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子中心負責人的工作,並不隻限於客服中心。


    中心負責人還得跟都內各處的代理店進行協調。


    我今天就是為了這項工作,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所到之處,大家見到我的反應幾乎都是「你就是那個槍羽先生啊?」。看來那樁不當行為的傳聞已經在代理店傳開了。有些人流露出輕蔑的目光,也有人對我投以崇拜的視線。對於社會人而言,跟jk交往就是這麽嚴重的事情。


    四處走訪的行程結束,在返回客服中心之前,我先繞到鄰近客服中心的十層樓大廈。一樓設有便利商店,是平時拯救我們胃袋的熟悉之地,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進入大廈內部。


    在櫃台的室內對講機輸入房間號碼之後,有些內斂卻十分清晰的嗓音從對講機另一端傳來。跟平常在職場上的聲音比較起來,似乎開朗了許多。同時那邊也傳出小孩子的說話聲,應該是對方即將上小學的女兒吧。


    搭乘電梯抵達八樓之後,我按下門鈴,一名膚色白晰、臉上帶著靦腆笑容的女子出現在門口。


    「不好意思,城尾。我不請自來了。」


    「沒、沒那回事。招待不周……」


    她含糊回應,仿佛把話含在嘴裏。


    城尾琉璃子(27),營業組的兼職人員,以前曾是係統工程師。據說她非常優秀,不過因為她是單親媽媽,因此轉職到我們這個工作時間比較彈性的地方。之前發生讓我被冤枉的客戶個資外泄事件時,也是有賴她前一份工作的專業能力替我洗刷冤屈。


    我委托她替我完成一份「工作」。


    今天我就是為了詢問進度而上門拜訪。


    至於為什麽不在公司問,是因為工作內容必須對六本木保密。城尾也是利用自家的電腦進行作業。因為如果使用公司的電腦,難保不會被六本木察覺。而消息一旦曝光,我們就會被徹底擊潰,所以我請她這陣子都在家工作。


    「請進,雖然有點亂……」


    客人用的拖鞋整齊地排在地上,走廊的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充分彰顯出她的人格特質。她今天的服裝是薄襯衫搭配碎花圖案的波浪裙。不知為何,感覺比她平常上班的打扮更優雅。總是蓋住眼睛的瀏海也梳理整齊,給人一種清純的印象。看來我沒有看走眼,她果然是「愈磨愈亮」的璞玉……唯一的疑問,就是她為什麽在自己家裏那麽用心打扮。


    城尾帶著我來到客廳。四坪左右的客廳內有一張兩人座的珍珠色沙發,一個小女孩端坐其上。視線相交之後,小女孩微微一笑,大聲跟我打招呼。


    「我是城尾理彩子!今年六歲!歡迎來我家!」


    「我是槍羽銳二,今年二十九歲。」


    即使對方是小孩子也不能忘記打招呼,這向來是我的作風。


    不過話說回來,這孩子真是可愛。白晰的肌膚顯然遺傳自母親,不過相較於城尾溫順柔弱的外表,這孩子的表情則充滿了活力。


    在廚房準備茶點的城尾請我在沙發上就座。坐在理彩子的身邊之後,她則一臉好奇地打量著我。即使跟我對上眼,她也笑咪咪的。她沒說「這個叔叔好可怕!」然後開始大哭真是太好了。


    「我才剛去幼稚園接她回來。」


    「嗯,她就快要畢業了吧?」


    「她被選為畢業生代表致詞,大概是嗓門特別大的關係。」


    「哦──那可真厲害。」


    至於理彩子本人,則是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著我看。


    「媽媽。」


    「嗯?」


    「這個人會變成理彩子的爸爸嗎?」


    「咦?」


    「咦?」


    剛剛的兩聲「咦?」,出自兩個大人口中。


    「理、理彩,不要說奇怪的話!會給槍羽先生添麻煩的!」


    「會麻煩嗎?槍羽先生。」


    一雙純真的眼睛緊盯著我。傷腦筋,我對這種眼神最沒抵抗力了。如果對方是狂妄自大的小屁孩,大可敲幾下頭讓他們閉嘴,然而麵對這種純真無邪的眼神,實在是教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不會啦,沒什麽麻煩……」


    「真的嗎?槍羽先生!」


    不,城尾,你別問得那麽起勁好嗎?


