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不可以對妖怪掉以輕心。你跟一般人不同,特別容易被那些家夥們拐走。』


    『我容易被拐走?』


    『是呀。看得見妖怪的人特別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容易被他們抓去吃掉或被利用;容易被他們喜歡或討厭;容易被他們愛慕或憎恨。簡單來說就是會讓他們好奇到不行的對象。』


    祖父過去曾一本正經地握住我的手,給了我這番忠告。


    不過對於當時還年幼的我來說,他的話中之意我一點也沒聽懂。


    『人家不想被吃掉啦。吃東西我是很喜歡沒錯。而且人家不想離開爺爺啦。』


    『也對呢,爺爺也不想跟葵分離呀,我可不願意看見葵被他們帶走喔……葵,你要特別提防


    鬼才行喔。』


    『鬼?那種東西我看都沒看過呢。』


    『他們長得跟人類幾乎一個樣,所以你可能很難分辨吧。』


    『他們是人嗎?』


    『不,他們不是人。跟人類是勢不兩立的存在。』


    祖父大力搖頭,否定了我的問題。


    『他們罪大惡極,冷酷無情。為了野心欲望而不擇手段,所有事情非得稱心如意才肯罷手。所以,葵……隻有鬼,是你絕不可掉以輕心的對象。』


    祖父過去老是告誡我要小心鬼。


    小心那些……


    〇


    「咚」地一聲,我感覺到自己摔落地麵。


    「好痛!」


    腰部受到猛烈的撞擊,我發出微弱的悲鳴,摔成一副慘樣。


    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畫著輝煌華麗到令人不快的群魔亂舞像,讓我內心一震。


    總而言之,一回過神來,我已身處在這個從未見過的大廳之內。


    怎麽回事?我覺得冷到不行。接下來才發現自己已全身濕透。


    「葵。」


    低沉而穩重,卻又嘹亮得令人討厭的嗓音呼喚了我的名字。


    一個戴著駭人鬼麵具的妖怪,突然湊近凝視著我的臉龐——就是在神社相遇,且收下便當的那個妖怪。


    「你、你是今天早上的麵具男!這一切、究竟是……」


    我驚訝地大喊,按著腰部站起身。


    我悄悄移動視線掃視周遭確認狀況。這裏是鋪有榻榻米的大廳,燈光微暗,飄蕩著詭譎的氣息。能確定的隻有這地方的裝潢十分華麗眩目。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像擺飾品一樣靜靜坐在屋內一旁的異形物體,全都是妖怪。


    他們清一色身穿和服,各自戴著不同的麵具。雖然無法一窺底下的表情,但我知道自己正在被他們觀察著。因為從剛剛開始,肌膚表麵就直接感受到一陣陣類似帶有敵意的殺氣,讓我全身發麻。


    彷佛像是一些與我對立的分子,終於抓到了我這個「獵物」。一股不祥的厭惡感靜悄悄地纏上身。


    我現在正被一群妖怪包圍。


    我知道自己一定臉色鐵青。即使平常對妖怪已經算是見怪不怪了,但這種危急的狀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孤立無援。一股令人發涼的恐懼緩緩襲來,實在可怕。


    重振精神後,我再次將臉轉向眼前這個戴著鬼麵具的妖怪。我想在場看起來能溝通的,也隻有這一位了。


    「……咦!」


    然而他卻突然在我麵前蹲下,徐徐地摘下了麵具。


    我的雙眼不禁瞪大——這家夥的真麵目,就是祖父留下的黑白照片裏的那個男人。毫無血色到不像人類的青白麵孔、眼尾細長而明亮有神的雙瞳、令人屏息般的冷冽美貌。毫無疑問地就是那個黑發男子。


    他眯起細長的雙眼,臉上綻開優雅的微笑。仔細一瞧,這男人的頭上長著尖銳似角的東西,眼珠是紅色的。想當然絕非人類。


    我馬上就查覺到了,這家夥……這家夥,是鬼。


    「心情如何呢?新娘大人。」


    「呃?什麽?」


    鬼的一番話讓我東張西望確認身旁,看起來並沒有他所指的人。


    「我是在問你心情如何唷,新娘大人。」


    「你這意思是,在對我說話?」


    「是啊。葵,我是在問你。你就是我的新娘。」


    「……老實說,我搞不懂你在說啥,而且我心情一點也不好。」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眼前的鬼不為所動,臉上依然浮現那張像是合成上去的笑容,隻是點了點頭。


    新娘?這隻鬼到底在說什麽啊……


    雖然外貌俊美,但對方是祖父囑咐過要多加防備的鬼。這實在太詭異了。


    身體好冷。對了,這麽說起來,我全身濕淋淋的。


    身上的洋裝完全濕透,絲襪也破了,發絲貼在臉上,想必妝容也全毀,成了一副慘樣吧。一般情況來說,這身模樣會讓人覺得糗到不行,但現在的我似乎沒有閑情逸致管這些。


    眼前狀況令人一頭霧水,所以羞恥心什麽的也蕩然無存。大概是因為現在我體認到自己正麵臨能否撿回一條命,平安回家的緊要關頭吧……


    「大老板,請恕我冒昧直言,娶人類小姑娘為妻這事,是否還是作罷比較好呢?」


    一位戴著歪嘴火男麵具的妖怪對黑發鬼男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對我極度反感。從歪嘴火男麵具的邊緣露出的紅豆色頭發,怎麽看都不像人類該有的。


    「這種低賤的小姑娘,實在配不上大老板您。」


    聽到這句話後,那些原先像擺飾般的妖怪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他們一邊以折扇或衣袖掩口,一邊擅自評論著:「這話實在說得一點都沒錯」、「像那種人類小姑娘實在是……」、「醜陋」、「毫無用處」、「一臉窮酸樣」——諸如此類的評語全都進了我的耳裏。


