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堡裏遇見了紅心女王。


    壞心眼的蜥蜴對女王說:


    『跟我到外麵來。


    我現在要告你。


    不要狡辯,直接過來。


    我非告你不可。


    我今早的心情糟透了。


    做什麽全都一團糟。』


    紅心女王對壞心眼的蜥蜴說:


    『這也太奇怪了吧


    沒有陪審,沒有法官


    審了也是白搭』


    『我就是法官,我就是陪審。』


    壞心眼的蜥蜴說道:


    審判全都我一個人來。


    我要判你死刑。請吧。』


    哎呀,父親大人,真稀奇,怎麽一副為難的表情?您說『那首怪歌怎麽回事』?才不怪,父親大人好沒禮貌!……哼哼,那就好了。嗯,您問這首歌是我編的?不,話是這麽說,但完全不是喔。這首歌啊,是仿照《愛麗絲夢遊奇境記》裏老鼠唱的歌改的。所以呢,雖然是我想的,但不是我想出來的。


    這是諷刺的歌?可能吧。


    這是歡樂的歌?我想不是。


    唔,愛麗絲也覺得『等待的時間』好無聊,所以隨便照搬些文章啦詞句啦改一下就編了,雖然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但是……


    是首悲傷的歌?準確說應該是首歌吧?


    法官、陪審、審判……這些好複雜讓人搞不懂的部分,愛麗絲很久以前都好好查過了,很了不起吧!嗬嗬……那個啊,沒人能全部一起做的。


    也就是說,蜥蜴是騙子。


    是個會騙人的,很寂寞的人啊」


    ***


    死既是無。


    但並非斷絕。


    縱然本人身死,隻要世界不會滅,便有其賡續。


    (瀨名·棹人死了,可即便如此……)


    仍鮮明地留下了他活過的人生軌跡。


    本人死後,其如同傷口般令人痛心的生存方式,甚至影響到了始料未及的人。


    第一個人是麥克勞斯·費連納。偽王偏偏成為了真王的向往。對瀨名棹人壯烈一生知之甚詳的他,決心改變自己消極的生存方式。


    第二個人就是亞人的高官,阿奎那·阿爾法貝德。


    他聽取了『狂王』的遺言,趕來救援伊麗莎白他們。純血主義者有延續『砂之女王』血脈的義務,照理說視自身安危重於其他種族。亞人不會為了其他種族,將自身暴露在危險之下。阿奎那的行動是例外中的例外,甚至堪稱禁忌。


    即便如此,也不見他絲毫遲疑的樣子。


    現在,阿奎那那身長袍擺動著,在走廊上衝在最前麵。斷後的任務畢竟是交給了琉特一人負責。但是,阿奎那絲毫不畏懼遭遇新敵人。


    他在一行人的最前頭,大聲喊道


    「諸位抓緊時間!尤其是琉特閣下,盡管在負責斷後,但你這腳步作為護國武者來說是不是未免太慢了點?那長尾巴會不會太礙事了?」


    「阿怪那閣下!你竟然偏偏嘲笑我狼族引以為豪的尾巴,這可不能當成沒聽過……嗯?啊,才發現尾巴尖被咬住了!喂、還不鬆口、哼!」


    「哎呀呀,所以才提醒閣下的啊」


    「伊麗莎白,我擔心你可能把事情忘了,就再次告知你一遍。我能走,希望別再拖著我了。我開始預感到頭皮死絕的結果」


    「你能走也跑不動吧!都怪你頭發太長,剪了算了!」


    伊麗莎白他們現在變成了吵吵鬧鬧的一群人。


    阿奎那在最前頭,他們循著來時的路正在返回。壁麵上雕刻的那些蜥蜴紛紛從眼角掠過,被拋在後麵。黏糊糊的濕響在身後窮追不舍。


    那些嬰兒紛紛離開了大廳。他們揮動灰色四肢爬行前進。有幾隻的『母體』還勉強連在身上,像尾巴一樣拖曳著。那些嬰兒的動作出乎意料的遲鈍,但速度快得可怕,完全脫離了現實的法則。


