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天氣微陰的早晨。


    不僅肚子上被轟開大洞,又奔波了一整天而無暇休息的克雷托,拖著他疲憊不堪的身軀開始開門的工作。避開地上還沒埋好的坑洞,將鎖鏈解開,再把門閂拔掉之後,先從公共出入口確認另一側的模樣。


    「我可不想一打開就被人從另一邊狙擊啊……」


    雖然設置在門上的活動窗口,大概就是拿來確認情況用的,但從那樣小的窗口根本看不太清楚。當克雷托轉開公共出入口的門鎖後,稍微把門拉開一道小縫隙,眯起一隻眼窺探內側時——


    「你這樣跟可疑份子沒兩樣。早安啊。」


    「嗚喔!」


    聽到從腦袋旁傳來的聲音讓克雷托嚇得往後一跳的同時,公共門被從另一側推了開。


    站在眼前的吉莉亞依然穿著一身整齊的製服上衣搭上裙子,以直挺挺的視線抬頭望著克雷托——即使對這道視線感到既視感,他仍開口打了招呼:


    「早、早啊。」


    「經曆昨天那件事你還沒有逃走,這真是有點嚇到我了,你果然打算自殺尋死對吧?」


    「……沒有。」


    聽到「昨天那件事」這幾個字,克雷托腦海中最先浮現的是晚上發生的事件。然而吉莉亞看到他一臉正經的表情,卻隻有不解地皺起眉頭。昨晚那名少年既然說「大概沒什麽人知道」,那麽眼前這名模範生少女想必也是其中一人吧。


    吉莉亞穿過克雷托身旁,確定門閂己被取下。


    「做得不錯呢。現在請你將門打開吧。」


    「裏麵的樣子如何?」


    「沒有學生會這麽早起又往外麵跑。」


    「說得好像你不是學生一樣……」


    「我已經修完畢業所需的所有學分,現在主要的目標就是收集怪談和監督你。」


    「希望你能去找找怪談以外的興趣。」


    即便看到門的外側被鑿開了幾個深邃的坑洞,吉莉亞也沒出言責備,隻是移動她看似毫無重量的身體站到門前要他趕快開門。克雷托為求保險起見,先透過小窗確認另一頭空無一人,才開始開馼左側的門。


    看著和昨日相比之下輕輕鬆鬆被打開的門,克雷托小聲低語道:


    「我說這道門若選在沒有學生的時候打開,還真是輕鬆呀。」


    「你好棒棒喔!竟然能發現到這一點,真不愧是菜鳥守門人!」


    「拜托你別用那一點誠意都沒有的語氣好不好?再說你昨天為什麽要故意挑在超不妙的時間點要我開門啊?」


    「要是那種程度就能讓你唉唉叫,我想你還是別進來這所學校,乖乖在家當一名不錄取通知信收藏家比較快活。」


    「你給我去親自收過一遍再來說吧!保證讓你內心充滿挫折!」


    話雖這麽說,但她身為優秀菁英的戒指生,恐怕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收到什麽不錄取通知信。「如果能以好成績從這所學校畢業,越有機會擔任迪爾堤國內的重要職位」——不隻昨晚的少年那麽說,克雷托自己也有印象曾聽塞涅提過。


    ——不過關於另一種出人頭地的方法倒是第一次耳聞。


    趁著現在四下無人,克雷托毫不掩飾地對著往守門人小屋走去的少女詢問:


    「我問你,如果有人殺了這所學校的守門人逃出外界,就會有人暗地裏安排工作給他,這件事是真的嗎?」


    「你這些天馬行空的妄想何不等到下班後再自己一個人對著牆壁說呢。」


    「我很認真在問好不好……前任守門人的意外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果相信昨晚那番話,那麽前任應該是遭到學生們殺害的。


    吉莉亞走到小屋前停下腳步,轉過她端正的臉龐,一本芷經地回答:


    「你會想要知道這種事,是聽了什麽人胡言亂語的緣故嗎?」


    「畢竟前任都隻剩一顆頭了,我會想弄清楚也不奇怪吧?」


    ——真是直覺敏銳的少女。


    克雷托內心暗自訝異。另一方麵,吉莉亞聽到他說想弄清楚雖麵有難色,倒也清楚這不隻是場麵話。於是她對克雷托招了招手,對著剛打開的門底界線指去。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你前任的守門人在某天早晨,被人發現隻剩一顆頭掉落在還沒打開的大門外側。」


