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向南,從日出行至黃昏,直到他們到達了崇華山腳的梅鎮,眾人才算是鬆下一口氣。


    雲川下腹的傷口已做了應急的處理,但是長時間的顛簸還是叫他重傷的肺部難以承受。雲川煞白無血的臉上還在死忍著,但也畢竟血肉之軀,剛出了梅鎮,他就咳了兩口鮮血出來。


    沐夜喚他們停車休憩,她獨自跳下車,走進了一片茂密的樹林。車上隻剩沐盼盼和雲川二人,沐盼盼喝了兩口水袋裏的水,然後遞給雲川。沐盼盼好歹一個千金小姐,對於自己用過的水倒是不甚在意的願意與雲川分享,雲川未說什麽,隻是笑著搖了搖頭。沐盼盼覺得自己的好意被人拂了,麵上不悅,又灌了幾口下去。


    “咳。”雲川又咳出一聲,手附在了胸前,他呼吸的幅度已放到了最小,卻還是止不住胸口處傳來的痛。他一手撩起車簾,向密林中看去。


    沐盼盼凝著雲川的側臉看著,許久,又望了眼車外,說道:“她不會回來了,她去找承恩了。”


    雲川笑而不答,緩緩落下手中的簾子,直起身,閉目調息運氣。車內靜了下來,大約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沐盼盼瞧著外麵漸漸暗下的天色,直道:“還要等到什麽時候?你就不怕慕宇敖會再派人追上來嗎?沐夜她不會回來了,她這輩子,都是為了那個人活的,他若沒死,沐夜的心,隻會撲在沐承恩一個人身上!”


    雲川微睜開眼睛,他沒看沐盼盼,隻輕輕說了一句:“姑娘要是趕時間,可先行離去。”


    沐盼盼猛地住了嘴,哼出一氣,再不說話。


    又過了沒多久,林間傳來悉悉索索幾聲,一身白衣的沐夜漸漸從樹林中走出。


    沐盼盼看見沐夜上車的時候,似是有些震驚,正要說些什麽,就見沐夜遞上來幾根又長又直的樹枝,沐夜轉過身來,開口便對雲川說道:“脫衣。”


    沐盼盼愣了一下,麵上泛上抹紅暈,沐夜對她的神情毫無察覺,隻對著雲川又說了一句:“不把你的骨頭定住,上不到山頂,你就成副屍體了。”


    雲川苦笑著點了點頭,他的手剛放到領口,沐夜側目看了身旁的沐盼盼一眼,說道:“這裏有點窄。”


    沐盼盼麵上一熱,一咬唇角,起身下了馬車。


    沐夜嗤一聲撕下一片裙襟,幾下將它撕成碎布條。雲川對她的治療手法已是十分的熟悉,記得他離開卞園的那一天,沐夜也是這樣幫他固定傷口的。沐夜垂麵忙碌著,額上顯著一層密密的細汗,雲川瞧見了,低下頭,泛白的麵上泛起暖暖的一笑。


    ‘隻要他不死,沐夜的心思隻會撲在沐承恩一個人身上。’沐盼盼的話,餘音似還遊蕩在車內。雲川麵上的笑,卻愈濃了。


    沐夜掰斷手裏一根略長的樹枝,抬頭瞧見他,蹙眉道:“你笑什麽?”


    雲川側頭看著窗外的密林,回道:“無事。”


    “你這身子,回去以後,要躺個五六天了。”沐夜想了想,又道:“當時你要是沒出那一掌,起碼能少躺個兩天。”


    “咳,咳咳……”雲川隻覺胸中猛然一道劇痛傳來,他強忍著痛,苦笑著點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靜養了,要少動,至少也要等到骨頭完全愈合。”沐夜手裏的動作很輕,她又選了一根較直的樹枝掰下最平滑的一段,然後用布條裹在雲川的前胸與後背間,她一麵綁著,一麵又道:“有空的時候,拿你那神針在身上多紮兩下吧。”


    與他們在卞園分離那天,一模一樣的話語,幾乎未變的口氣。


    雲川身子微怔一下,側目,看了沐夜一眼,垂眸間輕輕說道:“你要離開,是不是?”


    沐夜直白的點點頭,應下:“我要回去,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我也要去尋他。”


    雲川說道:“可否聽我一言?”


