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群男人散發著驚人的魄力。


    他們就是盧家的四位男人。


    站在前方的大概就是家主東達·盧吧。不論是從年齡和行事風格來看,應該是他沒錯。他的身高應該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體重應該也超過九十公斤。


    他的身上披著奇霸獸毛皮所製成的披風、無袖的上衣,腰上綁著一塊腰布。他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頸鏈,上麵有大量的牙齒和獸角。腳上穿著皮製綁帶鞋,還帶著巨大的蠻刀和小刀——四個人的打扮都一致。


    不過,東達·盧的魄力特別驚人。


    不論是手臂、肩膀、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都宛如山脈一般,高高隆起,他的胸肌厚實得驚人,腰部也像巨木一樣充滿份量。


    他的外貌也魄力十足,他那頭黑褐色的蓬發相當粗糙,宛如奇霸獸般,胡須覆蓋著他的下半邊臉。他的眼睛、嘴巴和鼻子都相當巨大,臉上的皺紋就像岩石上的裂縫一般深。


    雖然上了年紀,他的藍色雙眼仍然炯炯有神,宛如岩石一般的巨大身軀不但洋溢著精力和生命力,還帶給他人確確實實的壓迫感。


    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他——這個魁梧的巨大男人,簡直就像是野生奇霸獸變成人形。


    (相較之下……)


    站在後麵的男人們,感覺還比較像人類。


    尤其是站在東達·盧右手邊的人,甚至讓人感覺溫和又善良。


    他的體格雖然沒有父親那麽壯碩,但依然十分結實。手臂大概有我的小腿那麽粗,而且,他那隻健壯的手臂,輕鬆地舉著一隻大約有五十公斤重的年輕奇霸獸。


    男人的臉部肌膚和父親相同,看起來宛如岩石一般堅硬,不過,他的褐色頭發剃得相當短,細細的眼睛眯成一直線,看起來仿佛在微笑。他的神情也十分穩重。


    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溫和又善良,不過,他巨大的身軀散發著一股與他父親不同的無形力量。絕對不能惹這個人生氣啊,我隱約有這種感覺。


    這個人應該也有點年紀,剩下的兩個男人比較年輕。


    其中一人應該比我大幾歲,他的身材也很修長,臉和身體都很結實,就像一匹年輕的狼。


    他的臉形偏長,鼻子很挺,嚴肅地閉著嘴。他長得很帥氣,有著一頭在聚落中罕見的黑發,長長的頭發紮在脖子後方。


    不過……細長的眉毛下,一雙鳳眼散發出光輝,他的眼睛與父親極為相似,宛如野獸般閃閃發亮。如果單看氣質的話,他可能與他的父親最為相似。


    剩下的那個男生確實比我年輕。在我的世界裏,應該是國中生的年紀吧。


    他的身高比我矮一些,跟其他男人相比,他的身材纖細,不過,並不會讓人感覺到柔弱,他跟剛剛那個年輕人一起用古栗木擔著一隻約有一百公斤的巨大奇霸獸。


    他有著一頭不長也不短的黃褐色頭發,眼睛顏色較淡,要不是他露出一副不良少年般的叛逆的表情,其實他的外表長得還算可愛。那位不滿地接過愛·法披肩的紅發女孩與他長得極為相像。


    順帶一提,他一邊肩膀擔著奇霸獸,另一邊背著弓和箭筒,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個世界看到有人帶著這個武器。


    總之——這就是盧家的男人們。


    一家之主東達·盧和他的三位兒子。


    「喔,莉蜜,你歡迎我們的方式還真貼心啊。」


    莉蜜的父親用他指節粗大的手指,拿起女兒抱在懷中的水果酒。


    「啊?不行啦,這是料理要用的啦!」


    「哼!料理?不要用這種賣弄小聰明的詞匯。」


    東達·盧的牙齒潔白堅硬,看起來就像奇霸獸的牙齒,他用牙齒咬開土瓶的瓶蓋,讓紅色液體流淌入粗大的喉嚨中。


    雖然水果酒沒有紅酒那麽烈,但還是有一定的酒精濃度,他就這麽一飲而盡,將空土瓶棄至腳邊。


    「喲,法家的女獵人,自從你爸死掉之後,我們已經兩年沒見啦。這麽久不見,你卻連聲招呼都不打嗎?」


    他那雙散發著光芒的眼睛,緊緊盯著愛·法。


    愛·法將我往後推,走到那位彪形大漢的麵前。


    「盧家的家主東達·盧,好久不見……今天接到莉蜜·盧的請托,我和我的家人明日太前來暫管盧家的爐灶。」


    「哼,你這個小鬼依然不討人喜歡,如果你的眼神沒有那麽銳利,你應該跟你的母親一樣,是位美人胚子啊。」


    東達·盧的臉孔相當巨大,簡直就像奇霸獸和獅子的混血,他將臉貼近愛·法的鼻尖。


    「你竟然像個男人似地戴著奇霸獸角。不論你多麽勇猛,充其量不過是一位弱女子,看來你還沒有了解這一點啊,是吧?法家的愛·法?」


    「我會繼續以法家家主的身份守護我的家園。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你了。」


    麵對這麽恐怖的男人,愛·法卻絲毫不畏懼,這讓我相當訝異。


    從我站的角度,看不到愛·法的表情,不過,她的眼眸中應該也燃起不輸東達·盧的熊熊烈火吧。


    這樣的場麵簡直就像一隻山貓在和奇霸獸群對峙。


    「哈!達魯姆,怎麽樣啊?既然如此,你幹脆入贅進法家吧?這麽一來法家也不會絕後啦。不過,這樣你就得每天顧爐灶跟養育子女喔!」


    壯漢仰起巨大身體,發出轟雷般的笑聲。


    看起來第二年輕、與父親的眼神極為相像的男人有了反應。


    他那雙散發出危險光芒的瞳眸望向愛·法,眼神中明顯地洋溢著嘲弄。


    「她的眼神就跟野獸一樣,我才不想娶這種女人呢。不,這家夥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隻是個廢物。」