    理彩子靠了過來,在我的耳邊竊竊私語。


    「跟你說喔,媽媽剛剛在化妝呢,而且比平常化得更久。」


    「……是哦。」


    「明明沒要出門,真奇怪!」


    「對呀──真奇怪──」


    我強顏歡笑地回話。嗯,真是人小鬼大。


    矮桌上麵放著兩個咖啡杯,以及一個裝滿柳橙汁的玻璃杯。桌子跟我家的款式一樣,是附近購物中心所販售的商品,城尾將之擦拭得十分幹淨。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她忘了把擺在角落的瓶裝七味粉收起來。她們今天中午應該是吃烏龍麵吧。


    理彩子一臉很感興趣地看著分別坐在桌子兩側的大人,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就來進行家庭訪問的級任導師。而且城尾的態度非常拘謹,連我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我輕咳一聲,主動拋出話題。


    「所以說,係統建構的進度情況如何?」


    「目前很順利。」


    語氣雖然有所保留,二十七歲的前任係統工程師依然信心十足地回應。


    「雖然如今還在規劃階段,不過我應該可以完成遠比現在所用負擔更小的係統。隻是必須對現行係統進行一次重整……」


    「這點不成問題,反正我們也必須換成跟環球社具兼容性的係統。」


    城尾鬆了口氣。


    「既然如此,我下個月應該就可以交出提案書了。」


    我指派給她的工作,正是編寫聯合客服中心以後會用到的客戶管理共享係統。既然要合並作業,若還是使用各自的係統,實在太沒效率了。而且透過係統的共享,也可以降低雙方的營運成本。


    「不過聯合客服中心現階段尚未成立,就算做出這個係統,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沒那回事,我會用你的提案書去遊說『魔女』與『超人』。」


    「魔女指的是環球社的夏川社長吧?那超人是誰?」


    「就是我們的大老板。」


    阿卡迪亞的ceo以前也是係統工程師,而且還被喻為天才。如果是他,理應會認同城尾建構的係統帶來的實用性才對。


    我們接著針對未來的走向進行討論。就在咖啡差不多涼掉的時候,城尾突然歎了口氣。


    「說到這個,聽說夏川社長也是單親媽媽?」


    「嗯,她有個念高中的女兒。」


    理彩子早就在沙發上睡著了,大概是聽膩這些大人才懂的話題了。她圓滾滾的肚子上蓋了一條粉紅色的毛巾被。


    「我在網路上看過夏川社長的資曆。像她那麽厲害的人,應該無論是工作或家庭都能經營得很完美吧?」


    「……是嗎?」


    魔女為女兒傷神的表情自我的腦海一閃而過。對了,真織已經可以去上學了嗎?從那天之後我們就沒有聯絡了。而且說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或是line。


    「可是……我就沒這種本事了。家裏麵有沒有爸爸,果然還是差非常多……」


    城尾的眼神有些灼熱,瞳孔盈滿水光。


    話題轉移到奇怪的方向,氣氛也變得不太對勁。


    「銳二先生……」


    「是。」


    城尾用十分真摯的表情出聲叫我,害我不禁感到有些害怕。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這是我之前同意她這麽叫的。


    「我不是很會旁敲側擊……畢竟除了前夫之外,我也沒有其他經驗……所以我就有話直說了……如果可以的話,以後我們私底下也可以像這樣見麵嗎?」


    「……」


    我直視城尾的雙眼。她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更何況她也不是喜歡開玩笑的人。所以我必須認真回答她。


