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的星期六,我久違地和姐姐兩個人去看望祖母。今天從早上開始就飄落著粉雪,我們兩個人縮著身體一起走進了醫院的正門。


    病房中的祖母今天依然在床上沉睡。


    我們也不忍心叫醒她,就這樣沉默地站在旁邊。


    「上個星期都還醒著,我還和她說過話」


    姐姐偷偷看了一眼祖母小聲說道。


    雖然都沒有說什麽,但是我們的內心都抱著一絲不安。


    祖母會不會就這樣不醒來然後去世——。


    「我去洗衣服。順便有認識的人在住院我也去看望一下。就拜托你看一下祖母了」


    姐姐拿上裝著衣物的籃子然後離開了。


    「那個人也病了嗎」


    「啊,沒。生小孩了」


    聖溫柔地笑著。


    「雖然不是自己,但開心的事情總能讓人安心呢」


    平時總是心事重重的端整麵容上,不經意間變得開朗。因為昨天晚上兩個人都很累了什麽話也沒有說,但是我能看出姐姐的表情正是從常年的負荷中解放的安穩表情。


    當春告久卻單方麵的背負罪名離去了。


    我思考著要不要和夕紀商量一下。因為美南的證言正是夕紀要求的。所以至少要修改那個含糊不清的目擊證言,至少要讓春告久的事情真相大白。


    即使春告久不會再來花卷市。


    一想到這個我的內心就開始作痛。我和她相遇才僅僅一個月。但是我卻像是被剝奪了心跳一樣空虛,而又痛苦。


    這份心情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吧。所以隻要像現在一樣,忍受著這死一般生活就行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


    給我的心髒短暫的跳動機會,還讓我有了活著的實感。但現在的我卻又如同死屍一樣生活著,一想到就讓我痛苦不堪。


    我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咬緊牙關拚命壓抑著內心湧出的痛苦。


    「……晴」


    我立馬抬起頭看向病床,之見祖母微微張開眼看著我。


    「祖母,你醒了」


    我探出身子看了一眼祖母。祖母還有意識讓我安心了,但是她沒有一絲力氣朝我看了,她這個樣子讓我很是心疼。


    「聖也來了。不過剛剛出去了」


    「……我夢到了,你媽媽」


    說道母親後我沒再說話了。祖母那失去焦點的眼睛看著天花板。


    「有母親的夢……是什麽樣的」


    「最開始那個孩子在一直道歉……一直道歉,一直……」


    目送母親去世的是祖母。時間是父親因為事故死後的一個月。我和聖從學校被叫到偶爾會和父親一起去的醫院裏。可是沒有趕上。


    「為什麽母親要道歉呢」


    我心裏姑且有一絲著落。應該是母親在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向祖母坦白了自己的行為吧。對於我的問題,祖母用迷糊地聲音回答著。


    「說什麽,沒有阻止父親的死……」


    我抓住膝蓋。後背因為緊張而滲出汗水。


    祖母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繼續平穩地說著。


    「那個孩子每天都在等待著父親的看望……但是,她應該沒有忘記吧。你爸總是忙於工作……就連家都很少回。不見好轉的身體也更加讓她的不安加重,你媽媽呢……就開始懷疑你父親了」


    「——!」


    「逐漸衰弱的身體,與聖和晴也很少見麵……然後就覺得,自己已經沒用了,被父親給舍棄了……然後,在事故的前一天」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祖母不知道為何微笑了起來。


    「她想在車裏的,錄音機裏,做一些手腳」


    「……欸」


    「她想要知道父親的動向,還有本心……真是個傻孩子啊,但是最終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再加上很不好意思……於是就馬上離開了那裏。所以聽到父親遭受事故以後,你媽媽她非常,非常……受打擊」


