後一下抬起了頭。


    “啊,但是呢,我在幼稚園被欺負時候冴醬總是來幫我,小學和中學的時候有冴醬陪著我所有沒事。”


    陽菜向坐在旁邊的冴華露出了笑容,冴華輕輕聳了聳肩想接受下來,但是耳朵卻稍微變紅了。


    陽菜的奶奶是不是真的有能看到的能力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如果真的有的話陽菜有一天也會繼承那個能力吧,或者說可能已經接受了那個能力隻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但是那也可能隻是單純安慰年幼的孫女的話語,這種可能性還更高。


    她的眼前就有莉莉,這個家裏還隱藏著其他的付喪神。要是能跟她說妖怪和怪異什麽是存在的就好了,但是大地不可能這樣做所有隻能安靜地繼續聽她說下去。


    “海波君和莉莉醬,你們在這個家裏看到過座敷童子嗎?”


    陽菜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問道。大地心裏嚇了一跳,然而身旁的莉莉卻微笑著回答說,


    “座敷童子,我沒有見過呢”


    “這樣啊”


    聽完莉莉的回答陽菜露出了遺憾的笑容。


    沒有見過座敷童子,這是真話。秋津是掛軸裏的付喪神,不是能給人帶來好運的妖怪。


    不知道她是明白才這麽說的呢,還是單純的天然呢。


    有時像少女,有時像大人,這就是莉莉。誰都能看到她,但是她比其他所有的付喪神都要讓人不得要領。


    “我也沒見過。而且座敷童子消失之後家族就會衰敗,一開始就沒有還比較好。”


    大地接著莉莉的話也否定了。陽菜小聲地笑了出來,說‘還可以這麽想呢’。


    “但是附近的人卻說聽到了小孩和狗的聲音對吧?不可思議呢”


    “嗯,一開始是附近的爺爺聽到的,還以為是有小孩闖進沒人的家中玩,想著要抓住他們然後批評他們幾句,到這裏一看之後才發現門還是鎖好的誰都不在。這間房子附近的土地不通過那座橋是沒法出入的,也沒有隱藏在附近的灌木裏。所有以就以為是座敷童子了。”


    回答了陽菜的是悠生,最初說起座敷童子什麽的也是悠生。大地離開這片土地期間發生的事他知道的比較多。


    被山崖和小河包圍,想從這間房子附近到公路上去的話一定會通過河上的石橋,隻有一個出入口,也沒有擦肩而過,但是聲音的主人就是消失了。這確實是某種超自然現象了。


    大地小聲歎了一口氣,然後一邊注意著不讓大家發現一邊抬頭看了看裏屋的秋津。大地正好坐在掛軸的正對麵,視線越過了眼前的陽菜和冴華。


    陽菜還在興趣滿滿地聽悠生講話。但是冴華有點不一樣,她一副冷靜不下來的樣子,不時把注意力轉向身後。


    剛才開始就是這樣,看來她很在意掛軸的樣子。


    “石水同學,有什麽在意的事嗎?”


    萬一她察覺到什麽就麻煩了,大地出言詢問。冴華好像嚇了一跳一樣重新看向大地,視線來回徘徊。


    “不,那個……那張畫,是海波君的父親畫的嗎?”


    應該是想回答沒什麽的吧,但是大家都在看她冴華直接開口問了。她舉起的手指向背後的掛軸。


    “那張畫以前就掛在那,已經很久了,聽說好像是曾爺爺那時候的物品。”


    雖然是從付喪神那裏聽說的,但暫時不會說這一點。


    “大地父親的畫,應該是更閃亮亮的更嘩啦啦的感覺。尤其是那個,小學校的那個”


    看過父親的畫的悠生想嚐試說明一下父親的畫的特征,但是總感覺不得要領。即使是作為兒子的大地也是聽的一頭霧水歪起了頭。


    “小學校的那個是?”


    “那,那是……”


    陽菜跟著一問就不知道了。但是大地有作為兒子的立場,不能直接回答說‘不知道呢’。


    家裏沒有父親畫的畫的原稿。為了維持生計當然是‘讓想要的人拿走還比較讓我高興"這麽說著去賣掉了,而且在家裏裝飾自己畫的畫也很難為情。偶爾回頭去看看還好,但是也不能一整天都去看。


    大地不禁想當時要是留下一幅就好了,但是反過來說留下來在大地身邊放著的話可能又會消失吧。所有沒留下來也沒什麽。


    “讓你們看是不太可能了,家裏沒有留下父親畫的畫……照片的話可能會有幾張,但是我不知道相冊放在哪裏。


    “我知道的,這就去拿來”


    接過大地的話,莉莉起身走出了起居室。她一直待在這個家裏,肯定比大地清楚物品的擺放位置吧。


    “石水你對繪畫有興趣嗎?”


    “欸?啊、嘛啊……有一點呢”


    在等著莉莉的這一會空閑裏,悠生出言詢問冴華。對掛軸很好奇,肯定會這麽想吧。但是陽菜歪了歪頭。


    “是這樣嗎?冴醬不是不怎麽擅長美術嗎……”


    “自己畫不擅長,但是看別的畫還挺喜歡的。”


    冴華輕輕彈了一下陽菜的額頭反駁說,和陽菜說上幾句話好像又恢複冷靜了。不愧是從幼稚園就在一起的親友了。被彈額頭的陽菜好像也不怎麽痛的樣子。


    “嘛啊一


    般都是這樣吧,我也有過畫一隻狗卻被別人反問‘豬?’的經曆。……說到畫畫,大地可很擅長的。”


    “這樣啊、想看看呢…。對了,現在畫一下我們吧?”


    陽菜咬住了悠生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語,但是冴華製止了她。


    “這樣難為人不好哦,擅長畫畫的人不等於擅長畫肖像畫的。”


    正是如此。中學的時候班裏有一個擅長畫漫畫的同學,有一些不了解漫畫的學生隻是聽說‘擅長畫畫’就拜托他畫肖像畫,結果雙方都很困擾。種類都不一樣會困擾是當然的吧,但是平時不畫畫的人好像會把所有畫都認識成一種。幸運的是當時大地隻在美術課上畫畫,沒有收到過這種拜托。


    “嗯—、這樣啊,好遺憾。抱歉呢,海波君。”


    陽菜好像在反省自己說出了不合理的話,垂下了頭。


    看到女孩子這個樣子,大地不禁想起了和美乃梨分別的時候的她。大地在那個家裏一直貫徹的原則,就是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如同禮節一樣的,盡可能自然地實現對方的願望。


    “可以啊,你們等一下”


    比起莉莉拜托自己接著寫故事,畫肖像畫還比較輕鬆一點,大地內心考慮著這些事,走向了二樓的畫室。


    畫室還和以前一樣,基本沒收拾過。父親使用過的畫具也許還有某些價值,一直沒有處理它們。從放置畫材的地方輕輕拿起一本沒用過的速寫簿,還有設計用鉛筆和橡皮,拿著這些回到了起居室。


    “隻有這些了,可以嗎?”


    雖然速寫簿上有一些灰塵,但是好像沒人提出意見。


    大地在紙上滑動鉛筆,描繪著陽菜、冴華和悠生。悠生還是懶散的樣子坐在那裏,陽菜和冴華都正坐起來一動不動。又不是拍照片也不用那樣一動不動吧,大地想著這種事刷刷地畫好了輪廓的圖(rough sketch),然後交了出去。


    “哇、好厲害!很像冴醬!”


