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希望逃離這裏嗎?』


    這裏的世界一片漆黑。


    這是一座閃電所包圍而成的牢獄。


    我橫躺在冰冷的死水之上,忘卻了一切,就隻是獨自恍惚凝視著虛無的空間。


    「你是……當時的……那個妖怪……?」


    影子的另一端出現了人影,是戴著白色能麵的妖怪。


    每當閃電落下,那張麵具便在亮光下清楚浮現。


    他頻頻問著我。


    ──不想離開這裏嗎?


    「就算想逃,我也逃不了的。我最害怕打雷了。這讓我回想起媽媽曾命令我不許踏出那個『家』……也許是言靈的力量吧。」


    黑暗的四方形牢籠。孤獨與饑餓,伴隨著雷聲……


    還有母親最後留下的冰冷眼神。


    以及宛若言靈般束縛我的命令──「不許踏出這裏」。


    「雷電象征對我的一種束縛,所以我已經沒辦法走出去了。」


    『……但是,你必須踏出這裏。若不離開這個世界,你會沒命。你將被詛咒的雷焚身,無法逃離命運的支配,就這樣餓著肚子死去。』


    「……」


    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別擔心,你終將能找到該前往的地方,在那裏……一定會有人需要你的。』


    對,就是那個妖怪當初來找我時,每天對我說的話。


    然後他總是把看起來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分給我吃。


    那是讓我得以延續性命的救命仙丹。


    真懷念啊。這是我的記憶所播放的夢境吧。


    我嗬嗬笑出聲,試著坐起無力的身軀。


    然後我質問對方。


    「欸,你究竟是誰?」


    『……』


    「為什麽當時要救我?」


    『……』


    戴著白色能麵的他一語不發。


    我想也是,畢竟眼前的他隻是我記憶中所播放出的畫麵。


    真正的他是……


    「──你是來吃我的嗎?」


    提出這個疑問的,是年幼的我。


    不知不覺間,我已變回當年的幼小姿態。


    我想起來了──關於初次遇見那個妖怪的那一夜。


    當時的我還小,對於未來一無所知……


    本來以為那個妖怪是要來吃我的。


    「總覺得快死了,又難過又痛苦……我已經搞不懂了。」


    一段段過往的記憶遍地散落,像再也卷不回去的錄音帶。


    充滿絕望與自暴自棄的那些話語,無數次重複播送著。


    「想吃掉我也沒問題喔,等我死了……反正我也沒剩多少時間能活,到時候就把我吃掉吧。所以求你了,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陪在我身邊……」


    然而我懇求那個妖怪,之後每天都來見我。


    答應他最後把死掉的我吃掉也沒關係……


    因為一個人好寂寞,孤獨地死去好痛苦。


    然而他卻對我說:


    『你無須再害怕了。』


    『因為你不會死。』


    這段回憶我還記得,我早已回想起來了。


    但是……


    『跟我立下一個約定。』


    這股聲音並非來自眼前戴著白色能麵的這個妖怪,而是從後方傳來。


    我轉過身,看見另一個妖怪站在眼前,戴著相同的麵具。


    他是誰?


    我對於這畫麵完全沒有印象。


    『等你長大成人,總有一天我會去迎接你。』


    「……你是……」


    你是誰?


    這算是一個約定嗎?


    『屆時我必將娶你為妻,希望你……願意愛我。』


    ○


    葵小姐……葵小姐……


    「……」


    這道呼喚我名字的聲音,讓我猛然清醒過來。


    湊近凝視我的是銀次先生,他一臉慘白,看起來心急如焚。


    現場還有另外一人──折尾屋的首席溫泉師時彥先生也待在身旁,看見我醒來之後便露出放心的表情。


    「葵小姐,您醒過來了嗎?覺得身體還好嗎?」


    「……」


    「非常抱歉,我竟然如此大意……全怪我沒注意到。像那種靈酒,一般的人類小姐本來就不可能喝過。葵小姐也還沒習慣飲酒,我卻讓您喝下這種充滿強大靈力……用隱世純粹的靈力所自然生成的酒。」


    銀次先生頻頻向我道歉。


    何必這麽自責,沒這麽嚴重啦……


    我想吐出這句話,但是喉嚨有一股異物感而咳個不停。


    「喉嚨很痛吧?因為靈力從喉嚨灌入體內,刺激性太強了。而且還帶著靈酒本身所含的咒術,和飲用溫泉泉源所湧出的碳酸水完全不能相比,這是會暈過去的。」


    時彥先生將茶杯遞給我,裏頭裝的是常溫水。


    我緩緩坐起身,喝了那杯水。


    睡覺時流了滿身汗,喉嚨似乎幹渴到不行。


    「葵小姐,請您別勉強喔。我想您身體現在應該還不太舒服,多休息一會兒比較好。」


    可是,距離儀式已經沒多少時間,現在可不能說這種悠哉話。


    然而一陣目眩感朝我襲來,劇烈的頭疼讓我伸手抱著頭。


    雖然不至於想吐,不過感覺不太舒服。喉嚨癢癢的,而且很痛。


    真是折騰人……這就是所謂的宿醉嗎?


    「葵小姐,您還是再躺一下比較好,畢竟似乎還發燒了。」


    是喔?身體確實有點微熱……


    總覺得視野帶著濕潤的水氣,我環視著房間。


    奇怪,這裏並不是熟悉的舊館廚房,也不是本館的那座地牢。


    和一般的客房也不一樣,帶著一股藥味。這白色房間內的布置相當簡樸。


    牆上的時鍾正指向晚上八點。距離試吃會開始也隻過了兩小時。


    「這裏是折尾屋的醫務室,為員工或是身體不適的客人提供診療服務,由時彥殿下兼任這裏的常駐醫師一職。由於葵小姐您在剛才的試吃會上昏過去之後,現場各方麵都不方便病人休息,所以就把您送來這裏了。是亂丸認為這樣做應該比較好才批準的。」


    ……那個亂丸批準了?那家夥原來也有這種慈悲心喔。


    「津場木葵,醒來了嗎?」


    「時彥先生說蜆肉味噌湯對於舒緩宿醉很有效,所以我們煮了過來。要喝嗎?」


    雙胞胎微微拉開純白的紙門,從縫隙裏微露出臉,窺探著室內。


    兩人臉上的表情似乎很低落,眉頭深鎖著。他們應該也替我擔心了吧。


    我露出笑容用力地點頭。雖然身體不太舒服,不過肚子是也有點餓了。


    畢竟我做了一桌子的美食,結果什麽都還沒吃到就喝掛了。


    哇~~聞起來好香。


    僅僅使用蜆肉與紅味噌所完成的經典款味噌湯,我心想這一定很美味,喝了一小口。


    「……」


    奇怪了……


    喝起來,沒有任何味道。


    「津場木葵,味道怎麽樣?」


    「有覺得宿醉好一些了嗎?」


    雙胞胎在床被前探出上半身,湊近看著我的臉。


    我大口大口把整碗味噌湯喝光,不顧銀次先生在一旁慌張地要我別喝得這麽急。


    然而……我依然嚐不出任何味道。


    我發現原來並不是這碗味噌湯沒味道,而是我的舌頭失去了味覺。


    銀次先生,我的舌頭──


    「……」


    我開


    口試圖告訴他卻無法出聲。剛剛就覺得不太對勁,而我一直以為是喉嚨痛的關係。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銀次先生和時彥先生臉上的表情相當難看,應該是發現我的異狀了吧。