    「外側?不是內側嗎?」


    「的確是外側。當時由於我和教師們因為學校活動忙不過來,外界的事務局以為守門人逃跑了而前來察看樣子,最後整起事件才曝光。學生們之間大多流傳著『他被鱷魚幹掉了』的說法。」


    「與其說學生們之間,不如說隻有你一個人這麽認為吧。」


    先撇開怪談不談,如果吉莉亞所言屬實,那麽殺害前任守門人的就是那些能夠出到門外的人。不是外來者、教職員、就是戒指生——克雷托開始思考這和昨晚從少年口中聽到的情報有何出入,吉莉亞則是以無法捉摸的眼神直直盯著這樣的他。


    青年守門人接著又說出一個他不得不問的問題:


    「先別提這個了。我還想問——昨天在校內有沒有關於學生死亡的傳言?」


    「什麽?」


    「例如說行蹤成謎之類的,不會引起騷動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少女聞言的當下可說徹底啞口無言,但她馬上就狐疑地眯起眼來。


    「我沒聽過這種傳聞……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什麽。」


    克雷托本來打算對吉莉亞全盤托出,好與她商量看看。然而又考慮到自己尚未獲得她的信任,就算現在將一切說出來,也隻會被當成瘋雷瘋語一笑置之吧。再加上對方可是個連殺同伴都不手軟的家夥,要是克雷托輕舉妄動,很有可能會將她卷入危險。


    吉莉亞皺起她一雙彎彎月眉,用一種看到怪人的視線瞪向克雷托。


    「我不知道你為何說出這種胡言亂語,本校處罰學生的手段向來都是關禁閉,例如妄想逃離校內的學生會被帶到別的地方關禁閉超過半年,所以學生從校內消失的原因大多是如此。本來這所學校的學生人數就相當可觀,我當然不可能掌握每一名學生的動向。」


    「這樣啊,難怪。」


    如果這麽說,代表隻需想辦法處理掉屍體就不會引起騷動。看到克雷托一臉認真地點著頭,吉莉亞的視線有如寒冰。


    「你要接受這種說法沒有間題,隻是我要說不隻學校有學校的規範,學生之間自己也設置了一些規則。不守規則的人不僅會遭到處罰,更會遭到其他學生的唾棄。要是行為舉止被認定為太過惡劣,被關禁閉關到老死也不無可能。若非蠢到不能再蠢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做出殺害守門人或學生這種愚蠢行為。」


    「那我昨天被一堆魔法洗禮又是?」


    「可惜的是,這所學校愚蠢的人居多。」


    「也太糟糕了吧!」


    總覺得說了這麽多,最後仍然繞回原點。而這時麵對放聲大喊的克雷托,少女理所當然地遞出了日誌。看到上頭已簽好第二天早晨的簽名,他心中不禁湧上微微的感動。


    「喔喔……這種感覺真不賴,有種自己在工作的實感!」


    「比起這個,我在意的是你第一天寫下的『沒有鱷魚』這句留言。」


    「就沒有啊。」


    「第一天就下結論太早了。」


    少女說到這裏忽地抬起頭來,往克雷托身後管理室的方向望去。青年跟著她轉頭一望,看到一群朝這裏緩緩移動而來的東西而啞口無言。


    「咦,那個該不會是……」


    「看來貨物這麽快就到了呢。那麽,因為我還有


    其它事要忙,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看著由四隻魔法熊拉著的四台貨車上,推積了總數超過五十箱的木箱——克雷托這下不管願不願意,都得體會「工作的實感」了。


    看來門關上三個月造成的影響不可小覷。


    體積大到無法從公共出入口搬入的箱子為數五十七箱。克雷托在將這些箱子千辛萬苦搬下貨車,堆疊在門外坑洞前之後,因沉重的疲勞蹲下身子。


    「累、累死人啦……」


    難得塞涅才幫他換好乾淨沒有血跡的繃帶,現在全因汗水徹底濕透。其實克雷托熱到很想脫襯衫,卻考慮到上半身若真的隻纏著繃帶,給他人的觀感可就不是可疑份子那麽簡單了。剛才克雷托試著脫掉過襯衫,換來的卻是一些人從宿舍窗戶指著他笑。


