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調成靜音模式的手機顯示收到簡訊。繼續和電腦熒幕比賽瞪眼遊戲(注:日本小孩玩的遊戲,互相對看,先笑的一方為輸家。)看來不會有勝算,有阪香織正覺得提不起勁做事,心裏反而慶幸這通手機來的正好。她的手離開鍵盤,從製服口袋中取出手機。來電顯示有阪春佳。是妹妹啊。


    香織迅速地離開這座島嶼。呃,她不是去旅行。這裏是轟動整個烏賊川市,同業界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型中小企業“中島佛具”的總務部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的桌椅都是以課長為中心並排,形成一個經理課的“島”,香織的位置剛好藏身在角落。她離開島,為了和妹妹講電話,往廁所的方向移動。


    進到獨間廁所後,香織才接起電話。對方還沒說話,香織就用警告的口吻對著妹妹說:


    “春佳,我不是跟你說過,工作時間不要打電話來嗎?”


    中島佛具禁止員工在工作時間內用手機講私人電話。所以這裏的女生獨間廁所常常出現宛如電話亭的光景。


    “啊,可是既然你知道這時候不方便打來,該不會是因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吧?”


    嗯,電話那頭春佳點著頭小聲地答應。然後開始聽到她夾雜著啜泣聲喃喃道:“死掉了……”原來是訃聞啊,香織開始緊張起來。


    “好,沒關係,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呃,是誰?鄉下的老爸嗎?”


    有阪姐妹的老家在群馬縣,待在那裏的父親罹患糖尿病和痛風。本以為父親身體雖然欠安,但可以長命百歲,沒想到這麽早就……


    “……不是的……不是老爸。”


    “什麽嘛,不是老爸,那……該不會是老媽吧。”


    “媽媽五年前就已經……”


    “喔,對耶。”自從母親去世以來,香織便身代母職照顧妹妹——至少香織自己自負地這麽認為。


    “那,到底是誰?”


    “不認識的人……看都沒看過的人。”


    “什麽?”這時候聽到不認識的人去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說什麽啊,春佳,不認識人死掉,你哭個什麽勁啊,還打來跟我說!?”


    “不是啦……是我用刀子刺她……然後死掉了……人是我殺的。”


    “你先冷靜一下,春佳,說什麽蠢話啊,你怎麽可能會殺人——。”


    “是真的!真的是我殺的嘛!是我把人刺死、殺掉了!”


    妹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歇斯底裏,不斷重複。妹妹向來給人可靠的感覺,香織從沒看過她這麽慌張失措過。不,現在是講電話不算看到,可是聽到她混亂的回答,就如同親眼見到一般。香織也逐漸了解事態的嚴重性。可是,這時如果連我也跟著慌張起來,隻會更加深妹妹的不安。香織為了當一個靠得住的姐姐,刻意努力保持冷靜。


    “春佳,我知道了,這件事是真的。可是,你沒有說謊吧,不可以說謊喔。說謊的話,姐、姐姐可不饒你喔。說謊的話,你的薪水要加值到我的西瓜卡喔(注:西瓜卡〔suica〕,jr東日本發行的ic儲值卡的一種,可用於搭乘交通工具或於便利超商購買東西。類似台灣的悠遊卡。)。”


    “姐,你在說什麽啊,先冷靜下來……”


    “這叫人怎麽冷靜地下來嘛!”沉著冷靜看來無望。不管再怎麽厲害的姐姐,聽到自己的妹妹殺了人,驚慌失措是必然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對方是什麽樣的男生!”


    “不是男生啦,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姐,你仔細聽我說,我從頭講。”


    就這樣,香織在電話上聽妹妹講完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幾分鍾後——


    “原、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香織好不容易理解全部的狀況,深深呼了一口氣。反正,事情就是春佳用刀子刺殺了一個不認識的謎樣女人,應該沒錯。


    “那麽,春佳,你報警了沒有嗎?”


    “……呃……那個……”


    “還沒吧,那現在我們先見一麵,靜下心來討論。春佳,你現在人在哪?”


    “——仙台車站。”


    “我知道了,好,那我現在馬上搭計程——什麽!仙台!”這個預料之外的地名讓香織啞口無言。太遠了,不可能搭計程車過去。“仙台——在岩手縣耶!”


    “呃,姐,是在宮城縣啦。”


    “喔,是在那邊啊!”香織的地理很爛,她腦中所認識的東北地方,朦朦朧朧地糊成一塊。“可是,為什麽你會在仙台?你現在在仙台,那事情是什麽時候發生的?我還以為是剛才的事。”


    “嗯,有一段時間了……好像是早上十點左右……”


    香織看了一下手表,現在快要下午兩點。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小時。而且,妹妹沒有報警,人還在仙台。連香織都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姐,對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這樣。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人已經坐在東北新幹線的車上。因為是往仙台的車,所以就在這邊下車了。可是我完全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這時候才想到應該要打給你。”


    “原來如此,你逃跑了。好像新聞報紙常有這種說法:嫌犯目前逃往北邊。”


    “嫌、嫌犯……姐,你太過分了吧……”


    “啊,對不起,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啦。你一點都不壞,當然不壞。可是選擇逃跑,好像不太妙。”


    如果四個小時前可以先想到這個值得信賴的姐姐就好了。不過,現在既然她人已經在仙台,兩人不可能馬上見麵商量了。


    “我知道了。好,現在我們這麽做。你先到車站附近找間旅館,安頓下來。聽到了吧,一間像樣的旅館喔,不要找霓虹燈招牌閃亮亮的那種。然後泡個澡,吃好吃的牛舌,這樣應該可以放鬆一下。春佳,身上有帶錢嗎?”


    “嗯,有帶——那姐,你呢?”