    聽到他這麽說,我反射性地就想往前站一步。


    不過,站在我斜前方的愛·法迅速地製止了我。


    「我們還需要準備晚餐。準備好之後再說吧。」


    「就是說呀!我們現在才正要開始料理呢!你們不要幹擾人家喔!」


    在女兒的眼中,這位野獸般的巨漢也不過是一位父親罷了。莉蜜揮舞著空土瓶,這麽高聲呐喊,看起來毫不畏懼。


    另一方麵,淩奈·盧則高舉著裝著亞力果的篩子,有些困惑地望著男人們和愛·法對峙。東達·盧凝望著他的女兒們後,再次發出「哈!」的聲音,轉身離去。


    「你們還真是無聊。竟然這麽早就開始準備晚餐,甚至還為此延後其他工作?不過就是吃掉奇霸獸的生命罷了,不需要花這種無謂的工夫!」


    「人家就跟你說了嘛!我們是為了紀芭婆婆而下廚!明日太做的料理真的柔軟又美味唷!」


    下一瞬間,東達·盧背對著憤怒的小女兒,語氣稍微改變了。


    「……如果無法吞下奇霸獸的肉,森邊的居民也隻有死亡一途了。就算那個人是盧家人,就算是最偉大的大長老,也不能違背森林訂下的規矩。」


    他就這麽拖著巨大的身軀緩緩離去。


    然後,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莉蜜·盧朝父親的背部踹了一腳。


    「東達爸爸,你這個笨蛋!為什麽要對紀芭婆婆說這麽過分的話!你明明也很重視她呀!」


    「對啊!不僅僅是盧家,紀芭婆婆是整個森邊的大長老喔?盧家的家主可以做出如此輕率的發言嗎?」


    就連淩奈·盧都眼眶泛淚,朝父親的背影這麽大吼。


    「……哼。」東達·盧興致缺缺地哼了一聲,消失在建築物的深處。


    「那麽,我們就來處理奇霸獸吧。」


    有人若無其事地用低沉的聲音這麽說。


    極度險惡的氣氛也稍微平靜了


    下來。


    「啊,這麽說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盧家的長子,吉薩·盧。法家的愛·法和明日太,你們今天為了大長老紀芭·盧特地跑來一趟,我由衷地感謝你們。」


    說這些話的人,當然是那位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起來很善良的高大男人。


    「……話雖如此,盧家將爐灶交給其他家的人掌管,可是繼獻刀給西神賽爾法以來的大事。我們家主東達·盧自然不可能會毫無顧慮地歡迎你們,懇請你們理解這一點。」


    「哼!父親從以前開始就太寵莉蜜小鬼頭了!」


    有著一頭黃褐發,年紀最輕的少年這麽回應。


    莉蜜·盧馬上瞪向對方。


    「怎樣啦,想打架嗎?路多小鬼頭!」


    少年和女孩像小狗似地怒目相視。


    跟剛剛那一幕相比,這樣的場景讓人感到溫馨多了。


    「這位個子較小的少年是麽弟,路多·盧。這位是次男達魯姆·盧。想到紀芭·盧的將來,我們每個人都很心痛。如果你們能夠拯救紀芭·盧的靈魂,我們將會衷心感謝並且敬佩你們。」


    他緩緩露出微笑。


    不過,由於他細細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我讀不出他的情緒。


    「……可是,如果你們傷害了盧家的爐灶,甚至是傷害了盧家人的性命,我們也隻能拔刀相向了。請你們務必留意這一點。那麽先告辭了……走吧,達魯姆、路多。」


    三兄弟抱著兩頭奇霸獸。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解體房裏。


    等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之後,我吐了口氣。


    「哎呀……他們還真是魄力驚人啊。這是我第一次和森邊的男人們近距離麵對麵,大家都像他們這樣嗎?」


    「……在森邊聚落裏,盧家的力量特別強大。支撐整個家的男性們的力量當然超乎常人。」


    愛·法久違地用正眼對著我。


    「明日太,就算你現在感到害怕,也已經無法抽身了喔。」


    「別擔心,因為我平時就和恐怖的女主人住在一個屋簷下,所以沒有感到害怕……好痛。」


    她踹了我一腳。


    「那位老爹雖然很嚇人,但最恐怖的應該是他們的大哥吧。不過,他說的話也讓我燃起鬥誌了。」


    當我這麽說後,感情好的兩姊妹有默契地同時轉頭望向我。


    「明日太,你真厲害!」


    「欸?」


    「生起氣來最恐怖的人就是吉薩哥。如果吉薩哥現在罵我,我還是會哭得像個小孩一樣呢。」


    「這、這樣啊。」


    「而且……聽到莉蜜·盧要找你和愛·法來我們家,最反對的人不是父親,而是吉薩哥。吉薩哥很注重紀律,他似乎無法容許其他人接管我們家的爐灶。」


    「……謝謝你提供我這個貴重的情報。我的鬥誌更加旺盛了。」


    雖然我很想抓抓頭,不過,我滿手都是亞力果,沒有辦法這麽做。


    「那麽……莉蜜·盧,糧庫還有水果酒嗎?老實說,如果沒有的話就糟糕了。」


    「不用擔心!有很多喔!父親每天都要喝掉三四瓶呢。我們要常常跑去驛站城鎮交換,真是累人!」


    太棒了,看來我的頭顱可以保住了。


    不論如何,我要做的事情都一樣。使用現有的食材,烹煮出最棒的菜肴。


    (不隻是要讓紀芭婆婆滿意,我還得讓那個宛如巨大奇霸獸的父親,以及看起來很善良其實卻是幕後黑手的大哥都無話可說,不然我的生命真的會有危險……)


    盧家已經有著如此強悍的家主和後繼者,我認為他們的將來應該一帆風順吧。


    (啊,這麽說起來……)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森邊的男人。


    我闖入這個異世界的第一晚,不就遇見過一位身軀龐大的男人嗎?