    「話說回來,沒把坑洞填滿導致貨車過不來才是問題所在嗎。」


    在克雷托的盤算之中,原本已經埋好足夠貨車通行的寬度。沒想到那些遭魔法控製的熊,最後卻將剛剛好的寬度判定為「無法通行」而停下動作,克雷托隻能自己將箱子一箱箱搬下。現在既然熊已經拉著貨車離去,代表接下來他又隻能靠自己一箱箱地搬。加上吉莉亞事前對他說「請記得確認內容物,並將物品名與數量列成清單。」


    「這是要做到何年何月……」


    肩頭一垂的克雷托這時發現有說話聲靠近,連忙站了起來。原來是兩名穿著製服,看起來正要去上課的女學生。她們走過門前看到克雷托時,臉上露出笑容。


    ——然後理所當然地拔出短劍,施展魔法光球攻擊他。


    「我就知道!」


    克雷托大喊一聲開始逃跑,身後追著他的除了兩顆光球還有少女們的笑聲。


    「守門人早啊~」


    「加油喔~」


    「要我加油就別用魔法攻擊我好不好!」


    今早用魔法來對克雷托打招呼的,包含這兩名女學生在內已是第三組人馬。想辦法引導光球互撞消滅的他回頭看著變回空無一人的門前,有氣無力地走回箱子堆旁。


    「好啦……是該開始確認裏頭的東西了。」


    監獄學校內有一些被列為「違禁品」的東西,其中大多數都是在外界也遭到管製的毒品或武器,而檢查要搬入校內的貨物中是否混有這些物品就是守門人的職責。克雷托用了擺在小屋中的工具打開箱蓋,開始從第一箱檢查。沒想到才一打開箱子,映入眼簾的竟是數都數不清的章魚乾,讓他忍不住想闔上蓋子。


    「這樣根本沒完沒了啊。」


    說是這麽說,但總不可能不動手處理,於是他打起精神繼續工作。過程大概就是重覆列出清單,再找沒有學生經過的空檔將箱子搬入宿舍玄關處。這份工作豈止看不到完成的盡頭,地上許多還未填平的洞更增添了搬運時的刺激感。


    五顏六色的布料、用於加工的礦石、若隨便搖晃便可能會爆炸的果實、具有藥效的花蜜、還有一些學生們使用的日常用品及書籍等等,克雷托一箱又一箱確認。


    雖然校內能自給自足,不過這些貨物中不乏許多食品。祖先起源有一半相同的五種族在味覺上的接受度相差不遠,但是種族之間仍有各自的愛好。克雷托此時打開一箱新箱子,裏頭的麻袋滿到溢出來。趕緊伸手接住的他,發現一種熟悉的東西裝在小小的麻袋中,不禁停下手上的工作。


    「喔,這不是諾伊樹枝嗎?」


    這樣看起來活像將數跟乾稻草以線捆在一起的東西,是由一種生長在羽人族原生聚落中的樹枝乾燥而成。雖由於味道獨特而遭其他種族排斥,但羽人族卻相中其微微的甘甜滋味用以泡茶。克雷托想起當時說身在戰場沒時間泡茶,直接拿起這種樹枝在嘴裏啃的泰勒希雅,不禁微微苫笑。


    「那時候要弄到這玩意可真是累死人了……」


    少女泰勒希雅選擇離開原生部落來到迪爾堤,於內於外部受到不少的批判,畢竟當時光是與各種族的人處在一起,就足以被當成異端份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昨晚夢境影響,青年對於自己逐漸想起往事不禁感慨萬千。


    然而,光沉浸在感慨中是無法做完工作的。克雷托把從箱內溢出的麻袋放入口袋中再將箱子重新蓋好,雙手抱起搬到玄關。


    爬上玄關前的石階後,他將手中的箱子放在鐵柵欄窗內側堆放的箱子前方。當他準備彎起身子時——忽然發現了一股氣息。


    稍微拾起頭來看到的是,有點曬黑的少女腳部。


    由下往上看依序是白色過膝襪、製服裙子及沒穿著學校外衣的雪白襯衫。係著一條鬆垮垮藍色領帶的少女睜著她一雙棕色大眼睛俯視克雷托。充滿朝氣又可愛的容貌想必相當引人注目,和眼睛同色的頭發也整齊地編起,頭頂上則長著兩片小巧可愛的棕色三角形耳朵。


