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星期天晚上回到八王子,在自家的浴室洗滌旅途的疲憊。


    不是有滑溜觸感的箱根溫泉水,而是泡在充滿漂白水味的東京自來水之中,我回想昨天晚上的種種。唉——該怎麽說呢?就是「唉——」。到頭來我還是感情用事了。抓了抓濕潤的頭發,指尖纏了幾根落發。最近每次洗頭就會掉頭發,我已經是大叔了。


    而這個大叔對jk出手了。


    跨越了界線。


    一想起淫行條例,當時應該要堅定拒絕才對,可是在那種情況、那種氣氛之下,怎麽可能喊停?當時我隻把她當作一個可愛的女人,想跟她發展進一步的關係。


    或許有點事後諸葛,不過上個月第一次投稿的時候,我就有點預感了。畢竟跟那麽可愛的高中女生獨處一室,對方又對我頗有好感。我的理智既不是※黑鐵之城也不是甲鐵城,不過兩者都被摧毀得差不多了。(譯注:黑鐵之城,出自動畫《無敵鐵金剛》片頭曲的歌詞。甲鐵城,動畫《甲鐵城的卡巴內利》中的駿城。)


    這對一般大眾來說當然是個禁忌。


    擔任她的指導員之後,我曾經搜尋過幾個觸犯淫行條例遭到逮捕的案例。大多都是所謂的「援助交際」,因為跟未成年少女進行性交易而被繩之以法。女方多是在接受警察輔導的時候被察覺,或者是懷疑女兒形跡可疑的父母親通報警方後才循線偵破。當然也有少女的男友偷看女友的手機,才驚覺女友從事援交這種超級修羅場的案例。基本上這些都觸犯了「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製條例」。


    至於並非交易,而是單純談戀愛就遭到逮捕的案例雖然不多,還是找到了幾件。例如高中女生跟補習班老師交往,結果手機的通聯紀錄被父母親看見,最後是老師遭到逮捕——之類的。明明是兩情相悅卻還是被捕,是不是太嚴苛了?網路上曾經引發類似的議論,不過逮捕的緣由應該跟「交往」的細節有關,這就不是鄉民所能得知的了。就判例來看,也是有罪、無罪分歧的灰色地帶。如果是「真心交往」似乎就不構成犯罪,不過認真與否如何判斷,這又是另一個問題。


    我的情形又如何呢?


    基本上我已經得到監護人的認可了。整件事是從她的外祖父——也就是社長所下達的公司命令開始的,這次的旅行也是基於外祖母的要求。根據調查結果顯示,「真心交往」的定義好像取決於是否得到監護人的認可,這樣一想,我應該是安全的。


    ……慢著,現在還不能放心。


    外祖母那邊固然沒問題,我實在無法信任她的外祖父?高屋敷社長。隻要他稍微加油添醋,我就非常有可能被冠上性侵的罪名。這次我被當成泄漏客戶資料的犯人,他不也對我見死不救嗎?這可是現在進行式。


    「……呼。」


    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答案。


    煩惱時間結束。


    從浴缸站了起來,將蓮蓬頭轉成冷水當頭淋下,雜亂的思緒頓時清明了許多。於是我拍了拍臉頰,替自己振奮精神。


    現在還是專注於眼前的事情吧。


    目前她應該正在創作第三部作品,我彷佛看見猛敲鍵盤的她散發怪異的氣焰。不能輸給她,我也要迎接我的戰場。


    截至目前為止我一直處於挨打的局麵,但不代表我沒有反擊的計畫。事先布下的「棋子」也差不多該跟我聯係了。


    走出浴室之後,我在房間吹頭發,這時手機鈴聲響起。終於來了!我看了看螢幕,可惜對方是渡良瀨。沒記錯的話,她今天應該是假日出勤。


    『在星期假日打擾前輩,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打這通電話……』


    「不,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在公司跟我接觸非常危險……又出了什麽事?」


    從語調來判斷,顯然不是什麽好消息。


    『今天班表上有城尾小姐的名字,不過她沒進公司,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城尾?病假嗎?」


    『理由是身體不適。』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三天確實有點麻煩。」


    城尾的目標是成為正式員工,三天的病假可是致命傷。


    雖然哪家公司都相差無幾,不過客服中心對於「臨時請假」會更加嚴格。由於當初排定班表的時候是依照預期的來電數量來決定上班人數,隻要有人請假沒來,漏接的電話就會增加。那當初排多一點人不就好了嗎?基本上這是不切實際的空談。不管在哪裏,公司都是以可以運作的最低人力配置的。


    漏接電話——業界術語叫做「放棄」。隻要放棄數字一上升,六本木的廣告宣傳部就會開始興師問罪,例如「你們知道一通電話得花掉公司多少廣告預算嗎!」之類的。這種事情通常跟我無關,不過哈姆課長的胃藥用量就會逐步增加。


    基於上述原因,缺席率在工作人員的績效考核中是一項重要的指標。例如在半年間上了一百天班的人有一天的請假紀錄,缺席率就是一%。缺席率在半年之內超過一%的人,簽訂新的工作合約之際就會喪失加薪的資格,超過三%則會減薪。


    若想參加每半年舉行一次的正式員工錄用考試,缺席率就必須壓在一%以下。


    城尾一個星期上五天班,半年若以一百三十天來計算,請假三天的缺席率已經超過一%了。若請的是特休,當天就不會列入出缺勤考核,不過城尾的資曆不到一年,沒有特休可請。這麽一來別說是半年後調薪了,成為正式員工的夢想也將幻滅。


    她明明說過自己還要養育幼稚園的兒子……


    「我記得城尾從上班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遲到請假的紀錄。」


    『是的,我也覺得感冒或是生病並不是真的原因。』


    「所以?」


    我示意渡良瀨繼續說下去,不過她似乎有些猶豫。


    『……請假的前一天,她被須藤先生狠狠訓斥了一頓。原因是客戶姓名的漢字登錄錯誤,把齋藤打成齊藤。』


    常有的事。若做個客服中心常有的事排行榜,這絕對是前十名跑不掉。


    「引起客訴了嗎?」


    『這倒是沒有。城尾小姐主動以電話向客戶致歉,也取得了客戶的諒解。可是須藤先生卻罵得很難聽……他當著其他工作人員的麵前批評城尾小姐是「薪水小偷」、「沒用的東西」、「以後不用來了」之類的。』


    「……那個家夥……」


    是打算為之前的sop事件報一箭之仇嗎?當上指導員之後,為了突顯現在已經不是之前的槍羽時代,故意拿城尾殺雞儆猴嗎?


    每個人都會犯錯,指導員的工作就是指出錯誤、要求改善。若隻是因為一次過錯就要對方「不用來了」,到時候客服中心會唱空城計的。


    是也哥的做法是典型的職場霸淩。若城尾真的請辭,我之前投注在她身上的教育以及養成可就化為烏有了。對城尾而言也損失慘重,她好不容易才習慣這個跟過去職業完全不同領域的工作。


    「……慢著,城尾的前一份工作是係統工程師吧?」


    『有什麽不對嗎?』


    我隨口敷衍語帶疑惑的渡良瀨,試著將剛剛浮現的點子置入腦中的「計畫」……還不賴。與其尋求外人的協助,還是自己人比較有默契。


    「渡良瀨,下周六日有空嗎?」


    喀鏘、匡當!電話另一頭傳來驚人的聲響,我連忙將手機自耳邊移開。真是個冒失少女,剛剛的聲音該不會是手機掉到地上了吧?


