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發生手槍外流事件之後,度過了平靜的兩個星期。街上的景色終於洋溢著春意,進入櫻花即將綻放的季節。烏賊川的水也逐漸溫暖,河口附近看得見零星幾位悠閑垂釣的人,城市維持著一如往常的平靜。


    但誌木刑警的內心終究不能平靜,或許到了明天,就有人持槍搶劫車站前麵的銀行,或者今天,就有白領族因為被開除,而自暴自棄地在公司裏亂開槍。不,恐怕在現在這瞬間,就有個重考生正以槍口,抵著自己的太陽穴。


    誌木想到這裏就坐立不安,但即使是這樣,實際上他也完全沒辦法馬上找出那把手槍。目擊者的證詞含糊得無法參考,能派遣參與搜查的人手有限。烏賊川市總是少不了無聊的打架、偷竊、吃豬排蓋飯不付錢、寡婦遭到假結婚、真詐財之類的小案件。


    “隻能等凶手在某處開槍了。誌木,你說對吧?”


    砂川警部的這番話聽來輕率,卻說對了一半,想得到尋找手槍的新線索,恐怕隻能如此期待,這一點可以理解。然而……


    “可以的話,希望中槍的不是人類,例如水泥牆。”


    事情應該不會依照警方的期待發展,誌木也很清楚這一點。誌木自己就覺得從警校時代到現在,隻以固定標靶進行射擊訓練不太夠,一般人要是得到手槍,會想著試射何種目標?答案應該不會是牆壁或天花板。


    誌木的想象,果然以最壞的形式成真了。


    “馬背海岸發現一具胸口中槍身亡的男性屍體。”


    三月二十五日上午,烏賊川市警局接到這則通報。


    烏賊川市近郊某處名為馬背海岸,以陡峭懸崖、小型沙灘、與複雜海岸線而聞名,但是沒有成為觀光區。曾經擬定類似的開發計劃,卻在最後因為環境過於險惡而沒能實現。托了這個福,得以保留豐富的自然景觀,如今反而成為珍貴的景點。


    這裏的生物種類多樣,以怪石嶙峋的海岸線為界,海裏棲息著許多魚和貝類,陸地上的茂密森林裏,居住著狸貓、狐狸、野兔等生物。順帶一提,也有極少數人在此生活,這裏絕對不是人類想住,卻不能住的地方,隻是非常不方便而已。


    因為是這種地方,所以平常愛來的隻有海釣客。在這種偏僻的地方發現屍體,且凶器是槍,看起來不是意外就是自殺。


    “那那那那、那把手槍終於被拿出來用了?”


    開警車前往現場的誌木,邊開車邊征詢著砂川警部的意見,砂川警部在副駕駛座上,忐忑不安地看著下屬開車。


    “冷靜冷靜,方向盤都在抖了。”


    “因因因、因為,要是有人被那把槍打死,就是我們的責任,對吧?”


    “唉,先別這樣哀歎,狀況還沒確定呢。造成命案的槍,也可能是打獵用的步槍,假設真的是手槍,也不一定就是那把私造手槍……好了,看著前方開車,不然會出車禍的。”


    “我沒那個心情,沒那個樂觀的心情,反倒很憂鬱。”


    “誰在跟你聊心情啊!看前麵,誌木,拜托開車看前麵!”


    “啊啊,好的、好的。”誌木重新握好方向盤,讓警車穩定前進,“警部,說真的,假設真的是那把私造手槍造成的命案,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當然隻能由我們親自解決了吧,總不能捂住耳朵假裝不知道。唉,或許該輪到名警部出馬了。”


    順帶一提,所謂的“名警部”就是砂川警部自己,這明顯是自吹自擂,但也不是完全的過度自信。事實上,他確實曾經大顯身手,不辱“名警部”的名號。


    從馬背海岸邊的道路,沿著岩砂混合的陡峭斜坡往下,抵達的岩地,就是通報中的命案現場。大海就在眼前,但是漲潮的海浪應該打不到這裏,每塊岩石都是幹的,剛好適合海釣客在這裏休息、吃便當。不過,如今要在這裏打開便當,應該有些難度,因為岩地上有一具衣著邋遢的男性屍體,還有許多警方人員圍在旁邊。


