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一大早連續接了三十通電話,就在我正以口腔噴劑舒緩喉嚨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權田課長是說他十點要過來報告上周的營業狀況嗎?」


    美麗的女秘書從辦公桌抬起頭來,朝著時鍾瞄了一眼。現在已經十點半了。


    「當初是這麽預定沒錯……還是要我打內線到課長室?」


    「沒關係,不用。」


    我伸出右手製止拿起話筒的渡良瀨,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剛好有事要去營業組,順便過去一趟。」


    「怎麽可以讓中心負責人特別過去?」


    「沒關係沒關係。」


    我不想被說「槍羽自從成為中心負責人後變得很傲慢,總是在辦公室裏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比較想聽到「即使成為中心負責人,槍羽先生還是一樣平易近人呢!」。坐到這個位子也有這個位子才有的煩惱。人生第一次出人頭地,讓我格外體認到自己的渺小。


    就在我伸手準備敲課長室的門時,卻注意到了某種詭異的聲音。仿佛出自深埋地底的水管;仿佛細針不停地輕戳耳膜,引人發怒、卑劣又猥褻的笑聲。如果在下水道爬來爬去的老鼠會笑,一定就是這種感覺。不過棲息在這間房間的應該是倉鼠才對。


    「我是槍羽,打擾了。」


    敲敲門之後走進屋內,驚人的畫麵赫然呈現眼前。


    映入眼簾的是哈姆太郎的屁股。他五體投地,屁股朝著我的方向,額頭幾乎快貼在地上。我一時之間無法掌握眼下事態,不過很快就了然於心。


    這是土下座。


    課長正在土下座。


    領悟到這點後,我的思緒再度陷入空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先前聽到的刺耳笑聲將我拉回現實世界。房間裏麵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大剌剌地坐在課長的椅子上,滿是油光的醜臉浮現不懷好意的冷笑,手機的攝影鏡頭正對著五體投地的課長。


    照相機的快門聲在房間內回蕩。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變態小弟啊。」


    那個人正是水溝老鼠?根津部長。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泛黃的門牙,看起來就像水溝老鼠肮髒的牙齒。


    「權田老弟正在跟我賠罪呢。」


    「賠罪?」


    「罪名是疏於管教你這個打工仔出身的小混混。部下犯的錯誤,應該由主管承擔不是嗎?」


    視如寇仇的語氣。


    過去他至少還會表麵上偽裝一下,現在則毫不掩飾自己的壞心眼。言語之間流露出卑劣的惡意。


    「我已經不是課長的部下了。」


    「成為中心負責人的時候,你的上級主管不就是權田老弟嗎?我說的是這個,對吧?」


    趴在地上的課長利用膝蓋改變身體的方向。


    「是、是!您說的對!」


    根津用鼻子嘲笑似的哼了一聲。


    這擺明了就是「逼退」。


    刁難想要留在公司的課長,逼他自己提出辭呈。之前百目鬼也以同樣的手法對付我,不,根津用的是比那更露骨且醜惡的手段。


    「根津部長,這已經是職權騷擾了,我要向上級呈報。」


    「職權騷擾?……你這麽說真令我意外啊。」


    冷笑數聲後,水溝老鼠以鞋尖戳了戳課長的大腿。


    「這是職權騷擾嗎?權田老弟,應該不是吧?這隻是過去的主管開開部下的玩笑而已吧?」


    趴在地上的課長抬起頭看著我。


    「沒錯。槍羽,這不是職權騷擾,真的不是……」


    課長圓滾滾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隻有拚命想要抓住什麽的人才會露出這般鬼氣逼人的眼神。我不禁把話吞回肚裏。他的眼神讓我意識到任何協助對他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


    發現我沉默不語,水溝老鼠根津頓時笑了開懷。


    「我跟權田老弟向來是最佳拍檔啊。阿卡迪亞並購亞細亞海上的時候,我赴任西東京的地區經理,權田老弟剛好是我的部下。而且我們兩人的女兒年紀相仿,還就讀同一所學校呢。我們兩個意氣相投,你說是吧?」