    笑容消失了。祖母那被白霧籠罩般的瞳孔中露出一絲哀傷。


    「說自己為什麽,當時沒有去看一眼,你爸爸的車輪胎。如果她察覺到異樣的話,就能防止事故發生的……她是這麽說的。一次又一次,不斷地質問自己,不斷地後悔著。如果自己沒有生病的話,至少還能……」


    身邊的祖母的眼中,流出一行淚水。


    「我不管說了,多少次,這不是她的錯。絕對不是她的錯。沒必要煩惱這種事情……但是啊,但是,能把那孩子,從悲傷中將她拯救的,隻有……你死去的父親的話……」


    「祖母」


    我握住毛毯上祖母的手。


    祖母沒有察覺到,她也做不到。


    我終於明白了。


    「你父親他,每次都會在那孩子暫時出院的時候,明明不管有多忙,都會空出時間來……她是被愛著的,是被人需要著的事情,那孩子到最後時刻都沒有察覺……」


    我一邊握著祖母的手一邊回憶小時候的事情。


    在櫻花飛舞的河川邊,我和聖嬉戲玩鬧。回頭看去,父母跟在我們後麵守望著我們。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沒有人有比他們還要溫柔的笑臉。


    「追求幸福生活是理所當然的,變為幸福也是應有的義務,這對人來說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沒有做到的話,人就會苦惱,絕望……然後陷入迷途」


    祖母幹裂嘴唇中發出的聲音小到不仔細聽就聽不見。


    「一天接一天苦日子,每天都有不盡人心的事情,毫無改善的生活等,這都很常見。所以人要從困境中發現微小的喜悅,然後繼續生活下去…….」


    為了賠償父親引起的事故,祖母失去了家。也失去了鋼琴教師的工作。清苦的公寓裏沒有鋼琴。應該也被賣掉了吧。


    一想到祖母的人生,我就會感到難受。


    祖母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吧,沒有任何可以懷念的幸福過去


    「晴……晴啊。你也有什麽,感到自責的事情吧……」


    我抬頭看去,發現祖母正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


    「你父親去世之後,那時的你……總是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像是迷失了方向。就如你母親一樣,不管我怎麽說,不是你的錯…….但你也一定不會,原諒自己吧……但是」


    祖母雖然眼神無光,但她滿是慈愛的感情卻能從中深深地感受得到


    「i loves you porgy……這首曲子,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


    我壓低聲音回答道。


    「為什麽明明是“i”後麵卻是“loves”呢,我一直都想知道」


    「這個標題,是黑人英語哦。這是首爵士名曲,原本是音樂劇」


    「黑人英語?」


    「是的。作為奴隸被帶來時,用著不習慣的英語語法而誕生的……遠遠地離開自己的故國,既不懂語言,又被當作奴隸過著殘酷的生活,在這群沒有明天也沒有未來的人們中……爵士這種音樂誕生了……」


    祖母閉上眼。耳音拂過我的耳邊。


    「i loves you porgy……是過著艱辛而又不幸的生活的女性黑人,訴說自己對愛人的想念的歌曲。溫柔而又優美的曲子……所以,我覺得」


    祖母用著像是唱歌一樣溫柔的聲音說。


    「即使身處痛苦之中,也要為愛的人歌唱」


    我咽了口氣看著祖母。就這樣看著嘴角浮現笑容的她。


    「所以啊……隻要活著,就夠了。再怎麽艱辛、痛苦、後悔,即使沒有意義、未來、目標和幸福。就算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也沒關係。隻要活著就一定會遇到開心的事情,運氣好也許會和重要的人相遇,然後珍視她,一起笑著,生活下去。這就是……人生」


    「……祖母」


    我緊緊握住祖母的手。把臉伏在握著的手上。


    祖母最終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直到聖回來為止,我都一直沒有說話,緊緊握著睡去的祖母的手。