    「抱歉,我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


    城尾看起來並沒有非常受打擊,感覺我的回答已經在她的預料之中。


    「對方是渡良瀨小姐嗎?」


    「不是,是跟公司無關的人。」


    「你會跟那位女性結婚嗎?」


    「結婚?不,我還沒想得那麽遠。」


    城尾訝異地歪頭。


    「但以銳二先生的年紀而言,開始考慮成家立業也很正常……」


    「啊……嗯,是這樣沒錯。」


    我之所以支吾其詞,是因為城尾說的話非常正確。


    我今年二十九,五月就滿三十歲了。如果交了女友,「結婚」想必是前提條件之一。然而在我的未來藍圖之中,並沒有跟花戀結婚的計畫。其實不管對


    方是誰,我都無法想像自己跟別人結婚的樣子。


    理由雖然很多,但真要說起來,就是我覺得背負一個家庭很可怕。


    我覺得要對自己以外的人的人生負責很可怕。


    我沒辦法像哈姆太郎一樣付出一切。我雖然也想那麽做,但我辦不到。


    「我問你,城尾,你到底欣賞我哪一點?」


    她似乎覺得我問了個奇怪的問題。隻見城尾微微一愣,坦率地回答:


    「不討好上級,也不對權力屈服。這點沒什麽人辦得到。」


    「……」


    不是這樣的。


    我之所以敢反抗管理高層,是因為我沒有害怕失去的事物。


    我的行為乍看之下似乎很帥氣。就像電影或是電視劇的男主角一樣,也許真的會讓某些人向往。


    然而這和真正的帥氣並不一樣。


    城尾大概是將我的沉默當成猶豫,她再度開口:


    「我……現在還是想繼續喜歡銳二先生。當然,我在公司的時候會跟平常一樣,這點我很清楚。所以能讓擅自喜歡上你的我繼續喜歡你嗎?你可以答應我嗎?」


    「你這種問法,就算我說不行也沒意義吧。」


    「……嗬嗬,或許吧。」


    城尾的嘴角浮現一抹淺笑。她說她在男女關係中不懂得旁敲側擊,事實上根本得心應手。光是這種不容男人說no的技巧,就比渡良瀨高明許多。


    感覺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點閃人比較好……


    這時西裝口袋中的手機剛好響起,是公司打來的。幸好,這下有脫身的借口了。


    結果我天真的想法,被渡良瀨焦急的聲音摧毀了。


    『前輩,您現在人在哪裏!?』


    「我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再幾分鍾就會回公司。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發、發生了暴力事件!』


    「暴力事件?難道是──球球對水溝老鼠發怒了?」


    之前的擔憂成真了嗎?在這種時間點,暴力事件非常糟糕。這不是球球一個人的事,而是整個八王子的存續問題。


    然而渡良瀨的回應卻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不,不是的。受害者是根津部長沒錯,可是動手的人是──』


    深吸一口氣之後,她說出加害者的名字。


    『權田課長。』


    ◆


    我立刻趕回八王子中心。


    案發現場──也就是大會議室裏麵共有七人。動手的哈姆太郎課長、被害人水溝老鼠部長及其屬下,再加上渡良瀨、敦史、大媽和球球。會議室的氣氛異常沉重,甚至連輕咳一聲都令人膽顫。


    加害人與被害人的表情呈現明顯對比。


    動手的倉鼠窩在地上。隻見他環抱雙腿,一張臉埋入膝蓋之間,動也不動。大媽蹲在他旁邊,似乎正在說些什麽,不過他毫無反應。


    至於另一邊──理應是被害人的水溝老鼠,正在嘿嘿奸笑。他以手帕捂著被揍了一拳的左臉頰,單薄的嘴唇猥褻地微微上揚。水溝老鼠的部下雖然為了照顧他而待在他身邊,但誰都看得出來,他也因為主管散發出的詭異氣息而雙腿發軟。


    發現我趕到的渡良瀨立刻迎上前來,她蒼白的表情毫無血色。


    「說明一下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是……」


    渡良瀨看向一旁,視線落在垂頭不語、呆立原地的球球身上。隻見球球緊咬下唇,似乎正在壓抑某種情緒。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立刻給我說清楚。」