    “是、是這樣嗎”


    陽菜高興得叫了出來,冴華不好意思地視線轉來轉去,兩個人又一起看了一會畫,然後又感覺很奇怪似的歪起了脖子。


    “畫得很好—,很好但是……總感覺有點奇怪的感覺呢”


    “對呢,是什麽呢。雖然確實是畫得很好”


    陽菜和冴華說出了這些感想。悠生從兩個人身後也盯著畫看了一會。


    “嗯—、這樣啊。和小時候畫的畫相比,雖然畫得更好了但是那種氣勢一樣的東西卻不見了吧?不、畫得更好了,但是比起這個上等品還是更喜歡以前的那種啊—”


    悠生毫無顧慮說出的話,讓大地苦笑了出來。


    悠生說的話大地可以理解。在美術課上也是這樣,就算被老師誇獎畫得很好,但同時還被提醒說缺少一樣決定性的東西。


    大地畫的畫沒有霸氣。


    畫人物或者動物的時候,像是畫無機物一樣感覺不到裏麵的生機。畫風景的時候,像是複製照片一樣完成的作品感覺很無聊。


    從感到畫畫不再有趣的那時起,大地的畫就變成這樣了。


    “但、但是,我喜歡這張畫!海波君,這張畫能送給我嗎?”


    剛才提議讓大地畫畫的陽菜應該是在擔心吧,和大地說想要這幅畫。大地回答說好之後她細心地把畫從速寫簿上撕了下來,放到了冴華的包了,因為她自己的包太小了。


    然後室內的氣氛還是很微妙,大地正想著要怎麽處理的時候,沒必要想了。


    “我拿來了——”


    回到起居室的莉莉抱著好幾本厚重的相冊,正想著她離開了好長時間,結果拿來了這麽多。


    莉莉一下把相冊放在了起居室的矮桌上,大家一起把相冊翻開了。相冊的封麵上年代一類的信息什麽都沒寫,大地都不知道裏麵的內容是什麽。


    簡直就像俄羅斯轉盤賭博一樣的感覺,大家把相冊翻開,看著看著就入迷了。陽菜還不知道為什麽每翻一頁都歡呼一聲。


    “好可愛!這個嬰兒、是海波君?咦有兩個嬰兒?”


    “啊,那個是我。背上有一個痣。”


    “這樣啊,槙君也好可愛!”


    兩個人的母親的關係也很好,所以和悠生在一起玩的照片有很多。悠生也充滿懷念的感覺一邊翻著相冊一邊解說,但是大地感覺冷靜不下來。已經沒有嬰兒時的記憶了,就是跟自己說相片裏的是自己也沒有實感;而且過去嬰兒時的自己不是近乎全裸就是小雞圖案的嬰兒服,讓同班同學的女生看這些照片很害羞。


    “啊、那個、對了。我們來吃日和同學你拿來的點心吧。飲料是咖啡可以嗎?”


    為了擺脫這種情形大地站了起來這麽提議。比起綠茶或者橙汁,大地覺得咖啡更適合吃甜食的時候喝,這裏姑且還是想再確認一下,悠生、陽菜和莉莉都點點頭,但是冴華卻有點困擾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舉起了手。


    “那個、我喝咖啡有點兒……”


    “冴醬不能吃苦的是吧”


    冴華小聲說著很難說出口的話,陽菜替她說了出來。


    明明看起來和意式咖啡很配的形象,真是人不可貌相。但是僅憑外貌來下結論也不好。不喜歡苦味的人並不少見,僅僅因為她容姿看起來像大人就笑話她也讓人很過意不去。


    “好的,石水同學就喝紅茶吧。我記得家裏應該有一個超市拿回來的茶包的樣品的。”


    大地是喝咖啡派的,家裏準備的茶隻有綠茶,沒有常備著紅茶。但是一人份的話還有前幾天去超市的時候拿到的茶包。包裝上寫著大吉嶺,好像是一種香草茶吧,不是大地的興趣他也不是很清楚。


    大地到廚房裏,把咖啡豆的粉末和水加到咖啡機裏,設定好打開開關。機器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大地在聲音中把陽菜拿來的盒子從冰箱裏取了出來,然後準備好碟子和叉子。這時陽菜和冴華出現了。


    “我們也來幫忙。”


    陽菜說完就從盒子裏把蛋糕拿了出來,用刀子把蛋糕切成幾份並排放到了碟子裏。旁邊的冴華有點扭捏,小聲說道。


    “紅茶,隻有我一個人喝的話我自己泡吧。”


    “那你看著拿一個杯子用吧。紅茶在水池旁邊的抽屜裏——最上麵的那層裏”


    給客人用的叉子有一段時間沒用過了,大地正在重新清洗這些,回答的時候他手上還是濕的,不能幹其他的事,就順勢讓她們幫忙了。仔細地把叉子擦幹淨之後,陽菜她們已經把切好的蛋糕和裝在杯子裏的咖啡拿走了。


    拿著叉子回到起居室之後,相冊還打開放在桌子上,照片鑒賞會正開的熱鬧。


    “父親的畫,你找到了嗎?”


    “啊—、對了對了”


    大地問完之後,悠生開始嘩啦嘩啦地翻動相冊。好像已經忘記最初的目的是尋找父親的作品的照片了。


    悠生開始再次尋找,但是每次翻到懷念的照片的時候手都會停下,然後就跑題了。但是大家都很開心地在聽他講話、這樣也挺好的。大地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吃著蛋糕。


    柔軟的布丁和有質感的蛋糕胚體疊加在一起,不僅很美味,咬起來也很有感覺。


    “這個,很好吃呢”


    “真的?太好了”


    大地不經意間漏出的感想讓陽菜放心的笑了出來。看起來像商品一樣、外觀也十分漂亮,不小心就忘記了,她是說做了這個吧。


    “日和同學,你很拿手做這種蛋糕嗎?”


    “母親從以前開始就憑著興趣做過很多很多種,我也學了一點。但是基本上都是工具的功勞。我家裏有業務用的烤爐哦。雖然是母親的。”


    是


    在謙虛吧,布丁在嘴裏的觸感非凡,很明顯不僅僅是烤爐帶來的性能差異。切了六份還留下一份,送給秋津吃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吧。


    大地想到之後看向了秋津的方向——眼前的冴華像是低著頭,還流著冷汗。怎麽都很在意廚房那邊的情況。


    穿過走廊廚房在裏麵,但是現在玻璃拉門是關著的,應該什麽都看不到……


    大地跟隨冴華的視線也看向廚房。然後差一點就要把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有什麽東西緊貼在磨砂玻璃上。不是什麽東西而是紅葉。一如既往那件很占空間的婚紗不可能看錯的,因為隔著磨砂好像變成了馬賽克,看得不是很清楚反而很恐怖。


    正想著她在幹什麽呢,突然發現了。冴華用的白色杯子好像很眼熟。


    是大地的失誤,疏忽大意了。完全忘了水池旁邊的抽屜裏有那兩個麻煩的人在,而讓冴華自己去拿杯子。


    大地開始開動腦筋思考,怎麽才能自然地把杯子換掉,還要注意冴華的狀況……這麽一想冴華的反應就很奇怪了。


    膽怯的眼神不時瞟向玻璃拉門的方向,還有剛才十分在意掛軸的樣子。


    簡直就像能看到那裏有什麽東西存在一樣不是嗎。


    她應該是否定妖怪和靈異現象一派的,即便如此她卻能看到,可能這樣嗎。


    冴華仿佛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一般緩緩地深呼吸,然後慢慢拿起杯子小口喝起了紅茶——


    “我好恨啊……”


    “咳咳!?”


