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談談代價的事。究竟是指什麽?還用得著說嗎。


    就是一份回禮,足以讓你背叛一切毀滅世界的回禮。


    很遺憾,我是不清楚有什麽可以。聖人被剝奪得太多,找不到複原的方法。而解析的任務,也一直被懈怠著。不能理解的現象,迄今一直被冠以奇跡之名獲得允許。所有人都停止了思考。譬如說你,你就沒擔心過什麽嗎?


    盜取你們血肉,掰彎你們骨頭,侵蝕你們精神的人——


    真的——是『那個』神嗎?


    畢竟我們都無法感知,你們的祈禱所連接的,難道不會是其他碰巧波長一致的上位生物嗎?這些也不外是空談,跳不出惡趣味想象的範疇。但是,你也不能否認。畢竟,沒有人知道封聖的正確機製。


    就算這樣,你們還是一直相信著。除了祈禱,人做不了其他什麽。所以,就應該這麽去做。


    心懷救贖,心懷歡樂,潔身自好,扶住弱小,信奉神明……相信這就是信仰。


    這有問題。


    這很愚昧。


    末日降臨時已經得到證明,神不過是種現象,是聖女懷著對萬事萬物的憎恨所播下的惡意的種子。你們獻出祈禱的,不是崇高的人,隻是某種東西,不在乎掠奪和重新賦予的某種東西。


    那甚至就像惡魔契約的機製。


    抱歉,現在不該向朋友討論這些。言歸正傳吧,失去的東西無法複原,但就算是這樣……不,正因為這樣,你就不想要什麽來取代嗎?


    我們準備施以懲罰,將全世界納入手中。然後,蠢貨統統都要殺掉。


    不論我成功與否,結局都不會變。沒人能夠獲救。


    末日終有一天會來臨。在此之前,你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哪怕一件……有的吧?總該有的吧!


    不,抱歉。我這麽問你,一定嚇到你了。請你自由地說出願望。在能力範圍內,我盡量為你準備好。信仰神明,遠遠超脫常人之人,『小鳥飼者』拉·克裏斯托弗——


    ——你,想要什麽?


    ……啊,稍等,是愛麗絲的聲音。『拷問姬』總算是到了。


    後麵的,我們改日再談。請務必把心中所想,誠實地告訴我。


    要是神更慈悲些,


    你本該能實現的,那個願望。


    ***


    攜著一串尖銳的腳步聲,伊麗莎白在走廊上飛奔。


    通道由石壁構成,沒有窗戶,但這片富有壓迫感的昏暗中立著幾根裝飾柱,蜥蜴和花的金屬裝飾給這片空間添上了幾分色彩。


    所幸一路上沒有肢解的屍體和內髒。離宮的中央地區似乎沒有慘劇發生。即便如此,伊麗莎白臉上的嚴肅之色仍未褪去。


    另外,滋滋滋滋的怪聲響個不停。拉·克裏斯托弗仍舊被她拖在地上。


    伊麗莎白抓著他的胸口,以傾斜的角度搬運著他。


    拉·克裏斯托弗保持直立的姿勢,處於全身鬆弛的狀態。這個姿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十分明智,卻也表現出心灰意冷的感情,活似一具從棺材裏被弄出來的屍體,又像一隻早已習慣蠻橫主人的貓。但是,他像是想起了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情況,開口了


