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為了在名叫公司的組織中生存,總會附加一種擬態。


    人們將之稱為「拍馬屁」。


    剛進公司的時候,我也不斷在錯誤中學習這項技能。發現對方的優點,然後卯起來歌功頌德。「課長,這條領帶又酷又低調!」「……可是我今天想走高調路線。」失敗。「部長,您今天的胡子真是帥氣!夫人一定會重新愛上您!」「……我老婆上個月回娘家了……」大失敗。年輕的槍羽銳二運氣就是這麽背,現在也差不多就是了。


    基本上,被我這種1一臉凶相2聲音低沉3眼神凶惡,三個願望一次滿足的人讚美,對方在欣喜之前恐怕會先提高警覺,深怕我是不是別有意圖。這跟乾淨清爽的帥哥微微一笑後表示「你今天的發型很迷人」的效果截然不同,再說我又沒有神穀浩史的聲音。


    苦吞多次敗績之後,我終於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從此不再拍他人馬屁。不受主管青睞就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沒辦法往上爬。沒錯,那裏的葡萄酸死了!


    之後我就貫徹大便臉小鋼炮的定位。


    結果說也奇怪,居然開始有人表示「槍羽先生從不隨便開玩笑,是個可以信任的人」,真是個無奇不有的世界。沒差啦,反正我本來就不可能往上爬嘛!


    簡而言之,這是個性(角色)的問題。


    世界上的人百百款,有些人適合拍馬屁,當然也有人不適合。就像stealth raider適合線上玩法,如果是回旋玩法,就非hyper millennium莫屬。不過槍羽少年學不會快打,所以都丟進壁櫥裏麵去了。真是太對不起你了,我的fireball……


    不管是溜溜球還是人,隻要依據自身的個性找出在團體中的定位就行了。現實世界也好,小說也罷,最重要的還是角色。


    以此標準來看,我們家課長是適合拍馬屁的角色。


    「哇呀~新中心負責人!您的眼鏡真是出色!令人感受到滿滿的智慧與知性!」


    「沒想到您居然紆尊降貴,親自蒞臨八王子!全體同仁的士氣無不受到莫大的鼓舞!中心負責人大駕光臨,讓所有人的眼神都亮起來了呢!」


    「百目鬼大人!真是響亮的大名!宛如擁有一百隻眼睛的洞察力!獻身於工作的鬼神!簡直就是為了中心負責人而存在的大名!」


    早上八點。


    我所敬愛的主管?權田公太郎將營業組的同仁集合於課長室,練習如何拍馬屁。當初他要求大家提早三十分鍾進公司,原本還以為有什麽要緊事,結果……


    無視於大翻白眼的我們,哈姆太郎的表情十分認真。


    「槍羽,你覺得呢?我個人認為這已經算是全方位零死角的吹捧了。」


    「……『大名』兩個字最好還是免了吧。」


    「嗯?很奇怪嗎?」


    「有些年紀較長的客人可能會因此生氣。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加上『大』字。」


    使用敬語的分寸是從事電話行銷的人都會碰到的問題。明顯錯誤的敬語就罷了,像這種「沒有正確答案,每個人各有定見」的敬語最麻煩。如果客戶認為「這才是對的!」,在這種情況下表示「不同的辭典有不同的解釋喔」,隻會換來客訴。對的事情未必是對的,這就是服務業的難處。像※咬文嚼字的歐吉桑就無法擔任電銷人員。(譯注:指日本的新聞主播梅津正樹,他曾經主持過以推廣日語正確使用方式的同名節目。)


    課長對我的說法似乎不怎麽認同,隻見他搖了搖頭,詢問我旁邊的人。


    「胡桃老弟,你覺得呢?」


    胡桃敦史比我小三歲,跟我一樣都是從兼職熬成正職的苦命人。他常被誤認為高中生的娃娃臉如今浮現諂媚的笑容。


    「我覺得很好欸!相信中心負責人一定會龍心大悅!」


    這當然是敦史的「拍馬屁」,他可真機伶。


    課長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話鋒帶到現場唯一的紅花身上。


    「渡良瀨,你認為呢?」


    「讚美對方的外表有時會收到反效果,理應多加留意。」


    真不愧是「冷凍美人」,分析得相當精辟。隻要不涉及男女情愛,渡良瀨總是能夠提供冷靜客觀的建言。八王子首屈一指的才女絕非浪得虛名。


    課長點點頭,視線移往下一個人。


    「新橫濱,你呢?這應該是你的強項吧?」


    「我的原則是不讚美男人?」


    輕輕撥起飄逸的瀏海,八王子中心的混世大魔王新橫濱太郎(29)毫無顧忌地開口。這家夥還沒被開除啊……


    「真要說的話,最好是以更具衝擊性的手法決勝負?」


    「衝擊性?怎麽說?」


    「例如戴著貓耳迎接?」


    「貓耳?不好吧,又不是飯局的餘興節目。」


    「這是驚喜啊,驚喜?中心負責人是關西人,比較能接受這種搞笑手法?」


    「嗯,可是……」


    「從小看著吉本新喜劇長大的人,是不會因為關東人的吹捧而開心的?氣氛,重點在氣氛才對?」


    課長將雙手交叉於胸前,陷入了沉思。


    乍聽之下確實有幾分道理,不過他推薦的可是戴貓耳喔?


    「好,列入考慮。」


    「…………」


    竟然還考慮……


    不如說,我們要去哪弄來貓耳?


    課長輕咳一聲,口吻十分嚴肅:


    「事情就是這樣。百目鬼中心負責人和他的屬下將於今天下午抵達八王子。到時候百目鬼先生將進入中心負責人辦公室,其他人則會使用隔壁的會議室,請大家做好準備。」


    敦史開口詢問:


    「負責人還可以理解,不過其他人是來做什麽的?」


    「百目鬼先生似乎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據說他隻信任自己一手培養的部屬。大概打算在初期借助他們的力量,並且掌握中心的業務吧。我們也要好好努力,盡快得到百目鬼先生的信任。」


    「沒錯,畢竟大家都在同一個中心工作。」


    渡良瀨正直的發言贏得課長和敦史的讚同。新橫濱點頭的同時,不忘以背在身後的雙手操縱手機。朝著手機畫麵偷瞄一眼,赫然見到fullbo的字樣。原來這裏也有個達人……


    ……看來除了我之外,果然沒有人知道個資外泄的事情。


    之後大家原地解散,各自準備開始工作。迎接早班的工作人員、用電子郵件寄送連絡事項、處理昨天晚上累積的傳真。以上是一般的工作內容,我還得麵對休息室空空如也的桶裝飲水機、空氣清淨機明暗閃爍的濾網清潔警示燈、三號座位壞掉的滑鼠,以及莫明傳出臭味的冷氣等等,永無止盡的工作。可是就算做得再多,也不會反應在工作績效上,畢竟這些都不是六本木評比的項目啊……


    讓新任中心負責人知道現場的工作狀況,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雖然什麽都不會改變,不過我心情或許能比較舒坦。


    像平常一樣結束上午的工作之後,全體同仁在入口處排成一列,恭迎百目鬼大人一行人。這似乎是上午的課長會議決定的,營業組、變更組、財務組以及技術組和損害調查部的職員大約三十餘人,把不算大的入口擠得水泄不通。其他公司的員工隻能帶著厭惡的表情於縫隙穿梭,才能進入大樓。


    「已經到了!」


    前往車站執行偵查任務的敦史衝了回來,現場頓時彌漫著緊張的氣氛。站在我右手邊的變更組課長伸手調整領


    帶的位置,我也有樣學樣——啊,今天沒打領帶。左手邊的哈姆課長則是調整貓耳的位置,我也有樣學樣……咦咦!?