    聽到從玻璃拉門那邊傳來的怨恨的聲音,冴華一下嗆到了。紅茶從杯子裏灑出來把她黑色的襯衫弄濕了。


    “冴醬?沒事吧!?”


    陽菜拍著咳嗽停不下來的冴華的後背。大地一邊用紙巾擦著桌子,一邊馬上確認了冴華用的杯子。看了看裏麵已經沒有茶的杯子的內部,不出所料那裏畫著一片綠色的葉子。


    “莉莉醬,有什麽能替換的衣服可以借一下嗎?”


    陽菜一邊拍著冴華的後背,一邊向莉莉問道。


    但是莉莉所有的衣服都在筆記本了,不能借給別人。


    “壁櫥裏應該有母親的衣服,用那些就可以了。莉莉的衣服有一點、感覺不太適合石水同學穿”


    大地搶在莉莉開口想說什麽之前這麽回答,陽菜看到莉莉身上青檸色的連衣裙點了點頭仿佛理解了一般。


    “那不好意思了,借給我們吧。然後、換衣服的地方……”


    “這樣的話二層有間畫室,你們先去吧,我和莉莉把衣服找出來一會兒拿過去。直走那邊的樓梯上樓就是”


    “嗯,謝謝”


    陽菜道謝之後就帶著還在不斷咳嗽的冴華到畫室去了。在一片混亂中紅葉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石水同學意外的很笨拙呢”


    隻有悠生一個人還是我行我素,還在用手抓著蛋糕吃。


    因為家裏的付喪神的錯,讓冴華遭受了不好的事。


    現在應該毫無疑問了。


    石水冴華能看到付喪神。


    * * *


    石水冴華有一個對別人不能說的秘密。


    已經不記得最開始看見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從那麽年幼的時候開始,冴華就能看到非人的某種東西了。


    最初還以為是誰都能看到的,但是好像母親和父親都看不到。父母開玩笑說她是喜歡幻想的孩子,聰明的冴華很快就察覺到了那是隻有自己能看到的東西。


    隻有自己能看到的東西。有時是類似人類的姿態,有時是人類和動物混在一起的姿態,或者是物品上長出手足的姿態,實在是多種多樣。


    冴華對這些東西感到很可怕。不隻是因為看起來很奇怪;已經有很多次了,隻要冴華有一點表現出在意他們的表現,它們就會竊笑著圍在冴華身邊。


    裝作沒注意到它們,裝作看不到它們,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這麽做了過來。但是別人誰都看不到的話,就是說誰都保護不了自己。就是和人說也隻會被當作頭腦奇怪的孩子,這一點才是最可怕的。


    所有冴華不斷否定,那些全都是自己的錯覺或者誤會,都是有某些解釋的,不是不能用科學解釋的。


    這樣的冴華為什麽會和喜歡妖怪話題的陽菜在一起呢,實際上冴華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當然自己是喜歡陽菜的,她是有著自己所沒有的直率與可愛的親友,還有著讓自己憧憬的像點心一樣的少女的感覺。雖然明白自己沒有的東西就不應該強求,雖然明白。


    公開宣言自己喜歡妖怪的陽菜,無論是小學還是初中都被認為別人當作是奇怪的孩子,但是她毫無退縮,即便如此依然堅持自己的興趣和主張,毫無隱藏起來的打算。


    即便對妖怪抱有好奇心,但是陽菜也看不到它們,所有她隻是隨自己的喜好想象著做白日夢;冴華有段時期也這麽想的而討厭過陽菜。


    但是,冴華知道了陽菜喜歡妖怪的原因。對陽菜來說,妖怪就是和奶奶在一起的回憶。


    談起妖怪的話題時,陽菜會做出珍愛重視的寶物一樣的表情。就是因為注意到了這一點,冴華在聽陽菜說話的時候才會感覺能看到奇怪的東西的恐怖感變弱了。


    冴華還想過,要是自己能看到的能力可以和陽菜交換就好了。陽菜想看到,冴華不想看到。神真是壞心眼。陽菜明明看不到妖怪每次聽到妖怪的話題時還是不管去哪兒都不管不顧了,讓人擔心地沒法放著不管。


    陽菜說都是冴醬總是陪著我保護我,但是實際上,冴華覺得被保護的、依賴著對方的可能是自己才對。如果說真的有和陽菜在一起的理由,也許就是這個了。


    即使如此冴華還是不能放棄否定,因為她是個膽小鬼。如果不否定自己看到的東西,就太害怕太害怕無法忍受了。


    即便如此,這個家是怎麽回事。奇怪的東西太多了吧。掛軸裏動來動去的小孩,像傻瓜一樣豪華打扮的新娘。認出是新娘的時候向那邊稍微看了一眼,結果太恐怖了沒法無視。


    還以為座敷童子什麽的一定是附近的小孩的惡作劇才過來看看的,這不簡直就是真東西嗎。掛軸裏麵的小孩是不是座敷童子先不說,但很明顯不是人類。


    作為家裏主人的海波大地能看到那些嗎。不,不應該看的到吧。不可能有知道家裏有這些人轉來轉去還無動於衷的人吧。


    讓人在意的是莉莉這邊,總有一種被她騙了的感覺。


    美麗的混血同班同學。最近為止一直在住院有一點不諳世事,聽說是這樣的。


    但是不奇怪嗎。雖然每家都有這樣那樣的家務事,自己對莉莉借住在遠親的家裏這件事也沒有插嘴的打算,但是周圍的人對這件事很自然的就接受了就讓人感覺太不自然了。


    因為莉莉可是在家裏和大地兩個人生活啊。老師還有同學都不好奇嗎。班裏明明有幾個喜歡起哄的人的,但是大家都接受能力太強了吧。


    陽菜剛知道他們兩個人獨自在家裏生活的時候雖然也嚇了一跳,但充其量隻是感覺她們好讓人同情這種細節上的不同。其他同班同學的反應差不多也都是這種感覺。隻有冴華一個人懷有疑問,好像她才比較奇怪。


    但是和莉莉說過話之後感覺她隻是個很普通的少女。雖然如精致的玻璃工藝品一般的容貌虛幻到讓人感覺難以接近,但是她的笑容與此相反十分開朗。在和自己與陽菜幾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是認真傾聽,無論是多麽細微的事都像是聽冒險故事一樣眼睛裏閃爍著光芒。


    在她身上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好的東西,不如說像是無垢的孩子一樣讓人痛心一般的純白。而且話說回來,能清晰


    地看到她的身影,毫無疑問就是個人類。


    當第一次看到非人的什麽東西的時候起,冴華就知道那不是人類了。不是用看得清不清楚能說清的問題,若有若無的輪廓表麵還有泡漲了糖一樣的東西溶解到空氣裏,看起來就是這種感覺。


    莉莉看起來沒有這些感覺,容貌雖然虛幻但很清晰得能看到,還能看到和空氣的分界線。


    但是,總感覺被什麽騙了。具體是被什麽騙了冴華也不明白,仔細盯著莉莉看雖然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但是每次嗅到她身材散發出的清新香甜的芳香時,懷有疑問的心情都會瞬間忘記。


    那是香水吧。像鈴蘭一樣,像百合一樣。


    好像用香氣的紗幕隱瞞了巨大的秘密。


    冴華感覺這簡直就像使用魔法一樣。


    “冴醬,我把門打開可以嗎?”


