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港區和六本木,所有人種以及行業齊聚一堂的魔境——


    世界知名的保險業界巨擘「阿卡迪亞保險公司」日本法人總公司大樓,就聳立於這座虛華的都市。


    於櫃台換取入館磁卡之後,我跟渡良瀨一同乘坐電梯。明明是同一間公司的員工,卻需要換取入館磁卡,主要是因為六本木的人使用的是跟我們不一樣的員工識別卡。從這裏也不難看出前線單位跟總公司之間的差別待遇。


    八王子營業部門的員工每個月都要像這樣到總公司開會。表麵上雖然是開會,卻沒有發言的權力,隻能跪地磕頭、接受上級頒布的詔令。嗯,簡單來說就像每個月一次的※參勤交代。(譯注:德川幕府時期規定地方諸侯必須定期前往江戶謁見將軍,用意在於彰顯將軍的權威,同時削弱地方諸侯的財力,減少叛亂的機會。)


    進入位於三十八樓的會議室,已經有不少人在裏麵了。都內的代理店以及營業所也有二十人出席。還沒看到六本木的那些人,他們每次都會遲到。


    我的頂頭上司,也就是營業部課長權田公太郎(48)已經抵達會議室。隻見他板起臉孔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直盯著我。即使目露凶光,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還是跟黃金鼠一樣lovely&charming。真是可愛極了——隻可惜他是我的主管。


    「槍羽,怎麽現在才來?」


    「※對不起,電車擠得不像話。」


    我施展朝日奈流的遲到術,課長卻不吃這一套。(譯注:指電玩《純愛手劄》的人物朝日奈夕子,是個遲到大王,「對不起,電車擠得不像話。」是她常用的藉口。)


    「不準找藉口!聽好了,今天的會議給我老實一點,不要亂說話!」


    這種說法真令人難以接受,講得好像我每次都在開會時大鬧特鬧……雖然上次的會議確實發生了不少事情,不過那次純粹是特例。


    「今天的氣氛跟平常一樣呢。」


    渡良瀨鬆了口氣。


    上次會議在開始之前就彌漫著肅殺的氣息。大阪、名古屋、※愛美琉等等的地方中心也派人參加,六本木方麵更是上自社長、下至幹部全員出席。為了正式宣布村田?米歇爾?大五郎常務所提出的「bigbang?project」,集合了空前絕後的人數。(譯注:電玩《青澀寶貝》的人物永倉愛美琉,仙台人。在此意指仙台中心。)


    不過米歇爾在企畫開始之前就離開公司了。


    被我們的競爭對手環球社挖角。


    而且米歇爾還把我為了這個企畫所培育的新人們一並帶走。那家夥一開始就打著這樣的主意,故意讓八王子落入陷阱。


    然而那家夥的伎倆被高屋敷社長識破了,社長甚至反將他一軍。為了除去覬覦社長寶座的米歇爾,高屋敷社長對環球社放出假情報——「米歇爾具備經營客服中心的知識與經驗」,故意讓對方挖走他。最後當環球社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們立刻解雇了米歇爾。


    我們八王子中心被卷入社長與常務的權力鬥爭之中,不得不在人力嚴重不足的情況下照常工作,應付激增的電話。導致即使企畫已經結束兩個星期,電話的聲音迄今依然縈繞於我們耳邊。


    老實說,當時我真的覺得沒希望了。


    最後之所以能安然過關,主要是有離職夥伴的義氣相挺。


    「前輩,會議要開始囉。」


    渡良瀨的聲音將我沉浸於回憶之海的意識拉回現實。


    六本木這邊的人依序進入房間,直屬事業本部、法人營業部以及廣告宣傳部的部長和課長級主管全員到齊。即使頭銜相同,六本木與八王子的權勢地位也是天差地遠。營業前線的課長甚至連總公司的股長都無法違逆。


    如今營業前線的全體人員同時起立,向他們敬禮致意。六本木小組不帶一絲笑容,徑自坐在我們的正前方。窗邊的現場組,走廊側的六本木。不同陣營分開就座,向來是公司的慣例。


    六本木小組最後現身的人,是一名銀發白胡的高大男人。如同畫中走出來般風流倜儻的優雅熟男,年紀大約六十幾歲。洗煉精悍的外貌頗有外資係企業龍頭的架勢,行為舉止則是流露出中小企業一人社長特有的豪邁。臉頰布滿了深邃的皺紋,也不知道是為了維持企業龍頭的威嚴,抑或單純隻是心情不好。全身上下彌漫著沉重的壓迫感,令人感到坐立難安。


    他就是阿卡迪亞日本法人社長?高屋敷貴道。


    與會人員全體起立,向社長敬禮。


    社長以老鷹般的眼神環視眾人,最後視線停留在我的身上,單邊的臉頰微微往上抽了一下……這算什麽?難道這是微笑?不對,應該是「有沒有好好照顧花戀啊?嗯?」這樣的牽製。隻要碰到跟孫女有關的事情,這位仁兄就會立刻性情大變。


    「今天的會議就此開始。」


    站在正前方的螢幕麵前如此宣布的人,正是直屬事業本部長室田先生。他曾經在八王子待過一段時間,我在新人時期承蒙他諸多照顧。隻見他以一貫清晰響亮的語氣,準備主導會議進行。


    「請稍待片刻,本部長。」


    舉手起身的人是名叫廣井的男子,他是公司的廣告宣傳部長。我私底下都稱呼他為※「王子」。廣井人如其名,是個天庭寬闊、油光滿麵的人,甚至連西裝也閃亮亮的。菁英階級的西裝為什麽充滿了重金屬的元素?難道他是宇宙刑事?(譯注:影射知名製作人廣井王子。)


    「進入會議之前,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


    「請說,廣井宣傳部長。」


    「就是有關上個月執行bigbang?project之際,於八王子中心所發生的越權行為。」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所謂的越權行為指的是什麽,不過見到廣井充滿敵意的眼神之後,就立刻明白了一切。


    他指的是我借用離職員工的力量。


    廣井向來被視為米歇爾的左右手。


    自己的老大被第一線的小嘍囉幹掉,特地前來報仇嗎?真是忠心耿耿,辛苦你了。


    「根據我們的調查結果,基於一名現場指導員的專斷獨行,八王子中心似乎召集並重新雇用了已經離職的兼職員工,甚至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賦予id。」


    「哦,就憑小小的現場指導員?」


    「這可是很嚴重的問題。」


    廣井身旁的兩人出言附和,一聽就知道是在演戲。他們應該也是米歇爾派的吧。


    得到支持之後,廣井繼續說下去:


    「這種私自聘用的行為不但未經人事部的許可,也並未獲得總公司承認,已經逾越現場指導員的權限了。雖然達成了企畫的預定目標,可是若對這種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豈不是無法對其他同仁交代?」


    廣井彷佛威嚇般伸出手掌拍了拍會議桌之後,才重新就座。


    「槍羽指導員,你怎麽說?」


    室井先生以平靜的口吻詢問我。他雖然跟我有些交情,但看來沒打算幫我說話。還是別對他抱有期待吧,他保持中立就已經是萬幸了。


    ——那麽,我該怎麽回答呢?