    琉特剛抓住尾巴,另一隻嬰兒又把手伸過來。琉特全身毛炸了起來,拚命提高速度。他身後的嬰兒們似是對他這樣子覺得有趣,大笑起來。


    伊麗莎白短促地咋舌,說道


    「嘁,不趕緊把這群家夥解決了,隻會留下麻煩!真想像碾死蟲子那樣,從前麵的開始全部拍扁!」


    「我讚同閣下的感受。但現在必須忍耐,連我們也被一起被活埋就不好了。另外,希望閣下也考慮下重建的費用」


    「最後的部分是現在該在意的事情嗎?」


    「據我了解,人類地盤的財政狀況很吃緊。其實現在哪裏都差不多」


    阿奎那扶了扶眼鏡,若無其事地回應道。


    伊麗莎白再次咋舌。她本來準備在大廳裏就把那些嬰兒全部消滅,但因阿奎那的意見不得不暫時放棄。


    且不論以『惡魔之子的孩子』的完成形(接近真正高位惡魔的容器)為對手,對陣混有人類的,為其他目的創造的容器,『拷問姬』和聖人代表絕不可能輸。


    可就算這樣,伊麗莎白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戰鬥不能繼續下去。


    理由非常簡單。


    因為,建築本身已經撐不住了。


    ***


    事情發生在阿奎那達到之後。


    嬰兒們開始重新集結,某種意義上天真無邪地伸出它們像用揉捏成的灰色的手。


    拉·克裏斯托弗眼睛眯了起來。大量雲雀對他的反應做出響應,齊刷刷地騰飛而起。拉·克裏斯托弗接著開始為第二擊吟誦祝詞。就在這個時候,阿奎那連忙出言製止。


    『請等一下!看看這情況!』


    『別突然出來礙事。到底怎麽了……唔,餘知道了,這怕是不行了』


    伊麗莎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老實地點點頭。一部分牆麵發生大規模坍塌,周圍的柱子出現巨大的裂紋。阿奎那指著這危險的情景,接著說道


    『東離宮的耐久性不比神殿,尤其是這個大廳,根本不曾設想會在這裏展開激烈的戰鬥。在連續的炮擊之下,這裏已經承受不住了。大廳上麵還有『觀星塔』……它要是倒了,整個離宮就全塌了』


    『所有一切都會遭到波及,這實在令人頭疼啊……不過說到底,在屋內使用聖人本來就是自殺行為。是餘大意了。不過餘就算用刑具,那一個個又結實得不得了』


    伊麗莎白瞥了眼地板。阿奎那簡短地點點頭,表示讚同。


    如今地板上滿是裂紋,就像碎裂的蛋。那些損傷是伊麗莎白的『鐵釘球』來回跳砸出來的。


    使用相同規模的刑具弄不好會導致離宮坍塌,但隻進行半吊子的攻擊又沒有意義。就沒有什麽辦法能不對周圍造成損傷,又能將它們通通消滅呢。


    至少首先應該把它們集中在一個地方。


    「……嗯,能想到幾招,但這邊人數太多了。怎麽辦呢」


    「看招!」


    伊麗莎白開始思索攻擊方法。


    另一邊,琉特重新開始奮戰。隻見嬰兒們又朝他聚攏過去。他用劍努力想讓它們離遠些,但收效甚微,反倒很像是被當成了活蹦亂跳的玩具。阿奎那無視災難不斷的琉特,舉手說道


    「我有個好主意。怎麽樣?要不要一口答應?」


    「你說好主意?就憑你這沒戰鬥過的高官?」


    「是的,這裏是我們亞人的底盤,也就是說,地利在我」


    阿奎那得意洋洋地扶了扶眼鏡。伊麗莎白哼了一聲,沉默了。


    她立刻就得出答案,一把抓住拉·克裏斯托弗的胸口。琉特看出了伊麗莎白的想法,也行動起來。他以風暴般的斬擊打飛了周圍的嬰兒。而說到提議者阿奎那,則沒等其他人回答,直接走了出去。


    伊麗莎白轉身叫了下琉特,跟上了阿奎那。


    「琉特,抓緊時間!」


    「是,遵命」


    「於是,我的待遇果然就這樣了吧」


    拉·克裏斯托弗乖乖地任憑伊麗莎白拖走。


    他的臉上掛著萬念俱灰的表情。


    ***


    就這樣,逃亡劇開幕了。


    又接著,現在,狀況實現了變化。


    伊麗莎白一行人衝進玄關大廳。她抬起頭,確認各個方向。


    首先是通向國王停留區域的大樓梯映入眼簾,在樓梯背後藏著一條通向側室與孩子們生活區域的通道。從左側能進入大餐廳。打開正門就能來到外麵。


    下人用的通道一找就能找到。但是,不論選哪條路,那些嬰兒都會追上來。伊麗莎白眼睛眯了起來。


    (使用轉移魔法陣馬上就能逃脫……但是,還是太近了。要是動向被掌握,中途還被愛麗絲幹涉,那就真要吃苦頭了。再說,是餘等自己去確認那些嬰兒的,所以就應該在這裏削減敵方的戰鬥力)