    「啊,獸人族……」


    「是守門人!」


    清爽直率的第一句話。


    第一次見到的這名少女話才剛說完,便往堆積的箱子上一跳。以流暢的動作揮出她覆著獸毛的右手掌——尖銳的爪子頓時掠過往一旁跳開的克雷托鼻頭。


    「喂……!」


    麵對緊接而來的肘擊,克雷托趕緊用手往上一撥,同時利用這個動作的反作用力跳下後方的石階。等到拉開距離後,他啞口無言地盯著站在箱子上的少女瞧。


    「怎麽搞的,難道你是昨天那一夥的嗎?」


    「昨天?昨天喵被謝烏魯老師抓去課外輔導了呀?」


    「喵?」


    「我的名字。」


    少女如同小孩般舉起雙手,袖口沒有扣起的袖子往下掉露出的手腕,並不如手掌一般長滿獸毛。自稱為喵的這名少女搖了搖手——二話不說用雙腳踢了箱子。而當克雷托聽到聲音時,棕色拳頭竟早已出現在眼前。


    「嗚喔……!!」


    這速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趕緊移動上半身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開。


    同時克雷托幾乎是出於反射動作,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往後一拋。


    「哇啊!」


    「喇,糟糕。」


    聽到慘叫聲在空中拖長而趕緊轉頭的克雷托,看到的卻是喵雙臂抱膝在空中翻了數圈,輕鬆寫意地降落至地麵。真不愧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擁有完全不需操心的傑出體能。而從動作與身上獸毛的顏色判斷,可以知道她似乎不是昨晚的襲擊者。


    相較於不知做何反應的克雷托,少女則以天真無邪的模樣拍手叫妤。


    「守門人你好棒喔!新守門人萬歲!」


    「喔、喔……」


    「是不是有章魚乾進來宿舍了?喵好喜歡那個!」


    「是有章魚啦……你是學生對吧?怎麽不去上課?」


    看了看時鍾,現在應該正值上課時間。克雷托本想趁著學生沒過來的期間趕緊多搬幾個箱子,如今卻因這名突然殺出的程咬金而感到有些困擾。


    少女一對獸耳往前拍了拍,似乎是在代替點頭。


    「我有去上課啊。」


    「等等,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大家在我睡著的時候,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呀。」


    「要換教室上課卻沒人叫你起床嗎……」


    ——這似乎……怎麽說好呢……有點悲傷。


    加上對克雷托而言不隻感到悲傷,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妨礙,所以他覺得少女的同學當時應該好好叫她起床。


    然而當事人卻一點都不在意,一眨眼就回到克雷托麵前。他還以為又要遭受攻擊而趕緊擺出防禦架勢,不過喵似乎由於自己的兩次攻擊都被躲過,沒有要繼續發動攻勢的感覺。


    她為了解決和克雷托之間的身高差


    而不停蹦蹦跳,同時也開口問道:


    「守門人你昨天才來的吧?我聽妮雅說了。」


    「啊,你是妮雅的朋友?」


    「嗯。我們同一年級,在宿舍裏也是住同一間房的室友喔。」


    「哦,」


    昨天遇見的那名少女魔法師令人難以捉摸,因此似乎稱得上是物以類聚吧。這時顯得一副「我無聊死了啦,」不停跳來跳去的喵,發現了門外側還有多如小山的箱子,不禁興奮地雙眼發亮。


    「守門人守門人!還有好多箱子耶!」


    「是還有啊,而且托你的福,似乎搬不完了。」


    「那裏麵都是章魚嗎?」


    「絕對不是。你還不快點回去上課,乖乖找遍每一間教室。」


    「可是喵覺得啊,既然去上課還是得接受課外輔導,那不去也沒關係吧?」


    「因為你都在睡覺吧!醒著好好聽課啊!」


    「聽了我也聽不懂嘛!要記的東西太多了啦!」


    看到喵鼓起臉來抱怨,克雷托不是不能體會她這種心情,但說出來隻會繒添自己的麻煩。正當他打算出言相勸時——匆地朝宿舍玄關處望去。


    那裏放置著他搬進去堆疊起來的箱子山,但如今卻在喵的一踢之下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垮掉。


    和克雷托一樣轉過來看的喵不解地問:


    「守門人,難道裏麵有放什麽易碎物品嗎?」


    「沒有是沒有,隻是——」


    「隻是?」


    「放了一種受到震動就會爆炸的果實。」


    話才剛說完,小山垮了下來。


    宿舍玄關發出的爆炸聲,響徹了已放晴的天空。


    「至今有許多守門人在第二天逃跑,但在第二天就得寫善後報告的守門人,你絕對是第一個。」


    在早上開門後四小時,聽聞爆炸聲趕來的吉莉亞如今將纖細的雙臂插在胸前,以冰雪般的視線俯視著克雷托。


    由於不是休息時間,因此周圍沒有其他學生的身影,但是喵卻沒能逃過一劫。他們兩人被迫跪坐在石階下的空地,麵有難色地聽著戒指生有如暴風雪的說教。


    吉莉亞轉頭看向燒得一片焦黑的玄關。


    「校內的建築物的確設計成能吸收我們學生的力量……但是其餘的外力幹涉都是有效的,不然就無法進行改建等工程了。現在就算用你們的眼睛,也能清楚看出結果是如何了吧?」


    「是的……」


    原本裝設在石階梯上方的其中一扇鐵柵門被轟飛到地麵,另一扇則被壓得扭曲變形懸掛在牆上,隨時有可能掉落。玄關的石拱屋頂部份雖隻遭到熏黑,但位於內側的信箱及掃地用具、加上其它搬進來的木箱無一幸免。左右側的牆倒塌而變成直通裏側的倉庫,石階梯也碎了一半以上,簡直如同戰爭肆虐後的廢墟。


    吉莉亞一邊寫手上拿著的損害物清單一邊歎氣。


    「通往各宿舍的門都壞了一半左右嗎。總而言之,這些損壞的物品都由克雷托來賠償……」


    「還真的是我喔!?」


    「不然還有誰?你這半年的薪水大概扣到隻會剩下勉勉強強能度日的金額,請努力存活下來吧。」


    「勉勉強強……到底是生還是死啊?」


    「你也可以去投保意外險,再將受益人填上學校的名義。」


    「你這擺明是要我去死沒錯吧?」


    「我沒那麽說,是不是你幻聽了?」


    擁有一身好個性的戒指生毫不留情地說完後,將視線移向另外一人。


    「然後,四年級生喵·潔妮絲必須在明天交出十五張稿紙的反省文。」


    「咦~又要寫喔?那麽多張是要我寫什麽?」


    「請你隨便寫一些反省的心得交上來即可。千萬不要像之前那樣寫到一半變成你的夢境日記,不隻會讓事情惡化,老師們也會很頭痛。」


    吉莉亞的口氣聽起來之所以有些無奈,大概是由於這名獸人族少女已是時時要寫反省文的慣犯了吧。她無視發出不滿抱怨聲的喵,用筆的尾端壓著自己的太陽穴。


    「現在最麻煩的問題在於鐵柵門損壞,一到晚上可就傷腦筋了。」


    「為什麽傷腦筋?」


    這麽一說起來,克雷托想起自己還沒看過此處的鐵柵門關上,本以為隻是用來裝飾,但實情看來並非如此。聽到這個問題,吉莉亞用筆指向玄關。


    「鐵柵門會於晚間八點上鎖,學生們屆時將無法外出,直到早上都不會開放……現在柵門壞了,學生們可說是通行無阻。」


    「咦?有這種事?」


    ——昨天晚上,他遇到那群學生的時間是幾點?


    依稀記得應該超過了八點,卻沒有確實的自信。如果當時真的過了晚上八點,他們又是怎麽來到外頭的?由於還有前任守門人的頭顱於外側被發現一案,克雷托因此懷著疑惑的心情陷入沉思。


    吉莉亞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禁雙眼微微一眯,卻馬上繼續說了下去:


    「總而言之,到鐵柵門修好之前,晚間需要有人看守。不知道有沒有那種,被鱷魚吃了也無關緊要的人能接下這個任務呢。」


    「別看著我說好不好!什麽叫做『被鱷魚吃了也無關緊要』啊!」


    「你自己不是沒親眼見證,就說出鱷魚根本不存在這種自大的言論嗎!你沒有理由拒絕吧!」


    利較於眼前講得義憤填膺的少女,喵卻是出聲抱怨「我腳麻了啦!」。這名讓玄關爆炸的真正犯人似乎沒打算參加話題,而是聞著隨爆炸一起消失的章魚乾留下的香味,一臉惋惜地在地上打起滾來。