    「葵小姐,難道您……無法說話嗎?」


    「!」


    我注視著銀次先生的臉用力點頭,然後顫抖著比手畫腳地告訴他,我不但無法說話,連剛才喝味噌湯都沒有味道。


    「等等,拿紙筆溝通比較方便。」


    時彥先生從一旁的書架上拿出一本全新卻已褪黃的老舊記事本,以及有筆帽的細筆,讓我用文字說明狀況。


    (我嚐不出味道,好像失去了味覺。)


    我的字跡也顫抖著。


    「怎麽會這樣……」


    銀次先生得知我的症狀後,伸手掩著口,開始陷入沉思。


    「竟然喪失了味覺。」


    「這可嚴重了。」


    雙胞胎也再度皺起眉頭,麵麵相覷。


    畢竟,對於料理人而言……這是致命傷。


    就算將再怎麽自豪的食譜記在腦海後,按部就班完成料理,最後一刻還是得靠自己的舌頭來見證。如果不能確定成品真的完美,怎麽能為客人上菜。


    怎麽辦?這症狀究竟會持續多久?


    時彥先生也低頭呢喃著。


    「真奇怪了,人類飲用太強烈的靈酒確實可能引起身體不適,但絕不可能連味覺都喪失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某種特殊的詛咒所引起的……津場木葵,在喝下靈酒前,你有沒有接觸或食用任何來路不明的東西?」


    來路不明的東西?


    我是有試吃自己做的料理,但沒有碰什麽其他……


    「!」


    我想起今早的事。我在前往舊館廚房的途中遇見雷獸,被他塞了一顆抹茶口味的糖果。


    那顆抹茶糖甘甜之中帶著微苦,在口中化為滑順的糖液……


    還以為那隻是對方半開玩笑的舉動,難道跟現在的症狀有關?


    我將這件事寫在記事本上傳達給他們。


    時彥先生瞬間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後立刻搖了搖頭說:「被擺了一道呢。」


    「那顆糖一定含有雷獸大人所設下的強大詛咒吧。對方是自古以來便存在的妖怪,熟知眾多的古代咒語。糖是他設下的機關,在身體吸收到秘酒時對靈力產生反應,便發動詛咒,詛咒的內容就是封印五感之中的味覺。」


    「……」


    怎麽會這樣,怎麽可以這樣。


    這種狀況下我要怎麽準備儀式的酒席……


    「沒想到雷獸大人會做到這般地步。為何總是拚命阻撓我們,甚至對葵小姐下手……」


    銀次先生露出相當不快的表情,似乎充滿懊悔。他握緊拳頭用力敲往自己的膝蓋。


    「這口氣我再也咽不下去了!由我將他驅逐出這間旅館,管他是妖都派遣過來的儀式監督者還是什麽……」


    「銀次,冷靜點!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但此時若觸怒雷獸大人,隻會讓場麵更難收拾。這一點你也明白吧?我們現在能做的,隻有盡快想出對策。」


    時彥先生製止了正要起身去找雷獸的銀次先生,並安撫他。


    然而銀次先生依然猛力拉開了紙門,打算離開現場。


    「……真是一副慘樣呢。」


    「亂丸。」


    出現在拉門另一側的是亂丸,他在外麵偷聽了一切嗎?


    亂丸從銀次先生拉開的門縫裏進入房內。


    隨後他用緊迫盯人的眼神俯視著我。


    「看你這種狀態,已經不行了。津場木葵,你做不了菜的……我不能把酒席托付給你。」


    「亂……亂丸,這番話我可聽不下去!這隻是暫時的症狀,也許馬上就能治好了啊。」


    「也許?銀次,現在還有時間講這種悠哉話嗎?你以為距離儀式還有幾天?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也沒空慢慢等這家夥康複。她不僅失去味覺還不能說話了,而且光看也知道現在身體很虛弱。這種家夥有什麽能力承擔儀式酒席的重責大任?她現在連酒是什麽味道都無力辨別。」


    「但、但是……」


    銀次先生掉頭回到我的身邊,打算設法袒護我。然而……


    我抓住銀次先生的袖子,頭仍垂得低低的,然後我緩緩搖頭。


    「葵、葵小姐……」


    亂丸說得沒錯。這件事並非隻是「做菜」兩個字如此簡單。


    儀式的酒席關乎著這片南方大地上眾多妖怪的命運。


    然而現在連味道也無法分辨的我……無法說出「由我包辦」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原來我對於廚藝的自信,到頭來還是來自於我的舌頭。


    ──來自爺爺做給我無數次的味道,傳授給我的「妖怪所偏愛的菜色與口味」。


    但是,如果現在連確認味道這件事都成了不可能的話……


    「哼,沒想到你意外地明事理嘛。來到這局麵,津場木葵……你失去用處雖然大傷士氣,不過幸好還有雙胞胎在。他們倆一路看著你做料理過來的……喂,你們應該明白吧。」


    亂丸凶狠地俯視著一臉困惑的雙胞胎,對他們施加壓力,同時也在等待他們的回答。


    雙胞胎望向彼此,一人一句說著:「既然事情變成這樣……」、「那也別無他法了。」


    他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雖然不太能認同,不過心裏應該也明白現在已沒有時間提出異議了。


    ……對不起。


    我雖然失去了聲音,不過把這句話寫在記事本上。


    都是因為我的關係,讓儀式的準備作業又變得更加困難了。原本連蓬萊玉枝都還沒搞定,現在連海寶珍饈這個項目也……


    我低下頭,用顫抖的雙手舉起記事本。


    「你這家夥……沒必要特別道歉啦,幹下這樁好事的是雷獸大人,一部分也要怪我們自己掉以輕心。隻是就事實而言,這項任務現在無法托付給你罷了。」


    亂丸用平靜的語氣淡淡告訴我,隨後便帶時彥先生與雙胞胎離開房間。


    經過一段短暫的沉默,銀次先生將手放上我的肩膀,抬起我的臉龐。


    「葵小姐,請您抬起頭來。真要歸咎原因,都怪我不疑有他就讓您喝下那瓶酒。因為您……您總是那麽堅強可靠,漂亮地解決所有難關,所以我們便把自己的期望強行加諸在您身上。然而我們卻忘記了──您隻是一個脆弱的血肉之軀,平凡的人類姑娘……」