    事後被所求賠償的話也很麻煩,畢竟亞人很頑固。正在伊麗莎白苦惱的時候,拉·克裏斯托弗舉起一隻手。他保持麵朝上的姿勢,向阿奎那提議


    「逃到外麵之後再進行炮擊,離宮就不會有事了。不過相對的,前庭會被大範圍掃平……跟眼下的狀況比起來,這點損失應該微不足道。我建議這麽做,你意下如何?」


    「當然有問題了!不要明明知道還找我擔責好不好!」


    阿奎那當即一吼。拉·克裏斯托弗下巴一歪,不做聲了。由於他隻能保持仰麵,很難看懂,不過那動作可能是打算把臉垂下去。


    與此同時,那些嬰兒進入玄關大廳。伊麗莎白咋舌


    「嘁,真喜歡吹毛求疵。那你倒是提個替代方案啊」


    「當然了!『這邊』的話就請隨意了」


    阿奎那回應伊麗莎白的不滿,手一揮,長長的鉤爪反射著光輝指向頭上。


    伊麗莎白懂了,點點頭。阿奎那說的沒錯,那裏有『正好合適』的東西。


    「原來如此——就這麽定了」


    伊麗莎白右臂垂直上舉,霹地向側方一劃。隨著這撕開虛空的動作,銳利的風向頭上一閃。


    就像鮮血從傷口噴出來一般,紅色花瓣飛舞起來。


    亞人的側室們禁止自由外出,所以相對地,離宮內部用了很多賞心悅目的裝飾,這個玄關大廳也不例外。高高的天頂之上(有別於神殿那粗獷的燈火),精致的大吊燈閃耀著光輝。但是,它的構造有些異樣。


    它總之就是很寬很大,很複雜,整體看上去就像一整塊漂流木的標本。


    又像是,蛇窩裏麵。


    它使用柔軟的金屬,圖案表現出好幾種蛇相互纏繞的樣子,甚至於能讓人類產生生理性的厭惡。但是,在亞人來看就不一樣了。


    那些多種多樣的蛇,嘴上含著封有魔法燈的寶珠,以絕妙的平衡被許多條鎖鏈吊著,規模之大遍布整個天頂。


    那些纖細卻堅硬的鎖環,在伊麗莎白一擊之下斬斷。


    隻聞砰地一聲,它隨即便以驚人的速度落下。


    與此同時,伊麗莎白他們朝各個方向逃離。拉·克裏斯托弗也被她猛地扔了出去,他臉上掛著平靜的表情在地麵上滑行,勾勒出一條漂亮的直線。


    哐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一陣尖銳的聲響。


    大吊燈正正地砸在嬰兒們的頭頂上。但是,並沒什麽什麽效果……隻是有彈性的肉略微凹陷下去。嬰兒們就像被一隻巨大的手摁住,短短一瞬間就不動了。尤其是外側的嬰兒,被卡在了複雜交錯的蛇的縫隙間。


    這樣就足夠了。


    「——結束了呢」


    伊麗莎白腳尖一跺,那些嬰兒隨即同大吊燈一並壓扁在天花板與地麵之間。


    準確地說,那是從上下飛出來的兩塊巨大的平整石板。圓形的石板中央還插有像是手杆的金色棍子。


    接著,伊麗莎白高聲一呼


    「久違的出場呐!『絞肉車輪〈the wheel of death〉』!盡情碾殺吧!」


    隨著這聲號令,棍子開始自動上下撬動。石板發出不祥的聲音,互以反方向旋轉起來。先是大吊燈發出慘叫般呀呀作響的聲音被碾碎,接著嬰兒們也被碾碎。但是,那樣子與其說是在絞肉,更像是在磨石頭。


    那些嬰兒連慘叫聲都沒有,隻是純真無邪地憤懣著。


    石板與石板間,幾隻手在亂動。那些灰色胳膊扭動的樣子,就像是快被碾死的肉蟲。一隻頭部被撕下來,在石板間咕嚕咕嚕地滾,撞到另一隻之後停了下來。有著異樣粘度的血肉混合物流到了地板上。