    當克雷托正打算一扯喵下垂的獸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時,沒想到她已主動彈起身來。


    「啊,是妮雅!」


    「嗯?」


    到處都看不到那名魔法師少女的身影。


    然而,獸人族敏銳的嗅覺似乎捕捉到少女正接近這裏。不一會,確實如同高興地蹦蹦跳的喵所言,一名紫發少女從燒得焦黑的玄關中現身。明明仍是上課時間卻出現在此的妮雅在看到喵之前,發現了一旁戒指生也在,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不過到頭來,擔心朋友的心情似乎略勝一籌。她一邊懷著不安的表情左顧右盼,一邊緩緩從快垮掉的石階上走下,戰戰兢兢地站到吉莉亞與喵之間。


    「那、那個……」


    「你又從課堂上偷跑出來了嗎?四年級的妮雅·狄勒。」


    「這個……我、我沒有。今天是因為、因為鼻血……鼻血它不太舒服……」


    「要是你這種理由就能偷跑出來,我還真不得不同情教師啊。」


    這種藉口比起故意把自己弄到流鼻血還要誇張。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是這副德性嗎?還是其實仍然有比較正常一點的學生?克雷托打從心底希望後者才是實情。


    ——就在這個時候,象徵下課休息時間到來的鍾聲響起。


    聽到這股清脆的鍾聲,吉莉亞一臉煩躁地撥了撥肩上的頭發,有如花瓣的小巧嘴唇跟著她的情緒大幅扭曲。


    「學生們差不多要來了。就算校內發生爆炸事故早就不足為奇,玄關變成這副模樣隻會讓他們更加興奮。克雷托,請你去係上『禁止進入』的繩子。」


    「收到。隻要把被炸飛的區域圍起來就好嗎?」


    「請至少留下一條能讓人通過的路。繩子就放在你所破壞的牆壁再往深處走的地方。」


    「又不是我要去破壞它……」


    克雷托說著說著,從玄關被炸開的牆壁進入倉庫,拖出了一條格外沉重的繩子。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麽,裏麵甚至可能含有鐧線的這條繩子,在藉由


    喵和妮雅的幫助之下開始移動。


    然而不停轉圈的喵,不一會便舉起她覆滿棕色獸毛的雙手。


    「守門人,我被纏住了啦!」


    「你別玩了,給我去旁邊待著!」


    「我、我來幫你解開……啊啊!好重!拿不起來!」


    「克雷托,再不快點的話學生就要來了。」


    三名少女的行動完全不同。喵隻是在幫倒忙,妮雅也依然手忙腳亂,更別說原本就顧著列損害清單的吉莉亞。應該選擇自己一個人來弄還比較快吧。克雷托用無奈的視線靜靜看著被纏在一塊的喵與妮雅。


    最後克雷托好不容易拖著堅硬的粗繩圍住幾近崩塌的石階梯,看向被封上一半的玄關歎了口氣。


    「好,這樣就——」


    冷不防地,脖子感覺像是被某種冰冷的東西刺中。


    「……!!」


    將彷佛深入骨髓的感覺誤認為「痛覺」也隻是一瞬間的事。迅速轉過頭去的克雷托,途中就已明白這隻是有人正盯著他看的視線。


    既非惡意也非殺意。


    但卻是比那些都還要強烈的氣息銳利地朝克雷托襲來。青年守門人循著無形的壓力環顧有如要塞般的宿舍外壁,在其中一扇窗中發現了人影。


    ——是一名龍人族的青年。


    紅褐色的肌膚配上一頭褐色短發,年紀大約十八歲上下,在學生中較為年長的一群,外觀已徹底脫離了「少年」這個領域。身上一襲整齊的白襯衫應為製服,隻是沒有係著領帶。一副結實健壯的身體,讓人從遠處都能清楚感受到強者的風範。


    和這兩天來遇見的其他學生都不同。龍人族青年這種足以使觀者震懾、畏懼的氣勢,讓克雷托不禁讚歎:


    「那是哪位啊?看起來來頭可不小啊……」


    光對上眼就能使人抱持強烈警戒心的視線,要是直接與其麵對麵,恐怕大部份的人都會選擇不戰而逃吧。一旁的吉莉亞察覺到克雷托的舉動,跟著將視線移往同一方向。


    「那是……狄薩羅司·席安呢。」


    「龍人族啊。」


    長有硬皮的龍人族由於身體那奇異的顏色,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事實上,原本人數就相當稀少的這個種族,在監獄學校內也算得上稀有的存在。畢竟當時迪爾堤規定必須入學的學生,對象定為「各種族年滿十二歲的小孩中,實力位居前百分之十的強者」。因此和總數較多的純人類及獸人族相比,龍人族不管在哪一年級的人數都不超過五人。