    說得還真過分啊……


    不過這些根本無所謂,現在我腦袋裏最優先的考慮,是想辦法從這裏逃出去。


    這地方是妖怪的巢穴。目前我內心的焦慮程度,跟平常在路上遇到妖怪時相比根本天差地遠。聚集在此的妖怪們,不是平常那種低等小嘍囉,這一點連我都看得出來。在場全是高等妖怪,隻要我一有鬆懈,就會馬上被吃掉。


    要逃出去才行,要逃出去才行。


    從紙拉門的縫隙間我看見緣廊,我心想「就是現在!」然後抓準時機像隻脫兔般衝往門外,企圖展開逃亡。


    「啊!那個小姑娘!」——妖怪們一齊站起身大吼。而我用眼角餘光瞥見那個鬼男舉起手製止了妖怪們。


    就在同時,隻有我一個人毫不猶豫地從拉門縫隙跑了出去,來到緣廊上。


    這裏的緣廊沒有木板窗遮蔽,一般來說可以直接通往外頭。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


    然而事實馬上違背了我的預測。踏上緣廊後,眼前所展開的一片詭異光景,讓我大大吃了一驚。我瞪大眼珠,急忙停下腳步。


    「……嗅?」


    眼前是一片我從未見過的世界。


    我所站立的緣廊就像位於高空之上。看來這裏是高樓建築的最頂層,地麵在遙遠的下方。雖然能確認前方是一片籠罩在燈籠燭火之中的連綿屋簷,但那片光景很明顯並不是我所熟悉的現代日本。


    眼前的寬敞大道十分熱鬧,而我也能清楚看見,路上來來往往的全是妖怪。


    到處都掛著寫滿「鬼門」、「鬼門」、還有「鬼門」,多到令人煩躁的旗子,以及大紅燈籠。這裏的建築物並非高樓大廈或公寓,看來像是由古代日本的藏造式(注2:流行於江戶時代的日本傳統建築,以磚瓦建造加上粉刷灰泥,以達防火與防盜目的。)建築


    所構成的街景,產生一種類似京都的古街風情。而聳立於右方的朱紅色建築物則讓人聯想到古代中國。再遠一點還能看見好幾間大型寺院,以及像是把多座五重塔層層迭起的高聳建築物。


    然而,這些建築物全都「看似某一種風格」,卻又讓人覺得與現實世界有哪裏不太一樣。看起來缺乏安定性、形狀奇異,果然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建築物以複雜的形狀座落各處,就像一座迷宮。這裏確實存在著一股我未曾體驗過的氣息。我能確定的隻是,眼前的世界的確非常熱鬧喧囂。


    「……」


    連眼睛都不敢一眨,我環顧四周,發現一艘飄浮於半空中的古代日式木造船通過上空,不過在剛經曆完各種衝擊的現在,我也不怎麽驚訝了。


    完全搞不懂,這個世界讓我毫無頭緒。


    腦海深處浮現而出的正是「異世界」這三個字。


    冷風呼呼地吹上來,卷起我的發絲,讓我不禁一陣踉蹌而跌坐在地上。


    「這裏、究竟是哪裏……?」


    「這裏是隱世喔,葵。」


    黑發的鬼男像是響應我的問題一般,從我身後如此低語,並拉起了我的手。


    「隱、世……」


    我念出這兩個字,似乎曾在哪聽過。


    「外麵很危險,進來吧。」


    「隱世是哪裏啊?」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片未知世界的黑夜,以僵硬的表情問他。


    莫名其妙,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啊?


    與陷入混亂的我相反,黑發鬼男以沉穩的口吻回答。


    「隱世就是妖怪所居住的世界。人類所居住的世界稱為現世沒錯吧,隱世與現世是一體兩麵,許多部分都互有關連。有相似之處,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這裏就是位於隱世,提供妖怪住宿服務的『天神屋』。」


    「天神屋。」


    我終於開竅了。這名字我在整理祖父遺物時,從那張黑白照片上看過。


    祖父原來就是在這旅館前跟妖怪們一同合照的。


    我緩緩回過頭,仰望著眼前的黑發男人。


    果然,頭上長了角沒錯。怎麽看也不像人類,而且隻要盯著那雙令人感到冰冷的紅色眼睛瞧,就讓我從體內深處發寒,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你究竟是誰?」


    「我是這間天神屋的老板。被大家稱為鬼神、或是大老板。」


    「……你果然是鬼?」


    「說得更準確一點,我是即將成為你丈夫的鬼。」


    眼前這個鬼男似乎很愉快地欣賞著我逐漸扭曲的表情。


    我試圖想否定些什麽,輕輕搖了好幾次頭。


    「丈夫是什麽意思啊,鬼怎麽能當人類的丈夫啊。」


    「我是鬼沒錯,不過我跟史郎已經約定如此了,這也沒辦法。」


    史郎……祖父的名字迸了出來,讓我整個人僵住。


    啊、完了——這是我當下的反應。我開始覺得,隻要跟祖父有所牽連,任何沒道理的荒唐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了。


    「我就說明給你聽吧。葵,你的祖父是史郎沒錯吧?」


    「很可惜地,正是這樣沒錯。」


    聽見我的回答,在場的妖怪們又開始騒動起來。


    鬼也再度露出淡淡的笑容,眯起雙眼。


    「我呢,也跟史郎認識很久了,我們有很深的因緣。」


    「因緣……?」


    「沒錯。史郎他以前總是擅自往來於這個隱世與現世,可說是個稀奇的人類。他身為人類而擁有強大靈力,總歸一句就是喜歡找樂子、自由不羈的男人。史郎他曾恣意現身於我這間『天神屋』旅館,盡情大吃大喝三天三夜,享盡所有奢華服務。也因此欠下無法還清的高額債務,最後下定決心當成吃霸王餐,打算逃之夭夭。」