    『對、對不起!有、有空!當然有空!』


    「那就稍微陪我一下吧。」


    後輩陷入沉默,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喀!喀!聲,好像是某種硬物敲擊地麵的聲響。這次會是什麽聲音呢?勉強舉例的話,有點像是跳繩的聲音,她該不會正在跳上跳下吧?不不不,渡良瀨綾是何等人物,怎麽會在公司裏…………不無可能。


    緊接著傳入耳中的聲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果然像剛完成跳躍般氣喘籲籲。


    『約、約、約在哪裏?既然是周六周日,要過夜嗎?』


    「嗯,約在公司。」


    『………………………………公司。』


    啊,聲音停了。


    「細節部分以後再聯係,可別告訴其他人。」


    『又來了,前輩就是喜歡吊人胃口。』


    後輩鬧起了別扭。這她跟平常冷若冰霜的語氣截然不同,兩者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很可愛,令人忍不住想要捉弄她。外表看起來明明就是班長類型的人,骨子裏卻是個受虐狂。


    這時班長的語氣充滿了活力,似乎已經重新振作起來。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什麽都能做!』


    「好啦,別太逞強了。」


    渡良瀨的鬥誌固然令人感動,不過相較於正經八百的人,這次反而是不正經的人派得上用場。正所謂以毒攻毒,想要打倒試圖吞掉公司的人,還是把公司當成遊樂場的不良社員比較合適。


    跟渡良瀨的通話結束之後,頭發也差不多自然乾了。於是我坐在床上,以指尖把玩瀏海。好像長了點。自從七月跟她約會之後就都沒剪過了。等到這次的事件結束,去剪頭發吧。這次不去美容院,改去站前的百元理發。反正隻是剪個頭發,到哪都一樣。美容師再怎麽厲害,也沒辦法讓脫落的頭發重新長回來。


    這時手機鈴聲再度響起。


    螢幕所顯示的名字,正是我望穿秋水的那個人。


    『呀嗬,槍男?』


    比百目鬼陣營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正經的輕浮聲音傳入耳中。房間裏麵明明沒有風,我卻有種隔著電話看到惱人的瀏海隨風飄逸的錯覺。


    『搞定了喔?那個人?』


    「——幹得好!」


    希望號終於停靠在小田原站。


    接下來輪到我反擊了。


    ※ ※ ※


    八王子車站附近的破敗小巷裏麵有一間串燒店,如今店內傳出酒鬼的叫嚷聲。


    「嗚嗚嗚……人家不想工作了啦……」


    這種隻有存在於二次元世界的幼女才會說出口的台詞,正是發自小田原宏(50)。他是跟著百目鬼一起轉調至八王子的部屬之一,在個資泄漏的事件當中擔任調查組的組長。九月見到他的時候,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中規中矩」。臉上戴著一副眼鏡,再加上旁分的西裝頭,是個年紀五開頭的典型日本上班族。


    結果現在是怎麽回事呢?


    眼鏡被墨鏡取代,發型也變成過去的不良少年最愛的飛機頭。前麵的頭發就像法國麵包一樣,好像隨時會刺到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對麵的我。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居然能把頭發留得這麽長。不管是用哪種生發劑,都給我來一點吧。至於衣服當然也是不良少年最愛的棒球外套,而且還是亮晶晶的金屬紅,背後繡了升龍的圖案。


    年過半百才變成不良中年的小田原縮起瘦小的身軀兀自啜泣,看來他是那種喝醉之後就會大哭特哭的類型。坐在旁邊的新橫濱則是摟著他的肩膀,頻頻以「我明白?我什麽都知道,小田田?」來安慰他。這時女店員將加點的中杯啤酒送上桌,臉上露出嫌惡的神情。


    「——也就是說,百目鬼完全不讓你插手事件的調查是吧?」


    我試著簡單歸納他所提及的內容,並且進行確認,於是小田原點了點頭。


    「當初我是在百目鬼先生的熱情邀約之下,才從大阪轉調到這裏的。起初我繃緊了神經,每天都窩在不見天日的係統管理部。畢竟泄漏客戶個資對於公司而言是一大問題吧?當然不敢掉以輕心。」


    喝了一大口中杯啤酒之後,小田原舔了舔嘴唇,繼續說下去:


    「可是百目鬼先生交代的工作卻是分類客戶名單,我實在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例如跟公司買保單的客戶以何種姓氏最多,佐藤?鈴木?高橋?田中的各縣市分布圖等等,每天都是分類名單,分類分類再分類……到最後一點用處都沒有。因為百目鬼先生自行展開了其他的調查工作。」


    「我能體會你的感受。」


    忍不住開始同情起他了,畢竟我現在也被迫從事類似的工作。


    在百目鬼的安排中,小田原扮演的是「門麵」的角色。表麵上讓小田原從事能夠跟公司交代的調查,卻在暗中進行構陷於我的準備。


    「我過去什麽工作都做過,就屬這次的工作最不好受,因為毫無意義。做跟不做都沒差。我不是想說什麽偉大的話,可是對任何人都沒有幫助、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工作,根本沒必要做啊!弄得我好像在領乾薪一樣,我一點都不想這樣啊!兄弟,你說是吧?」


    被小田原稱為兄弟的新橫濱頻頻點頭,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少來這套,你根本就是有錢可領怎樣都好的那一類人,絕對是。


    「所以我不幹了,我不要待在這種公司。老弟他們夫妻在鄉下種番茄,我要回去幫忙,過著每天跟紅通通的可愛番茄在一起的生活!」


    「番茄?番茄好耶番茄?大姊,再來一份番茄沙拉?」


    喔。女店員應了一聲,而且絲毫不掩飾臉上厭煩的表情,彷佛巴不得我們快點離開。他們兩個人已經在這裏喝了多久啦?我被新橫濱找出來的時候,兩人就已經醉到不行了。


    有點偏離話題了,於是我再度確認:


    「所以小田原先生對於陷害我的計畫一無所知囉?」


    「不知道,我是聽你說才知道的,我完——全沒參與。八成是百目鬼先生指使一直跟著他的須藤或是村上這麽做的吧。」


    「你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當然不是,我跟他們從來沒有像這樣一起出去喝酒。隻有我的好兄弟太郎願意陪我……」


    小田原又哭了起來,整個人靠在旁邊的不良社員身上。至於新橫濱則是將他摟在懷中,兩個大男人上演了熱情擁抱的戲碼。這時番茄沙拉「咚」地一聲被放在桌上。對不起,馬上就結束了。


    「小田原先生,辭職之前,要不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五十歲大叔微微一愣的表情十分可愛。


    「有辦法嗎?」


    「當然可以,不過這就需要你的協助了。」


    於是我將內心的計畫告訴了他。對方醉醺醺的混濁雙眼愈睜愈大,不久之後,他露出驚訝的神情。


    「原來如此。順利的話,確實有好戲可看。」


    「可不是嗎?」


    不過……雙手抱胸的小田原沉吟半晌。


    「雖然隻有半天的時間,不過若你說的都是真的,廣告宣傳部也就不必那麽辛苦了。你到底打算用什麽魔法?」


    「不,我並不是魔法使。」


    當下立刻表示否定之後,我從口袋裏麵拿出一張名片。


    我把原本打算用來※逃走的最後王牌,拿來作為鬥爭之用……本來想賣弄一下文字,還是算了。這不像我,我又不是饒舌歌手。(譯注:日文的「逃走」和「鬥爭」同音。)


    既然曾經以成為輕小說作家為目標,還是這種說法比較好。


    「所以我要使用『魔女』的卡片。」


    ※ ※ ※


    各式各樣的準備工作一共花費了五天。


    自箱根歸來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現在時間是星期六的早上九點,我出現在已經相當熟悉的資料建成室。不,應該是非熟悉不可才對,不過這裏倒是還滿可以讓我靜下心的。


    就在我一如往常地逐字抄寫名為車價表的經文之際,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而且對方連門都不敲。看來我似乎沒什麽隱私。抬起頭一看,須藤是也哥肥嘟嘟的鬥牛犬臉赫然映入眼簾。


    「有人說他看到你,所以我才過來看看,原來還真的在這裏是也。」


    「嗯,最近的工作進度慢了些,所以我假日也來加班。」


    是也哥露出傻眼的表情,下巴指著還剩下許多本車價表的紙箱。


    「為了這種連垃圾都不如的工作犧牲假日,到底是在堅持什麽是也?早點辭職不就解脫了是也?」


    你也對城尾說出「早點辭職」這四個字嗎——?