    ☆★☆


    下午我就回來咖啡廳打工了。


    比起在公寓裏麵對著聖,我更喜歡在這安靜的咖啡廳中獨自思考。


    那天的客人也就兩組。而且他們還是久坐的。


    除了接客以外我都坐在吧台裏。現在腦中還依然殘留著祖母的話,我一邊做著課題一邊回味。


    不知不覺就到了日落。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已經消失了,店內也變得昏暗。


    我起身打開照明,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


    現在是十八點四十三分。今天傍晚春告久回離開前往東京。現在應該已經從盛岡出發了吧。毫不留戀地乘坐新幹線離開。


    我站在牆壁上的書架前,陷入沉思。


    在這裏說著過去的事情的時候,準備回去的春告久站在這裏。


    我看到一本「看著宮澤賢治全集8」。那個時候她在看的應該就是這個吧。


    當我拿出書打開的時候。我發現有一頁夾著一張明信片。


    「這是……」


    夾著的地方,是古斯柯布多力的最後一頁。


    取出來看後,上麵是印著溪流的圖片。一個清涼的夏季風景圖。翻過來看,有一段寫著寄信人和收件人的話。


    收件人是「東京都○○區xx-x,讓羽朗」寄信人是「春告久芙美」。


    讓羽朗——不是“圭”。什麽情況,是她昨天說的那個友人嗎。


    我驚訝地盯著這個明信片。


    毫無疑問就是她放到這本書裏的。


    但又是為什麽。


    一枚明信片。明明直接投到信箱裏就可以。為什麽自己不寄出去而放到這裏——。


    那一瞬間。


    「——!!」


    我腦中想到了一件事情,全身被潑了冷水一樣冰冷。


    春告久自己不把明信片寄出去的原因是……


    我拿著書和明信片回到吧台。


    是先聯絡春告久住的親戚家,還是先向學校詢問並確認一下。我取出手機,急忙打給了學校。


    但是我呼出的號碼無人接聽。


    星期六這個時間也不可能會有人的吧。又播了幾通後還是無人接聽。我氣憤地掛斷了電話。


    我拚命地保持冷靜,思考著有沒有能聯係上春告久的辦法。就算沒有電話,知道郵箱地址的人也好,有沒有。


    「對,找她」


    我想起來後馬上打開通訊錄找到一個電話號碼然後打過去。我把手機放到耳邊聽著呼叫鈴等待著。


    「喂,我是彩花」


    聽到應答後我立馬說道。


    「我是遠峰穀。抱歉這麽突然,我有事情拜托你」


    「可以啊,怎麽了,是芙美的嗎?」


    「你能理解幫大忙了。你知道春告久的家嗎。知道的話」


    請把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猶豫著。畢竟突然不認識的男生打電話進去肯定會心生戒備的。


    「春告久什麽時候回去,我想打電話問一下」


    「啊?芙美不是在你那邊嗎」


    「不在了啊。她說要回東京了。所以我想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問一下她到家了沒。但是……如果沒有回去的預定的話,我對她家裏人說了這些話……肯定會被誤會然後被掛斷的」