    「快點道歉,槍羽!」


    左手邊的哈姆太郎低聲說道。


    嗯,這是相當實用的建議。在這種情況下嗆回去也沒有任何好處,還是彎下腰,靜待暴風雨離去吧。


    「前輩……」


    相較之下,右手邊的渡良瀨則是流露出閃閃發光的眼神。她八成期待我會提出帥氣的反駁吧,


    可惜這是過度評價,老實說我隻覺得麻煩——不,不如說是困惑。我在這個後輩的心目中似乎被過度美化了……


    因此,我決定采用哈姆太郎的意見。


    「對不起,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


    我站起身,向正前方的六本木小組欠身致歉。自尊什麽的早就在進公司的第一年就被狗吃了,完全不痛不癢。


    「你以為道歉就沒事了嗎?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下多麽嚴重的大禍!?」


    廣井再度拍桌叫囂。咚咚、咚咚!不是太鼓達人,而是會議桌達人。


    「小小的指導員沒有雇用工作人員的權限,這點不用說也應該知道。結果你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還是說你被大家吹捧為現場的王牌指導員之後,產生了自己很了不起的錯覺?嗯?就憑你這個小小的指導員!」


    開口閉口都是小小的,煩不煩啊……不過還是比開口閉口都是老夫的社長好多了。


    至於那個社長,如今正悠哉悠哉地喝著瓶裝礦泉水,全身上下流露出「與我無關」的氣息。好一隻狡猾的狸貓。


    米歇爾派以外的六本木小組則是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靜觀其變。畢竟這件事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擺明了就是想看好戲。


    廣井的說教以※「再來一首吧,咚!」的氣勢持續下去。(譯注:太鼓達人選曲時的語音效果。)


    「你們這些營業現場的工作人員隻要依照我們的指示行動就好了,結果居然依自己的判斷行事,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不過就是兼職轉正職的小員工,不覺得自己很不要臉嗎?嗯?」


    我頻頻點頭稱是,所有的話都左耳進右耳出。老實說我內心完全不受影響,感覺隻是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情。相較於這個歐吉桑的責備,每天在八王子處理的客訴電話還比較令我頭大。截至目前為止最難以回答的電話是「為什麽你的聲音不是※神穀浩史!」。八王子沒有阿良良木好嗎?(譯注:阿良良木曆為動畫《化物語》的主角,由聲優神穀浩史配音。)


    廣井的語氣愈來愈激昂,夾帶著嗜虐的色彩。


    於是我刻意表現出謹小慎微的模樣,宛如泄了氣的皮球般低下頭,暗自思考今天中午要吃什麽。內心已經全然放空,肚子也空空如也,就跟可羅一樣。嗯,就吃可樂餅便當吧,而且也比較便宜。(譯注:可羅,漫畫《奇天烈大百科》的武士機器人,身體是小型浴桶,名字與可樂餅發音相似,最喜歡的食物也是可樂餅。)


    我原本打算依照這個要領,從頭到尾保持緘默。


    至少在廣井說出那句話之前都是如此。


    「更何況你重新雇用的那些離職員工全都是沒有固定工作的家夥,那些人成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簡而言之就是所謂的尼特族、失業人口,天曉得他們會幹出什麽好事。讓那種人進入血統純正、尊榮高貴的阿卡迪亞,這可是攸關金控公司格調的大問題喔!」


    「────」


    剎那之間,我的理性——乖乖聽訓才是明智之舉——同時原地右轉,朝著相反方向飛奔而出。


    我握緊拳頭,使勁敲在會議桌的桌麵。


    不是咚的一聲,而是當!這道聲音傳遍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


    「不知道是誰因為那些尼特族或是失業人士而死裏逃生!!」


    被我打斷的廣井往後一倒,跌坐在椅子上。


    準備喝水的左右護法手中一鬆,寶特瓶的礦泉水灑落一地。


    等著看好戲的六本木小組,臉上的表情有如槁木死灰。


    現場組則個個為之屏息。


    我知道身邊的哈姆太郎抱著腦袋發出絕望的呻吟,不過我已經停不下來了,我也不想停下來。


    這家夥踩到了我不容他人越界的底線。


    「若沒有那些失業人士的力量,bigbang?project將會在無法達到預期目標的情況下宣告結束。高額的廣告預算付諸東流,導致最後的結算出現巨大赤字,你口中那個『血統純正、尊榮高貴』的公司將會元氣大傷。到時候你能負責嗎?正職的!」


    隻見那個家夥的嘴巴一開一闔,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既然如此,我就繼續搶攻了。連其他人的份一起出一口氣。


    「真要追究的話,你們的老大將不可能實現的企畫強加在現場組的頭上才是最大的原因。結果那個老大怎麽樣了?丟下自己提出的企畫案,潛逃到其他公司去了,不是嗎?你們最應該譴責的人,不是米歇爾才對嗎?」


    「可、可是常務已經負起責任……」


    「並不是!他是在落敗之後卷著尾巴逃走了!而且還棄你們於不顧!」


    廣井鐵青的麵孔上浮現受傷的神情。


    大概被說中心事了吧,想必他心裏一定充滿怨氣。畢竟自己被那個把話說得天花亂墜的小白臉蒙蔽,最後還落得被拋棄的下場。


    我整理衣領,端正姿勢,改以敬語說話。不過語氣還是一樣強烈,我沒有理直氣和的打算。


    「沒錯,我隻是『小小的指導員』,一起工作的同事也隻是『區區的兼職』。小小的,區區的,不過至少我們沒有逃避問題。即使背負強人所難的任務,我們也不會臨陣脫逃。沒有人可以對我們的工作說三道四,哪怕是部長,還是常務,甚至連社長也一樣。」


    會議室裏的冰冷空氣再度降溫,已經達到冰點以下了。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社長身上,觀察社長的反應。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社長輕撫下巴的白胡子,大大地點了點頭。


    「廣井部長,是你輸了啊。」


    「可、可是社長……」


    「這次我們是被已經離職的員工所救——你就謙虛一點,接受這個事實吧。隻要在公司任職一天,就永遠是我們的家人。那些人也好,已經卸任的米歇爾常務也罷,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們……」