    沐夜手中的動作一停,抬眼看著他,雲川慘白的唇角微啟:“誠如那位四小姐所說,有人用一具假的屍體置於山下,受野狼啃食,叫屍體辨不清麵目,這人如此費心,必是有心要救人的。如若人真是被他救走的,那這人必定會藏匿起來,沐家找不到他,你又從何尋起?其次,現在整個江南以北,乃至荊北城內外,全部都是沐麟的軍隊,你既要尋人又要避開眾多耳目,且你身上還帶著傷,此舉實不明智。退而再說,那位姑娘剛剛所說的話,你可是完全相信?她所述之時,我見你麵上滿是疑惑,就這般魯莽前去,若是中伏,恐悔已不及。”


    雲川一通分析下來,句句都直擊沐夜的要害。沐夜看著他那清澈如泉的目光,手中一緊,隻道:“你說的這些,我心中明白,可是……”沐夜猶豫道。


    雲川又道:“我會再派人去墓園的,白泥也久去未歸,我定會加派人手去尋他們。”雲川說著,目光變的深遠,緩緩又道:“我想,沐姑娘你不必太憂心。依我之前派去的人回來詳述的,和剛剛那四小姐所形容的,他們所見的屍體肉已被野物啃盡,但四肢骸骨有被巨力捏碎的痕跡,頭骨上還有密集的裂縫,說到此處,倒是叫我想起一人,不知沐姑娘是否覺得有些熟悉……”


    沐夜目光一激,驚眸看向他,久久,才吐出一句:“師……父?”


    雲川垂眸不語,麵上泛起輕淺的一笑。


    …… ……


    沐承恩揉著發痛又發脹的腦門,他撲閃幾下眼睛,發現剛剛偷襲自己的那個小丫頭已經不見了蹤影。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心,隻覺得那裏紅紅、麻麻的,他一咬牙,狠狠合上眼睛。


    “小哥!”突然一個聲音竄入了沐承恩的耳中,他猛一下抬起頭,正對上了白泥那雙水葡萄一樣的大眼和一張討好的笑臉。


    沐承恩無意識的縮了下身子。“你,你怎麽回來了?”


    白泥低下頭,揪著袖子口,低聲說道:“小哥,別鬧了,你知道的吧?外麵丫的是懸崖啊。”


    沐承恩一愣,懸崖?他抬頭向著白泥身後的洞口看去,隻看到外麵亮亮的,天空紅紅的,至於洞口外四周圍是什麽景色,他不知道,因為他被師父救回來以後就在這裏麵養傷治療,從未出去過。


    白泥揪著手裏的袖子更用力了,臉上擠出一笑:“尊師真是好功力啊!在懸崖峭壁上找到這麽個洞穴,還把咱倆弄進來。那啥,小哥,剛剛一場誤會,誤會啊……”白泥儼然一副玩砸了自己回來找台階下的賠禮狀。


    沐承恩低頭看看手掌裏的紅,沒看白泥,重新靠在牆角,開始調息。


    “小哥,剛剛的事,咱們就當沒有發生過。等那惡人,不不,是尊師……”白泥的話還沒說完,隻聽身後發出‘叮’一聲。白泥當即一個空中轉體,身子猛地倒在了地上,閉目裝暈,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她逃跑之前。


    沐承恩隨聲看去,隻見洞口外落下兩條繩索,他心中一驚,眼看向了牆邊豎著的一柄劍,這時,繩索上跳下兩個黑色的人影。


    沐承恩在被三夫人丟下山崖的時候,摔斷了一條腿摔碎了左肩。好在是左肩,他右手一把抓過牆角的長劍,接著對白泥喊道:“別裝了,不想死的,現在就跑。”


    白泥一睜眼,側臉朝著洞外一看,隻見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手裏持著匕首,一副肅殺的樣子衝進了洞中。


    “呀!”眼看那匕首就要插在白泥的胸口,白泥一個縱身離開了原處,她身上的麻藥勁還沒有退去,手腳並不是很靈活,她盡力使出一套移形換步躲開了黑衣人的攻擊,又趁隙給了那人一腳。


    另一個黑衣攻向了山洞內側的沐承恩,他一條腿支著身子站立起來,原地與那黑衣打了三五回合,正在這時,洞口處又落下來兩個黑衣。沐承恩手中的劍愈快,自己也沒有發覺,臉上的繃帶開始鬆動。


    “他們是衝我來的,你快走。”沐承恩對著白泥喊道。


    白泥打的一頭是汗,她一腳又踢中臉前的黑衣人,心中卻在暗罵:如此關鍵時刻他那個本事老大的惡人師父怎麽又不出現了呢?白泥此時手腳不靈,身上又無力,細想想,自己本來就是被他師父捉來當藥用的。剛才還在為攀不上懸崖而發愁,現在繩子都送下來了,她實在沒必要在這兒多耗。


    “咚!”白泥一腳踹開臉前的黑衣,揚麵朝著沐承恩說道:“這可是你說的,那咱就不打擾了。”說罷,奪過地上那黑衣手中的短刀,向著洞口跑去。


    沐承恩收回目光,專心於眼前的刺客,此時他唯一可以站立的左腿已開始發顫。


    話說那白泥,人已衝到了洞口外,錯身躲開了迎麵跑來的兩個黑衣的夾擊,大手一伸,眼看就要摸到繩索了,猛地,身子一抖,瞬時回過頭來,轉身又衝著山洞內跑去。原本被她錯開的那兩個黑衣也看愣了眼,再次揮刀來刺,這次白泥不閃躲了,一臉堅決的以刀駁回,一麵朝著山洞內的一角喊道:


    “小哥莫怕!我豈是貪生怕死之人,我等崇華第子,謹記鋤強扶弱救死扶傷之口號。”說罷,猛揮一刀。


    沐承恩聞聲疑惑的目光看去,這一看,正瞧到白泥身後不遠處的山洞外,走進一抹青衣,步伐輕盈縹緲,右手攜射月,左手提一長劍,劍上鮮血滿布,血跡拖了一路。


    “師父!”沐承恩脫口喚道。


    蘇子鶴走著,身形一擺,抬袖間兩枚銀針飛射而出,正打進了白泥身前那兩個黑衣人的天庭,“咚咚”兩聲,黑衣人倒去了地上。


    白泥肩頭一震,抬袖擦了擦幹幹的額頭,吐出一口長氣,說道:“呼。尊師來了,我便放心了。”


    蘇子鶴麵露殺氣,白泥當即抱頭蹲在了地上,蘇子鶴提起手中的劍一扔,“噌”一聲,長劍劃過白泥頭頂,直插沐承恩身旁那黑衣人的胸口。


    白泥嚇得頓生尿意,好半天不敢抬頭來看,許久,蘇子鶴走過了她身邊,一直走到沐承恩身前,說道:“我剛從側麵攀過來的,山頂上已圍了五六十人,他們還會陸續的攻下來。這些人都帶了兵器,這些匕首上也都塗了毒,看樣子,不是你爹的人。”


    沐承恩低頭看著腳邊那黑衣人的屍體,默不言語。蘇子鶴又道:“眼下緊迫,他們人多,這裏峭壁石縫,非上即下。我一路殺上去,你從下麵走。”


    “師父,弟子又拖累你了……”沐承恩一臉的羞愧與內疚。蘇子鶴卻拍了拍他的肩頭,接著,幾步走去了白泥的身邊。


    蘇子鶴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瓶,向手心裏一倒,隻見瓶子裏爬出一隻青黑色的看似蠍子的小蟲,他一把拉起白泥,捏著白泥的小嘴,將蟲子扔了進去。


    白泥臉蛋被捏的生疼,餘光瞧見那惡心人的東西更是反抗的激烈,蘇子鶴一點她的喉下,白泥一個順溜就吞了下去。吞咽之後,白泥失聲大叫,正在這時,山洞外又有黑衣順著繩子滑了下來。


    蘇子鶴抬手以射月攻去,他陰沉寒冷的目光撇著白泥,冷冷說道:“此物非毒蟲,不死不滅,世上無藥可解,便是你天下第一的崇華派也拿它無法。一月之內,若是不將它取出,它必啃腸破肚而出。”


    白泥聞言,趕緊摳著喉嚨嘔了起來,蘇子鶴冷笑:“‘倉蟲’乃我晗蒼洞聖物,隻有我能取出來。”說著,蘇子鶴又在白泥的身上打了幾個穴位,白泥頓覺身上的酥麻之感褪去了些許,蘇子鶴又道:“我徒弟腿傷未愈,我要你背著他一起下崖,你將他帶回崇華,一月之內,我必去崇華山上找你。隻要我徒弟無恙,我便將你體內的倉蟲取出。”


    白泥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啃腸破肚”幾字幽幽回蕩在她腦海中,甩都甩不出去。


    談話間,洞內前後又衝進來四個黑衣,蘇子鶴失去耐性,側頭對她喊道:“還不快走!”


    白泥慘白著小臉,一手揉著肚子,幾步踉蹌的走到沐承恩身邊,虛弱的說道:“小、小哥,上來吧?”


    沐承恩一驚,似是剛回過神來,他立即對蘇子鶴說道:“師、師父,可她是個女、女人。”


    蘇子鶴震怒,雙臂一振,眾人隻覺洞內無端一陣陰風刮來,一道攜著內力的沉聲回蕩在洞中:“這時候了,它就是個母豬,你也給我忍了!”


    白泥嚇得雙腿一抖,一把扯過身後那人的胳膊,背上就跑。跑到蘇子鶴身邊時,她澀澀問了一句:“我,我麽怎麽下崖?總不會,叫我跳下去吧?”


    蘇子鶴怒目看她:“我搭了繩索,你攀下去即可。”白泥聽完,抖著身子繼續往前跑。


    “我徒弟若是少一根頭發,我必斷你一截腸!”陰冷的聲音,仿佛從陰間傳來的。


    白泥身上抖的更重了。


    白泥一邊跑著,眼中泛淚。不到十天裏,她這纖細的小後背,已經背了兩個人亡命天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卿卿墓雲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粉嵐閣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粉嵐閣子並收藏卿卿墓雲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