    現場勘驗已經結束,砂川警部與誌木刑警,抵達現場就能去看屍體。


    誌木探出頭看向屍體,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因為死者沒有臉——話雖這麽說,但可不是無頭屍體。準確來說屍體有臉,隻是大部分像被天真的孩子塗鴉了,又紅又黑的。


    “嗚哇,好慘,看不出長相呢。”誌木雙手抱胸,仰望上空盤旋的鳥群,“肯定是肚子餓的烏鴉,啄食屍體造成的。”


    “是鳶。”旁邊的年輕法醫如此訂正。


    “海邊都有很多烏鴉。”砂川警部憤恨地仰望上空的鳥群,“凶手不可能試圖隱藏死者的身份,是烏鴉幹的好事。”


    “都說是鳶了……”法醫再度訂正。


    死者不是被鳥奪走生命的,所以這種事不重要。誌木繼續觀察屍體,死者看起來年紀不輕,卻也不是老人。唯一能列舉的臉部特征,就是有胡子,而且並非保養得宜,是許久沒刮的胡子。頭發也是任意生長,衣服底下的皮膚很粗糙,看得出生前營養狀況不佳。


    身上的衣物也很慘——膝頭磨破的工作褲,加上沾滿汗水與油脂的帆布上衣。而且大概是尺寸不合,袖口明顯很寬鬆,看來死者的經濟狀況,也和營養狀況一樣不佳。


    “警部,這人看起來像是流浪漢。”


    這是誌木對死者的第一印象。如果屍體是在市區發現的,他肯定會下如此定論,但馬背海岸不是流浪漢的舒適住所。


    “確實像流浪漢,但有流浪漢定居在這麽偏僻的地方嗎?我覺得住市區要舒適得多。”


    砂川警部說出誌木也有的疑問。“或許是從市區帶過來的。不,難道是在市區射殺之後,扔在這裏的?”


    “嗯,這兩種可能性都很高。”


    男性上衣的左胸處有個洞,明顯是中槍留下的。從傷口噴出的血染紅了上衣,滴落的血滲入岩地沙土,染紅了周邊。這段時間沒下過大雨,所以血都幹了。


    “話說回來,醫生。”砂川警部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這位先生大約歸西幾天了?”


    “大約有一周吧。”


    “不是兩周之前就遇害的?”


    砂川警部的這番話,與其說是詢問,更像是願望。


    “如果這是兩周前的屍體,”法醫輕推銀框眼鏡,果斷地說,“我就辭去法醫職務,回老家繼承海釣旅館。我有這種自信。”


    原來法醫老家是開海釣旅館的,感覺他吃過不少苦,才成了法醫。


    “這部分沒辦法稍微妥協嗎?”


    砂川警部想對死亡推測時間“殺價”,但對方不肯讓步。


    “我說一周就是一周,我絕對不繼承海釣旅館!”


    年輕法醫毅然斷言,看來他非常討厭海釣旅館。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砂川警部輕哼一聲,改問另一個問題,“那麽凶器是什麽?我看得出來是槍傷。不過比方說,會不會是步槍之類的——”


    “步槍?不可能,這不是那種大型槍支造成的傷,凶器是手槍,應該和刑警先生你們用的款式差不多。”


    “是哦,如果誤判就要繼承海釣旅館了?”


    “不用繼承,絕對是這樣!我絕對不要繼承!”


    單從這段回應,聽不出他在“絕對”什麽,總之似乎判斷無誤。兩名刑警悄悄和這位激動到逐漸忘我的法醫,拉開距離,看向湛藍耀眼的海麵,之後都深深歎了口氣。


    法醫的判斷是兩名刑警


    最不樂見的,死者約在一周前遇害,凶器是手槍。這麽一來,就不得不推測,凶器很可能是兩周前外流的那把私造手槍了。


    “可是警部,”誌木繼續努力保持樂觀態度,“即使凶器是手槍,也不一定就是‘那把手槍’,還沒有確定,我們還有希望。”


    “不,情況相當絕望。”砂川警部輕易粉碎了誌木的希望,“如果遇害者隻是普通上班族或家庭主婦,倒是可以進行其他推測。但你看看那具屍體,看一眼就有直覺了吧?怎麽想都像是某人湊巧得到一把手槍,出於半好奇的心態,朝流浪漢開了一槍,對吧?還能想得到其他的可能性嗎?”