    強忍著呼之欲出的怒氣,我淡然地回答:


    「須藤先生不也是在假日來加班?」


    「那是因為工作人員的再教育還沒達到標準的關係,害我這段時間根本不能休息是也。前任指導員所留下的陋習,得全部掃除乾淨是也。」


    是也是也是也~!大笑數聲之後,是也哥就這樣離開了。由於他關門的力氣太大,堆放在桌上的車價表頓時被震到地上。


    撿拾車價表的同時,我微微一笑。


    是也哥果然如我所料來上班了。


    其實稍微偷懶一下也沒關係,然而他為了表現自己對百目鬼的忠心耿耿,硬是跑來上班。


    若是也哥沒在星期六上班,我的反攻作戰可就泡湯了呢。唯有須藤指導員在百目鬼中心負責人休假的時候出現在公司,計畫才得以成立。


    現在——


    時間過了一個小時,時鍾指在上午十點的位置,差不多要進入電話高峰的時段了。由於環球社兩個月以來的廣告攻勢,最近常有無事可做的時間。


    今天的班表也是根據這種預測排定的。


    新任指導員是也哥應該是以來電數為基準,排定今天的出勤班表。由於來電數沒有平日那麽多,是也哥恐怕會大幅減少出勤人數,以降低人事費用為由向中心負責人邀功吧。用少量的人數接起所有的電話本身就是互相矛盾的命題,至於該如何克服,就端看指導員的本事了。由於這是先前幾乎被我徹底無視的領域,是也哥為求表現,一定會盡可能減少人數。現在的他就像流著口水、等不及想吃飼料的鬥牛犬一樣,期待百目鬼星期一上班的獎賞。


    放在桌上的手機接到line的訊息。


    來自渡良瀨的訊息顯示在螢幕上。


    一切都如前輩的預料。


    我現在就傳達現場的情況,請按照原計畫進行。


    就在我讀完訊息的同時,手機也跟著響起。渡良瀨打來的。於是我輕觸接聽鍵,打開擴音功能之後將手機放回桌麵,一句話也不說。


    『就跟你說結束通話之後要立刻改為可受理是也!』


    『這樣會來不及送件!更何況電話的數量那麽多,根本是杯水車薪!到底該怎麽處理?』


    胡桃敦史以異於往常的激動口吻跟是也哥起了爭執。


    『就、就跟你說接起下一通電話的同時輸入申請資料就好了是也!』


    『這根本是強人所難,我又不是※聖德太子。話說回來,今天的出勤人數也太少了吧,為什麽少了那麽多人?……啊啊不行,我要去接電話了!』(譯注:傳說中聖德太子有豐聰耳,可以同時聆聽多人說話。)


    可以聽到敦史接起電話的聲音。


    緊接著是渡良瀨冰涼的語氣。


    『須藤指導員,還是我也先中斷處理上午的郵件,去接電話呢?』


    『哦、哦哦!真的是也?』


    『不過如果回覆太慢,正在等候回信的客戶可能會提出客訴,這樣也沒關係嗎?』


    『不、不能引起客訴是也!那樣電話更是會大塞車是也!所以你就一邊回信一邊接電話是也!』


    『真的有辦法這麽做嗎?那請指導員親自示範一下,麻煩了。』


    喔喔,渡良瀨很會說嘛!不是班長,根本就是女王了。


    是也哥為之語塞。即使隔著手機,我也能感受到他的不知所措。之後電話鈴聲此起彼落地響起,好驚人的數量,應該跟三、四月的旺季差不多?


    椅子的滾輪滾動的聲音,以及驚慌失措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啊!等一下,喂!你們要去哪裏是也!』


    聽不到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咚咚咚咚的沉重腳步聲。


    腳步聲逐漸增加,好幾個人放下響個不停的電話站了起來。


    結束手機的通話後,我從座位上起身,接著穿上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整理一下衣領。把稍微打開的窗戶關好,凝視著門扉。


    幾秒鍾之後,敲門聲響起。房門以驚人之勢被推了開來,大媽壯碩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進入房間,身後還跟著三名女性員工。她們都是在sop事件時被我以趴桌之禮勸退的資深元老。看到我早已準備完畢,三人無不張大嘴巴,大媽則是微微一笑。


    「小銳,該你出場了。隻有你能解決這次的危機。」


    「早就恭候多時。」


    這時氣喘籲籲的是也哥也從打開的房門跑了進來。


    「不、不要自作主張是也!指導員是我!上頭已經交代過了,全員嚴禁跟槍羽接觸是也!」


    大媽轉過頭,右邊的眉毛微微一挑。


    「啊?意思是你可以分配好那麽多電話?」


    「當、當然是也!試試看就知道是也!」


    「勸你還是不要勉強吧?剛剛離開的時候,電子顯示板的放棄數已經高達三十了耶?短短一個小時就衝上三十喔?我在這裏工作二十年了,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放棄數,這恐怕不是被臭罵一頓就能了事的喔?」


    「可、可是……」


    是也哥吞吞吐吐的。大媽是兼職人員的老大,她說的話分外有說服力。


    趁著這個機會,我也補上一腳。


    「須藤先生,現在不是在意麵子的時候啦,請暫時將指導員的權限歸還給我。我的登入id是你負責管理的吧?」


    「這、這必須先請示百目鬼先生!」


    「你打算讓正在休假的中心負責人為了這件事煩心嗎?依中心負責人的作風,他應該會大發雷霆,責怪你為什麽連這種小事都處理不了吧?還記得就任指導員那天,中心負責人是怎麽罵你的嗎?」


    是也哥低著頭緊咬下唇,他應該比我更能體會百目鬼苛刻的性格。


    「須藤先生,你應該自己下決定。成功的話,彼此三緘其口,當作沒這回事;失敗的話,大可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再這樣下去,別說中心負責人了,恐怕連人事部和廣告宣傳部都會將之視為問題喔。到那個時候,有哪個主管或是部屬會挺你嗎?」


    「可、可是……可是……誰知道今天的電話多成這樣!」


    就在是也哥搖搖晃晃地將雙手撐在桌上的時候,他口袋中的手機響起了。


    時機正好。


    「什、什麽事是也?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咦?跟那件事有關?非、非現在不可是也?一定要?這麽嚴重?」


    電話的另一頭是小田原。至於「那件事」指的當然是個資外泄事件。我請小田原隨便編個理由把是也哥騙出


    公司,看是分析資料的時候發現意外的事實,或是這件事不處理的話恐怕對百目鬼不利都行。這些家夥壞事做多了,隻要對症下藥,很容易就會感到動搖。


    「……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是也!」


    掛上電話之後,是也哥噙著淚水看著我。


    「登入id還給你是也!等我一下是也!」


    無視連忙衝出房間的是也哥,三人組立刻靠了上來。


    「槍羽指導員,快點來吧!」


    「隻要有槍哥的指示,我們都會化身為聖德太子!」


    「我也會試著一邊接電話一邊回信的!」


    不愧是可靠的資深元老,她們今天都在公司真的太好了。


    「現在隻是出現一道曙光而已,勝負才要開始喔?」


    「嗯,我明白。」


    大媽說得很對。若她是我的主管就好了。我再大個二十歲的話,我一定會跟她求婚。


    來到睽違三個星期的六樓之後,我進入營業組的區域。這裏已經化做電話鈴聲不曾止息的戰場,所有待在座位上的工作人員都在接電話。大媽和資深元老三人組也立刻就座,開始接聽電話。


    恢複id權限的程序結束之後,是也哥在指導員的座位上等著我。隻見他立刻站起來原地不斷踏步,他應該很想現在就飛奔而出,離開公司去見小田原吧。


    「就隻有今天而已是也!可不要趁機給我搗亂是也!」


    「現在沒時間講這個了,你看。」


    顯示來電情況的電子顯示板赤紅一片,放棄數已經達到紅色警戒了。是也哥見狀,頓時臉色發白。


    「你還有事吧?這裏交給我,你快去吧。」


    稍加催促之後,是也哥便踉踉蹌蹌地快步離開房間。


    於是我重新坐上指導員的位置,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渡良瀨和敦史也一邊跟客戶通電話,一邊看著我微笑點頭。我不需要淚眼盈眶的熱烈歡迎,這樣就足夠了。至於作戰計畫的執行細節,之前也早已透過sns跟大家說明過了。


    先解決眼前的工作吧。


    將second call、網路以及客訴的所有來電切斷,隻讓新客戶的電話打進來。第一次打進來的人電話若沒接通,就很有可能不會再打第二次了。不過以前打通話過的客戶則不會這樣,可能會等一段時間之後另行撥打。(譯注:second call,電話行銷術語,泛指追求更專業產品知識,再次進行聯絡的客戶。)


    當然,還是不能讓那些客戶過度等待,不過我知道目前電話塞車的情況並不會持續太久。是也哥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