    「……」


    這事聽起來並非不可能,我馬上就接受了。而我的臉色也變得更慘白。


    爺爺,你怎麽會對妖怪做出這麽愚蠢的事……


    「不過畢竟我們也是做生意的,抓到史郎之後,便問他要乖乖付錢,還是一生在這裏工作還債,或是選擇被我吃掉。結果他搖搖頭,對我說了一番話。你猜他說了什麽?」


    鬼男抓住我的手腕,將我一把拉到他麵前。我搖搖頭。


    我實在不太想去思考這個問題。


    「『我熱愛自由,想過著四處漂泊的生活。而我也不想被吃掉,身上又沒有錢。啊啊,對了,假使我到死依然沒辦法還清這筆債,那就把我的孫女,許配給鬼神你當妻子吧。』……他是這麽說的。很意外吧?不過史郎就是個毫無道理的男人呢。真的是個讓妖怪也傻眼的混賬。」


    「……」


    「啊,總歸一句,葵,你就是這筆債務的擔保品。」


    鬼男無情地如此宣判。我開始感到有點頭暈目眩。


    不過我還是努力保持平常心,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再次向他確認。


    「你確定那真的是指我?沒有搞錯人?爺爺膝下的孫女數量可有點驚人喔。」


    「是呀,當然是你。因為史郎血脈之中能看見妖怪的孫女,隻有你一個。畢竟看不見妖怪之輩,打從一開始就無法踏入隱世這地方。」


    鬼男以理所當然的口氣告訴我。不過這段話確實莫名地說服了我。


    「若要我再清楚說明一次,就是葵,你與我之間已有婚姻之約。現在正是實現此約定的時候,你必須嫁入我家。」


    「……嫁入……這……」


    鬼男從站在一旁待命,看起來像小姓(注3:武士職位之一,負責在武將身邊侍奉的男童或青年。)般的小鬼手中,接過一隻外觀講究的箱子,從中取出一張紙給我看。


    「這就是契約書,隻要有此證據,你就必須履行約定。」


    氣派又正式的紙張上這麽寫著。


    本人津場木史郎,向天神屋的大老板借了錢。老實說我沒錢還,所以將我家靈力最高的孫女獻上給大老板作為妻子,謹在此立誓。——津場木史郎


    文筆實在非常率直又不要臉,確實是出自祖父手筆沒錯。


    在最後還押了指印,很清楚了然地就是一張契約書。我總算頓悟到有了這張東西,我就無處可逃。


    首先我開始思考的是,婚姻究竟為何物。


    與異性結為連理,交換夫婦誓約,成為家人。簡單來說就是當老公跟老婆。


    不可能,太扯了。跟這種第一次見麵的對象結婚?


    不,在計較是第幾次見麵前,重點是這個對象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啊。


    而且還是爺爺說過最需要提防的「鬼」。


    頭好痛。顫抖的身子無法平靜下來。


    不,身體一直發抖也許是因為淋濕了所以很冷啦,我搞不清楚了。也或許是身體率先對爺爺表達怒氣。


    爺爺……爺爺,你到底幹了什麽好事……


    最喜歡的祖父竟然如此輕易把自己當成債務的擔保品,對於這件事我深深感到無以言表的驚訝與絕望。胡亂空轉的思緒與感情不受控製,在我的腦海中交錯著。


    鬼男看見我顫抖的苦悶表情,以衣袖掩住嘴忍著笑意。


    不愧是鬼。殘忍無情。不是人。我這副慘樣一定讓他感到很愉悅。


    鬼男再一次拉起我的手,讓我站起身。


    隨後他將我帶回眾多妖怪聚集的室內,手腕被他的指甲微微戳到,我感到一陣刺痛。不知怎麽地令人背脊發涼。


    「那麽就來準備成親儀式吧。這身打扮可不行,你去沐浴淨身,換套衣服。」


    「不、不要。」


    我拒絕了


    他。周遭的妖怪們又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可是,這不拒絕還得了。


    「叫我當鬼的新娘,我死也不答應。」


    「……死也?」


    「死——也不答應!」


    「……」


    我拒絕得斬釘截鐵,完完全全表達我的不甘願。


    也許是我的錯覺,鬼男他低頭不語。我無情地繼續說下去。


    「就算是債務的擔保品,我也無法認同這種事!好了,快點讓我回去原本的世界。」


    「這可不行。」


    鬼直直抬起頭,壓低聲音果斷地拒絕我。


    「這裏是隱世,要打開通往現世的入口,就得支付一定的過路費。背著祖父債務的你,又怎麽能付得出錢呢?」


    「別胡扯了,把我帶來這裏的元凶就是你吧,既然如此,就負起責任把過路費付一付,讓我回去原本的世界啊。不然我要告你綁架喔!」


    甩開被他抓住的手臂,我粗魯地伸出手指著他。


    說出來了。我終於狠狠說出口啦。


    隻不過我知道此舉也讓背後的妖怪紛紛怒罵「真是不懂分寸」,並氣得打顫。


    「愚昧之輩!你這種低賤的人類小姑娘,原本就不夠抵那筆龐大的債務,你卻不要臉濫用大老板的好意!光是身為史郎的孫女這點,你就無法被饒恕了!」


    那位戴著火男麵具,一頭紅豆色頭發的男性,從剛剛開始就針鋒相對,現在一口氣站起身子怒吼「我要連你的骨髓都啃得一乾二淨」,並朝我猛衝過來。


    「大掌櫃!」「靠您了!」——各種怒罵聲在空中交錯。


    不知何時,我被白線般的絲狀物包圍住。白線像是鞭子般纏上我的腳,我發出了「呃啊」的難堪慘叫聲,狠狠摔了一跤。再次因為狠狠撞到腰而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現在不是說這些悠哉話的時候,那妖怪是隻蜘蛛,要是落入蜘蛛的網中,我真的會連骨髓都被啃得幹幹淨淨。