    我也想現在立刻到仙台找你,可是在這之前,有些事必須先做。


    “我會先去你家看一下情況。”


    “什麽,要去我家!?有屍體喔。一片血海耶。”


    “我要親眼確定你說的屍體啦、血海啦是真的還假的。也有可能是你看走眼。”


    “這麽大的東西我怎麽可能看走眼……”


    “好啦好啦,照姐的話去做就是了!”香織為了展現威嚴,斷然把話說完。“聽到了吧。先找一間旅館、泡個澡,晚餐是牛舌喔。”


    “嗯嗯,知道了,我會照做。旅館、泡澡、牛舌。”


    “對,這樣就對了。啊,那個春佳,我想你應該知道,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跟你說一次,把耳朵挖幹淨仔細聽清楚了。”


    “耳朵……?”


    香織語略帶威脅地低聲告訴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妹妹,給她一個十分重要的建議。


    “聽請楚喔,千萬不要報警。現在才報警,你一定完蛋的。”


    和春佳通完電話的香織,離開獨間廁所,走到洗手台前。她盯著鏡中的自己,頭上綁的栗色馬尾不知何時歪了一邊。她重新調整馬尾的位置,像是在重整心情似的,並想起陷入絕境的妹妹。


    春佳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就像小孩子一樣膽怯。這件事情給香織帶來新鮮的衝擊。怎麽說呢?香織從以前就覺得,春佳雖然是實際年齡小她兩歲的妹妹,但精神年齡跟身為姐姐的自己


    相比,卻毫不遜色,儼然是個成熟的大人。


    事實上,從自己長大成人以來,堅強的春佳從未含淚向我求助過。大概高中時也沒有。中學的時候——呃,不會吧,好像連中學我都沒有被這麽依賴過。那,小學的時候總該有了吧。沒錯,香織記得自己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春佳確實曾經認為她是可靠的姐姐。


    香織遇到附近愛欺負人的小孩子,會給他們白眼,還有趕走惡犬等等。香織還記得有一次春佳在人群中走失,到處找了很久,終於找到她時,春佳是邊哭邊跑向自己的懷抱。


    沒錯,那個時候香織還可以教妹妹讀書。現在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因為春佳現在可是大學的法律係學生,正勤奮苦讀,而且將來的目標是通過司法考試,是一位準律師呢。而香織隻有高中畢業,在佛具店的經理課當一個的平凡ol。現在的香織可以教妹妹的,大概就是中小企業裏,女性行政人員的處世之道。這些知識,對目標成為法律專家的妹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而且最近香織常常受到春佳照顧。聽她發發工作上的牢騷、錯過末班電車借住一晚等,受到照顧的都是香織。像這次的情況,軟弱的妹妹向姐姐求助,實屬罕見。這種情況也是香織隱藏在內心已久的盼望。


    “對,以前我都沒辦法幫她,這次無論如何一定得幫到底。再怎麽說,我可是春佳的姐姐。”


    香織握緊拳頭,信心滿滿,重新回想剛才電話中的內容。


    我剛才跟妹妹建議:“絕對不可以報警。”這樣真的妥當嗎?還是應該告訴她:“現在還不算遲,趕快跟警察自首,說清楚事情的狀況。”


    “不,不應該這樣,這樣的話……”


    事實上妹妹的行為並不是單純的殺人,應該是正當防衛——或許吧。所以,不會被定罪。可是,從她剛才說的話聽來,那個女人似乎是空手。所以,春佳用小刀刺死對方,而對方手上又沒有任何武器,有可能被認定行為過當,過當防衛——好像是這樣講。如果是這樣,妹妹大概也難逃罪責。即使法律常識貧乏如香織,也懂這個道理。更何況,妹妹因為太害怕,逃離了現場,這對警察的自由心證來說,印象也不太好。所以,如果現在老老實實地報警,妹妹一定會被定罪,雖然可能不是重罪,可是任何罪名對妹妹都會造成傷害。


    “當上律師的這個夢想,也就不可能實現了……”


    不,當律師的夢想幻滅也就算了。事實上,妹妹被眼前的屍體給嚇到後,無意識地逃去仙台,這種個性原本就不太適合當律師。對,春佳適合在平凡的家庭裏當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可是,春佳這次的行為,讓她連這個小小的幸福也難以實現。殺死人的年輕女性,一定會被這個社會遭以白眼。不行,還是不能把妹妹交給警察。


    香織下定決心後,對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對著妹妹講話一般自言自語:


    “沒問題的,春佳,交給姐就對了!”


    二


    現在首要之務,先去春佳家,親眼確認屍體。


    香織走出廁所後,瞬間變成一個‘肚子痛的人’,順利取得課長的早退許可。她在女生更衣間脫下製服,換上私人衣服。滾邊t恤外搭短袖連帽外套,然後配上單寧短褲,這就是她的風格。這種穿著頗受公司內部年輕員工歡迎,可是長輩或長官們就不太能接受了。“至少穿得像在佛具店工作的樣子嘛。”香織從來不能理解什麽叫做應有的樣子,難道要我穿喪服嗎?


    總之,換裝完畢的香織,對於同事們形式上的問候語“保重身體啊——”,回以有氣無力的病人微笑。香織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出公司的刹那,八月下旬的驕陽灑瀉,這時,她像一頭放出柵欄的野獸,猛然往前衝了出去。


    “停車!”