    隨著一陣玻璃晃動的聲響,自動門輕輕開啟。


    百目鬼亙踩著緩慢的步伐走進大樓。深藍色的西裝雖然是極為普通的成衣,酒紅色的領帶倒是十足帥氣。發型是兩側稍稍推高的莫西幹頭,與古銅膚色十分相配,流露出幾分狂野的氣息。這就是所謂的「不良中年」吧?前陣子大為流行呢。


    「百目鬼中心負責人,歡迎您大駕光臨!」


    哈姆……不,喵喵課長起頭之後,全體人員齊聲行禮。


    然而百目鬼卻沒有一絲笑意,時髦眼鏡深處的瞳孔綻放出冰冷的目光,環視宛如蔬果店的西瓜般,看著自己麵前排成一列的後腦勺。


    「這是什麽意思?」


    「是,這是屬下特地坐了兩站的電車,到※唐吉訶德買的!」(譯注:日本的大型連鎖量販店,以物美價廉著稱。)


    「我不是問這個可笑的耳朵。」


    課長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貓耳也跟著微微顫抖。新橫濱當然不在現場。他的部落格才剛剛更新,正戴著狸貓耳朵吃※狸貓蕎麥麵。(編注:配料為炸麵糊碎屑的蕎麥麵,沒有料的麵糊(タネ抜き)音近狸貓(たぬき),故稱為狸貓蕎麥麵。)


    「我指的是這個毫無意義的迎接陣仗。這種儀式有什麽意義?根本就是毫無生產力的行為,對本中心的績效一點幫助都沒有。難道不是嗎?」


    歡迎的氣氛瞬間冷卻,入口處籠罩在尷尬的沉默之中。


    百目鬼稍稍緩和了語氣:


    「我很感謝大家迎接我們的熱情,不過實在不應該為了這個放下手中的工作。我重視的是成績,不是表麵工夫,我不需要你們拍馬屁。這點請牢記在心。」


    麵對將軍大人寶貴的諭旨,眾多愚民無不五體投地、齊聲稱是,其中也包括了我。


    將軍大人身後的家臣分開我們這些礙事的愚民,清空了一條通道。百目鬼朝著開啟的電梯走去,卻突然停下腳步。


    「槍羽銳二。」


    「……是。」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直屬部下。」


    我不禁抬頭看向對方,他熱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我在業務現場的前輩,一切靠你傾囊相授了。」


    「可是我還有指導員的工作……」


    「你可是將米歇爾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八王子王牌,身兼數職也沒有問題。」


    大有問題好嗎!?你沒問題,可是我有啊!?


    ——然而對方完全不給我反對的機會,就這樣快步走進電梯。


    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我的工作量增加一倍……


    敦史以手肘頂了頂我的側腹。


    「槍哥真是備受器重,好羨慕喔。」


    「不然我跟你交換好了。」


    敦史露出燦爛的笑容。


    「不要!」


    看吧,所謂的王牌說穿了就是這麽回事。若有加薪就算了,搞不好連津貼都不會給。沒有好處,也沒有回報,搞砸的風險倒是增加不少。社畜中的王牌,指的大概就是第一個被宰來吃的人吧……


    全體人員無不躬身行禮,直到電梯門關閉為止。


    行禮結束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這聲歎息正代表了現場的氣氛。


    「我認為中心負責人說得沒錯。」


    渡良瀨似乎對百目鬼的訓話銘感五內,甚至拿出記事簿做筆記。他們都是認真工作的人,波長或許滿合的。


    「不管怎樣,我們隻能聽命行事。」


    課長的語氣十分嚴肅,日益稀薄的頭頂依然戴著粉紅色的貓耳。仔細一看,標簽還留在上麵。四千八百元……好貴!這能報公帳嗎?不可能吧。


    「還有槍羽!你立刻回到六樓,協助中心負責人處理事務!」


    「我知道。」


    我正在等待送他們上樓的電梯下來,樓層顯示才剛抵達六樓而已。


    然而課長卻破口大罵,粉紅色的貓耳可愛地微微顫動著:


    「居然還這麽悠閑!你好意思讓中心負責人枯等嗎!」(錄入注:“枯等”意同“苦等”。)


    「……咦——」


    這是要我爬樓梯上六樓吧。雖然在內心暗暗叫苦,但看在四千八百元的份上,我也隻能乖乖聽話。於是我推開電梯旁邊的安全門,氣喘籲籲地拾級而上……身體挺沉重的。她星期天帶來的料理真的很可口。難道是吃太多變胖了嗎?


    我好不容易爬到六樓,稍微調勻呼吸之後,便敲了敲中心負責人室的房門。


    百目鬼正坐在辦公桌前,替他專用的電腦進行設定。中心負責人擁有登錄各種資料庫的權限,光是設定id和密碼就是個大工程。


    中心負責人辦公室占地大約五坪,是六樓最大的房間。尚未拆封的紙箱堆放在地上,該不會要由我整理這些東西吧?


    「如果會打擾到您,我等一下再過來。」


    「不,沒關係。基本設定就快完成了。」


    我假裝體貼地詢問,其實隻是想溜之大吉,結果卻被對方留了下來。不過該怎麽說呢?手腳真快啊……工作能力不是蓋的,至少絕對輕鬆超越米歇爾。百目鬼隻是個中心負責人,那家夥卻是常務,這無疑是本公司陰暗麵的縮影。


    「首先我想掌握營業組全體同仁的工作表現,請盡快備妥過去一整年的接電資料。」


    「這部分的相關資料已經準備好了。」


    我借用電腦的滑鼠,打開營業組指導員專用的檔案夾。這些資料原本隻有用我的id才能瀏覽,不過中心負責人也可以瀏覽指導員的檔案夾。


    大致掃過螢幕顯示的excel表格之後,百目鬼「嗯」了一聲。


    「連細項都整理好了。平均通話時間與接電數量,每單位時間的契約數量……這些項目我也知道,不過連後續處理的平均時間也能作成表格,真讓我吃驚。不論是大阪或名古屋,都沒有指導員會做得這麽徹底。」


    所謂的後續處理時間,是指結束一通電話到接起下一通電話間花費的時間。電銷人員必須將自己跟客戶交談的內容钜細靡遺地記錄在客戶資料上,花費時間愈短,代表工作效率愈高,按道理來說也比較優秀。這些資料雖然沒什麽,不過我向來將之視為衡量工作人員表現優劣的標準。


    後續處理時間較長的工作人員經常將客戶注記延後處理,等到工作時間即將結束才一並填寫。這種情況通常都需要留下來加班,不過由於不需要接電話,因此不會有時薪,無疑等於是做白工。基本上這已經違反勞基法了……不過跟高層反應多次,還是未見改善。


    百目鬼將視線自電腦螢幕移開,很感興趣似地打量著我。


    「真不愧是傳說中『能幹的槍男』,果然厲害。」


    「…………」


    饒了我吧……


    連關西分公司都知道這個聲名遠播的名號。可惡的新橫濱,明明到名古屋就可以打住了,卻給我一路直達新大阪嗎?


    「不過槍羽銳二,營業部門最重要的還是『簽約數』。你的資料分析非常透徹,這麽說或許對你不好意思,不過我隻重視這點。過多的次要資料反而會模糊主要資料,這點請你牢記在心。」


    「明白了。」


    從他直截了當表示否定的態度看來,果然是個自視甚高的人,有夠麻煩。


    不過他說的也沒有錯。相較於


    過去我總是受到不合理的對待、接受不合理的任務,往後的日子說不定會比較好過了。


    不過可不能心懷期待。


    因為遭到背叛的時候會格外苦澀。


    接著百目鬼又針對營業組的工作麵授機宜,接著重新啟動電腦,趁等待的空檔丟出突兀的問題:


    「關於客戶個資外泄的事情,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是。」


    我的聲音近乎囁嚅。房間裏雖然隻有兩個人,我回答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壓低了音量。


    「目前還隻是懷疑的階段。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千萬別說出去。同事也好,主管也一樣。」


    「這點我明白。」


    「我帶來的部屬將負責調查。他們都是優秀的人才,不過畢竟是第一次到客服中心,多少有些不習慣的地方。因此我想請你安排一名員工從旁協助。」


    「好的,若是這方麵的人選——」


    敦史不錯。渡良瀨的能力固然不比敦史遜色,但以經驗來說,還是敦史較佳。而且他做人圓滑、深得要領,應該可以輕鬆勝任輔助的角色。


    ——可是。


    就在胡桃敦史的「胡」字幾乎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心裏突然萌生自己也摸不著頭緒的念頭。惡作劇嗎?還是基於某種邪惡的思想?總之難以解釋的心理狀態讓我在關鍵時刻將差點說出口的名字吞了回去,吐出另一個名字。