    水溝老鼠故作親熱地摟著課長的肩膀,拿起手機在課長麵前晃了晃。


    「我要不要把剛剛那張土下座的照片傳給我女兒呢?跟她說『這可是你同班同學權田優菜的父親喔』,怎麽樣?」


    至今為止一直努力陪笑臉的課長,臉上的表情終於徹底崩潰,如同著火的報紙一般扭曲變形,完全不複原樣。


    「千、千萬不要!拜托,千萬別這麽做!」


    課長激動地抓住水溝老鼠的手臂苦苦哀求,卻被他用力甩開。


    「煩死人了,放手!」


    我一把握住水溝老鼠的手腕,幾乎用上要把骨頭捏碎的力道。


    「刪掉。」


    「啥?」


    「立刻把剛剛的照片刪掉,根津!」


    我抓著他的手腕往上一扭,水溝老鼠瞬間發出痛苦的哀號,手機也掉落在地。課長立刻撲上前來,維持著跪姿以顫抖的手指觸碰螢幕。


    根津咂舌一聲,旋即掙脫我的鉗製。


    「槍男,你聽好了。為了回到銀行,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甚至連殺人也在所不惜。」


    「…………」


    「哈哈,開玩笑的啦。」


    眼前這個搖晃著瘦小的肩膀哈哈大笑的家夥,看起來就跟怪物一樣。


    這個男人的心理已經不正常了。


    在他心目中,沒有所謂的常識或道德,企業倫理更是跟放屁一樣。為了奪回銀行員光鮮亮麗的頭銜以及優渥的年薪,根津會合理化自己的一切行為。像現在這種惡質的做法,在他的主觀意識中也是正當的。


    水溝老鼠從課長手中搶回手機後,恨恨地開口:


    「權田啊,你真的有這樣的勇氣嗎?你敢不惜一切代價、不惜殺人也要留在這家公司嗎?應該沒有吧?喂。」


    課長沒有回答。他隻是縮成一團跪在地上,身體不斷顫抖。


    水溝老鼠發出嘲諷的笑聲,俯視課長渺小的身軀。


    「那就快點辭職吧,這也是為了家人好。」


    緊接著他又將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我。


    「你也一樣。快點承認自己的罪行吧,這樣你會輕鬆很多喔。反正聯合客服中心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你這種貨色根本不是劍野先生的對手。」


    留下刺耳的高亢笑聲之後,水溝老鼠揚長而去。


    這就是執念……嗎?


    人總是無法忘懷過去曾經享受過的榮華,一旦從高處跌落,就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


    其實從旁人的眼中看來,「外資保險公司的部長」已經是相當亮麗的頭銜了,年薪也遠在平均水準之上;然而當事人的主觀意識卻認為「非銀行員者,非人也」,下意識地埋怨「我竟然得做這種窩囊的工作!」。


    真是夠了……


    這麽一來,一切豈不是正如真織所說嗎?


    在狹隘的世界中為了一份優越感爭得你死我活的生物,其實是大人才對。


    ◆


    水溝老鼠離開之後,課長依然趴在地上,久久無法起身。


    「課長,你還好吧?」


    毫無回應。我不能一直讓課長趴在地上,但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出手幫忙。課長應該很不想讓我這個過去的部下見到他這副模樣吧。


    尷尬的沉默持續幾秒鍾之後,課長突然起身。


    「呼!哎呀哎呀,真是累死我了~」


    他語氣一派輕鬆,隨手拍掉了膝蓋的灰塵。直到剛才為止還在發抖的他,如今卻像沒事人似的。除了被汗水浸濕的瀏海貼在前額之外,看起來就跟平常沒兩樣。


    「課長……?」


    哈姆太郎轉了轉肩膀,露出笑容。


    「哈哈哈!沒事啦買福蘭德。讓你看到奇怪的畫麵了。那種小事不算什麽。我早就習慣了啦,超習慣超習慣超skr~」


    「買福蘭德」有點無法理解,不過「超skr」這個jk語最近還滿常聽到的。大概是跟女兒學來的吧?至於用法是否正確,我就無法判斷了。


    「我和根津先生啊,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我早──就不覺得怎樣了。隻要像那樣放低姿態就沒事了,簡單啦!」