    嬰兒們的頭部漸漸被碾平,眼珠紛紛噗滋噗滋地擠飛出來。


    此情此景,是那麽可怕,又那麽滑稽。但是,它突然便落幕了。


    嬰兒們的承受力最終沒能頂住負荷,化作藍色花瓣與漆黑之暗飛散開來。兩塊石板重重地貼在一起,隻留下一片寂靜。


    「嗯,輕鬆得讓人發寒呐。果然思考能力低下嗎」


    『絞肉車輪』化作花瓣,紅色藍色還有黑色轟然飄散,化作美麗而複雜的色彩風暴,又隨即消失。慘劇的痕跡幾乎蕩然無存,隻有大量扁平的金屬碎片掉在地上。


    仔細一看,那些是被碾碎的吊燈殘骸。在一派異樣卻又尋常的景色最後……


    那些嬰兒,一隻也不在了。


    ***


    「哎呀呀……順利一網打盡了呢。還以為尾巴差點要沒了」


    琉特鬆了口氣,垂下的耳朵噌地又豎了起來。但是,已經被咬得亂七八糟的尾巴卻無法恢複。看到亂糟糟的尾巴,琉特的耳朵又耷拉下去。


    「唔唔,雖然不知道這群家夥是什麽東西,但看得出很像惡魔的從兵,總之是群異樣的東西。這下總算能集中精力逃脫了」


    「說的沒錯,得比追趕白兔還要快才行呢……嗯?哎呀呀,拉·克裏斯托弗閣下,您貴為聖人,這頭發可真慘。這樣的形象與閣下地位不符,難以示人啊。恕在下僭越,幫閣下打理一下吧」


    拉·克裏斯托弗已經靠自己站了起來,但頭發因『拷問姬』蠻不講理的對待而弄得一團糟。阿奎那吃吃地笑著,繞到拉·克裏斯托弗寬闊的身軀後麵,開始用鉤爪代替梳子為他梳理頭發。沒想到他還有照顧人的一麵。琉特溫情地看著他們兩個,將大劍收進鞘中。


    伊麗莎白的嘴角也情不自禁放鬆下來。


    瞬間,一股不協調感猛烈地湧上心頭。


    (餘為什麽會想笑?)


    伊麗莎白感到困惑。『拷問姬』竟然會感到欣慰,這本就是件怪事。但是,現在還存在大於這一前提的嚴重問題。不應該對現在的情況感到欣慰。她的內心正在發出警告。


    伊麗莎白為了整理思緒,閉上眼睛。


    隨後,她感到一股被人摟住肩膀的錯覺。戴著白手套的男性手指,如愛撫一般妖媚地拂過她的肌膚。那位英俊的養父,把嘴湊到伊麗莎白耳邊


    『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呆滯了?』


    「————!」


    那聲音中蘊含著嘲笑。實際上,維拉德並不在這裏,他仍被監禁在王都的地下陵墓中。那聲音,不過是伊麗莎白自己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她想要尋找不協調感的根源,開始高速地搜尋記憶。不久,黑暗中浮現出愛麗絲的身影。她帽子上的白緞帶輕盈地搖晃著,講了堆莫名其妙的話


    『於是呢,掉啊、掉啊、掉啊,愛麗絲掉進深深的大洞底。明明都沒有追趕白兔呢。到的地方


    是『奇境之國』。怎樣,很單純的故事對吧?』


    『愛麗絲,我都叮囑過你多少遍了。你《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並不通用』


    接著,劉易斯以勸誡的口吻對她這樣說道。


    伊麗莎白再度確認一個事實。


    『轉生者』少女講述《愛麗絲漫遊奇境記》與《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故事,這兩個故事不為這個世界的人們所知。但是,剛才卻有人講出了疑似故事相關的片段。


    「……『得比追趕白兔還要快才行』」


    伊麗莎白這麽嘀咕著,同時腦海中出現一片浩瀚的沙漠。


    亞人國,烈風拂金沙,晝熱夜寒,坐擁可燃液體與『龍的墓地』的豐富礦產——然後,由高聳的岩壁所構成。


    是白兔絕不會靠近的國家。


    然而為什麽,阿奎那卻自然而然地說出『追趕白兔』。


    他說他因出訪外國而免遭慘劇,這從他平日的行動來看是說得過去。


    (但是——『聽到了神殿那邊已獲得營救的消息』又是怎麽回事?)