    香織張開雙臂擋路,強迫計程車停下來,再命其驅車前往妹妹的公寓。


    公寓就位在烏賊川市車站的後麵,一棟五樓的建築蓋在一塊淩亂不堪的區域。


    香織在公寓前下車,觀察附近的樣子。四周的景象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完全沒有警車或警察出沒。看樣子春佳家裏的屍體應該還沒被發現。香織稍微鬆了一口氣,放慢腳步走向公寓。


    公寓旁邊停著一台小貨車,好像是資源回收業者的車子。貨物架上有映像管電視,還有電腦硬碟,還有以前在音樂教室看過的,大到不行的樂器——低音提琴的琴盒堆在那裏。


    乘客座位的窗戶外麵,可以看到一雙粗壯的腿穿著磨破的牛仔褲和髒兮兮的運動鞋,突出車外,對著步道。香織偷看駕駛座,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穿著黃色背心,縮著身子正在睡午覺,一頭金色短發往後梳成怒發衝冠的樣子,給人一種呆頭鵝的印象。


    香織怕吵醒那名年輕人,悄悄地從小貨車旁邊通過。她一邊看著電線杆旁邊堆積如山的垃圾,一邊走進建築物中。


    搭電梯往四樓三號走去。用鑰匙開鎖後,打開鐵門。隨即屋子內部一陣血腥味——並未傳來,隻是現場一陣寂靜,四下無人。


    “春佳說,事件發生在廚房……”


    踏上玄關的香織站在廚房前麵,喉嚨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口水。老實說,真的很恐怖。可是,提起勇氣來啊,有阪香織!香織對著自己說,然後“——呀!”地一聲一鼓作氣打開廚房的門。


    然後,香織終於承認妹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木質地板上麵橫躺一個女人的屍體。周圍一片血海。麵對這片淒慘的光景,香織簡直要昏了過去。


    “喂,不行不行——”


    香織甩一甩頭,回過神來。“現在不能昏倒,呃,我來這邊做什麽?喔,對了,屍體,屍體要怎麽處理。”


    香織鼓起勇氣,靠近屍體觀察。


    屍體是一個女性,長發,瓜子臉,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纖細嬌小的身材看起來和香織差不多,可是穿著屬於都會風格,一身設計高雅的黑色長褲套裝,和香織的形象完全相反,讓人覺得她應該是一位勤奮工作,頗有能力的女性。


    傷口在哪啊?一時間也看不出來。再仔細從頭到尾瞧一遍,結果在後側腹部的附近,隱約卡在屍體和地板之間,可以看到刀柄。傷口好像在那裏。香織大可把屍體翻轉過來直接確認,但她的勇氣還沒大到那個地步。


    “她身上應該有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吧……”


    香織掏了掏女人的套裝口袋,不過剛好女人沒有帶錢包,也沒有帶手機。口袋裏隻有一把車鑰匙,和洗衣店的領取單。車鑰匙係在印有“mini”標誌的鑰匙圈中。叫的車子,該不會是指迷你古柏(mini cooper)吧,就是那個風靡所有時尙女性的人氣小型車。一定是這個女人的愛車。


    接下來,她把目光轉移到洗衣店的領取單,上麵寫著一個女性的名字。


    “山田慶子……就是這個人的名字。”


    店名叫“本山洗衣店”,地址在豬鹿村。從烏賊川市沿著河川往上走,那一帶豬鹿村,是坐落於盆藏山周圍的山村。這個人會去豬鹿村的洗衣店,表示她應該住在豬鹿村。“嗯,豬鹿村的山田慶子……”


    她在口中念了幾遍,但沒有任何頭緒。春佳也說完全不認識這個女人。香織心中忽然莫名的燃起熊熊怒火。這個人到底是誰啊,山田慶子?她為什麽會迷路走到這裏?該不會對妹妹懷有什麽怨恨吧?


    可是,對死掉的人發牢騒也解決不了問題。香織開始思考之後的對策。總之,春佳說的話都是真的。不管事情緣由如何,春佳殺死這名女性是千


    真萬確的事了。這個時候理應報警,但現在已經完全排除這個選擇。那應該怎麽做?不,這時連想都不用想。春織掛斷妹妹的電話後,其實內心已經有很清楚的答案了。絕對不能放任這具屍體丟在這裏不管。


    “一定要把它丟在別的地方……偷偷丟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問題在於手段。丟屍體這件事,一個女生做不來。一定要有其他人協助。還有,還要一個可以裝屍體的容器。不可能光明正大把屍體搬走。


    “可是,想不到有誰肯跟我一起當共犯……”


    香織單身,沒有男朋友。身邊有幾個朋友,但應該不大有意願當共犯。


    “而且,想不到有什麽東西可以拿來放屍體……嗯,等等。”


    香織驚覺剛才在某處看到可以當容器的東西,可以完全裝進一名纖細嬌小的女性的巨大容器。


    “啊,低音提琴的琴盒!”


    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比這個更適合拿來裝屍體的了。學生時代曾經讀到角川文庫出版的、橫溝正史的《蝴蝶殺人事件》,封麵也有這種形狀的琴盒。這種東西平常很難看到,可是剛才香織確實看到了,資源回收車上就有一個。


    香織打開廚房窗戶向外看。停在路肩的小貨車,仍然原地不動。貨車架上的黑色盒子現在看在香織的眼裏宛如一個人形。香織太過興奮了,在窗戶旁雀躍地跳了起來,頭上的馬尾也跟著得意起舞。


    “那個,對,就是那個!好,我來拐那個金發男借我。”


    說時遲那時快,香織已經飛奔出廚房。


    三


    小貨車仍停在路肩。那名男生,身著背心、身材魁梧的馬場鐵男坐在駕駛座上,把腳靠在窗緣,正在睡午覺。大概是受不了酷暑的悶熱,醒了過來,時間是下午兩點半。盛夏殘暑未消,現在這個時間仍讓人覺得悶熱難受。車內沒有裝冷氣,車內的味道充滿著像是老伯伯吐出的氣息,讓人感到不快。鐵男用卷在膀子的毛巾擦汗,杯架上麵擺著一罐喝到一半的可樂,他拿起來啜了一口,然後吐向窗外。


    “可惡……四十度的可樂果然不是人喝的東西……。”他重新打起精神,按下放在儀表板上卡帶式播放器的電源開關,再按下錄音帶的播放鈕,車頂上的喇叭開始播放呼喊聲。“電視、錄音機、電腦,或是其他東西也歡迎直接詢問,我將前往府上搬運——”


    從循環式錄音帶(endless tape)放出來的聲音,每天每天,真的如字麵上說的,永無止境,每天都聽同樣的話不斷重複。鐵男隨便發幾句牢騷,沒辦法,工作嘛。


    鐵男是“馬場資源回收有限公司”的社長及唯一的員工。簡單地說,“馬場資源回收”為鐵男獨自經營的小型企業。實際上就是大家熟悉的資源回收業。


    “好,差不多該走了!”