    然而鬼男一聲:「等等,土蜘蛛。」製止了戴著火男麵具的男人。


    「別這麽氣呼呼的。你還需要磨一下性子,沉住氣啊。」


    「大老板您太縱容她了!這種小姑娘,一定要讓她吃點苦頭才會學乖。」


    鬼男附和著氣呼呼的火男,不知為何還點頭說:「好了好了。」哪裏好了?鬼男露出詭譎又殘酷的笑容,果然就是個鬼。


    「無臉三姊妹在嗎?」


    鬼男「啪」地一聲彈了手指,一旁的拉門便打開來。現身的是三位個頭整齊排列成大、中、小尺寸的無臉女性服務員正在待命。鬼男對她們下了指示。


    「我想讓新娘大人稍微懂一些分寸。去幫我準備地獄嚴刑套裝方案。」


    「咦?」


    「好,可以把她帶過去了。就算她不配合也不可停手喔。要讓她好好學乖才行啊。」


    就在我目瞪口呆的瞬間,無臉的女服務員們將我扛在肩上,不顧我的反抗,不慌不忙地將我從房裏帶了出去。


    咦咦咦咦咦!我沒想過會落到被處以嚴刑的田地。


    嚴刑指的應該就是那個吧,體罰對吧?會讓我很痛的拷打對吧?


    不、不會吧……如果要被折磨,那還不如把我吞了,一瞬間結束痛苦應該比較好吧。


    「現在要進行沸湯地獄之刑。」


    最嬌小的無臉女穿著寫有「鬆」字的圍裙,沒有嘴巴卻用高雅的聲音說話。我還來不及開口,就在不知不覺間被扒光了衣服,泡進溫度微溫,閃閃發亮的紅色溫泉中。


    老實說,舒服得不得了。能暖暖剛才冷透的身子。


    「接下來是剝皮地獄之刑。」


    穿著寫有「竹」字圍裙的無臉女,開始刷洗我的身體。


    我什麽事也不用做。最後她還幫我全身擦上聞起來香香的神秘液體。在我放空的時間裏,肌膚已變得充滿光澤與彈性。


    「接下來是緊縛地獄之刑。」


    最高大的無臉女穿著寫有「梅」字的圍裙,幫我穿上了材質輕薄的深藍色浴衣,係上黃色的腰帶。龍膽花的花樣很可愛,但在腰帶被她束緊時我發出了「唔」的一聲悶哼。


    「接著是最後的極刑。」


    鬆竹梅三位無臉女開始各自為我打理門麵。


    「鬆」幫忙吹幹頭發,我細軟的黑發變得輕柔滑順。她還順便為我捶了捶發硬的肩膀。


    「竹」則幫我上了淡妝。在我的臉蛋拍上蜜粉,塗上紅唇。


    「梅」則幫我修指甲,為我時常做料理而幹燥的雙手塗上護手霜。


    「地獄嚴刑套裝方案,到此已完成。」


    「不,這不是嚴刑吧,根本是溫泉旅館的豪華套裝方案吧。」


    「這是嚴刑沒錯啊。」「對啊。」「就是啊。」


    就算我開口吐嘈,三個無臉女依然裝死。


    連表情也沒有的她們,讓我完全無法讀出到底在想啥。


    「大老板正在等候您駕到。」


    隨後她們再次扛起被打理完的我,又將我帶往未知的某處。


    「大老板,還是請您作罷吧,別娶那種人類小姑娘為妻。要是讓人類來當老板娘,底下的員工是不會服氣的,也可能在天神屋裏埋下事端。我們旅館建於鬼門之上,據八葉之一角,天神屋若有紛爭,未來將演變成整個隱世的戰爭。」


    「讓她嫁進來,也不代表馬上就要讓她當老板娘。」


    「那她就更加一無是處了!」


    被無臉女帶過來的我,聽見拉門另一端傳來的這番對話。


    正在抱怨的那股聲音,聽起來就是視我為敵的那隻土蜘蛛沒錯。


    「我這麽一無是處還真是抱歉喔。」


    我大力地拉開拉門。位於門內深處的是三個妖怪。


    一個是鬼男大老板,一個是戴著火男麵具的土蜘蛛。還有一位戴著白色的狐狸麵具,是剛才根本不在場的妖怪。


    「哼,什麽嚴刑啊,根本隻是讓我泡溫泉而已啊。身子暖多了,還真謝謝喔。」


    身體暖和了,剛剛的時間也讓心情得以獲得些許平複,現在的我膽子也大了起來。


    重整了表情後,我嘴裏嘟噥著朝鬼男走去。


    「哎呀哎呀,這是葵嗎?我的新娘大人穿起我們旅館的浴衣可真適合,差點認不出來了。」


    「還真是托你的福喔。這間旅館看起來很不錯,服務也很完美喔。」


    「有稍微懂得分寸了嗎?」


    「你是要我就這樣乖乖當你的新娘?」


    「成為我的妻子,就能隨時盡情享受旅館的各種服務喔。」


    「我可不會中你的計。快點讓我回家。」


    我沒好氣地回答,結果土蜘蛛再次怒氣衝衝地大罵:「我安靜不插嘴,你就說這種厚顏無恥的話!」


    你要安靜不說話是你家的事!我這樣想著,狠狠瞪了土蜘蛛一眼後,繼續說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好嗎?我才二十歲耶,大學生耶。壓根沒想過要嫁給誰這種事。再說對象竟然是妖怪,我絕對不要!」