    修羅場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當時鍾的指針走到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來電數轉眼減少了許多。此起彼落的電話聲以及電銷人員持續說話的聲音逐漸安靜了下來,營業組重拾昨天之前的恬靜與悠閑。


    結束通話的敦史摘下耳麥,語氣中充滿了感佩。


    「真的都跟槍哥說的一樣,沒想到可以這麽順利。」


    「其實我也沒那麽神。」


    「你到底用了什麽魔法?請告訴大家吧。」


    「抱歉啊,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魔法。」


    畢竟使用魔法的人不是我,而是「魔女」。我得撥通電話去道個謝。


    於是我暫時離席,到走廊上打電話。


    『情況如何?』


    幾句寒暄之後,對方以爽朗的聲音切入主題。


    「一切順利,多虧夏川社長鼎力相助。」


    『那就好。』


    人稱環球社魔女的夏川誌織說得一派輕鬆。這麽大的事,當初我們可是隻有一個星期不到的準備時間呢。


    「這件事是我主動拜托社長的,由我提起或許有點奇怪,不過社長到底用了什麽魔法?」


    『其實也沒什麽,不過就是請敝公司外包的某處客服中心臨時休息一個上午罷了。』


    「…………」


    早知道就不問了,我有些後悔。


    所謂的臨時休息,可不是社區拉麵店的臨時公休。就算隻有一個上午,營業損失應該也高達好幾百萬不是嗎?


    『當敝公司的電話難以撥通,你們那邊的電話就會增加了吧?至於讓哪一處客服中心休息,電話才會轉移到你們那邊,這點敝公司也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結果正如您所言,不過……這樣好嗎?」


    明知這句話由我說出十分有違常理,我還是問了,結果魔女以清朗的音色奏出了微笑的樂章。


    『無妨。如果能讓槍羽銳二欠我一個人情,五百七十八萬兩千圓的損失相當劃算。』


    「……」


    居然精確計算了營業損失。


    代價相當高啊,對我而言。


    「感激不盡,此恩必當回報。」


    『唉呀,好高興。那就先從一起吃頓飯開始吧。你的酒量如何?』


    「不怎麽好。」


    『明白了,我來安排一個可以喝個痛快的地方。』


    向社長道別之後,我掛上了電話。


    對方果然技高一籌。不隻一籌,大概有三籌。這件事想必不會吃頓飯就能了事,往後感覺大小事都會跟她有密切關係。實在很不想與她為敵啊……


    糟糕,現在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


    小田原應該會利用各種方法試圖拖住是也哥,不過總有極限,頂多隻能撐到下午五點——結束營業的時候吧。


    我必須趁他回來之前掌握百目鬼捏造伺服器登入紀錄的證據,證明自己是無辜的。


    我一返回指導員的座位,一臉焦急的渡良瀨便迎了上來。


    「前輩,城尾小姐還沒來!她昨天在電子郵件說中午會進公司,可是……」


    「傷腦筋。她不來的話,就沒辦法開始了。」


    隻要有指導員的id,就可以登入伺服器,然而解析登入紀錄則需要專業知識,因此對於建立、管理以及運作資料庫皆具備豐富經驗的係統工程師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城尾的前一份工作是係統工程師,我眼下正需要借重她的長才。


    渡良瀨低下了頭,表情十分黯淡。


    「看來她還是對須藤先生的斥責耿耿於懷。」


    「總之再試著跟她聯絡,我先過去機房。」


    在指導員的座位上登入伺服器會留下紀錄,必須直接從機房登入。那裏冷得要命,我實在不怎麽喜歡。


    我跑到同樣位於六樓的機房,利用指導員的權限解開電子鎖。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冰冷的空氣頓時籠罩全身。我驅使被凍得直發抖的身體操作終端機的電腦,依序完成漫長的手續,登入客戶的資料庫。不管做幾次都覺得麻煩,誰想窩在這種鬼地方加班啊?隨便問個現場的職員,一定會得到「我才不要」的回答。不過六本木的那些人是不會瞭解的。


    一邊對著凍僵的雙手嗬氣一邊等待的時候,渡良瀨的電話撥了進來。


    『還是不行,前輩。她不接電話。』


    「……好吧,由我打給她試試看。你也來這裏幫我一下。」


    結束通話之後,我馬上叫出城尾的手機號碼。相較於用公司的電話號碼打給她,或許她比較願意接我打的電話吧。現在也隻能賭上這種可能了。


    拜托,快接啊……


    我帶著祈求的心情聽著電話的等候音。熟悉的嘟嘟聲踏著無機質的節拍,讓我感到心浮氣躁。接吧,快接啊!彷佛經過了一段無止盡的時間,就在我幾乎覺得


    沒有希望的時候——喀嚓的聲音終於傳入耳中。


    「喂?城尾嗎?」


    『槍羽指導員,對不起。』


    聲音非常微弱,耳朵非得緊貼著話筒才聽得見。這是城尾的聲音嗎?我忍不住確認手機的音量,已經調至最大了。


    「你人在哪裏?」


    『我還在家。對不起,我已經到玄關穿上鞋子了,卻怎麽也沒辦法打開大門。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勉強擠出來的聲音愈來愈微弱,看來她的情況比想像中還要糟糕。


    我真的太小看職場的權勢霸淩對她造成的傷害了,以為隻要稍加鼓勵,她就會重新振作起來。看來上司還是無法完全理解部下的感受。


    電話的另一邊傳來小孩子尋找母親的聲音,應該是幼稚園大班的兒子吧。我還聽到疑似祖母的聲音,大概是不讓孩子幹擾媽媽講電話吧。可是小孩子的聲音仍然沒有停止。


    「對不起,城尾。我沒能體諒你的感受。」


    『這不是指導員的錯,是我太軟弱了。須藤先生說的對,稍微受到一點斥責就被打倒的人,對公司毫無幫助。』


    她明明就不是這麽軟弱的人。


    城尾被奪走的是「自信」。是也哥毫無同理心的發言破壞了她身為社會人的尊嚴,讓她失去了自信,把自己縮得小小的。


    要將這種人斷定為弱者很簡單,任誰都辦得到。「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弱者就是該死」。沒錯,這的確是一種真理。弱者隻能被強者利用,這是無法否定的現實。


    那強者呢?


    就像虛構作品的主角一樣,是可以獨自破壞地球或是支配全宇宙的超級外掛人嗎?不,這種孤獨的「強者」不存在於現實世界。


    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真正的強者指的是「將弱者變成強者的人物」,可以將弱者鍛煉成強者、或者是率領弱者成為超強勁旅的人。


    不要以為人可以獨自存活。


    不要以為人可以單槍匹馬地取勝。


    這種所謂的最強理論,隻適用於十幾歲的小鬼!


    「……城尾,你聽好了。」


    因此「槍羽指導員」準備臭罵部屬。


    「我的團隊沒有不能用的人,隻有我不用的人!我會榨乾你的最後一絲精力,快點進公司!」


    不等城尾回答,我就掛斷了電話。


    如果她還是不來,我就玩完了,代表我隻是個弱小的領導者。就算能度過這次危機,往後也撐不了多久。


    少了說話的對象之後,寒意再度襲上心頭。這樣遲早會感冒的。印象中好像有件風衣一直被我塞在置物櫃裏,去拿來穿吧。


    於是我跑了一趟置物間,在返回機房的途中遇到了渡良瀨。


    「城尾小姐怎樣了?」


    「我該說的都說了,現在隻能耐心等待了。」


    就在我準備繞過走廊的轉角進入機房的時候,突然在機房門口看到一個人影。我急忙煞住腳步,躲回轉角後麵。


    「怎、怎麽了,前輩?」


    「噓,安靜。」


    難道是是也哥回來了?不過拖延戰術失敗的話,小田原應該會主動聯絡。那麽難道是百目鬼?他居然在假日來上班喔,我今天的運氣也太背了吧!