    鐵男有氣無力地抱怨後,把排檔打到低檔,用比平常凶狠的力道踩油門。小貨車像發怒的老虎般,搖晃著車體急速前進。下一個瞬間,鐵男張大了眼看到一幅驚人的景象。


    “停車!”


    突然從旁邊飛出一個年輕女子,伸開雙臂擋在小貨車前麵。鐵男趕忙緊急踩煞車。輪胎和路麵摩擦,發出尖銳的不和諧音。結果,小貨車在她麵前,千鈞一發地緊急煞車——卻沒煞住,咚的一聲!撞上了。


    可憐啊,擋路失敗的她像被踹到的狗兒似地發出“咳”的悲鳴,飛到路旁的電線杆,一頭栽進堆積如山的垃圾堆裏。鐵男目睹眼前這出怵目驚心的慘劇發生,嚇得說不出話,額頭不斷冒冷汗。


    “…………”糟了!死定了!我剛才,撞到人了!


    駕駛座上的鐵男手握方向盤,全身僵硬。要逃跑嗎?邪惡的想法一瞬間從腦裏閃過。不,等等,馬場鐵男啊,別著急,現在逃跑的話,這輩子就身敗名裂了。而且,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那個人突然跑出來,應該是她的錯吧。我隻要光明正大地指責她幾句應該就可以了。——當然,前提是那個人還活著。


    鐵男下定決心後,迅速離開駕駛座。被撞倒的女孩趴在電線杆旁四肢朝下,身體完全埋在垃圾堆中隻看到單寧短褲露在外頭。


    “喂,喂,你還好吧。”


    麵對鐵男的關切,她動了幾下屁股,證明自己還健在。


    “是嗎?沒事就好。那個,撞到你真不好意思。可、可是,你突然跑出來,你、你也有錯吧。——喂,喂,真的沒事嗎?讓我看一下你的臉。”


    “沒,沒事,沒事……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麽……沒,沒事。”


    她搖搖晃晃站起身子。身材嬌小,童顏,看起來好像還是學生。明明被撞得不輕,卻還勉強露出笑容的樣子,真是令人讚賞,鐵男被她的溫柔體貼打動了。


    再仔細一看,眼前的她雖然稱不上是個美女,但臉蛋也長得夠可愛的了。


    至少看在鐵男眼中,是這樣沒錯。柔軟的嘴唇、小巧的鼻子、溫柔的眼神、栗色的馬尾,寬闊的額頭上麵一絲鮮血滴落的樣子,真是讓人有說不出的美感——“哇!”


    鐵男張大雙眼,身體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慘、慘啦——


    “喂,用這個擦!”他匆忙把卷在膀子上的毛巾遞過去。


    “?”她愣了一下,隻擦了臉頰上的汗,又把毛巾還給鐵男。“謝謝。”


    “不、不是這樣啦……”


    這個女生真的沒事嗎?心中擔心不已的鐵男強把毛巾壓在她的額頭,為她擦去鮮血。然後再從小貨車的儀表板上取出四角形ok繃,往她的額頭用力啪地一聲!貼上去。


    “好,這樣就沒事了。”


    這時,兩人變得好像比較容易說話了。鐵男為了展現威嚴,先輕輕咳了一聲。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突然跑到車子前麵。找死啊,啊——?”露出相當的凶狠之後,鐵男進入正題。“可是,沒事就好。那,我這邊跟你打個商量,我想這次的意外雙方都有錯,可不可以盡量處理地妥當些,呃,哈哈……”


    “?”


    “沒有啦,我是說,總之拜托你,盡量不要叫警察來處理這件事——”


    “警察!”原本恍神的她突然瞬間改變態度,咬牙切齒地抓緊鐵男的背心。“不行!絕對不能叫什麽警察過來,我絕對不允許!”


    鐵男完全搞不清楚她突然轉變態度的原因,反正正如他意。


    “真的嗎?那太好了。沒有啦,說真的,本來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這件事算人身意外,如果真的叫警察來,暫停駕駛的處分算輕的了,搞不好還會被吊銷駕照。做我們這種生意的,沒有車子是不行的,沒有車子的話,我隻好從明天開始流落街頭了。在這種不景氣的時代,原本找工作就不太容易,我又沒有存款——不過,多虧你了,真的謝謝了。不用找警察真的太好了。”


    “嗯,好啊,好啊!不過,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可以嗎?”


    “拜托我?!喔,沒問題啊。盡管說,有什麽事?”


    鐵男拍拍胸脯似乎在告訴她自己很能幹。她則是滿臉堆著崇拜的笑容,雙手交握在胸前。


    “真的!真的什麽都肯幫我。”


    “嗯,當然。啊,不過‘給我一百萬’,這種事我可做不到,我很窮的。”


    “嗯,我不會這麽說。”


    “還有,‘倒立繞運動場一百圈’,這種事情也不可以喔,沒有意義嘛。”


    “嗯,不說,不說。


    ”


    “啊,還有,‘給我把誰誰誰殺掉’,這個也不行,殺人總是不好的。”


    “……”此時的她突然一時語塞。“知道啦!不會叫你去殺人就是了!”


    她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咚咚咚地拍拍他的背。嗚,鐵男微微發出苦笑。


    “是,是嗎?如果是這樣就好。其他不管什麽事都包在我身上,盡管說。”


    此時,她想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說出口。


    “呃,該怎麽說呢……要麻煩你幫我搬一個很重的東西……”


    “什麽嘛,原來是這種事!”鐵男彈一下手指,心想賺到了。“本來以為你會出一個大難題呢。好,交給我吧,這種粗活我最在行了。”


    “真的?!耶,謝謝你——好高興喔——”她笑嘻嘻地跟他道謝後,不知為何身體轉到一旁,舉高雙手擺出勝利的姿勢。“好極了,這下兩件事情一次解決……。”


    “是喔,那太好了。隻是,你說的兩件事情是指?”