    陽菜的聲音從房間外傳了過來,一下打斷了冴華的思考。


    冴華現在在海波家的二層,房間裏放著畫布和畫架等繪畫器材,是畫家海波航先生生前使用過的工作室,裏麵有和學校的美術室一樣的氣味。冴華在這裏把濕掉的衣服換了下來,等人拿來替換的衣服。


    “嗯、沒問題”


    雖然上身隻穿著內衣,但是讓陽菜看到也不會感到困擾。冴華回答完之後房間的門馬上就被拉開了一條縫。


    “這是莉莉醬拿來的衣服,感覺尺寸也沒問題。我就在門外等著,你慢慢換衣服吧。”


    陽菜一邊說一邊隻把手腕伸進了門縫裏,把衣服遞了出去。冴華接過之後她又馬上把門關上了。


    打開看了看借來的衣服,是黑色和藍色相錯的長上衣,外形很寬鬆,和冴華現在穿的牛仔褲搭配起來相性也不錯。說是莉莉和大地選出來的,確實能感覺到認真考慮過換裝之後打扮的搭配性問題。與此同時為自己懷疑莉莉這件事感到了慚愧。明明兩個人都是如此溫柔的朋友。


    把衣服套在頭上穿過袖子時隱約聞到了防蟲劑的味道。


    這是大地母親的遺物,這個味道也是仔細保管著的證據。如此重要的物品借給自己穿,感到十分抱歉。


    “必須要表示謝意了……”


    也包含著把莉莉懷疑成妖怪之類的道歉。


    冴華兩手握住上衣的下擺,輕聲說道。


    * * *


    “明明告訴過你不能讓女性使用我‘身體’……”“抱歉、對不起”青葉沒有變成化身的樣子,保持著杯子的樣子待在水池旁邊的控水籃裏,不斷地哭著,大地隻能聽到他的聲音。


    紅葉還在抽屜裏。但是她一言不發,看起來相當生氣。叫她她也不回答,然後青葉還在哭。


    “但是,怎麽辦呢。石水同學毫無疑問肯定擁有能看到的能力。”


    暫時先不管那兩個人吃醋的吵架,現在真正要麵對的問題出現了。大地向旁邊的莉莉詢問,她還是一幅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


    “沒事的。”


    又是莉莉的‘沒事的’,但是入學儀式的時候有一次先例,這句話還是有說服力的。


    “冴華是個好孩子。但是、好像有一點害怕。所有呢,我們注意不去驚嚇她,認真向她解釋就可以了”


    “這樣嗎……”


    確實她剛才很害怕的樣子。大地都被剛才的紅葉嚇了一跳,冴華肯定也受了相當的驚嚇吧。但是太害怕之後對這個家裏的人懷有敵意不是就麻煩了嗎。


    大地雖然這麽想,莉莉還是鎮靜地笑著。


    “陽菜想來見秋津,冴華害怕的話不跟著來應該也可以。但是她擔心陽菜,今天還是跟著來了。所以說冴華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我喜歡冴華,可以的話也想盡量讓冴華喜歡上我們付喪神……”


    “那個女孩,肯定從能看見的時候開始就被怪異之類的戲弄過很多次吧。”


    抽屜裏傳來了粗重的老人的聲音,是木鏟爺爺。


    “喜歡親近人的付喪神會高興地靠近能看見它們的人的旁邊,隻是這樣的話還好;還有喜歡惡作劇的妖怪或者對人類懷有怨恨想吃掉人類的怪異,這些家夥也追著她跑的話就太讓人可憐了。這樣會對我們抱有恐懼心也是無可奈何的了。大地你以後也要注意一點啊,你也能看見了吧。”


    就是說冴華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嗎。即便如此還是和喜歡妖怪的陽菜一直是朋友,還擔心她以至於跟著她到據說有妖怪出沒的海波家來。這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地慢慢歎了一口氣,莉莉已經說沒事了,他在這裏想來想去幹著急也沒用。


    “隻要你也住在這裏的事不被當作事件,我就沒意見了。”


    隻要注意不要把和莉莉一起住在這裏的事傳到伯父伯母的耳裏,不引發問題就可以了。


    莉莉她們是先住在這裏的,一直努力著在這裏舒服的生活,而大地期望的是住在這個家裏去上學;這不是和她們付喪神一起生活。


    大地知道這樣很冷淡。但是大地多年來一直是這麽過來的,現在來說已經忘記對他人表達留戀的方法了,感覺也沒有必要去表達。


    雖然大地毫不掩飾地說著隻顧自己的話,但是莉莉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不如說反而自信滿滿地挺起了胸膛。


    “這就沒關係了,我會好好地保持著平時的魔法的”


    對冴華這樣有能看到的能力的人也有效果的話,能稍微放心一點了。


    大地正在思考的時候,從樓梯那裏傳來了腳步聲,陽菜和冴華走了下來。


    “海波君,莉莉醬,謝謝你們替換的衣服了。很適合冴醬哦。”


    陽菜從廚房走出來,稍微彎下身讓開簾子。冴華跟在她身後,也用手把簾子撐開了。


    “那個、謝謝。然後那個……各種抱歉了”


    好像還在在意把紅茶弄灑這件事。她已經冷靜下來的表情裏,也感覺不到對莉莉的恐懼心和敵意。看來魔法照樣能對她起作用。


    “不會,剛才沒有灑在墊子上,桌子上的水擦一下就好了。倒是石水同學你沒被燙到吧?還有衣服被染上色什麽的……”


    “嗯、沒問題。雖然當時茶有一點熱,但已經開始涼下來了。我的衣服也是黑色的所以沒事的。”


    冴華浮現出了稍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當時用的似乎是電熱水壺裏保溫的熱水真是萬幸。


    “這樣啊,太好了。對了,你要把濕衣服拿回去用什麽裝一下比較好吧?那個……”


    “大地、這個?”


    大地在廚房裏看來看去想找一個合適的東西,這時莉莉拿出了一個超市的購物袋。


    “嗯、好,雖然隻有這個了,石水同學你看可以嗎?”


    “欸,足夠了。非常謝謝,也謝謝莉莉醬。”


    “不客氣”


    莉莉高興地把手上的袋子遞給了道謝的冴華。兩個人都笑了出來,在一旁看著的陽菜也跟著笑了出來。


    這樣一來就真的沒事了,一直在觀察狀況的大地也放下心來,嘴角微微鬆弛了。


    “喂,我找到了哦——”


    從起居室裏傳來了悠生的聲音。大家一起回到起居室之後,看到起居室的矮桌上有好幾本相冊都翻開著。悠生拿起了其中的一本,指向裏麵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小學一年級那時候的大地和悠生,兩人都穿著短式夏季和服(甚兵衛),拿著刨冰,應該是在小學、中學和公民館的土地範圍內舉行的夏季祭典上拍的照片吧。


    傍晚時分柔和的夕陽下,大地和悠生站在一個水泥的建築物前。不更準確的說就是把建築物當作背景拍的照片。


    從建築物的古老程度看應該是小學校的舊校舍。灰色的外牆上畫


    著不知哪裏異國的夜景,夜景中間的馬好像就是畫的主角。那匹馬是比夜色更深的漆黑色,身上還裝飾著金銀般閃閃發光的馬具。馬把月亮甩在身後,從容的在天空上飛翔。仿佛還能聽到那雄壯的叫聲和它身上金屬碰撞發出的聲音。


    “好厲害—— 這是壁畫?”