    「能稍稍打擾一下嗎?伊麗莎白·蕾·琺繆」


    「嗯?這正在逃跑呢,有什麽事?要是神殿騷動的情況就之後再問吧」


    「無妨。從珍妮·德·蕾與你分頭行動來看,基本就能猜到了。我現在想說別的事。我的頭發一直被扯著,能不能稍稍注意一下?」


    「嗯?」


    伊麗莎白緊急刹車,立刻轉頭一看。


    正如拉·克裏斯托弗所說,他長長的頭發被衣服的下擺和鞋底複雜地纏在一起,成了犧牲品。由於他頭發原本就很多,外觀看上去沒什麽變化,但有幾束散落著。


    伊麗莎白看著這慘狀,沉默了。她拎著拉·克裏斯托弗,問道


    「餘知道是餘不對,但這問題嚴重到讓你叫停下來嗎?」


    「沒錯,我本人並沒什麽意見,哪怕頭發全毀,隻要留下頭皮就是勝利。這隻是想讓你停下來的詭辯,我真正想問的是關於前進方向的問題」


    「要是把你弄禿了,餘會自責的……話說,你倒是直接問啊!」


    「我認為頭發的話題才能讓你停下來」


    「什麽邏輯」


    伊麗莎白把拉·克裏斯托弗豎著聳了聳。他腦袋一歪,表示不解。這是天真無邪的反應。他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地,嚴肅地接著說道


    「那我就問了。我事先記住了建築物的平麵圖,我們確實在向外麵靠近,但繞了一些遠路。這是察覺到異常後做出的選擇,是嗎?」


    「……都知道了還問,有意義嗎?」


    「我自作主張地製止你,隻能說是傲慢的行為。我還要問你,伊麗莎白·蕾·琺繆。『拷問姬』認為『那個』是『現在應該親眼見證的東西』,是嗎?」


    拉·克裏斯托弗一臉嚴肅地提問。伊麗莎白琢磨了一下。聖人的精神十分特殊,在『那頭』等待的東西,對他本人應該不構成問題。


    也就是說,拉·克裏斯托弗在擔心伊麗莎白自己受到衝擊。


    伊麗莎白覺得自己被小瞧了,但沒有抱怨,隻是去確認身後的情況。


    附近沒有任何人,愛麗絲沒有追上來。再怎麽不自然也不帶這樣的。


    (拉·克裏斯托弗無謂的擔心也不無道理。愛麗絲和劉易斯也沒追過來……這麽說,餘等很可能沒逃出他們的算計)


    ——向前、前進、奔跑、看吧、去見證。


    ——拋棄一切希望吧。


    感覺仿佛聽到了這樣的宣告,十分毛骨悚然。


    (就算是這樣,放著不管直接回去隻會後患無窮)


    伊麗莎白知道,某人播下的『惡意的種子』馬上就要生根。接著,大朵的花將會綻放。察覺到的人,必須盡快將其根除。


    伊麗莎白簡短地點點頭,維持前進方向,飛馳而去。


    拉·克裏斯托弗尊重她的判斷,沒再多言,任憑頭發繼續被拖曳扯斷依舊貫徹沉默。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容忍了幼女惡作劇的老犬。


    目前,伊麗莎白他們正朝外麵移動,同時也在朝著『存在於途中(應該是)的一處地方』。但是,一切都模糊不清,甚至不能確定準確方位。


    畢竟,她隻是在循著『在意的氣味』前進。


    逃出『祈禱的房間』後,伊麗莎白便察覺到了『那個』。拉·克裏斯托弗應該也在同一時間開始意識到異變。兩人應該是朝屍體散亂的入口處相反的反向前進,然而卻越走空氣就越渾濁。放著不管實在太危險了,但總覺得見證根源的話會感後悔。


    現在,伊麗莎白一邊跑一邊思考。


    (劉易斯他們為了『世界的變革』,製造出了許多『惡魔之子的孩子』)


    可想,這汙濁的空氣很大概率跟禁忌試驗有關。


    那腥臭的氣味,是血的氣味,以及隻有在藥品調合時有使用經驗魔法師才能判別的(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拿母體當做材料的)氣味所構成的。