    「……」


    「非常抱歉,是我……是我行事不夠周全。嘴上說要成為您背後的支柱,卻連這種小事都沒仔細觀察到。」


    對自己與對別人所產生的懊悔與不甘心,正折磨著銀次先生。


    銀次先生,別露出那樣的表情。


    我撫上他的手,頻頻搖頭。


    全都要……怪我自己不好。


    那隻雷獸所告誡過我的那句「對妖怪過度信任」,現在正盤旋於腦,斥責著我自己……


    被給予這番忠告的他本人徹底擺了一道,我也無言以對了。


    「……」


    啊啊,頭好痛。各種狀況與思緒在腦海中錯綜交雜,讓我暈頭轉向。


    感覺又要發燒了。


    「葵小姐,請您躺下吧。現在您需要的是靜養,接下的事情請交給我們去想……」


    銀次先生勸我躺回床被裏。


    我已經無力繼續坐起身子,於是再度躺平下來。


    「銀次大人,亂丸大人找您。」


    紙拉門的另一端傳來呼喚聲,似乎是旅館的女接待員。我馬上


    緊閉眼皮,裝作已入睡。


    對於現在正要迎接煙火大會與儀式到來的折尾屋來說,銀次先生是必要的存在……


    變得一無是處的我,可不能把他留在這裏。


    銀次先生一開始似乎凝視著我,不願離開。一會兒之後,他總算靜靜站起身,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房間。


    這股寂靜,以及房門拉上之後留下的昏暗,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有些難熬。


    「……」


    我吐出漫長的歎息,淚水同時盈眶。


    整個人感覺非常糟,這……並不是宿醉的症狀,而是對自己的厭惡。


    還沒能完全接受現狀,然而對於自己的無力,以及缺乏戒心而招致的結果感到相當厭惡。


    至今為止,我過得太順遂了。再怎麽說,周遭的大家都過於善良。


    也因此,我幾乎未曾意識到「有些妖怪天性邪惡」這件事。


    明明應該再清楚不過的。


    明明爺爺生前也再三叮囑過這一點的。


    對於自己吸引妖怪的體質已死心,所以能放寬心接納,這樣活起來輕鬆多了。


    但……果然還是有無端懷著惡意的妖怪存在。


    為了這些妖怪的消遣娛樂,我遭到利用,現在被丟棄了。


    我現在隻是單純的無用之人……


    「……」


    而且還發燒了。


    然而我無法忍耐這股龐大的不安,緩緩起身。


    房裏一個人也沒有,走廊也一片寂靜。


    現在所有幹部們應該正集合起來,討論海寶珍饈的事情吧。


    我腳步虛弱地朝熟悉的舊館廚房前進。


    舊館的廚房已經被整理得幹幹淨淨。


    不知道是誰幫忙的。


    做好的料理……在那樣的狀況下也沒餘裕去吃,最後幾乎都沒動,被放入冰箱內保存。


    現在的我無法靜下心來沉思,但是必須設法做點料理才行……


    心裏被這股焦急感支配著。


    到頭來,我僅有的果然還是料理。


    「……」


    我翻找著剩餘的食材,發現了雞蛋還有冷飯。


    ……蛋包飯。


    ……這道應該做得出來吧?


    蛋包飯是我來到隱世這地方後,首次做出的料理。


    銀次先生品嚐了我的料理,在我身上發現了開店做料理、為妖怪們張羅三餐的能力,賦予我名為夕顏的棲身之處與一份工作。這是我在隱世展開新生活的原點。


    我的雙手已不聽使喚,自動開始著手進行料理。


    雖然現有食材跟當初不太一樣,不過我仍將洋蔥、培根丁與蔥等材料切好,下平底鍋拌炒……然後放入冷飯,以醬油、胡椒與鹽等調味料調味的同時,完成炒飯。


    和風蛋包飯是用添加了高湯的鬆軟蛋皮包住炒飯,最後擺上大量白蘿卜泥與切絲的紫蘇葉,淋上柑橘醋醬油享用。


    沒錯,成品外觀和我平時所做的並無差異,還因為這次格外用心之故,賣相看起來更好。


    總之先舀起一口嚐嚐味道如何吧。


    握著湯匙的手還在發抖,上頭的半熟蛋跟著頻頻抖動……一心想知道滋味如何的我,仍大口放入嘴裏。


    ……然而,果然還是嚐不出任何味道。


    嘴裏吃起來的口感明明很正常,和平常沒有兩樣。


    剛才完成的這道料理,吃起來跟我平常所做的究竟一不一樣呢?


    有沒有哪個步驟搞錯了,或是在斟酌調味時失手了呢?


    如果就此喪失味覺的話,我會……


    胸口一陣不安感緊逼而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壓垮。


    食之無味這件事,同時也代表我失去了「吃」所帶來的期待與喜悅。


    無論把山珍海味或是粗茶淡飯送入口中,對我來說都沒有差別。


    絕望已支配了我的心。對我而言,沒有什麽事情比食之無味還可怕。


    也許我將會一口氣失去生存的喜悅與武器。


    「……」


    剛起鍋的蛋包飯沒動幾口,我將盤子擱在膝蓋上,一屁股坐在架高的地板,陷入茫然。


    「葵小姐……」


    小不點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輕輕碰觸我的膝蓋。


    「怎麽惹?您在哭嗎?」


    我深手擦了擦雙眼,張開口卻吐不出一字一句。


    「您不能說話嗎?」


    小不點馬上就查覺到了。


    「是葵小姐做滴蛋包飯,我最喜歡惹,好想吃~~」


    接著他自顧自地爬上我的膝蓋,伸手指向自己的嘴喙表達想吃的欲望。我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拿湯匙舀了一口蛋包飯伸往他的嘴前,他大口大口享用著。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以前都孤伶伶滴一個人生活,但是葵小姐把我帶來這裏,讓我能每天吃到您親手做滴料理,還交到好多朋友,再也不孤單惹。」


    在這種時刻,小不點突然開始話當年。


    這孩子確實在同伴之中特別瘦小,弱不禁風的……總是搶不到飯吃。最後還被大家丟在原地,於是我便帶著他來到隱世。


    「如果待在現世,我早就在餓死在河岸惹吧,這一切全都要感謝葵小姐。」


    又在油嘴滑舌。


    「葵小姐,今後也請永遠永遠幫我還有妖怪們做飯~~」


    小不點歪著頭,用大大的圓眼仰望我,嘴邊還黏著飯粒。


    這番話明明讓我很開心,但對於未來已信心盡失的我,聽了隻覺得好痛苦。


    我不由自主抱起小不點,將臉埋在那肉肉的肚子裏,又抽泣了一陣子。


    「乖乖,葵小姐,不哭不哭~~」


    小不點輕輕摸著我的額頭……真沒想到會有被他安慰的這麽一天。


    記得爺爺之前曾對我說過。


    絕不能輕易相信妖怪。


    妖怪是會吃掉人類姑娘的……尤其偏愛靈力高強的,所以必須先發製人,以保住性命。


    做料理給他們吃就是很好的一招。


    如果能提供妖怪美味的菜肴,他們也就沒有必要吃你了。


    連取你性命這件事都舍不得。


    對於妖怪而言,靈力強大的人類是一線之隔的存在。


    介於「美味」與「可愛」之間。


    這兩個辭匯對他們來說可以是同義,不過隻要狀況有些微轉變,便有可能倒向其中一方。


    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先下手為強。


    ──成為對妖怪來說有價值的人類,受其愛載。給他們一個值得留你一命的理由。


    「現在的你,在妖怪眼中隻是優良的食材,除此之外毫無價值呢。」


    我聽見這句嘲諷,仿佛讀透了我的心思。


    抬起埋在小不點肚子裏的臉,我發現廚房出入口站著一位金發男子。


    ……是雷獸。


    心中的怒火沸騰而上,我猛然站起了身。


    然而就算我再怎麽動口,依舊說不出一字一句,隻能用力揮舞著握緊小不點的單手。啊啊,可惡,真是夠了!