    社長溫暖的話語融化了結凍的空氣。


    「還是你打算繼續追究槍羽指導員的過失?既然如此,基於當事人雙方同罪論處的原則,我也不得不追究米歇爾前任常務的責任。然而常務已經辭職,隻好由留在公司的其他人——」


    「絕、絕意無此!」


    廣井和他的左右護法連忙垂首,整個人幾乎快要趴在桌上了。


    「既然社長都這麽說了,我、我也不便繼續追究營業現場的過失。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就讓一切就此了結吧。」


    「——部長已經這麽說了,你呢?」


    社長轉頭看著我。眼神十分嚴厲,跟先前截然不同,而且還隱隱透露出要我就此打住的壓力。


    沒辦法啊……


    反正我隻是小小的社畜,無法違抗上頭的命令。


    我向社長點點頭,以眼神表示同意之後,再度望向廣井。


    「最後向廣告宣傳部長報告一件事。『絕意無此』是錯誤的敬語,正確的用法應該是『絕無此意』。連這麽簡單的敬語都不會使用,看起來部長恐怕無法擔任營業現場的電銷人員呢。」


    「……」


    隻見廣井無力地低著頭,身體動也不動。


    身旁的哈姆太郎如釋重負地擦拭臉上的汗水,而渡良瀨則以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我。別這樣看我好嗎?我會上廁所,也會挖鼻孔,還會瞞著老妹偷看色情動畫。不過最近倒是會盡量避開跟女高中生有關的作品就是了……


    之後會議順利進行。


    室井先生說明著下個月的目標有效合約數、預定來電數、刊登廣告的媒體以


    及電視廣告播放時間等等項目。六本木小組方麵偶爾會提出質疑,這時就由各部門的負責人以平靜的語氣加以答覆。現場氣氛一片祥和,彷佛早已寫好了劇本。像米歇爾那種沒事帶顆炸彈進來的家夥畢竟很少見——也最好別再出現了,基本上會議是愈無聊愈好。


    就在我望著顯示次月業績目標的螢幕發呆的時候,突然注意到有人正注視著我。


    我轉動眼珠搜尋視線的主人,結果在六本木小組當中發現一個生麵孔。


    那是一名五官深邃的男子,長相頗有演員的氣息,感覺會在大河劇中飾演知名武將的角色。不是智將,而是身經百戰的鬥將——他帶有那種風格。臉上的表情充滿精力,全身更是散發著「我是為了工作而活喔!」的氣氛,不過戴在臉上的黑框眼鏡還挺時髦的,替他的形象大大加分。


    如今鏡片之後的瞳孔鎖定在我身上,彷佛在打量什麽有趣的事物。


    ……現在是怎樣?


    應該說,他是誰啊?


    從席次來判斷,他應該是部長或是次長等級的人物。不過我卻對他的長相毫無印象。


    年紀落在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也就是所謂的※「泡沬世代」。老實說我對那個世代的人沒什麽好印象,我們這些一九八七年之後出生的人總是被他們戲稱為「寬鬆世代」,而且那個世代的人迄今依然將這種蔑稱掛在嘴邊。真是夠了,不要針對我,去跟政治家抱怨吧。而且選出那些糟糕政治家的人,不正是你們嗎?(編注:泡沫世代,在1987年到1991年泡沫經濟期間就職的人;寬鬆世代,接受2002年起日本政府推行「寬鬆教育」的一代人。)


    就在我的注意力被那名男子吸引的期間,會議宣告結束。


    「——各位,這個月也請多多指教。」


    隨著室井先生照本宣科的總結,全體人員同時行禮。不過目前還沒有人離席。首先離開會議室的人向來是高屋敷天皇——不對,高屋敷社長,這是公司不成文的規定。


    在全體人員默默等待之中,社長自座位緩緩起身。隻見他籲了口長長的氣,喀喀作響地轉動脖子,之後又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將剩餘的礦泉水一飲而盡!總之就是極盡可能地慢慢來,令人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你不回去的話,我們都走不了欸……


    等到社長終於朝著出口走去,全體人員立即起身向社長的背影行禮。


    結果社長在部屬事先開啟的大門前突然停下腳步。


    社長轉頭望向後方的視線,直接落在我的身上。


    「槍羽指導員,等一下到社長室報到。」


    ……又來了……


    我不禁仰天長歎,現場的視線再度聚集而來。驚訝的表情、懷疑的眼神、跟身旁的人交頭接耳。大家的反應不盡相同,卻都沒安什麽好心眼。唯二的例外是渡良瀨不安的神情,以及時髦眼鏡饒富興味的眼光。


    不過這也難怪。


    畢竟直接被社長點名的現場組人員,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大家一定覺得我享有特殊待遇吧。


    一旦知道這份「特殊待遇」的緣由,鐵定會在公司內部形成一股風暴。


    社長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我聽到其他人竊竊私語。


    「那個槍男是哪裏讓社長中意了?」


    ……不要叫我槍男。


    而且社長並沒有中意我。


    事實上我是社長在這個世界上最痛恨的人。


    奪走寶貝孫女的芳心,令他恨不得親手大卸八塊的渣男。


    這就是我。


    ※ ※ ※


    我倒是不怎麽排斥前往社長室報到。


    差不多十坪左右的大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連桌腳都是玻璃製成的矮桌,周圍環繞著真皮製的沙發組。想必應該是國外知名的廠牌,不過我隻能以「就是經常在高級住宅的大廳見到的那種」來形容這組沙發。事實上我也沒機會坐到它,畢竟我不是訪客或是高級幹部。小職員沒有在社長室坐下來的資格,我今天也在社長麵前罰站。


    不過吸引我注意的不是沙發,而是幾乎塞滿左邊櫃子的收藏品。除了郵票、錢幣、路亞以及模型之類的成年人嗜好品以外,還擺放了許多懷舊玩具,這部分令我大感興趣。其中包括了昭和時期的尪仔標、彈珠和陀螺,甚至連屬於我這個世代的四驅車、溜溜球、咬人婆婆、電光快車俠、bb戰士和戰鬥鉛筆這些珍稀逸品都有,為數眾多。上次來報到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多種,看來社長似乎會定期更新櫃子的收藏品。雖然不知道是為了誰而展示的,不過這樣子很好,繼續保持。


    「——好了,槍羽。就先聽聽例行任務的『定期報告』吧。」


    威嚴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若沒有這個老頭子攪局,這裏就是最完美的博物館了……可惜社長跟社長室是一體的,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沒有特殊變化,我依然和她維持純潔的男女交往。」


    「毫無進展?」


    「沒有。」


    如此回答之後,社長輕撫白色的胡須,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老夫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焦急,心情相當複雜。」