    “沒事沒事,不要太在意。”她一邊甩動頭上的馬尾,輕巧地轉身往小貨車的貨架上走去。“喂,那個借我看一下好不好?”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爬上小貨車的貨車架,然後隻見她“嗯嗯”地一邊點頭,一邊仔細對著貨車架上的低音提琴琴盒上下打量。鐵男不懂她的意圖,也跟著跳上貨架。


    “喂,你對這種東西有興趣呀?!不好意思啊,裏麵什麽都沒有。這是從附近的高中收來的,他們隻丟盒子。——喂,喂,你在幹嘛!喂!”


    鐵男看到她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打開蓋子,然後迅速地把自己裝進開口的琴盒裏。彎著身體的她像樂器一樣,服服貼貼地躺進去,最後自己再把蓋子蓋起來。現在從外觀看,誰都會覺得這個低音提琴琴盒裏麵放的是樂器。


    “喂、喂,你到底想幹嘛啊。玩躲貓貓嗎?!”


    “……”


    沒有回應。可是,琴盒開始像手機調成震動模式一樣,啪啪啪地顫動起來。他把耳朵貼近蓋子仔細聽,裏麵好像傳來痛苦的呻吟聲,裏麵的她似乎很激動。這時,鐵男才注意到琴盒上固定蓋子的扣環,可能因為剛才關得太用力,自動扣上另一邊,蓋子被鎖住了。


    鐵男把扣環打開後,蓋子猛然地被彈開,滿臉通紅的她“哇”地叫出聲,一邊喘氣,一邊起身。“呼,我還以為我死定了——”


    “……”


    這個女生到底在幹嘛啊?!


    四


    馬尾女孩自我介紹:“我叫有阪香織。”


    “香織,好名字。”然後,鐵男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胸前,告訴她父母親取的、自己也相當滿意的姓名:“馬場鐵男。叫我鐵男就好。”


    “是喔。那麽,馬場君,請你拿著這個琴盒,跟我走。”


    香織從小貨車的貨車架上跳下來,快步走向眼前的建築物。看來她絲毫沒有叫我“鐵男”的意思。算了,才剛見麵,沒辦法。鐵男照吩咐把大到不行的琴盒從貨車架上卸下來。


    “呼,叫我幫你搬東西,原來是指低音提琴的琴盒啊。”鐵男嘴裏念念有詞,兩手抱起琴盒,跟在她後頭。進電梯,往上爬。到達目的地,四樓三號房。香織迅速地開門,催促鐵男。


    “快,趕快進去,快點快點。”


    鐵男把琴盒抱進去裏麵後,香織忽然飛快地關門,上鎖。鐵男開始覺得這個女生的樣子怪怪的。


    “幹嘛上鎖啊。我不是幫你搬過來了嗎?任務應該完成了吧。”


    香織揮揮手說:“還沒,還沒。不是叫你幫我搬琴盒,而是要你用琴盒幫我搬東西。”


    “用這個琴盒搬……喔,這樣啊。”反正要我搬樂器就是了。鐵男似乎很能理解,覺得理所當然。“我知道了,那,東西在哪?”


    “呃,那個……在廚房裏……”


    “?”


    把樂器放在廚房,這個女生真的怪怪的。鐵男有些疑惑地走到她所指的門前。他抱著琴盒,一腳踏進廚房。這一瞬間,鐵男理解到她說的‘那個’,不是指樂器,而是一個女人的屍體。


    “——可、可惡,被騙了!喂、喂,我要回去了——”


    鐵男轉身想逃出這裏,可是大到不行的琴盒被門卡住,他整個人抱著琴盒往後倒下,在地上掙紮扭動。這時,他感覺到香織的手伸過來緊緊抓住他:


    “不行喔,馬場君。你答應過我,什麽事都肯幫,對吧,拜托啦。”


    “拜托什麽啊,這個到底是——”


    “把屍體放進低音提琴琴盒,然後搬!”


    這種拜托的語氣好像是在說“把空瓶子放進啤酒架,然後搬”一樣。


    “別開玩笑了!剛才,我不是說過我不能殺人嗎!”


    “我可沒有叫你‘殺人’喔。因為,她已經死了嘛,隻是叫你搬一下而已——對吧!”


    “‘對’你個頭啦!”鐵男悚栗不安地看著倒在地板上流滿鮮血的女性。“喂,真的死了嗎?看起來不像自然死掉,是被殺死的嗎?誰殺的?啊,該不會是,你這個家夥!”


    “不是啦。不是我。”


    “那,是誰?”


    “如果說出來,你就肯幫我?”


    “不,也不是這樣。”鐵男轉向另一邊。“這些事情,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早上十點左右,我妹妹在廚房時,突然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出現——”


    “喂、喂,不要自己開始講起來。你那些話,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鐵男兩手搗住耳朵搖頭晃腦。“啊——啊——啊——聽不到,聽不到!”鐵男故意要打斷這些跟自己不相幹的話。


    “喂,你又不是小學生……”


    “吵死了!總之別想把我卷進去。要收拾犯罪後的殘局,你自己一個去弄!”