    彩花沉默了。但又迅速詢問我。


    「我等會兒打給你,等一下」


    通話切斷了。我握緊手機凝視著畫麵。


    過了十幾分鍾左右,手機變成接聽界麵並響起鈴聲。


    「什麽情況啊」


    我接起的瞬間。耳邊傳來彩花凝重的聲音。


    「芙美現在根本沒有回東京的預定啊」


    我心裏一驚。果然,一種焦躁的心情湧了出來。


    「你知道春告久那個免費的郵箱地址嗎」


    「我不是問這個。告訴我怎麽回事。芙美怎麽了」


    「拜托了,把那個地址告訴我,今天之內我沒打電話給你的話」


    我猶豫著說了出口。


    「……你就打電話告訴她家裏人,她失蹤了」


    「——!!」


    雖然彩花還是有所抗議,但最終我還是強行要到了地址並發了一封郵件過去。


    但我也不感保證她會不會回我這封郵件。或許會不會送到手機裏都是個問題。但就算可能性很小我也要發出去。


    「我是遠峰穀。我想和你當麵談談。把你現在的位置告訴我」


    我把自己的電話號碼也發了出去。


    我該怎麽辦才好。該怎麽做才能讓她回我消息。


    我絞盡腦汁思考著。牙尖也發出嘎嘎的摩擦聲。


    然後我看到了放在吧台上的「宮澤賢治全集8」。


    一個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我的直覺讓我把這句話加上去,我祈禱著點擊發送按鈕。


    「——我想告訴你,“圭”選擇死的理由」


    <二>


    “布多力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在家鄉出生的價值……”


    「……我是春告久」


    我發送短信後經過了兩小時。


    我接起電話。此時的我正在往某個預想的地方移動中。憑借著遠處的燈光走在昏暗的雪路上。


    「我看了你的郵件。你想說什麽」


    「見麵再說」


    「電話裏,不行嗎」


    春告久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恐懼。


    但毫無疑問是她的聲音。她好好地在電話的另一端存在著。這對我來說至少是種鼓勵,我繼續踏著雪前進。


    「我怕被別人聽到,所以當麵再講」


    當然我是在說謊。周圍是沒有任何人煙的雜木林。就算我大聲喊出聲也沒有人會聽到。但是我想看她的臉。看到她的臉後,再去確認也來得及


    「你現在在哪」


    「你知道了又準備做什麽」


    她小聲說著。我壓抑著內心的衝動和她說道。


    「拜托了。能直接見麵交談嗎。這樣的話就沒人妨礙我們了」


    她像是猶豫了一會一樣,最終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了我。


    「春待站」


    果然,我加快腳步。


    穿過樹林周圍變得空曠起來。遠處能看到一盞小小的燈。


    ——春待站。


    現在那裏隻有電還通著,燈光照射下的月台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我特地迂回到了車站的對麵。然後把手機放到耳邊聽春告久的話。


    「你為什麽發現了」


    「你在咖啡書屋書架上的宮澤賢治全集裏留了一張明信片對吧」


    「……是」


    她沒有否定。我一邊跑一邊問。


    「那是給你朋友的吧。撮合你和“圭”的


    人。你為什麽要把明信片放在那裏。為什麽不自己送出去。然後我就想到了」


    我確認電車沒來後穿過鐵路。我登上滿是雪的廢棄車站的月台,然後轉過身。看到一盞燈正照在月台的椅子上。


    然後春告久就坐在那裏。穿著製服,既沒有外套也沒有圍巾。


    她還沒有發現我。我掛斷電話,用手機確認了電車時刻表。現在是二十一點七分。我把手機放進口袋,然後叫她的名字。


    「春告久」


    看著放在膝蓋上的手機的她,緩緩地抬起頭。


    「……遠峰穀」


    她微弱的聲音勉強能聽見。你到底一個人坐在這無人車站裏思考了多久。


    粉雪在燈光下飛舞。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大雪,氣溫也會更加低。如果我沒來的話,沒做任何防寒措施的她,到早上——


    「你是準備自殺吧」


    我不是在詢問。所以春告久也沒有回答。她開口。


    「請告訴我。圭的理由」


    毫無波動的語氣。


    「請告訴我。然後……再讓我一個人待著」


    空虛和悲傷湧上心頭。


    春告久。深愛著死去的人的你。就算我在這裏阻止了你,你也不會得到期望地結果然後重蹈覆轍吧。但約定就是約定。


    「也許你已經知道了。讀過布多力傳記的你的話」


    「欸……」


    「為什麽布多力要獨自留在火山。是因為人們需要他這麽做嗎?又或是想成為英雄嗎?又或是單純的無償善意嗎?」


    「……布多力在火山局努力地工作,讓人們過上了豐收的生活」


    春告久回答我的聲音微微顫抖。


    「被人們感謝,並第一次有了自己活著的價值的感覺。他一直都過著艱苦的生活,不管多努力工作到最後總全部白費」


    「所以,是想要被人所感謝,吧」


    「也許是吧」


    「也可以作為這個故事的解釋之一。但是我想說的是,布多力就是“圭”。這樣的話,你能理解嗎」


    「什麽……意思」


    「布多力傳記的最後一句話,還記得嗎」


    我吐了口氣,往前踏出一步。祖母的話在我耳邊響起。


    “能救那孩子的,隻有……你死去的父親的話”