    「好好好,你冷靜點。關於這點,你隻能打消念頭了。」


    「什……!」


    就像在安撫小孩子一樣,我馬上被鬼男曉以大義。剛剛還發燙的身體,現在徹底冷卻了。不愧是妖怪。真是消暑解熱的好東西。


    「在這裏談不太方便,我們去內廳吧。」


    我苦悶的表情似乎讓鬼男看不下去,他按下鑲嵌在大廳深處牆麵上的梅花形按鈕,通往密室的門隨之打開。


    「需要為您準備些什麽嗎?」


    戴著白色狐狸麵具的男人甩了下他毛茸茸的


    尾巴,開口詢問。


    這家夥看起來大概是妖狐吧。看起來啦。


    「那麽幫我在『大椿』房內鋪好床褥,新娘大人也累了。」


    「遵命。」


    狐狸麵具的妖怪馬上離開現場。


    戴著火男麵具的土蜘蛛看起來欲言又止,以嚴厲的表情瞪著這裏。


    我窺探著深處的密室,裏麵是個小巧的內廳,正中間的地爐上放著一隻泡茶用的燒水壺。鬼男在一旁坐下,對呆站在門邊的我招了招手。


    「來,找個喜歡的地方坐下來就好了,我的新娘大人。」


    我懷抱著滿湯的戒心,終究還是踏入內廳坐了下來。就在此時,內廳的拉門應聲闔上,從外麵傳來土蜘蛛「啊啊啊」的大喊聲,聽起來似乎很不甘心。


    「要喝杯茶嗎?新娘大人。」鬼男用竹勺攪拌著燒水壺裏,然後將其注入茶杯中,再將泡好的茶遞給我。


    我沒多管是什麽茶、是怎麽泡的,便直接喝了。這茶雖濃,入喉卻清爽順口,餘韻也很棒。


    「那麽,你也已經冷靜點了,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吧?我想如果有其他員工在場,可能會讓你很害怕。」


    我將茶杯放在膝上緊握著,直截了當地問了。


    「所以……爺爺他欠的債大概有多少?」


    鬼男咕噥了一會兒,撫著下巴回答我。


    「以現世的日幣來說,大概差不多一億圓吧。」


    「一、億……唉……」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無力地垂下頭。


    祖父為我攢下的學費也完全不夠拿來抵債。


    他是認真把我當成債務的擔保品,打算把我嫁入鬼家嗎?


    那為什麽還要存學費啊。疑點實在太多了。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雖然想抓爺爺來質問個清楚,但他本人已不在了。


    「錯不在你,但你必須負責為你的祖父善後。這件事與我是人是妖沒關係吧?就算在人類所處的世界,欠債還錢也是天經地義。賣了女兒或孫女還債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總覺得這番話越聽越火大呢!」


    「我想也是。」


    鬼男露出令人牙癢癢的微笑,他拎起衣袖、垂下視線,攪拌著眼前燒水壺內的熱水。


    而我還是對某些部分感到憤怒不已。


    我是在氣祖父隨隨便便就把我當成借錢的擔保品,讓我嫁入鬼家呢?還是氣我竟然喜歡這樣的祖父呢?


    又或者是在氣這個難以捉摸,讀不出內心的鬼男呢?


    「你就這麽不願意當我的妻子嗎?」


    「願意跟初次碰麵的鬼結婚的人才奇怪吧!」


    「……」


    這位大老板因為我的一句話,眼神微微一轉,稍微抬起臉看向我。


    「這樣啊……」


    然後他有點落寞似地,將視線再度移回壺內熱水上,淡然地攪拌著。


    太奇怪了。這麽大牌的鬼,要娶我為妻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你有這麽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嗎?」


    「當然。」


    被我這麽一問,這鬼男明明是個年紀老大不小的美形青年,卻率真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這太奇怪了吧,畢竟你明明貴為這間氣派旅館的老板不是嗎?結婚對象應該任你選吧。剛剛也是,妖怪們不都怒氣衝天嗎?人類在這裏明明超不受歡迎的。」


    「不,其實對妖怪而言,能娶到人類為妻是有助於提升地位的。在古代的奇聞軼事中,不也常常出現妖怪強擄民女為妻的傳說嗎?」


    「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不過現在的隱世與現世追求和平共存,所以妖怪強擄人類為妻這種事,不僅不合法,同時也可能造成爭端。因此,不簽訂婚約是無法直接成親的。」


    聽到這裏,我驚訝地開始提問。讓人在意的事實在太多了。


    「妖怪間也有法律嗎?」


    「當然有。我們妖怪都生活在隱世的規範下。」


    鬼男從袖口拿出煙管,以鬼火點燃後吐了一口氣,然後注視著我。


    「再說你是史郎的孫女,雖然隱世裏知道此事的妖怪不多,不過老實說,光憑這點你的身價就夠高了。畢竟史郎在隱世這地方可算是名人。」


    「你說我有什麽身價?」


    「以後你自然會明了。」


    鬼再度露出笑容後,補充說明道。


    「況且靈力高強的人類小姑娘對妖怪來說是美味極品。因為美味所以愛不釋手,因為愛不釋手所以不忍心吃掉。結果因此由愛生恨,最後還是恨不得一口吃掉。不過呢,終究還是吃不下去——內心就像這樣糾結不已,宛如身處地獄。不過,也有妖怪認為這才是無上的愉悅。正因如此,所以妖怪與人類戀愛才會被限製。」


    「這什麽啊,聽起來完全莫名其妙又有夠危險的,最重要的是自相矛盾。」


    「不,這可沒有任何矛盾之處。總歸一句,對於三分鍾熱度的妖怪來說,人類小姑娘是難得能引起他們高度興趣的對象。」


    鬼男這麽一說,讓我回想起爺爺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隨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對了,要吃點心嗎?」便開始翻找起後方的櫃子,拿出了一些東西。那是櫻花形狀的美麗糖果。


    肚子正餓的我毫不客氣地拿起來享用。雖然不足以填飽肚子,不過這糖果有著高雅的櫻花風味,恰到好處的甜度甜進了我紊亂的心頭。


    我一語不發,喀滋喀滋地咬著糖果。


    今後該怎麽辦呢……


    事到如今,對祖父的失望感又強烈湧上心頭。


    心情如此焦躁的原因我都明白,因為不得不對過去最喜歡的祖父感到失望,這件事讓我非常懊悔。


    但是,我又該怎麽做才對呢?