    “就是因為一個人做不來才拜托你的嘛。”


    “有這種拜托的方法嗎?這根本就是詐欺嘛。跟詐騙集團的人故意被車撞到,然後要賠償一樣嘛。”


    “才不一樣呢。因為,我被車子撞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意外啦。”


    “騙人。你一開始就想被我撞。全部都是設計好要把我拉下水的陷阱。”


    “我就說過不是了。”香織從短褲的口袋中取出手機,打開。“那,到底算不算意外,我們叫警察來判斷好了。”


    鐵男一聽到警察兩個字,眼前“吊銷駕照”的燈號便開始閃滅。可是,這應該隻是她虛張聲勢罷了。殺人事件和交通意外,哪個比較嚴重不言自明。叫警察來,她應該比較慘吧。她一定不會叫警察來。


    “你一定以為我不會叫警察來,對吧。”


    香織似乎看穿他的心思。


    “其實,這裏是我妹妹的屋子。殺死那個女人的不是我,是我妹妹。所以,叫警察來,我妹一定會被逮捕。的確,我會猶豫。可是,就算現在不叫警察,結果也是一樣的。


    隻要屍體還在這裏,我妹妹做的事遲早有一天一定會被攤在陽光底下。既然遲早都會被別人知道,那早一點報警,對警察的心證反而有利。我本來想找個地方偷偷地把這個屍體丟掉。可是,想是這麽想,如果情況不允許,我也會完全放棄,直接打一一〇通報。反正,我不是在虛張聲勢就是了。”


    香織發表宣言結束,在鐵男的麵前,拿出手機。


    “


    …………”不要被騙了。這隻是虛張聲勢。


    “………………”香織的手指按下手機的“1”鍵。


    “…………………”如果她真的不是虛張聲勢怎麽辦。


    “……………………”香織的手指又再按下“1”。


    “………………………”好像真的不是。


    “…………………………”香織的手指移到“0”。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鐵男大叫的同時,從香織手中把手機搶了過來,慌慌張張地把手機熒幕折起來。這時,鐵男看著香織,氣喘籲籲地用手背抹去額頭上黏黏的汗。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你先把詳細情形告訴我。你這家夥雖然不好惹,但是看起來不像壞人。你會做到這種地步,證明你妹妹並不是單純的殺人犯。你先把事情來龍去脈告訴我,然後——”


    “然後,你就肯幫我?”


    “……嗯”


    香織眼神認真,鐵男被盯著瞧,也隻能點頭了。


    五


    有阪香織抬腳,馬場鐵男抬頭,兩人嘿咻一聲合力抬起地板上的屍體,小心翼翼地移到低音提琴琴盒。琴盒的蓋子開開地,裏麵有一個葫蘆形狀的空間。


    “好,直接放下去就行了。對,就是這樣,應該放得進去……”


    “應該可以……我都進得去了……她應該也可以……”


    經過一番苦戰,鐵男成功把山田慶子的屍體放進充作棺材的低音提琴琴盒中。鐵男聽到香織的道謝聲,忍不住捫心自問,這樣真的好嗎?


    鐵男從香織口中聽完事情的始末,最後決定幫助她。其實有一半的原因是基於明哲保身,因為不希望剛才的人身意外被公諸於眾。另一半是因為香織想拯救陷入絕境的妹妹,她的行為感動了鐵男。對,這是幫助別人的好事,大概吧。鐵男決定勉強自己這麽認為。


    “好了,要蓋上蓋子羅。”


    香織正把手放在蓋子上,鐵男忽然喊了一聲:“等一下。”


    “凶器不用拔出來嗎?你妹妹的小刀還插在屍體身上耶。”


    “喔,對耶。凶器放在屍體旁邊感覺不太妙。”


    “就是這麽一回事。”


    “……就是這麽一回事。”


    “………那,把刀子拔出來。”


    “……………對,一定要拔出來。”


    “………………可惡,我才不幹咧!”


    拜托啦,隻有這時候才會裝可憐的香織,把頭低下來。鐵男一副沒辦法的樣子一邊搖著頭,一邊用手握住插在屍體側腹的刀柄,一鼓作氣拔出來。右手殘留一股令人生厭的觸感。鐵男像是甩開什麽似地,把沾滿血跡的刀子丟到地板。


    “惡,好惡心——”鐵男身子顫抖了一下。


    在一旁的香織全神貫注地盯著地上的凶器。怎麽了嗎?鐵男問。香織把臉湊近刀子瞧,然後說:


    “沒有啦,總覺得,這個樣子不太像水果刀。”


    “被你這麽一說,這東西與其說是水果刀,倒不如像是一把小刀子。”


    “春佳,真的會用這種東西削蘋果嗎?”


    “誰知道,這種事情,隨便啦,有什麽關係嗎?不管用什麽刀子削蘋果,蘋果就是蘋果。與其想那些事,不如先把蓋子蓋上,要蓋羅。”


    “喔,嗯,好啊。”


    結果,關於凶器的種種疑點,這兩個人沒有繼續深入探究下去。兩人把低音提琴的蓋子闔上,這下任誰看來都會認為裏頭裝的是樂器。萬事齊全,接下來要討論怎麽搬運這個東西。


    “這麽重,隻能用車子載了。用我的小卡車,把它搬到貨車架上,找個地方——”


    “啊,對了,說到車子。”香織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從口袋中取出一把車鑰匙。“這個,山田慶子身上的車鑰匙。我想,她開的車子應該就停在附近才是。”


    “這不是迷你古柏的車鑰匙嗎?”


    兩人趕緊往窗外看,尋找類似的車子。果不其然,這間公寓和旁邊的綜合大樓之間,有一個停車場,裏麵角落停著一台紅色的迷你古柏。附近還停著其他的車,例如一台藍色的進口車,看起來像是法國車。


    “這個停車場,是這間公寓的嗎?”


    “不是耶。這個停車場是隔壁那棟綜合大樓的。可是,拜訪我們這裏的客人常會搞錯,直接把車子停在那邊。所以,我想那應該是山田慶子的車子沒錯。”


    “是喔,這樣的話,那台車就不能放在那邊不管。”


    “嗯,和屍體一樣,一定要找個地方丟掉。”


    “耶,那幹脆這樣好了,用那台迷你古柏載著屍體出發不就得了。而且剛好那台車的車頂,好像可以放東西上去。”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有那台迷你古柏可用,我那台小貨車就不用當棺材車了。香織彈了一下手指,認同鐵男的提議。


    “馬場君,正確答案!”香織興高采烈地指著鐵男的胸口說道:


    “好,那就決定了,我們把屍體裝在迷你古柏上麵,然後出發!”