    看到和想象中不一樣的畫,陽菜驚訝得把眼睛都瞪圓了。


    看到照片大地也想起來了,被關上的記憶的蓋子好像發出了哢噠哢噠的聲音逐漸被打開了。


    “這是父親在中學的時候畫的畫。”


    “欸?那麽年輕的時候?但是,為什麽畫在牆上這種地方……”


    冴華也驚訝的叫了出來。不論是層次分明的構圖還是迫力十足的馬,似乎都不能讓人相信竟然是初中生的作品。冴華還有陽菜都用十分欽佩的眼光一直盯著這張照片看。然後大地帶著微妙的神情說出了父親談起這幅畫時的話語。


    “這片牆是小學校裏舊校舍的牆,舊校舍也挨著中學。然後父親在中學二年級的暑假時讀了一千零一夜,有感而發之後就畫了這幅畫。因為是偷偷畫的,被發現的時候好像被中學時的班主任和美術部顧問還有他小學時的班主任三個人圍起來一頓痛罵。問他為什麽在牆上畫畫,當時他回答說想畫一下實物大小的馬……”


    “真、真是個自由的人呢……”


    冴華知道這竟然是一幅塗鴉之後,表情變得有些尷尬。


    而且父親還耍奇怪的小聰明以為畫在舊校舍就不會露餡,老師們知道這一點後又一人打了他一拳。關於這幅畫還有這樣的小插曲。


    父親特意去買了大量的油漆才畫出了這副塗鴉。至於為什麽塗鴉能一直保留到現在,是因為當時的小學校長很中意父親畫的畫,表示不用擦掉也行才一直保留著。因為是鄉下當時還引發了很大的話題,結果父親繪畫的才能被發現了。


    但是就算在那之後父親作為畫家有了名氣,認為這幅畫是塗鴉的看法也不會消失。尤其是從小就認識父親的老師們看來,父親與其說是畫家,塗鴉小子的印象還更強一些。大地曾經聽母親說過,在他小學入學之前,母親陪他去了入學說明會,然後沐浴在‘啊,那個海波航君的夫人’一樣別樣溫柔的視線中,感到非常難為情,最後還向父親使勁抱怨了一通。


    “提到一千零一夜,這是‘會飛的木馬’嗎?”


    冴華注意到了畫畫的靈感,出言問道。


    冴華說的對,父親畫的正是一千零一夜中登場的會飛的木馬。那是一個王子騎上烏木做的木馬四處冒險的故事。


    以前大地很喜歡這幅畫,雖然現在都忘了這幅畫這麽說自己也感覺有點不合適,但是確實喜歡過這幅畫。


    小學生因為丟東西的毛病被老師責罵之後,之所以會到舊校舍去就是為了看一看這幅畫。父親的畫中最喜歡這一幅,看一看這幅畫,有時臨摹一下。這麽做之後就感覺能冷靜下來。是什麽時候開始忘記了這份心情了呢。


    “馬啊……說起來最近市裏有傳聞哦,出現了馬的幽靈。”


    陽菜看著照片的同時,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又說起了幽靈的話題。旁邊的冴華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陽菜啊,你又來了……你是在哪兒聽到的,這個傳聞”


    “我的天線一直在搜索市內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件的話題哦”


    陽菜臉上浮現出了得意的笑容,兩手放在頭上豎起了食指。與其說是天線更像是扮鬼的姿勢。


    “日和同學,那個傳聞具體是?”


    大地感覺自己不問一下不行。拍照片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擁有能賦予事物魂魄的能力。能力的對象是抱有喜愛的感情的事物。


    聽到大地也對自己說的話題感興趣,陽菜麵露喜色,很高興的樣子。


    “深夜的住宅街裏有人聽到了馬的腳步聲,好像還有人看到了很大的影子。以為是哪個牧場的馬跑了出來也有人報警。如果是真的抓到之後肯定會成為很厲害的話題的,但是還沒有這種消息。”


    “會不會是看錯了,很大的狗之類的?比如有可能是德國獒犬左右體型的狗”


    冴華露出了懷疑的眼神說道,但是悠生聽完之後嗯— 得呻吟了起來。


    “我感覺那才比較讓人討厭,像馬一樣的大型野狗不是超恐怖嗎。市內新聞一定會提醒大家注意的吧。是馬的幽靈還比較好吧?或者是親近人的狗也可以啊”


    沒想到悠生說出了理所當然的正論,冴華說不出話來了。她自己也有自覺自己說的話有點勉強吧。確實和悠生說的一樣,如果真的有那麽大的一隻狗跑了出來,肯定需要大力搜索獵殺吧。有這種大事件到時候市裏所有人都應該知道了。


    增加了友軍的陽菜勁頭更大的說著。


    “對啊—!所以呢、我是這麽推理的,一定是戰國武將的幽靈騎在馬上,正在市裏巡邏!就像暴坊將軍(*)一樣!”


    “不對—,不可能不可能。再怎麽說也不可能有這種事”


    “順便說一句,暴坊將軍不是戰國時的事哦”


    “誒—?”


    悠生和冴華接連否定了自己的話,陽菜不滿地嘟起了嘴。


    (*注:暴坊將軍,暴れん坊將軍。日本江戶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以貧窮旗本三男—德田新之助的身份行走市井,並鏟除橫行社會惡勢力的勸善懲惡故事)


    在緊張的爭論中,不知不覺間話題變成了學校的作業。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鍾表上也顯示出陽菜和冴華要回去的時間了。大地讓她們兩個人拿著土特產的蠶豆,然後把她們送到了巴士車站。悠生也騎自行車回去了。


    悠生走的時候說的一句話讓大地很在意。


    “說起來,小學的舊校舍可能要被拆除了。大地的父親的一個後輩正在我們高中當老師,好像正在申請保護舊校舍。大概說的是泰田老師吧”


    * * *


    說實話大地對拆除舊校舍這件事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在兒童們上學的學校內保留著老化的不滿足抗震標準的建築物才有問題吧。


    但是,讓人在意的是壁畫。如果真的像陽菜說的一樣那張畫上的木馬上有馬的幽靈的話,那原因肯定是大地無疑了。還對物品有喜愛的感情的時候,大地曾經多次凝望和觸摸這幅畫。


    但是大地也沒有到小學校去確認一下的打算。根據陽菜的描述,沒發生什麽實際的災害,就算那匹馬是壁畫裏的木馬放著不管也沒有問題。像秋津和珠風也是從畫裏出來活動的;而且,還有可能完全是不相關的馬。


    發現哪裏有問題之後,再開始行動也不遲。而且話說回來,這件事大地也幫不上什麽忙。


    陽菜她們到家裏來玩之後又過了幾天,冴華把借她的衣服認真洗滌了一遍之後還給了大地。明明用自己家裏的洗衣機轉幾圈就可以了,她想的這麽周到大地反而感覺過意不去了。


    學校生活很順利。莉莉把教科書打開,很高興地聽著老師講課,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內容。偶爾被提問到的時候她說一句‘我不會’老師就會放過她,是她對大家添加的記憶的原因嗎,讓人稍微有點羨慕。


    教科書的書費在入學儀式之後第二天就還給泰田老師了。在入學儀式上裝著正裝的泰田,平時大多時候穿著襯衫和樸素的裙子這種打扮。因為是美術老師,所有經常穿一些弄髒也沒有關係的衣服。雖然男女有別,這一點和父親倒是一樣的。


    說起穿著班主任大裏老師也差不多,入學儀式之後就一直穿著白色的運動衫,也不化妝了。留著一頭稍微有點褐色的短發,體格也很高。看起來比班上的男生還像男子漢。


    果然鍛煉過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地看著自己和小樹一樣的手臂歎了口氣。


    現在能聽到那個大裏老師響亮的聲音從體育館裏傳出來。大地他們現在在上體育課,男生們在操場上測驗跑100米,而女生們在體育館裏打排球。好像大裏老師高中時是女子排球部的主將,還獲得過高校聯賽的優勝獎;隻聽她的聲音也能感覺到那時的氣勢。女生們真可憐。