    我從轉角稍微探出頭,試圖辨認人影的身分。


    對方也好回過了頭,與我四目相對。


    站在門口的人——


    「那個、我、我家住得很近……其實不是很近,就在隔壁棟大樓而已,徒步通勤時間0分鍾。」


    是十分抱歉地笑著的城尾。


    「為了槍羽指導員,不,為了我自己,請讓我盡一份力。我想向公司證明我是個有用的人。」


    「……謝謝,那就拜托你了。」


    如此一來,所有的卡都到齊了。


    城尾、我和渡良瀨的依序進入機房。由於機房是個完全被機械設備占據的房間,三個人擠在裏麵,幾乎沒有任何空間了。於是城尾坐在電腦前,我和渡良瀨分別站在左右兩側。


    城尾戴上平常沒有戴的眼鏡,以流暢的動作敲打鍵盤。


    「具體而言要調查些什麽呢?指導員。」


    「就先找出百目鬼從九月一日起一直到今天的登入紀錄吧。」


    城尾以行動代替回答。不到十秒鍾的時間,畫麵就跑出一連串的日期以及時間。而且不止眼前這一頁,接連跑了十幾頁才結束。


    渡良瀨歎了口氣。


    「雖然隻有兩個月,數量還是相當驚人。每個登入紀錄都要一一檢查嗎?」


    「這樣下去一個晚上也看不完。」


    「還是另外儲存起來?」


    「基於係統的安全設定,這裏的電腦無法外接儲存裝置,也無法列印,隻能當場瀏覽……」


    我──應該說一般員工對於電腦係統的知識就隻有這種程度。由於隻能直接閱覽原始的資料,因此需要專業的知識才能解析登入紀錄。


    這時就輪到城尾登場了。


    「我可以分析百目鬼中心負責人的登入紀錄,搜尋這兩個月的曆史軌跡,藉以尋找他曾經登入哪些資料,以及如何變造槍羽指導員的登入紀錄。」


    「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可以的話,給我一個小時。」


    說話的同時,城尾敲擊鍵盤的雙手並未停下來。迅速流暢的指法彷佛知名的鋼琴家,令人看得目不暇給。


    「前一家公司應該很不想放你走吧?」


    「公司提出加薪希望我留下來……可是跟孩子相處的時間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


    「沒錯。」


    這裏交給城尾應該沒問題。在資料分析完畢之前,我去進行其他的工作吧。


    於是我離開機房,跟渡良瀨一起奔向中心負責人辦公室。行事謹慎的百目鬼雖然上了鎖,不過我們也有準備。先前請小田原偷偷將鑰匙借給我們,打了一把備用鑰匙。萬一被發現的話,所有的罪名都由我來承擔。泄漏個資外加非法入侵,絕對會被開除。


    書桌和書架整理得一塵不染,所有的東西全都歸定位,辦公室主人一絲不苟又要求完美的作風可見一斑。偶爾把筆電忘在桌上不是很好嗎?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唯一的破綻,大概就是桌上的相框中雙胞胎女兒的照片吧。百目鬼說兩個女兒今年上高一,不過照片是七、八歲左右拍的,正是最可愛的時候。比現在年輕許多的百目鬼被臉頰像蘋果般紅通通的兩個女兒夾在中間,笑得十分開心。


    裝作沒看到吧。


    「前輩,要找什麽呢?」


    「如果可以找到百目鬼將客戶資料賣給什麽人的線索,自是再好不過。」


    「那就是筆記本或是備忘錄囉?」


    「沒錯,可能收在辦公室的某個地方。」


    於是我跟渡良瀨分頭尋找整齊排列在書架上的資料以及書籍。損保協會發行的刊物、汽車業界的報紙、「這種保險真厲害!」的過期雜誌等等,全都是公開發行的出版品。難道就沒有「跟〇〇社的xx部長用餐,交付名冊的同時獲得一百萬顆純金打造的饅頭」之類的秘密名冊嗎?不過若他是會把這種機密文件放在書架上的天兵,我也不會被逼到這種處境了。


    「桌子的抽屜呢?」


    「裏麵沒什麽重要的東西。不過有個抽屜上了鎖,怎麽處理?」


    糟糕,抽屜嗎?應該也先拜托小田原給我們鑰匙的。


    動手破壞固然是個


    辦法,不過百目鬼周一來上班的時候,事情就曝光了。在我抓住他的小辮子,並且提出控訴之前,絕對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


    「有沒有可能在雜誌裏會夾著什麽線索?」


    我接受渡良瀨的建議,把堆放在桌上的好幾本雜誌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幾乎都是「這種保險真厲害!」的過期雜誌。公司在這本雜誌的評比連續三年獲得第一,原本還在想公司到底用了什麽策略,結果什麽都沒有。百目鬼隻是用美色滿足那本雜誌的管理高層罷了,渡良瀨還差一點成為祭品。


    大致找過一遍之後,渡良瀨搖搖頭歎了口氣。


    「不行,還是找不到。前輩那邊呢?」


    「我這邊也沒有。」


    就在搜索行動遇到瓶頸的時候,牛仔褲口袋的手機突然傳出震動。登入紀錄的分析結果不會那麽快出來。是小田原。


    『抱歉,我盡力了!須藤再過三分鍾就會回到公司!』


    「——渡良瀨,把拿出來的文件放回書架上!動作快!」


    我們連忙將移動過的東西收回原位,離開房間並鎖上門。搜索行動暫時告一段落,現在必須死守主城——也就是機房了。


    「渡良瀨,你在機房門口待命。萬一我這邊被突破了,你就是最後的堡壘!」


    「知道了!」


    於是我搭乘電梯下到一樓。電梯門才剛開啟,就碰到了準備進入電梯的須藤。隻要晚個十秒鍾,須藤就會上去六樓了。


    「咦,須藤先生,這麽快就回來啦?事情辦好了嗎?」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是也,倒是你要去哪裏是也?」


    「電話已經告一段落,想去一趟便利商店。我還沒吃午餐,肚子餓得很呢。」


    「嗯?既然來電已經趨緩就好是也。」


    「要不要一起去吃碗拉麵?我知道有家店不錯喔。」


    「不必是也。」


    「別這麽說嘛,一起去吃碗八王子的拉麵吧,保證質樸得令人落淚。來八王子不吃那個很可惜耶。」


    「是那個吧?加了一堆洋蔥的醬油口味,窮酸到不行的那種是也?一點都不心動是也。六本木一帶多的是知名的拉麵店是也。」


    可惡,講得真白,說得我這個本地人無言以對。難道就沒有可以吸引他的東西嗎?八王子的名產、八王子的驕傲、唔……唔……


    「須藤先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爬高尾山?」


    「你在開什麽玩笑是也!?」


    「安啦安啦,從調布搭乘京王高尾山口線就可以直達高尾山,很近的啦!」


    我跟他在電梯門口扭成一團,說什麽都不讓他上樓。渡良瀨、城尾,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


    這時是也哥西裝口袋裏的手機響起,於是他甩掉我的手,接起了電話。「您好您好!」隻見他的臭臉突然變得諂媚奉承,該不會是百目鬼吧?不妙,難道他發現了什麽?


    我豎耳在一旁聽,似乎不是這麽回事。「門協」這個名字傳入耳中,該不會是在d會議擔任議長的總務部部長門協吧?


    「現在前往新宿是也?跟d會議有關是也?是,我很喜歡鬆茸……啊,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搭乘京王線立刻趕過去是也!」


    掛上電話之後,是也哥一本正經地輕咳數聲。


    「我臨時有事,現在就要離開公司是也。這裏就交給你了是也。」


    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起來相當雀躍,八王子拉麵果然不是鬆茸的對手。


    不過這通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沒記錯的話,門協部長好像是高屋敷社長的左右手。


    搭乘電梯回到六樓,這次輪到我的手機響起了。螢幕顯示的是我最不想見到的名字,心情立刻一沉。但也不能當作沒看到。


    『帶著高中女生的溫泉之旅還玩得愉快吧?』


    以不悅的語氣做出這種幼稚挑釁的人物,正是阿卡迪亞偉大的主人。


    『既然是出自內人無理的要求,老夫於情於理都要跟你說聲謝謝。』


    「我這麽做並不是為了您。」


    社長以鼻子嗤笑了一聲。


    『你應該欣然接受別人的好意。須藤已經不在那裏了吧?這下你不是更好辦事了嗎?』


    這種站在高處俯視一切的說詞讓我心念一動。


    「……難道是你授意門協部長的?」


    『槍羽啊,你以為老夫什麽都不知道嗎?你不是那種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人,這點老夫早就看出來了。』