    懊悔的我隻能用力跺腳,這又讓我看起來更加淒慘了。


    「啊哈哈哈哈哈!像條魚一樣嘴巴開開合合的,真有意思。味覺被封印了,有沒有嚇一跳呀?這下子你多少能明白了吧?你好像哪裏誤會了喔,妖怪對人類可不是那麽和善的。」


    才不是這樣。明明還是有心地善良的妖怪。


    還是有打從心底相信我的妖怪,就像小不點那樣。


    還有在我小時候救了我一命的妖怪……


    雖然無禮至極的妖怪數也數不清


    ,不過也有許多堅持自我信念,好好過生活的妖怪。


    能夠沒來由地幹出這種壞事的,也隻有眼前這家夥了!


    「哦,你還學不會教訓,打算做料理啊?機會難得,我也想嚐嚐你親手做的菜呢。」


    雷獸馬上坐往架高的地板,端起蛋包飯的盤子擅自吃了起來。


    「……噢噢。」


    不知怎麽地,他瞪圓了眼,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發現我站在麵前直瞪著他時,又勾起了嘴角,露出似乎很愉悅的笑容。


    「哎呀,這個太糟了。這樣不行啦,小葵,你把鹽跟糖搞混了吧?調味完全搞砸啦!」


    「!」


    「這種手藝別說酒席了,就連今後夕顏的生意也會受影響吧,聽說你欠了一屁股債是吧?這下子根本不可能在你有生之年還清了啦!一輩子都不可能!」


    「!」


    雷獸皺起八字眉,像個無情地欺負弱小的惡霸,對我投以充滿絕望與輕蔑的惡言惡語。


    怎、怎麽可能……小不點剛才明明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沒有用自己的味蕾確認過,果然我還是沒信心。


    如果是平常的我,麵對這種幼稚的批評早就當耳邊風了,但現在的我卻深受打擊。


    「嗯~~難吃,真難吃啊。」


    雷獸一邊說著難吃難吃,卻還是一口接一口。


    料理人最怕聽到的話一次次重創我的信心,回過神時我已跪倒在地,仿佛再也無法振作。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我似乎讓雷獸看得頗樂。


    因為他伸出手直指著我的鼻子,誇張地大笑著。


    好恨,好不甘心。


    為什麽我會屈服於這種家夥?


    「喂!不許你欺負葵小姐!」


    被我緊緊握在手中的小不點,活用他柔軟的身體從指縫間鑽了出來。


    「葵小姐做滴料理才不難吃!我嚴正抗議!我要提出訴訟!」


    小不點個頭小歸小,還是盡力張開雙手揮舞,表達怒氣。然而雷獸一句「這小不拉嘰的生物是什麽東西」就伸出手指把他彈走。


    「哇!」


    雷獸所帶的電流似乎從小不點頭上盤子的水分流竄,光是用手指一彈就讓小不點全身觸電,眼冒金星。


    「!」


    我急忙跑往小不點身邊抱起他,馬上將他藏在胸前,避免他受到更多傷害。


    竟然對這麽小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無法用言語表達憤怒的我,改用眼神狠狠瞪著雷獸。


    「嗬嗬,享受欺負弱小的我現在心情正好,要是錯過這個好時機,我很快就膩了,不如就趁現在把你吃掉好了?」


    「?」


    雷獸捉住眼神凶狠的我,把我的手強拉了過去,害小不點又跌落在地。


    「雖然對天神屋的大老板過意不去,不過激怒那種總是難以捉摸的家夥也是一種樂趣。對隱世的妖怪而言,應該也是場越來越精彩的好戲吧。雖然有些妖怪應該會不舍你的奮鬥記即將畫下句點……不過比起被看膩而遭到遺忘,令人惋惜的香消玉殞才是最精彩的……」


    那頭美豔的濃金色發絲,拂過我的臉頰後便往下滑落。


    他伸出舌舔著自己的唇,露出妖媚竊笑的嘴角隱約露出獠牙……那視線就像是獵物已到手的野獸,讓我不寒而栗。


    好害怕。


    再這樣下去──我會被吃掉。


    「雷獸大人,請放開葵小姐。」


    然而這股寒得刺骨的不祥氛圍,被一股凜然的聲音抹除了。


    站在出入口的身影有著銀色的尾巴與耳朵……是九尾狐妖。


    是銀次先生。


    他全身散發銀色的靈氣,用充滿冷冷怒意的眼神瞪著雷獸。


    「哎呀,銀次老弟。你看起來很生氣呢,氣到不行的樣子呢。」


    雷獸保持一貫從容不迫的態度,把窄小的下巴抬得老高,斜眼瞥著銀次先生。


    「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對你感到憤怒,不過這次我忍不下去了。葵小姐是大老板重要的未婚妻……我絕不允許你覬覦她。」


    「不過這姑娘已經毫無利用價值啦!對於天神屋的大老板來說,隻是因為她身為津場木的孫女,所以才娶她為妻……難道還有其他理由?」


    雷獸的質問仿佛在刺探對方。


    「與你無關,快離葵小姐遠一點!」


    「咦?說這種話真的沒問題嗎?三百年前那一次,你如果沒像這樣頂撞我,你的『磯姬大人』也許也不會喪命了耶?」


    「!」


    銀次先生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雷獸臉上則浮現得意的勝利笑容,令人反感。


    「你明白吧?這場儀式成功與否,全看我的心情。隻要我一覺得不好玩了,不管你們再怎麽拚命,再怎麽到處奔波跟人家低頭,我都能輕易破壞儀式。不然……這樣子好了,我好心讓銀次老弟你自己選擇吧。」


    雷獸粗暴地把我拉過去,幾乎快要扯斷我的手腕。


    這股疼痛感讓我表情扭曲。銀次先生見狀,雙耳為之一顫。


    「想必津場木葵一定很美味吧。光是看她出現在視線一角,就覺得食指大動──隻要是妖怪,大家都這麽覺得吧?銀次老弟,你至少也曾動過一次這種念頭吧?『想把她吃了』。」


    「……」


    「然而總是待在她身邊的你卻錯失良機,所以我要下手了。如果你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就讓這次儀式順利舉行吧。倘若要妨礙我,後果是什麽你應該很清楚吧?」


    「我可不參與你這種無聊的兒戲。」


    銀次先生的表情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平靜的怒意從他身上猛烈噴發,連我都深深感覺到了。然而……


    銀次先生臉上露出一瞬的難過。


    「我從來沒有想吃葵小姐的念頭,對我來說,她代表著希望。葵小姐『現在依然』活著,而且為妖怪們做出充滿溫度的料理,帶來幸福。光是這樣子,我就能感到自己確實得到救贖。」


    「……啥?」


    雷獸聽得莫名其妙,露出一臉不快。


    然而銀次先生的這番話,以及那充滿悲傷的表情,讓我瞪大了雙眼。


    果然……沒有錯,銀次先生就是當時的……


    戴著白色能麵,在我小時候救我一命的那個妖怪!