    那位身軀龐大的男人,趁愛·法因為失去父親而意誌消沉的時候,別有居心地前來拜訪,卻慘遭反擊,被愛·法扔進河裏。


    (……那是孫家的後繼者啊?)


    這麽一來,就算孫家和盧家之間開戰,一開始不就能夠分出勝負了嗎?


    我漫無邊際地思考著這些事情,與其他女性以及我的女主人一起走回爐灶房。


    2.


    「哎呀……你們已經準備好晚餐啦……?」


    當這號人物出現的時候,晚餐的準備即將迎接最高潮。


    在這個時間點——我們煮好了亞力果和奇霸肉湯,依照人數也煎好泡過水的波糖,正要開始煎漢堡肉排和亞力果。


    「喔?薇娜,怎麽了嗎?真是稀奇,今天沒有輪到你的班,你竟然會自己跑來爐灶房?」


    跟大家一起待在爐灶房的蒂多·敏婆婆地回過頭。


    佇立在入口處,緩緩環顧著我們的那號人物——就是盧家的大姊薇娜·盧。她慵懶地撩起栗色長發,露出性感的微笑。


    「因為我手邊剛好沒事,所以才會過來看看……不過,好像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呢……」


    如她所見,雖然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已經快準備好了晚餐。


    莉蜜·盧、淩奈·盧和蒂多·敏婆婆,這些盧家的女人們比我想像的還要俐落,因此事情才能進展得如此快速。


    這應該算是恰當的失算吧。


    「之後隻要把奇霸獸肉煎好就大功告成了,所以沒問題喔!……薇娜姊,如果交給你處理的話,你一定會把肉煎焦的,不用幫忙喔。」


    「莉蜜,別這麽說嘛……有客人在呢……」


    薇娜·盧羞澀地扭動著她優美的身軀。


    這位大姊真的是一位性感尤物啊。


    「不過,我有點擔心呢……東達父親看起來比昨天還要不開心唷……?」


    「不要管他!愛·法和明日太是為了紀芭婆婆才會接下這份辛苦的工作的!」


    莉蜜·盧站到愛·法身旁,她鼓起雙頰這麽說。


    順帶一提,淩奈·盧則站到了我的身旁。


    薇娜·盧淡色的雙眸緩緩地交互望著我和盧家二女。


    「雖然話是這麽說啦,不過,如果惹怒東達父親和吉薩哥哥,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唷……淩奈,你怎麽想呢……?」


    「一定不會有問題。明日太煮的料理真的很厲害!我覺得紀芭婆婆一定會吃得很開心!」


    淩奈·盧這麽宣告。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對我的信賴,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嗯……」


    薇娜·盧這麽低喃,她望著自己的妹妹,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既然擅於負責爐灶的淩奈都這麽說了,我也能稍微放心了……不過,那邊堆成一座小山的東西,是什麽呢……?」


    「啊,那是波糖。我把波糖煮過之後曬幹,用水融化,拿去煎烤以後就變成這樣的形狀。」


    聽到我這麽回答,薇娜本來微微下垂的眼睛,現在瞪得大大的。


    「這是波糖呀……?那些肉的形狀也很不可思議呢……」


    「這是我們剁碎奇霸獸肉之後,把它捏成圓形後的成果。這麽一來,堅韌的奇霸獸肉也會變得柔軟喔。」


    聽到我說的話,薇娜·盧再次發出了「嗯……」的聲音,仿佛陷入思索。


    「我就連在傑諾斯的驛站城鎮都沒有看過這麽不可思議的料理……看來你真的是來自遙遠的異國哪……」


    「是啊,在我出生的故鄉,這是很常見的烹調方法。」


    我這麽回答後,望向身旁的淩奈·盧。


    「不過,要在一天之內記住這些料理的烹調方法,應該不容易吧?明天開始,你們可以像這樣把肉


    剁碎,直接丟進湯裏。」


    「把剁好的肉放進湯裏嗎?」


    「嗯。這麽做的話,幾乎不用咀嚼,就可以把肉連同湯汁一起喝進肚子裏。你們把肉剁碎後可以先煎過再加進湯裏,這麽做能夠增添風味,湯也會更加美味喔。」


    「把肉剁碎之後,稍微煎過再加入湯裏嗎?到時候也需要像今天一樣,使用慢火燉煮嗎?」


    「對啊。剁碎的肉可以跟亞力果一起留待最後再放,不過,一開始就要把切成薄片的肉丟進鍋裏,使用慢火燉煮。這麽一來,可以獲得兩次肉類釋放的精華,湯汁會更加可口。」


    「我知道了。謝謝你……明日太,你真的是一個學識很淵博的人,讓我很吃驚呢。」


    「沒有啦,畢竟我家是以料理維生嘛,所以多少知道一點。」


    感受到對方充滿敬意地望著我,我不隻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感到有些痛苦。我明明隻是一位半吊子的實習廚師啊。


    不過,愛·法重視的那位紀芭婆婆既然變得如此衰弱,我更想努力喚起食物帶給她的喜悅。


    進食是為了生存——愛·法曾經這麽說。


    就算這個勇健質樸的一族絲毫不關心食物的味道,不過,隻要稍微注重一下吃飯這件事,就能夠讓他們感受到喜悅。


    愛·法和莉蜜·盧都稱讚我做的料理「很好吃」。


    她們認同了美食的意義、價值,並體會到它帶來的喜悅。


    這麽一來,與他們生長在截然不同的環境,價值觀也截然不同的我,應該也能有用武之地吧。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麽命運的惡作劇,我才會闖入這樣的世界,不過,我還是想要保持自己的作風,在這裏生存下去。


    廚藝是我唯一擅長的事物,如果我能運用我的長處,讓愛·法和她重視的人得以過著滿足平靜的日子,這對我來說就是至高的喜悅了。


    「嗯……」


    當我這麽思考的時候——此時,薇娜·盧第三次這麽悶哼,喃喃自語。


    「明日太,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我聽說隻有石牆包圍的城市裏,才有廚師這種職業……」


    「我出身的地方並不是什麽繁華的都市啦。這大概也是兩個世界的文化差異吧。」


    薇娜·盧究竟有什麽目的呢?