    是珍妮和伊麗莎白返回世界樹了嗎?但她們兩人趕往轉移地點,確認包括二級居民在內所有人的安危後,阿奎那又拉上琉特趕到離宮,這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再說,本來就是考慮到珍妮趕不上,伊麗莎白才明確要自行逃脫的。


    教會的救援劇落幕了,伊麗莎白沒去王宮而是去了離宮。這兩件事,阿奎那從何得知?白兔這個詞,他又聽自何人之口?


    麵對『感動的登場』,誰都沒有發覺這些疑問。


    「阿奎那……阿奎那·阿爾法貝德!」


    伊麗莎白略去質問,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那位亞人高官,緩緩地抬起臉來。


    瞬息間,各種各樣的疑問渙然冰釋。


    不,是不由得她不明白。


    平時那冷嘲熱諷的光輝,從那對細長瞳孔的眼睛裏消失了。金色的眼球中浮現著的是平靜,猶如風平浪靜的湖畔。那眼神嚴肅,又透著幾分悲傷,而且還特別銳利。


    那是高高在上憐憫一切的眼神。


    同時,也是直視自己罪人身份的眼神。


    一縷黑色在阿奎那的臉龐上輕輕地掃過。長發擺動,站在他麵前的人垮了下去。伊麗莎白瞪圓了雙眼,但卻並沒有產生驚訝和憤怒的感情。


    麵對這蠻不講理的情景,竟不可思議地接受了。


    他,本就是這樣的。


    (所以,這樣很正常)


    倒下的那人——拉·克裏斯托弗的背上


    插著一把短劍,劍柄上的鱗狀裝飾反射著光輝。


    ***


    「什麽?」


    首先是琉特發出了呆滯的聲音。伊麗莎白和阿奎那相互無言對視。


    拉·克裏斯托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發絲間露出微微張開的嘴,沒有一點動靜地不斷吐著血。鮮紅的液體,無力地汩汩流到地上。


    伊麗莎白仔細觀察插在拉·克裏斯托弗背上的劍。劍柄附近塗有紫色液體。她搜索腦中『最終決戰』的戰鬥記錄,找到了那液體的真麵目。


    (在同惡魔之柱周圍的從兵作戰時,三種族聯合軍先發製人放出毒箭)


    當時射出去的箭不是普通的毒箭,而是用了『從兵的毒』的毒箭。那毒是治療師們分析從兵的屍體,重現之後,再由瀨名棹人注入魔力製成的。哪怕強如聖人,也無法解毒。


    戰後,強力的毒在獸人的管理之下,亞人族哪怕能夠出入世界樹,恐怕也難以獲得。伊麗莎白拋開這一切前提的疑問,說道


    「夠周全啊」


    「畢竟這種情況最不容許失敗」


    阿奎那理所當然般答道。琉特呆滯地張著嘴,眼睛在拉·克裏斯托弗與阿奎那之間來來回回。最後,他的目光固定在短劍的劍柄上。


    看來他終於弄清楚狀況了。隻聽牙齒猛烈壓合的聲音……


    「為什麽?」


    「你指什麽?指哪方麵?」


    「為什麽——墮落了?」


    接著,是段不清不楚的對對話。尤其是琉特的提問,模糊得完全不像出自一名武者之口,但同時卻又如針尖一般刺中本質。


    一切疑問全都凝縮在這一句話裏。但是,阿奎那沒有回應。


    瞬間,琉特的手動了起來。他一口氣將收入鞘中的大劍拔了出來,全身的紅毛像火焰一般倒豎起來。他的眼中,充滿了強烈的憎恨與怒火,以及後悔。


    伊麗莎白回想起在末日化解後的歡慶氣氛中,琉特獨自一人繼續悔恨的身影。他對自己的健忘與無力,深深地感到羞恥。他曾發誓,再也不要失去。但在危機本該早已遠去的時間中,他所要保護的人,還是死了。


    現在,同樣的場景在他麵前再度上演。


    拉·克裏斯托弗已經氣絕。不該令其崩潰的人類一角,崩潰了。


    琉特發出雷鳴般的嘶吼


    「墮落到了這個地步嗎。墮落到這個地步了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閣下——有孩子嗎?」