    ——是啊,祖母。我也是這麽覺得。


    「能傳達給你的。隻有死去的人……“圭”而已。我非常清楚。我不管在這裏對你說多少的話,你都會選擇死吧」


    說完,我就這樣兩手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遠峰穀,你幹什麽!?」


    我大步向前踏出。


    聽到春告久驚訝的聲音的同時,砰的一聲,從月台上跳了下去。腳下的雪讓我有所緩衝,然後就這樣在鐵路上走著。


    抬頭看去,春告久坐在長椅上吃驚地愣住了。


    「“……不這麽做的話,又會變得像故事開端那樣”」


    我看著驚呆了的春告久,說著布多力傳記最後一節的話。


    「“今年冬天有許多布多力的父母,許多本會離散的布多力和妮莉,均有特騰騰的食物可吃,又明亮的柴火取暖,快快樂樂地度過寒冬……”」


    春告久看著我,我也從正麵看著她。


    「最後這一段我想起來了。布多力所拯救的不是伊哈特卜的人們。也不是再會的妮莉和她的孩子,也不是關照她的紅胡子主人或者是博士。他拚上性命,所拯救的東西是」


    我慢慢地對春告久說。


    「小時候的自己」


    啊,春告久微微張開嘴。


    「饑荒時期,幼小的布多力被父母拋棄。就連唯一的心靈支柱都被人給帶走了。明明以前家庭團聚,生活富足的時候是那麽的幸福。最終卻隻剩下自己一人。不得不過著對於還是孩子的他來說過於殘酷的生活」


    春告久坐在燈光照射下的長椅上一言不發地聽著。麵前這燈光照射下的月台,是獨屬於她的舞台。


    而我在觀眾席中向她搭話一樣,繼續說著。


    「成長,成功,然後許多人向你表示感謝,布多力卻沒有忘記小時候那悲傷的事情。因為饑荒而發瘋最後消失在森林中的父親,然後追尋他的母親也失蹤了,最後拚盡全力也沒能追回被擄走的妹妹,那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全都記在心裏。」


    我一邊說,一邊與自己的過去相重疊。


    聽到父親死去而受到巨大打擊的母親,最後因為恐怖和痛苦,也很快死去。


    葬禮很快就完成了,住習慣的家被賣了,連接著小時候的幸福回憶的鋼琴也連同祖母的家被奪走了,然後像是逃跑般離開了故鄉。


    小時候不幸的記憶根深蒂固。絕不可能忘記。


    就像是被深深紮入的釘子一樣。


    誰都無法拯救這種悲慘的過去。


    ……隻是在旁邊偷偷看著。


    「你隻在意自己的不安和後悔,但同樣的“圭”也被自己的不安所囚禁,他也一定很後悔對你和朋友做了那樣過分的事」


    「圭……」


    春告久呢喃著。


    「但是,春告久。你是一個溫柔但又毅然的人。無論怎樣後悔,道歉,也都無法挽回你的心,圭應該是這麽想的」


    春告久的身體很明顯的僵了一下。我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繼續說下去等同於逼迫她。


    但她想聽的話應該不是「不是你的錯」這種安慰的話。


    而是“就是你的錯”這種斷罪。


    「雖然道歉並得到原諒就能得到拯救,圭心裏是明白的,但他要的不是這種拯救。他期望著得到原諒期望著付出代價。但後悔也讓自己越陷越深,也越來越讓他深知自己是得不到救贖的,所以他」