    克雷托看著站在三樓窗邊的這名男學生,小聲低語道:


    「這種時間還留在宿舍內,難不成他也是一名家裏蹲嗎?」


    「並不是。你是不是想要透過如此評斷,好把他歸類為自己的同類?」


    「我才沒……」


    「狄薩羅司·席安已經修完所有必修學分,所以他不需去上任何一堂課。」


    看到如此解釋的模範生手上戴著模仿鳥的外型製成的戒指,克雷托想起這個據說隻有三人能獲得的戒指代表的含意,徑自點點頭下出結論。


    「原來如此,那家夥也是戒指生啊。」


    「不是,隻是他屬於畢業的可能性相當低的學生罷了——由於太過強悍。」


    「……這樣啊。」


    監獄學校正如其名,是用來禁錮強者的牢獄。


    不管在此處取得再優異的成績,隻要當局不認定該學生對迪爾堤無害,當事人便無法離開學校。對象若為實力極為強悍的學生,審查的標準當然隨之嚴格。雖然受到現代社會少子化的影響,入學和畢業學生的數量快要接近同等。不過換句話說,這種現象或許使得如狄薩羅司·席安這樣的學生,無論等到何年何月都不會被列入畢業生名單之中。


    吉莉亞將完成的損害清單夾在腋下,接著補充說明:


    「他的成績唔可挑剔,隻是個性上有些問題……即使那以一般學生的標準來看並不成問題。」


    「例如他喜歡胡作非為?」


    「不,若真要說起來,他是一各嚴守紀律的認真學生。問題在於龍人族本身自尊心強的個性,導致他對迪爾堤頗有微詞。」


    「這也是沒辦法的呀……」


    畢竟在大戰爆發之際,最不服迪爾堤的種族就是龍人族。相較於其他四個種族因各自的野心和盤算,分裂為三個國家彼此對抗,龍人族自始至終都以「種族」的立場與其餘三國抗衡。在當時對外宣稱「我等繼承龍之血脈的後人,怎可位居他種族之下」的主張而遭到排擠的龍人族中,隻有族長的女兒,也就是公主屬於例外——盡管她已於大戰劃下句點的同時命喪九泉。


    正當克雷托遙想當年的回憶時,吉莉亞一臉不解地問:


    「怎麽了嗎?你看起來似乎正在逃避現實呢。」


    「我隻是回想起蠻多往事,並沒有逃避現實。雖然我很想這麽做。」


    克雷托懷著複雜的心情再度朝狄薩羅司·席安所在的窗邊望去,然而該處已空無一人。戒指生少女對此說出殘酷的推論:


    「他大概是盯上你這名讓玄關爆炸的守門人了吧?」


    「我都說了,又不是我想要讓它爆炸的……」


    「怎麽說都差不多。另外,如果你的薪水再繼續被扣下去,將換成你必須支付薪水給學校,請務必記在心裏。」


    「這是怎樣?」


    「還有,本該成為『手環生』的狄薩羅司·席安由於成績優異,加上他幾乎不離開房間,因此最後將其從名單中免除。既然沒有手環壓抑住他一半的實力,你大可把他想成這所學校中最強的學生。請不要沒事去找他惹麻煩,不然怪談增加的話,我會很開心。」


    「你到底是在奉勸我不要找他,還是期待我去找他?」


    正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當下,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從校舍深處走了出來。他們看到一片焦黑的玄關及牆上的大洞,一個個高聲歡呼。


    「好帥喔,這是怎樣!」


    「門壞了耶,這樣不就可以自由進出女生宿舍了嗎?」


    最先通過幾近半壞的玄關現身的是一組獸人族少年。他們一發現位於遠方石階梯下方的克雷托,雙眼頓時閃閃發亮。


    「喔喔喔!是守門人!守門人在那裏!」


    「哇塞!真的耶!我第一次這麽近看守門人啦!」


    「我是稀有動物還是什麽東西嗎?」


    兩名少年也不管一臉正經反問的克雷托,興高采烈地撲了過來。克雷托隻好大大向後一躍,躲過少年們那速度比喵慢,力道卻不容小覷的拳頭。不過這卻造成了地麵發出「喀啦」巨響,凹出一個大洞。