    就祖父的角色而言,會有「不希望寶貝孫女被搶走」的心情再正常不過,但應該又同時存在「想要實現孫女的願望」這種心情吧。孫女控真的是一種麻煩的生物。


    「說到這個,我今天早上在車站的月台遇見她囉,她跟兩個朋友在一起。」


    「嗯,她說今天學校舉行職業體驗。我們那個年代沒有這麽了不起的玩意兒,現在的學生可真辛苦。」


    社長念高中的時候,應該是一九七〇年代吧?我是千禧世代前期升上高中的,當時職業體驗已經廣為實施了……


    我突然感到好奇,於是便試著開口詢問:


    「不知道社長對您孫女未來的出路有什麽想法?」


    「當然要念大學。哪一間都行,隻要是在通勤範圍內的一流大學都可以。她的成績不錯,應該不成問題。」


    乍聽之下社長似乎挺開明的,卻偷偷加上「不能獨自在外租屋」以及「非一流大學不可」的但書,果然是這老頭的一貫作風。


    「之後呢?」


    「之後?誰知道呢,我們還沒考慮到那麽遠。她說她想成為小說家,不過那種工作……」


    社長苦澀的語氣讓我有所領悟。


    看來這老頭似乎不怎麽能接受孫女的夢想。


    就這點而言,我真的無法苛責社長,畢竟能夠成為作家的人屈指可數。就算真的成為作家,能夠一直靠爬格子吃飯的人更是少數中的少數。疼愛孫女的社長會想阻止她成為作家,這點我非常能理解。


    不過我可是她的「指導員」。


    即使能力有限,我也必須提供後方支援。


    「就我個人看來,她頗有這方麵的天賦。趁還是學生的時候讓她挑戰看看,我認為也是不錯的選擇。」


    「光是『頗有天賦』還遠遠不行!」


    社長突然發起了脾氣。


    語氣更是異常激動。


    「所謂的天賦,是要多到滿出來才行。要有近乎異常的執著、不理性的執念,這才能稱之為天賦。花戀是萬中選一的天才嗎?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怪物嗎?到底是怎樣?」


    「我不知道。」


    麵對社長來勢洶洶的問話,我聳了聳肩膀。他的說法實在太極端了。每個作家都是天才嗎?根本不可能。若大家都是天才,那他們理應都會成為暢銷作家。賣不好或是無趣的


    作品等於不存在,也不會有作家靈感枯竭或是寫不出東西了。世界上不斷出現沒沒無聞的作家寫出暢銷大作的例子,相反地,也有熱潮過去後就此消失的作家。


    天賦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我想培養她的「實力」,而不是倚靠所謂的天賦。


    「她才剛接觸寫作,一切都剛開始不是嗎?」


    社長不發一語,又開始輕撫他的胡須,不過動作比先前粗暴許多。抿成一直線的嘴角右側微微一挑,看起來心情很是不快。


    「槍羽,你有個新的『公司命令』。」


    「……願聞其詳。」


    「盡可能在起步的階段就測出她的天賦,讓我看見成果,我需要一個有形的證明。」


    「誠如先前所言,她才剛開始從事寫作,就算要設法獲得獎項,也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一記鐵拳咚地打在桌上。書桌小朋友今天一直挨打,真是令人同情。


    「想辦法讓她得獎,不就是指導員的責任嗎?」


    出、出現了~無視現實強人所難先生!


    bigbang?project的時候也是這樣,經營者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對於員工的價值不是過度低估(=降低人事成本),就是過度高估(=不合理的要求)。「雖然是我下達的命令,不過如果失敗,你要為此負責!失敗的責任是你的!成功的功勞是我的!」。這些人簡直就是矛盾與※剛田主義的集合體。(譯注:漫畫哆啦a夢的角色剛田武(胖虎)的中心思想,源自「你的東西是我的,我的東西還是我的。」之經典台詞。)


    不過我無法反抗。


    名為薪水的鎖鏈,牢牢地束縛著我。


    「具體而言,應該相當於初賽入圍的意思吧。」


    「就是這樣,想辦法入圍吧。若無法過關,就視同她沒有寫作的天賦。」


    「……我明白了。」


    我歎了口氣,接下這份工作。


    反正遲早也要設定目標,首先通過初賽倒也適合。


    社長鬆開拳頭,整個人往後靠著椅背。隻見他仰望天花板喃喃自語,似乎勾起了腦海中某種遙遠的回憶。


    「……高不成低不就的天賦才是最棘手的……」


    語氣參雜了些許沉痛。不是憤怒,也不是焦躁,而是悔恨——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社長過去從未外顯的情感。


    不過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顯露於形的陰沉很快地消失無蹤,社長重拾大企業領導人應有的神情,端正坐姿直視著我。


    「槍羽指導員,還有另一件事必須知會你一聲。八王子中心負責人將有異動,正式的命令明天才會發布。」


    「喔,這樣啊。」


    史上無敵超級霹靂無關痛癢怎樣都好的情報。中心負責人,顧名思義是地方中心的長官,不過平常幾乎都待在六本木。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跟中心負責人見麵是什麽時候了。而且中心負責人的職權跟營業部門沒什麽交集,也沒必要溝通接觸。


    「百目鬼亙,今年四十九歲。曾經擔任關西分社的總務部長,是個優秀的人才。最近才轉調至總公司,你應該沒見過他吧?」


    「該不會是戴著時髦黑框眼鏡的那位吧?」


    我提起先前在會議中盯著我看的那名男子,社長點了點頭。連這個難伺候的老頭子都認為對方十分優秀,看來此人應該頗有兩把刷子。


    「我已經跟他提起你了。他對你讓米歇爾吃癟的事跡相當感興趣,還說很期待跟你共事呢。」


    「共事?這話怎麽說?」


    「百目鬼老弟幹勁十足,往後將常駐於八王子中心。」


    「……咦咦咦……」


    何必這樣呢?不要那麽認真啦……


    乖乖待在六本木擺官架子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跑到八王子?想接觸大自然嗎?三天就會膩了喔?因為這裏除了大自然,什麽都沒有。


    「我派給他一個任務。」


    「任務?」


    「營業現場的所有員工當中,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事關機密,希望你千萬不要泄露此事。」


    是哦。那還是別告訴我好了。


    還來不及如此表示,這位爺爺就徑自開口了。我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嗎?