    那是,本不會向外散發的


    羊水的……氣味。


    ***


    「看來,就是這兒了呢」


    咯、噌。


    隨著最後的堅硬聲響,伊麗莎白停下了腳步。


    她麵的麵前聳立著一扇金屬裝飾的雙開門。


    不久前,伊麗莎白和拉·克裏斯托弗到達了『王和貴客專用』的玄關大廳,但她們無視正門,進入到右側通道。這裏越往前走,周圍的裝飾便越豪華。


    現在,牆麵與天頂布著數


    以百計的蜥蜴雕刻。在浮雕的蜥蜴身體中,一顆顆寶石製的眼睛閃閃發光。那些大大小小相互重疊的蜥蜴,指向著後麵的深處。伊麗莎白達到這扇門後,便被那些蜥蜴包圍起來。於是,由蜥蜴們裝飾的門框便實現了。


    門的表麵,除了門把手外都貼著鱗狀銀工藝品。


    伊麗莎白在上麵摸了摸,發出沙沙的聲響,同時參照腦中的平麵布局圖。


    (這後麵記得是個大廳吧)


    應該是舞會、餐會、款待貴客、側室們展示才藝、王子的繼承儀式等諸多用途的地方。在沒有活動的時候,平時也應該在華麗氣息的繚繞之中。但現在,這裏盤踞著濃重的陰影。


    這也難怪,畢竟血和羊水的氣味,就是來自這扇門。


    拉·克裏斯托弗輕輕一躍,從伊麗莎白手中逃脫。雙臂仍被鎖鏈束縛著的他,靈巧地轉向了門,就像發出警告似地低聲說道


    「——伊麗莎白·蕾·琺繆」


    「嗯,餘明白」


    伊麗莎白和他站在一起,向腳下看去。地麵上是一大片水窪。


    液體正從門縫中滲出來。在亞人國,總會有沙帶進室內,沒有鋪地毯的習慣。因此,透明的水中摻雜著紅色的樣子清晰可辨。


    另外,從門的那頭還有嗤笑聲傳出來。


    那像是小寶寶哭鬧的聲音,又像是哭啼的聲音。


    (但是,很難想象這裏有人類的孩子)


    伊麗莎白盯著門。宅內除了被肢解的屍體,再不見亞人的身影。側室和王的孩子自不用說,連侍從都是一級純血民,因此他們被抓到神殿去了。這個空出來的地方,應該被劉易斯他們當做了臨時據點。而且,有什麽東西被帶了進去。


    被帶進去的,究竟是什麽?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伊麗莎白產生了某種確信。


    (這扇門,還是不要開為妙)


    同『這邊』隔開的『那邊』,呈現的是不能窺探的情景。但是,絕對不能無視它。麵對醜惡的東西,就算背過臉去不去看,結果終究還是不會改變。


    你追終會被追上,然後被它背上捅上一刀。


    隻不過,要說還有問題,那就是……


    (對麵『存在』的東西,會不會讓現在的自己受到影響)


    若換作以前,這份不安根本一開始就不會出現。不論誰說什麽,伊麗莎白都隻是嗤之以鼻。不管怎麽說,伊麗莎白是『拷問姬』,曾多次直視過地獄。別說目擊『最初的惡魔』了,甚至還被埋進巨柱中心過。


    最重要的是,『拷問姬』本就是創造地獄的一方。在過去,她曾將痛苦與絕望染遍整個城市,將無數憎惡的叫喊當做讚譽,沐浴其中。


    可恨的伊麗莎白,可怕的伊麗莎白,醜惡殘酷的伊麗莎白!


    詛咒你,詛咒你,詛咒你,詛咒你,永遠詛咒你,伊麗莎白!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能嚇到自己呢……但若自認能輕鬆承受一切,誇下一番海口,絕對是徹徹底底的大意。現在跟末日降臨前相比,就連常識都不一樣了。一切前提、狀況,都如江翻海沸般不斷變化,又怎能完美預測到自己會受到怎樣的衝擊。


    伊麗莎白已不敢斷言。


    (對於留給這個世界的東西,這一切……餘真的能夠不失望嗎)