    「唉……真是受夠了。妖怪這等生物,現在淪為對人類而言不痛不癢的存在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明明應該無情地掠食人類,以恐懼與力量支配眾生,活在黑暗之中才對。」


    雷獸的聲調低了一階。


    原本從容的態度也似乎開始有所動搖。


    銀次先生與雷獸之間的緊繃氣氛仿佛一觸即發。


    「哦?你的品性還是一樣惡劣得沒救呢,雷獸,跟不上時代的愚昧之輩。」


    然而出自第三者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位撐著日式紙傘,身穿白色衣著的人影,不知何時已站在銀次先生身邊。


    是、是誰?


    「嗬!一臉呆愣的表情,你應該不會忘了我的長相吧?雷獸。」


    對方拿下紙傘,露出的臉孔讓我目瞪口呆。


    不……雷獸的表情比我還更加錯愕。


    甚至可以說我比較驚訝他竟然如此驚訝。


    「白、白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


    沒錯,站在那裏的正是天神屋的會計長──白夜先生。


    雷獸發出誇張至極的恐懼尖叫聲,一把將我甩往地上就不管了,隻顧著計劃如何逃離現場。這到底


    是怎麽回事?


    「!」


    然而通往內廊的出入口前站著手持手裏劍的佐助,在那無情的冷酷視線前,雷獸停下腳步。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白夜先生詭異的笑聲響徹房內。


    「嗬嗬嗬,腦袋沒長好的傻子竟然想逃離我的掌心,這副樣子比平常還更丟人現眼。」


    「白、白、白夜……為何你……」


    「你的原則就是看別人手上的玩具好像很好玩,就要搶過來玩到壞掉為止是嗎?我已經查到了先前派刺客暗算葵的就是你。明明遊手好閑不事生產,卻每天揮霍無度地遊戲世間,可真是下流的惡習呢。本性徹底無藥可救的下三濫!失業男,真是的,這副德性讓我都無言了。」


    ……不是啊,你明明就滔滔不絕。


    白夜先生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扇子掩上嘴邊,繼續展開無情的轟炸。


    「說起來你這家夥打算吃掉的葵,在契約上清清楚楚屬於我們家大老板所有。可憐你自己沒長腦袋如此無禮,才會對不該碰的東西企圖出手……」


    「啪唰」──扇子應聲俐落地闔上。


    「那麽,你做好受罰的覺悟了嗎?需要給你來點教育指導呢!」


    「!」


    麵對白夜先生的言語羞辱,雷獸冷汗直流。


    到底怎麽回事?這兩人認識嗎?


    「開什麽玩笑,是誰把他叫來的……給我出來!」


    雷獸憤怒地咬緊臼齒,金色發絲像柳枝一般擺動,釋放出電流。


    哇!一道道細長的雷光四處噴發,在屋內四周流竄,仿佛具有生命一般。


    「葵小姐!」


    我被銀次先生護住,同時趴往地板上。


    而白夜先生麵對這樣的狀況依然不為所動,舉起扇子輕易拍掉了閃過眼前的閃電,就像趕蒼蠅一樣輕鬆。總覺得好強。


    「……」


    趁亂逃跑了嗎?


    在屋內流竄的閃電終於平息之時,雷獸已經不見蹤影。


    「逃走了是吧,沒膽的家夥,下次再遇到他一定要狠狠修理一頓!」


    「呃,您已經狠狠用嘴巴修理他一頓了,不過……雷獸大人對白夜先生您的過敏症狀,果真如同傳聞一樣誇張呢。」


    「哼,他隻是個活得不耐煩的千年老化石。如果像我一樣投入於健全的工作之中,才不會變成那副德性,遊手好閑就是一種罪。」


    「……」


    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狀況的我,交互看著銀次先生與白夜先生。


    ……呃,就連該從哪裏問起我都不知道。


    而且現在還不能說話,隻好先在記事本寫上滿滿的問號,在兩人麵前舉起。


    「嗯,葵似乎感到相當混亂。」


    「這也難免……總之我們移往本館再說明吧。」


    銀次先生攙扶著剛才被雷電嚇得腿軟的我,讓我站起身子。


    「啊,白夜大人您看,那裏有雞蛋做的料理,看起來軟綿綿的好像很好吃。」


    「啊!你這家夥,何時偷偷跟著我過來了!」


    「……」


    啊,從白夜先生的袖口頻頻探頭而出的,是一隻嬌小的管子貓。


    天真無邪的管子貓似乎對於那盤吃剩的蛋包飯相當感興趣,飄浮在半空中繞著盤子周圍打轉。看起來不像是白夜先生帶來的,而是擅自跟過來。


    「好了你!不許這麽貪嘴!」


    白夜先生雖然斥責了那孩子,不過還是允許他享用,並囑咐了一聲:「不可以碰到雷獸剛才吃過的那一塊。」


    啊,等等!也許我做得很難吃……


    「好好吃、好好吃!」


    然而管子貓卻把雙頰塞得滿滿的,一臉幸福地露出暖洋洋的笑容。看來隻是雷獸故意找碴,味道還是沒問題的吧?


    這、這樣就好……


    白夜先生看著眼前的管子貓一臉幸福地享受食物,表情也稍微溫和了點。


    「……白夜先生您還是老樣子,特別寵愛管子貓呢。」


    (奇怪了,銀次先生也知道這件事?)