    經過短暫的沉默,我抬起頭凝視著鬼男。雖然很害怕,但還是直盯著他的紅色眼眸。


    「欸,如果我代替爺爺還清債務,不行嗎?」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還錢,然後結婚這事就一筆勾銷。」


    幾經思考後的答案便是如此。但就在我這麽提議的瞬間,清楚感受到現場的氣氛為之一變。鬼男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並以冷冽的視線看著我。


    「如此龐大的金額,你打算怎麽償還?」


    「我當然會去工作賺錢啊。現在的狀況是就算我嫁給你,員工們也不會服氣不是嗎?既然如此,不如多給我一些時間比較好吧。」


    「……」


    「如果我惹惱妖怪而被吃掉,對你對我都沒好處吧。」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鬼男的神情有別於剛才的柔和,露出冰冷至極的紅色雙眸。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我很清楚自己剛剛那番話有欠斟酌,而且蠢到不行。


    但是我沒有其他選擇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你打算跟我討價還價是嗎?這個『小姑娘』。」


    「叩」地一聲,他將煙管上的煙蒂敲落到地爐裏。


    第一次以「小姑娘」稱呼我的鬼男立起膝蓋,露出些許不安好心又沒好氣的表情。帶著殺意的緊繃氣氛,清楚傳達到我這裏來了。


    「好吧,也不是不行。雖然我想應該很難達成。不過反正橫豎都必須讓你得到我家員工的認可。隻不過,你要工作就得待在天神屋。既然不當我的妻子而是單純的員工,那就別想受到我的庇護。我也會把你當成隻是一名員工來對待,要是被抓去吃掉了也不許有任何怨言喔。」


    「……露出本性了呢,這個惡鬼。」


    「是你逼我這麽


    做的,那也沒辦法。」


    鬼男用冷酷的口吻棄我於不顧。


    「工作你就自己找吧。至於能不能在這間旅館裏找到一份差事我可就不知道了。雖然工作真的很忙,不過因為過去史郎幹下的好事,大家都變得十分厭惡人類呢。」


    「……」


    「嗯,你就好好加油囉。」


    鬼一度垂下視線,隨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外衣。


    「今晚的寢房已經幫你準備好了,是高級客房。但僅限於今天。從明天開始,就請你去睡位階最低的員工宿舍……不過,前提是你在旅館裏能找到一份差事,如果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外麵露宿吧。」


    「我知道啦。」


    「知道就好。要是逃跑,那不用多說就隻有被吃掉的份吧。不過要是你回心轉意願意嫁給我,我也很樂意迎娶你。」


    鬼男臉上綻放出諷刺的笑容,離開了內廳。


    簡直就像在說:「你要還清債務,說到底隻是天方夜譚。」那表情看起來確信我會馬上服輸,並改口要當他的妻子。


    雖然心中充滿不甘,但占優勢的最終還是鬼男,這一點從頭到尾都沒變。


    「……好累。」


    在鬼男離去後,真心話從口中傾吐而出。隨後我也離開內廳。


    無臉女三人組正等著我,將我帶往房間。


    名為「大椿」的客房,實在是個豪華到不行的房間。


    位於高樓層的這間客房,室內點著舒適焚香,被褥已經鋪妥,不知為何還準備了兩個枕頭,我把其中一個踢得遠遠的,隨後鑽進棉被裏。躲進被裏的瞬間淚水終於決堤。我緊緊咬住下唇。


    即使我再怎麽試圖平心靜氣,遇上這種事還是讓我困惑不已,而且想放聲大哭。現在的我,心裏隻有對未來的不安,以及不知該相信誰才好的悲傷與孤寂。


    比起這些,最強烈的心情還是我對自己視作唯一親人的祖父,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感。到頭來爺爺隻是為了有擔保品能借錢才收養我,好送給妖怪為妻嗎?無親無故,又看得見妖怪的我,隻是一個方便的道具嗎……


    也許祖父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我。但即便如此,我也無法憎恨他。


    我隻是覺得非常孤單。


    我倒在棉被裏哭了一陣子。


    任憑淚珠一顆顆滑落,結果越哭肚子越餓,根本無法入眠。好淒慘。


    我無力地站起身,從牆上開的大圓窗眺望外頭。


    遠方高塔上的紅色亮光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忽明忽滅,看起來簡直跟現世的航空障礙警示燈一模一樣。


    現在的我彷佛正在欣賞都市夜景。


    飄浮於高空的船隻數量比剛剛又更多了。看起來也不像是飛船,反倒像是七福神乘坐的日式古船,浮在半空中緩緩來去。


    時間明明是大半夜,卻是一片燈火輝煌的喧囂呢……


    正當我愣愣地想著這些時,客房入口的拉門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心想著「又有什麽事」,邊繃緊表情拉開門。


    敞開的拉門外站著一位看起來約莫十歲的少年,他「哇」地大叫一聲,似乎被我嚇到而當場跌坐在地。


    少年身旁還伴隨一盞鬼火,所以昏暗之中也能清楚看見他的白色耳朵與尾巴。


    「哎呀,還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本來還以為是妖怪們要來吃我了,結果可真掃興。


    少年抬頭望向我,他拿著擺有餐盤的托盤。盤子上放著三貫稻荷壽司,看得我的肚子不禁叫了起來。


    「我想說您應該肚子餓了,所以送宵夜過來。不過我沒跟大老板報備就是了……啊,裏頭並沒有下毒,請安心享用喔。」


    也許因為是偷偷跑來的關係,少年壓低音量輕聲說道。不過他的臉上露出可愛的微笑,還甩動著好幾條尾巴。


    那模樣讓我感到安心不少。


    「謝謝。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九尾狐,名叫『銀次』。在天神屋擔任『小老板』的職務。」