    「本公司的客戶資料似乎遭到外泄了。」


    「……什麽?」


    原本處於半重聽狀態的聽覺頓時敏銳了起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真有此事,將會是非常嚴重的問題,絕對不是可以關起門來解決的事。


    「公司內部有人秘密呈報。當然,目前還隻是懷疑的階段,也有可能是單純的中傷或是惡作劇。不過事關重大,不能置之不理。」


    這是當然的,畢竟保險公司的第一要務就是信用。萬一讓客戶提供的個人資料外流出去,絕對會重創公司的企業形象。累積信用需要漫長的時間,信用破產卻往往發生在一夕之間。


    就是因為這樣,管理個資是非常嚴肅的問題。工作人員使用的電腦完全沒有usb或是sd卡之類的接頭,嚴守物理性的封印。若將未經登錄的器具接上公司n,就會跳出錯誤訊息。若有人想將公司內部的筆電或是平板電腦攜帶出去,設於出入口的保全係統就會發出嗶嗶嗶的聲音。


    不過真的要把資料弄出去,基本上還是有辦法的。直接衝過保全係統的探測門固然是方法之一;或者采用更原始的方法,將電腦從窗戶丟出去,找個人在外麵伸手接住也行……無論哪一種,都絕對不會是臨時起意,是計畫性的犯罪。


    「不過為什麽選在八王子進行調查?」


    「因為客戶的資料庫放在八王子的伺服器。」


    「八王子?不會吧!」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一直以為資料庫在六本木。


    「也難怪你會驚訝。老夫當上社長之後,就基於保密原則,暗中將資料庫從六本木移往八王子。知道這件事的人隻有部長級以上的幹部。」


    我感到眉心一熱。


    「意思是社長認為犯人在八王子?」


    「這也未必,畢竟也存在著從外部入侵係統的可能性。委外承包的伺服器管理者或是當初建構係統的工程師也有嫌疑。若犯人是公司內部的員工,擁有資料庫閱覽權限的人員——也就是層級在指導員以上的幹部——包括已離職的員工——都涉有重嫌。」


    「……原來如此。」


    這麽說來,我也是嫌疑人之一囉?法克。


    「百目鬼中心負責人的任務就是厘清這樁問題的真相。他才剛來東京,卻主動承接這個艱難的任務。到時候必須一一過濾伺服器的登入紀錄,這可是相當累人的工作喔。」


    「的確很辛苦。」


    居然自己主動找罪受,關西的菁英都是被虐狂嗎?


    「他帶領的調查組將於下星期進駐八王子,到時好好迎接他們吧。」


    既然是這麽回事,我也隻能乖乖聽命了。


    社長往前探出壯碩的上半身,herman miller的高級辦公椅頓時嘎吱作響。


    「我再強調一次,這是最高機密,連你的主管都不知道。這點務必牢記在心。」


    「看來又是一件苦差事。」


    我歎了口氣。保守秘密向來不是我的強項。


    「好好協助百目鬼吧。交給你了,槍羽。」


    「……是。」


    又被委以難題了。


    總覺得這間公司從上


    到下,好像都把我當成工具人……


    ※ ※ ※


    吃飽睡睡飽吃的雛菜。


    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適合形容我的妹妹槍羽雛菜了。


    她非常貪吃,主要以零食為主。其中尤其喜歡洋芋片,最近愛上了※「酸叭姆久」。嘴巴上雖然叫著「嗚哇這個好酸、這是什麽?酸死了、好酸好酸」,卻總是吃得不亦樂乎。(譯注:すつぱムーチヨ,日本湖池屋推出的洋芋片,每一種口味都是酸的。)


    她也很愛睡懶覺,待在家裏時總是窩在客廳的l型沙發,裹著毛毯或毛巾被滾來滾去,盡其所能地發懶。


    雛菜這個名字是老爸取的。


    當時中學二年級的我很反對老爸的命名方式。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跟老爸的對話。


    『老爸,雛不是幼小或是稚嫩的意思嗎?』


    『沒錯,怎樣?』


    『那她長大之後怎麽辦?五、六十歲的時候還叫「雛」,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一點都不奇怪。就算變成歐巴桑或老太婆,雛也永遠是你的妹妹、我的女兒。』


    老爸說話的時候很少這麽精辟,迄今我依然這麽覺得。


    即使我現在成了二十九歲的大叔,雛也變成十四歲的中學生,但她果然還是以前那個妹妹。我想就算變成七十歲和五十五歲,我們的關係也不會改變。


    因此星期天的槍羽家就變成這副模樣。


    「那個jk出現也有個唯一的好處嘛——」


    我永遠的妹妹趴在沙發上把玩手機之餘,還不忘蹺起腳腳晃來晃去,並開口說話。至於我則直接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閱讀文庫本。後腦剛好枕著雛的屁股,軟綿綿的非常舒服。


    「那就是老哥星期天也會待在家裏。」


    大概七月之前,我習慣在每個星期天去網咖看漫畫或是小說,以便攝取社畜生活中容易欠缺的故事成分及阿宅成分。


    自從擔任南裏花戀在小說創作方麵的指導員之後,就改掉這個習慣了。


    她每個星期天都會來我們家,現在我正在等她出現。


    「不過有必要特地在家裏指導嗎?不能透過網路嗎?」


    「網路當然也有。」


    她曾經在上班日的深夜透過網路將作品傳送過來,然後我用skype告知讀後感。不過我要上班,她要上學,因此那隻是「偶一為之」。


    「那星期天也也那樣不就好了!根本不必見麵呀!」


    「人家都說當麵指導的效果比較好。」


    「騙人騙人騙人!那個jk隻是想跟老哥黏在一起而已!她隻想把胸部貼在老哥身上!」


    「……你到底把她當成什麽了?」


    「情色的集合體。」


    老妹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後就爬了起來。失去充當枕頭的屁股,可憐的老哥隻能倒在地上。


    「我知道老哥喜歡大胸部的女人,這點從沙樹身上就看得出來,不過也用不著跟jk交往吧?難道我不行嗎?」


    什麽東西不行?不行的不行還是不行?……完全搞不懂老妹到底想說什麽。慢著,她該不會是那個意思吧?橫豎都是悖德的行為,與其選擇jk,不如跟妹妹近親相奸?老妹的心情差到連道德良知都沒了嗎?