    「什麽?」


    琉特正要衝出去的腳步不禁停住了。問題問得毫無條理,阿奎那並非打算製造破綻。阿奎那以稀鬆平常的閑聊態度接著說道


    「閣下是個有名的愛妻人士,我以為一定會有健康的孩子」


    「不,我和妻子之間,還沒……」


    「啊,說起來,夫人是山羊族呢。種族有差異確實很難有孩子……恕我失禮了。祈禱閣下早生貴子」


    「你這家夥,開什麽……」


    「亞人族啊,生產很困難的」


    阿奎那就像要製止琉特的怒吼似地,打斷了琉特。


    琉特恨得牙癢,又一次失去了衝出去的機會。阿奎那淡然地講道


    「跟你們『森之三王』不一樣,我們『砂之女王』隻有一位……在亞人族內,連細微的種族差異都不存在。然而卻……哎呀呀,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呢。在末日逼近的那天,我也對『狂王』闡明過」


    阿奎那的目光投向遠方,臉上懷念的神情似是在回憶百年前的過去。


    伊麗莎白覺得奇怪。末日已經遠去了,愚鈍的少年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化解了危機。這本該是現在的所有人都在謳歌的狀況。


    然而為什麽?他露出的卻是還念著誰,向往著過去歲月的表情。


    他就以那樣的神情,回憶著那地獄中的日子。


    伊麗莎白又再度確認本該已經得出的答案。


    (正確的『救世』沒究竟是什麽?)


    「『跟『森之三王』不同,我們的女王已經長眠。族人一味減少的憂慮,其他種族豈會明白』——就是這回事」


    「怎麽回事?」


    「所以說,就是這麽回事」


    「『就這樣』嗎?」


    「『就這樣』怎麽了?」


    琉特問,阿奎那答,兩人的目光相互碰撞。阿奎那緩緩張開雙臂,平靜的態度完全不像剛剛殺死過聖人。


    「不久前去世的獸人第一公主——伐曆錫薩·烏拉·赫斯特拉斯閣下也曾設想過。『即便到現在,亞人與獸人總數相加依舊敵不過人類。再者,從兵的攻擊對象又是三大種族全體,因此可以料想,在惡魔的威脅過去後,其間造成的傷亡損失會讓本就明顯的國力差距變得更加懸殊』。是呀,現在彌補差距的機會已經喪失了。而且,亞人族還發生了公主早已料到的事態」


    「……『第三區的『屠殺』,以及第二、第一區的襲擊』嗎?」


    「正是。雖說致命性的波及已由『狂王』之手阻攔下來,但依舊


    改變不了損失慘重的事實。尤其是大量女性、兒童的死,對我們打擊甚大——今後若遭受相同規模的災難,純血種終將走向滅亡」


    「你的意思是,這次就是那種情況?可是教會方麵已經營救成功了,這話不是你自己講的嗎?你們沒有遭受災難才對吧」


    伊麗莎白這樣問道,但她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忽略了什麽。但忽略掉的東西,恐怕亞人族之外的人無從得知。


    「純血區防備不全的問題,本就長久以來飽受詬病。伐曆錫薩閣下也反複提醒過。『純血區的防衛專注於『混血發生』,卻沒有設想來自『空中』的攻擊』。可是,要打破區劃劃分來修正問題又談何容易……於是,我們在『末日』降臨的很早之前就安排了『備用』」


    「……『備用』?」


    伊麗莎白半邊眉毛挑了起來。琉特也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伊麗莎白忽然心想,人類的『教會』內部都發生了扭曲,對某種東西偏執盲信的一群人肯定會得到他人所想不出來的結論。


    『教會』吹響了末日的喇叭,那亞人做了什麽呢?


    「我們召集對純血的維持擁有堅定意誌之人,在龍的墓地設了聚落,為防純血區發生不測之時的疏散——那個地方,在這次的叛亂中被控製了」


    「什……從沒聽過那種聚落!」


    「這是自然,獸人雖與我們常年交好,但不可能什麽都告訴你們」


    麵對琉特的驚訝,阿奎那淡然地作出回應。既然是這樣的,那人類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其他種族評價『人類是排異的,無自覺的天選主義者』,自然不可能告訴人類。


    「但是,那裏為什麽會被混血種知道?備用的被人家控製,簡直太可笑了」


    「聚落設於龍骨之間,由於從兵會向人口更多的城市聚集,所以『末日』降臨時也沒有出現大問題。但是那些家夥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來調查物資補給隊的線路。混血種對我們的執著與憤怒,就是如此之深」