    即便如此,『拷問姬』還是伸出了手,緩緩將門推開。


    然後,她看了。


    親眼,見證了。


    在屋內滾落的


    白色的 胎


    ***


    在那裏,是滑溜溜的


    像剝了殼的蛋一樣的


    胎。


    是圓滾滾,醜陋地膨脹起來的胎。是鼓囊囊、濕噠噠、滑溜溜,如假包換的肉袋。但是,它其實又不是袋子。在它的頂端,粘著一樣東西。那東西勉勉強強被人的皮膚包覆著。也就是說,那是人的身體。那人還活著,其身體部位已變得異常發達。那是女性的胎,也是男性的胎,但果然也是一團純粹的肉。


    是肉袋。


    卻是胎。


    「……原來是這樣?」


    確認『那邊』後,伊麗莎白簡潔地嘟噥了一聲。


    眼前情景的醜惡與惡心,略有些超乎她的設想,但並不是超乎想象的噩夢。不過,其特點與惡魔製造的慘狀有著顯著不同。


    她的感想隻有這些。另外,伊麗莎白過去曾目睹過類似的情景。雖然情況本身有很大不同,但給人的印象卻較為相近。


    那是她過去實際取締過的案件。混血種的小孩子獸耳被割下來,毛皮被剮了下來,其中一名少年頭部都成了肌肉纖維的球體卻還沒斷氣。


    要說這是惡魔的傑作,還不夠火候。但作為人類的行為來說,教人難以置信。


    (眼前的情景,跟那個很像)


    /我和你不一樣/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我們做什麽都可以/


    這是一部分人達成的,生者沒有『醜惡的免罪符』就不可能製造出來的慘狀。


    伊麗莎白再次確認房間內的情況。裏麵『本來什麽也沒有』。這個地方的裝潢會根據用途作變更,但如今就連最基本的家具都被搬出去了。


    隻有遍地的胎。


    準確說,還『有』人類。


    女性、男性、老頭、老嫗、青年、女孩,咕溜溜地掉在地上。


    隻不過,他們這個樣子還能不能叫做人類,恐怕要打上一個巨大的問號,形容為『圓滾滾的大肉蛋連著人類四肢和腦袋的東西』反倒更貼切。


    受害者們的變異程度,就是如此麵目全非。


    他們的胎像蛋一樣鼓著,早已超出人類所能達到的區間。


    他們全都赤身裸體,性器官裸露在外,但這些跟那胎的異常膨脹率一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們身上還掛著股間流出的排泄物和羊水,對待方式之粗糙可見一斑。另外,跟整體相比顯得很小的腳底上刻著數字。那數字就像入庫保存時在肉上烙印的印記,大概是『管理編號』。這樣來看,也算是有實施最基本的整理。


    此情此景非但惡心,還充斥著工業氣息。『人類』身上所被訴諸的行為,全都欠缺倫理性。


    (確實就讓它們滾著還更輕鬆,沒準搬運起來還出奇的容易)


    伊麗莎白開始想象他們被搬運過來的經過,冷淡地點點頭。


    與此同時,她回味劉易斯說過的話。


    (『讓男女召喚低級惡魔,並破壞掉雙方的自我,讓他們產下孩子。接著,讓孩子之間再進行交配』……沒想到這個工序會讓人的形態崩潰到這個地步)


    再然後,劉易斯還講過『惡魔之子的孩子』還能和人交配。


    滾在地上的那些東西,大概就是那項研究的成果。聽愛麗絲勸誘的說詞,似乎是女性具有適應性。但是,不管質量如何的話,『母體』的年齡性別似乎都無所謂。想來這也很正常,作為父方的『惡魔之子的孩子』自身符合人類的比率就很低。他們性交是對『人類』本能在形式上的模仿,但實際上近似於儀式魔法。如此一來,對方有無髒器隻是瑣碎的問題。不過不知為什麽,受害者肚子膨脹的樣子,不論男女都多多少少能看出些差異。盡管叫人不爽,但確實是個耐人尋味的事例。伊麗莎白繼續思考。