    這種時候,就是這家夥上場的時候了。


    「拿去咬幾口,打起精神吧。」


    我從口袋裏麵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蘋果卡,麵額三千元。


    本來想給她五千左右的卡,最後還是硬起心腸了……我會不會太嚴格了?不過老妹啊,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你現在可能對我這個老哥懷恨在心,不過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兄的苦心。


    隻見雛嘟起嘴巴。


    「老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心情會跟課金數字成正比?」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如果沒抽中想要的卡,課再多也是白搭。」


    話雖如此,老妹還是立刻以手機的鏡頭掃瞄卡片編號,id當場增加了三千元的額度。完全不需要一個個輸入編號,真是愈來愈方便了。


    「祝你抽到ssr。」


    「嗯。」


    「還有老哥我並不是巨乳控。」


    「嗯嗯?」


    這時對講機的鈴聲響起。


    「……來了。」


    無視身後傳來老妹低氣壓的喃喃自語,我徑自走向玄關。


    首先解除門鎖,轉動把手。將大門拉開到可以辨識來客的程度之後,她笑咪咪的臉蛋自門縫映入眼簾。


    「附近沒有其他人吧?」


    「沒有。」


    低聲交談之後,我又稍微打開大門,讓她的身體從勉強可以通過的縫隙滑進屋內。接著立刻關起大門,鎖上門鎖。


    經過這麽多步驟之後,才終於得以互相打招呼。


    「槍羽先生午安!」


    「嗯,午安。」


    為了不讓左鄰右舍發現,我每次都像這樣如臨大敵。其實就算真的被撞見,大不了對外宣稱她是「雛的朋友」就好,但小心一點總是比較妥當。


    今天她還是穿著學校的製服,不過黑發上係的兩條緞帶,款式跟平常上學時不太一樣,而且還別上小小的發夾,看起來像白色的羽毛似的。她曾經表示專注於小地方的變化向來是她的信條,還說過「如何在校規的範圍內讓自己變得更可愛是勝負關鍵」。女高中生也滿辛苦的。


    隻見她背著一個托特包,看起來似乎頗為吃力。除了電腦和文具之外,我還看到裝著保鮮盒的紙袋,多半是特地做給我們吃的。


    「拿來,我幫你背。」


    「哇,謝謝!」


    帶著她一起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的老妹正背對著我們玩手遊。她瘦小的背影透露出打死我也不跟jk說話的意誌,就跟岩石一樣堅定。


    大戰開打了。


    「小雛,你好。」


    「不要叫我小雛。」


    雛沒好氣地展開反擊。


    不過毫發無傷的jk湊到雛身後,指尖輕戳她的側腹。雛垂到地上的長發頓時隨著動作跳了起來。


    「我今天特地做了小雛最喜歡的蘆筍培根卷喔。」


    「我一點都不喜歡。」


    「甜點是烤布蕾。略帶苦味的焦糖又酥又脆,裏麵則是入~~口即化,很好吃喔!」


    「……我又不喜歡吃。」


    嘴上雖然這麽說,小雛還是朝著托特包瞥了兩眼。眼見機不可失,她立刻看準雛的側腹搔起癢。結果雛發出一聲可愛的驚呼,手機頓時掉在地上。


    「你這個色情jk做什麽啦!我差點就完美過關了說!」


    「節奏遊戲嗎?我超級擅長的喔。」


    老妹冷笑一聲。


    「哼,胸部那麽大,抓得到節奏才怪。」


    沒有人會用胸部打節奏吧……?


    「手機借我,我幫你報仇。」


    於是雛將手機遞給笑容滿麵的她。


    「給你試試看啊?胸部變形可不關我的事。」


    將手機放在桌上之後,她端正坐姿。隻見她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在吐氣的時候放鬆肩膀,將全身的力氣集中在指尖。相當驚人的集中力。此時此刻流轉於她身邊的空氣,已經無異於古流武術達人了。隻是個節奏遊戲,不用那麽認真吧?


    樂聲自手機傳出。


    熊本民謠。


    這是曾經重挫雛,讓


    她大喊「過不了啦——!」的超難曲目。


    隻見她隨著音樂,依序打出精準無比的節奏。perfect、perfect、perfect,螢幕顯示的連擊數迅速增加,雛叼在口中的洋芋片頓時掉在沙發上。


    精準確實的高速動作,宛如外科密醫的開刀手法,更像天才鋼琴家的演奏。身體連一厘米也沒移動,胸部別說變形了,甚至連晃也不晃一下。指尖就像觸手般輕柔靈巧地滑過畫麵。這家夥是※什麽老師嗎?(編注:指漫畫《暗殺教室》的殺老師。)


    「——小女子獻醜了。」


    一曲結束之後,她交還的手機蛋幕顯示「fullbo」的字樣。


    「你好強啊。」


    我代替彷佛被黑暗吞噬,不發一語的老妹讚揚她的表現。


    「你很會玩節奏遊戲嗎?」


    「是的,我從小就開始玩了。」


    我也是從小就接觸這類遊戲,卻總是玩不好。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曾經跑到購入ps的同學家玩※「動感小子」,這是我的第一個節奏遊戲。我最喜歡切切洋蔥大師,還記得小時候經常在筆記本塗鴉呢。


    「你應該不知道動感小子吧?」


    「嗯,沒聽過。」


    我想也是。二〇〇一年出生的人第一個玩的節奏遊戲應該是jubeat或是project diva之類的吧。


    「我第一個玩的節奏遊戲是bm98。」(編注:動感小子為sony於1996年推出的第一款節奏遊戲;jubeat為konami在2006年研發的街機音樂遊戲;project diva是seg於2009年發售的初音未來第一款作品;bm98是1998年やねうらお與nbk研發的音樂遊戲。)


    「為啥啊!?!?!?」


    感覺自己被全力吐槽了。


    好懷念、好懷念喔,超級懷念的啦——!中學時期曾經跟朋友偷偷溜進電腦教室玩這款遊戲!我們還卯起來敲擊鍵盤左下方的按鍵,上麵的字跡幾乎快看不見了!不知道※paraoka和aym和shiro現在怎樣了?yaneura王倒是會在電王戰看見就是了!(譯注:paraoka、aym和しろ皆是bm98盛行時期著名的作曲家,やねうら王是bm98的製作人之一やねうらお,以當時使用的名字開發的將棋軟體,曾在與職業棋士對決的「電王戰」中以不讓子的情況取勝。)


    「怎麽會從女高中生的口中聽到bm98這個詞匯啊……」


    「因為祖父的電腦裏麵剛好有這個軟體。」


    敝公司的社長真是熱血收集狂。可惡,對那個死老頭的好感度不小心上升了。


    大受驚嚇的哥哥身邊,有個呆若木雞的妹妹。她身為課金黨的自尊碎滿地……不對,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尊那種東西吧……


    「小雛,是我贏了吧?」


    「我、我又沒跟你比賽,沒有輸贏的問題!」


    「現在可以允許我稱呼你為小雛了嗎?」


    明明是疑問句、明明臉上堆滿了笑容,卻充滿了不容他人拒絕的壓迫感。


    「……如、如果布蕾夠好吃的話,倒、倒是可以考慮看看。」


    經過苦澀的沉默之後,雛展現了最後的抵抗。


    於是她從托特包之中拿出紙袋,然後將盛裝在小型白色容器之中、視覺效果一流的金黃色甜點遞給了雛。酥脆的焦糖平鋪在微微顫動的奶酪表麵……這怎麽可能會難吃?光是看一眼,蛋黃的濃鬱香氣就彷佛在口中擴散了。夾雜在香草特有的甜香之中若有似無的味道,是白蘭地嗎?居然還有這種隱藏版風味。