    “嗯,沒錯……”


    其實誌木也和砂川警部一樣,在看到屍體的瞬間,就有這種直覺了。死者恐怕是流浪漢,殺害流浪漢的動機,通常不是尋仇或搶劫。隻因為流浪漢是弱者,就經常成為不講理暴力行為的目標,這次完全是典型案例。


    “不過,要看過屍檢報告再說,對吧,警部?”


    那把手槍已發射過兩顆子彈,就是中山章二兩周前,在公寓裏朝誌木開的那兩槍,將從本次屍體中取出的子彈,和那兩顆子彈對照,就能輕易得知是否來自同一把槍。


    “沒錯,但不要有無謂的期待,肯定是那把槍發出的子彈,我的直覺很準。”


    “是直覺?”


    “對,如果沒猜中,我願意繼承海釣旅館。”


    繼承誰的海釣旅館?麵對警部毫無意義的發言,誌木不禁蹙眉。


    麵海密談結束之後,兩人再度回到屍體旁邊,當前工作是查出死者身份,兩名刑警首先檢查死者的隨身物品。隻有褲袋裏的錢包能稱得上隨身物品,身上的財產加起來,總共才六百六十圓,這種金額根本不需要錢包,直接放口袋裏也無妨。錢包裏也有放卡片的隔層,但完全沒有使用。通過這個錢包隻能確認遇害者生前很窮。


    就在誌木即將對這個錢包失去興趣時,砂川警部眼尖地發現了一個東西。


    “呃!喂,誌木,這裏是不是怪怪的?”


    砂川警部指的是用來放月票之類的透明卡套部分。流浪漢當然不需要月票,所以這部分也沒使用。不過湊過去仔細一看,隱約能看到透明塑料片上有黑黑的字。


    “啊,應該是紙條之類的東西,長時間夾在這裏留下的痕跡,勉強還能解讀。”


    誌木從西裝的胸前口袋裏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名片,反過來插入透明卡套。白色名片使得塑料片上的黑色文字,清楚地浮現,二人發現看似是文字的痕跡,其實是數字。


    最初是兩位數,接著是四位數,整齊地排成一列。


    “看起來像是電話號碼。”


    “應該吧,沒有區號,所以應該是烏賊川市內的號碼。好,立刻叫人去查……喂,小夥子。”


    砂川警部寫下號碼,交給附近的警察,指示道:“去調查這個號碼,盡快。”


    接著兩人繼續努力調查死者身份,但到最後除了電話號碼,隻有死者身上的數道舊傷可能是線索。腹部有肓腸手術痕跡,左肩有類似蟹足腫的傷疤,脖子上隱約看得到燒傷燙傷的痕跡,但是隻以這種程度的身體特征,很難斷定受害者的身份。那個電話號碼果然是最有希望的線索。


    調查了一遍之後,屍體被放上擔架抬走了。屍體將由法醫解剖,解剖完就放在太平間保管,要是沒有人來認屍(應該不會有),就會葬在市內的無名墓地。


    剛才受命於砂川警部的警察,在屍體被抬走時快步回來,向警部敬禮之後立刻告知調查成果。


    “經詢問,烏賊川市內隻有一個電話號碼,和這個號碼吻合。”


    當然不會有兩個或三個吻合,電話號碼不就是這麽回事兒的嗎?


    “是誰家的?”砂川警部催促他說下去。


    “不,這不是民宅號碼。”警察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回答,“號碼對應的是‘鵜飼杜夫偵探事務所’,地址是——”


    砂川警部打斷警察好不容易查到的信息。


    “我知道地址,車站後麵那幢綜合大樓的三樓。”


    “啊,您知道?”


    “非常清楚,你可以離開了。”


    砂川警部斜眼看著愣住的警察,輕聲自言自語。“原來如此,鵜飼杜夫啊,他和這個流浪漢有關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誌木當然也記得這個名字,在之前的家庭劇院密室命案中,這名私家偵探扮演了某個重要角色。既然這個偵探也和本次案件有關,就不能置之不理。


    “嗬嗬,或許這起案件意外地好解決。原來如此,是那個家夥啊……”


    看來砂川警部想認定鵜飼杜夫是凶手,借此解決這起案件。可真能這麽順心如意嗎?誌木對此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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