    「公司有個叫做新橫濱太郎的同仁,就由他從旁協助吧。」


    「新橫濱……?這是綽號嗎?」


    「不,是本名。」


    無視麵露訝異之色的百目鬼,我傳line叫那個家夥回來公司。他剛好上傳狸貓蕎麥麵的照片,看起來挺好吃的。這家夥總是吃東西還不忘拍照。


    百目鬼也把調查組的組長叫了過來。來者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戴著眼鏡,暴牙,三七分發型,給人「古早時期的油畫中經常出現的典型日本人」的感覺。從哈姆太郎的身上抽掉膽小懦弱的元素,改注入一絲不苟的元素之後就是這種類型。名字居然是※「小田原」,跟新橫濱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編注:小田原和新橫濱都是新幹線的站名。)


    兩人很快就在中心負責人辦公室會麵。


    「我是希望號停靠的新橫濱?請多多指教~?」


    麵對將瀏海輕輕撥起的不良社員,小田原明顯地板起麵孔。是因為希望號並未停靠小田原站的關係嗎……不,應該不是這個問題……


    「你的瀏海是怎麽回事?」


    「這是麻布的美發工作室設計的?」


    「我不是問這個!」


    「啊,抱歉?洗發精是蒂沐蝶?」


    居然還健在啊,蒂沐蝶。


    麵對將社會人的常識一腳踢到一億光年之外的回答,小田原和百目鬼兩人無不張大了嘴巴。關西和六本木應該沒有這種生物吧,這是兩人的第三類接觸。


    「站著說話也不是辦法?我們到另一邊聊聊吧?」


    摟著小田原的肩膀,臉皮超厚的新橫濱走出房間。


    百目鬼開口詢問:


    「那個人真的行嗎?」


    「請打開剛剛的表格,看看他的資料。尤其是中心負責人最重視的簽約數。」


    螢幕顯示出新橫濱這一年來的接電狀況,百目鬼不禁睜大了眼睛。


    「簽約數在八王子排名第三,全國中心排名第七……!?就憑那個瀏海!?」


    應該跟瀏海無關,不過也難怪百目鬼這麽驚訝。


    「別看他這樣,其實是個優秀的人才。」


    既然最重視的簽約數表現突出,百目鬼應該無從挑剔了吧。


    於是我朝呆若木雞的中心負責人行禮,退出房間。


    那個瀏海怪物的存在,該不會對公司的菁英造成過度的刺激吧?


    如果這個「惡作劇」最後在不了了之的情況下結束,那自是再好不過。


    ※ ※ ※


    接下來的時間,我返回指導員的工作崗位。


    光是交接業務,應該就夠中心負責人忙一整天了吧。要正式開始工作得等到明天了。


    ——結果並非如此。


    下午五點,早班的工作人員結束工作的時候,中心負責人將我們集合到大會議室,表示想跟大家打個招呼。於是包括其他組的兼職人員在內,共五十人齊聚一堂,人數比剛剛還多。百目鬼和十名部屬一字排開坐在前方,與兼職人員正麵相對。一方是穿西裝打領帶、人模人樣的上班族,另一方則是打扮休閑的家庭主婦或是自由工作者。雙方的落差實在太大了,不過這就是日本勞動職場的縮影。


    麵對眾多一心隻想回家的工作人員,百目鬼以走錯棚的嚴肅表情拿起麥克風。


    「i have a dream」


    ……嗚哇。


    「我有一個夢。」


    既然要用日語重講一次,當初就沒必要烙英文吧……?


    我當然知道這是金恩牧師知名的演講詞。不過對我來說,那個※以成為大流氓為目標的少年說的話還比較親切。(編注:指漫畫《航海王》中魯夫的名言。)


    不過百目鬼這個人就算演起別腳戲一樣有模有樣,「好像演員」的第一印象果然沒有錯。


    「那個夢想就是『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社長』。自從成為上班族之後,我盡可能地想要爬上高位,而且絕不妥協,也不辭任何辛勞。」


    停頓片刻之後,中心負責人環視眾人。


    「參與營業現場的運作,也是實現夢想的必要過程。我要跟大家一起流汗、一起工作,否則就沒有登上高位的資格。『唯有從基層幹起,才是真正的經營之道』。置身於六本木的期間逐漸忘卻的道理,我希望能在八王子重新找回來,到時候還請大家不吝指教。」


    感歎與敬佩的空氣彌漫整間會議室。


    高高在上的管理者居然擺出這麽低的姿態,這的確是相當罕見。而他從六本木帶來的幾個部下,則以疑惑的神情麵麵相覷。


    對於自身強烈的企圖心絲毫不隱瞞,又具備向兼職的工作人員「拍馬屁」的氣度。隻能拿自己的睡眠時間說嘴的米歇爾根本沒得比,他確實是個人物。


    夢想是成為社長啊……


    五十歲左右就當上中心負責人,他的夢想並非遙不可及。隻要在此立下功勞,就可以晉升本部長。然後曆經一般幹部、常務、專務的曆練,最後坐上社長的寶座。一切順利的話,大約在六十歲——亦即現今社長的歲數就可以達成目標。


    這當然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必須擊敗眾多的競爭者,最後還得拉下高屋敷社長。


    「因此我對各位有兩個期許。請大家每天務必整理自己的座位以及置物櫃,畢竟乾淨整齊的座位與工作效率絕對息息相關。另外,以後早班和晚班開始上班前請至會議室集合,大聲說出『本日目標』。這項工作,就由正式職員帶領兼職人員進行。」


    咦咦咦……


    雖然並未真的出聲,所有工作人員的嘴角全都垮了下來。米歇爾屬於自我感覺良好的高意識係,不過這個人則是已經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高意識係的極致。


    所謂的高意識係,簡而言之就是指愛「炫耀」的人,這類人很少幹涉他人的做法。「這件衣服怎麽樣?很帥吧?」頂多隻是如此罷了。可是真正的「高意識人」就不同了。「這件衣服很帥,你一定也會喜歡。」——總是像這樣強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信念與善意。


    說真的,高意識人比高意識係難搞多了,麻煩死了……


    這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主管類型。


    不過遇到了也沒辦法。孩子無法選擇父母,社畜也無法選擇主管,隻能想辦法適應了。


    ※ ※ ※


    這教人怎能不藉酒澆愁?


    我的酒量不怎麽樣,不過還是會有想大醉一場的時候。誰教我是上班族呢?


    今天就是典型的這種日子。


    起因是百目鬼中心負責人在朝會上的發言。


    『本中心不需要隻會照sop做事的員工!』


    『大家要把自己當成經營者,要有一種當玩家的自覺!』


    『丟掉社畜的意識!』


    個人認為這就像對養豬場的豬隻宣揚「不要成為豬肉!」的理念一樣,不過這就算了。之後百目鬼不但將現代經營管理學之父彼得?杜拉克的名言寫在白板上,命令所有工作人員背誦下來,還要每一個人當著所有人的麵高聲說出今天的目標……唔啊,好高的意識喔,高得令人害怕……我快得懼高症了,以後恐怕無法攀登※高尾山了。(編注:位於八王子的觀光勝地,標高僅599公尺。)


    這也還好,還算可以接受。


    可是朝會結束之後,麵對擺在指導員座位上堆積如山的檔案資料,我不禁露出嫌惡的神情。


    「中心負責人,這是?」


    「電話銷售的sop,我在關西分社整理出來的。」


    「……」


    他剛剛不是才說不需要隻會按照sop做事的員工嗎?