    男生們的體育老師是一位叫原久司的中年男性,也是相當有個性的長相。頭頂上光滑的一根毛都看不見,反射著陽光明晃晃的,黑色的皮膚好像被燒烤了一樣。紫色的運動服下穿著紅色的襯衫,顏色搭配看起來像毒蛤蟆一樣。他輪廓明顯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本正經的嚴厲表情,正站在終點前查看秒表,每吹一次哨子男生們就好像被趕著似的跑了出去。一般體育課這種時候都會有一兩個不認真上課隨便跑幾步的學生在的,但是因為終點線那裏有一隻油光閃亮的毒蛤蟆在,所有人都咬緊了牙齒全力去跑。


    大地的學號比較靠前,已經測試完了,現在在悠閑地看著後麵的學生。下一個站在起跑線上的是悠生。兩個人一組進行測驗,他旁邊還站著一個人。悠生擺出蹲踞式起跑的姿勢,在哨聲吹響的同時一下衝了出去,很快就把同一組的男生甩在了身後。旁邊的人群裏響起了‘哦-’之類‘好快’之類的聲音。悠生保持速度一直超過了終點線上的原老師和負責記錄成績的體育委員,然後把速度減了下來,好像又向體育委員問了問自己的成績之後很高興地一下一下蹦了起來,看來他好像還很有餘裕。


    悠生跑回隊伍裏,得意地向大家擺出v字手勢,然後說出了自己的成績。


    “11秒07!”


    一聽到這個成績,人群裏響起了歡呼聲和掌聲。從田徑部開始各個運動社團的學生一起把悠生圍了起來,想勸誘他加入社團。但是很快就響起了吹哨子的聲音。


    “喂,你們!上課還沒有結束呢!那種事一會兒再去做!”


    被原老師嚴厲的聲音嚇了一跳的學生們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隊伍裏。這時悠生看見了大地,趁機移動到了大地旁邊。


    “大地跑了幾秒?”


    悠生用單純的語氣詢問大地,但是在稍微訓練一下就能以全國大賽為目標的人麵前,不是什麽能自信地說出來的成績。


    “……15秒02”


    聽到大地小聲的回答,悠生直爽的笑了出來。


    “再稍微努力一點就能上14秒了,好可惜”


    話裏即感覺不到挖苦也沒有驕傲,這種說法實在是很有悠生的風格。比別人好啦不如別人啦,從來不考慮這些,坦率的性格還是和以前一樣。


    哨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下一個學生跑了出去。很快所有學生都測試完了。


    大地想著快要響下課鈴了吧,轉頭去看校舍中央屋頂附近的鍾表。


    “咦……?”


    隻有一瞬間,感覺看到了屋頂上有什麽,是翹課的學生嗎。大地看向屋頂的同時那個身影就消失不見了,好像在眺望操場——大地他們所在的方向。


    大地感到稍微有點在意,但是聽到哨子的聲音後很快又集中到了體育課上。測試結束了,原老師又在喊出好像跑步時的口令。正在這時下課鈴響了,大地再次向屋頂望去。


    那裏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 * *


    放學之後,沒有社團活動的學生都很快回家了。


    騎自行車上下學的學生還不是特別著急,但是乘巴士的學生錯過一班之後就要再等一小時,就算是負責打掃也三下兩下很快就打掃完去趕車了。如果學校周圍有消遣時間的商店之類的還好一點,但是附近的山上都是田地,什麽都沒有。學校的周圍是森林。


    陽菜和冴華住在大地家那片地和學校之間的對麵那個住宅街裏,乘巴士上下學。悠生自從入學儀式那天騎著自行車上學來了之後,說還是這樣比較快,就一直每天都騎自行車上坡下坡到學校來了。


    大地也和陽菜她們做同一輛巴士上下學,一般放學之後都不會留在教室裏閑聊,馬上趕到巴士站去的。


    但是今天有一點耽誤了。大地要回去的時候,班主任大裏老師讓他到職員室來一下。


    大地沒有做什麽壞事,大裏老師要問的是有關莉莉的事。開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體力上有沒有勉強,都在問這種問題。


    明明莉莉也在場,直接問她不就好了。雖然大地這麽想了一下,但是又想到因為是莉莉肯定會笑著說‘沒事的’然後談話就結束了的場景。


    “她在家裏也很有精神,感覺就和她本人說的一樣沒有問題吧。”


    “這樣啊,這就好。她上體育課的時候也很高興的樣子,我雖然感到放心但是又害怕她在勉強自己。這樣的話好像也能參加六月的體育祭了。”


    好像魔法的作用很好,大裏老師真的在擔心莉莉,沒有一點懷疑的樣子。雖然感覺欺騙她很有罪惡感,但是為了自己的生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大地告別之後從職員室走了出來,已經過了巴士的時間了。陽菜和冴華應該已經回去了,騎自行車的悠生今天好像說好要幫家裏整理田地,下課之後也馬上就回家去了。


    “買瓶飲料,然後回教室寫作業吧”


    大地在走廊上向他身邊的莉莉提議道。莉莉的作業幾乎都是照抄大地的,但是大地感覺也沒什麽不好。她是陪著大地到學校來的,不是想學習也沒有學習的必要。


    莉莉抬頭看向天花板好像在考慮,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向大地稍稍微笑。像少女一樣又像大人一樣,現在想想這種朦朧的感覺才像是莉莉。


    “我有個想去的地方”


    “可以是可以,要去哪裏?”


    “這邊”


    莉莉牽起大地的手在走廊上跑了起來,從校舍中部一層的職員室一直跑到了西樓的一層,那裏是——


    “圖書室?”


    大地剛把門上牌子上的字讀了出來,莉莉就把門打開走了進去。


    室內好像沒有其他人。在放學後留下來的學生大半都是有社團活動的,其他學生都會盡快回家,也許現在不是大家放學後會去使用圖書室的時期吧。大地也是第一次到這個圖書室來,而且話說回來西樓是二年級的教室,和一年級的學生沒什麽關係。隻有用到料理實習室或者培訓用的大教室的時候才會到這邊來。甚至連這裏有圖書室大地都是現在才知道。


    但是莉莉卻用熟練的步伐穿過了長桌間的空隙,走到窗邊的一個座位前停了下來。然後用細長的手指撫摸著桌子。


    “我就是在這裏出生的。”


    說完之後莉莉把手放到了自己胸前,然後順勢拿出了筆記本。好像是把‘身體’附身在了上麵,莉莉把櫻色的筆記本放在了桌子上,然後看向大地。


    “這裏是我誕生的地方,是堇和航相遇的場所。”


    “父親和母親的……”


    “大地,你想知道堇和航是什麽樣的高中生嗎?”