    課長豎起大拇指。


    隻是指尖還是有一點──真的隻是一點點──微微顫抖。


    若課長真的沒放在心上就好了,不過……


    「對了,你找我有事嗎?中心負責人。」


    「嗯,我是想問你上星期的營業報告……」


    「哇喔──搜哩搜哩!胡桃老弟還沒呈上來,搜哩~」


    「……原來如此。」


    他的情緒是怎麽回事?高昂得太不尋常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哈


    姆太郎。


    後來我跟課長一起去找敦史。


    來到營業組,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跟客戶通話。於是我們穿越電話鈴聲與通話聲交錯的戰場,靠近敦史的座位,他正在跟列印出來的申請文件大眼瞪小眼。


    取得業務聯係與相關資料之後,敦史突然想起一件事。


    「課長,不好意思,可以請你順便在這份文件上蓋章嗎?」


    「喔!好喔好喔,來多少蓋多少~」


    於是課長從西裝口袋拿出慣用的印鑒。手持的部分缺了一角,課長從來到八王子開始就一直使用這個印鑒至今,營業組的每個人都看過很多次這個缺角的印鑒了。


    「感覺課長今天的心情很好耶?」


    「哈哈,我每天都心情很好!」


    課長用印的時候,一定會朝著印鑒刻字的部分哈氣。盡管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秘訣,不過他蓋的章真的都很完美,不會有偏移或是模糊不清的情況。這是哈姆太郎少數的優點,也算是他的特技。


    然而他唯有今天錯誤百出。一開始是蓋反了,補蓋在旁邊時,則是權田的「田」字沒蓋好,變成了「口」字。


    「課長,我再印一份新的吧!」


    敦史察覺情況不對勁,連忙如此出聲,但課長還是繼續蓋章。蓋了又蓋,蓋了又蓋,甚至連指尖都沾到印泥,在表單留下無數的指紋。即使如此,課長仍不停地蓋章。


    「咦?好奇怪啊。咦?咦……咦……」


    課長用印章在紙麵摩擦。轉啊轉的,紙張都被磨破了。課長一張臉漲得通紅,我仿佛聽見,最接近指導員座位的同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為什麽蓋不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呐喊」,是一句製式的形容手法。


    過去我也在小說中用過這個詞匯,不過今天卻是我第一次真的聽見這種聲音。真正仿佛口吐鮮血、痛切而淒慘的叫聲。連聞聲者都覺得心髒一緊。


    刹那之間,辦公室的其他聲音仿佛全都消失了。


    並未與客戶通話的同事全都站了起來,呆呆地看著課長宛如耍賴的孩子般失控發狂。其他正在通話的同事果然很專業,還是繼續跟客戶通話,不過也向我們投以擔憂的視線。


    大媽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輕拍課長的肩膀。


    「權權,雖然早了點,不過你先趁午休去休息一下吧。嗯?」


    課長毫無反應地低垂著頭。他的右手依然緊握著慣用的印鑒,而且整個手掌都被印泥染紅了。


    「就這麽辦吧,課長。」


    我跟大媽使了個眼色之後,推著課長邁出步伐。課長的背影瘦小到令我吃驚。前任主管的背影真的有這麽渺小嗎?


    「今晚要去喝酒嗎?」


    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種話。


    我居然主動找人喝酒,而且對象還是課長,過去的我根本不可能這麽做。我可是連百目鬼的邀約都敢拒絕的人物。要我跟主管喝酒,還不如讓我死了吧。


    然而課長這樣瘦弱的背影,實在令我放心不下。


    「一起喝兩杯吧,課長。我知道有家店還不錯。」


    「好耶?我也一起去吧?」


    這道回應不是出自課長之口。


    而是來自我們行經休息室時,某個橫躺在沙發上、擺明就是要蹺班的閑人。


    「一起喝個痛快吧?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最棒了?」


    ◆


    八王子的哈姆太郎酒量很差。


    進入公司至今,他從沒找我一起去喝酒。對不喜歡跟主管喝酒的我而言,實在值得慶幸。光是這點,就可以讓我大聲說「權田課長是理想的主管!」。


    不過我也聽說他並不排斥居酒屋的氣氛。留在公司加班的時候,課長似乎也會在車站前的居酒屋點些烤雞串、烤飯團和烏龍茶,填飽肚子才回家。酒量不太好的我也懂這種感覺。居酒屋的氛圍就是可以讓社畜暫時鬆一口氣,消解內心的不滿。