    「除此之外還有指導員的sop、網站經營的sop、提升工作效率的sop,也有雇用計畫的sop。」


    問題就在於sop太多了,感覺裏麵可能混入了※艾曼紐夫人。(譯注:《艾曼紐夫人》為70年代情色電影,原文的sop發音為manual(員工手冊),音近emmanuelle(艾曼紐)。)


    「我已經將pdf檔存放在共享資源的檔案夾,以便全體工作人員瀏覽。紙本文件就收在指導員這邊,希望你有空也能看個一遍。」


    看個一遍?老兄,你知道這些sop有多少頁嗎……?每一本都是拿來扁人會出人命的鈍器,早已超越花一整天能讀完的※境界線上,變成地平線了。(譯注:川上稔所著的《境界線上的地平線》,最厚的第二集下冊厚達1154頁,是目前輕小說最高紀錄。)


    之後這件事透過公司的內部網路傳開了,工作人員頓時陷入一陣騷動。事實上,我們早就有sop了,就是我製作的那幾張薄薄的紙,工作人員再將各自於工作所學的經驗在上麵筆記,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創造出的獨特sop。簡單來說,就是從創業以來反覆補充,從沒換過的陳年老鹵汁……呃,好像不太對。


    百目鬼似乎不喜歡八王子的老鹵汁,打算推動關西的口味。也罷,他大概是希望所有工作人員的素質能夠平均吧。


    就理論而言,這麽做是對的。


    如果連鎖店的每一家店口味都不一樣,這可大有問題。無論什麽時候吃、無論在哪裏吃,口味都應該相同。


    不過八王子過去的做法並沒什麽問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針對基本的部分統一規格固然很正常,讓每個人視情況做出些微調整,應該也無可厚非。就像「天下一品」雖然是連鎖拉麵店,每一家分店的菜單和口味卻有些許差異,至少八王子站前店就沒有※「不濃不淡」的口味……(譯注:不濃不淡(こつさり),介於油膩和清爽之間的口味,原本是天下一品的隱藏菜單,近年逐漸受到消費者青睞。)


    因此我決定找中心負責人抗議。※向絕望反抗!幸存的超戰士※槍羽與銳二。搞啥啊,根本隻有我一個人嘛。(譯注:改自動畫《七龍珠z》特別篇標題『向絕望反抗!幸存的超戰士!悟飯與特南克斯』。)


    在中心負責人辦公室的門前叫住對方之後,我展開談判。


    「更新sop需要事前跟工作人員溝通,在一天的時間內是不可能完成的,還請多加斟酌。」


    「不行。商場如戰場,要即刻決策!即刻執行!」


    「或許中心負責人有這種能耐,不過其他工作人員未必跟得上。下達這種讓士兵跟不上的命令,司令官恐怕會被扣上無能的大帽子。」


    我還真不要命啊……


    原本以為會被臭罵一頓,想不到百目鬼卻隻是微微揚起單邊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時髦眼鏡的其中一邊也被微微上揚的嘴角輕輕托起。


    「很能說嘛,槍羽銳二。你果然舌燦蓮花,難怪連廣井部長都敗給了你。」


    「……」


    「不過我並沒有找你『商量』,懂我的意思吧?」


    輕聲細語地如此表示之後,百目鬼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是中心負責人,若真要執行這種不合理的命令,一定會對工作造成不良影響。如果無論如何都要這麽做,請您至少給大家兩個星期的準備時間。」


    「啊,抱歉,我接個電話。」


    百目鬼取出手機貼在耳邊,同時走進辦公室。透過緊閉的房門傳入耳際的是低姿態的說話聲。看來他是那種跟上位者說話時會放低身段的人,他這方麵的行事作風也跟心高氣傲的米歇爾有天壤之別。


    總而言之,向絕望反抗?結束。


    我輸了——


    而且我的工作是從落敗的那一刻開始,也就是說,接下來才是重點。敗戰後的善後工作向來都落在我的頭上。


    回到指導員的座位之後,三個老資格的女性兼職人員立刻湊了上來。


    「突然要我們改變sop,這樣根本不能做事!」


    「中心負責人完全不明白第一線的工作情況!」


    「再說那個人接過要求試算的電話嗎?」


    「我才不想讓那種人製作sop!」


    嗯、嗯,我也有同感,真的超——感同身受。可是呢,我隻是個小小的兼職——!不對,隻是小小的社畜——!!


    「對不起!請大家委屈一下吧!」


    我以撞上桌子的動作向她們深深低頭致歉。名副其實的趴桌求饒。


    「我知道這是不合理的命令,也難以運用於實際工作。我會針對這個事實說服中心負責人收回成命,請大家暫時忍耐一下。」


    前來談判的三名女同事互望一眼。三人都是資曆在五年以上的超級老鳥,戰績更是顯赫,在工作人員當中很有發言權。


    「既然槍哥這麽說,就暫時這樣吧……」


    「不過我真覺得這樣根本不可行。」


    「而且份量這麽多,今天一天根本看不完。」


    沒錯,我也有同感。


    在工作時間之內看完這種份量的資料是不可能的,到時候一定要留下來加班。然而公司不可能接受「為了熟讀sop而加班」的說詞,因此情況一定會成為黑心的代名詞,也就是「義務加班」。這已經違反勞基法了。


    一定要奉公守法啊。


    ……正在跟十五歲jk交往的我好像沒資格說這種話……


    也罷,※搭起心中的架子吧。(譯注:島本和彥的漫畫《爆炎轉校生》的名句,出自反派角色伊吹三郎,意思是暫時將心中的自我束之高閣,昧著良心對他人做出無理的要求。)


    「可以報加班。」


    我湊上前低聲開口,三人頓時為之一驚。


    「加班的名目我來想辦法處理,就依照公司的規定申請加班


    費。」


    「……這麽做妥當嗎?」


    「不被發現就沒問題。這件事不能讓課長和中心負責人知道,所以請你們口頭告知其他同仁,千萬別用電子郵件或sns。」


    三人再度互望一眼。


    「明白了,那就聽你的。」


    「我也會告知今天沒上班的其他同事。」


    「槍羽指導員,真是太謝謝你了!」


    於是三人就這樣離去,腳步比來的時候輕快許多。雖然現實了點,不過她們是領時薪的兼職人員,這是理所當然的權利。要兼職人員留下來義務加班,不管從哪方麵來看都是不對的。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異樣的視線,便轉頭望向右前方的座位,結果剛好跟一臉呆滯的渡良瀨四目相接。她連忙別過頭,埋首於電腦再度開始工作,不過雙頰紅得像蘋果。


    冷凍美人愈來愈像女學生了……


    女校的畢業生向來對異性缺乏免疫力,出社會之後經常被年長的男性迷得團團轉,類似的案例屢見不鮮。剛剛的對話聽在渡良瀨的耳中,一定讓她產生「袒護屬下的前輩好帥喔!」「勇於反抗組織不合理命令的前輩太棒了!」「他一定不會大便!」之類的印象。當然這是過度美化的評價,我隻是在三明治主管特有的二選一——「與上司為敵」或是「讓部屬哭泣」的抉擇中選擇前者罷了,沒有所謂的對錯。這種過度美化的評價,隻會讓我全身發癢!


    所以我決定戳破她的幻想。


    「渡良瀨。」


    「是!有什麽吩咐?」


    「我去大便。」


    渡良瀨張大嘴巴,一臉訝異的模樣。


    「我去大便,非得拉個爽快不可!這裏就交給你囉!」


    我斜斜地瞥了張大嘴巴、完全石化的渡良瀨一眼,瀟灑起身,朝廁所前進。


    鄰近同仁對這句話的反應不一,未滿一年的幾個新人呆愣原地;年資二~四年的中堅份子假裝沒聽見;五年以上的老鳥則是微微苦笑。從這裏就看得出來,這些人對我的為人處事大概瞭解多少……唯獨兼職人員之首?大媽——也就是毒島真真子女士,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當然真的去廁所了,簡直就是※淺羽。不過我姓槍羽就是了。(編注:指輕小說《伊裏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的淺羽直之。)


    躲在小隔間的我特地脫下長褲和內褲,坐在因節約能源而變得冰冷的馬桶座上。屎沒拉出來,倒是歎了口氣。


    我到底在幹嘛啊……


    凝視著天花板的黑色黴斑,我開始細細思考。


    剛進入公司擔任兼職人員的時候,還以為隻要成為正式員工,情況就會有所改變,因此卯起來努力工作;好不容易成為正式員工,還以為在我成為指導員之後,情況就會有所改變;結果如今成為指導員,赫然發現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每天被上司耍得團團轉、還要小心伺候部屬。


    小學時期的自己看到現在的我,不知道會說些什麽?「我應該要成為小說家、成為作品大賣的人氣作家,賺進很多很多錢,然後跟聲優結婚才對,為什麽會光著屁股躲在廁所裏?」這個問題我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大概隻能聳聳肩膀,無奈地搖頭吧。


    這教人怎能不藉酒澆愁?