    不可能啊,消息是從哪裏泄漏的?除了信得過的工作人員之外,我沒把計畫告訴任何人,連哈姆課長都不知道。難道是……夏川社長?有可能。知道我在今天的這個時間打算做些什麽的人,就隻有那個魔女而已。


    看來我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成為了怪物跟魔女對奕的棋子。


    ……可是我現在也隻能繼續前進了。


    「我不知道社長指的是什麽。我隻是受須藤先生的委托留守公司,克盡指導員的職責罷了。」


    『除了指導員的工作,你也要服從老夫的命令吧?相較須藤或百目鬼的指示,你不是更應該聽從社長的指示嗎?』


    這個死老頭說話就是拐彎抹角。


    「社長有話就請直說吧。」


    『叫花戀放棄成為作家的夢想。』


    還真是前所未有的快速直球。話說得乾脆,聲音流露出不容妥協、亦不容虛應故事的威嚴。


    『若出自心儀對象之口,她應該比較能接受吧。沒有天賦的人不管再怎麽努力,也隻會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身為她的祖父,不忍心看到寶貝孫女受到傷害。難道老夫的要求有這麽不合理嗎?』


    「…………」


    『隻要讓花戀放棄夢想,槍羽,老夫就會拯救你,將你從現在的窮途末路中拉出來。百目鬼是個狡猾的狠角色,沒那麽容易讓你抓到小辮子。你再怎麽行,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找到證據,不是嗎?』


    社長說的沒錯,那家夥的辦公室裏麵確實什麽也找不到。伺服器的解析也不知道是否順利,若能利用社長的力量確實比較實際。為了一睹百目鬼哭喪的臉孔、為了洗刷我的嫌疑、也為了替渡良瀨出一口氣,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隻要是聰明的大人,隻要是正常的大人,一定都會這麽做吧。


    「……我明白了,社長。」


    『哦,終於想通了是吧?』


    「是的,終於想通了。為什麽我會落得這種處境、為什麽會被百目鬼將了一軍?因為我太依賴你了。」


    『……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咦?居然連怪物社長也沒看出這個道理。


    沒關係,就替這個不明事理的老爺爺解釋一下吧。


    「我在不知不覺當中把你當成靠山了。從兼職轉正職的小小社畜,因為她的關係跟社長搭上了線,因此下意識依賴著這個事實。我就像不切實際的上班族漫畫主角,被做夢也想不到的好運衝昏了頭。」


    不幸的社畜難以抵抗幸運。


    孤獨的社畜難以抵抗柔情。


    不得誌的社畜難以抵抗溫暖。


    所以我才會輕易淪陷,渾然未覺背後的陰謀。


    「可是我現在已經不需要這些了。由我一手招致的挫敗,我要親自做個了結,絕對不讓其他人插手。所以——請社長閉上嘴巴,站在一旁觀看吧!」


    掛上電話之後,我前往機房。


    站在入口處的渡良瀨看到出現的人是我,頓時鬆了口氣


    。


    「前輩,須藤先生呢?」


    「到新宿品嚐鬆茸了,你這邊的情況如何?」


    「城尾小姐說剛好分析完畢。」


    「很好,果然厲害!」


    像她這種優秀的人才居然肯到我們這種公司上班,光是這樣,就已經比跟社長牽上線更加好運了吧。


    進入機房之後,靠在椅背上的城尾正在點眼藥水。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則是轉過頭微微一笑,雙眼布滿了血絲。


    「我已經將中心負責人長時間或是頻繁登入的客戶以及工作人員資料作成列表,接下來就請指導員從表單當中找出蛛絲馬跡了。」


    「辛苦你了,到休息室休息吧。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請你過來一趟。」


    於是我取代離開機房的城尾坐在電腦前麵敲起鍵盤。名單粗估大概有三百人以上。一個人花費五分鍾的話需要一千五百分鍾,相當於二十五個小時。就算熬夜加班,也要明天過中午才能結束……這樣不行,會被明天到公司上班的是也哥發現的。最遲也要在明天早上八點左右完成。


    「前輩,我要做些什麽?」


    「你用另一台電腦跟我一起檢視資料。發現可疑的地方,就立刻通知我。」


    渡良瀨精神抖擻地答應了一聲,旋即坐在電腦麵前。


    不過渡良瀨這次沒辦法幫上太大的忙。畢竟她才進公司半年,就算資料有什麽可疑之處,她也很有可能沒注意到。而我也不認為百目鬼會留下太明顯的痕跡。


    於是我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檢視客戶資料。姓名、住址、出生日期、廣告媒體、保險生效日期、車種、款式、年份、使用目的、裏程、地區費率、年齡條件、家人限定之有無、駕照種類……檢視所有項目的同時,逐一確認是否有異常的地方。除了客戶資料之外,哪個工作人員在什麽時候進行試算也很重要。百目鬼查看這些資料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一邊推理,一邊埋首於資料之中。


    我們直到結束營業的下午五點依然沒看完,於是我請城尾先回家。城尾說需要的話就直接打給她,這句話著實令人士氣大振。不過到了這個階段,其實也沒有係統工程師能幫上忙的地方了,純粹是我跟百目鬼的鬥智。


    過了晚上九點,我一邊啃著渡良瀨出去替我買回來的便利商店禦飯團,一邊直盯著螢幕上的資料。進度連三分之一都不到,一個人的資料平均需要花費十分鍾確認。照這個速度看來,就算花掉星期日一整天也看不完。但不能心浮氣躁,萬一不小心看漏了什麽就前功盡棄了。冷靜,沉住氣……


    時間來到晚上十一點,差不多要向大樓的警衛提出「加班申請書」了。若過了十二點還要留在大樓裏,就一定要提出申請。


    我強忍著嗬欠,向專注於電腦螢幕的後輩開口:


    「渡良瀨,你差不多該回去了。末班車快來了吧?」


    「不,今天我是抱著舍命陪君子的打算來的。」


    話雖如此,她轉過頭望著我的臉上還是帶著明顯的疲憊。


    「明天早上搭首班車過來幫忙就好了。」


    「這件事也跟我有關,我不能全都丟給前輩自己回家。」


    話是這麽說沒錯……


    「其實我有點難以啟齒。加班到超過午夜十二點,必須向樓下的警衛提出申請。」


    「有什麽不妥嗎?」


    「申請書上麵必須填寫加班人的姓名,到時候你我兩人獨自留下來加班的事情就會被傳出去。那個擔任警衛的老爹不但喜歡聊八卦,嘴巴又守不住秘密……大概下個星期就會傳遍全中心了吧。」


    領悟到我的話中含意之後,渡良瀨頓時像個純情的中學女生一樣羞紅了雙頰。隻見她把玩以發飾固定的秀發,長長的睫毛微微低垂。


    「就、就算真的傳出流言,我、我也沒關係……」


    「……不,大有關係。」


    渡良瀨今天的示好讓我感到一陣心虛,大概是我在箱根的時候越界的關係吧。可以接受jk的示好,為什麽就不能接受後輩?——我感覺到這無關理智,而是情感方麵有些疙瘩。


    說到底,渡良瀨沒有跨越界線的勇氣,而我也半斤八兩,純粹是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比較「特別」罷了。十五歲的熱情沒有恐懼失去之物,所以才能擊敗綁手綁腳的我們。


    渡良瀨對我的好感日益顯著,而且還愈來愈積極。


    等到這次的事件結束之後,我應該主動做個了結。


    左思右想的同時重拾眼前的工作,這時有些不太對勁的某項資料吸引了我的目光。


    「梅野留菜,後續處理八分二十五秒……?」


    這是一位女性兼職人員的工作報表。她跟朋友組成樂團,得到了正式出片的機會,已經在七月離職了。她的工作效率非常高,我都叫她「小梅」,是我倚重的得力部屬之一。


    「以梅野小姐而言,後續處理的時間非常長呢。」


    渡良瀨也疑惑地說。


    所謂的後續處理就是跟客戶的通話結束之後,將應該填寫的資料輸入電腦的作業。還不熟練的菜鳥可能要花十分鍾左右,老手大概不用三分鍾。嗯,不過這項資料沒什麽大用處,畢竟還是簽約數比較重要,一般人不會把這當回事。百目鬼剛到八王子時瀏覽我給他看的資料,也徹底無視這部分。