    可以獨自前往,也可以呼朋引伴,還可以跟傷心的前主管一起去。


    「從車站往這個方向的路,我平常幾乎不會經過呢。」


    打量著昭和風十足的懷舊商店街,課長如此表示。有別於車站東區充斥著遍布全國的連鎖店,西區是以曆史悠久的個體戶店家為多。雖然人潮比不上東區,卻絕非冷清。站在店麵黃澄澄的燈泡下,嗓門特別大的蔬果店阿伯;即使有小小的抽風機全力運轉,室內依然煙霧彌漫的燒烤店,此處充滿別有風味的場景,令人感覺到一股頑強努力的氣勢,走著走著,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


    我帶著課長和跟班來到熟悉的「垂木屋」。這裏的特色正是美味的酒與料理,以及三十歲左右的看板娘燦爛的笑容。


    掀開暖簾之後,穿著短褲賣力工作的沙樹立刻笑著迎了上來。之前發現來的人是我,她總是立刻裝作沒看到,今天則對我們說「裏麵的包廂請~」,以正常的待客之道應對。大概是因為在課長與新橫濱麵前,才沒對我擺臉色吧。即使我們正在冷戰,這點麵子她還是會給的。


    今天我之所以選擇「垂木屋」,也是希望此行能成為彼此言歸於好的機會。


    在不知道沙樹內心所懷的秘密之前,實在很難由我開口。既然如此,我隻能盡量製造接觸的機會了。


    課長看著沙樹的背影,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記得她是棒球比賽那時的……?」


    「嗯,球球帶來的臨時投手。她們好像很熟。」


    我不想讓課長知道太多,因此以這種方式介紹沙樹。課長也沒有再深究。


    我們脫下鞋子,坐進包廂。順勢請課長坐在上首,我和新橫濱並肩而坐。


    「我還是老樣子喝冷酒吧。新橫濱,你呢?」


    「生啤中杯?」


    「你也是老樣子啊。」


    上次跟這家夥喝酒是夏天的事情,當時我們是在八王子站前的串燒店一起跟小田原搏感情。記得那個時候,他也是把生啤酒當成開水大喝特喝。


    「課長要點烏龍茶嗎?」


    「……不,威士忌好了。套點熱水。」


    我直視哈姆太郎圓滾滾的眼睛。


    「課長現在能喝酒了嗎?」


    「這陣子睡前會喝一點。」


    這時店裏打工的女大學生送上毛巾與小菜,於是我們便向她點餐。以毛巾擦拭雙手之後,包廂陷入一陣沉默,沒有人開口說話。今天畢竟是我主動邀約,似乎應該要說些什麽,不過……新橫濱忙著回應該是女生傳來的line,完全沒有要參與的意思。這種時候就不能稍微派上用場嗎?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我的心情,課長主動開口:


    「中心負責人……」


    「難得出來喝兩杯,暫時把職稱拋在一邊吧。叫我槍羽就好。」


    「……好吧。槍羽老弟,你的酒量應該不錯吧?」


    「隻能小酌,日本酒※一合就不行了。聽說課長也不太能喝?」(編注:大約180毫升。)


    「嗯,小罐啤酒大概就是極限了。不過最近一直睡不著……」


    這時服務生把酒送上來了,我們各自舉起啤酒杯、豬口杯以及玻璃杯,進行奇怪的幹杯儀式。新橫濱瞬間喝幹了第一杯,馬上叫住準備回到廚房的服務生又點了第二杯,看得課長目瞪口呆。


    「新橫濱,你的酒量不錯嘛。」


    「還好啦?來來來,課長也喝?」


    課長閉上雙眼,一口氣喝掉半杯威士忌,結果立刻咳了起來。我還來不及勸課長不要勉強,課長又幹了剩下半杯。所謂的「痛飲」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課長的鼻頭頓時變得通紅。


    「槍羽,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請說。」


    「你被偷拍的那張照片,那個女孩穿的該不會是禦子神高中的製服吧?」


    我微微一驚,看著過去的主管。


    「沒錯,您居然看得出來。」


    「因為那裏是我小女兒的第一誌願。」


    我之前也聽過課長提起這件事。課長的小女兒是國三的考生,這個月就要參加入學考試了。


    「呃,那個禦子神的女孩子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麽學校的情況?例如教學模式或是學校氣氛之類的。」