    自稱銀次的少年重整坐姿後,深深向我低頭示意。


    「……你是小老板?那不是超重要的職位嗎?該不會、你是那個鬼男的兒子?」


    「不,絕無這回事。再說大老板他也沒有子嗣。」


    看我一臉目瞪口呆,少年繼續說明。


    「天神屋並不采世襲製,職務名稱清楚分明,適任的員工都有機會被拔擢,視狀況調動職務。我的外表雖如此,其實年紀跟大老板不相上下唷。」


    「怎麽可能!」


    「此話可不假。」


    這麽一說,狐妖的穩重態度的確不像少年,說起話來也如大人般成熟。


    我回想起剛才與鬼男共處一室時,除了土蜘蛛以外,還有另一位妖怪在場——是戴著狐狸麵具的妖怪。


    「該不會……那個,銀次先生,剛剛待在鬼男房裏的是你嗎?」


    「是的。您觀察得可真仔細。不愧是史郎殿下的子孫。」


    銀次先生的臉上綻開明朗的表情。


    他拎起和服的衣袖,端詳著自己的樣貌。


    「我能使用變身術,平常以九種不同樣貌生活。日常主要是以剛才的成年男性樣貌現身,不過有時也會使用到孩童的造型。」


    「為什麽現在選擇變成小孩子?」


    「這造型比較可愛不是嗎?我想說太粗獷的樣子會讓葵小姐更害怕。」


    銀次先生眨了眨眼睛後,突然想到什麽而「啊」了一聲。


    「還是姑娘的造型比較好呢?那麽……」


    銀次先生高聲鳴叫後,在煙霧中消失身影。不一會兒,從煙霧中重新現身的是一位身穿白色和服,一頭銀色秀發的女性。肌膚白皙,身材凹凸有致,充滿女人味的外型簡直比我還更像女的。而且還長有耳朵跟尾巴,更可恨了。


    「噢噢噢,好厲害!」


    我不禁發出讚歎,輕輕拍著他的耳朵與尾巴,四處摸了摸。


    「討厭,請您別到處亂摸。」


    「我很佩服耶,真的完完全全就是個女兒身。」


    羞赧起來的銀次先生莫名地有趣。


    我東張西望環顧四周之後,把銀次先生拉進房裏。


    「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你,不知道方便嗎?陪我吃完宵夜就好了。」


    「是,當然好。我想應該有很多事讓您感到不安。」


    銀次先生接著搖身變為銀白色的小狐狸,踏著小小的步伐進入房內。


    我胸口感到一陣揪痛。這實在可愛得太犯規了。


    「好、好可愛。」


    「您要摸摸看嗎?非常毛茸茸喔。」


    小狐狸靠過來,把前腳輕輕放在我的膝上。


    我搔了搔他的下巴,撫摸他的後背與尾巴。果然外表印象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啊。


    即使他跟鬼男與土蜘蛛一樣同為妖怪,光是擁有可愛的小狐狸外貌,而且又以真麵目示人,就足以令我放下戒心。


    我用另一手拿起一貫稻荷壽司,一口咬下。


    調味不會過甜的醋飯搭配香甜的油豆皮,就是稻荷壽司沒錯。雖然我也喜歡加入各種配料的五目稻荷壽司,不過更愛純米飯的簡樸口味。


    讓空腹的我完全停不下嘴的滋味。


    「欸,為什麽在鬼的世界裏,大家都戴著麵具啊?看起來實在有夠詭異的。」


    我邊享用著壽司邊提出在意許久的疑問。銀次先生「嗯——」地沉吟了一會兒。「其實也不是隨時都戴著麵具,隻是在剛剛那種社內的幹部會議,或是接見外賓進行交易時,不以真麵目示人這一點可說是種企業文化吧。」


    「


    剛剛那的確算是社內會議兼與外賓作交易呢。」


    被他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沒錯。


    「另外,光是戴上麵具藏住表情,就能增添高深莫測的感覺。不被別人看穿內心情緒,各方麵來說都比較方便做事。畢竟對妖怪而言,看起來詭譎是必備的要素。」


    「妖怪也會注重工作效率喔?」


    我又拿起另一貫稻荷壽司開始吃。


    實在沒想過我會一邊撫摸小狐狸一邊享用稻荷壽司。


    「欸,那個鬼男……大老板,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應該問怎樣的鬼才對?我還無法忘懷剛剛那雙冰冷的赤瞳。


    「大老板他是非常出色的鬼喔。是冷酷殘忍,而且心胸又寬大的一位大人。」


    「怎麽覺得有點矛盾……」


    冷酷殘忍,跟心胸寬大到底哪裏有關了?


    我望著遠方思考。小狐狸不知為何慌張了起來。


    「不不不,大老板真的是一位鬼才喔,可說是鬼中之鬼的鬼神。不但受到旅館內員工們的景仰,在這隱世之中也據八葉之一角。」


    「八葉?」


    「八葉是隱世八塊大地的統稱,同時也是管理這八地的妖怪所擁有的職位名稱。隱世正中央是妖王大人坐鎮的神殿,而以此為中心延伸而出的八個方位,各有一塊重要的領地分別與各異界相連係。其中一塊就是位於東北方的這片大地,也就是『天神屋』。而負責統管此地的大老板正是擁有八葉頭銜的大妖怪之一。簡單來說,大老板在整個隱世裏也算是個大人物!」


    「哦——」


    我心想,妖怪的世界裏原來也有這麽多體製啊!


    我平淡的反應似乎對銀次先生帶來打擊。


    「東北方,也就是說這裏是『鬼門』(注4:指東北方位。日本陰陽道將其視為鬼出入的方位,一般普遍認為東北方位不吉,諸事不宜。)的方位對吧。」


    「啊,沒錯沒錯。天神屋處於隱世內的東北角,許多妖怪出入異界時都會來此投宿,所以生意十分興隆。」


    我心想,座落在鬼門方位還能生意興隆,這種事也隻有在妖怪的世界才會發生吧。


    我拿起最後一貫稻荷壽司咬下,再次向銀次先生發問。


    「天神屋是間怎樣的旅館啊?這裏還有些什麽樣的妖怪?」


    「若把鬼神大人比喻作『大老板』,那我九尾狐銀次便是『小老板』。我主要擔任輔佐大老板的角色,主掌旅館的企劃工作。」


    「哦——」


    「另外還有『大掌櫃』土蜘蛛,也是幹部之一呢,掌管櫃台接待。」


    「啊啊,那個脾氣特別暴躁的……戴火男麵具的家夥。」


    我隨意瞥向一旁,回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我被那位「大掌櫃」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一頓,最後還被他用蜘蛛絲纏住而摔得四腳朝天。


    明明是蜘蛛,戴什麽火男麵具啊!