    (劉易斯想讓餘和『惡魔之子的孩子』之間生下兩個孩子,由此可以判斷『生下第一個後性命無礙』了)


    ——不論這種孕育方式是否將直接導致死亡。


    愛麗絲也不像是在說謊。她是真心實意想讓伊麗莎白和瀨名棹人重逢。從他們兩個的態度能夠預測,優秀的魔法師不會發生肉體的變異。受


    害者魔力量的差異,的確與肚皮膨脹之差異一致。


    (恐怕嬰兒將人的魔力當做了營養源)


    這樣一來,就有了新的疑問。在魔力供應不足的情況,為什麽『母體』的肚子會膨脹起來?這很簡單。嬰兒為了從別的東西身上獲取營養,會迅速完成成長。


    他們會發育到連牙齒都長齊的程度,然後就吃掉『母體』的肉跟內髒。


    好死不死,這個推測已經得到了證實。從胎內能聽到咀嚼的聲音。那濕潤的聲音一變得劇烈,『母體』便無言地手腳亂擺。他們已無法用嘴巴來訴說自己多麽的痛。但是,笑聲和哭聲還會繼續。


    這些笑聲並非來自『母體』。


    而是還沒生下來的,胎兒的聲音。


    胎兒要跳舞。


    全然不顧母親的感受。


    ***


    看到這裏,伊麗莎白停止思索。她閉上眼睛,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聽取各種信息。黑暗中,她將所獲的信息在腦內排列在一起。


    (混血種一度本想饒恕被迫害的曆史,但末日降臨——在極度的混亂下產生了屠殺事件。能讓文官看了記錄都會吐出來的『無意義』的慘劇發生多起。而在那之後,慘劇還在繼續。少年腦袋的皮被活生生地剮了下來。類似事件頻繁發生)


    要說有什麽不足,無非就是沒有發生在眼前。但是,這一切都真實發生過。


    時間不會倒流,過錯不能彌補。最終,混血種們拋棄了無辜受害者的立場。為了蹂躪他人而自稱弱者,是不能原諒的。但他們不在乎被不被原諒,一定都會繼續下去。


    這才是『複仇者』。而造就他們的,是極度的惡意與冷漠。


    (掠奪之人,終被掠奪)


    誠如眼前所見,最終連『做人的尊嚴』都會被剝奪。


    就是這麽回事,天經地義。


    烏黑的秀發擺動起來,伊麗莎白轉向身旁,抬頭向拉·克裏斯托弗看去。


    伊麗莎白用眼神問他「要怎麽辦」,他鄭重地點點頭。


    拉·克裏斯托弗,莊嚴地展開被束縛的雙臂。


    粗鎖鏈掉在地上,發出異樣的聲響,混著血的羊水被濺了起來。


    拉·克裏斯托弗解開了束縛,張開了交叉的雙臂,露出胸膛。


    聖人大多數肉體或精神上,懷著常理上不成立的變異。拉·克裏斯托弗也不例外。他肋骨周圍的肉已經削掉,肺髒等器官消失不見,取而代之,骨架內側裝著由光芒構成的大群小鳥。那是酷似雲雀的神聖生物。他曾因『最終決戰』時的極度消耗,骨骼一度一直敞開,但現在已經恢複,恢複籠子的功能。