    躲進酒精的保護傘,小學生就不會找上門了。


    晚上十點半之後,我終於解決了厚重的sop。將變更的地方簡單整理出來,寫成電子郵件傳送出去,今天的工作於此告一段落。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於是我假裝沒看見尚未處理的報表、審議文件以及未讀信件,關閉電腦的電源,拉下公司的鐵門。大樓的正麵玄關於晚上八點關閉,我隻能沿著陰暗的走廊從後門離開。


    目的地是車站的西側,遺留昭和殘香的老街。


    車站東側曆經都市更新,被便利商店驅逐的蔬果店或是鮮魚攤迄今依然頑固地盤據車站西側。由於時間的關係,許多店家已經打烊休息,不過算拉下鐵門,多少還是感覺得出這些店家原本洋溢的活力。


    我是昭和六十二年出生的。昭和這個年號在第六十四年結束,我幾乎沒什麽當時的記憶。不過每當來到此地,內心總是會湧現出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懷舊情懷。該怎麽說呢?大概是烙印在dna的熟悉感吧。


    這家遠遠望去跟一般民宅沒什麽差別、就算是熟客也經常會走過頭的居酒屋,就是我的目的地。基於老板「客人太多也很麻煩」的念頭,店外沒有燈籠,也沒有招牌。比較醒目的標誌大概隻有「夏天就要喝啤酒!」的褪色海報,以及嶄新的白色門簾。


    「歡迎光臨~……什麽啊,原來是你喔,槍羽。」


    穿著短t和牛仔熱褲,外麵再覆了一件圍裙的女子出來迎接。雖然還是不把客人當客人,不過今天總覺得這種隨便的態度格外親切。


    岬沙樹。


    跟我同年的兒時玩伴,不過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個大學生。本人雖然表示「把頭發放下來應該就比較成熟了吧?」,不過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她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了。最後一次見到,大概是大學時期兩人一起去溫泉旅行的事情。


    身材嬌小的兒時玩伴睜著與過去無異的大眼睛,抬頭看著我。


    「怎麽又一臉疲憊的樣子?加班嗎?」


    「算是吧。」


    「是哦——那也沒辦法,畢竟是上班族嘛。吧台行嗎?」


    我點了點頭,坐在吧台的右側。這是我專屬的位置。隻要客人沒坐滿,這個座位總是空著。或許是特地為我保留的吧。


    店麵的桌子大概坐滿了一半。由於時間已經不早了,每一張桌子的客人都彌漫著準備買單走人的氣氛,畢竟八王子的末班車開得比較早嘛。


    「給我日本酒,霹靂好喝的那種。」


    「霹靂好喝?用字遣詞成熟一點好嗎?都二十九歲了。」


    「給我下酒菜,無敵好吃的那種。」


    「沒救了,二十九歲的幼兒。」


    褐色的馬尾消失在廚房深處,男性顧客的視線也跟著沙樹的背影追進了廚房。看板娘就是不一樣(年齡不公開)。


    沙樹似乎也有所自覺,通常都穿著露出大腿的短褲,顯然對顧客的心理有所研究,畢竟她以前就一直把男生耍得團團轉。倒是沒聽她提起被喝醉酒的客人騷擾的經驗,這方麵的事她應該也應付自如吧。


    這時,狹長型的玻璃香檳酒杯擺到了我的麵前。


    「用這麽高雅的玩意喝酒嗎?」


    「沒錯,等我一下。」


    沙樹拿起翡翠綠的玻璃瓶,慢慢地倒轉過來。白色的混濁沉澱物在瓶中均勻混合,冒出小小的氣泡。眼前的景象不禁讓我回憶起雜貨店的彈珠汽水,幾乎忘了一身的疲憊。


    「……對了,我的日本酒呢?」


    「就是這個啊。」


    沙樹以毛巾按壓酒塞,拿掉鐵絲,再慢慢轉動瓶身並取出酒塞。這根本就是香檳的開瓶方法。現在是怎樣?要開派對嗎?那叫什麽來著?「跑趴族」?年輕人不要創造我不知道的日語好嗎?


    砰的一聲,瓶蓋打開了。


    沙樹小心翼翼地將混濁的白色碳酸飲料注入杯中,倒了滿滿一杯。


    「……我的日本酒……」


    「別說那麽多,喝吧。」


    無奈之餘,我隻好拿起酒杯湊近嘴邊,小米的甜香彷佛鮮花般撲鼻而來。咦?日本酒?直接喝一口,溫柔的碳酸在口中擴散,甜酒的獨特口感在舌尖上跳舞。濃厚的甘甜伴隨著酒精殘留鮮活的刺


    激,活脫有種「啊,我正在喝小米酒!」的感覺。


    「……這是日本酒沒錯。」


    「獺祭,你應該聽過吧?氣泡酒的一種。」


    有有有,有聽過。就是eva的美裏喝的那種。


    「日本的氣泡酒我隻喝過『鈴音』或『澪』而已……」


    「喝起來不太一樣吧?」


    的確不同。雖然口感有點像果汁,卻是貨真價實的日本酒。這種酒很容易入口,於是我將之一杯又一杯地灌進才剛加完班的身體中。


    「別隻顧著喝,吃吧吃吧。」


    細長型的器皿擺上桌,上麵放的是切成薄片的番茄以及莫劄瑞拉起司。這就是所謂的「卡布裏沙拉」。我並不排斥,不過「薩莉亞的菜單」這種印象格外強烈。我是不討厭薩莉亞啦,隻不過薩莉亞感覺就是記憶中學生時代常去的義大利連鎖餐廳,上了年紀之後就不想再去了……


    「好了,吃吧。」


    於是我依言拿筷子夾了一片,頓時發現不太對勁。平常散落著羅勒的地方,居然擺放著現磨的山葵。我從未見過這種搭配。番茄+起司+山葵=?


    「……咕啊……」


    這個番茄是怎樣?超甜的啦!簡直跟水果一樣甜。還有起司,是十足道地的莫劄瑞拉。這種鹹味真是不得了。甜味和鹹味互相堆疊,構成了濃稠的重口味。再加上山葵強烈的刺鼻感,眼淚不禁流了出來。


    「趁著山葵的味道還在,試著喝一口氣泡獺祭吧。」


    我依言將玻璃杯送到嘴邊。小米濃厚的甜味與山葵、番茄和起司充分融合。碳酸氣泡也洗淨了殘留口中的味道,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這是怎樣啊……這已經不隻是對味了。


    日本酒的甘醇和山葵的清爽淨化了加班造成的疲憊。


    「怎樣?不錯的下酒菜吧?」


    氣泡獺祭下酒菜氣泡獺祭下酒菜氣泡獺祭下酒菜,我下意識多次重複同樣的動作。猛一回神,才發現酒杯已經空了。於是沙樹又替我斟了一杯。而且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到了我旁邊。


    「之後你跟渡良瀨怎樣啦?」


    沙樹以手肘頂了頂我的手臂。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多年來始終如一。


    「沒怎樣。」


    「唉~真是的,你在搞什麽啊?難得有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對你有意思。高中時代的猛獸到底跑哪去了?」


    沙樹也開始替自己斟酒。你不必工作嗎?看板娘。


    「嗯。若她不是部屬,我應該會有所行動吧。」


    我不是猛獸,但也絕非絕食係,跟其他人一樣向往性愛。想要一窺渡良瀨嚴謹套裝之下的裸體,甚至動手觸摸,這也是再自然也不過的欲望。


    不過若問我是不是想要跟她成為男女朋友,這就有點尷尬了。總覺得渡良瀨喜歡的不是槍羽銳二,而是「槍羽前輩」。至於我嘛,既然是直屬的部下,還是會以工作優先。


    「是哦。也是啦,辦公室戀愛真的很麻煩,尤其是分手的時候。」


    沙樹幾年前是在某大型出版社上班,理應比我更能體會上班族的機妙之處。


    於是我們兩個繼續悠哉地邊喝邊聊。


    「我之前整理壁櫥的時候找到一件t恤。看起來應該是你的,要不要還給你?」


    「t恤?怎樣的款式?」


    「相當沒品味的設計,上麵寫著大大的※sos團。」(譯注:《涼宮春日係列》中涼宮春日等人組成的團體。)


    …………


    「嗯……算了,你替我處理掉吧。」


    現在的我沒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精彩的閑情逸致,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忙不完了。(譯注:sos團的意旨是讓世界變得更精彩。)


    「不過你怎麽還留著十年前的t恤啊?」


    「搬家的時候應該都處理掉了啊,可能是混在其他行李裏麵吧。」


    沙樹放下酒杯。


    「現在沒有這種人嗎?」


    「嗯?」


    「把自己的t恤忘在對方房間的那個她。」


    我們兩人肩並著肩。


    對於被酒精蒙蔽的理智而言,沙樹柔軟的身軀是致命的毒藥。從側麵看去,清楚見到圍裙被撐起兩個半圓形的球體。份量十足,幾乎快滿出來了。有別於jk彈性十足的胸部,隻要輕輕碰觸,就會沉甸甸地晃來晃去。


