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個周日,是個兼具陽光與高溫的大晴天,非常適合作為夏天的開幕。


    原本估計直撲關東地區的強烈台風在前天往東轉向,便成了溫帶低氣壓。我是所謂的晴男嗎?不過我的小學四年級隻留下痛苦的回憶——期待已久的滑雪之旅,因下雨而被迫取消,我想她應該是晴女才對。遇到戀愛中少女特有的戀愛光波,連台風也退避三舍。搞不好還能用拳頭阻止地震發生呢,※邪————!(編注:漫畫《刃牙》中範馬勇次郎的招式,能一擊停止地震。)


    關於服裝,我最後穿了現有的衣服。拉出抽屜中夏天用的棉質外套,披在t恤外,下半身則搭配刷白的丹寧褲,鞋子是平常穿的運動鞋。外表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麽差別,不過我昨天可是去了一趟發廊。「好久不見,今天怎麽會想到過來?」設計師問道。我當然不好說是要跟高中女生約會,隻好撒了一個「嗯,參加喪禮」這種沒必要的謊。發廊這種地方真是令人緊張。其實我本來想去車站前的百元剪發,可是老妹說「真不敢相信老哥的選擇……」,所以我就亂來了一回。


    老妹的心情跟天氣相反,一直呈現低氣壓。


    原本以為咬蘋果應該能改善,所以我貢獻了三千元點數卡,結果抽完卡好像全都重複了,她大叫「我最討厭老哥了!」。又不是我的錯。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換成雛菜跟男生約會,我大概也會心情很差吧。我並不是妹控,隻是一想到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就要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男人搶走,指甲就不禁深深陷入緊握的拳頭。啊,流血了,好痛啊。


    一想到這裏,頓時對那道替孫女著想的「公司命令」產生某種程度的理解。當然,前提是做這件事的不是我們社長。


    我胡思亂想著,在上午十點五十分抵達約好的多摩中心站。


    多摩中心,簡稱「多摩中」。雖然很容易因為涉穀的中心街而被誤以為是潮男出沒的地方,事實上隻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新市鎮。剛來東京的時候,有種「這根本是詐騙」的感覺。光靠三麗鷗彩虹樂園和倍樂生大樓根本沒辦法變成年輕潮男!不是說辦了講座就會改變嗎?


    也罷,不過此地現在已經完全成為我的生活中心。


    離開驗票口後,我突然發現一件事。這裏共有三條路線交會,分別是「京王線」、「小田急線」和「多摩都市單軌列車」,站名都是多摩中心。※全員都是中心——這可說是奇跡。我平常幾乎隻搭京王線,所以沒想到這點,她應該沒問題吧?(編注:暗指偶像團體的ter。)


    「槍羽先生——!」


    即使在人群之中也聽得很清楚,我轉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南裏花戀正在使勁揮手。今天當然穿著便服。原本以為她會選擇往常比較成熟的服裝,結果竟然是露出渾圓香肩的細肩帶洋裝。從上到下是由純白轉為淡粉的漸層設計,雪花刺繡點綴於其上。炎炎夏曰所降下的白雪,光看就覺得涼爽。穿在她身上當然格外好看。


    不錯不錯。


    裙子的長度還在基本常識的範圍之內,不過肩膀就……喂,太暴露了吧?隻是揮揮手,宛如凝脂的柔嫩腋窩就暴露在外,大大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相當不錯。


    不過站在她身邊的男子,我就敬謝不敏了。


    大熱天還穿著西裝,蓄著白胡子的嘴唇緊閉成一條線,以熱得受不了的表情瞪著我。


    「……」


    那個人正是高屋敷社長。


    我忍不住想原地右轉。要不是她的腋下實在耀眼,我真的會掉頭就走。


    不會吧,難道約會還要監護人同行嗎……


    「對、對不起,槍羽先生。那個,不是這樣。」


    她看起來有些慌張。


    「外公是來當麵向槍羽先生道歉的,對不對?」


    「……」


    社長不發一語地睥睨著我,仿佛把我當成可恨的敵人。看起來不像要道歉,完全是打算決一死戰的狂戰士。


    「外公……」


    聽到她有些為難的聲音,社長頓時不甘地垂下視線。


    接著隻見社長彎下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身軀,開口表示歉意:


    「對不起,槍羽——就是這樣。」


    「喔、是……」


    阿卡迪亞日本法人的第一號人物向我低頭,比起害怕更讓人困惑。行經車站的路人紛紛對我們報以好奇的目光。


    「可是、可是!如果再讓我的孫女傷心流淚,到時候我就把你、你你你、你這家夥!」


    「外公!」


    被她斥責之後,社長寬闊的肩膀頓時縮得小小的。在公司裏,他是魔鬼社長,連大哭的小鬼頭都會被他嚇得不敢作聲,結果在孫女麵前一點形象也沒有。


    「我今天隻是來警告你而已,並不打算打擾你們。」


    「原來如此。」


    既然不是來決一死戰,我也以禮相待吧。


    於是我以先前在社長室九十度鞠躬的姿勢,再度向社長低頭致意。


    「社長的孫女就暫時交給我了。」


    「…………嗯,萬事拜托。」


    古人說惡鬼也會流淚,不過社長的眼睛看不到半滴淚水,隻微微浮現之前從未見過的平靜波動。掛念愛孫的祖父,就會露出這種表情嗎?


    社長跟她輕輕擁抱彼此。長時間居住在國外,因此也習慣了外國人打招呼的方式嗎?她的反應很自然,在外公的耳邊輕聲說道「放心,沒事的」。


    目送社長的背影消失在計程車招呼站之後,我不禁歎了口氣,結果剛好跟她的歎息聲重疊。看來她的想法跟我一樣,我與她忍不住互望一眼。


    「有個過度保護的外公還真是辛苦。」


    「就是說啊。」


    兩人不禁笑了出來,看來應該可以從最糟糕的開頭重整態勢。


    「我們走吧。」


    「好的!請多指教!」


    我邁開腳步,她也隨後跟上。我調整步伐,盡量跟她並肩而行。如果是經驗豐富的男人,應該會自然而然地這麽做,不過這是我超級久違的約會,一不小心可能會把她甩在後方。


    而且也不能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著,畢竟這不是健行,我們也無法變健康。找些適合的話題聊聊吧。


    「學校什麽時候放暑假?」


    「從十七日開始。」


    「打算去哪玩嗎?」


    「目前沒有計劃,槍羽先生呢?」


    「沒有,我連暑假都沒得放。」


    「咦,真的嗎?外公他說要休一個星期的假呢。」


    「像社長那樣的公司幹部跟其他人不同。有家庭的一般職員會利用特休放暑假,不過我應該會一直待在公司吧。」


    啊,糟糕,抱怨起公司的事情了。


    上班族就是這點不好,開口閉口都是工作。


    不過她好像對此頗有興趣——


    「槍羽先生為什麽進入現在的公司呢?」


    「原因?不值一提啦,沒辦法讓你充當參考。」


    「沒關係,人家想知道!」


    她都以閃閃發亮的眼神看著我了,我不可能繼續保持沉默。


    「之前不是提過嗎?我在念大學的時候立誌成為作家。當時真的隻有這個目標,完全沒進行※就活。」(編注:大學應屆畢業生在畢業前求職取得內定的活動。)


    「好強,很rock呢!」


    「……rock嗎?所以畢業之後找不到正式工作,隻能暫時做兼職,結果到了現在這間公司——原因是時薪比較高。當時沒打算待太久,原本計劃一年之後到其他公司應征,結果卻一直拖拖拉拉。


    大概做了三年,公司問我要不要轉正職,另外找工作也變得更麻煩,就一直做到現在了。」


    我的人生簡直就像漂流木。驀然回首,已經漂流到這座島上了。


    「好強喔!這是下克上耶!」


    「……謝謝……」


    她對我是不是有些過譽了?