    以東達·盧為首的男人們皆散發出濃濃的敵意,雖然薇娜沒有帶給我這樣的感覺,她看起來也不會很戒備我。不過——我總覺對她正相當冷靜地仔細打量我。


    「不過,我對料理一竅不通呢……如果紀芭婆婆能感受到一點活著的喜悅,我真的會很開心……那麽,之後也要加油喔……?」


    薇娜·盧隻留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


    散發過多費洛蒙的源頭消失之後,我悄悄地鬆了口氣。


    「那位叫做薇娜·盧的小姐,真的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呢。」


    「是啊,在七個兄弟姊妹之中,就屬她最特立獨行。」


    蒂多·敏婆婆的口氣也比較友善了,她輕快地這麽回答我。


    「她並不是個壞孩子,不過,有時候會讓人猜不透她的想法。她明明已經二十歲了,嫁人的事卻完全沒譜呢。」


    「這樣啊,她明明是位有魅力的女性,真是不可思議啊。」


    當我這麽回答的瞬間,眾人的視線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


    不,把我也算進去的話,隻有五個人待在爐灶房,說八方有點太誇張了,


    「……明日太,你認為像薇娜姊這樣的女性很有魅力啊。」


    五人中的其中一人,淩奈·盧用著莫名悲傷的眼神盯著我。


    「嗯?不,我不是從我的觀點這麽評論啦,我是從一般人的角度這麽說的。」


    「……嗯。雖然她是我的家人,我也認為她很有魅力。」


    既然這樣的話,她剛剛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不過薇娜姊姊二十歲了喔?明日太,你跟愛·法一樣才十七歲吧?」莉蜜·盧這麽開口。


    她的表情有些訝異。


    「這、這跟我的年齡無關吧?話說回來,你們為什麽這麽關注我說的話啊?我不太懂耶。」


    「……如果你這麽光明正大地誇獎女人,大家當然會以為你有意娶她為妻。」


    就連一直閉著嘴的愛·法都對我說出這種話。


    麵對她冰冷的語調和眼神,我無話反駁,馬上改變態度。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剛剛真是失禮了。我還不成熟,不清楚森邊的禮儀,還請各位原諒我……我剛剛說的話絕無他意。」


    「不需要這麽擔憂,聽到你稱讚我們的家人,我們當然不會介意。」


    雖然蒂多.敏婆婆這麽對我說,淩奈·盧的臉上卻依然滿是哀戚,莉蜜·盧則一臉不可思議地緊盯著我,愛·法她別著臉,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啊……)


    就我現在的立場來說,我怎麽可能會有心情沉醉在這些風花雪月之中啊。


    不過,這裏是異世界。


    不管是戀愛觀或婚姻觀念,一定都和我的世界大相逕庭吧,當我接觸這些話題的時候,我需要更留意才行。


    (不過,不管怎麽說——)


    現在,隻有愛·法一個人占據了我的心。


    這個感覺又是什麽呢。想要回報恩人的感激嗎?麵對住在同一個屋簷的室友,自然產生的親昵感嗎?對於她善良個性而產生的敬愛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過——因為愛·法這個人的存在,我才會想在異世界裏腳踏實地過生活。


    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那麽,我們開始進行最後的工作吧。」


    我這麽宣告後,大家本來各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現在她們的臉上再次洋溢著活力,露出了可靠的開朗表情。


    不同家、不同立場的我們,現在能夠為了同一個目標而邁進。


    為了讓紀芭·盧——整個森邊的大長老紀芭·盧的心能重獲平靜。


    3.


    終於來到一分高下的時刻。


    白晝和夜晚交錯的薄暮之時。


    盧家本宅的大房間,設置在四麵八方的燭台點起了燭火。


    現在,在淩奈·盧的陪同之下,盧家的大長老紀芭·盧搖搖晃晃地出現了——這麽一來,全員都到齊了。


    這個大房間約有十坪大小,大概是愛·法家的兩倍大。


    房間的格局與愛·法家相差無幾,不過,牆壁上裝飾著許多物品。男人們的刀和弓箭、毛皮披肩、以及某種握柄很短、狀似槍的武器,都掛在奇霸獸骨製作的掛鉤上。


    然後,家主坐在上位,他的背後有一塊宛如怪獸般的巨大奇霸獸毛皮,以及看起來很相當不吉利的頭骨。


    這隻奇霸獸十分巨大,生前應該有幾百公斤吧?


    身為廚師,就算看到動物的毛皮或骨架,我也不會驚慌失措,不過,那塊毛皮真的相當巨大,就連我看了都心生畏懼。


    「哼,全員終於到齊了啊。」


    東達·盧豪邁地牛飲著裝在土瓶裏的水果酒,高高在上地這麽說。


    紀芭·盧拘謹地坐在他的身旁。


    或許是因為旁邊的人太過龐大,她看起來真的相當嬌小。


    除了那件已婚女性會穿的一塊布長衣,她的肩膀上還披著一塊宛如披巾的布,身上掛著一些仿佛與巫術有關的飾品。她的身體萎縮得好小,看起來就像水果幹一樣。


    由於她駝著背,我看不出她的身高,不過她的個子絕對比淩奈·盧還要嬌小。她覆蓋著銀發的頭顱看起來就跟莉蜜·盧的頭差不多大


    。


    紀芭·盧失去色素的頭發也紮成兩束低馬尾,跟她身旁的淩奈·盧綁著一樣的發型。她的臉龐就像有著許多皺紋的猴子。由於皺紋太多了,我完全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哪裏。