    「實在非常抱歉,土蜘蛛大掌櫃很能幹,隻不過年紀尚輕,個性有點容易激動。畢竟他特別仰慕大老板……可能因為對象是人類,而且是史郎殿下的孫女,所以無法接受這樁婚事。」


    「爺爺他果然不受這裏的妖怪歡迎嗎?」


    看見土蜘蛛那副態度,我心裏多少有底,不過還是問問看。


    「嗯~史郎殿下是擁有強大力量的人類,但再怎麽說還是太喜歡找樂子,有些部分過於放縱了。像那次的債務糾紛,要說為什麽債款金額會高得那麽誇張,原因就是史郎殿下喝過頭而失了分寸,大鬧一場後把旅館砸得半毀。」


    「把這間旅館毀了一半,爺爺他到底怎麽捅出這大簍子的……」


    「特別是櫃台區的災情最為嚴重。可說是隱世文化遺產的寶壺成了碎片,土蜘蛛對這件事應該還極度懷恨在心呢。我們旅館裏頭八成的員工都討厭史郎殿下,其餘兩成則是非常崇拜他。」


    「這還真有爺爺的風格呢。」


    被多數世人所討厭,卻又是少部分人心中仰慕的英雄。


    我雖然不清楚祖父過往年少輕狂時代的事跡,不過從各方聽來的轉述,知道他天生就喜歡找樂子,所以不難想象。畢竟他有陰陽眼,會跟妖怪結下諸多梁子也沒什麽好意外的。


    銀次先生繼續說了下去。


    「我想想,接下來的幹部還有……擔任『女掌櫃』的獨眼,以及『女二掌櫃』雪女。其實還有『女老板』這麽一個職位,不過一直都是從缺狀態。另外還有『會計長』白澤、『料理長』達摩。除此之外,還有『門童』狸妖、『庭園師』鐮鼬、『溫泉師』河童與濡女等等。」


    「啊啊啊,果然全是妖怪。」


    「是這樣沒錯,畢竟這裏是給妖怪投宿的旅館嘛。女接待員可多得是喔,像是無臉女三姊妹也是女服務員。雜役也有很多,例如小鬼什麽的。」


    雖然沒辦法一一想象從他口中一連串迸出來的眾多妖怪長什麽樣子,不過一想到那鬼男麾下竟然聚集了這麽大批的勢力,我不禁心想,在這個魑魅魍魎蠢蠢欲動之世,身為區區一名人類的自己到底有多麽渺小。


    稻荷壽司全吃完了,我歎了一口氣。


    「在這種地方,真的有我能勝任的工作嗎?」


    「我們旅館各部門的人手都不足,有地方能收容您的話,我想是不愁沒工作的。隻不過,避開服務接待部應該比較好。」


    「咦,那是我的第一誌願耶!」


    想當然,要以女生身分在旅館裏工作,絕對是接待員感覺最適合啊!


    但他卻要我別去服務接待部應征。


    「接待部是女性的天下。她們之中大多數都仰慕大老板,所以我想身為準新娘的您會受到嫉妒及敵視的。恐怕女二掌櫃也不會願意任用你吧。」


    「怎、怎麽這樣!」


    我不禁臉色發青。


    雖然是自己拒絕了結婚一事才讓事態演變至此,但這也太不講道理了。


    「那、那不然,廚房內場?別看我這樣,我對自己的廚藝可是很有自信的哦!雖然還有進步空間啦,不過把我當成下人來使喚也不至於不夠格……」


    「要進廚房更難了,再怎麽說,那裏是禁止女性踏入的地方。」


    「喔,這樣喔。」


    一開始就被淘汰了。


    的確,曾耳聞在傳統體製的料亭之類的高級餐廳,女人是不許踏入廚房裏的。妖怪的旅館有這種風俗也不奇怪。


    不,我不可以喪氣。就算進不了廚房,還有其他工作可做啊。


    「要是我這邊有工作可以介紹給您就好了。可惜我現在正忙著處理某項事業的退場。」


    「……事業退場?」


    銀次先生含糊地說:「對呀,差不多是那樣……」垂下了頭。雖然不太清楚事情原委,不過身為小老板的銀次先生應該各方麵也很辛苦。


    一陣祭典般的音樂演奏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


    我抬起頭,望向剛剛沒關上的圓形鑲嵌玻璃窗,看見飛船飄浮而過。


    「明明是大半夜,隱世卻很熱鬧呢。」


    「因為夜晚才是我們主要的活動時間呀。妖怪跟人類的生活作息可能不太一樣,基本上都是黎明入睡,中午過後起床準備晚上的生意唷。」


    「哇,還真是夜貓子呢。」


    「那麽我也差不多該告退了。」


    銀次先生開始慌張了起來,從小狐狸變回銀發少年之姿。


    少年雖然有著可愛惹人憐的外貌,腰杆卻挺得筆直,站姿端正高雅。


    「若有什麽事請來找我商量,我會協助您的。」


    「謝謝……原來也有像你這般親


    切的妖怪呢。」


    我道謝後,銀次先生露出為難的笑容向我低頭致意:「實在不敢當。」隨後,他端著盤子,無聲無息地踏出房間。


    「……」


    而我又變成一個人,獨自坐在房內的榻榻米上。


    陷入一陣沉默,我隻是發著呆。


    不絕於耳的是遠方熱鬧的慶典伴奏,就像一場妖怪的宴會。


    玻璃窗外橫越而過的,是飄浮於空中的飛船上所掛著的,華麗大紅燈籠。


    反觀房內,這裏有的僅是一片漆黑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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