    而且也太包容我了吧。該說她具備這個年紀所欠缺的寬闊胸襟嗎?也或許是開朗的個性使然。


    「三年就從兼職變成正職,如果再過十年……就會變成總統!?」


    「……」


    說不定隻是單純的天然呆。


    我還是抓不準她的人物設定,這點我有自知之明。


    離開車站之後,我們走在兩旁都是商店的大馬路上。今天是出梅後的第一個星期天,街上到處都是人。豔陽高照,大家都選擇有屋頂的人行步道。空間實在有限,於是我讓她走在能遮陽的內側。


    「真是不好意思,不會熱嗎?」


    「偶爾曬個太陽也不錯,別放在心上。」


    一臉歉疚的她似乎突然想起什麽,緊緊抓住我的外套袖口。大概是不想離我太遠吧。


    抓住袖口的指尖混入微微的亮粉。看起來像塗在接近裸粉的底色上,不像一般的指甲彩繪那麽花俏,無損她一如既往的清純感,又起了點綴的效果。雛菜每次都把百元商店的化妝品當成色鉛筆亂塗,實在應該跟她好好學習……不,還是算了。不然她會說「那給我錢?」。


    所謂的「一如既往的風格」,其實她身上的洋裝也是如此。


    整件洋裝是從胸部下緣收緊的貼身設計,簡而言之,就是特別強調胸部。原本就已經是豐滿圓潤的成熟果實了,如今又被集中托高,無論大小或彈性都增加了三成。


    看來這孩子很清楚自己的武器是什麽……


    太可怕了。


    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抗拒這對胸部。


    證據就是——看吧,大家都在看。


    錯身而過的男性路人當中,大概有九成都從她的臉看向胸部,或是從胸部往上看臉(剩下一成則是盯著她白皙的腋下)。高中時代跟沙樹約會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種感覺。當時覺得很得意,如今卻感到坐立難安。大概是年紀相差太多了吧。所幸目前為止,路人看到我後隻是咂舌一聲,還沒露出奇怪的表情……


    「這套洋裝是不是稍微花俏了些……」


    或許是難忍路人的目光,她麵紅耳赤地縮起了身子,這麽一來,白皙的胸口便更加惹眼,魅惑的大峽穀盡收眼底。若要建造水壩應該會很順利,連※黑四也會沉下臉……不,會臉色發白。(譯注:黑部水壩,日本最大的拱形水壩。)


    「你第一次穿嗎?」


    「這是外婆在春假的時候買給我的,我一直不敢穿出來。不過今天終於鼓起勇氣……所以……」


    為了跟我約會嗎?


    「非常可愛,很適合你。所以抬頭挺胸吧,沒什麽好怕的。」


    「謝、謝謝!」


    我不過說了一句話,她就恢複了原先的姿勢,重新打起精神。該說她單純還是坦率呢?不管怎樣,這無疑是她的優點。


    「比起這個,被別人看到你跟我走在一起也沒關係嗎?」


    「?什麽意思呢?」


    「例如被學校的同學看到,會不會有麻煩?」


    「不會怎樣呀,很多同學都有男朋友。」


    「應該沒有像我這種年近三十的男朋友吧?」


    隻見她微微一歪頭,模樣甚是可愛。


    「隔壁班好像有人跟補習班的老師交往,也有好幾個同學跟大學生交往。交比自己年長的男友,是很普通的情況。」


    「是哦……」


    這種事情聽過就算了,不過師生戀的部分一旦敗露,恐怕會變成大問題。到時候不是老師辭職,就是學生被迫轉學。我們的社會並沒有如此寬容。


    「槍羽先生呢?被公司的人看到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當然會。」


    我可是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消弭了其他人對外表的偏見,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流言」的可怕。一旦被貼上標簽,可沒那麽容易撕下來。


    「不好意思,到時候我會躲起來。」


    「嗯!花戀也會一起躲起來!」


    ……為什麽一臉興奮……


    她該不會以為是捉迷藏之類的遊戲吧?怎麽?※五代tpp之後,六代要推出jk嗎?愈來愈娘了喔,蛇先生。(譯注:指遊戲《潛龍諜影v:tpp》,蛇先生指係列主角史奈克。)


    從進駐了百貨公司的巨大建築物右轉,走了幾步後轉入左手邊,就可以看到多摩中央公園的櫻花步道。立春時是被紛飛亂舞的粉紅色花瓣覆蓋的壯觀景象,現在的季節則有茂密的綠葉襯著藍天白雲,也是清新舒暢的景致。


    往旁邊一看,發現她不是在欣賞眼前的林木,而是注視著附近出遊的家庭及情侶。隻見她頻頻點頭,拿出手機不知道記錄了什麽。


    「觀察人類已經變成我的習慣了。」


    察覺到我的視線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成為作家的訓練之一嗎?」


    「那也是其中理由。不過我以前就常被人說注意力和觀察力不足,所以想改變一下。」


    我倒覺得她隻是有點傻氣而已……


    「你是觀察哪一方麵?」


    「這個嘛,那邊不是有個女孩子嗎?穿水手服的那個。」


    林蔭大道的不遠處,有個女孩子坐在台階上。從背影看來,差不多跟我家的妹妹同年紀。隻見她狀似悠閑,雙腳晃來晃去,一隻手滑著手機。


    「我透過觀察之後,試著想像她是個怎樣的人。槍羽先生覺得呢?」


    「嗯……」


    星期天還穿著製服,應該是才剛結束學校的社團活動,不過擺在身旁的書包有點單薄,所以是靜態社團?還是剛從補習班回來?總之現在沒事可做,所以正在透過手機跟朋友連絡,想找人出來打發時間。大概就是這樣吧。


    「根據我的觀察,那個女孩子不是準備去玩,而是才剛從異世界歸來的少女勇者。」


    「……啊?」


    「你看嘛,她的裙子是不是有點髒髒的?那是因為她才剛剛結束一場大冒險回到這裏的關係喔。她一定正在向異世界的王子傳line,內容大概是『謝謝你協助我平安歸來?』之類的。」


    「異世界有智慧型手機嗎?」


    「一定是有智慧型手機的異世界。否則line不就傳不出去了嗎!」


    「…………」


    這根本倒因為果了吧?


    我雖然這麽想著,不過看她用力哼氣、一臉得意的樣子,我就什麽都沒說了。


    觀察了一段時間,有個看似輕浮的男子出現,跟那個女孩搭話。剛開始她的反應相當冷淡,幾分鍾後態度就軟化了,跟男子一起走向車站。


    結果她隻是在等人搭訕。


    至於有點髒髒的裙子……喔,是因為坐在路邊台階的關係。


    「…………偶爾也會發生這種事。」


    雖然她別過頭不想讓我看見她的臉——很遺憾,你連耳根子都羞紅啦,小姐。


    「唔、唔唔~下一個!接下來一定會猜中!」


    「什麽時候變成猜謎遊戲了?」


    她鎖定的下一個目標是一名穿著搶眼圖案t恤的男子。年紀大概是二十歲後半。


    「嗯,看起來不是戰士係的人物,太瘦了。不過也不像魔法使或是神職人員,大概是遊俠【ranger】之類的吧,畢竟長得就是一副遊俠【ranger】的臉。穿著打扮非


    常休閑,大概是剛從異世界回來,心情特別放鬆的關係。」


    「…………」


    你也太喜歡異世界了吧?


    還有※遊俠【ranger】的臉是怎樣?什麽連者【ranger】啊?我是大連者或隱連者那個年代的,你的世代是激氣連者?還是真劍者?嗚哇,真劍者超新的。它的風格最容易顯示出世代差距,絕對聊不起來。(編注:遊俠與連者同音,以下皆指東映每年一出的《超級戰隊》係列,分別為《五星戰隊大連者》、《忍者戰隊隱連者》、《獸拳戰隊激氣連者》及《侍戰隊真劍者》。)


    就我看來,那個男的絕對不是那樣。他隻是個上班族而已,而且還是蹺班的上班族。那種令人不快的劉海就是不良社員的證明,看起來像某種人——總是會編出奇怪的理由展開逃亡,因為在上班時間達成連續推特一百次的紀錄而大肆慶祝並遭主管抓包,結果被痛罵一番。還有,他的名字也很討厭,好像可以從車站的月台看到竹林或是雜木林。


    「啊!根本就是新橫濱嘛!」


    我連忙抓著肩膀將她拉了過來,躲在路樹後麵。愈來愈像很娘的裸蛇了。


    「槍、槍羽先生,怎麽回事?」


    「抱歉,你暫時安靜一下。」


    ※芙芙芙芙~芙芙芙蕾德莉卡~~口中念著女性名字的新橫濱從我們的麵前通過。那家夥住在這一帶嗎?我太大意了,這明明是可以事先預料的情況。(編注:遊戲《偶像大師灰姑娘女孩》的宮本·芙蕾德莉卡常隨口哼的歌。)


