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刑閔一進門便道:“蕭九韶不願意來當你的訊問員,所以還隻能是我。”


    沈逸站在畫板前,伸了個懶腰:“意料之中。”


    “這怎麽說?”


    “他在害怕了。”沈逸依然站在畫板後麵,“今天我就站在這裏跟你說話可以嗎?我怕來不及畫完這幅畫。”


    “你覺得怎樣舒服,就怎麽來吧。”


    沈逸偶爾在畫板上抹上幾筆,更多時間隻是停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畫紙:“蕭九韶他在恐懼,他發覺我跟他相似的地方太多,從他無意識地誘導褚小姐做出不明智的舉動就開始意識到,他跟我一樣有誘導人心的技能。他擔心會成為跟我一樣的人。”


    刑閔道:“他不會。”


    “嗯?”沈逸詫異地抬頭。


    “他不會的,他的自我監控能力十分強勁。”


    沈逸微微一笑,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毫無嘲諷意味的笑:“是嗎,那他真是幸運。”


    “如果當年也有人來阻止你這麽做,而你再多一點自控力,也許你會跟今天的蕭九韶一樣。”


    “沒有如果,沒有這東西。”沈逸搖搖頭,“我也不後悔。我這輩子就到此為止了,可是我活了三十年,比任何人的四十年都精彩。”


    “三十年?”


    “大後天就是我的生日,三十歲生日。”


    “需要我給你帶生日禮物嗎?”


    沈逸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你想要什麽?”


    “你不妨猜猜看。”他又重新拿起畫筆,呼出一口氣來,“我們繼續東太平洋號的旅程。我為何要挑在第三天晚上才出手,就是因為到了那個地點,蘇葵受傷,如果要立刻把她送去港口醫院,必定會改變航線,而改變航線以後,就會經過那個我早已布置好的孤島。接下去,我要做的就很簡單,趁著淩局長落單的時候,從背後打暈了他,為他注射bhn1病毒。我說過,注射過那種病毒的人,就會變得跟科幻片裏的喪屍一樣,我說什麽,他都會跟著做,才有了接下去那段他承認自己是暗花的錄音。”


    “我以為這一切就結束了,於是我又去設置了船上早已布置好的引爆裝置,準備溜出甲板,裝出和那些遊客一樣畏懼害怕的樣子。但是,我看到淩局長居然暫時擺脫了藥物控製,給附近的監控站發出求救信號,還給你們每個人都發出了撤退信號,並且在黑匣子裏留言。”沈逸沉默一下,“我隻能殺了他,搏鬥中還砍斷了他的手臂。但是就算斷了手臂,他依然想撲上來殺死我。”


    刑閔埋下頭,借此掩飾自己眼睛裏的濕潤。


    “我拿到了淩局長的信號設備,就在救生艇上給你們所有人發出了game over的信號。蕭九韶意識到中間出現了巨大變故,想衝回船艙……算他運氣好,這樣都沒死。”


    “我遊到早已布置好的孤島,島上麵有個很隱蔽的山洞,我在裏麵準備了一點物資,以此撐過救援隊效率低下的搜救日程。最後遊上島的人竟然多得出乎我的意料,還包括刑警官你。可是很快的,這種不太高興的情緒很快就為那四個結伴出來的年輕人衝淡了。那個男人,他的代號我不記得了,他哭號著想下水去尋找自己的女朋友,嘖嘖,多麽做作的表演,他但凡有點良心,早在一開始就應該照顧她而不是事後做出一副想要殉情的樣子。”沈逸說了一陣子話,覺得有些口渴,就拿起邊上的塑料杯喝了幾口水,休息了一分鍾才繼續說下去,“不過很有趣的是,那個女孩子居然又被回潮衝上了海灘。隻要一看他們的神情,我就能猜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當時對褚小姐說,你不覺得看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別後重逢的場麵很感人。我實在是愛死了這種場景,就算在這麽無聊的封閉的孤島,原來還會有這種事情。”


    “所以,我判斷的你的兩位舅舅的死因是完全錯誤的?”


    沈逸搖搖頭:“細節上沒有錯誤,而這結果是我誤導你產生的。褚小姐在中途醒來,看到的掐住我的舅舅的咽喉的人影其實是我。我從遊輪上就開始誘導他們產生‘不如殺死對方’的想法,可是即使他們到了撕破臉的地步,還是沒有這麽做。我隻好親自動手。很遺憾,我很少會自己親自去實踐,中間果然留下了漏洞。”


    “就是那個有你指紋的毛地黃素藥瓶?”