    「小梅的速度特別快,平均時間應該在一分鍾左右……」


    八分鍾感覺實在太久了。


    「會不會是正好這一次試算特別花時間?」


    「不,她六月的平均值是七分三十七秒。實在慢得詭異。」


    渡良瀨略事思考後說:


    「大概是有幾天忘了登出,拉長了這個月後續處理的平均時間吧。這在係統上麵被視為一直在公司上班,結果就被算在後續處理的時間了。」


    「嗯,大概是這樣吧。」


    下班的時候我都會提醒大家一定要登出係統,不過每天總是會有一、兩個工作人員忘了登出就直接下班。就算是我也大概一個月會有一次,小梅大概是同樣的狀況吧。


    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就試著以後續處理時間的長短為基準,替所有工作人員排名。於是隻有黑色和白色的電腦表單顯示出相當驚人的結果。


    「這家夥的後續處理時間居然最短!?」


    「這不可能。」


    我不禁脫口而出,渡良瀨也立刻表示同意。這儼然已經成為職場上的「共識」。


    我也檢查了其他工作人員的後續處理時間,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


    「也就是說小梅的後續處理時間比我想像中還要長,這家夥反而比想像中短。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會不會是中心負責人篡改的?」


    也隻有這種可能。


    可是篡改後續處理時間的目的是什麽?完全想不透……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渡良瀨看了看她的手表。


    「前輩,就快午夜十二點了,我去遞交加班申請書。」


    「……加班?」


    後輩脫口而出的關鍵字在我的耳邊盤旋縈繞。加班。沒錯,登出之後若沒有回家,就會被係統視為留在公司。若並未得到課長和指導員的同意,就無法請領加班費,等於是毫無意義的加班——就是所謂的義務加班。之前我跟資深工作人員意見分歧的問題——「為了熟讀sop而加班的時間到底該怎麽算」,這就是典型的案例。如果我不同意,這就算「義務加班」,被計算在後續處理的時間。


    也就是說,單看係統資料庫,後續處理時間較長的員工,看起來就像在「義務加班」——


    「……渡良瀨,我知道百目鬼在打什麽主意了。」


    「咦?」


    我敲了敲鍵盤,叫出其他資料,藉以驗證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結果不出所料,就是這麽回事。對於百目鬼而言,這家夥是最大的阻礙。由於這家夥的存在,百目鬼才不得不兜了這麽大一圈。


    於是我向呆立原地的渡良瀨解釋我腦中閃過的想法。


    聰慧的後輩立刻恍然大悟,雙眼閃閃發光。


    「如果可以在訊問會證明此事,就可以洗刷前輩的冤屈了!」


    「……嗯,雖然是這樣沒錯……」


    這裏有個重要的問題點。


    除了係統之外,個人的後續處理時間不會在其他地方留下紀錄。就算想證明百目鬼篡改資料,也找不到可供對照的原始版本。


    唯一的希望是我自行製作的excel檔案,就儲存在指導員的資料夾裏。


    可是——


    「……可惡,果然被清除了。」


    百目鬼這家夥,這就是他把我從指導員的位置拉下來的用意之一嗎?真是相當難纏的敵人。


    渡良瀨刻意提高音量,彷佛是為了鼓勵我。


    「沒、沒問題啦!大家都知道梅野小姐是個優秀的行銷人員,連課長也很清楚不是嗎?到時候隻要請大家作證就好了。而且前輩的excel檔被清除這件事,也不失為一項證據。」


    「……這倒是真的。」


    雖然隻有電腦的數字佐證,不過百目鬼也一樣,而且他隻靠數字就陷害了我。既然如此,就算我隻拿數字資料跟他對抗,應該也是可以接受的。


    現在隻能祈禱他在訊問會上掉進我的話術了。


    ※ ※ ※


    送渡良瀨到車站搭末班車之後,我原本打算直接回家,雙腳卻往另一個方向前進。疲憊的身軀需要休養,但腦袋異常清醒,不想立刻踏上歸途。在這種情況下,也隻有那個地方能讓我獲得短暫的安寧了。


    可能是心中隱約懷抱的不安讓我渴求酒精,可能是跟夏川社長的交鋒讓我貪戀起美酒的滋味,也或許隻是突然想見她一麵——


    「不好意思,今天已經……咦,槍羽?」


    看到趕在打烊之前走進來的我,沙樹不禁睜大了雙眼。裏麵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沙樹正在收拾桌上的餐具以及酒杯。


    「怎麽那麽晚出現?真是稀奇。」


    「剛好經過附近,已經打烊了嗎?」


    「嗯——是沒錯啦……」


    沙樹隔著吧台往廚房瞄了一眼,白發蒼蒼的平頭老板正在清洗砧板。餐具是由沙樹或打工人員處理,不過清洗廚具,老板向來不假他人之手。


    老板以幾乎被皺紋覆蓋的眼睛瞥了我一眼,下顎微微往前一努。


    「老板說可以了,槍羽。來,坐吧坐吧。」


    朝著老板點頭致歉之後,我坐到吧台的位置。沙樹踏著輕快的腳步進入廚房,端著小菜、酒瓶和兩個酒杯回到吧台。


    「今天沒有氣泡獺祭嗎?」


    「當初就沒進多少貨,很難弄到手的。」


    「而且我還沒點菜,你別拿日本酒過來啦。說不定我今天想喝威士忌或是伏特加啊。」


    「是是是,真是抱歉。不知這位客人想喝點什麽?」


    「……日本酒,好喝的那種。」


    沙樹笑了笑,將琥珀色的日本酒倒入酒杯,任酒上升到表麵張力的極限才停手,果然熟能生巧。有些店家會在酒杯下麵加個盤子,故意讓酒滿溢出來,不過沙樹認為那是沒品的做法。


    今天的下酒菜是鴻喜菇稻荷煮……這應該是鴻喜菇吧?蕈傘比超市賣的鴻喜菇大好多,顏色也是白色的。跟吸飽湯汁的豆皮一起送入口中……哇哇哇,這是什麽?是「山」的感覺。送入口中的瞬間,眼前頓時浮現綠意盎然的山丘。野生的嗎?這是野生的鴻喜菇嗎?


    啊!相較於鬆茸,我還是偏愛鴻喜菇。當個窮酸男也沒關係。


    店內的善後工作結束之後,沙樹坐在我旁邊一起喝酒。


    「今天要上班?」


    「算是吧。」


    「星期六還要弄這麽晚,真是辛苦了。還好吧?」


    「反正我上個星期休息夠了。」


    把箱根旅行的事情告訴她吧。


    「上個星期我去住了箱根湯本的旅館喔。」


    「……是哦。」


    沙樹瞬間沉默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用手肘頂了頂我的側腹。


    「跟誰一起去?渡良瀨嗎?」


    「跟雛,還有我之前提到的那個jk,三個人一起去。」


    「真的假的?哇喔~!左擁右抱欸!」


    眼看我的酒杯空了,沙樹又替我斟了一杯。看來她完全沒放在心上。不過這也難怪啦,帶著老妹跟jk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實在莫名其妙。


    「幹嘛不也約渡良瀨啊~」


    「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


    「是哦——也是啦,不過約部下去泡溫泉確實難度很高,一不小心就變成性騷擾了。」


    「啊,說到性騷擾。」


    渡良瀨差點被迫性招待的對象是「這種保險真厲害!」雜誌的編輯長。沙樹以前當過編輯,不如跟她打聽一下。


    「有一本雜誌叫做『這種保險真厲害!』,出版這本雜誌的公司是怎樣的公司?」


    「是一群人渣的聚集之處。」


    沙樹的回答既直接又犀利,我差點拿不住手中的酒杯。


    「那是一家叫丸太書店的出版社,一直以來惡評不斷。收受政治家或企業的賄賂寫些業配報導,不然就是仲介企業與企業之間的個資買賣,他們做的好事罄竹難書。根本就是出版界黑暗麵的縮影。」


    沙樹一臉不悅地聳聳肩。這似乎是她不願回憶的往事,不過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


    「個資買賣?『這保』的出版社?」


    「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吧。他們將客戶個資販賣給某家企業的消息曝光之後,編輯長立刻遭到逮捕。但後來證據不足,所以最終不起訴。」