    六


    過了幾分鍾,鐵男和香織抱起低音提琴琴盒走出屋子。裝死人的琴盒真的很重,就連自豪自己力氣很大的鐵男也覺得他一個人可能搬不動。兩人把琴盒的底部放在走廊的地上,一邊拖著走,總算是把它搬到電梯門前麵。走廊空空蕩蕩,沒有人等電梯。


    終於,電梯到四樓了。鐵男把琴盒拉進電梯,對著“關”的按鈕“搭搭搭搭搭!”像高橋名人的手指(注:在一九八〇年代時,曾用任天堂紅白機的搖杆,創下一秒鍾連按十六下的紀錄保持人。)一樣反覆快按。“關關關關關……”


    “冷靜一下,馬場君!按那麽多次也沒有用啊!”


    “沒這回事,搞不好按十下就快十倍!”


    焦躁的鐵男真的很拚命。可以的話,他希望能不被任何人瞧見,安全走出這棟建築物。


    反應遲鈍的電梯門仍然慢吞吞地闔上。鐵男正要鬆一口氣時,一個意外的發展——


    “啊!等一下!”


    正當他們覺得好像聽到有人喊叫時,一個穿polo衫的青年穿過門的縫隙跑進電梯裏麵,然後又按下“開”的按鈕,關到一半的門又重新打開了。


    “搞……”搞什麽東西啊,這個王八蛋!我拚了命好不容易才關起門來,你用一根手指頭又讓他打開!不要自作主張啊!這可是我的電梯!


    當然,這個電梯並不屬於任何人,隻是鐵男沒辦法壓抑那股沸騰起來的莫名怒火。鐵男的臉因為壓抑過度開始抽動,嘴巴合不攏,而那個青年卻是露出親切的笑容,很有禮貌地對鐵男道歉。


    “對不起,因為有急事。——喂,大家!快點!”


    “……什麽?”大家,喂,不會吧!


    鐵男心裏抱著不好的預感,往走廊看過去。不遠處有五個男女看起來是大學生,成群結隊地往這個走來。鐵男硬生生地把幾乎奪門而出的慘叫聲吞回喉嚨裏。


    冷靜。冷靜下來,馬場鐵男。這些事情都在設想範圍之內。正因為有可能發生這些事,所以才特地把屍體裝進低音提琴琴盒的不是嗎?沒有必要慌張。旁邊的polo衫青年看到低音提琴琴盒,也沒有露出特別懷疑的表情。從外觀看起來,很明顯我們隻是在搬樂器而已。


    鐵男持


    續和心中湧現的不安奮戰。什麽都不知情的一群年輕人,就這樣魚貫地進入電梯內。電梯差不多都塞得滿滿的,沒有多餘的立足之地。就在最後一個人踏入電梯瞬間,宣告毀滅的惡魔聲響開始回蕩在狹小的電梯裏。


    嘩——!


    警告超重的警示鈴響起。鐵男臉色蒼白,全身僵硬,香織則是滿臉通紅地低下頭。


    完全不知名的polo衫青年,用著知道內情似的語調懷疑道:


    “咦,超重?這個電梯應該可以坐八個人才對啊。”


    他的疑問像是會傳染一樣,大家受到開始七嘴八舌地騷動起來。


    “剛好啊,八個人!”、“乘載人數限製也是八人。”、“為什麽會嘩?”、“有人超過一百公斤嗎?”、“沒有啊。”——忽然有人小聲地道出:“我知道了,是低音提琴啦。”


    六名男女的視線全部集中到鐵男身上抱著的黑色盒子。鐵男像是上下左右都被鏡子圍住的蟾蜍,身上的體汗不斷濕答答地滴落。可是,大家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其實隻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地,有一名較識相的年輕人自動離開電梯。


    警示鈴停止聲響,這次,門真的要關了。老舊的電梯開始喀啦喀啦地往下走,奇妙的沉默籠罩整個電梯,不知道是誰,又重提剛才的疑問。


    “低音提琴,有那麽重喔?”、“應該比人輕吧?”、“那為什麽警示鈴會叫?”


    “警示鈴壞了吧?”——然後,有人說:“該不會有一個看不見的人一起跟我們搭電梯吧。”


    鐵男的心髒差點從喉嚨跑出來。的確,電梯裏看起來進來了七個人,實際上是八個人,所以第九個人進不來。那個看不見的人,現在正在低音提琴琴盒裏。這些人如果發現琴盒裏麵有異樣的話怎麽辦?不,該不會已經發現了吧,鐵男此時如坐針氈。這時——


    “哼,你們根本不懂。”語氣有點囂張,說這句話的,正是剛才的polo衫青年。


    “低音提琴可是比你們想像中的還要重得多。光是琴盒也有十幾公斤,加上樂器,那就更不得了了——對吧?”


    “咦!”鐵男突然被問到話,心想機不可使,大大點頭:“對、對,完全正確!低音提琴這種樂器超級重的,所以,剛才電梯才會叫。哈、哈哈。”


    “大概跟一個嬌小的女生差不多重吧?”


    “對對,嬌小的女生——嗯哇!”鐵男幾乎用扭傷頸部的力量猛力地搖頭。


    “怎麽可能!不可能這麽重啦!一個嬌小的女生也太——”


    “是嗎,那為什麽警示鈴——?”