    她細瘦的手指從披肩中伸了出來,宛如枯枝一般纖細孱弱。她的存在就像曠野中的煙霧一般脆弱,如果跟她一起坐下的淩奈·盧鬆開手,我覺得她就要這麽分崩離析了。


    (……還好她還有力氣走路。)


    不過,讓這樣的老婆婆吃以肉類為主的料理,是不是太過強人所難呢。


    但是,骰子已經投出去了。我們現在也隻能等待結果。


    大房間裏設置了兩個縱向的爐灶,爐灶上的鐵鍋發出了可愛的咕嘟咕嘟聲。這些小型爐灶不是用來烹調,而是負責保溫料理。


    他們不會在這個大房間烹煮食物,由於糧庫也設在其他建築內,因此室內並沒有傳出一股脂肪味。所以,房裏溢滿我們烹煮的料理所散發出的香氣。


    十四個人包夾著爐灶,圍成一個橢圓形。


    橢圓形的頂點,就是坐在上座的東達·盧和大長老紀芭。


    我和愛·法坐在下座,隔著一段距離,與上座的兩人麵對著麵。


    從我的角度來看,我的右手邊坐著吉薩、達魯姆和路多三兄弟。


    隔著一些距離,坐著三妹菈菈和小妹莉蜜。


    我的左邊坐著上一代家主夫人,蒂多·敏婆婆、家主夫人米雅·雷、長男的夫人莎堤·雷、以及長女薇娜。


    薇娜·盧的左側放著淩奈·盧的餐具。


    淩奈·盧擔任今天掌管爐灶的代表,她需要協助紀芭·盧用餐,結束工作之後,才可以享用自己的餐點。不隻是今天,每天都會有人需要負責這項工作。高齡的紀芭·盧太過衰弱,已經難以自己進食了。


    順帶一提,莎堤·雷·盧的幼兒寇塔·盧,也在母親身後的搖籃中沉沉熟睡。


    「……我們感謝森林的恩惠……」


    雖然東達·盧這個男人看起來就像一頭野獸,他依然用嚴肅的語氣這麽宣言。


    他用棒球手套般粗壯的左手指尖,抵在覆滿胡須的嘴巴前。


    「……我們感謝掌管爐火的蒂多·敏、淩奈、莉蜜、愛·法、明日太,讓我們今晚得以延續生命……」


    全員覆誦了他說的話,用指尖劃出一道橫線。


    這個動作——跟愛·法每晚吃飯前所做的舉動一模一樣。


    愛·法總是低聲輕語,所以我聽不見她說了些什麽。原來她是像這樣在向神禱告啊。


    想到愛·法每晚悄悄地念著我的名字,我的心中浮起一抹異樣的感覺。


    然後——


    這個短短的禱告結束的瞬間,大家極其唐突地開始用餐。


    他們甚至沒有等待我和愛·法執起湯匙。如果我們在餐點裏下毒的話,他們馬上就會沒命。


    他們相信我們不會這麽做——這就是所謂的「掌管爐灶」啊。


    因此,我們不可以失敗。


    硬要說的話,我不可以失敗。


    今天確實是我們五個人煮了這頓飯,不過,指揮的人是我。如果今晚的菜肴有任何問題,我需要負擔全責。就算有人幫我說情,我也已經做好擔起所有責任的心理準備。


    我不會讓其他人受到任何傷害,不論是莉蜜·盧、淩奈·盧、或是蒂多·敏·盧—當然,包括愛·法。


    (拜托了,淩奈·盧。你可要好好幫助紀芭婆婆啊。)


    我終於伸手拿起餐具,同時,我在心中這麽聲援著淩奈·盧。她距離我有幾公尺遠,正依偎著紀芭婆婆。


    我聽從莉蜜·盧的要求,今天的菜單和昨晚相同。


    餐單是『?奇霸獸漢堡排淋上水果酒醬汁佐燒烤亞力果?』。


    不過,我今天不隻準備了『煎波糖』,還準備了『奇霸肉湯』。


    由於這道湯品並非主餐,我減少了肉和亞力果的量,這是一道佐餐的湯品。現在用火加熱的鐵鍋中,裝的就是這道湯。


    結束餐前禱告的同時,大家默默開始用餐,蒂多·敏婆婆則馬上站了起來,將湯添入大家的餐盤之中。


    在這段時間,依偎著紀芭婆婆的淩奈·盧一動也不動。


    一切都按照我們的計劃進行。


    我趁這個時候確認今晚餐點的狀態,順便觀察大家的反應——該怎麽說呢,每個人都隻是沉默地動著湯匙。


    用餐前,當負責煮飯的五人開始將盛裝餐點的盤子擺在餐桌上時,大家都像昨天的莉蜜·盧一樣大聲嚷嚷著「這是什麽?」「這是奇霸獸嗎?」「這個扁扁的東西是什麽?」,不過,聽我對料理進行簡單的講解,教導他們吃法和需要注意的事項後,他們就陷入一片寂靜,氣氛簡直像在舉行告別式一樣。


    有人看起來極為不滿、有人興致盎然,眼睛閃閃發亮、有人決定從頭到尾都板著一張臉、大家的反應五花八門。總之,每個人都很安靜,隻是一味地等待紀芭·盧就座。


    然後,大家現在陷入沉默,似乎有些性急地專心動著湯匙。


    奇霸獸的漢堡排、奇霸獸和亞力果肉湯、煎波糖。這三道菜肴等於是一個套餐。


    由於女人的食量比男人小,我在烹調時調整了每個人的尺寸。女性的漢堡肉排使用了約三百公克的絞肉,男性則使用了七百公克左右。我和愛·法是普通大小的五百公克。紀芭婆婆是比較小份的兩百公克。


    值得一提的是,我這次製作的並不是迷你漢堡排,而是普通尺寸的漢堡排。


    由於盧家有數個爐灶,所以我有辦法使用正常的方式烹調漢堡排,一開始用強火煎烤肉排表麵,之後用小火慢慢煎透。女性的盤中裝著一塊漢堡排,男性的七百公克漢堡排則分成兩塊,每個人的漢堡肉排都相當厚實,份量十足。