    連我都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尖銳。這時水溝老鼠搖搖晃晃地走近我。他的左臉頰雖然紅腫,他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痛,臉上甚至浮現喜色。


    「沒什麽好說明的,權田揍了我,就是這樣啦,變態小弟。」


    「所以我問的是,他為什麽動手?」


    「我哪知道啊?」


    發出刺耳的笑聲之後,水溝老鼠以嘶啞的語氣對哈姆課長揚聲說道:


    「這下子你也玩完啦,權田。我會把這件事呈報給人事部以及法令遵循管理室。我被打了這麽重一拳,這下子你鐵定會被懲戒解雇了。既然事情會變成這樣,你當初要是接受優退方案就好了,你說是吧?」


    哈姆太郎的身體一震,開始微微顫抖。那道瘦小的背影完全被畏怯所支配。不久之後,會議室響起一陣啜泣聲。


    我無視水溝老鼠,對他的部下說:


    「保險起見,你還是帶他去看個醫生吧。公司後麵有家醫院,去那理處理一下。敦史,你幫他們帶路。」


    水溝老鼠露出冷笑,發自內心深處的邪惡笑容。


    「喔──沒錯。我得去醫院拿診斷證明呢。喔──好痛好痛。被揍的地方又開始痛了,說不定骨折了呢。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會索求精神賠償喔!聽到了沒!權田!」


    ◆


    在敦史與部下的陪同之下,水溝老鼠離開現場。


    我慢慢走近課長。大媽看了我一眼後點了點頭,默默地後退一步。


    我蹲在課長身邊,靜靜地開口:


    「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我們去休息室吧。」


    課長仍然動也不動地將臉埋在雙膝之間。我輕拉課長的手臂,結果課長奮力地不斷搖頭。膝蓋的地方出現了一大片水漬。


    「都怪我不好。」


    球球低聲開口,她的眼角噙著淚水。我從未見過她露出這副模樣。


    「其實當時我已經打算修理那隻水溝老鼠了。你明明勸我一定要冷靜,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動手。結果權田課長代替我揍了他。」


    「……等一下再說吧。」


    現在收拾眼下狀況才是當務之急。這段期間行經會議室門口的其他同事,無不露出訝異的神情,我不能讓課長成為他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在大媽的協助下,我半強迫地拖著課長到公司設置的休息室,再將幾個主要職員都找來中心負責人室,試著厘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對照渡良瀨與球球的說法,事情的經過大致如下。


    ◇


    下午一點多左右,趁著我外出拜訪代理店的空檔,水溝老鼠出現在八王子中心。


    當時各部門的課長以及指導員正在第二會議室開會。水溝老鼠闖了進來,以「公司裏麵出現了坐領幹薪卻不做事的米蟲」為題,發表了一場尖酸刻薄的演說。


    而他這次的目標其實是球球。


    她以冷靜的態度提出反駁。


    「我們正在開會,麻煩等會議結束,請您先出去。」


    球球的要求很合理,水溝老鼠卻用極其惡劣下流的手段反擊。他拿出球球前幾天為了住院的父親臨時請半天假這點大肆批評。


    「藤井寺,聽說你前幾天遲到非常久才進公司是吧?在教訓別人之前,先檢討一下自己的工作態度如何?像你這副德行,怎麽能帶領其他的兼職人員!」


    「……那天是因為家父身體不適。」


    聽到雙目低垂的球球如此表示,水溝老鼠罵人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


    「父親身體不適?你想說他病危嗎?應該不是吧!你們這些年輕人欠缺的就是犧牲奉獻的精神。我們年輕的時候,可是每天都抱著無法趕回去見父母最後一麵的覺悟拚命工作,結果你剛剛說什麽?『父親身體不適』?笑死人了,真是笑死人了。藤井寺啊,八王子中心的風氣就是被你這種人敗壞的,難怪你會被列入裁員名單!」