    新橫濱為人輕浮,嘴巴也很不牢靠。萬一被他看見我跟花戀在一起,消息會馬上傳遍公司。他是我最不想遇見的人。〔【壞消息】槍男,是槍男〕。天曉得他會不會用密件副本一次向全公司的人發出這種訊息。


    「……走了啊。」


    「公司的同事嗎?」


    「不,完全不認識。」


    即使睜眼說瞎話,我也沒有絲毫猶豫。


    「繼續觀察吧,那邊那個怎樣?」


    我們的視線移往緊臨中央公園的三層樓購物中心。飲料店和服飾店承租一樓,比林蔭大道還要擁濟。


    她打量著從購物中心走出來的人潮。


    「那位女士——是個很漂亮的人。她給人一種潔身自愛且冷淡的印象,應該是侍奉天神的修女吧。在異世界的時候一定是冒險隊伍當中表現優異的回複係角色。總是伴隨在勇者的身邊,當勇者麵臨危機的時候立刻給予協助。兩人的關係逐漸從信任轉變為愛情,『勇者大人,拜托,請不要鋌而走險。』『傻瓜,就是因為有你在身邊,我才能冒險啊,修女。』『如果你有什麽萬一,我……我……!』『修女,其實我對你……』『勇者大人,你剛剛說什麽?』『這、這種話怎麽能說第二次?笨蛋!』『不,你說吧,勇者大人!』——啊,接下來花戀就不好意思說了!」


    「……………………」


    喂,你的觀察呢?


    這一切完全是你的妄想嘛!鍛煉這種能力做什麽?你的等級早已封頂了好嗎?


    不過那名女性長得確實不錯,潔身自愛的冷淡氣質也不假,隻是感覺有點不知變通。今天是假日,大可輕鬆一點,可是她卻穿著套裝外套和長褲,看起來就像假日還要上班的ol,難怪沒有男人想跟她搭訕。其實那種人也有孩子氣的一麵,上班的時候經常從座位上摔下來——


    「啊!根本就是渡良瀨嘛!」


    我再度抓起她的手,躲到樹蔭處。


    渡良瀨手中提著在購物中心設櫃的名牌購物袋,喜孜孜地朝著車站的方向走去,大概有什麽特價活動吧。而且那個品牌走的是少女風,應該有不少可愛的衣服。她最近打算大幅改變自己的形象嗎?我好像撞見她意想不到的另一種麵貌。


    不管怎樣,總算平安過關了。


    我擦拭臉上的汗水回頭一看,發現她雙腿忸怩,似乎十分難為情。


    我這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


    「抱歉,事出突然。」


    我打算放開她,她的手指卻主動纏了上來。


    她低垂著卷翹的睫毛,開口說道:


    「不、不嫌棄的話……我們就這麽一直牽著手走下去……好、好嗎……?」


    「……」


    不妙,超可愛。


    宛如暴風般的可愛,幾乎吹走了我遇到兩名同事的記憶。


    不過也因為如此,情況相當不妙。


    大腦不停發出警報聲,黃色的燈光忽明忽滅。理智踩下了煞車,不讓我繼續前進。


    如果被她的可愛迷惑、被她的純真吸引,一一卸下心防的話,情況將會如何?理應隻有一次的約會變成兩次、三次……到最後能做的跟不能做的都做了的時候,該如何是好?


    不過就是牽個手而已,未免太誇張了吧?——事實上我也有這種想法。


    然而,一旦真的出事,將受到更大傷害的是她。


    「————抱歉。」


    我掙脫她的手指,放開了她。


    她的手先是出現了抓住虛空的動作,旋即像枯萎的花朵般垂了下來。


    「這裏離你的學校很近,被朋友看見倒還好,萬一被老師看到呢?如果隻是一起散步就算了,一旦牽著手,可就解釋不清了。」


    「……說得也是。」


    她的臉上浮現出寂寥的苦笑。罪惡感刺痛了胸口,不過我還是硬起了心腸。


    當初應該選擇更遠的地方,才不會被熟人撞見。


    不過指定這座公園的人是她,應該有什麽理由吧。


    ※ ※ ※


    沿著林蔭大道繞了公園一圈之後,我們朝著水池前進。


    水池附近已經有不少遊客在草地上鋪起了野餐布享用便當。我四下尋覓可以跟其他人相隔一段距離席地而坐的位置,剛好發現樹蔭底下有一家人正準備離去。於是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接收那個位置。


    「幸好找到這個不錯的地點。」


    「嗯,就是說啊!」


    她開朗地回應我。原本以為剛剛的對話可能會影響到她的心情,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不管怎樣,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我盤坐於鋪在地上的野餐布,脫下了外套。時間已經過了正午,氣溫又再度攀升,t恤都被汗水沾濕了。微風是唯一的救贖,樹蔭底下確實涼爽。她拿起水壺,替我倒了杯茶。啊!在這種地方喝一杯冰冰涼涼的茶,真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就在我抱著感恩的心情準備接過杯子的時候,難以置信的畫麵映入眼簾。


    「……唔!?」


    發現我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她看起來有些驚訝。


    「槍羽先生,你不喜歡麥茶嗎?」


    「倒、倒也不是。」


    「啊,還是要加糖?」


    「不是加糖的問題。」


    透——


    ……透過去了。


    她的洋裝染上汗水,變成半透明的了。


    其實她流的汗並不多,然而在純白洋裝的顏色特性+強調胸部設計的聯合技作用之下,胸罩的顏色和形狀清晰可見。這種透視模式實在太驚人了,比我小學時期持有的透明彩色版gb更透明。


    我不禁咽了口唾液。


    大人的內衣。


    不是像大人的內衣,就是大人的內衣。


    跟先前在網咖巧遇之際,那種淡粉色的少女內衣大不相同。


    無肩帶的設計,剛好呈現躺下的英文字母b的形狀。從下方支撐、以免胸部變形的罩杯尺寸驚人。小孩子絕對不會穿這種內衣。如果老妹穿這種內衣,我會馬上剃光頭發雲遊四海。


    顏色是黑色。


    而且整件都是蕾絲。


    好像繡了某種精致的圖案,不過看不清楚。


    明明穿著這種危險的內衣,卻還是睜著大眼睛看著我,歪頭露出疑惑的神情,令人感受到小惡魔般的魅力。她自己沒發現嗎?也對,她說今天是第一次穿這套洋裝。在集合地點見麵那時,身上也還沒流汗。


    我不禁在腦中思考這件內衣隱含的意義。


    再怎麽看都不像是平常穿的內衣。


    決勝內衣。


    這擺明了就是在特殊情況……就是打算「那個」的時候使用的決戰兵器嘛!


    也就是說,她今天是準備跟我發展成那樣而赴約嗎?


    「……………………」


    萬一真是如此,到時候我對自己的理智沒什麽自信。隔著一層衣服就有這種破壞力了,若是直接目睹,再怎麽紳士的男人都會變成禽獸。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完全被迷住了,身體無法動彈。沒想到她居然以這種方式發動奇襲,這家夥真的不能大意!


    「槍羽先生?」


    她依舊以不解的神情注視我。


    我故作鎮靜地開口:


    「你、你流汗了,吹風會不會覺得冷?」


    「嗯——這麽說來,真的有一點。」


    她伸出雙手環抱胸前。兩座軟綿綿的山丘產生地殼變動,洋裝緊貼肌膚,刺繡的圖案清晰可辨……啊啊,是薔薇,黑色的薔薇。純白的山丘綻放了黑色薔薇!啊啊,這樣不行,不行啊————!使出這招比賽就結束了!我隻能無條件投降不是嗎!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有多情色!想想那條不能跨越的界線吧!!


    ——不過我隻是在心裏捶胸頓足,表麵上並未失態。


    大人有大人的自尊。


    即使卑微也是自尊。就像三天沒吃飯的武士也要叼一根牙簽,我死也不會把剛剛的想法表現在臉上。


    「披上這個吧。」


    我若無其事地將脫下的外套遞給她。


    「可以嗎?」


    「傍晚的時候天氣就要轉壞了,你就穿著這個回家吧。」


    「可是槍羽先生……」


    「我沒關係,記得扣上前麵的鈕扣。」


    她將外套抱在胸前,低頭向我致謝,接著穿過外套的袖口。


    「嘿嘿嘿……槍羽先生的衣服……」


    「你變態啊?」


    我朝她的腦袋敲了一下,她發出「呀——?」這種暗喜似的叫聲。


    「因為因為,這樣很像真的在交往不是嗎?穿上男生的衣服,真的很有女朋友的感覺!」


    「感覺?」


    「感覺?」


    是這樣嗎?