    關於父母,在自己十五年左右的人生中,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半。記憶已經變得淡薄了,記得清楚的場麵也隻有幾個片段而已。但是——


    “不,不怎麽想”


    大地冷淡的回答。對某個人抱有感情想去了解他這種事,大地已經對誰都沒有這種感情了。即使是父母。


    聽到大地的回答,莉莉的眉毛稍稍皺了起來。雖然還保持著嘴角的笑容,從表情能明白可能傷到她了。


    “大地沒有想要的東西呢”


    莉莉保持著寂寞的笑容說道。


    “我呢,


    有想要的東西。想體驗好多高興的事,想知道高興的事。想讓大地幫我接著寫故事。但是最想要的是,‘喜歡"的心情。”


    她把雙手在胸前暗金色的緞帶前緊握起來,低下目光。


    “付喪神不被人愛著就不會誕生,被人遺忘的話‘身體’就會腐朽消失。不管何時都想被人愛著。所以……大地把‘喜歡’的心情封閉起來,我感到很寂寞”


    “封閉起來什麽的……我其實……”


    大地想接著說下去,但是閉上了嘴。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語。


    弄丟了美乃梨送給他的圍巾,丟失的原因就是因為大地對它抱有留戀的感情了吧。


    不是丟失了那種感情,而是即使有也不會把感情朝向任何人了,放棄了。不這麽做的話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的。


    “……不這麽做不行的,莉莉你也明白的吧?我擁有的能力是不能特別重視什麽東西的”


    因為這個能力的原因讓伯母美佐子十分煩惱,還把美乃梨弄哭了。


    “不對哦,大地”


    莉莉抬起頭來,否定了大地的話。很平靜但是非常有力的聲音。


    “不能重視別的東西的能力,不要這麽說。堇和航曾經也有相同的能力,所以我才會誕生的。”


    莉莉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打開了緊握著的雙手,那裏出現了一個小玻璃瓶,淡紅色的玻璃瓶。


    莉莉把小瓶子的蓋子拔出來的瞬間,圖書室內就充滿了新綠的香氣。應該關閉的窗戶打開了,從學校後麵的森麗裏吹進來了清新的風。本來一個人都沒有的圖書室內出現了幾個學生的身影,莉莉放著筆記本的座位上也坐著一個女生。


    “這是堇”


    站在那名女生後麵的莉莉說道。但是女生沒有回頭,其他學生也沒有反應。


    “幻覺……?”


    “對,這是這間圖書室的記憶。所以這個孩子就是高中時的堇哦”


    大地再次看向莉莉前麵的少女。


    筆直的黑發剪成了短發,前發還夾著兩個交叉的細細的發卡。長長的睫毛還有懶洋洋的眼神,看起來十分成熟。


    比記憶裏還有照片裏的母親要年輕得多,看臉龐確實是母親。母親在左眼下麵有一顆淚痣,這名女生在相同的地方也有一顆淚痣。


    然後最重要的是,她的姓名牌上寫著‘空閑’這個名字。空閑是母親的舊姓。


    “這個人是母親……”


    感覺很不可思議。明明少女看起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卻是自己的母親。雖然明白這一點,卻沒有和母親再次見麵的感覺。稍微有一點尷尬的氣氛也許感覺更像是和從未沒見過麵的近親第一次見麵。


    細看之後發現和美乃梨有一點像。對母親來說美乃梨也是有血緣關係的侄女,有幾個地方和她長得像也不奇怪吧。


    莉莉通過魔法展現出來的場景裏,母親坐在桌子前,飛快地動著筆。應該是在寫什麽吧,大地探頭一看,發現就是那個筆記本。才剛剛翻到第一頁。莉莉在這裏誕生,和她說的一樣,母親好像就是在這個圖書室裏開始寫莉莉的故事的。


    圖書室裏還有別的學生在,但是很安靜。相對地從走廊那邊傳來了嘈雜的說話的聲音。從氣氛判斷應該是午休時的風景。


    圖書室裏正在讀書或者學習的學生中,門打開又有一個男生走了進來。他從書包裏拿出幾本書放在歸還櫃台上,在室內左看右看。容貌淡薄,感覺眼角有點下垂,身體纖細乍一看感覺很瘦弱,但是坦蕩的態度和自信滿滿的眼神卻隻能讓人感覺十分強大。


    莉莉沒說大地也知道這個男生是誰了,和他每天在鏡子裏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但是大地沒有那樣坦蕩的氣氛,眼力也沒那麽好。


    “是父親,對吧?”


    莉莉點了點頭。


    父親穿過長桌之間的空隙,坐到了一個空的座位上。是母親旁邊的座位。母親發現有人坐到旁邊之後馬上把筆記本合起來放到旁邊,拿起一本參考書開始讀了起來。與此相對,父親完全沒在意旁邊有人,把筆記本啊教科書啊參考書啊都打開,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說起來父親在調查東西的時候,也會把圖鑒和其他資料好幾本在房間裏同時打開。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看到他以前就是這樣,大地自然的浮現出了苦笑。


    又看了一會,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在意對方的樣子。雖然是同年級的同學,可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但是班級離得很遠吧。又過了一會兒,母親先起身離開了圖書室。然後聽到預備鈴響的時候父親也開始收拾了,他在參考書的下麵發現了一個筆記本。


    櫻色封皮的筆記本,不管怎麽看這個女性風格的筆記本也不可能是父親的。是母親用的那個筆記本。


    放在父親攤開的參考書下麵,是母親回去的時候忘記拿了吧。筆記本的封麵和背麵上什麽都沒寫,也沒有名字。


    為了確定筆記本的主人,父親把筆記本打開了。但是就像大地知道的那樣,筆記本裏隻有莉莉的日記風格的故事,沒有寫著母親的名字。


    父親把筆記本打開,發現裏麵既不是方程式也不是英文而是童話故事,露出了稍微有點吃驚的表情。但是父親還是繼續翻著筆記本看下去,繼續看著莉莉的故事。然後上課鈴響了,父親把筆記本塞到自己的書包裏慌忙的跑出了圖書室。


    緊接著,圖書室裏的空氣為之一變,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很快變暗,室內的鍾表從剛才午休的時間變成了放學後的時間。


    一個臉色大變的女生打開圖書室的門衝了進來,是母親。她把書包扔到桌子上之後,走到了中午坐的位子那裏,把椅子拉出來查看桌子底下,又在圖書室裏四處打量,什麽都沒有發現之後一下坐到了椅子上發呆。


    然後與此同時,圖書室的門再次打開了,這次是一個男生走了進來。


    “啊,太好了,你果然來找了”


    那個男生,父親,看到坐在椅子上發呆的母親之後笑著說道。他手上拿著櫻色的筆記本。


    “那,那個,是我的!”


    母親噔的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父親慢慢走了過去把筆記本交給母親。母親接過筆記本的瞬間浮現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是馬上又不安地左顧右盼起來。


    “那個,謝謝你。然後,那個……你看了裏麵嗎?”


    “嗯,看了,因為外邊沒有寫名字嘛。雖然裏麵也沒寫就是了”


    聽完父親不以為然的回答,母親臉變得通紅把頭低了下去。


    “拜托了,不要對別人說……”


    母親用快要消失的聲音懇求起來。但是父親沒有回答,而是拉出旁邊的椅子坐了下去。


    “你是寫故事的人嗎?”


    父親在桌子上,用手托住臉頰,這麽詢問母親。母親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沒有說話。沒有聽到回答父親好像也沒在意,笑著說道。


    “我是畫畫的人。”


    話語裏滲透出自信,擺出架勢的母親終於稍微放鬆了肩膀上的力氣。


    “我沒有四處說的打算,也沒有把筆記本給別人看過。但是,那個筆記本對你來說是很難為情的東西嗎?”