    “是啊——這個島上不適應毛地黃生長,很快的,我準備好的毛地黃都會枯萎。而我也不會冒這個險,用沒有提純過的植物汁液去殺人,我事先就把一瓶毛地黃素放在我最早發現的隱蔽的山洞,然後趁著他們服食了安眠藥精神力最弱的時候,逼著他喝了下去。然後我把他們都解決掉以後,來到孤島的山崖邊,把藥瓶扔了下去。我以為,洋流很快就會把藥瓶帶走。”


    “可是你忘記了,李珍當初就是因為回潮而被衝到岸上,那個藥瓶不但沒有被衝走,反而還被回潮卷了回來,卡在石縫中。蕭九韶攀爬了山崖下去,找到了這個證據。”


    沈逸搖搖頭:“我的失誤。我本不該去做我最不擅長的事情。”


    刑閔在記錄本上速記完,又合上本子,走到他身邊:“你在畫什麽?”


    這幅畫上,依然隻有幾個很複雜的色塊,底下鉛筆的初稿線條又十分雜亂,讓人難以辨認。


    沈逸笑道:“我在準備禮物。”


    刑閔側過頭,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的長相有點混血的輪廓,但總體而言還是偏於東方的味道,又有南歐人那種熱情。他雖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卻不得不為他的智慧驚歎。這世上隻會有一個沈逸,又隻會有一個蕭九韶,而凡夫俗子卻這麽多。


    “我的生日禮物——”沈逸主動放下畫筆,轉過頭來提醒他,“你知道的。”


    “你這是為難我,我並不能隨便帶什麽東西進來。”


    “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他臉上帶著莫名的笑,“你是我的最終審判者。”


    刑閔沉默一陣,道:“我先回去了,明天再繼續。”


    第五日。


    門外的看守都對他報以同情的眼神:“那小子很難纏吧。”


    從來沒有哪一段詢問,會維持這麽久的時間。刑閔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跟他對話,而回去以後還要處理各種小案件——不是每個案子都是如此驚心動魄,更多的是財物丟失,人口失蹤,刑事詐騙。丟失的財物說不定過幾日就找到了,失蹤的人口隔幾日就會回家,刑事詐騙卻最終庭外和解,判下一個可有可無的服刑期。


    他有時候也會不耐煩。


    他不知道以此為第二生命的蕭九韶是什麽感覺。


    沈逸的畫已經初成雛形,他仔細去辨認,隱約也能看出是兩個形態詭異的人,周圍則是更加詭異扭曲的背景。


    刑閔決定無視他的畫:“我們來談一談蘇葵那個案子。”


    “這沒什麽好談的,本來我還挺有興致的,後來發覺她是自己想求死。”


    “所以你邀請蕭九韶玩極限運動,還不吊安全繩,就是為了刺激別人出手對付蘇葵?”


    “啊,也是為了刺激蕭九韶。我知道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確定我是暗花了,而我也知道他確定我是,我們互相心照不宣。我想告訴他,我們本來就在鋼圈兩頭行走,正因為有我,才能有他,一旦我摔下去,鋼圈失去平衡,他也隻有一個下場。”沈逸露齒一笑,“他會接收到我的求和訊息,隻要他還有這麽一點點理智存在。”


    刑閔又問:“但是蘇葵的手稿裏,寫出了誰在當時離開過甲板。”


    “她是寫過,不過她寫的可是你、我還有蕭九韶都不是一直都在甲板上。”


    所以她才會說,在座的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這個在座的每個人卻排除了褚青蘅和她的妹妹。


    沈逸又道:“我看到了,自然就把這頁撕下來,當時場麵這麽混亂,沒有人會留意到我做了這個。當然就算蕭九韶看到,他也不會說的,我這舉動不過更加坐實了我是暗花,而真正的證據卻沒有。”


    “我一直以為是秦晉做的。”


    “我並不信任他。”


    “難道秦晉從開始到最後,都不曾認出你的身份?”


    “後來他是知道了,”沈逸笑了笑,“你記不記得他在下了飛機以後,問我,‘你家有沒有姐姐或者妹妹’,這句話是我們之間的暗號,我猜想他以前定然還問過別的人,所以就算他問得很突兀,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你那日對你的表姐說‘你大可以去阻止外公不要做新的財產公證’,的確是在誘導她謀殺?”


    “是,但是又不全然是。”


    “哦?這怎麽說?”