    以前沙樹也跟我借過上衣或襯衫,不過從來沒露出這麽幸福的表情,隻會說些「好遜」、「怎麽挑這種顏色」、「這種圖案的襯衫哪裏才買得到啊?」這種沒禮貌的話……咦?我真的跟那家夥交往過嗎……?


    我接過麥茶,大口讓飲料通過喉嚨。啊,超讚!感覺透心涼。就好像水分被沙漠的沙吸進去似地滲透、擴散,身體很快就不再冒出汗水了。


    「好喝,再給我一杯。」


    「好的?」


    於是我接受她的倒茶服務,一口氣連喝了三杯。


    「好、好像變成槍羽太太一樣……嗬嗬……」


    「跳過女朋友,直接變成老婆嗎——」


    老婆十五歲。


    ……這根本觸法了好嗎?


    接著她開始擺出今天的午餐。從包包裏麵拿出四個保鮮盒排在野餐布上,分別是飯團、炸物、鹵菜和炒食。高麗菜、小番茄和切片的白煮蛋使外觀增色不少,視覺效果相當不錯。飯團尤其好吃。我向來堅持飯團的米飯一定要用白飯,唯獨遇到香鬆飯時會打破這種戒律。眼前結合香鬆與海苔的飯團大軍著實魅力十足。


    「真了不起……做這些花了不少時間吧?」


    她有些害矂地左搖右晃。


    「因為我喜歡下廚……一、一定可以成為賢慧的太太……」


    即使不具法律方麵的資格,依然想要嫁人的jk。這家夥真是主動啊。我漸漸覺得自己像是透過約會的形式自我修煉,看自己到底能夠忍受她的誘惑到什麽程度一樣……


    「我開動了。」


    我立刻將香鬆飯檲塞入口中。嗯,好吃。鹹味恰到好處,紫蘇的香氣令人食欲大開。在口中跟我打招呼的是梅肉嗎?居然不用普通的梅幹,真是要命啊。


    至於她放在蓋子上分給我的馬鈴薯燉肉也很好吃,馬鈴薯充分入味。沙樹的調味相比之下稍微甜了一點,我比較喜歡這種味道。


    「還合口味嗎?」


    她以稍稍不安的眼神注視著我。


    「很好吃。你不隻擅長做甜點,連家常菜也出類拔萃。」


    「謝謝!」


    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不安的雲霧瞬間消散。情感表現方式這麽直接,實在值得稱讚。


    「你在家的時候常下廚嗎?」


    「嗯,平常都是我跟外婆輪流做菜。」


    「你跟外公和外婆三個人住?」


    「嗯,不過幫傭有時候會來幫忙。」


    看來家境富裕。自家公司的社長如果過著貧困的生活,那就太可悲了,所以這樣很好。


    「槍羽先生一個人住嗎?」


    「我跟就讀中學的妹妹一起生活。」


    結果她頓時渾身僵硬地說了聲對不起,一臉歉疚地低下頭。


    「不不不!老爸老媽住在鄉下,身體可健康得很喔?老妹隻是想念東京的學校,所以才跟我住在一起。」


    是這樣啊——她鬆了口氣。


    她自幼父母雙亡,或許對於這類話題特別敏感。


    「不過槍羽先生跟妹妹的年齡差很多耶。」


    「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爸爸還是哥哥了。她在老家被寵上天,所以我正在嚴厲管教中。」


    「真羨慕槍羽先生的妹妹。」


    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羨慕語氣。


    「每天都可以被槍羽先生責罵,簡直就是天堂。」


    「啊——想讓老妹聽聽這句話。」


    閑聊之餘,我將便當一掃而空,我滿足地呼了口氣。她微笑著拿起手機拍攝空空如也的保鮮盒。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兩點,在附近用餐的家族遊客逐漸減少。


    「槍羽先生,要不要跟我比賽?」


    「比賽?」


    她突然說出奇怪的提議。


    而且說話的聲音異常興奮。


    「懷念大作戰,你聽過嗎?」


    「不,沒聽過。」


    高中生流行的app之類的嗎?


    「隻要讓對方感到懷念就算贏了。最好是懷念到大叫『超懷念的啦——!』的地步。」


    大叫『超懷念的啦——!』,擺出像「孟克的呐喊」的姿勢,好像挺好玩的。


    「所以才叫做『懷念大作戰』嗎?具體來說該怎麽玩?」


    「舉個例子好了,槍羽先生知道『寵物雞』嗎?」


    這種問題就好比「您知道東京在哪裏嗎?」,別小看我啊。


    「在我那世代,不可能有人不知道那東西。」


    「懷念嗎?」


    「嗯……算吧。」


    「就像這樣說出懷念的事物,如果槍羽先生表現出非常懷念的樣子,就算我贏了。」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會讓我感到懷念的都是九〇年代的話題喔?當時你還沒出生吧?」


    「所以才好玩啊。」


    她一本正經地這樣說,看起來比拿


    出便當的時候更有自信。雖然感覺有點蹊蹺,但也讓我更感興趣了……


    「如果我贏了,可以答應我一個願望嗎?」


    「可以,放馬過來吧。」


    我不可能輸給她。


    二十一世紀出生的人,怎麽可能讓昭和時代的我感到懷念?


    「那就開始囉!『oha~!我是雷蒙——』」


    「……啊!」


    你好樣的。


    在※早安攝影棚中跳著滑稽舞步的神秘黑人,怪異的風格以及獨特的語調縈繞耳畔。


    當時我也模仿過這個「oha~!我是雷蒙」的打招呼方式。


    他所演出的「早安攝影棚」大概在早上七點播出,當時我還是小學生,都在上學之前收看。每當「早安攝影棚」結束時,上學路隊的長穀川班長就會在門口等我。那家夥是個很照顧,其他同學的好人,不知道過得好不好?自從他上私立中學之後,跟他漸漸變得疏遠,猛然想起的時候,他早已不知道搬到哪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從一流大學畢業,在知名企業上班吧。我衷心如此盼望。


    慢著,現在不是緬懷過去的時候。


    「懷念是懷念啦,不過這算最近的梗吧。小山離開節目的時候,他還以特別來賓的身分登場。」(編注:日本一九九七年起播出的兒童節目《おはスタ》,二〇一六年,主持該節目近二十年的聲優山寺宏一畢業時,發明「oha」手勢的raymond johnson也特別回到節目。)


    我還特地把這一集錄下來,事隔十幾年再次收看,他外表雖然難掩老態,笑果十足的風格還是跟以前一樣,令人感到安心。


    「嗬嗬嗬,我也不認為這樣就能打倒槍羽先生,真正的決鬥才正要開始!」


    她湊上前,完全不見畏懼。因為從頭發傳出的濃鬱香氣飄了過來,所以還是離我遠一點吧。


    「下一個要開始囉!『※要放進神龍之盒喔~』」


    「噗!」


    這、這真是不得了的攻擊……!


    我看過,當然看過。幼稚園全體學生都看過的那部動畫,結束之時一定會播放這個廣告。若是那句有名的「眼睛紅紅喔~!」倒還沒什麽感覺,一旦聽到結束的那句廣告詞……嗚,隻一能說真的有點懷念。(譯注:動畫《七龍珠》結束後的眼藥水廣告。)


    「好像有點效果喔?」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膝蓋。這家夥真是既可愛又可恨。


    「不、不過還不到想要大叫的地步。」


    「真的嗎?那試試看下一個吧——『滑溜溜小町』。」


    「咕啊啊啊啊!」


    為、為什麽jk會知道那個傳說中的果凍!?


    那個我超愛的。淋上冰冰涼涼的糖水之後「滑溜溜」的膠狀果凍,小時候跟老媽出去買東西時總是吵著要買這個,我尤其最愛櫻桃口味。現在已經買不到了,不知何時自市麵上消失的神秘果凍。慢著,還是那是寒天?我連它到底是什麽都不確定。


    「你不隻十五歲吧!?難道其實你跟我同年!?」


    「看看我的學生證吧!」


    她比照水戶黃門亮出印鑒的架勢,拿出西東京首屈一指的名校·雙祥女子高等學校的學生證。錯不了,上麵還貼著她雙眼微眯的大頭照。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所選的主題實在相當刁鑽!