    「這是天神屋有名的鬼故事,隻是誰也不敢當麵戳破白夜先生。」


    (……喔喔,鬼故事啊。)


    銀次先生在耳邊如此竊竊私語,而我則用紙筆回應。


    也對,畢竟連我都發現了,怎麽可能瞞得過旅館上下的員工……


    「葵小姐,我也想吃您做滴蛋包飯,才能打起精神!」


    小不點出其不意地從我的胸口探出了臉。


    剛才昏了過去的他,現在已經恢複意識,伸出手心用力搔著頭,把頭頂盤子周圍的……直到現在還不太清楚該稱為葉子還是毛的東西……好好梳理幹淨。


    最後這盤蛋包飯就交給管子貓跟小不點,讓這兩個小東西一人解決一半。


    我、銀次先生以及白夜先生正朝著位於本館的高級客房前進。


    因為亂丸似乎正為了「蓬萊玉枝」一事,正在那裏招待某組客人。


    白夜先生這樣坦蕩蕩地大步走在折尾屋裏頭的舉動,也令我感到很詫異。而且現在一切的一切又是什麽狀況,我完全搞不懂……


    「打擾了。」


    我們三人一起進入房內,恭敬地低頭問候。


    「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了,葵小姐。」


    「!」


    這股熟悉的聲音讓我驚訝地抬起臉,位於這間高級客房內的賓客,竟然是律子夫人。


    律子夫人就是那位嫁入妖王家的人類女性。


    以前他們夫婦倆曾在夕顏慶祝結婚紀念日,由我招待他們現世風格的料理。


    「說好久不見也太誇張啦,小律。我們上次去夕顏打擾,也隻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呀。」


    「哎呀真是的,原來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久以前呀,縫大人。」


    想當然,律子夫人身旁的就是她的夫君──縫陰大人。


    這對賢伉儷依舊一身高雅的姿態,而兩人的相處模式也仍像是感情和睦的愛侶。


    由於我無法說話,還是隻能像隻魚一樣開合著嘴巴,急忙低頭行禮。


    「……看來是真的無法出聲了呢,真是心疼。」


    「小律聽說葵小姐被抓來這裏,就一直擔心得不得了呢。」


    「沒錯,我從妖都周刊得知消息後,就急著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咦咦!周刊連我被擄來這裏的消息都入手了嗎?


    不不不,首先該問的是這兩位怎麽會大駕光臨此地吧?


    「咳咳!兩位,葵現在處於一片混亂,閑話家常就先到此為止吧。」


    「哎呀真是的,惹白夜先生不開心了啦,縫大人。」


    「老樣子了嘛,小律。」


    「咳咳!」


    即使麵對這對貴為大貴族的夫婦,白夜先生也能毫不猶豫地出口斥責。


    我記得白夜先生原本是妖都宮內的官員來著?連雷獸都避之唯恐不及,果然在宮內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啊。


    「縫陰殿下、律子殿下,請容我再次感謝兩位特地移駕此地。」


    隻有亂丸一個人在這股輕鬆的氣氛中依然保持緊繃。


    在亂丸身旁的信長則代替冷淡的他,以異常諂媚的態度擺動著那短小的尾巴,朝律子夫人蹭呀蹭的。平常明明總是愛理不理的……


    一切都讓我無法意會過來,最想問的還是律子夫人怎麽會出現在這?


    我將疑問寫滿記事本,正打算舉起來發問時,隔壁的銀次先生出聲安撫處於混亂的我:「沒關係的。」


    「葵小姐,白夜先生與縫陰夫婦來到此地的理由,就由我來為您


    說明吧。直接了當地說呢……就是因為這兩位大人擁有『蓬萊玉枝』。」


    「?」


    「前些日子亂丸前往妖都的理由,正是為了邀請夫婦倆來到折尾屋。然而,由於折尾屋與中央貴族之間的往來不多,所以便請白夜先生扮演牽線的角色,順利邀請到兩位大駕光臨。」


    由白夜先生牽線?


    可是,白夜先生身為天神屋的會計長,兩家旅館不是死對頭嗎?


    銀次先生似乎讀到了我的疑問,馬上回了句:「的確是這樣沒錯……」


    「不過呢,暗中向折尾屋透露『縫陰夫婦握有蓬萊玉枝』的,正是天神屋大老板。阿涼小姐之前來到這裏的目的,也就是為了傳達這件事。所以亂丸在得知情報後便直接出發前往妖都了。可能是因為考慮到雷獸大人知道後可能會出手阻撓,所以才暗中進行這一切。」


    真沒想到阿涼原來被分派到這麽重大的任務……


    「大老板似乎以提供情報與協助做為交換條件,要求亂丸讓葵小姐與我回到天神屋……而亂丸也同意了這筆交易。」


    「……」


    銀次先生放在膝上的雙手緊緊握拳,神情之中充滿感慨。


    我看著這樣的他,又看了看表情不為所動的亂丸。


    大老板他……果然代表天神屋,在暗中協助著折尾屋。


    「話雖如此,站在天神屋的立場,可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也不想想少了葵的這段時間,夕顏的營運狀況到底產生了多大的損失。」


    「?」


    白夜先生猛力攤開折扇掩口。


    這、這是白夜先生即將展開無情炮轟的前兆……


    「亂丸殿下,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一開始先動手的是你們。首先向天神屋下了『擄走葵』這張戰帖做為一切的序幕,讓隱世妖怪們全聚焦於南方大地即將舉辦的煙火大會,在看好戲的雷獸與妖都大老們所設計的腳本之中,將劇情帶往超乎預期的方向──這番本事確實令人敬佩。不過實在有點玩火玩過頭了。也不想想天神屋為此搞得雞飛狗跳。」


    「……我知道,要我買單津場木葵的出場費還有夕顏的損失是吧?等一切結束之後,連本帶利全部還給你們。」


    「哼,好吧。到頭來,也隻有你跟大老板在事發的那瞬間,便查覺到一切全是黃金童子大人的指示吧……不過就我個人而言,對此也有些許不滿。畢竟從表麵上看來,天神屋完全扮演吃虧的一方。」


    白夜先生俐落地闔起折扇,往手心敲了敲。


    那陣啪啪啪的聲響聽了讓人頗害怕呢……


    「不過既然我們寬宏大量的大老板下此決定,這次天神屋就好心吃點虧,讓儀式確確實實順利告終。你就讓妖都那些高官,特別是雷獸那家夥啞口無言吧。」


    白夜先生又甩開了折扇,露出事不關己的表情朝著臉上搧風。


    被單方麵教訓的亂丸雖然一臉不爽,不過似乎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天神屋高高在上的態度。


    怎麽說呢……也許我一直以來完全誤解了。


    從天神屋後山展開的那場騷動。


    銀次先生與我被帶來折尾屋,到現在跟南方大地的儀式扯上關係──這一連串的事件……


    原來台麵下藏著並非以「折尾屋與天神屋之間的反目」這些表麵情由就能道盡的內幕。


    關於這一點,大老板跟亂丸兩人早已知情。


    所以才會依循著某個劇本演下去,有時又反其道而行。時而對立,時而互助。


    雖然彼此之間的恩怨與反感也許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過現在卻能暫時拋下這些成見。


    這究竟代表著……


    「……」


    身旁的銀次先生也從剛才就一臉複雜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麽……


    「葵小姐有聽說過嗎?妖怪最喜歡充滿故事性的劇情。」


    律子夫人緩緩說道。


    「妖怪呢……尤其是那些被歸類於妖都貴族身份的大妖怪,特別有這樣的傾向,而其中又以雷獸大人最甚,他最討厭的就是一成不變的生活與太平盛世了。他們為了追求自己所期望的高潮迭起,把隱世裏眾多妖怪當成魁儡戲偶來操控,讓許多妖怪的妖生最後被迫以悲劇收場……對於缺乏刺激的妖都貴族來說,這是一種消遣娛樂,然而以我個人來說,實在難以接受這種行為。」