    為了添加風味,我最後還是使用水果酒蒸烤。不過,變更漢堡排尺寸這個決定,讓今天的成品與昨天有著極大的差異。「漢堡排的厚度不足」這一點可以說是我昨天唯一的不滿,今天終於把它解決了。


    這果然是相當正確的決定。漢堡排的厚度增加到三公分左右,大口咬下之後,溢出的肉汁比昨天還要多,由於有更多部分沒有遭到大火燒烤,嚐起來更加柔軟多汁。


    這道逸品讓我相當滿足。


    至於盧家人的反應——他們果然還是保持著沉默。


    有些人和用餐前一樣,苦著一張臉、有些人開心地揚起嘴角、有些人變得麵無表情,雖然反應五花八門,不過沒有人陳述感想。愛·法也是這個樣子,或許他們不習慣在用餐時閑聊吧。


    順帶一提,臭臉代表正是家主東達·盧,一臉愉悅的代表者是性感的長女薇娜·盧,麵無表情的代表是二哥達魯姆,其他人也大概都分屬在麵無表情這個類別底下。


    莉蜜·盧當然笑容滿麵地一口接著一口,不過,她的水色雙眸不時會擔心地望向紀芭婆婆。


    「紀芭婆婆,要吃飯了喔。今天的料理特別可口喔。客人們幫我們煮了美味的餐點呢。」


    淩奈·盧這麽說,她將木匙送往紀芭婆婆的嘴邊。


    木匙裏承裝著奇霸肉湯,淩奈撕下一塊煎波糖,浸在湯裏。


    這是我構想的方法。


    「這個肉如此柔軟,紀芭婆婆應該可以吃!」雖然莉蜜·盧歡欣鼓舞地這麽說,不過,來自異世界的我還是認為「對於超過八十歲的老婆婆來說,漢堡太油膩了」。


    所以,我決定照順序進行。


    一開始,先讓她吃浸滿湯汁的煎波糖。


    接著是加在湯裏的亞力果。


    如果都成功過關的話,終於進行到


    『奇霸堡排』。


    不過,一開始要先把漢堡肉泡到湯裏。這麽一來,就算不用咀嚼,絞肉自然就會在口裏逐漸融化。


    等到上述的東西全部吃完,她還吃得下一般的漢堡肉排的話,再喂給她吃就可以了。


    畢竟我不知道紀芭婆婆還剩下幾顆牙齒。如果咽不下去,我甚至認為不用喂給她吃漢堡排。


    因此,我才會準備『奇霸肉湯』。


    我是為了紀芭婆婆而端出這道料理。


    從構思菜單的角度來說,如果能有一碗湯佐餐當然更好,我覺得其他人應該也可以盡情享用這道湯品。


    不過,這道菜還是我專門為了紀芭婆婆而設計的菜單。


    我將亞力果切得比我喜歡的厚度更薄,燉煮到沒有口感的軟爛程度。由於我在漢堡排上使用了許多奇霸獸肉,所以我隻加了一點肉在湯裏,用來熬煮湯頭。


    這碗奇霸肉湯的用意是為了泡軟煎波糖和漢堡肉。


    這其實才算是我為紀芭婆婆烹調的特別菜肴。


    「啊……」莉蜜·盧輕呼出聲。


    我當然也注意到了。


    任憑淩奈·盧怎麽好說歹說,紀芭婆婆剛剛都隻是不悅地緩緩搖著頭,不過,她現在仿佛放棄了拒絕,開始啜飲著木匙中的湯汁。


    「對吧,很好吃吧?還有很多喔。」


    淩奈·盧開心地這麽說,又撕了一塊波糖,丟進盤中。


    不過,紀芭婆婆卻沒有反應。


    雖然我這麽說很輕率,她仿佛吃了那一口後就駕鶴歸西——整個人動也不動。


    「怎麽了?很好吃吧?這是我和莉蜜、蒂多·敏婆婆一起幫忙做的喔?」


    淩奈·盧似乎有些焦急,她將木匙大力伸向婆婆的嘴邊。


    不,不需要焦急。讓她照自己的腳步吃就可以了,當我在心中這麽呢喃的同時——紀芭婆婆的嘴巴微微張開了。


    淩奈·盧似乎鬆了口氣,她將木匙伸進對方那宛如龜裂土壤的嘴中。


    「那麽,接下來吃一口亞力果吧?一樣柔軟美味喔。」


    淩奈·盧在烹調的過程中,試吃了所有的料理。


    這是我的提議。如果要勸不願意吃飯的紀芭婆婆進食,喂食的人最好也要清楚料理的味道。


    「為了未曾謀麵的紀芭婆婆,明日太設想得如此周到喔……」雖然淩奈·盧紅了眼眶,不過,我是一位廚師,這麽設想是應該的。


    我會這麽做,也是為了關心紀芭婆婆的莉蜜·盧和愛·法。然後,我是廚師,當然希望大家能夠美味地吃著我烹煮的料理。如果一位廚師沒有設想這些事情,他就不配當個廚師。


    「好吃吧?那也吃一點肉吧?這個肉也相當軟嫩喔。」


    淩奈·盧的木匙終於伸向『奇霸堡排』,她將半口大小的肉排浸泡到湯裏。


    對方覺得如何呢?


    我將混在漢堡排中的亞力果稍微切細了一點,基本做法並沒有什麽改變。


    我指示淩奈·盧避開微焦的表麵,一開始盡量讓紀芭婆婆吃漢堡排裏麵柔軟的肉。不過,如果婆婆的大牙全掉光了,絞肉和亞力果說不定會哽住咽喉。我也把這個危險性清楚地告訴了淩奈·盧。


    淩奈·盧將肉塊和湯送入紀芭婆婆的口中。


    滿是皺紋的嘴巴緩緩動作。


    然後——


    從應該是眼部的位置,溢出了透明的液體。


    「這個肉還真是美味哪……這真的是奇霸獸的肉嗎……?」


    在靜謐的大房間之中,確實回蕩著紀芭婆婆枯竭的聲音。


    4.