    伊麗莎白點點頭。亞人信奉純血主義,那樣的姿態對混血種來說必然是憎惡的對象。加之他們的觀察力與執念,隻要發現亞人領地內部分物流存在疑點,特定商隊未按預定線路進行,之後就是拚毅力了。


    就這樣,聚落被意料之外最糟糕的敵人發現了。


    「那裏的居民若被趕盡殺絕,純血的維持將變得非常困難。不……經曆了『末日』的現在,世界的危險度本身發生了變化,無法維持的概率很高。我被他們以聚落的安全做要挾,立刻答應背叛。這樣要是就能平安無事,還是很劃算的」


    要殺死誰,要毀掉什麽,阿奎那說得斬釘截鐵。


    琉特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你這家夥……你這家夥怎麽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那麽自私的理由。你就沒有矜持嗎?」


    「當然有。惋惜、榮耀、哀泣、恥笑,全都一樣。我所做的事不會變。所以,我就應該挺起胸膛——琉特閣下,回到最開始講的吧」


    「事到如今,跟你還有什麽好講的!」


    阿奎那所講的,很像過去『拷問姬』所講過的話。對於成為犧牲死去的人都一樣,但多數人值得為這蠻橫的做法感到憤怒。琉特擺好了劍,但阿奎那單方麵地繼續說道


    「聚落裏,也有我的家人和孩子」


    琉特輕易地動搖了。他是個愛護家人的男人。


    他自然而然地設想,如果自己的妻子被挾作人質,而且給自己的選擇也是貫徹自己種族的信念——那確實沒有理由拒絕。


    (以亞人的立場來看,阿奎那的選擇是『對的』)


    即便如此,伊麗莎白堅持問了出來


    「餘有兩點想問。第一,你們為什麽如此拘泥於純血?還有……你們總不會打算一直幫到混血種掌握世界霸權吧?」


    逐漸滅亡的種族的憂慮,旁人難以理解。亞人族總在重複這句話。但至少,阿奎那信奉的並不是那種模糊不清的信仰,肯定有其堅定的理由。而且後麵的提問,對於背叛世界之人來說也是很自然的疑問。混血種的目標是『世界的變革』。


    ——指望對方寬宏大量網開一麵嗎。


    對這兩個問題,阿奎那輕輕歎了口氣。他豎起兩根手指


    「很遺憾,兩個問題都能用簡潔的一句話來回答」


    「什麽話,說來聽聽」


    「『混血種大屠殺』」


    「——」


    的確是個簡潔的答案。很久以前就已經得出結論,不論開端還是終點,全都在一個愚昧的行為間聯係著。人類引發了一場悲劇,然而與其他勢力的差距卻被一味地拉開。既然如此,要麽由混血種來支配,要麽由人類來支配。那條路更好呢?


    選項終將變成這兩個。


    再者,人類早已不可信任。其他兩種族已經得出結論。


    在跨越了『末日』的世界中睡糊塗的——恐怕隻有人類。


    ***


    「我們對混血種當然並不寬容,但總比你們的態度更同情、憐憫。再說,人類的勢力本就太龐大了,隨著混血的進行,我們終會被吞沒。等到我們連國土也喪失之後,我們的子孫還能活得幸福嗎?文化將被驅逐,資產將被蠶食,我們變成了雜質,會被驅逐變成貧民。這是定律。保護純血,維係著種族尊嚴——不,我們別無他法。我深信不疑」


    阿奎那淡淡地講出自己拘泥純血的道理。琉特被他流暢的話語所震懾,無法反駁。最後,耿直的獸人開口了


    「但、但是,種族融合到一定程度之後,就能頒布新法。到那個時候,人類、亞人、獸人之間就沒有……」


    「那麽,謳歌真正的和平與平等的那天,要等到多久之後呢?琉特閣下,我們眼下不該談論那些幻想。答案早就呈現出來了」


    阿奎那說得沒錯,結論已不可動搖。人類吹響了末日的號角,訴諸屠殺混血種的暴舉。眼下的背叛,也是人類的殘酷所招致的。阿奎那再次講道


    「閣下是伊麗莎白閣下的部下,因此沒被告知呢。連那位『賢狼』——第二公主比亞迪閣下也並不信任人類。現在正直複興之時,若是引發爭端搞不好會燃及一切,因此大家都緘口不言罷了。實際上,大家都在就末日的犧牲向人類索要賠償一事進行長期妥善的探討」