    “……呃。”慘了,又回到開頭的問題。鐵男微微低著頭,用著遊絲般的聲音,拚命地辯解:“這個……那個……就是……總之……就樂器來說是蠻重的……可是應該不會比人還重……可是,又剛好重到讓電梯叫……所以……就是那個什麽……你看,不是常會發生這種事嗎……呃……”


    鐵男開始說話亂了方寸,香織伸出手從後麵拍拍他的背,“走吧,馬場君。”


    “啊——”抬頭一看,電梯已經到一樓了。一群年輕人早已老遠走開,還傳來一陣陣嬉鬧聲。他們好像不如鐵男想的,對琴盒裏的東西那麽有興趣。鐵男的眼神充滿深深的怨恨,瞪著他們的背影。


    “可惡,那些家夥,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要來煩我的!”


    不可能啦,別想太多,一旁的香織安慰鐵男。


    之後,兩個人一前一後搬著琴盒,往建築物外麵走去。兩人搬樂器的樣子看起來很吃力,引起走在路邊的幾個路人好奇。鐵男露出威嚇的眼神嚇他們,喂喂喂,你們這些家夥,有什麽好看的。身後的香織則是露出和氣善的笑容,嗬嗬,真是不好意思。


    沒多久時間,兩人到達綜合大樓的停車場。兩人一邊趕跑在腳邊轉來轉去的肥胖花貓,一邊走進停在裏麵的那抬亮紅色迷你古柏。


    車子車頂的部分有附一個銀色的貨架,空間剛好可以放上低音提琴。兩人默默地向對方點頭後人,各站在琴盒的左右,配合呼吸。


    “好了嗎?要抬羅!”


    “嗯,好了!”


    “好,準備。”


    “好,嘿咻——”


    “一——二——三,喝!”


    “嘿,咻——”


    “一、二、三”


    “等、等一下!”


    “暫、暫停!”


    鐵男和香織把沉重的琴盒放回地麵,喘籲籲的兩人,說出一樣的抱怨。


    “我們……完全……無法配合嘛……我們一點都不適合……共同作業。”


    “真的……我也是……完全抓不到……你的時間點。”


    可是,如果兩個人不一起搬,這個裝屍體的低音提琴琴盒便永遠也放不到車頂上。鐵男和香織互相對看,認真地開始研擬對策,討論了三十秒左右,兩人再度重回琴盒兩側。“準備好羅,香織。”


    “準備好了,馬場君。”


    兩人互相點頭。


    “一、二、三。”


    “——喝!”


    兩人一同發出吃喝聲,一口氣把一個嬌小女生種的東西抬到車頂上。大功告成。這兩人就像nasa(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管製官成功發射火箭一樣,不斷地互相拍肩膀和熱情的擁抱。鐵男感覺到一股奇特的成就感。


    之後,鐵男用繩子把車頂上的琴盒固定好。如果車子開到一半,琴盒從車頂上落下,內容物從裏麵滑出,在馬路中間翻滾,那絕對是慘絕人寰的悲劇。鐵男很用心地作業,終於,車頂上緊縛低音提琴琴盒的迷你古柏完成了。


    “看起來還蠻可愛的。有點像在幫迷你古柏戴帽子。”


    “的確,看起來是有點像。”


    “那,我們趕緊出發吧。誰來開?”


    “我來吧——啊,可是,等我一下。”鐵男用大拇指往馬路那邊指了指。


    “我的小貨車還停在路肩。我先把它停在一百元停車場。你在這邊等我,我馬上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鐵男還沒等香織回答,就跑出停車場,往停在路邊的小貨車移動。鐵男坐上駕駛座,安全帶還沒繋好就發動車子。往前開了一百公尺左右,鐵男的目光停留在一百元停車場的招牌上。


    此時,他的腦中浮現出邪惡,卻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


    “嗯,等一下。”鐵男把車子停下來,開始思考。“其實我大可以直接逃跑不是嗎?!”


    雖然這麽做等於背叛香織,可是這件事本來就是半被她脅迫之下我才答應幫忙的。況且,屍體已經放上車子了。之後,她隻要隨便找一個適合的地方丟掉就好了,即使隻有一個人,應該也有辦法完成。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做的這些事,當作人身意外的補償,綽綽有餘。對,幹脆我就直接——


    “馬場君,你該不會想就這樣直接逃跑吧?”


    “哇!”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駕駛座窗戶的斜後方傳來,鐵男驚嚇過度,屁股離開座位至少往上彈了十公分。


    “香、香織!為什麽,你!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鐵男馬上開門下車往後麵確認。原來香織正在貨車架上。她剛才從車上伸長身子對著駕駛座出聲。


    “這、這家夥,什麽時候……”


    當然,鐵男也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她在鐵男發動車子時,早已跳上貨


    車架,藏起來了。她怕萬一鐵男真的背叛自己怎麽辦,自己絕對不會原諒他的。香織對著啞口無言的鐵男,用再三確認的口吻道:


    “馬場君,你不會逃跑吧。”


    “呃……呃,才不會咧,我才不會逃跑。”


    “那就好。把車子停在那個空格吧。你看,在那邊。”


    “……噢,我剛剛才這麽想呢!”


    鐵男放棄逃跑的念頭,乖乖地照著香織的吩咐,把小貨車停妥。


    這兩人又照原路走回到迷你古柏停車的地方。


    兩人分別上車,鐵男坐駕駛座,香織坐副座,終於可以正式出發了。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出什麽差錯了。鐵男抱著不安的心情,慎重地發動車子。


    離開停車場的時候,他們和一台黑色賓士交錯而過。


    鐵男忽然心頭一驚,因為他感覺坐在賓士駕駛座上的年輕女性好像朝這邊瞪了一眼。鐵男臉部抽動,不自覺地眼神避開對方,後來覺得應該是自己心理作用的關係,馬上重整心情,目光朝前。畢竟,安全駕駛,不要發生意外比較重要。正當鐵男開始習慣開這台車時,駕駛座旁的香織提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我們要把屍體丟到哪去?”


    “嗯,這裏是烏賊川市,最好還是丟在烏賊川的河邊,你覺得怎樣?”


    鐵男想,我們的語氣好像在討論要把壞掉的電視丟到哪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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