    根據渡良瀨的證詞,當時她清楚聽見球球太陽穴附近青筋爆裂的聲音。


    水溝老鼠繼續發表嗜虐的演說,最後終於說出讓球球失去理智的關鍵字串。


    「真是,所謂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既然教育出你這種廢渣,想必他也是個沒啥路用的父親吧!」


    球球深吸了一口氣,纖細的後背瞬間撐起。會議室響起運動鞋踩在地上的聲音,球球高高舉起手臂,仿佛是個準備將擊球快傳本壘的投手。眼看硬得跟石塊一樣的拳頭就要落在高談闊論的水溝老鼠臉上──


    就在那瞬間,有一道瘦小的背影闖入兩人之間。


    球球的拳頭被背影所阻,她的動作隻能停留在半空中。


    眾人的驚呼聲之中,小小的拳頭從陰暗處竄了出來。力道雖然遠不及球球,卻不偏不倚地命中水溝老鼠的左臉。


    現場傳出細微的撞擊聲。


    打人的跟被打的扭成一團,雙雙倒在地上。桌子橫七豎八、資料散落一地。尖叫聲與怒吼聲此起彼落,會議室籠罩在異樣的氣氛之中。


    「隻有這種話,你再怎麽樣都不能說!!」


    仿佛哭泣的嘶吼傳進眾人耳中。


    一段時


    間之後,大家才意識到聲音來自權田公太郎課長。


    「不可以這樣說別人的父親!根津先生,唯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說!所謂的上班族也為人父母、為人子女,他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家人!你絕對不可以這麽說!」


    ◇


    聽完眾人的報告之後,我有好一段時間都說不出話來。這件事到底該如何處理,老實說我真的毫無頭緒。


    哈姆太郎的懲處恐怕已經無法避免了,畢竟他毆打上級。這樣一來甚至不用搬出我的事情,法令遵循管理室向來是強者的戰友。


    若真的被懲戒解雇,不管是退休金還是其他福利都沒有了。正如水溝老鼠所言,還不如一開始就接受公司裁員。


    課長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然而他還是無法控製對水溝老鼠的怒意。


    「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中心負責人。」


    球球嚴肅地說:


    「都是我失去理智,才會害權田課長背負罪名。一開始打算修理根津部長的是我,權田課長隻是想要阻止我而已。真要開除的話,也應該先開除我才對。請務必如實呈報六本木,拜托了!」


    球球憤怒地探出上半身,於是我回望她的臉。


    「冷靜一點,藤井寺指導員。」


    球球用鞋底使力踏著地板。


    「這教我怎麽冷靜得下來!權田課長還有兩個女兒吧!?課長比我更不能被公司開除!」


    我暫時假裝沒聽到球球的要求。


    然後將話鋒轉移到焦急不安的渡良瀨身上。


    「我隻是姑且問問,你有沒有把這次根津部長羞辱球球的聲音錄下來?」


    我的專屬秘書這才倒抽一口氣,以右手捂住張大的嘴巴。


    「對、對不起!我沒想到!」


    「不不,沒關係。」


    若有明確的錄音檔作為根津職權騷擾的證據,多少對課長比較有利,不過這也沒辦法。渡良瀨雖然優秀,但她還太年輕了,要她在倉促之間想到要錄音也不太容易。


    「我要寫關於這次事件的報告書。渡良瀨,還有藤井寺指導員,請詳細寫下根津部長職權騷擾的細節。」


    兩人以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


    雖然下了命令,不過這可能沒什麽意義。除非握有職權騷擾的確實證據,否則對方很有可能不會采信加害人的意見。


    在上班族的社會當中,「使用暴力」的後果就是這麽沉重。


    ◆


    事件發生後大約一個小時,課長出現在中心負責人室。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臉色十分灰敗。看起來雖然很憔悴,表情卻仿佛撥雲見日一般,就像是想通了什麽──或者是放棄了什麽。


    「對不起,給各位添麻煩了。」


    課長在我和渡良瀨的麵前躬身致歉,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做了一件無法原諒的事情。身為一個社會人,無論如何都不能使用暴力。對此我深感懊悔,痛切感受到一切責任都在我。」