    我默默地移動身體,將視線從沙樹身上移開。


    「……沒有。」


    好遜喔——前任女友毫不留情。


    「那你呢?你又如何?」


    「我嗎?我無時無刻都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喔──……不過我也很久都沒有這樣的對象了。」


    沙樹看似依依不舍地打量著隻剩下白色沉澱物的獺祭酒瓶。


    「更何況現在就算有桃花,也沒時間談戀愛。每天都要開店呢。」


    這倒是真的。動不動就是工作或是公司命令,根本無暇顧及戀愛。


    「這句話被中學或是高中時期的自己聽到,可能會一巴掌打過來吧。」


    「那個時候不分男女,大家滿腦子都想成為受歡迎的人,因此特別在意異性的目光。女生動不動就扁嘴,男生則是整頭發膠。」


    「沒錯。而且還一邊嘲笑購買小室家族cd的人,一邊哼著完全不懂歌詞在寫些什麽的西洋歌,擺明了就是炫耀。」


    「等一下,隻有你才會這樣吧?」


    啊,翻臉不認帳。真是無情的兒時玩伴。


    「你自己也差不多吧?在口袋餅乾還是黑色餅乾就要解散的時候,你還號召全班同學去買他們的cd。」


    「小內和小南的火焰挑戰者嗎?那是小學的時候啦。當時隻要我一句話,所有的男生都會跑去買cd,現在我還是覺得當初拯救徐若瑄的人是我呢!」


    沙樹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一旦提到過去的往事,我就屈居下風了。


    「……也罷,如果哪裏有像※禁止事項的未來人(大)的女生,記得幫我介紹一下。」(譯注:指《涼宮春日係列》的角色朝比奈實玖琉來自更遙遠未來的身分。)


    「咦?你喜歡的類型不是主角的妹妹嗎?」


    「隻有蘿賽塔好嗎?我在你眼中到底有什麽性癖啊?」


    在這種情況下提起那個jk,鐵定會被當成如假包換的蘿莉控。


    這時沙樹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


    「對了。除了t恤之外,還有其他東西喔。你忘在我這裏的東西。」


    ※忘忘忘忘記的東西~好像有這首歌的樣子。叫什麽來著……?(編注:《涼宮春日的憂鬱》中穀口開門撞見阿虛橫抱長門時隨口哼的歌。)


    就在我以開始變得恍惚的腦袋努力思考的時候,沙樹將黑色半透明的usb隨身碟遞給了我。我對它骷髏造型的外表十分熟悉,這是我大一的時候在係學會買的隨身碟。原本以為不見了,原來是在沙樹那邊啊。


    「你還記得檔案的內容嗎?」


    「忘了。」


    「那是你給我看的小說喔,槍羽。」


    我感覺到醉醺醺的腦袋瞬間清醒。


    ……原來如此,所以隨身碟才不在我這邊啊。


    我一直都沒想起這件事——直到這一刻為止。


    「不要了,你幫我處理掉。」


    「什麽?才不要呢。你明明知道現在丟這種東西很麻煩的。」


    也對。現在丟棄垃圾的程序確實比小時候複


    雜多了。我知道資源回收和環境保護相當重要,不過就是很麻煩。


    「拿鐵錘還是什麽東西敲成碎片之後再丟棄不就好了嗎?」


    「所以我才要你自己處理啊。還是說我如果直接丟掉,裏麵的內容好死不死被別人看見,你也無所謂嗎?」


    …………


    「……不行。」


    對吧?


    沙樹笑了笑,將隨身碟硬塞進我的手中。


    我不情不願地把它收進口袋。


    「事隔多年又稍微看了一下,我還是覺得內容很有趣。怎麽不繼續寫下去呢?」


    「哈哈。」


    我隻能乾笑數聲。雖然知道沙樹不是隻會講場麵話的人,不過就算是真的,也沒什麽意義。


    「畢竟小說家沒有資格和年齡限製。就算學生時代當不成小說家,也沒必要就此死了這條心吧?一邊上班一邊寫作,覺得寫出不錯的作品再投稿,這樣就沒問題啦!」


    「這是一種了斷。」


    我讓新斟的酒流入胃中。


    大學四年持續寫作,如果還是沒成功,就乖乖放棄這條路,成為上班族。


    這是我跟老爹達成的協議。


    「槍羽伯父是個老頑固耶——就跟他兒子一模一樣。」


    「啊?別亂說。」


    我跟老爸一點都不像。上小學的時候,我甚至有一段時期深信自己是父母從便利商店後麵撿來的。不過為什麽是便利商店啊?以前一般人都會說「橋下」,現在應該是「影城後麵」或是「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吧。


    「不過你還是很厲害。」


    沙樹感慨萬千地說。她已經不用酒杯,而是整瓶直接拿起來喝了。


    「畢竟你當初已經闖到最後一關,就隻差臨門一腳而已,真的很了不起。在那個階段,如果運氣好被出版社相中,就會直接出書了,我是真心覺得你很厲害。」


    「————」


    剎那之間,我差點叫了出來。


    胸口有一種被緊緊揪住的感覺,灼熱的物體燙傷了喉嚨,自食道逆流而上,嘴裏差點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我連忙緊閉雙唇。


    這是怎樣?


    我以爛醉的腦袋細細思索。


    這是怎麽回事?剛剛那是……什麽感覺?


    極為酸澀、彷佛泥淖。


    「…………」


    就在我尋思體內深處的情感到底源自何處的時候,這樣的情感——就像一陣煙似地消失無蹤。強烈的灼熱感縮進體內,不知道跑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沉著穩重的回應。


    「……說得也是,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


    「我就說嘛。」


    一定隻是喝醉的關係。


    猛然回神,這才發現店裏麵隻剩下我一個客人。牆上的時鍾已經過了十一點,感覺不會有新的客人進來了。


    「我也該走了。」


    我從公事包拿出皮夾站了起來,腳下頓時有些踉蹌。


    「沒事吧?」


    「啊——好像有點喝多了。」


    跟氣泡獺祭的第三類接觸似乎過了頭,最後終於超越自己的極限。明天早上應該會頭痛欲裂吧,真憂鬱。


    接過找錢的時候,沙樹雪白的指尖輕觸我的掌心。


    「要不要到我家喝杯熱茶?」


    若無其事的邀約傳入耳中,我不禁打量著兒時玩伴的麵孔。


    在酒精的催化下,沙樹迷蒙的雙眼在昏暗的燈火中閃閃發光。我很少見到她喝醉的模樣,總覺得跟她靠得比平常更近。我的胸口和沙樹的胸口之間,隻有一公分不到的距離。


    「……不了,明天還要上班,而且雛也會擔心。」


    「是哦,我也還要留下來善後呢——」


    於是沙樹開始收拾吧台的餐具。動作和語氣都十分乾淨俐落,先前的對話彷佛完全沒對她造成影響。


    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吧。


    打開拉門走到外麵,入夜之後的冰冷空氣打在臉頰上。白天雖然還是很熱,夏天仍舊走到了尾聲。隨著時序逐漸進入冬季,這裏跟都心的溫差將會逐漸明顯,大概隻有八王子會轉變成苔原氣候吧……不相信的人可以實際來住看看,到時候就會知道我雖然有點誇大,但可沒騙人。


    往前踏出一步時,注意到口袋裏有個硬物。啊,應該是usb隨身碟吧。真是麻煩,隨便找個地方丟掉算了。不行,萬一被人撿起來,那也挺恐怖的。看來隻好找個平常都不會看見的角落藏起來了。


    真是有夠麻煩。


    夢想本身就是一大麻煩。


    所以才要盡量保持距離,躲得愈遠愈好。


    ※ ※ ※


    百目鬼亙來到八王子中心,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他帶著秘令——調查個資泄漏的風聲是否屬實——就任中心負責人一職,然而麾下的調查組目前似乎毫無斬獲。固然有可能隻是我不知道,不過若有什麽消息,新橫濱應該會通風報信才對。


    調查組共有五人,由名叫小田原的男子擔任組長。不過其他四個人好像不是他的部屬,百目鬼似乎是他們唯一的上級長官。這五個人對百目鬼可說是忠心耿耿,平時麵對我們的時候總是帶著冷笑說「原來這是八王子的風格啊?」,或者是趾高氣昂地指使我們「你們這些八王子的人隻要照我們說的去做就好!」,然而百目鬼隻要一出現,「百目鬼先生,今天的眼鏡也很帥氣是也!」「是也是也!需要什麽還請盡管吩咐是也!看是要香菸也好,咖啡或是炒麵麵包也行,我馬上去買是也!」,就會完全把自己當成跑腿小弟。話說回來,真的有人說話的時候會加「是也」啊……高級國民的拍馬屁之道不但專業,又有特色。


    他們就是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融入本中心的文化,而且似乎也沒有融入的打算。這次的工作結束之後,大概就會跟著百目鬼一起調職了吧。於八王子終老一生?別開玩笑了。


    既然如此,就井水不犯河水囉?