    “……因為,不奇怪嗎?已經是高中生了,還是升學考生,還寫這種孩子氣的東西。中學的時候曾經給朋友們看過,被她們笑話了。”


    “隻是笑一笑的話不是挺好的嗎。我畫了畫之後還挨過拳頭。”


    “欸,怎麽回事好過分”


    “在小學校的牆壁上用油漆畫完畫之後,被中學的班主任和美術老師和小學時的班主任圍攻打了個三連發。”


    “……那是你的錯”


    被嚇了一跳的母親這麽說道。一陣沉默之後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


    “你說很孩子氣,那是童話吧?童話雖然是給小孩子看的故事,但是寫故事的不都是上年紀的大人嗎,不管是海外還是日本國內,都是大人的作家在寫童話。然而高中生來寫的話就感覺很孩子氣感覺很奇怪嗎,說這種話的人還比較奇怪吧。”


    不是在安慰母親也沒有別的打算,父親是真的這麽想的吧。聽完父親的話母親的眼睛都瞪大了,但是嘴角有了笑容。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很普通吧”


    從表情來看,父親的這個回答也是真心的吧。母親明白了自己沒有被戲弄,也安下心來,慢慢的活動肩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非常感謝你特意把筆記本送過來。巴士,馬上就要來了。”


    “沒事,我還有社團活動,是美術部。雖然我是三年級,翹掉活動也不會被罵的說。嘛啊,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父親站了起來,走到了圖書室的門口,然後在門那裏停了下來回過頭來。


    “對了,故事的後續寫完之後讓我看看吧。我還挺喜歡這一類的。很可愛不是嗎——莉莉”


    聽到父親直率的表揚,母親的臉又變紅了。但是和剛才因為羞恥心而變紅不一樣,這時因為第一次有人認同了自己,認同了自己的故事,而十分高興的表現吧。


    “……好啊,相對的你的畫也會讓我看嗎?”


    “當然。現在是競賽出展前,不能影響其他部員所以不太方便。等競賽結束之後你什麽時候來都可以哦。我放學之後基本都在美術室。”


    “這樣啊,那就這麽做吧。——你是三年級的吧?名字呢?我是空閑堇,d班的哦。”


    “空閑同學,嗎。我是b班的海波航。再見了”


    父親揮了揮手走出了圖書室,母親好像膝蓋上沒有力氣了一樣癱倒在椅子上。就這樣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然後一下站了起來,走到了剛才把扔書包的地方,取出文具盒然後把筆記本打開。


    看了看表離下一班巴士還有三十多分鍾,她是想趁這段時間多少把故事接著寫下去吧。


    海波航,母親嘴裏反複念著這幾個字,嘴角也慢慢放鬆了下來,母親用手掩上了嘴,明明圖書室裏誰都沒有注意她。


    圖書室牆上的鍾表又開始快速旋轉,從窗戶吹進來的空氣中季節的氣味也隨之改變。這是從圖書室的記憶中隻抽出了有關父母兩個人的記憶。


    母親在這裏寫著莉莉的故事,然後讓父親看。


    頻繁到有其他部員在的美術室去露麵會讓母親猶豫吧。那是手機還沒出現的年代。有時候母親到圖書室來了而父親沒來。有時圖書室裏還有別的學生在,母親就好像把數學的筆記本借給父親一樣讓父親把寫有莉莉的故事的筆記本帶回去。


    母親還是升學考生,故事的寫作漸漸變慢。但是即使如此,母親還是一點一點的寫著。


    父親到圖書室來讀一讀母親的筆記本,說兩句感想或者隨便聊幾句,很快就要回到美術室去,就是這麽短的時間。兩個人的班級也不一樣,唯一能交談的時間就在放學後,被這間圖書室記憶了下來。


    時鍾繼續轉著,季節的味道不斷變化。就算每天能見麵的時間很短,兩個人還是很高興。啊,這兩個人之後會變成自己的父母,大地這麽想著看向他們。


    夏天過完,緊接著秋天,冬天到來,終於空氣裏有了春天的氣息。胸前別著畢業儀式用的假花的兩個人來圖書室惜別,之後兩個人牽著手消失到了門外。


    “這間圖書室所見證的,有關堇和航的記憶就到這裏結束了”


    莉莉說完之後,圖書室的風景變回了原來的樣子。窗戶關閉著,時鍾的指針和剛才大地進來的時候相比一點都沒有前進。


    “父親和母親,看起來很開心呢”


    雖然一開始並不想看。


    現在卻真的感覺能看到真是太好了,父親也有如此幸福的時光呢。因為事故的記憶太強烈了,大地關於父母的記憶都是悲傷的片段。但是至少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兩個人毫無疑問都很幸福。


    “對,所以我才會誕生。堇想和航見麵,繼續寫著我的故事;航到這裏來讀筆記本上的故事,但是實際上是來見堇的。”


    莉莉小聲笑了出來,說出了未經世事的兩人的真心話。沒有借口就找不到見麵的機會,父母兩人的戀愛開始時的故事。


    把兩個年輕人聯係起來的是莉莉的筆記本,兩個人把互相的思念都托付在這一本筆記本裏。


    “這樣的話,為什麽母親沒有把筆記本裏的故事寫完呢?”


    聽到大地不禁說出口的疑問,莉莉把頭低下,又摸了摸桌子上放著的筆記本的封麵。


    “兩個人高中畢業之後去了不同的大學,但是都在同一個城市裏。兩個人也都是獨自居住的,見麵比高中的時候要自由多了。當時已經不需要我這個借口了。”


    “這不就是……”


    簡直就像莉莉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大地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但是莉莉明白他的意思了吧。她抬起頭衝大地笑了笑,麵容上是飄渺的笑容,說出來真誠的話語。


    “不對哦,不是那樣的。堇高中畢業之後也還在接著寫故事,航也在讀。但是兩個人都變忙了,基本都是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寫一點。”


    父親在高中的時候就參加過競賽,受到了關注,到大學之後應該已經開始從事和繪畫有關的工作了吧。母親也是在大學的時候獲得了一個大獎,開始作為童話作家出道。自然會把莉莉的故事推後吧,就是這樣。


    “我呢,是兩個人為了見麵而不斷寫出來的故事。兩個人結婚之後,每天都在一起,不用再為了見麵特意去寫故事了。所以把故事的完結等到幾十年之後也沒關係,堇和航都是這麽想的。但是——”


    幾十年之後什麽的,兩個人都沒有等到。


    兩親都毫無疑問地相信自己的未來,誰都會這樣吧。結婚之後有了孩子,生活幸福,誰都不會相信這會突然結束吧。不會想到沒有明天了,後天也是,以後也是,相信自己和重視的人能活下去。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一片空白,留下了一半多的頁數。這都是母親打算花上幾年甚至幾十年去慢慢填滿的頁數,是父親打算慢慢去讀的頁數。


    是曾經應該存在的,兩個人的時間。


    正是因為相信著,所以才留下了白紙。


    嗓子裏突然湧上一股熱意,大地捂住了嘴。但是那股熱意沒有從大地緊閉的嘴唇裏出來,而是從睜開的雙眼中流了出來。把仰起的頭低下來,熾熱的那個就滴落到地上了,一個接著一個變形的水珠的圖案出現在了地上。


    有一瞬間大地真的沒有明白這究竟是什麽。


    那一天,大地覺得自己已經在葬禮的會場上忘記怎麽去哭了,現在終於想起來了。但是已經忘記太久,甚至連哭泣的時候怎麽呼吸都不會了,隻能笨拙地用快溺水時的換氣方法來吸入空氣。大地緊接著就坐了下去,甚至連拉出椅子的餘裕都沒有,直接彎下身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沒有大聲哭出來,隻是流著淚擤著鼻子。把胳膊放在膝蓋上,額頭放在交叉的手腕上把臉藏起來。


    莉莉什麽都沒說站在一邊。大地低著頭所以看不到她現在的表情,但是還是感謝她現在什麽都沒說,能讓大地感覺隻有自己一個人在悄悄的哭。


    原來哭泣的時候呼吸是這麽困難,是因為缺氧嗎,從頭部開始全身都變熱了。自然而然就開始深呼吸起來,然後漸漸地冷靜下來了,身體也感覺一下變得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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