    簡直是政治家在記者會上公開道歉的製式說詞。


    「課長,您當時為什麽那麽生氣?」


    我直接提出內心的疑問。


    「您之前不是一直在忍耐嗎?即使根津要您下跪,課長也咬牙忍過去了不是嗎?為什麽今天偏偏這麽做了!」


    我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沒錯,我生氣了。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生氣。


    「請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麽。是為了球球嗎?」


    課長伸出左手輕輕摸了摸右手。揍了對方的拳頭應該也滿痛的。


    「……不是。不是為了藤井寺,而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自己?」


    「見到為了生病的父親不得不請假的藤井寺被百般羞辱,我一時之間把她跟自己重合了。我無法原諒根津部長這樣侮辱一個孝順父親的女兒,畢竟家人是我最後的心靈支柱。」


    課長低頭俯視地麵的某一處,沒有與我對上眼。但我確信他已經有所覺悟了。


    課長從西裝內袋拿出一隻信封。而那正是我所預想的東西。


    辭呈。


    「我已經很累了。」


    課長搖了好幾次頭,這麽對我說。


    他遞上白色的信封,並於今天第一次直視我的雙眼。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我……就做到今天為止。」


    我很想把辭呈撕成碎片,我不想從課長的口中聽到這種話。


    對我來說,他一直是個惹人厭的主管。對六本木極盡諂媚,卻又對我萬般嚴格,是個愛拍馬屁的家夥。「喂,槍羽!快點給我做事!」「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進入公司之後,類似的喝斥我聽了好幾百遍。


    這種人最後說出來的話卻是「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可是我什麽也不能說。


    「我真的累了……」


    課長又重複一次。我累了──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該對一個疲憊不堪的人說些什麽?「不要放棄」,還是「加油」?這種鼓勵毫無意義,我隻能選擇默默接受。


    「打擾了。」課長低頭致意之後,轉身離去。


    他離開的背影,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渺小。


    ◆


    結束所有的善後工作之後離開公司,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過去我曾經處理過各式各樣的客訴案件,卻不曾像今天這麽疲憊。就算被客戶痛罵保費太高,或者是因為用字遣詞遭客戶斥責,隻要工作結束,我還是可以保持積極正向的心態。可是我今天離開公司的時候卻一直低著頭,肩頭的重擔壓得我無法樂觀起來。


    我無論如何都想拯救課長。


    我從各個角度斟酌報告書的文字。在渡良瀨與球球的協助之下,我將當時的對話钜細靡遺地記錄下來,盡可能地突顯出水溝老鼠的職權騷擾。然而這些努力應該隻會白忙一場吧。相較於我的報告書,法令遵循管理室想必會偏向相信身為被害者的水溝老鼠證言,更何況課長本人都已經提出辭呈了。


    無計可施,走投無路。


    就算知道自己的努力終究是徒勞,但我還是非做不可。這種無力的感覺,真的會磨耗人心。


    中心負責人算什麽啊。


    八王子的王牌又如何?「能幹的槍男」很了不起嗎?


    連一個同伴都救不了的人,到底又有什麽價值……?


    在寒冷的空氣中,我踩出一道一道腳步聲。如此行走於寒冬的夜晚,有種在冷凍庫深處徘徊的感覺。我頂著壯觀的冬季星空昂首闊步,渺小的我卻不知道該不該回家。我實在不願意讓老妹見到我這副筋疲力竭的模樣。


    我麵無表情地抵達公寓樓下的時候,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


    她就跟上星期一樣,宛如辟邪的石敢當般蹲在大樓門口。真是世界第一美少女石敢當。


    「……晚安。」


    少女──夏川真織微微點頭,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抬起頭,之後又低下頭去,任憑一頭長發掩住臉頰。