    「……什!」


    琉特無比驚訝,瞪大了眼睛,打了個趔趄。但是,伊麗莎白卻沒怎麽感到意外。同時,她也明白。


    三年間之所以一直維持和平,是因為亞人和獸人沒有對人類采取強硬態度,而沒那麽做還有其他理由。


    琉特將那個理由大聲叫了出來


    「但是,守護住這個世界的人,是瀨名·棹人閣下啊!」


    「沒錯——你們什麽都沒做」


    伊麗莎白低沉地應和道。琉特身子猛地一晃,阿奎那眼睛眯了起來。伊麗莎白對付出犧牲的種族說出這番話,可謂十分粗魯。阿奎那眼珠小幅移動,對這番粗魯的說法表現出不解。


    「不好意思,可否再說一遍?」


    「『末日』降臨前,『狂王』行動前——你說你們做過什麽?」


    在這個世界,到處都散播了毀滅的種子。大多數人都覺得與自己無關,忽略了嚴重性,把各種各樣的危機推給了醜惡的罪人。而結果便是『末日』降臨。


    最終,『狂王』沒能夠拯救所有悲劇,但避免了終結。


    而且,他是雖說異世界人


    但也不過是個渺小的人類。


    「啊,沒錯。餘對責任問題一丁點也不感興趣,你們倒是隨便點趕緊決定吧。餘當然知道人類已經信用掃地,但就算這樣餘還


    是要說。什麽悲劇,什麽差別,什麽屠殺!那些關餘什麽事!」


    「什、什麽?伊麗莎白閣下?」


    琉特露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瞪大了雙眼。不管怎麽說,自己的長官將錯落複雜的因果關係全部揉成一團,以全速球扔了出去。他恐怕沒想到伊麗莎白會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切都無所謂。但是,伊麗莎白對此不會感到半點慚愧。


    (拯救世界也好毀滅世界也罷,全憑自己高興)


    要相信誰,懷疑誰,憎恨誰,愛誰,全憑個人判斷,個人感情。


    這些不斷堆積,最終形成世界末日。


    問題是,看後麵由誰來背負。


    沒去背負的人,沒資格發言。


    「沒錯,確實也有過悲劇,有過絕望。沒說讓你們握手言和,沒說讓你們相互理解,甚至不會乞求原諒。沒有謝罪的餘地。但是,你們不惜鑄成一樁樁新的悲劇還要去懼怕還沒指向自己的刀子是嗎?不惜拋棄人類,背叛一切,向背叛諂媚,也要苟且下去是嗎?這種事且不管別人怎樣,首先餘就不能饒恕。太荒謬了——啊,都一樣。你們難道就跟人類不一樣嗎?真肮髒」


    伊麗莎白凶惡地露出牙齒。一部分人類曾經敵不過對死亡的恐懼,訴諸暴行。現在也是一樣。亞人族拿『混血種大屠殺』當『免罪符』,叫囂著自身立場的正當性。


    全都一樣。正義,早就死了。


    「被相信一切的人救了,被相信一切的人保護了,能在那家夥沉睡的世界裏活下去……你們還優哉遊哉地提什麽意見?搞不懂,餘一點都搞不懂!」


    伊麗莎白冷笑。人類和亞人都不明白。


    那個少年知道生者的醜陋,明白這哪怕在異世界也沒有任何差別。即便如此,世界依然美麗。因為,有自己真愛的人活在這個世界裏。所以,要去守護。


    這是一個少年的咆哮。


    他直到最後一刻都麵帶微笑。那份微笑的意義,難道要讓它斷送嗎?


    為什麽站在被保護的立場,還要讓它枉費。


    「一個個全都一樣,當然餘自己也是。所有人全都像豬一樣,甚至更加醜陋。人類也好,亞人也好,獸人也好,混血種也好——不單看個人,而看團體的話,一點都不值得信任。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伊麗莎白的話突然斷掉了。她不知後麵該說什麽好。


    明明連正確的救世究竟是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在沉默降臨的現場,話被接了下去。


    「即便如此——我也曾相信。現在也願意相信。『神在天上,天下美好』」


    「誒?」


    「哈?」


    「嗯?」


    不光是伊麗莎白、琉特,連阿奎那都發出呆滯的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循著聲音轉過去。


    在那裏,背上插著短劍的『屍體』,驀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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