    「這、這種東西便利商店也買得到。日本大型企業傾盡全力開發的甜點絕對比這個好吃多了。」


    我家老妹繼續在嘴上負隅頑抗,不過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動,她彷佛著了魔似地拿起湯匙。薄薄的焦糖伴隨些許清脆的聲響碎裂,濃稠滑嫩的布蕾宛如牽絲的乳酪被湯匙高高舀起……快點吃啦,雛。我也想吃的說。


    富含香草顆粒的奶酪被送進雛的口中。


    「……嗯、嗯、嗯!」


    「怎麽樣小雛?好吃嗎?」


    雛繃緊臉頰,說什麽都不讓任何一條表情神經產生反應,然而嘴角卻逐漸失守。隻見她含著湯匙,雙唇呈現波浪狀,看起像不停舔著棒棒糖。


    「嗯嘛……嗯嘛、嗯嘛、嗯嘛……」


    「嗯嘛?」


    「嗯嘛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老哥是屬於我的啊啊啊啊!!嗯嘛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嗯嘛啊啊啊啊啊!!」


    強烈的自我矛盾造成情感崩潰,雛站了起來。相準了jk的大腿施展犀利的下段踢之後,雛趁隙搜刮剩餘的焦糖布蕾躲進自己的房間……我的布蕾呢!?


    「嗯,還差最後的臨門一腳或是兩腳……」


    輕撫大腿的同時,她露出無奈的苦笑。非但並未氣餒,反而顯露下次一定要成功的氣勢。


    強敵出現。


    連我家老妹都落得狼狽而逃的下場。


    我真的有本事化解這個jk的連番猛攻嗎?


    ※ ※ ※


    甜點雖然被雛菜搶走了,不過還有午餐的多層木盒。


    雖然說是午餐,菜色卻十分豪華,不比高級飯店的晚餐遜色。其中包括淋上蘿卜泥的炸名古屋交趾雞、炙燒牛肉佐山葵醬,還有包了煮熟小番茄所製成的肉丸等等,都是經過「花戀巧思」調整的常見料理。以蘆筍培根卷來說,裏麵包了起司,微微融化後口感無比濃鬱。培根的油脂跟起司偏鹹的風味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口咬下蘆筍在口中擴散的清甜……咕喔喔!之後扒進口中的白飯也很好吃!光是蘆筍就快要讓我升天了,你聽到了嗎?小學時期嫌蘆筍草味太重的我。


    唯一的難處就是會吃太多。口味固然一流,但份量也是一流,若要我全部解決,恐怕會發出喜悅的哀鳴。今天尤其誇張,已經不隻是很撐,根本就滿到喉嚨了。


    「剩下的料理我會移到盤子裏,包上保鮮膜,請讓小雛當晚餐吧。」


    她在廚房裏麵收拾善後,手腳相當俐落。舉凡餐具的擺放位置全都很清楚,完全不需要我開口。明明一個星期才來一次,卻儼然幹練的主婦。這就是所謂的「通勤妻」吧。總覺得好像已經是既定事實了。


    填飽肚子之後,就該辦「正事」了。


    她隔著放在矮桌上的電腦坐在我的對麵,稍微欠身行禮,說了聲「請多指教」,好像在下棋一樣。老實說我覺得過於拘謹了,不過她向來對禮數和形式相當重視,這點從她星期天還穿著製服來訪就看得出來——雖然裙子短了點,就當作沒看見吧。


    「前陣子社長跟我談過了,他希望你盡快入圍初賽。」


    「外公也真是的,我已經叫他別這樣了……」


    沮喪之餘,她的上半身微微前傾。被地心引力吸引的胸部集中在一處,隔著胸罩形成兩個釣鍾的形狀。真是的,就跟你說別這樣了……


    「先不管社長的說法,這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目標喔?」


    所有的投稿新人,都會以「入圍初賽」為首要之務。


    初賽的入圍與否代表的意義可說天差地遠。這點我有經驗,所以非常清楚。當自己不斷在初賽就被淘汰的情況下,就會開始疑神疑鬼是否發生意外——「稿子真的寄到了嗎?」「該不會評審連看都沒看吧?」,或者是陷入「該不會我的寫法從一開始就很奇怪……」這類自我懷疑。這段時期也會多方涉獵寫作秘笈


    。某本書上麵寫著「最重要的是角色!」,於是我充滿鬥誌地決定創作非常有個性的角色,結果初賽就被淘汰。另一本書寫著「最重要的是劇情」,我又心想「果然不是角色,而是劇情!」,結果針對故事大綱斟酌再斟酌之後還是慘遭淘汰。後來又有一本書寫「最後隻能靠運氣」,於是我每天都到附近的神社祈願,結果還是被淘汰。可惡,給我記住。


    以電腦搜尋之後,她發出「唔——」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可愛。


    「新人獎真的好多喔,該參加哪一個才好?」


    「有兩個方向,不是以耗費許多時日的嘔心瀝血之作參加最想出道的新人獎,不然就是盡量多寫幾部作品,分別投稿截稿日期比較近的新人獎。你有沒有屬意哪個係列,有『想在這家出版社出道』的想法?」


    「沒什麽特定的目標。」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基本上她是不分大小眾,各種類型的書都有涉獵的濫讀派,對於想在哪一家出版社推出第一部作品,也沒有特別的堅持。


    「既然如此,就采取第二種方針,挑選截稿日較近的新人獎依序投稿吧。」


    若要達成社長入圍初賽的目標,這的確是一條捷徑,而且也比較適合寫作速度奇快的她。


    大致搜尋之後,我們找到了三個新人獎。


    【女力網路小說大獎 九月底截稿】


    【少女心網路娛樂大獎 十月十五日截稿】


    【※帕琪檸檬網路小說大獎 十一月四日截稿】(譯注:帕琪檸檬為作者另一部作品《我女友與青梅竹馬的慘烈修羅場》的月刊名稱。)