    如果她是朝溜溜球或彈珠超人或時之笛或寶〇夢之類的主流進攻的話,我鐵定不為所動,一偏偏她精準抓住了不是那麽主流、卻又足以勾起懷舊情緒的部分。一開始的「寵物雞」隻是煙幕彈嗎?這女人真是足智多謀。


    「後麵還有喔!」


    士氣大振的她拿出來的是手掌大小的二頭身公仔。表麵泛黑,顯然是年代久遠的產物。稍微碰了碰,應該是硬質橡膠製品,嘴裏還含著金色的東西。


    接觸它的瞬間,大腦頓時分泌出大量腦內啡……我對公仔的禿頭和像蚊香般轉來轉去的眼睛並不陌生,頓時渾然忘我地沉浸在一幕又一幕的往日情懷之中。周圍的環境不知何時變成小學的教室,女同學埋怨我不應該丟下放學之後的打掃工作,我則是誌得意滿地向班上同學炫耀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寶貝——


    「這、這不是咬人婆婆橡皮擦嗎!!」


    其實它是名叫「吾作」的老爺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咬人爺爺的橡皮擦」,不過這不重要。


    「而且還是金牙版本的!這個我以前也有!」


    公仔本身有「阿米」「阿金」「阿熊」等等諸多種類,裝在公仔嘴裏的大型假牙也有白色、金色、透明或是螢光色之類的各種版本。其中金色最稀有,當年帶著金色版本意氣風發地上學的那一天,我頓時成為班上的英雄。


    「這是外公的收藏品,外公似乎很喜歡這種以前的玩具。」


    「唔唔,社長居然有這種寶貝!」


    進公司七年以來,我第一次對社長感到尊敬。如果把這個當成每半年舉行一次的優秀中心競賽的大獎,我發誓一定會全力提升業績。


    「當時我家附近的超市前擺了一台這個的扭蛋機,我每天都拿著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零用錢跑去扭蛋,好不容易才扭到一個。」


    我實在是沒資格嘲笑沉迷於手遊抽卡的老妹,血緣果然是不會騙人的。


    「咦?是扭蛋嗎?外公他說他是買自動筆筆芯的時候抽獎抽到的。」


    「筆芯?可是我是從扭蛋機扭到的……筆芯?」


    應該不太可能吧。


    不過話說回來,好像的確播過類似的廣告。就是小孩子在搭飛機的時候玩gb的那個……咦?


    「要不要用手機查一下?」


    「千萬不要—」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不要遇到什麽問題就立刻膜拜估狗大神。你們這個世代的人從小就擁有智慧型手機,才會養成這種壞習慣。


    「可是可是,問題懸在心上不是很難過嗎?」


    「不管怎樣,就是別這麽做!」


    我的「黃金吾作」可是小學時代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到手的,萬一估狗大神說「啊,那是仿冒品啦~」的話該怎麽辦?沒必要挖掘回憶的墳墓,這點你老了之後就會明白了……


    「槍羽先生,你好像快招架不住囉。」


    「…………」


    她說得沒錯。


    懷舊的氣息已經讓我感到暈頭轉向,現在的我就像是跟對方互毆之後站在原地無法移動的拳擊手,恨不得現在就立刻回老家翻箱倒櫃,把少年時代的東西全找出來。


    「接下來是最後一題了,請覺悟吧。」


    她從包包裏麵拿出一本筆記。


    「這不是※japonica學習簿嗎?」(譯注:日本小學生常用的筆記本,內容除了方格紙、描紅字、五線譜等等之外,還穿插一些課外補充的學習單元。)


    這是小學生必備的學習簿,封麵多半是美麗的昆蟲或花卉,我以前常常選用蜻蜓封麵那種。說懷念是有點懷念啦,不過這應該是「長銷書」類別的一員吧?畢竟現在便利商店也找得到。前陣子不知怎麽回事,昆蟲封麵的學習簿遭批「惡心」,結果就被下架了,真是莫名其妙。


    「請翻開來看看裏麵吧。」


    「裏麵?」


    裏麵隻是普通的筆記本吧,難道還有什麽嗎?


    「看就知道了。」


    她的語氣引人遐想,於是我依言翻開筆記本。


    跨頁的篇幅畫上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好像以黑點形成類似迷宮的東西,還設有起點和終點。這是什麽?塗鴉?還是繪畫?


    ……不對。


    慢著,給我等一下。


    這真的是迷宮嗎?


    說迷宮固然也沒錯,不過應該還有其他的說法。小學時代的我並不是將這個稱之為「迷宮」。


    沒錯,這是——


    「這是我自己做的『電流急急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沒錯!沒錯沒錯!我也做過!拿原子筆在萬用筆記本上麵畫一大堆!下課時間拿給同學看,大家起挑戰。把自動鉛筆當成急急棒,沿著迷宮路從起點移動到終點,然後由繪製者當裁判。「勝利者是人類?還是機器?」。如果出局,就在對方的耳邊說「哎呀,在這裏爆炸


    囉~!」……啊啊啊!大野!細川!阿關!小島!如今你們人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麽?已經多少年沒見麵啦?最後道別時,我們說了些什麽?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南裏……你給我看了什麽……到底給我看了什麽……


    超懷念的啦。


    超級懷念……


    我太天真了。


    高中生不可能讓我這個大叔產生懷念的感覺,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結果剛好相反。


    就是因為我是個大叔,已經上了年紀,反而有更多懷念的東西。全身上下都是弱點,都是哭點。在她的眼中,沒有比我更容易攻略的對手了。


    「輸了,我輸了……超級懷念的啦,懷念得要死……」


    「花戀獲勝——?」


    她替自己鼓掌叫好。自暴自棄之餘,我也跟著一起拍手。


    「我徹底輸了,沒想到你居然準備了這種筆記本。」


    「嘿嘿,辛苦還是有代價的!」


    她露出潔白牙齒,像螃蟹般高舉雙手做出勝利的手勢,不過事情不是她說的那麽簡單。雷蒙、神龍之盒、滑溜溜小町、咬人婆婆和電流急急棒,全都需要完整的調查和準備。畢竟在這些東西蔚為流行的九〇年代,她根本還沒出生。


    「你為了這個特地去做功課嗎?」


    經我這麽一問,她把玩著洋裝的裙角,怯生生地回答:


    「好不容易才能跟槍羽先生約會,我不希望我們沒有共通的話題。所以我請教老師,也上網還有到圖書館找資料。」


    「就隻是為了跟我聊天?」


    「嗯……啊,不過這一點都不辛苦,我反而覺得挺有趣的。我一邊做功課一邊試著想像槍羽先生的小時候是怎樣的時代,所以……所以……感覺很幸福。」


    她的聲音到最後雖然幾乎聽不見,卻流露出足以打動人心的真摯情感。


    「…………」


    付出那麽多,就隻是為了跟我聊天。


    就隻是為了讓第一次的約會圓滿結束。


    隨著年紀增長,「第一次xx」變得愈來愈廉價。並非隻是經驗的有無,而是感性已被消耗殆盡,就算是第一次的體驗也無法感到感動。「跟那個差不多嘛」「沒有想像中那麽好」。怠惰於動情,對生命厭煩。見到她之後,我才驚覺自己居然磨耗成這種地步。


    麵對第一次的體驗,我也能跟她一樣認真嗎?