    「那個編輯長現在怎樣了?」


    「應該還在當他的編輯長吧?那種公司就是這樣。」


    她的語氣充滿嫌惡,我不禁抓住了她的肩膀。大概是我的臉突然湊近的關係,受到驚嚇的沙樹頓時瞪大眼睛。


    「沙樹,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幹嘛啊,表情這麽可怕。」


    沙樹皺起眉頭,我則是將目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我明白了。當時的周刊也刊登了這個消息,我會問問朋友有沒有那一期。不過需要一點時間喔。」


    「沒關係,拜托你了。」


    下一次的訊問會不知道何時舉行,如果趕得及的話,就可以成為緊咬百目鬼的有利證據了。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我向沙樹道歉,結果她朝著我的後背用力一拍。


    「我們是留在東京繼續奮鬥的『同誌』,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微微一笑的沙樹臉上露出酒窩,就跟那個時候一樣。就跟一起去箱根旅行的時候,笑著說出「好開心喔」那個時候一樣。


    彼此的關係雖然改變了,還是有不會改變的事物。


    特地跑到這裏,或許就是為了確定這件事。


    ※ ※ ※


    回到公寓之後,我沒洗澡就直接躺平了。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而且明天也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明天是星期日,也是帕琪檸檬網路小說大獎的截稿日。


    我在上午十點就醒了過來,比平常的星期日還要早。雛跟朋友有約,送她出門之後,我一邊吃著稍微晚了一些的早餐,一邊等候她的到來。


    檢查電子信箱,並未收到稿件。她一定正在奮戰到最後一刻。


    少女心的結果還沒出爐,不過就目前的感覺來看,應該很難通過初賽。


    隻能將希望放在帕琪檸檬了。


    若真的連續三次都被刷掉,社長一定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吧。搞不好會逼我遠離她,把她轉到某間鄉下地方的學校隨時監視也說不定。跟我在公司的處境一樣,她現在也站在懸崖邊。


    我吃完早餐開始清洗碗盤的時候,門鈴聲響了。我到玄關打開門,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戴著般若的鬼麵具、身穿毛線衫的高中女生。


    「早啊,槍羽先生。」


    「……這算是偽裝嗎?反而更引人注目吧?」


    「才、才不是呢!人家是因為睡眠不足,臉色真的很難看,又沒時間化妝,人家不想讓喜歡的人看到我這副模樣……嗚嗚!」


    真是個可愛的理由。不過為什麽選擇般若?


    「這個原本掛在外婆的房間,我跟外婆借用的。這是外婆親手做的紅豆襦米團,她還要我代替她向槍羽先生問好。」


    「太客氣了。」


    站在門外太引人注目,我讓她進來,鎖門之後一起到客廳。


    「社長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早上碰麵的時候什麽都沒說。」


    是哦?如果昨天下的猛藥稍微收到效果,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怎麽樣,寫好了嗎?」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不有趣,總之寫到最後了。」


    呼啊啊——鬼麵具後傳來打嗬欠的聲音。這次的時間比少女心那次還緊湊,她為此精疲力竭。


    「呃,截稿時間是今天的什麽時候?」


    「下午五點。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你在我看稿子的時候先睡一下吧。」


    「……可以不摘下麵具嗎?」


    「你想戴著麵具睡覺!?」


    「因為人家不想讓槍羽先生看見……好痛!」


    她原本想要抱著自己的頭,結果雙手被鬼麵具的尖角刺了一下。是笨蛋啊,這裏有個笨蛋。


    「連那種事都做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害羞的?」


    「……槍、槍、槍羽先生欺負人家……」


    我提起箱根那晚發生的事,結果她連耳根子都紅了。我也隻看得到耳朵就是了。


    總之我請這位般若小姐脫下毛線衫,在沙發上躺平之後,就立刻準備檢視原稿。才剛把儲存於sd記憶卡的word檔案叫出來,安穩的鼻息頓時傳入耳中。看來她真的累了。


    她的第三部作品是三度嚐試的愛情喜劇,不過這次喜劇的元素稍稍降低,比較偏向嚴肅的愛情故事。然而顛覆傳統的人物設定向來是南裏老師的賣點,作品當中隨處可見令人會心一笑、或者是跌破眼鏡的橋段。邂逅地點是浪漫的蛋糕店……後麵的垃圾堆;女主角的興趣是探訪各地的浪漫咖啡廳……搜集店內的牙簽等等,完全不知所雲。這家夥被讀者修理得還不夠嗎?真是打不死的蟑螂。


    至於劇情,大致上是年齡差距頗大的男女主角的愛情故事,描述一個愛上二十九歲男子的高中女生……慢著,這個故事我好像在哪看過。跟真實世界的不同之處,大概在於男主角是個相當有本事的刑警。然而跟幫派勾結的上司讓男主角蒙受不白之冤,他在逃亡的途中遇見少女,從此墜入愛河。之後男女主角同心協力洗刷冤屈,兩人也順利修成正果。就輕小說的標準而言,令人心驚膽跳的灰暗元素雖然多了些,不過最後以喜劇收場的安排還是考量到讀者的接受度。


    不過比起劇情架構,明顯改善的地方則是「描寫的說服力」。這部作品跟她第一次給我看的處女作一樣,男女主角接吻的鏡頭可說隨處可見。然而感想已經從當時「這兩個家夥還真愛親親」,轉變為「嗚喔喔喔喔!他們兩個親親了!正在親親!」這種讓人感同身受的情節。親身體驗之後,寫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看來我冒著觸犯淫行條例的風險采取的行動還是有正麵意義的,就姑且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吧。


    無論如何,這是完成度最高的一部作品。


    由於文字風格依然是好惡兩極化的取向,難以預測讀者的反應,不過已經可以稱之為集她現在的大成於一身的作品了。


    「……真是令人羨慕的家夥。」


    我敲了敲般若的額頭,結果她並未醒來,睡得十分香甜。


    她總是馬力全開,每一部作品都可以創下自己最好的成績。過去的我寫到最後,反而感覺自己愈來愈退化,愈來愈寫不下去,然她完全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我隻要在她全力衝刺的時候,稍微指出方向就好了。


    我挑出作品中明顯不合理的地方,並檢查錯字和漏字。時間是下午四點,在最後一刻趕上了。


    為了叫醒般若小姐,我搖了搖她的肩膀,結果毛巾被之下的胸部發生了地殼大變動,頓時讓我不知道要往哪看。慢著,也太晃了……這家夥該不會忘了穿吧?之前套著一件毛線衫,所以才沒注意到,但我也沒有勇氣掀開毛巾被確認。


    「呼哈……早安,槍羽先生。看完了嗎?」


    她試圖從沙發上坐起來,於是我若無其事地按住她的肩膀。


    「嗯,是至今最有趣的作品。」


    「真、真的嗎?太好了!」


    臉上雖然戴著般若的鬼麵具,我卻彷佛看到她欣喜若狂的表情。隨便一個小動作或情感表現都可愛得不得了,這孩子確實有吸引他人的魅力。


    「能被槍羽先生稱讚,是花戀最高興的事!」


    「嗯,你得把得獎那一刻當作最高興的事啊。」


    「嘿嘿嘿。萬一拿不到新人獎,隻要槍羽先生願意頒發『努力獎』給我,我就會覺得能繼續努力下去了。」


    從沒看過這麽貪心的般若。就在我刻意避開麵具的尖刺,準備往她的頭頂拍下去時——思緒突然有種被卡住的感覺。


    「努力獎……嗎?」


    「怎麽了嗎?槍羽先生。」


    「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詞。」


    「槍羽先生小學的時候沒有收過手寫的獎狀嗎?花戀參加漢字比賽的時候雖然沒有得獎,但導師覺得很可惜,還是自行表揚了我。那張獎狀現在還收在我的抽屜裏呢。」


    「……就是這個……」


    從昨天晚上起一直盤據腦海的疑問與不安,被她的一句話引爆了。所有線索全都連成一線的快感。腦啡迅速分泌,視野瞬間一片清明。


    「完成了,花戀!終於成功了!這都是你的功勞!」


    「怎、怎麽回事?」


    興奮之餘,我不禁將她擁入懷中。毛巾被滑落在地,兩人的胸口緊緊貼在一起,彈性十足的豐滿圓丘差點把我彈開。要不是她也伸出雙手摟著我的背,我真的會後退一步。


    結論。


    她果然忘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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