    「嗯,這是奇霸獸的肉喔。很好吃吧?多吃一點喔。」


    淩奈·盧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莉蜜·盧等人則捧著餐具,靜靜掉著淚。


    然後,愛·法她——


    愛·法停止吃飯,微微低下頭,緊閉著雙眼。


    「那麽,試著隻吃肉吧?這個紅色液體是水果酒的蜜汁,相當甘甜可口喔。」


    吃了好幾口浸泡過湯汁的肉後,淩奈·盧直接切下『奇霸堡排』,送入老婆婆的口中。


    她的前牙大概全部掉光了吧。紀芭婆婆張開宛如空洞的嘴巴,咽下『奇霸堡排』。


    她嚼著肉,咀嚼的動作明顯愈來愈有力。


    「真的很好吃……真好吃哪。奇霸獸竟然如此美味……」


    「這種東西到底哪裏好吃了?這種軟趴趴的東西像腐肉一樣,根本不是人的食物!」


    房內響起雷聲般的怒吼。


    那是家主東達·盧的聲音。


    東達·盧比誰都快速地吃光了自己的餐點,他將空盤摔在地上,自暴自棄地灌著水果酒。


    「把水果酒加在菜肴裏麵,吃起來甜死人啦,亞力果也軟趴趴的,簡直就像爛掉了一樣!喂!你說這不隻是奇霸獸的腿肉,還用了肩膀或背部的肉吧?」


    東達·盧怒發衝冠,他宛如岩石一般的臉上,擠出了險惡的皺紋。


    「隻有嗜吃腐肉的蒙獸才會吃奇霸獸的軀幹!你把我們當成森林裏的野獸嗎!我們是人!我們是充滿榮耀的森邊獵人!你竟然要我們跟蒙獸吃一樣的東西!你究竟在想什麽啊!?」


    「你這孩子還真吵鬧……這樣不就和當上家主之前沒什麽兩樣嗎……?」


    紀芭婆婆隱藏在皺紋之中的雙眼,緩緩望向家主。


    東達·盧雖然是盧家家主——不過,他同時也是大長老的孫子。


    壯漢怒目瞪向體積還不到自己一半的老婆婆。


    「……如果這是蒙獸的食物,蒙獸不就比人類還要高級了嗎……不過,這說不定正是森邊的真相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老婆婆的聲音似乎更有力氣了。


    「……家主東達,你要這麽想也沒關係。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決定事情的是非對錯……不過,對於婆婆我來說,這道肉沒有問題……」


    「好厲害……紀芭婆婆像以前一樣有精神地在說話……」


    莉蜜·盧這麽喃喃自語。


    紀芭婆婆那對看不出來在哪裏的眼睛,這次緩緩朝向莉蜜。


    「莉蜜也一起做了這道菜呀……相當好吃哪。謝謝你。莉蜜……」


    「不客氣!」


    莉蜜·盧大力搖著頭,哭著將剩下的漢堡排送入口中。


    紀芭婆婆注視著莉蜜一會之後,低喃著說:「愛·法……你在那裏嗎?」


    愛·法在我的身旁,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不好意思啊,我的視力也衰退了不少。在如此昏暗的燈光下,我什麽都看不見……如果你在這裏,可以過來讓我看看你嗎……?」


    「喂。」


    由於愛·法動也不動,我用手肘撞了一下她的側腹。


    愛·法惡狠狠地瞪向我之後,緩緩站起身……不知道為什麽,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腕。


    「咦?喂?等一下啊!」我邊這麽呐喊,邊慌忙地將裝湯的容器放在地板上。


    她用不容許我掙脫的臂力拉著我,讓我跟她一起跪在紀芭婆婆的身旁。


    東達·盧用相當凶殘的眼神瞪著我們。


    「紀芭·盧……我是法家的愛·法。這個男人是我的家人,明日太。」


    紀苗婆婆當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她布滿皺紋的手指伸向愛·法的臉。


    仿佛隻剩下骨頭和皮的粗糙手指,觸碰著愛·法滑嫩的臉頰。


    「啊……好久不見……有幾年了呢……愛·法,我一直很想你喔……」


    從近距離看著紀苗婆婆,她終究不是什麽水果幹,而是好端端的人。


    她的臉和手


    指都布滿了皺紋,巨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上都刻印著年齡留下的印記,宛如裂縫一般。由於門牙掉光了,所以我很難聽得懂她說的話。


    不過,在她下垂的眼皮底下,隱藏著意外散發出明理光芒的藍色眼眸,宛如水果幹一樣的臉龐,浮現了充滿慈愛的表情。


    她的麵貌真是溫柔。


    她的表情真是柔和。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笑得如此幸福的老婆婆。


    「淩奈·盧。你也去嚐嚐這些美味的菜肴吧……愛·法,你願意喂我吃嗎……?」


    「……如果你希望我這麽做的話,當然可以。」


    愛·法悄悄地握住紀芭·盧的手臂,淩奈·盧擦拭著眼角的淚水,站起身。


    「你想吃什麽呢?肉嗎?還是波糖?」


    「奇霸獸的肉……這個肉真的相當美味啊……」


    愛·法依然麵無表情,她用有些笨拙的動作,將木匙送到老婆婆的口中。


    「啊,真是好吃……愛·法,這是你為我做的嗎……」


    「不,我隻是在一旁看著他們。這是你的家人和那位明日太所烹煮的菜肴。」


    「……明日太……」她眯成一條線的眼睛望向我。


    如果我可以從這麽近的距離麵對那位長男——吉薩·盧,說不定就能窺見他的心思了。


    老婆婆眯著雙眼,在幾乎看不見的眼睛之中,明顯閃爍著喜悅的光輝。


    「法家的明日太……是你做了這些菜肴……?」


    「是的。莉蜜·盧拜托我煮了這些菜……在遙遠的異國,我的父親是一位廚師。雖然我隻是幫他忙的實習廚師,不過,如果這些菜能合你的口味,我會很開心。」


    紀色婆婆的手在空中摸索揮舞。


    愛·法靜靜地望向我,我戰戰兢兢地執起紀芭·盧婆婆的手。


    她握住了我的指尖。她的手指比枯枝還要幹枯,不過,粗糙的手指卻蘊藏著熱力。


    「謝謝……婆婆我已經覺得活得很辛苦了……我不能好好走路、不能好好吃東西……成為一個帶給家人困擾的老骨頭……我每天都很悲傷,期待神明可以馬上將我這個老骨頭的靈魂帶到天上……」