    「哈囉,我們最近很常碰麵呢。」


    真織低著頭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應該說是有點像笑的表情。


    我們移動到附近的兒童公園,一路上彼此都沒說話。我可以聽見她的腳步聲緊緊跟在我身後,聽起來跟我剛剛的腳步一樣沉重。


    我們跟先前一樣並肩坐在秋千上。


    她握著生鏽的鐵煉,同時主動開口:


    「抱歉,我食言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啞,那張側臉浮現出不符合十六歲少女的悲痛神情。我沉默地靜待她繼續說話。


    「我想去上學。所以我在早上七點半背起書包,穿上鞋子,準備走出家門,真的隻差那麽一點點。可是就在我穿上鞋子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不起來,雙腿完全使不上力。連我都不斷問自己『為什麽?』。然後我的膝蓋開始顫抖。一想到要去上學,就一直抖個不停。因為我已經跟你約好了,於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鼓勵自己站起來,可是後來卻全身都在發抖,仿佛得了什麽怪病。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身體會變得這麽沉重。等我察覺到的時候,媽媽已經站在我身邊了,一向嚴厲的她竟然露出哀憐的表情對我說『不要勉強自己』。讓我覺得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


    我靜靜地聆聽真織的長篇告白,同時暗自思考該對她說些什麽。但就算絞盡腦汁,我都說不出任何鼓勵真織的言語。


    結果脫口而出的是喪氣話。


    「我也搞砸了……」


    「你也是?」


    真織看似意外地抬起頭。


    「嗯。我中了敵人的圈套,失去重要的夥伴。這已經不是聯合客服中心的問題了,我甚至連凝


    聚公司內眾人的心都辦不到。你說的沒錯,我們隻是在狹窄的世界裏互爭優越感,最後失敗並落魄離去而已。我沒有資格對你說教。」


    「媽媽倒覺得你是非常有才能的人呢。」


    「沒這回事,我隻是個社畜罷了。隻是被主管和部下夾在中間,動輒得咎的上班族。令堂之所以會覺得我是個人才,都是因為我有一群夥伴的幫助。如今我卻連這些夥伴都保護不了……」


    真織的視線往斜下方看去,目不轉睛地注視地麵。隻見她以鞋尖輕觸地麵的小石子,好一段時間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


    「高中生和上班族的人生,真的都很不順利耶。」


    「就是說啊。」


    我對她回以微笑的瞬間,緊繃的心情稍微緩解了一些。仿佛寒冬的夜裏突然灑落一縷陽光。這般平靜的氣氛圍繞著我和真織。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跟和花戀在一起時不一樣,也跟與渡良瀨以及沙樹相處時有所不同。如果要以言語形容,大概就是同病相憐的感覺吧。


    接下來我和真織開始互相傾吐彼此的遭遇。即使冷到必須對著凍僵的雙手嗬氣、在冰冷的地麵上踱步,我們依然不斷向對方傾吐對事態毫無幫助的軟弱言語。仔細想想,我好像沒有可以展示出自己軟弱一麵的對象,長年以來都沒有。學生時代其實是有的,有時候是沙樹,有時候是劍野。但進入社會之後,我就失去了這樣的對象。


    話題終於說得差不多了。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真的太晚了。


    「不妙,居然這麽晚了,你又要被你媽媽訓話了。」


    「沒關係啦,我會叫計程車回去。」


    真織從秋千站起身,拍了拍裙子。臉上的表情比剛剛開朗了幾分。


    「你要馬上回家喔。」


    「……不要,我要到家附近的麥當勞念書。」


    「笨蛋,你以為現在幾點了?你不怕跟上次一樣招惹到奇怪的人嗎?」


    真織皺起形狀細致的眉頭。


    「那間麥當勞離我家隻有兩分鍾的路程啦。就算真的被纏上,我隻要馬上跑回家就好。」


    透過手機app叫來的計程車在幾分鍾後出現了。


    真織坐上後座,我趁機詢問:


    「花戀的巧克力香蕉派很好吃吧?」


    真織露出靦腆的微笑。


    「嗯,非常好吃……不過對我來說有點太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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