    所有的新人獎都冠上「網路」的字眼,跟我投稿的年代大不相同,令人感受到時代的差距。這已經成為常態了嗎?真是恍如隔世。


    「大概是每隔兩個星期就要投稿一份新作品的頻率。一個多月的時間必須寫出三部作品,有點吃力就是了。」


    你覺得如何?我打量著她的麵孔,發現她的表情充滿了力量,彷佛盛夏的太陽般耀眼。年輕真好——爆炸吧。


    「雖然我從來不曾一個月寫出三部作品,不過我想挑戰看看!」


    她都這麽說了,我當然沒有異議,隻能舍命陪君子了。


    不過還是得先提醒她可能遇到的風險。


    「這三種新人獎都是透過網路上的投稿網站徵選的。雖然最後是由專業的編輯評比,不過既然是投稿網站,作品也會被一般讀者看到,而且他們還會留下感想。」


    「感想……」


    她擱在大腿上的雙手握拳,似乎有些緊張。


    讀者的反應未必是正麵的,其中也會出現惡毒的評論吧。這些評論有時候會讓作者失去創作的熱情,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作者麵對讀者的謾罵之際回以唇槍舌戰,結果狀況一發不可收拾。類似的案例時有耳聞。


    盡管如此,隻要讀者願意撥出時間閱讀作品,我就已經足夠感謝。


    讀者可能會指出我看不到的盲點,而且最重要的是,讀者的感想將會成為創作的原動力。


    「你需要一顆堅強的心,就算遭受嚴厲的批判也絕不氣餒。有所覺悟了嗎?」


    麵對我的詢問,她不禁低下頭,看起來似乎有些遲疑。


    隻見她的指尖輕輕捏著製服短裙的折線,之後鬆開雙手,抬起頭來。


    「隻要槍羽先生在花戀身邊就沒問題。」


    靦腆的微笑讓我在一瞬間為之語塞。


    「……別把責任轉嫁到我身上,太沉重了。」


    「才沒有呢,人家是想跟槍羽先生永遠在一起!」


    「更沉重了啦!」


    這家夥的告白不但威猛沉重,而且還直接命中要害……看似不痛不癢的刺拳,其實是※銀河巨炮;不是※美拉,而是美拉柔馬。(譯注:銀河巨炮出自漫畫《熱拳本色》角色劍崎順的絕招。電玩《勇者鬥惡龍》的魔法名稱,美拉是一般的火球術,美拉柔馬是最高等的火球術。)


    「二十九歲上班族認知的『喜歡』,跟你們這些十幾歲的高中生是截然不同的。」


    「為什麽?……明明人家就是這麽喜歡槍羽先生。」


    「……」


    就是這樣,就是這點不一樣啊。


    不要一派輕鬆地說出這麽沉重的告白。


    而且還用有點鬧別扭的語氣,實在太狡猾了。


    「不是喜歡程度的問題。十五歲的人不管做什麽,都可以當成青春的回憶,就算失戀也一樣,然而到了二十九歲,每件事情都無可挽回了。」


    「所以二十二歲就可以嗎?」


    「二十二歲?我不知道這個數字是怎麽冒出來的,不過既然彼此都是成年人……」


    話才說到一半,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瞪了我一眼,別過頭去。


    「我先說,我跟渡良瀨之間沒什麽。」


    「花戀什麽也沒說。」


    「我跟她在同一間公司上班,一起搭個電車也很正常。」


    「花戀什麽也沒說。」


    ……這個jk……


    也罷,換個話題吧。


    「倒是你搭那麽擠的電車,真的沒問題嗎?」


    「是指哪方麵會有問題?」


    「就是……癡漢之類的。」


    「嘿嘿,這倒是不必擔心。」


    說到這裏,她從裙子的口袋中拿出安全別針。


    「如果有人蠢蠢欲動,就用這個刺他,對方馬上就會縮手唷。」


    了不起,現在的高中女生真是堅強。


    「學校的學姊傳授了許多防範的方法,畢竟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容易被盯上。」


    「是哦,真是不錯的學姊。」


    「說到這個,聽說渡良瀨綾小姐也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耶。」


    「…………」


    話題怎麽又兜回來了?喂。


    不過她怎麽連這種事都知道?八成是那個社長在家裏提起的吧。自家員工的戀愛八卦真的那麽有趣嗎!?……嗯,他一定覺得很有趣。


    閑聊就到此打住吧,否則這種微妙的氣氛實在讓人坐立不安。說不定還會被躲在隔壁房間的老妹聽見。


    「就先從投給九月底截稿的『女力』那份原稿開始吧。之前我用電子郵件要你修改草案,目前進度如何?」


    「是,目前隻完成一半。」


    「那就繼續寫下去吧,我趁這段時間看一下人物設定。今天定案之後,明天就可以開始創作了。」


    「知道了!」


    她神采奕奕地應了一聲,立刻開始敲起鍵盤。速度依舊快得嚇人,按鍵聲幾乎沒停過。她很快就進入故事的世界中,完全不見方才閑聊的影響。


    有了具體的目標之後,似乎更能燃燒熱情。


    在遇到我之前,她從未讓其他人看過自己的小說,這次網路投稿也是頭一遭。想要跟別人分享作品的渴望,絕對會轉化為強烈的動機。


    「…………」


    ……真是令人羨慕……


    我投稿新人獎大約是在二〇〇六年到二〇一〇年間。當時投稿網站還未成主流,投稿新人獎是成為職業小說家的唯一管道,而且稿件一般都是用郵寄;如今網路投稿成為主流,難度比我那個時候降低許多,機會也大幅增加。


    ……不。


    那時還是有人那麽做。


    事實上當時※有部網路小說正式出版,而且還留下輝煌的銷售紀錄,隻是我不知道而已,我是


    個情報魯蛇……不,應該是我沒有那種眼界和熱情。當時以為網路投稿的作品多半都是二創,從沒想過原創小說會在網路連載。(編注:指2002年開始在網路連載,全套銷售量突破兩千萬本的《刀劍神域》。)


    我所不足之處不隻才華。


    熱情和行動力也明顯不足。


    ——可是,如果。


    如果那個時候我像現在這麽積極,是否會改變什麽呢?是不是已經成為作家了呢?我知道這是毫無根據的妄想,然而這種「if」的想法,卻經常不知道從何而來,宛如觸手般纏繞著我,久久不肯離去。


    這時手機通知接收到訊息,居然是老妹傳來的。有事就出來說嘛,傳什麽簡訊。


    渡良瀨是誰?


    「…………」


    雛菜啊,怎麽連你也要問。


    為什麽我身邊的女人個個都這樣!?


    這個訊息讓我得以逃脫if的觸手,回到現實世界。於是我伸了個懶腰,將凝滿水珠的玻璃杯中的麥茶一飲而盡。冰涼的感覺直通胃腑,連哽在喉頭的鬱悶都被衝刷殆盡。


    現在的我,光是麵對現實就精疲力竭了。


    當時的我,一定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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