    「所以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他人。就像是布多力那樣」


    我聽到春告久深深地吸了口氣的聲音。


    「布多力用拯救和小時候的自己有著同樣境遇的人來作為自己的救贖。圭做不到。所以他選擇拯救眼前處於危險之中的人,用賭上性命的善行,作為自己過去的贖罪」


    「……圭……」


    春告久掩麵哭泣。


    長椅正上方的燈光讓她流出的淚水閃閃發光。白雪在圓形的燈光中飄飄落落,然後和流淚的她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我能理解圭的心情」


    落下的雪花,不知不覺間埋沒了我的雙腳。


    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不過,時間應該不多了。


    「正是因為活著,才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斷罪,永遠地後悔著,永遠得不到救贖,也永遠無法付出代價」


    「遠峰穀……?」


    春告久察覺到異樣後叫著我的名字。


    我低下頭,取出外套口袋中的手機確認時間。


    「很快臨站的電車就要駛過來了」


    「什麽……意思……」


    春告久發出微弱的聲音。我沒有理會繼續說著。


    「剛才我也說過。就算我在這裏再怎麽對你說,也不能打消你的自殺念頭吧。能拯救你的,隻有“圭”而已。一個死去的人」


    ——拯救別人,就能拯救自己,


    「我抓住了死亡深淵邊的你。但是我沒有辦法挽回。既然如此」


    ——能拯救自己的,隻有自己,那麽,


    「就一起掉下去吧。……成為能


    傳達給你的死者」


    ——拯救自己的方式,隻有殺了自己。


    「不要……」


    春告久悲鳴似的叫著,想要站起身。


    應該是長時間呆在寒冷的場所,而讓她的腿凍僵了,所以她倒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她依然抬起頭,用微弱而又悲痛的聲音叫喊著。


    「不要啊,不要。別這麽做,求你了,遠峰穀……」


    我的心情也意外的冷靜。我毫不動搖地站在這看著她。


    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落在我裸露的鼻尖上。但我也已習慣了這份寒冷。


    春告久拚命地發出聲音。


    「最開始在這個車站的時候……我確實是準備去死的。但是,遠峰穀阻止了我,從而暫時停止采取和圭一樣的行動」


    春告久帶著哭腔說著。


    「是你讓我想起了有趣的事情。想起了我愛著書的感情,還有與朋友的種種過往。這一個月,是你切切實實地讓我活了過來。所以我希望你能活著。我不想你毫無意義的死去。拜托了,請回來吧!」