    即是『飼鳥者』,也是『活鳥籠』。


    這就是拉·克裏斯托弗。


    『小鳥飼者』解開鎖鏈的意義,隻有一個。


    伊麗莎白低聲問他


    「該認為,你也隻有這個結論了,對嗎?」


    「現已確認完畢,據於他們胎內之物的魔力量已突破常人所能承受的臨界值。肚子鼓起現象較輕者也是類似狀態。器官幾乎全損,心髒已經不跳。但是……」


    「就算這樣,肉體仍然活著……感覺——尤其是痛覺還在運作,是這樣吧?」


    「惡魔追求痛苦。『惡魔之子』亦然……這是不合理的事情。給他們的,隻有『生下然後死去』『不生直接死去』兩個選擇。既然如此,怎樣才是慈悲?我會依從教義與自己的信念」


    拉·克裏斯托弗斬釘截鐵地斷言,並有些冰冷,卻強而有力地宣告道


    「我將賜予拯救。可憐之人啊,除了聖人,誰還能來淨化你們」


    伊麗莎白沒有回應。她一反常態地思考起派不上任何用場的事情。


    (要是瀨名·棹人在場,會怎樣呢)


    在『苦痛的房間』的應對是個不錯的例子。當時他毫無疑問大發雷霆,他肯定會憤怒地顫抖著心想,『你們把活人當什麽了』。麵對顯然不把人當人的行為,他會選擇親手葬送犧牲者吧。


    ——不是淨化,是殺人。這應該由我來承擔。


    他是那樣的人。但是,伊麗莎白不是。誰來下手她根本無所謂,反正結局不會變。無非是等死的人終於死了。


    伊麗莎白向後退了一步。拉·克裏斯托弗點點頭。他明明沒有肺,卻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吟誦祝詞。耳中響起悅耳的渾厚聲音。


    「————我等聚集,並等待」


    『————那就,盡管開心吧』


    此時有別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伊麗莎白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是劉易斯的聲音。但是,他不在大廳之內。伊麗莎白抬頭看向天花板,數不清的雕刻蜥蜴正麵朝下方。大概是在某個的眼睛裏安裝了通訊魔道具。


    那些胎響應遙遠的呼喊,開始顫抖。肉塊像柔軟的生麵團似地,從內側翻起波浪。有嗤笑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那些聲音扭曲地融為一個旋律。


    伊麗莎白明白了。


    (這是……歌)


    是祝福的


    歡悅之歌。


    是生物最原始,最初的喜悅——誕生的聲音。


    「向那前方,揮下鐵錘!」


    『在愛與祝福下降生吧!』


    拉·克裏斯托弗和劉易斯的喊聲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劉易斯的言語,諷刺且褻瀆,但也是事實。混血種們想要更多的戰鬥力,祝福著這些嬰兒的誕生,滿滿地愛著它們。


    伊麗莎白知道。


    (那是多麽扭曲的武器啊)


    能把所恨之人的腦袋砍下來的刀刃,便是可愛的東西。


    即便如此,世界仍在正確地運轉著。


    「『啊──aa──吖──ah──ah·aaaaaaa吖吖吖吖吖啊啊啊啊啊啊啊阿』」


    二人形成二重唱。拉·克裏斯托弗肋骨打開,大量雲雀騰飛而去。


    與此同時,那些胎爆裂開來,啪啪啪啪清脆悅耳的聲音不斷響起。皮膚四散碎裂,脂肪與血肉飛沫四濺,已經溶化的內髒噴射出來。嬰兒向半空伸出灰色的手臂。此景此景是那麽的醜陋、淒慘。但是,這些生命的誕生也是某些人的期望。