    ……律子夫人的口吻略為嚴厲,不像平常溫婉的她。


    「畢竟我們夫婦倆也常成為宮中之輩的玩物,四處散播流言蜚語,或是被當成工具利用。在現在這個時代,人妖之間的婚姻是相當少見的,也許是一種陰謀吧。每次這樣被他們設計,都害小律很難過呢……」


    「哎呀,縫大人真是的,我從來不曾覺得難過喔。雖然確實遇過種種難關,不過現在回頭看,已經能完全釋懷了。」


    「那是因為小律你是個堅強又高尚的女性呀。我想我一定是整個宮中婚姻生活最幸福美滿的男人了,沒錯沒錯。」


    「討厭,縫大人真死相。」


    「喂,那邊那對萬年蜜月期的夫婦,要打情罵俏回家再說。」


    白夜先生一口氣打斷了妖王家夫妻的卿卿我我時間。


    「……可以進入正題了嗎?」


    亂丸看準時機開口,切入正題。


    現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亂丸見狀便朝身後喊了一聲「喂」。


    後方的拉門隨之敞開,踏入房內的是小老板秀吉。


    他把之前向那隻大蟾蜍買下的蓬萊玉枝送了過來。


    「雷獸大人耍了些卑劣的小手段,拐了那些可疑的人物過來,逼我們用高價買下這個。我想這……應該不是真品吧?」


    「對啊,那是假的。」


    白夜先生立刻回答。秀吉立刻雙手掩麵,懊悔地仰天怒吼:「可惡!那隻死蟾蜍!」


    「首先你們要知道,所謂的蓬萊玉枝並不是那種黏滿裝飾品,明顯寫著『我是寶物』的擺飾。不過這是用高級的寶石製成,感覺滿有看頭的,不如就放在旅館大廳裝飾吧。」


    「哈!這可真是好主意呢。正好前陣子大廳才被退位的天狗大老搞破壞,現在缺乏一些裝飾。不如就當作旅館的特色賣點之一吧。」


    對於白夜先生的提案,亂丸一笑置之,隨後對秀吉下令:「把這東西送去櫃台。」


    而秀吉似乎還很低落。


    不過既然最後還是有用途不就好了嗎……這句安慰是不是很爛?


    「所以真正的蓬萊玉枝是?」


    銀次先生提問。白夜先生則瞄了縫陰大人一眼,彼此交換了眼神。


    縫陰大人點了一下頭,便從身後拿出一隻細長的盒子。他解開上頭的綁繩,打開盒蓋。


    從中取出的是一根卷軸?不對,是一幅掛軸畫。


    「我們所持有的蓬萊玉枝……就是這個。」


    「……咦?」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因為眼前的東西……跟「蓬萊玉枝」這名字給人的印象實在很難兜在一塊兒。


    「好了,你們看仔細囉。」


    律子夫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在詫異的我們麵前攤開掛軸。


    那是一幅濃淡分明的水墨畫,描繪著磅礡的山水景色。


    我們更加毫無頭緒了。


    「咳咳!由我來說明吧。」


    白夜先生清了一下喉嚨,繼續說了下去。


    「這幅掛軸畫,是縫陰殿下在現世生活時向京都某位妖怪古董商所買下的。上頭的水墨畫是一片既存的結界空間。」


    「既存的……結界空間?」


    「沒錯,也就是俗稱的


    『間隙』。」


    就連亂丸與銀次先生也不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似乎滿頭問號。


    「這是一種在隱世鮮為人知的結界術,傳說是由現世曆史上著名的大妖怪所奠定的一門妖術。簡單來說,就是古早某段時期,生活在現世的妖怪必須製造出這樣的空間隱身才能活命。」


    「……」


    「這幅水墨畫也就是其中之一,被現世某個妖怪設定為『間隙』,是相當珍貴的東西。縫陰殿下基於收藏古董的興趣便買了下來。至於……他本人買下這幅掛軸做何用途……」


    「我跟小律不是常常去裏麵旅行嗎?而且把金銀財寶藏在家裏也怕有個萬一,所以我都收進這幅掛軸裏頭,放在每個所到之處。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家的倉庫吧。」


    「沒錯,這個傻子把寄生在珍貴古董品裏的結界空間拿來當倉庫使用!」


    「……」


    啊,他朝著高高在上的縫陰大人罵了「傻子」。


    縫陰大人卻天真無邪地灑著小花,回了句:「真傷腦筋呀~~」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


    「原來是這麽回事,也就是說,蓬萊玉枝存在於這幅水墨畫中所設定出的結界沒錯吧?」


    「正是這麽一回事,銀次殿下。寶物就保存在畫中,隻不過……」


    白夜先生的表情總讓我覺得接下來不太妙。


    「裏頭的空間非常廣大,光是要取回保管物就要費上不少工夫。」


    「……啥?」


    「沒錯,因為入口固定於一處,無法任意挑選起點,對吧?縫大人。」


    「這點真是傷腦筋呢,小律,況且蓬萊玉枝已經紮根了。」


    「我記得是種在山頂的某處對吧?現在應該已經長成很美的一棵樹了。」


    「……」


    現場持續了一段短暫的沉默,最後由白夜先生刻意發出的歎息聲劃破這片寂靜。


    「嗯,就是這麽一回事。這對夫婦認為把掛軸畫內的蓬萊玉枝出借給折尾屋沒有問題,不過總之必須進入水墨畫的結界裏找出玉枝。當然,負責付出勞力的就是你們。距離儀式剩下不到三天,就看你們選擇怎麽做了。」


    白夜先生冰冷的藍紫色瞳眸與亂丸鮮明的海藍色雙眼互相交會。


    「我明白……隻要能拿到蓬萊玉枝,要我翻山越嶺還是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成問題。」


    亂丸馬上回答。


    我能感受到他猛烈的氣魄,因為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絲毫猶豫。


    「是。蓬萊玉枝原本就是傳說中的珍寶,一直苦無管道入手,既然……現在有機會,當然不能錯過。亂丸,搜索的任務就由我負責吧。」


    聽見銀次先生的這番決斷,亂丸「哈!」地一聲發出嗤笑。


    「銀次,我可不能把尋寶這件事托付給你,再說你明明早就清楚自己不適合這種工作吧,畢竟你從小就是個散漫又粗枝大葉的家夥,就連上次的人魚鱗片也沒找著。」


    「你……我、我確實對於這種事不太擅長,可是……」


    銀次先生支支吾吾。


    雖然銀次先生一開始給人的印象相當溫和又纖細,不過越了解他,越發現到他也有男孩子氣的一麵……


    說到這,磯姬大人給我看的兒時影像,裏頭的銀次先生就是個調皮的惡童呢。


    「亂丸你自己也不算特別優秀吧!」


    「少囉嗦。就算真是這樣,我也不得不去,除了我還有誰能去?蓬萊玉枝是最重要的關鍵,可不能把這重責大任推給其他人。」


    「亂丸你還要進行煙火大會儀式的最終調整,哪有多餘時間……」


    「有秀吉跟寧寧在,還有時彥跟葉鳥,最終調整可以放心交給他們處理。」


    「……」


    「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的努力有所回報,即使找到最後一秒,也要把蓬萊玉枝帶回來。」