    不是因為年輕。


    而是因為喜歡。


    「……我輸的話,就要聽你的願望對吧?你想要什麽?」


    之所以如此詢問,或許是想要借此消除自己的罪惡感。


    她不再玩弄裙角,而是抬起頭,以大大的眼睛直盯著我。


    「……可以……跟、跟我……牽手嗎……?」


    …………


    ………………可惡。


    居然在這種時候來這招。


    「現、現在附近的人不多,沒人注意到我們,應該不會造成槍羽先生的困擾。不會被公司的同事,也不會被學校的老師……呀!」


    讓她把話說完,就顯得我太遜了。


    我移到她身邊,以粗糙的——嚴格說來應該是上班族過度使用滑鼠,距離腕隧道症候群隻差最後一步的手——覆蓋在她白皙的手上。


    粗大的手指滑入纖細玉指的縫隙之間,溫柔地握住。


    一開始微微蠢動的手指弄得我有點發癢,身旁傳來幸福的歎息……接著她確實回握了我。


    這時,爬上最高點的太陽已經微微西斜。拂過水池的涼風驚動了草木,發出有些寂寥的沙沙聲響。周圍沒有其他人,隻聽見遠處傳來親子嬉戲的聲音,以及年輕男女興高采烈的歡呼。所有聲音都離我們好遠。


    「聽說父親就是在這座公園跟母親求婚的。」


    身旁的聲音雖然微弱,我卻聽得很清楚。


    「在這座公園跟喜歡的人手牽著手,一直是我的夢想……如今終於實現了。」


    不知是從誰開始,不知不覺我們交握的手加重了力道。


    「剛剛觀察路人的時候——」


    「嗯。」


    「我抓得太用力了,對不起。會不會痛?」


    「那是歡喜痛。」


    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候,全新的日語誕生了。


    「就跟你的拳頭一樣。隻要是來自槍羽先生,花戀就算會痛,也很高興……」


    ——不過這是最後的約會了吧。


    從我唇間溢出的呢喃,被樹葉的沙沙聲覆蓋。


    ※ ※ ※


    穿過京王多摩中心站的驗票口,我們在通往月台的上行階梯前停下腳步。


    她要去新宿·調布方向的月台,我則是橋本,方向正好相反。


    「槍羽先生,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哪裏,彼此彼此。」


    如此故作嚴肅的道別實在有點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像在忍笑般眯起眼睛。


    我感覺到電車進入月台,似乎是我要搭乘的電車先到。


    「槍羽先生,請收下這個。」


    她遞出的東西,是一個粉紅色的usb記憶卡。


    「裏麵存了我寫的小說。以前沒來給其他人看過,我雖然非常害怕……不過還是希望槍羽先生能看。請槍羽先生成為花戀的第一個讀者。」


    笑意已經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摯的眼神。這大概是她今天最緊張的一刻吧,做了指甲彩繪的可愛指尖正在微微發抖。


    我點點頭,接過記憶卡收進長褲口袋。


    「我會把感想用mail傳給你的。」


    她隻是浮現模糊不清的笑容,並沒有多說什麽。


    大批乘客走出月台,感覺到他們已湧向階梯。我於是走向往上的手扶梯。


    「槍羽先生!」


    被她出聲呼喚,於是我轉過身。


    手扶梯依舊往上移動。


    「我是認真想成為小說家!就跟槍羽先生一樣。」


    「笨蛋!跟我一樣的話,就當不成小說家了!」


    我笑了笑,向她輕輕揮手。


    「加油!」


    「好的!」


    嗶哩哩哩,電車發動的鈴聲響起。聲音神似※蕾拉·漢米爾頓的站內廣播傳遍月台的每一個角落。我一次跨兩階快速通過手扶梯,在站員的喝斥中擠進正在關閉的車門。(編注:京王電鐵廣播的播報員為大原沙耶香,正是動畫《萬花筒之星》中蕾拉的聲優。)


    我一邊承受來自乘客的異樣眼神,一邊調勻急促的呼吸。遲遲無法平息內心的悸動。全力衝刺之後總是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且一年比一年糟糕。運動不足嗎?還是老化的緣故?


    「……再見了。」


    我對著車窗喃喃自語。


    多摩中心的街道逐漸遠去,窗外的景色切換成八王子蒼鬱的群山。


    ※ ※


    ※


    她果然是帶來晴天的女人。


    互相道別之後,天氣突然變得惡劣,晴空被烏雲覆蓋得密不透風。天氣預報說入夜之後才會變天,看來是撐不到那時候了。我手邊沒傘,出站之後便加快了腳步。她應該還好吧?


    最後我總算趕在下雨之前抵達公寓門口,發現一名披著毛巾的絕世美少女站在原地東張西望。不對,那人是我妹。不不——仔細一看,是個醜女嘛——


    「老哥!」


    看到我之後,老妹便輕快地跑了過來。雙腿交錯的速度不亞於9·72秒(五十公尺)的短跑紀錄。沒事吧沒事吧?萬一不小心摔倒了,我可是……不對,老爸可是會哭的喔。


    「老哥,你回來啦?情況如何?」


    「順利說再見了。」


    我拍了拍她的頭老妹說了聲「謝天謝地」之後,一下子脫了力。她該不會是擔心這件一事,才在家門口等我吧?


    「進來吃飯吧?」


    「嗯,今天吃什麽?」


    「沙樹姐姐中午來過一趟,送了八寶菜給我們……啊,我沒把jk的事情告訴她喔。」


    告訴她也沒差啦,反正那家夥不會相信的。


    於是我們一起品嚐沙樹最拿手的美味八寶菜,跟試圖將香菇偷渡到我盤子上的雛菜展開激一烈的攻防之後,去浴室洗了個澡。老妹很少讓我先洗澡,不過今天她格外溫柔地表示「沒關係。老哥洗過之後,我再重放幹淨的熱水就好了!」。這樣我先洗就沒意義了吧?


    洗好澡之後,我擦幹頭發回到自己房間,開啟電腦的電源。


    「……來吧。」


    喝著從冰箱拿來的寶特瓶裝碳酸飲料,我做好心理準備。


    那孩子寫的小說啊。


    不知道是怎樣的故事。類型如何?角色如何?設定如何?我實在充滿興趣。從她的個性判斷,應該是愛情故事吧。不過從她觀察路人的發言來看,也極有可能是異世界轉生係。


    將她給我的usb記憶卡插入卡槽,開啟熒幕中唯一一個檔案夾。標題是「異世界愛情故事 ~女勇者與男王子~ 」。果然是異世界。女勇者就算了,但王子一般都是男的吧?她獨特的思維在此表露無遺。


    不管怎樣,先看再說吧。


    「………………」


    ……………………


    才讀了前五頁,我就強烈地感到頭暈目眩,停下握著滑鼠的手。


    這部小說是在開玩笑吧?


    認真?不是鬧著玩?這樣真的可以嗎?沒問題嗎?


    繼續閱讀之後,我聽到一陣低沉的怒吼。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聲音是我發出來的。


    我在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從喉頭發出懊惱的低吼。


    「……啊、咕、嗚嗚、嗚、嗚嗚……」


    廉價的滑鼠在我的掌下發出淒厲的哀號。我咬著嘴唇滑動畫麵,然後低吼;滑動畫麵、低吼、懊惱、思考……


    這是她寫的「小說」沒錯吧?


    不是黑曆史隨筆或妄想詩集吧?


    形式是小說,這點毋庸置疑。文章本身雖然有點詩詞的韻味,卻比想像中完整,這部分無一所謂,問題並不在這裏。


    名字。


    人物的名字有點……那個,唔唔!


    轉生至異世界的女勇者,是花戀。


    第一眼就愛上花戀的異世界王子,則叫做…………銳二。


    這是描述沿路放閃的花戀與銳二,為了打倒魔王而踏上旅程,劍與魔法的幻想故事。


    故事才剛開始鋪陳,就不知道出現多少次的接吻鏡頭了……


    相遇之後不過才一頁的篇幅,兩人就互相親親。踏上冒險旅程之前親親,抵達旅店之後親親,進入地下迷宮之前親親,打開寶箱之前親親,找到稀有道具親親,找到廢物一樣親親。攻略大魔王之前親親,結束之後當然也要親親,等級提升還是親親……他們兩個也親太多了吧?不,應該是我們兩個才對。類似這種主角卯起來親親的作品,放眼世界,大概隻有《櫻trick》能出其右。


    你們兩個不要隻顧著放閃!給我在異世界冒險啊!!不對,不如說你們為什麽要冒險!?躲在城堡裏打情罵俏不就好了嗎!?


    ……閱讀之際,我不知道大叫了多少次。


    不過那個王子其實是我就是了。


    「呼……呃……哈……嘎啊啊啊啊……呼……呼……」


    終於看完的時候,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我這輩子第一次讀小說耗掉那麽多體力。有全力衝刺42·195km後強烈的虛脫感。


    她想殺了我……


    她絕對想殺我。


    是為了報我甩她之仇嗎?要讓我不痛快嗎?她打算讓我鬱悶而死嗎?這部作品含有明確的殺意!!