    伊麗莎白深深體會到。


    今天同樣,世界,依舊會,正常地,正確地,運轉,反正……


    從一開始就已經完了。


    「見——鬼!」


    「———嗯?」


    就在這時,響起一個不合時宜的,充滿幹勁的聲音。


    伊麗莎白不由自主地轉向身後。一團紅似火焰的毛,闖進了她的視野。伊麗莎白吃驚地睜大雙眼。發出那聲音的人堅定果決,毫不猶豫地揮出了劍。


    「接招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是!」


    『他』放聲一喝,放出漂亮的一斬。寬大的劍鋒掠過伊麗莎白的黑發,砸向嬰兒麵門。緊逼而來的一隻嬰兒飛灑著羊水,躺在了地上。


    「還有你!」


    『他』用刀背向另一隻掃過去,腹部遭到擊打的嬰兒打著旋飛了出去,發出惡心的聲音撞在牆壁上。伊麗莎白一邊想著「還真在行啊」一邊點頭。


    斬擊對『惡魔之子』不起作用。


    雖然是半吊子,但這些嬰兒應該繼承了上一輩同樣的性質。『他』應該是在『最終決戰』之際遭遇過很多刀刃不起作用的敵人,吸取了教訓。『他』現在自然地將大劍當做打擊武器揮舞著。直覺不錯,而且揮出這麽重的斬擊,真虧『他』動作還能那麽迅速。


    (但任憑一股子蠻勁的特點『還是老樣子』)


    「呼……附近的家夥總之先老


    實一點了呢」


    確認敵人暫時無力化之後,『他』——紅毛狼頭的獸人喘了口粗氣。


    包括那種戰鬥方式在內,伊麗莎白對『他』十分了解。『他』是治安維持部隊中擔任伊麗莎白首席下屬的武者,也是與瀨名棹人生前相交頗深的雄性。


    最關鍵的,『他』是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琉特!」


    伊麗莎白叫出了那位本該前往世界樹的部下的名字。


    ***


    「在,您沒事吧,伊麗莎白閣下!啊,錯了,應該稱呼您隊長閣下才對。過多久還是不習慣……在下粗人,冒犯了!」


    「事出突然,你怎麽叫都無妨。你為什麽在這兒?」


    「是這樣的,隊長閣下,哎嘿!」


    琉特正要回答的時候,嬰兒們像野獸一樣屈起身姿,一齊撲了上來。『幼童』好奇心旺盛,看來是對他抱有強烈的『興趣』。


    灰色的手紛紛向琉特伸過去。琉特拚命用劍將那些有彈性的手卸開。


    「可惡,竟然一擁而上!太卑鄙了,有本事一隻隻地來!」


    「……唔」


    琉特竟對明顯無法溝通的對象大吼起來,不愧是能跟瀨名棹人意氣相投的獸人。伊麗莎白趁著他孤軍奮戰的時候,確認了嬰兒的總數。


    中央的那些被雲雀擊中,正在燃燒,但沒能被蒸發掉的個體也有不少。


    (麻煩啊……話說,拉·克裏斯托弗沒事吧?)


    伊麗莎白想身旁看去。拉·克裏斯托弗沒受一點傷,但不知為什麽歪著腦袋。動搖倒不至於,但對琉特的亂入似乎頭腦沒法跟上。


    到了現在,伊麗莎白終於確定了。


    「你……盡管危機狀況下適合負責指揮,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或者得到預期外的助力,是不是就有變得遲鈍的傾向?不,你就是反應遲鈍對吧?」