    也沒那麽簡單。


    他們可是拚了老命想替自己加分,因此需要藉題發揮的材料。


    「為什麽不照著sop做是也!」


    下午三時許,白天的來電高峰已經結束,營業組的區塊傳出怒吼。


    發飆的人是須藤繁男(42),就是那個滿口是也的家夥,我們私底下都叫他「是也哥」。身材矮矮胖胖的,長相凶惡,雙頰下垂,令人聯想到鬥牛犬。


    被他鎖定的目標是名叫城尾的二十七歲女性兼職員工。今年六月才進公司的新人,最近總算可以獨自處理各式各樣的來電。家中有個幼稚園大班的孩子,公司特別允許她在下午四點下班。明年孩子上小學之後,希望可以成為正式職員——她正以此為目標。


    皮膚白皙,留著一頭長發。隻要好好保養,應該會整個人煥然一新,不過她很少化妝,給人一種樸素的感覺,大概是無暇打理外表吧。她似乎不太能吹冷氣,即使夏天依然穿著厚重的衣物和長裙,休息的時候總是獨自窩在角落看文庫本。說好聽一點是嬌柔孱弱,事實上就是給人難以托付重任的感覺,或許就是因為這點,她才被是也哥盯上。


    「各位手邊應該有中心負責人前幾天才公布的sop是也!可是我剛剛觀察之後,發現你完全沒有遵照sop是也!這樣子不行是也!」


    他似乎是為了確認我們是否落實執行百目鬼的命令。於是像這樣突然一聲不吭地跑到現場,像老鷹一樣睜大了眼睛,準備雞蛋裏挑


    骨頭。


    城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深深低下頭,過長的頭發遮住了蒼白的臉頰。


    「對不起,因為我才剛習慣先前的sop。」


    這也難怪。好不容易才熟記工作的程序,結果被硬塞新的程序進來,一時之間當然無法適應。


    我並不是說百目鬼的sop有什麽不好,相反地,新的sop非常完整,令我十分佩服。百目鬼真不愧是以成為社長為目標的菁英,若沒有兩把刷子,也不可能當上中心負責人。


    不過優秀的菁英製作的sop,往往是以「部屬都是優秀的機器人」為前提,完全不考慮「平庸機器人」的情況。他大概無法理解「難以勝任」到底是怎麽回事吧。就算畢業於一流大學,就算取得高難度的證照,還是很難體會這件事。結果管理者與第一線員工之間的鴻溝因此愈來愈大。


    「這些都是藉口,我不想聽是也!隻要照著命令做不就好了是也?馬上比照辦理是也!就從下一通電話開始是也!」


    城尾軟弱地點點頭,坐回自己的座位。才剛剛把電話設定為「上線中」,鈴聲就立刻響起。


    「感、感謝您的來電。敝姓城尾,是阿卡迪亞的服務人員。」


    隨著她令人不太放心的應對技巧,對話持續進行,而大剌剌站在旁邊的是也哥臉色愈來愈難看,下垂的雙頰也開始微微顫抖。憤怒的鬥牛犬。


    通話結束之後,怒吼聲再度響起。


    「所——以——我——就——說——了——跟sop完全不一樣是也!為什麽不在試算之前登錄個人資料是也!不可以等到試算後再登錄是也!」


    「對不起。那個,有些客戶不願透露姓名和住址,所以……」


    「這種客戶就請對方到不需要登錄個人資料的官方網頁進行試算即可是也!然後說聲再見掛上電話是也!sop上麵不是寫得很清楚嗎!」


    「可、可是剛剛的客戶是老年人,引導至官方網頁恐怕……」


    砰!


    是也哥持續以手掌拍打sop的封麵。城尾的臉上浮現懼意,整個人縮在大了一號的毛衣裏。


    「這——種——時——候——將對方順利引導至官網,正是電——銷——人——員——的工作是也!你在八王子到底都學了些什麽是也!」


    好了,到此為止吧。


    原本想說這對新人而言不失為難得的經驗,不過事態演變至此,難保不會造成員工內心的陰影。可不能讓他毀了我一手培育的人才,這樣有違效率原則。


    「好了好了,是也……不,須藤先生,請到此打住吧。」


    我從後方出聲打圓場,是也哥則瞪了我一眼。


    「槍羽指導員!就是因為你總是護著他們……」


    「換個地方說話吧。城尾,你也一起來。」


    在其他工作人員驚懼的目光之中,我請兩人移動到其他部門的小會議室。其實旁邊就有間無人使用的會議室,不過選擇離營業組遠一點的地方,城尾也比較沒有壓力。而且在移動的途中,是也哥應該多少可以冷靜一點。


    跟變更組的指導員打聲招呼之後,我們進入小會議室。房間裏麵飄散著些許咖啡香氣,大概是上一場會議留下的吧。次月達成目標還留在白板上忘記擦掉。


    於是我請兩人就座。城尾和是也哥麵對麵坐下,我則是坐在主位。


    「八王子太扯了是也。明明就是按照sop的指示做就好,這麽簡單的事情為什麽辦不到是也?是不是指導員過去太放縱他們了是也?」


    「這件事我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是也哥延續先前的主張,我則是采取洗耳恭聽的態度,同時也以眼神示意城尾比照辦理。城尾哭喪著臉輕輕點頭。


    「承蒙百目鬼先生給了你們這麽出色的sop,結果你們居然表現成這樣,簡直暴殄天物是也。」


    「您說的是。」


    「這套sop可是讓大阪中心的簽約數提升了三%是也。竟敢視這套sop於無物,你們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是也?難道你們覺得中心負責人的艾曼紐比不上你們的那套是也!?」


    嗯?他剛剛是不是說了艾曼紐?


    暢所欲言之後,是也哥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看來淩虐他人的欲望已經獲得了滿足。


    現在就開始慢慢來吧。


    「我們絕對沒有視中心負責人的sop如無物的意思。城尾,你說是吧?」


    「是的,純粹是因為我還不太熟悉……」


    「不熟悉也是很正常的。城尾畢竟才做四個月,即使理解中心負責人的真意,也難以付諸實行。」


    是也哥露出大感意外的神情。


    「真意?中心負責人真意是什麽是也?」


    我也假裝大吃一驚。


    「咦?難道是我會錯意了嗎?聆聽中心負責人的教誨之際,我還以為是那個意思呢。」


    「什麽意思是也?」


    「您不記得了嗎?」


    我歪著頭,露出「這就怪了」的表情。


    「『本中心不需要隻會照本宣科的員工』——中心負責人曾經在朝會上這麽說過。」


    是也哥有些驚慌。


    「你、你在說什麽是也?這並不是代表可以忽視那套sop意思……」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中心負責人期待的是更遠大的目標,亦即遵守sop的同時發揮更勝sop的創造力。保持creativity(創造力)mit(終於) sop。」


    &emspmit是這樣用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過是也哥倒是輕噫了一聲。大概是覺得我不經意說出高意識詞匯吧。


    不過這是屬於高意識「係」。


    表麵上說得頭頭是道,內容卻十分空洞。


    是也哥同樣屬於高意識「係」。有個像百目鬼這種優秀過頭的主管,部屬往往會成為高意識「係」。行動原則是「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是百目鬼先生說的話,就先表示同意是也」。不會自主思考,隻注重形式,熱愛外文商業辭匯、權威、頭銜以及排名。對那些人來說,這些都是華美的裝飾。