    或者——這是情書也說不定。


    她大概寫了十萬字左右,世界最長的情書。


    將她的心意以異世界轉生物語的形式呈現,一封寫給我的情書。若真如此,雖然隻是假設,還不到肯定的程度,不過「懷念大作戰」的先例殷鑒不遠。不能斷定毫無可能性,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就份量而言,冒險情節的描述占了兩成,親吻之類的放閃劇情大概占了八成。如此一來,故事當然沒什麽進展,最後是以「我們的冒險從現在開始!」結尾。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很慶幸她沒有拿這部作品投稿。如果有億分之一的機率得獎,兆分之一的機率成為暢銷作品,京分之一的機率改編成動畫,我一定會選擇自我了斷……


    回過神來,我赫然發現自己緊握著手機。


    不跟她說點什麽,實在憋得很難受。


    我非得一吐這種油然而生的情感不可!


    於是我從通話紀錄找出她的電話。


    鈴聲都還沒響起,氣勢洶洶的聲音就傳入耳中。


    『是我!』


    她大概一直在等手機響起吧。我明明說會以mail聯係,她似乎還是相信我一定會打電話。


    於是我先深呼吸。


    「……你打算殺了我嗎?」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啊——?」的高呼。


    『這、這代表槍羽先生非常感動吧!?』


    「並不是!問題出在名字!男女主角的名字!我要問的是你到底想怎樣!」


    『斯拉馬帕機·艾琳琳和黴菌stop武藏有什麽不對嗎?』


    「……」


    這種命名方式是怎樣?


    「不,就跟你說是名字……為什麽會變成你跟我的名字?」


    『咦?槍羽先生,那個檔案的名稱是什麽?』


    「上麵寫著第4版。」


    她「啊」了一聲,感覺點了點頭。


    『那是完成之前的版本啦,真是的。所以我說啊,槍羽先生,我將之轉換為完成稿的時候,會以app的全部替換功能修改人物的名字。交給槍羽先生的應該是已經修改完畢的第5版才對。啊,真是嚇我一跳。4版之前為了創作方便,我都是用自己和心上人的名字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幾乎讓手機當場爆炸的驚聲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被看到了啦————!被槍羽先生看到了啦!不想活了————!花戀不想活了啦————————————————!』


    嗯。我先前承受的羞恥y就是這種感覺,好好品嚐個中滋味吧。


    「不想活了」「討厭不想活了」「不行真的不想活了」。痛苦掙紮差不多一分鍾之後,她才語帶哭音地說道:


    『沒、沒錯,主角就是花戀


    和槍羽先生,怎麽了嗎?』


    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這家夥的心理層麵可真堅強。


    「是嗎?那就算了,我還有其他的建議。」


    『……請說。』


    我聽到她咽了口唾液的聲音。


    畢竟接下來才是重點。


    「這部作品整體而言很搖擺不定,有很多不盡合理的表現方式。」


    『可是這是異世界幻想故事,不能充滿變化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拿開頭來說好了,王子向勇者告白的台詞。『※我逮捕你的雙眼囉?』——這樣不行吧。明明是現代風的異世界轉生物語,卻冒出昭和風格的台詞。再說他明明就是王子,為什麽要逮捕她?」(編注:語出昭和63年的連續劇劇名《君の瞳をタイホスル》,是第一部月九劇,台譯《猛龍笑將》。)


    她因無法反駁而沉默了片刻。


    『這、這是為了強化印象。像這樣強化人物的特質,讀者才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確實是印象深刻沒錯。至於是不是好印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還有勇者的台詞,不要把『是』寫成『素』!『我素勇者花戀,我一定會解除魔王滴詛咒,這素替母親報仇!』之類的,明明是緊張的一幕,文字讀起來卻讓人噴飯。」


    『可是這樣比較可愛,印象也比較深刻。』


    這家夥可真喜歡衝擊的印象。隻可惜不是※衝擊智,是衝擊蠢。(譯注:語出日本品評觀眾投稿影片的綜藝節目《ボキャブラ天國》,衝擊智和衝擊蠢都是評分等級。)


    「還有疑似情敵的魔王之女出現後,居然下一頁就領便當,你在想什麽?」


    『就、就說是為了產生衝擊感嘛!』


    「而且死因居然是河豚中毒?這不是異世界幻想故事嗎?怎麽會有河豚?」


    『那裏是異世界的下關!現在正是盛產河豚的季節!』


    「不要在章節與章節之間加上自己寫的主題曲歌詞!」


    『這是送給讀者的福利!』


    「也不要加上自己畫的插畫!!」


    『就說了是送給讀者的福利——————!!』


    哈、哈、哈。


    呼、呼、嗬。


    兩個人都吼得上氣不接下氣,陷入一片沉默。


    我知道她為什麽如此憤怒。


    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哪裏有問題。


    如果沒有自覺,就不會有這種反應。她本來就是乖巧聽話的孩子,那時會說「啊,我沒注意到,我會重新修改」,虛心接受他人的建議。


    她之所以惱羞成怒,是出自被踩到痛腳的自覺。她內心深處一定也對此心知肚明。就像自己沒注意到的錯別字被揪出來,沒人會發脾氣。而當依稀有所察覺的缺點遭到指正,多半會感到特別疼痛。


    為什麽我知道呢?


    沒什麽奇怪的,因為過去的我也是如此。


    事情是發生在第一次投稿輕小說新人獎的時候。寄來的落選者評語寫滿了無數辛辣的批判,徹底粉碎了我的自尊。「沒有人了解我!」。當時我氣得直跺腳,將信件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結果第二天哭著從垃圾桶當中把那封信翻出來攤平,重新看過一遍,開始準備下一部作品。


    評審指出的缺點都是自己不知不覺中偷工減料或隨便帶過的地方。其實內心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才會那麽生氣。


    『…………我會改。』


    她打破沉默開口說話:


    『剛剛所指出的缺點,我全都會修正。重新修改之後,下次一定要讓槍羽先生——』


    她的話就此打住。


    沒錯,已經沒有「下一次」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約會,這部作品就是餞別禮。槍羽銳二往後不會再看南裏花戀的作品了——除非她實現夢想。


    所以——


    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她的事情。


    「不過……」


    『不過?』


    「人物描寫相當出色。」


    我如此表示之後,她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鮮活生動,非常耀眼。你所描寫的人物確實活在這部作品之中。」


    『………………真的嗎?』


    染上哽咽的聲音震動我的鼓膜。


    『花戀創造的這些人物,可愛嗎?帥氣嗎?……槍羽先生喜歡他們嗎?』


    「嗯,每個角色都惹人憐愛。」


    手機的另一頭傳來吸鼻涕和抽抽噎噎的啜泣聲,其中還夾雜著寂靜的雨聲。剛剛隻顧著跟她說話,完全沒注意到她好像在外麵。


    ……外麵?


    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窗戶的玻璃布滿了雨滴。關上窗戶之後,房內完全聽不到雨聲,所以下雨的聲音是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的。錯不了,她人在外麵。


    大概是不想讓祖父母聽到我們的對話,所以才跑到外麵吧。不過方才她幾乎立刻接起電話,難道她一直在戶外等待我的電話嗎?不找家咖啡廳或是家庭餐廳,就這樣一直站在雨中?如果是這樣,她所在的「外麵」是——


    不會吧!


    我拉起窗簾,打開窗戶。這裏是公寓三樓,剛好麵對下方的馬路。我探頭往下一看,在白色路燈的映照之下,一道小小的人影佇立在毛毛細雨之中。


    南裏花戀就站在樓下,而且沒有撐傘。


    「笨蛋,你在做什麽!」


    笨蛋是自己才對吧,槍羽指導員!我好歹也是任職於客服中心的電銷達人,居然直到剛剛才發現她站在外麵淋雨!


    於是我丟下手機,從衣櫃抓了一條浴巾衝出房間,拿著家裏最大的雨傘,等不及遲遲不來的電梯,直接沿著階梯衝下樓。


    「嘿、嘿嘿嘿……我還是跑來了……」


    她頂著濕透的頭發傻笑著,我不由分說地將浴巾蓋在她的頭上。以粗暴地來回擦拭,她發出喜不自勝的哀叫。這個小鬼完全不懂別人的心情!