    我沒有回答。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


    能感覺到腳下的鐵軌傳來輕微的震動。因為我的頭腦還很清醒的緣故吧。


    我大口地呼吸。冰冷空氣充滿了肺。這是活著的感覺。


    「我不要。我不在意自己以死作為結局。但是,連你都這樣的話」


    春告久拚命地想要站起來。但再一次摔倒。她渾身都是雪,從頭到腳都被染上了白色,即便如此,她依然嚐試著站起來。


    遠處鐵道口的信號音響起。我朝那個方向望著。


    腳下的震動逐漸變大。空氣也在躁動。一股看不到的壓力湧了過來。


    馬上就到了。馬上。還有最後一段距離,我的身體就會被強烈的衝擊撞飛。


    「遠峰穀,遠峰穀……」


    春告久發出帶著哭腔的聲音的同時,從月台掉到了鐵路上。


    她終於站了起來,蹣跚向我走來。


    「是我,錯了……求你了,求求你了,遠峰穀!」


    準備通過廢棄車站的短促警笛響起。並帶著耀眼的光芒出現。


    春告久伸出手抱住了我。


    「求你了,請為了讓我活下去——而活著」


    下一個瞬間,我反手抱住春告久跳出去。


    我們滾到月台下麵的規避空間時。電車也飛馳而過。


    伴隨著劇烈的衝擊。


    難以呼吸的可怕風壓將我們重重壓在混凝土上。


    我將春告久緊緊抱在懷中,等待著這股厚重羽絨服也抵擋不住的沉重衝擊和凶暴風壓消失。也給我帶來一種要被碾碎的恐懼。


    ……震動終於遠去,然後消失。


    「呼,哈啊」


    我喘息著。但無論我吸入多少空氣感覺自己都在徒勞。


    電車通過隻有一瞬間。但是給我的衝擊深入骨髓。


    心跳劇烈得甚至能聽到聲音突破胸腔。我拚命地呼吸著,不斷地將空氣送入幹涸的肺中,以保持自己的神誌。


    「遠,峰穀」


    懷中緊抱著的春告久抬起頭。


    「春,春告久。沒受傷吧」


    春告久茫然地搖著頭。我看到後瞬間就安心了。


    「呼,呼,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也瞬間鬆開了抱著她嬌小身體的手。


    「啊,太可怕了。不對,別再做這種蠢事了啊……」


    「是啊。叫我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但你自己卻!」


    春告久的聲音中絲毫沒有受嚴寒和恐懼的影響。但是她很明顯在生氣。


    「抱歉,真的很抱歉。又要被你扇巴掌了啊」


    「我才不會,扇什麽巴掌啊。但是,但是!」


    她哭著搖頭。


    「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嗎,請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但我覺得如果想要挽回你的話,就必須和你處於同一個立場」


    春告久驚訝地看著我。


    我微笑地看著懷裏的春告久,然後用溫柔的聲音告訴她。


    「春告久。我也是這麽想的。為了讓我活下去,請你,也活下去」


    「遠峰穀……」


    我深深歎了口氣,皺著眉看著春告久。


    「我的祖母現在在住院,已經處於快沒有意識的程度了。今天我看望她的時候說了一些話,她是這麽和我說的」


    我想起了祖母那溫柔的聲音,然後對她說。


    「要活著就夠了。再怎麽艱辛、痛苦、後悔,即使沒有意義、未來、目標和幸福。即便隻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她明明不知道我內心中的後悔,卻依然能把它看破,並告訴我這些話」


    「活著,就夠了……」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所做過的事情。一直去思考著該如何償還。但是,絕對會活下去的。所以」


    春告久看著我。眼神中閃著小小的光芒。我看著她的眼睛的同時,繼續說下去。


    「春告久。活下去。為了我什麽的,果然說不出口。但絕對不要放棄生命。再怎麽艱辛痛苦,也請活下去。無論有著怎樣的後悔,都要樂觀麵對。即便不是在我麵前」


    我用力地抱住她。


    「不管你在何處,隻要我想到你笑容,我也能感到非常開心」


    「……」


    春告久的呼吸從嘴唇間漏了出來


    下一瞬間,春告久的淚水湧了出來。她就這樣被我抱著,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小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一樣。


    至今為止的她應該一直都很想這麽哭卻哭不出來吧。


    雖然一直在嗚咽個不停,但她也依然挺直了背走著。


    我脫掉羽絨服蓋在她身上,然後再次抱住了她。


    狹窄的躲避空間內兩個高中生哭著抱在一起,這副光景在旁人看來一定滑稽的不行吧。


    但是沒有關係。


    “……運氣好時遇到自己重要的人的話,一定要好好珍惜”


    耳朵深處,響起祖母的聲音。


    “開心的時候笑出來,然後活下去……”