    他這般認真的提問,讓我不禁對哈姆太郎刮目相看。


    相較於我對未成年少女出手的嫌疑,課長更關心小女兒的事。


    「聽說那是一所相當特殊的學校。誠如課長以前說的那樣,不會為了考試而念書,完全放手讓學生自主學習。老師


    也采取放任主義,即使學生缺席,也很少主動向家長確認情況。」


    課長仰頭發出沉吟,一雙眼睛眨呀眨的。


    「課長還是反對女兒參加禦子神的入學考試嗎?」


    「老實說我的確反對。不過現在已經二月,再多說什麽都沒用了。下個星期考試,月底公布榜單,現在我也隻能等結果了……在這種重要時刻,我說什麽都不能被公司裁員。絕對不行……」


    水溝老鼠就是抓住這點,不斷羞辱課長。


    這次是沙樹送上我們的點的菜。她不和我對上視線,以機械式的動作將盤子放在桌上,就準備轉身離去。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課長以略帶緊張的神情開口:


    「槍羽,其實有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


    「道歉?」


    「將聯合客服中心的案子透過根津部長告知劍野先生的……其實是我。」


    正準備離開包廂的沙樹停下腳步。


    我假裝沒注意到她的反應,挺直腰杆詢問課長:


    「課長的意思是您並不是被威脅,而是主動透露消息給他的嗎?」


    課長拿起毛巾,擦拭發紅的額頭。


    「根津要求我把內部情報告訴他,不過我的確是主動透漏消息給他的。一切都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分數。為了不被公司裁員,我背叛你,把你出賣給根津了。真的很抱歉!」


    課長雙手抵著桌麵,整張臉貼在桌上。


    我看著著課長日漸稀疏的頭頂,在內心思索這番自白的含意。劍野知曉聯合客服中心一案的理由,固然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獲得解答,不過這件事真的是課長對我的「背叛」嗎?


    我不這麽認為。


    「請把頭抬起來,課長。」


    「臭罵我到消氣為止吧!罵我是個自私自利、恬不知恥的卑鄙小人!」


    「您不是隻為了自己吧?」


    聽到我這麽說,課長慢慢地抬起頭來。


    「課長會這麽做是為了女兒、為了家人吧?您並不是隻為了保全自己。」


    「要說家人,你和其他的同事也有家庭吧?結果我卻隻想到自己,難道你一點都不生氣嗎?」


    「該說是不生氣,還是沒辦法生氣呢……你說是吧?」


    我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將視線移往身旁的同事。


    那個自顧自喝得痛快的閑人一派輕鬆地開口:


    「我們本來就要互相幫助?別拘泥這種死板的事情了?」


    你應該永遠都是被幫助的那個人吧?我雖然想吐槽,不過還是忍住,隻點了點頭。


    「說到底,是我違背公司政策在先,所以我沒有資格怪罪課長。而且那時候本來就已經準備正式發表聯合客服中心的案子了,這說不上背叛啦。」


    「可是……」


    「課長隻是克盡父親的職責,這不是很好嗎?」


    課長聞言,頓時陷入沉默。店內播放的老歌與其他桌客人酒酣耳熱的吐息醞釀出歡樂的氣氛。在這之中,我們寂靜無聲的包廂顯得格外突兀。


    「……對不起,槍羽……」


    「事情都過去了,還是來思考將來的事吧。就算課長告密了,根津似乎也並未對您另眼相看對吧?」


    課長看著地麵點了點頭。


    「他說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結果就是那樣。」


    「既然如此,果然隻能從源頭下手了。」


    我凝視著虛空,將豬口杯的冷酒一飲而盡。


    除非打倒花菱中央──不,除非打倒劍野慎一,否則我們沒有未來。


    ◆


    第二杯的威士忌套熱水才喝了一半,課長就醉倒了。


    隻見他倒在包廂裏麵扭來扭去,活像是煮熟的章魚。好弱,酒量未免太差了。課長照理說應該知道自己的極限,卻還是喝多了。這也代表今天發生的事情多令他鬱悶。


    「優菜~~明菜~~爸爸我啊,爸爸我可是~~……」


    課長口中喃喃說出兩個女兒的名字,雙頰清楚印上榻榻米的痕跡。真是一隻可愛的倉鼠。


    「都是你害課長喝多了~?」


    新橫濱用鼻子哼著懷舊老歌,輕鬆解決了第十杯生啤酒。


    「讓喝醉的人自己回家很危險啊,得送他回家才行。」


    「也是?交給我吧?」


    我忍不住因為這句令人意外的話語,回望身旁的同事。


    「真的可以這麽麻煩你嗎?」


    「因為你還有其他事情必須處理吧?」


    我疑惑地看著話中有話的他,新橫濱以眼神指示廚房的方向。我回頭一看,剛好跟站在那裏的沙樹四目相對。


    「抱歉,吵到其他客人了嗎?」


    主動致歉之後,沙樹尷尬地搔搔臉頰。


    「不會啦,沒關係……課長還好吧?」


    「嗯,我們要回去了。」


    「是哦。」沙樹低頭不語。我從小跟沙樹一起長大,當然知道這個動作代表她有話要說,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大概是很在意我們剛才的話題中出現劍野的名字吧。


    接著新橫濱扛著半夢半醒的課長,從座位站了起來。


    「那就這樣囉?槍男你就慢慢來吧?」


    「……不好意思啊。」


    我決定接受閑人的好意。看不出來他這個人挺夠意思的。


    「啊,順便替我們買單唷?」


    「……」


    收回前言。這才是這家夥真正的目的吧!


    不過臨去之際,新橫濱留下讓人意外的話。


    「槍男?那個所謂不當行為照片的現場,是立川車站的南側出口吧?」


    「嗯,你可真清楚啊?」


    「那裏入夜之後滿亂的唷?散步的時候最好提高警覺?」


    新橫濱居然會關心他人,真是超稀奇。


    既然是真摯的忠告,我也就心懷感謝地接受了。


    接下來……


    「沙樹,追加※而今一合,再來一份烤魷魚。」(編注:一種日本清酒牌子。)


    「……好喔。」


    沙樹的臉上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最近我總是看到沙樹生氣或是擔憂的臉,其實滿麵笑容才是最適合她的表情。


    好不容易才看到陽光露臉,我立刻補充:


    「還有……等你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過來跟我說一下話吧。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她沒有拒絕。


    ◆


    穿著圍裙的沙樹替我送上點的東西。


    將酒和食物放在桌上之後,沙樹直接坐到對麵。她平常都會盤腿坐,今天卻坐得很端正,同時還以不安的眼神注視著我。


    「抱歉,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


    「沒關係。」


    事到如今,這些內容即使被沙樹聽到也不會有問題,否則我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這家店了。


    「這件事跟阿劍有關,你應該很在意吧?」


    沙樹點點頭。


    「大致上的情況就如同你剛剛聽到的。劍野如今作為銀行的成本殺手,行事毫不留情,要讓我們都被裁員。」


    「也包括剛剛那位課長嗎?」


    「嗯。管理高層采取職權騷擾的手段,要逼他自己走人。」


    「職權騷擾?」


    我將公司今天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沙樹從頭到尾都臉色發白。


    「那些挾職權騷擾他人的人,都是劍野指點的嗎?」


    「沒錯,他恐怕默許這種行為。」


    我拿起豬口杯,喝了一口日本酒。我的酒量其實跟課長一樣差,然而今天就算喝了一合,也還是沒有醉意。


    「欸,沙樹,你之前不是說劍野沒變嗎?說他就跟小學的時候一樣。現在知道這些事情之後,你還是這麽想嗎?我們所認識的劍野慎一,真的是會默許職權騷擾的人嗎?」


    即使我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像在質問她,內心的怒氣還是無法徹底隱藏。


    沙樹保持著沉默。


    於是我再度提出以前她刻意閃躲的問題。


    「他不是我們認識的劍野慎一,他已經變了。我想他的改變一定跟父親的死有關。沙樹,劍野之所以變成這樣的理由,你是不是心裏有數?」


    「……抱歉。」


    「你跟我道歉,意思是他不讓你說嗎?」


    沙樹猛然搖頭。


    「不是的,不是劍野叫我不能說,是我不想說。」


    「為什麽?」


    「如果我說的話,你和劍野就真的無法再當朋友了!」


    我凝視著她的麵孔。


    沙樹的眼角泛起點點水滴似的淚光。這個向來比男生更像男生的兒時玩伴,居然在人前落淚了──就跟那年的聖誕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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