    「這說來是聖人共通的弱點,我缺乏一般常識以及應對案例的知識。因此,雖無法精確對比,但既然通曉世俗的『拷問姬』做了判斷,那應該是對的吧」


    「不,什麽通曉世俗啊。怎麽說呢,你就是個純正的呆子吧」


    「唔,這就家夥怎麽回事!」


    嗯?……伊麗莎白愣愣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發現,琉特已經陷入危機。


    他的劍被一隻嬰兒抓住。嬰兒大嘴朝劍尖一咬,劍尖瞬間化成了沙。琉特連忙抽身退開。


    幾乎同時,伊麗莎白打起響指。


    「『鐵釘球〈holy water sprinkler〉』」


    幾顆帶釘子的鐵球轟隆落下,以令人愉快的軌跡在嬰兒頭上談來談去。被砸中幾次之後,嬰兒的腦袋最終被砸出無數個窟窿。


    血的噴泉打濕了天花板,鐵球正好又碾在倒下的身體上。嬰兒們此刻突破了極限,突然崩潰了。藍色花瓣與黑暗在羊水的血泊上嘩地鋪開。


    這個樣子,他們才算死亡。


    琉特鬆了口氣,把劍抽了回來,確認劍鋒的損傷情況。但是,他似是察覺到伊麗莎白有話要問的目光,連忙跳了起來,主動開始講述


    「啊,對了!是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對吧……當時分開後,我們與世界樹防衛班順利匯合。正如閣下所預測,他們沒有出現傷亡。之後傳達了兩位公主的訃告後,我聽說亞人國遭受襲擊,還聽說閣下已經隻身前往。這讓我怎麽乖乖呆著,於是便尋盡力尋找行動的方法……不過被部下們挺身阻攔了。就在發愁的時候,我接受了『他』的邀請」


    「——『他』是誰?」


    「然後我就答應一同去營救!呃,不好意思現在才問……這些是什麽東西?」


    琉特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把尾巴蜷了起來。伊麗莎白眯起眼睛。


    她總算發現琉特的言行與平時並無二致的原因了。


    伊麗莎白將目光放回到大廳。『母體』都『爆裂』了,而且多數在燃燒了。麵對四分五裂燒得焦黑混在一起的屍體,應該察覺不到那原本是人類。


    恐怕琉特隻是看到拉·克裏斯托弗的光之後,沒多想就衝進來的。看來他還沒掌握情況。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但結果挺好。


    像琉特這樣的人,對這種慘事最好不用知道得太具體。但是……


    伊麗莎白皺緊眉頭。提出邀請的同行者究竟是誰?


    (除開伊莎貝拉和珍妮,完全想象不出還有什麽人會考慮僅憑二人之力來營救『拷問姬』和聖人代表)


    伊麗莎白在記憶中搜索,但完全沒有頭緒,完全不能理解。


    就在這時,響起堅硬的聲響。伊麗莎白再次轉過頭去。


    前端尖形鞋子發出聲音,另一個人出現了。『他』發出幹巴巴的聲音。


    「沒確認情況就衝出去可怎麽行啊,琉特閣下。而且竟然還把我撂下……雖然長年交好的種族,但獸人這麽多血氣方剛的家夥,還是叫人怎麽都受不了」


    『他』穿著一身防砂的粗製長袍,受傷的鉤爪和鱗片反射著光輝。


    蜥蜴頭男子神經兮兮地把扶正了眼鏡。亞人的表情變化很難懂,但他的臉上能清楚地看到諷刺的笑容。伊麗莎白忍不住驚呆了。


    這個人太令人意想不到了。


    「阿怪那?阿怪那·阿爾法貝德!」


    「叫我阿奎那就好。伊麗莎白·蕾·琺繆閣下。叫不慣的人很難發我們姓氏的音,勉強的話會咬到舌頭的」


    亞人高官簡單回禮,作出回應。他還在負責外交工作,因此會定期在世界樹露臉。這次也應該是正好出國了,因此幸運地躲過了襲擊。


    (但是,阿怪那是地地道道的純血主義者)


    他前往神殿到能理解,但不可能為營救『拷問姬』和拉·克裏斯托弗行動——換做以前的話。


    阿奎那似乎察覺到了伊麗莎白的疑問,目光略微變得柔和。


    「很驚訝嗎?我聽到了神殿那邊已獲得營救的消息。既然如此,該做的事情就隻有意見了。的確,照理來說,這或許不是我會管的事情。但我們那是聽到了——『此乃我們的黎明』」


    這是過去自稱『狂王』的少年所高呼的宣言。


    是前世死得毫無價值的孩子,鼓舞全體種族的話語。


    『不必感到恥辱。拿起劍,拿起槍。我們要做的,就是弑神,殺死惡魔。既然祈禱也得不到救贖,哭喊也換不到慈悲,那我們隻能依靠自己的雙手』


    『此乃我們的黎明——『最終決戰』開始吧』


    「太陽升起了——那決不能夠讓它沉落」


    這位本該對純血主義以外的一切都毫無興趣的雄性,開心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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