    我的手臂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春告久的存在,我不禁笑了出來。


    等她不再哭後,我們再從這個狹小的凹陷中出來,一起在外麵走著。


    雖然我們走在和昨天一樣的大地上,並繼續過著和今天一樣的生活,但是,我能感覺到我們正在邁向一個不知不覺間已經改變了的世界。


    我在她停下抽泣前狠狠地打了個打噴嚏,我笑了出來,


    從鐵路邊的凹陷中出來後,我們走出了覆蓋著雪的鐵路。


    牽著手,把冰冷的身體相互依偎在一起。然後邁向缺乏燈光的黑暗道路。


    就這樣,我們戰勝了現實中的各種難題,在我們即將被凍死的時候得到了援助,接下來等待著我們的是,那溫暖而又多彩的日常。


    ☆★☆


    在休學的一周裏,春告久也沒有再來學校就這樣退學了。


    我不知道她去東京的日程。我如往常一樣上著課,如往常一樣去打工,空閑時還會去看望祖母,就這樣過著和往常一樣的生活。


    夕紀去向學校說明後,學校也撤銷了她停學的處分,本應夕紀再接受停學處分,但是春告久用電話說明了偽證是自己拜托的,同時也包庇了美南。因為本人也深深反省過了,所以事情以嚴重警告結


    束了。不過給學校那邊造成了非常多的騷亂。


    學校對青梅竹馬的寬容處理也讓我放下心來。


    在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我也和夕紀好好地談了一番。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也對自己對她的誤解表示道歉,並向她平時對我的關照表示了感謝。


    但即便如此,我和我最親近的青梅竹馬的關係也無法回到原樣。


    平日和im上也逐漸不在聯係,就如同單純的熟人一樣過著每天。


    三個月後,祖母去世了。


    明明都已經是春天了,今天早晨的氣溫卻還突然下降了


    結果,自從我那天和她交談以後,祖母就再也沒有醒來就這樣離世了。本以為天氣轉暖沒準就能恢複的我和聖都大吃一驚。


    住在附近的夕紀的家人也都來幫我們準備葬禮和收拾私物。而且夕紀比誰都要賣力。也多虧她們,我們很順利地完成了祖母的事宜。


    事情都做完後,隻剩下了我和夕紀兩人,然後說了不少事情。


    一通噓寒問暖。


    毫無意義的對話。但能像以前那樣交談也讓我非常開心。


    並對她來幫助我們進行葬禮表示感謝,但夕紀這麽說。


    「雖然不能用來贖罪……但能為晴獻上綿薄之力,也挺好的」


    但僅此而已的對話並不會改變任何現狀,也不會回到從前。但我和她之間的氛圍,還是稍微緩和了一點。


    我又再一次開始準備前往春待站拍攝照片。


    雖然車站還是那個車站,但是車站的風景還是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我帶好如同父親分身一般的相機。再次來到這個荒涼的地方時,之間這裏的雪已經化開,植物也抽出了綠芽,萬物都相繼迎來新的季節,我小心翼翼地將這片風景保存在我的手中。


    進入四月之後,春告久發給了我一封郵件。


    不是那種免費的郵箱,而是用的手機郵箱。


    「……過得還好嗎。花卷的雪化了沒有。東京的櫻花已經開了」


    字裏行間,無時無刻讓我回憶起她的事情。


    「果然還是習慣了的地方住得安心。但是我總會夢到我和遠峰穀兩人一起在北上川散步,還有花卷城址那純白的世界」


    我們沒有做任何約定。沒有說過任何關於將來和未來的話題。


    我沒有將自己對她的感情傳達給她。


    這對我與來說是非常痛苦的選擇,但是我知道,選擇活下去的她,也絕對不會忘記關於“他”的事情。


    如果有“緣”這種東西的話,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再會的。


    升到新的學年時,已經是四月過半了。


    我把洗出來的照片寄給在東京的春告久。


    與雪一色的少女站在春待站,和北上川河邊含苞待放的櫻花的照片。


    春告久——現於等待春天的車站,告知春天來臨的少女。


    花卷也馬上要迎來春天。


    雖然你現在身處漫長的凜冬,但是你一定會像這個季節更替的雪國一樣,春天也總有一天會回到你的身邊,我祈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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