    「我們怎麽會覺得困……」


    莉蜜·盧才喊到一半,坐在她身旁的紅發姊姊敲了一下她的頭,她才閉起嘴巴。


    「婆婆我在五歲的時候,來到這個森林……我就是舍棄南之神加喀爾,將靈魂獻給西之神賽爾法那一千人之中的其中一人。」


    「——是的。」


    「不過,我沒有辦法喜歡上森邊……南方的森林資源相當豐富,雖然那裏隻有會襲擊人類的大型猴子和毒蛇等動物,不過,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摘果子……常常挖出土中的蟲、碳烤散發七彩光芒的蜥蜴,然後把它們吃進肚子裏……雖然都市裏的人嘲笑我們是野蠻人,不過,我那時相當幸福……」


    紀芭婆婆的眼神沒有望著我,也沒有望著愛·法。


    她望著虛空,清澈的眼睛泛著淚光。


    「可是,士兵燒光了我們一族的森林……我們逃向西方。就這麽搬遷到西方的森邊。西之城的人命令我們獵捕奇霸獸,禁止我們碰森林裏的資源……即使如此,大家一開始還是很幸福。我們不需要再吃蜥蜴的肉了。也不需要撿拾腐爛的水果或菇類。我們可以盡情大啖奇霸獸的肉,品嚐人們耕種的作物……」


    「是的……」


    我說不定根本不用答腔。


    老婆婆的眼中大概浮現出了昔日的光景。


    「不過,森邊是個可怕的地方……第一年,有一百位男人慘遭奇霸獸殺害。過了一年,又有一百位男人慘遭殺害。無數位男人死去,接著,也餓死了一樣數量的婦孺。最初的那幾年,千人的同胞之中,大概就死了超過半數的人……」


    「是的。」


    「嘎瑟家滅亡了。利馬家滅亡了。在那之後,由孫家和盧家領導人民,總算架構出現在這樣的生活……我們獵殺奇霸獸,吃它的肉,賣它的獸角和牙齒來購買農作物。就這樣,我們學會了如何在森邊生存……不過,我一直很想回到我出生的那片森林。」


    等我回過神來時,發現大家幾乎都已經用完餐,靜靜聽著大長老發言。


    「但是,我們的森林已經被燒光了,知道那座森林的人,也幾乎都過世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很寂寞、悲傷,雖然有這麽多家人陪伴著我,我的心裏還是隻想著那座森林,而不是森邊……奇霸獸的肉一點也不美味。農作物也一點都不美味。每天想著這些事情,我的牙齒一顆又一顆地掉落,再也沒有辦法吃奇霸獸的肉了。我驚覺自己觸怒了西之神……但是,這麽一來我終於可以與大家重聚了……我懷抱著這種想法……成天隻想回去南方的森林……」


    她粗糙龜裂的手指,意外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指。


    不知不覺中,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再次凝望著我。


    「我老是在緬懷死去的家人和燃燒殆盡的森林。不過,我今天終於可以想著活著的家人和這個森邊了。我的魂魄終於能夠獻給西之神賽爾法,而非南之神加喀爾了。我決定要跟活著的家人一起吃著奇霸獸,繼續生存……我得繼續活下去才行……我終於能開始思考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呀……」


    「……你之前一定隻是因為牙齒脫落,沒辦法吃到好吃的食物,心情也跟著消沉了吧。」


    聽到我輕率的回答,愛·法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這有什麽辦法,我不過是位實習廚師,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一位度過八十五年艱辛生活、森邊的大長老進行高尚的對話。


    「直到你變得消沉之前,你應該很珍惜身邊這些人吧。不然的話,愛·法和莉蜜·盧不會如此拚命,她們不會由衷地想要幫助你、希望你能回想起活著的喜悅。因為她們這樣的念頭,讓我也想要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來幫助你。」


    紀芭婆婆沉默地轉頭望向愛·法。


    愛·法輕咬著嘴唇,用帶著怒意似的眼神回瞪著紀苗婆婆。


    「如果你要道謝的話,就跟她們道謝吧。聽到你說我煮的料理很美味,我就已經滿足了。」


    「很美味喔……真的相當美味……婆婆我最討厭奇霸獸的肉了,也覺得波糖根本不是人吃的食物,這樣的我卻還有胃口想繼續吃下去……想要繼續生活在這座森林……」


    紀芭婆婆靜靜地笑了,這麽呢喃:


    「愛·法,幫我把頸鏈拿下來。」


    愛·法依舊一臉生氣似的表情,照著對方說的話取下頸鏈,放在婆婆小巧的手中。


    紀色婆婆宛如細枝的手指顫抖著取下奇霸獸牙齒和獸角。


    「盧家的紀芭·盧要祝福法家的愛·法和家人明日太……還請你們收下……」


    她從隻有三顆牙齒和獸角的頸鏈上,各取了一顆遞給我和愛·法。


    「喂,大長老,這——」


    紀芭婆婆背對著呐喊出聲的東達·盧,綻放微笑。


    「奇霸獸的牙齒和獸角掌管了森邊居民的生命……你們有恩於我,我期盼這個牙齒和獸角能夠成為你們的血肉與生命……盧家的紀芭·盧祝福你們的靈魂。」


    這是我在異世界第一次獲得的——由工作換取而來的有形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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