    “就憑她那種簡單的頭腦能做出什麽高明的謀殺來?我看最多也不過是放老鼠藥就是放殺蟲劑。我其實是在誘導我親愛的外婆出手呢,”沈逸微笑道,“也許早年她還有成為罪犯的潛質,這些年皈依信佛,怕很難再起這個心思。所以我在晚上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我告訴她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會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負責,而她也接收了我的暗示,告訴我,別像姐姐們那樣胡思亂想,什麽事都不會有的。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我去認罪,最後再她身後推了一把,讓她認罪。”


    刑閔長久的沉默,最後才試探地問:“你說沈老夫人最後會不會發覺這一切都是你做出的誘導?”


    “她當然不會發現,不過就算真的靈光一閃想到了,那也是彌留時刻了。對了,新年過後,她就死於癌症了,留下了我那兩個草包姐姐和她們那吃軟飯的丈夫。他們今後的日子,一定特別精彩紛呈。”沈逸由衷地說,“我愛我親愛的外婆,她很勇敢。”


    “這些人好歹也是你的家人。”


    “那又怎樣?真正的家人是不會在我父母身故後,連臉上的貪婪都不掩飾一下便來吞沒不屬於他們的財產。不過他們真的讓我在之後的日子過得非常愉快,刑警官,我願意立下遺囑,把我的財產贈予林姨一家子,為他們今後的生活再增加點樂趣。”


    刑閔失笑:“你覺得我會同意你這種無聊的、不安好心的建議?”


    他輕柔地開口,聲音也如同絲綢一樣柔滑:“哦,你會的。因為刑警官你也並不像你的外表那樣無趣。”


    “不,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不會這麽做的。”刑閔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外套,“明天我再來看你。”


    第六日。


    沈逸的畫已經快完成了,刑閔看了看畫紙,勉強能看得出他畫得是一場極限運動,兩個詭異的人形走在半空之中。


    沈逸的精神力似乎已經走到盡頭,他的臉色有點憔悴,頭發也是亂糟糟的。這間特殊禁閉室關過不少情節極為嚴重的死刑犯,滿目的白色記憶膠,晚上還有不間斷的噪音。在這樣的環境,甚至都不可能去尋死。而窗戶外麵卻是一片自由祥和景象。


    刑閔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就快輸了,他馬上就會支撐不住,最後答應上方提出的一切要求。


    他抓著畫筆塗塗抹抹好一陣子,方才抬起頭,眼睛裏也開始出現紅血絲:“我記得所有的問題已經問完了,你還來做什麽?”


    刑閔道:“我來問你,你喜歡什麽口味的生日蛋糕?”


    “噢,”沈逸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喜歡巧克力口味的,我以前從來都沒告訴過別人我很喜歡甜食這件事。”


    “為什麽?”


    “在那麽嚴肅的組織裏,作為他們的大腦,我卻喜歡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合適?”


    第七日。一切即將結束。


    刑閔提著裝蛋糕的紙盒進去,門口的看守人拿金屬檢測起照了幾遍,儀器毫無異狀,又從中切開一小塊,讓外麵的流浪貓吃了,才將他放了進去。


    沈逸的畫已經完工,他正小心翼翼地把畫紙卷起來:“刑警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幫我把它送給蕭九韶。”


    刑閔看了看那張完成的畫,那張畫已經潤色完畢,就像他過去畫的每一張一樣,用色大膽,透視詭異。他指了指畫上的走在半空的兩個人形:“這是什麽意思?”


    “提醒他小心點,別摔下去了。”


    “你真有心,”刑閔翻到畫紙背麵,卻是一副素描圖,畫上畫得是褚青蘅,正因為畫得難得的正常又真實,他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又是什麽意思?”


    “我敢發誓他不會把我真正的心意告訴她。”


    刑閔把畫收好:“我會盡量帶給他的。”隻不過這張畫是出自沈逸之手,上頭也未必會讓它到蕭九韶手裏。


    沈逸格外真誠地開口:“謝謝。”


    刑閔站起身:“蛋糕是巧克力口味的,可是被外麵檢查的人切走一塊,祝你生日快樂。”


    他走出禁閉室,透過窗戶的間隔,隻見沈逸鄭重地坐在桌邊,緩緩地解開了蛋糕的包裝盒。他轉過身,沒有再回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冒險這麽做。


    就算是他忽然被暗花蠱惑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周末愉快。


    後文還有三章:一章是結局,一章是主角們的後續,還有一章是求婚(……難道求婚才是九郎的終極愛好)小番外。


    下周三就是全文完結,謝謝大家~新文也即將開啟,雖然女主的職業我沒有實踐經驗,不過男主的職業屬於我的守備範圍,我相信我應該是整個jj最了解商業方麵的作者之一。這回真的是純·言情文【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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