    「你在這裏站多久了?」


    「我到這裏不久,你房間的燈就亮了。」


    意思是至少站了兩個小時?……真是的,洋裝和我的外套全都濕透了,這已經不是透明不透明的問題。到了這個地步,色不色已經不重要了,冷不冷才是重點。我撐起傘阻斷淋在她身上的雨水。


    「那時我雖然搭上回家的電車……可是一想到槍羽先生正在看我的小說,就一直坐立難安。之前外公提過槍羽先生家的住址,所以我就在中途折返了……對不起。我好像跟蹤狂,感覺很惡心吧?」


    「問題不在這裏。你知道自己一直站在雨中會感冒吧?」


    「雨中?」


    語帶詫異的她雙眸綻放著炙熱的光彩。我仿佛產生自己注視著活火山口的錯覺,不禁一怔。


    在雨中站了兩小時的人會有這種眼神嗎?


    我雙手觸碰的,是披著可愛美少女外皮的熱情集合體。即使隔著浴巾,依然無損熱氣傳遞而來,我依稀感受到她腦中澎湃的思緒。白色的熱氣自被雨打濕的纖瘦肩膀緩緩上升。


    「我想寫出更有趣的小說。」


    她抓著我的左右臂。我一個不穩,手中的雨傘便掉在路上,不過她無意就此打住。


    「更有趣、更令人悸動、更快樂、更熱情、更刺激的小說。我想要寫出讓更多人看的小說!」


    「……不能隻當成興趣嗎?」


    麵對年輕的熱情,我報以大人的冷靜。


    「現在跟我當學生的時候大不相同,同人市場也好、小說網站也好,有許多投稿管道。就算不成為職業小說家,也可以讓許多讀者看到自己的作品。」


    我認為


    時代變得比以前更好了。


    最好不要把自己最喜歡的興趣當成工作,我也認同這句教誨。就算是業餘小說家,也可以寫出真正的好作品。所謂在商言商的世界,未必是最認真的世界。


    「我想以小說家為『職業』。」


    然而她的態度卻十分堅定。


    「我想要過著編織故事的生活。想要站上大舞台,持續追求嶄新的作品。知道世界是如何看待我的作品呢?我想知道作品的價值,想被明確地告知作品的價值。是垃圾嗎?還是鑽石呢?現在雖然隻是無用的垃圾……不過我會一直創作,直到它成為閃耀的鑽石。我的作品能不能被世界接受呢——花戀會賭上一生盡力奮戰!」


    一生——


    這句話出自年紀隻有我一半的少女之口。


    真是可笑。


    你懂什麽,小鬼。別太小看人生了。你根本沒經曆過真正的挫折,也不曾靠自己的雙手賺錢。你有過嗎——卯足全力、對自己討厭的人陪笑臉、勉強擠出友好的笑容卻換來「好可怕」的批評,即使如此還是得繼續陪笑。好不容易融入公司,卻多次遇到讓人想辭職的挫折,這就是人生,是你所謂的「一生」。你的一生不過才短短的十五年不是嗎?太微不足道、太微不足一道、太微不足道了……


    盡管如此,卻充滿熱意。


    一字一句,重重地打在我的胸口。


    錯不了,這家夥是認真的。


    因為這是現在的我羨慕得不得了的特質。


    jk身上令我羨慕不已的特質。


    讓一個早已枯竭、早已放棄夢想二十九歲的男人如此豔羨。真是令人好羨慕、好羨慕,恨不得立刻將之扼殺地羨慕……


    可惡……太耀眼了。


    「……我給你一個建議。」


    我一出聲,她立刻挺直腰杆。


    「隻寫自己經曆過的故事。」


    「咦?可是想要體驗異世界幻想故事的話……」


    「這對你來說太早了。光憑空想寫小說,設定和內容不就會像你的作品那樣搖擺不定嗎?你應該鎖定自己能夠具體描述的範圍。」


    不知我是否說中了什麽,她默然不語。


    目前她還無法將自己奔放的思維轉化成具體的文章,所以文字表現以及設定便會流於抽象。


    創造世界的能力。


    落實人物設定的能力。


    小說創作的工具書裏經常寫到「創造個性鮮明的世界以及人物」。看到這段文字,一般人都會解釋成「應該是要構思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點子」,事實上這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就算是稀鬆平常的題材,隻要能钜細靡遺地具體描述,個性會自然而然隨之顯現。


    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


    就像隻寫「刷牙」,那大家都一樣,沒什麽差別。不過刷牙的時候怎麽刷?使用哪一種牙刷?哪一種牙膏?從哪顆牙齒開始刷?何時刷牙?刷幾次?若可以像這樣具體描述,人物就會自行形成個性。


    不過這並不容易。


    我頂多隻能具體描述先前所提的例子,然而專業的作家則可以寫出「牙膏從嘴角流了下來,我卻渾然未覺地到學校上學,牙膏幹掉的痕跡被稍有好感的女同學嘲笑『長白胡子了』,真慘。」這種文章。


    一邊是隻想得到刷牙方式的人。


    另一邊是可以從刷牙的行為創造人物以及劇情的人。


    這種差別,就是區隔專業跟業餘的一堵高牆。


    我直到最後,還是無法突破這道障礙……


    「先從自己身邊的人事物開始寫如何?」


    她低頭沉思片刻,突然抬起頭,雙眸浮現了名叫「好主意!」的星星,隻差沒聽到「叮咚叮咚?」的聲音。


    「若是這樣,我有一個想寫的故事!」


    「怎樣的故事?」


    「高中女生跟成熟的男子墜入情網的故事!」


    「…………」


    …………很好,咬緊牙關。


    「好痛!」


    我的憤怒化作拳頭,直擊她的頭頂。


    「不要一開始就寫真實故事!我不是那個意思!」


    「當、當然會重新設定人物,我不會直接照寫的!」


    明明就痛得盈滿淚水,她卻仍一股腦地逼近我。


    「我一定可以寫出最真實的情感,我有自信作品會比任何人的都有趣!」


    「……這次會改名字吧?」


    「南裏花戀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看那副樣子,阻止她也沒用了。


    而且正如她所言,以自己的親身體驗為題材,確實是相當強大的武器。更何況還是頗為罕見的體驗。


    「我明白了,這樣也好。」


    「一點都不好!」


    「啊?」


    搞什麽啦?從剛剛開始,她就一直話鋒搖擺、情緒起伏,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上你的節奏耶,多替年近三十的大叔想想好嗎?


    然而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是更加殘酷。


    「目前我的經驗值完全不足。隻有一次約會,無法發展成長篇故事,在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


    「也就是說?」


    她像說「是的!」一般,用力點點頭。


    「請擔任我的指導員,協助我寫出有趣的戀愛喜劇。」


    「……」


    我很想出言拒絕,但還是把話吞了進去,我再一次在腦中重組邏輯,準備重新反駁時……我突然醒悟。


    卡關了。


    拒絕她的要求,就等於拒絕為自己的建議負責。鼓勵她「朝夢想前進吧」,卻在將惹麻煩上身之時逃走——這意味著我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難道她早就料到局勢會演變成這種情況,才會讓我看她的小說?


    「……你喔。」


    歎息自雙唇徑自逸出,我的嘴巴呈現苦笑的形狀。雖然內心悔恨不已,奇妙的新鮮感卻也從心底油然而生。沒想到曾經拒絕的告白居然會造成這種結果,到底是在哪個階段選錯選項的?跟她講了電話的時候?提議約會的時候?還是……也罷,別想了。


    體無完膚的「被逆轉勝」。


    反正我的人生本來就不斷地失敗。


    現在增加一場敗績也不算什麽。


    「這是公司命令嗎?」


    她被雨打濕的頭發貼在紅通通的臉頰上,我幫她撥開頭發之後,靜靜詢問。


    「如果是未來的職業作家南裏花戀老師下達的『公司命令』——我願意接受任務,擔任你的指導員。」


    她以手掩口,噗嗤一聲輕笑出聲。


    「槍羽先生對公司命令【那個】真是執著。」


    「因為我是上班族。」


    這孩子應該還無法理解吧。


    所謂的大人,其實是一種不管做什麽都要先找正當理由的生物。


    「不要就算了。」


    「不不不————請多多指教!指導員!」


    我正麵接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衝入我懷中的她。接下來必須跟潛藏於這副青春肉體之中的夢想與熱情格鬥了。不安與希望讓我的身體顫抖,仿佛上戰場前抖擻的戰士。


    看來我跟「指導」兩字注定脫不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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