    亂丸的言語之中帶著強而有力的堅定信念,原來他比我想得還更信賴折尾屋的幹部們。甚至應該說,可以感覺到他至今為止如此嚴厲地選定幹部,就是為了在這個時代找到一群能百分百信任的夥伴。


    銀次先生的表情有點不知所措。


    應該是對於自己已不是其中之一有些什麽感觸吧。


    「……」


    我緊緊凝視著他。銀次先生發現身旁的我所投射的眼神,突然一驚,挺直了背杆。


    「這、這個呢,葵小姐……不是這樣的,我們會好好完成任務,絕對會找到玉枝的!」


    我心想必須對他說些什麽才行,但即使我張開口,依然發不出聲音。


    其實我想問的是──「現在的我能幫上什麽忙?」


    但是……我……麵對緊要關頭而無能為力的自己,我感到很不甘心。


    不但失去了準備儀式酒席的能力,這次蓬萊玉枝的事情想必也幫不上任何忙。


    「話先說在前頭,出入結界空間是有一些限製的。進入空間後如果引起什麽問題,離開之後空間將會關閉一周的時間,期間無法出入。簡單來說,如果想為了儀式把蓬萊玉枝弄到手,機會隻有一次。如果錯過了,就做好趕不上儀式的覺悟吧。」


    白夜先生給予了這番忠告。


    「而且結界空間內采自給自足製,裏頭自然生長的食物雖然能吃,不過還是準備一定分量的食糧帶去比較好吧。雖然再怎麽樣也隻會待個兩天,不過裏頭是以現世妖怪為基準所創造的空間,隱世的妖怪進去之後,體力與靈力都會大幅減弱。應該會是一場殘酷的試煉吧。」


    「啊啊……就是生存遊戲對吧!」


    「嘖!看來行囊會很多啊,靈力消耗得太劇烈這一點也很棘手。」


    銀次先生抱頭苦惱著,亂丸則顯得很煩躁。


    「何必這麽焦急?把葵一起帶著當廚師不就得了?」


    「!」


    白夜先生隨口說出的提議,讓在場所有人都暫時失語。


    然而我馬上就明白,用藍紫色雙眼凝視著我的白夜先生這番話裏的意思。


    「葵做的料理……本來就該運用在這種時候,不是嗎?」


    「可、可是,白夜先生,葵小姐她現在身體不適,要爬山涉水實在有點……」


    銀次先生顧慮到我的身體狀況而十分抗拒,然而──


    「這種小事我可以幫忙想辦法解決,我這裏有天神屋的藥湯。」


    白夜先生從袖口內掏出了一罐咖啡色的小瓶子。


    「葵,你決定怎麽做?被那隻雷獸玩弄於股掌之中,你應該不會默不吭聲吧?若你有相當的覺悟,我也把這瓶藥送給你。」


    「……」


    我稍微躊躇了一會兒,因為我知道自己會成為不小的拖油瓶,連累大家。


    (我也要一起去。)


    然而我在記事本上寫了短短這一句。雖然心裏還是有不安,不過正如白夜先生所說,我可不想因為雷獸而幫不上大家任何忙。


    而且,手上的珊瑚手鏈散發著非比尋常的溫度。


    感覺就像是在對我傾訴著什麽。


    「葵小姐,請您不要逞強!我們一路以來已經受您太多幫助了。」


    「……沒錯,津場木葵,你跟著我們隻會成為拖油瓶。事到如今別再強出頭了。」


    銀次先生的擔憂與亂丸的主張我都懂。


    但是我全神貫注地在記事本上大力寫下一字一句。


    (可是,我做的料理能讓妖怪恢複靈力!)


    「!」


    現在的我沒有味覺。


    如果調味出什麽差錯,也許會做出很難吃的料理。


    但是這次的目的不是品嚐美食,而是「恢複


    靈力」──讓大家能精力充沛地行動。


    沒錯,我的料理也算是一種妖術,是爺爺在生前所親手栽培的。


    我想我應該還派得上用場,對吧?磯姬大人。


    「嗬……好吧。雖然連站都站不穩,不過能感受到你的鬥誌。」


    白夜先生再次在我們麵前拿出藥瓶展示。


    仔細一看,瓶身標簽上用誇張的字體寫著「天神藥湯《hyper》」。


    「這是位於天神屋地底的溫泉師研究室所研發的天神藥湯《hyper》,是目前最強效的新款。雖然不能完全解除葵身上的詛咒,不過至少能恢複體力吧。」


    「天神藥湯《hyper》……竟然已經開發完成了嗎?」


    從銀次先生的反應看來,這似乎是天神屋幹部眾所矚目的什麽神藥……


    然而《hyper》讓我非常有想吐槽的衝動,為什麽硬要加英文?而且從白夜先生口中說出……更讓人覺得超突兀的,感覺有點可怕。


    「這是溫泉師靜奈在我離開天神屋之時,放在攪拌溫泉用的長木板上遞給我的藥。她說要是葵有什麽萬一,就讓她服用這個。她似乎全身發抖得很厲害,不過也是老樣子了。」


    靜、靜奈……竟然為了我請白夜先生把這瓶藥帶來,她應該很怕他吧。總覺得感動得想哭。


    「好了,葵小姐,請您快點服用吧。如果是靜奈所製造的藥湯,療效是有掛保證的。」


    「雖然味覺遭到強力的封印,不過身體狀況若能先顧好,至少聲音是有可能立刻恢複的。會被酒的靈力灼傷喉嚨,也隻是受到詛咒影響才惡化成這樣。隻要打起精神,這點小問題輕鬆就能解決。葵,這全看你的意誌了,展現你的骨氣吧。」


    「啊,不過我記得藥湯喝起來非常苦呢。」


    「這不成問題吧,她又沒有味覺。」


    「說得也對呢。」


    銀次先生與白夜先生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一點,用力掰開我的嘴巴,然後隨興又豪邁地把藥湯灌進來,一邊頻頻對我精神喊話:「葵,拿出骨氣!」


    啊、唔啊啊……好痛苦,雖然感受不到味道,不過藥湯的口感非常黏稠,難以下咽。


    ……奇怪,不過一咽下去之後,突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睡意。


    「要說這帖藥有什麽副作用,就是會馬上犯困吧。」


    「不不不,葵小姐現在正需要靜養身體,所以再好不過了。」


    「關於掛軸畫的事情,還想跟兩位深入請教一下,不知道方便嗎……」


    遠遠能聽見在場其他人的對話……


    然而我的意識卻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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