    真正的高意識人相當難搞,不過若隻是高意識係,多少還是有應付方法。


    像今天的情況,就拿他們的老大?百目鬼亙的名言反將一軍就可以了。


    「『大家要把自己當成經營者,要有一種當玩家的自覺!』,中心負責人是這麽說的。就這句話來看,城尾可說是表現優異的員工喔。這份資料可以請您過目一下嗎?」


    我打開帶在身邊的電腦,讓是也哥觀看excel檔案。


    「這、這張圖表是什麽是也?」


    「每個工作人員在各別客戶年齡層的簽約數。」


    「客戶年齡層!?連這種資料都有是也?」


    嚇一跳是吧——?大概也隻有我會製作這種近乎變態的專業表格。


    高意識係最怕看見「數字」。


    對公司而言,簽約數等同生命,可以視為絕對的權威。他們隻注重數字,不太關心實際內容。厲害的人就是厲害,沒有什麽理由。如果碰到欠缺內涵的人,盡量誇耀數字就對了,這是不變的法則。


    我就是針對這點下手。


    「城尾上個月的簽約數是十八件,其中有八件是六十歲以上的高齡客戶。相較於其他工作人員,算是非常高的比例。簡而言之就是所謂的『師公或師奶殺手』,對吧?」


    我將話鋒轉到城尾身


    上,她頓時吃了一驚,大概是沒有自覺吧。不過她缺乏自信的人格特質容易激起他人的保護欲,因此深受高齡客戶的歡迎。若遇到應對之際充滿自信的年輕人,許多那個年代的客戶反而會覺得對方過於狂妄。


    跟客戶之間的應對進退,不能隻靠表麵話(sop)。


    不同類型的客戶,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我會再次嚴格要求城尾必須遵照sop,不過同時也希望在麵對高齡客戶時能夠讓城尾放手去做。個人認為這麽做才算實踐中心負責人的理想。」


    「可、可是sop是絕對的是也……」


    相當頑固。


    於是我假意歎了口氣搖搖頭。


    「這麽一來,等於違背了中心負責人的意思。不過既然須藤先生這麽堅持,不如就由我這邊向中心負責人提出報告吧。到時候當然會附上這份表格。對了,記得中心負責人似乎說過『簽約數是絕對的』這句話吧?」


    是也哥連忙伸出雙手遮住電腦螢幕。


    「用、用不著這麽做是也!……既、既然如此,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是也。畢竟正如百目鬼先生所言,簽約數才是重點是也。」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很好,抓到把柄了——


    「聽到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城尾,你說是吧?」


    「是、是的!」


    「來,好好跟須藤先生道謝。須藤先生可是特別撥出寶貴的時間呢。」


    城尾朝我露出靦腆的笑容之後,向是也哥致謝。


    「今天真是感謝您的指導,讓我獲益良多。」


    「那、那就好是也……」


    是也哥搔搔臉頰,旋即別過頭去。如此一來,他的麵子也保住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男子進入會議室。他叫做村上,百目鬼手底下的人。年紀大約三十出頭,是百目鬼的部屬當中最年輕的一個。長相頗為帥氣,表情卻流露出若有似無的陰鬱。


    「須藤先生,原來你在這裏。百目鬼先生在找你喔。」


    「我、我這就過去是也!」


    是也哥急急忙忙地走出會議室,帥哥村上則是以不懷好意的笑容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離開的時候,還朝著我眨了眨一隻眼睛。


    「看到是也哥那個白癡被教訓一頓,真是神清氣爽。謝啦,槍男。」


    「……哪裏。」


    又不是為了你才這麽做。


    看來他們的關係不太融洽,互扯著彼此的後腿。把泄漏顧客個資的事件交給他們調查沒問題嗎?這理應是非常重大的事件,稍有不慎可是會動搖公司的根基,以派係鬥爭的思維處理絕對沒好事。社長到底在想什麽……?


    村上離去之後,會議室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於是城尾向我致謝。


    「指導員,謝謝你替我說話。」


    「放任那些家夥為所欲為,我心裏麵也不是滋味。話雖如此,也不能跟他們正麵為敵。總之,往後就選擇性聽話,認真地偷懶吧。」


    城尾以毛衣的袖口遮住嘴巴吃吃地笑。


    「槍羽指導員真幽默。或許就是因為如此,營業組的氣氛才會特別活絡吧。」


    「我沒到其他公司上過班,不便表示意見。」


    話才剛說完,城尾的雙眼就微微低垂。


    「我的前一份工作是係統工程師,主要負責管理企業的資料庫。雖然是正式職員,但工作量非常大,還得經常留下來加班,沒什麽時間陪伴孩子。總不好一直麻煩娘家,給孩子的外公外婆帶,所以……」


    「所以才來這裏上班啊。」


    我也多少察覺到了,城尾是單親媽媽。


    「這份工作的時間安排比較自由,替我解決了不少問題。所以……我想繼續做下去。」


    城尾字字句句都透露著為人母的沉重,以及內心不安的感覺。或許她對於這份工作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下去,也感到有些擔心吧。不過這也難怪,畢竟她今天才被臭罵一頓。


    「時間差不多了,你要去接小孩吧?」


    我指著會議室的時鍾,城尾頓時小小地驚呼一聲。


    「對不起,指導員。我先告辭了。」


    「嗯,辛苦你了。回去之前別忘了登出。」


    城尾點點頭,旋即伴隨著前後搖曳的長裙裙襬匆忙離去。等到她離開之後,我也筋疲力竭地起身。剛剛說太多話,喉嚨乾得要命。回座位之前先喝杯咖啡吧。


    向變更組致謝之後,我走向休息區。


    買了紙杯裝的咖啡後,我坐在沙發上,隔壁的對話隱約傳入耳中。休息區緊臨吸菸區,中間隔著玻璃落地窗。我不經意地往吸菸區一看,瀏海男和三七分男正肩並著肩站在一起,看起來有些擁擠。


    「你真的很煩耶,就說我對那種地方沒興趣了!」


    「別這麽說嘛?你絕對不會後悔的喔?小田原先生在那裏一定會大受歡迎?」


    一個是不耐煩地頻頻搖頭的認真先生,一個是厚著臉皮不斷遊說的玩咖。認真先生有抽菸的習慣,因此他哪裏也去不了。因為吸菸區隻有這個地方,而且空間還十分狹小。


    因此,這裏是個能拉近彼此距離的地方。


    「全都是年輕女孩,個個都渴望父愛的滋潤?所以我總是被甩掉?她們每次都要我多找幾個有個性的中年型男過去呢?」


    「所以才找上我嗎?哼,要賺錢嘛,她們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上班的時候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小田原先生,她們平常也很寂寞?非常需要療愈係的中年型男?」


    「我不喜歡風俗店的女人,臉上的妝濃得跟什麽一樣。」


    「要不要看看照片?」


    玩咖遞出手機,認真先生的香菸從指縫中滑落。


    「………………………………真的假的?」


    「真的?」


    我的惡作劇似乎進展順利。


    蹺班族也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


    ※ ※ ※


    距離上次的授課又過了一個星期,秘密約會的日子再度來臨。


    這次我們決定在外麵約會。地點選在神奈川的邊陲地帶,離家大概有四站的距離,我們直接在當地的家庭餐廳會合。離公司很遠,盡管還是有碰到熟人的風險,不過至少省下了跟雛菜起爭執的成本。每個星期都被夾在中間,這種裏外不是人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就在我打算出門的時候,雛菜在玄關處拉著我的夾克下襬。


    「今天是難得的星期天,老哥居然要把妹妹丟在家中?※殺死惡魔也沒關係嗎?」(譯注:電玩《女神轉生係列》中惡魔的經典台詞。)


    「你在說什麽啊……」


    水汪汪的大眼睛閃著淚光。慢著,她剛剛好像點了眼藥水……


    「平常因為加班很晚回家,星期天又跑去找jk,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跟老哥撒嬌!?」


    「你還有快點離開老哥獨立生活這條路可走。」


    「我——不——要——!!」


    雛菜的小手牢牢抓住衣襬不放。好驚人的握力。


    真是的,最近把她寵過頭了嗎?太任性了,必須讓她見識老哥的威嚴。


    「放手,雛!我會帶伴手禮回來的!」


    「……伴手禮?你要買什麽?」


    「酸叭姆久和dr?pepper,你不是很喜歡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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