    「哇勒……你們這些家夥,別把室內也弄出大洞好不好!」


    「守門人生氣了!哇哈哈哈!」


    「好好聽人說話啦!」


    沒想到,這聲想要製止學生的怒吼聲卻反倒吸引來更多學生。除了其中一小部份沒興趣的,其他新來的學生一出現在玄關,便被眼前四處逃竄的克雷托吸引住了。直到爆炸聲響起,甚至將幾名旁邊的學生卷入時,吉莉亞才總算抬起頭來。她停下幫忙喵和妮雅解開繩索的手,開始對著學生群抱怨:


    「請你們適可而止!我還得要他協助搬運貨物,要是被你們打到站不起來,我會很困擾!」


    「咦~幹麻這樣~」


    「要是有人沒有停手的意願,我會跟謝烏魯老師商量,請他把這些學生帶到心靈諮詢室好好談談。」


    「…………」


    學生們一聽到心靈諮詢室,你看我我看你,隻好不情不願地收手。在不舍地對克雷托施展數次微弱的魔法攻擊之後,他們走


    出室外後各自散開,融入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加入戰局的學生群中。


    逃竄到最後,回到原本崗位界線上的克雷托總算鬆了口氣。


    「呼、呼,得救了。接下來……」


    ——即使還不是能徹底安心的情況,至少他已經逃出學生們彷佛在狩獵稀有動物的魔掌。


    接著就該由他去找出壞心眼的獵人們。


    「昨天那群家夥……幾名獸人族加上……羽人族?」


    克雷托指的是在那群在他腹部轟開一個大洞的襲擊者。今天他們肯定會派幾人前來看看樣子。克雷托回過神來,開始留意外頭越來越多的學生。


    此時,外頭的天空中竟有一群疑似以魔法製造出的半透明魚群肆意邀遊。在日光照射下每隔數秒就變換色彩的魚群沿著宿舍外牆爬升,消失在屋頂的另一頭。一些回到宿舍房間內的學生,紛紛從鑲著鐵杆的窗戶中眺望著這副景象。


    一眼朝宿舍的眾多窗口望去,其中幾扇窗口雖能看到有人在裏頭,但其中並不包含狄薩羅司·席安的身影。從界線上退後一步的克雷托,隻好開始一一觀察那些從宿舍中走出的學生。


    學生們一察覺到克雷托的視線,每個人臉上呈現各種不同的表情。不過,不知是不是看到走在自己前麵的入對守門人不感興趣,許多學生到頭來隻有偷偷瞄了門外幾眼,便走去與其他學生匯合。


    克雷托從遠處持續仔細觀察。


    「嗯~沒有長著黑獸毛的家夥啊。」


    即使解開完全獸化模式,頭頂耳朵的顏色並不會跟著改變。然而盡管克雷托再怎麽留意,仍沒找到相似的學生。看來對方深知眼下學生人多,變得更為小心謹慎。


    「啊!等等!站住!」


    吉莉亞在群眾廣場的學生群穿梭,追趕在逃跑的喵後方。另一方麵,和朋友一同從糾纏的繩子中獲得解放的妮雅,搖搖晃晃地來到克雷托麵前。


    「守、守門人先生,你辛苦了……」


    「謝啦,雖然你看起來比較辛苦。」


    「我、我什麽都沒做,隻有和喵一起被纏住……是說守門人先生,我看你從剛才開始一直東張西望,是不是在找人呢?」


    「這個嘛……」


    雖然妮雅看起來捉摸不定又令人擔心,沒想到她都有在留意周遭事物。由於克雷托總不可能回答自己正在找「(預定要)連續殺害守門人的犯人」,隻好說出別的理由:


    「沒什麽,我隻是看到各種族混在一塊覺得有趣罷了。其中也有羽人族對吧?」


    「當、當然有啊。不過他們都把羽翼收起來了,隻能透過臉和氣息來判斷。」


    羽人族最顯著的外觀象徵,便是兩片薄羽翼加上細致美麗的容貌。


    然而,薄羽翼既是他們的象徵,同時也是相當敏感的弱點。因此絕大多數的羽人族,平時並不會將自身的羽翼裸露在外。以前像是泰勒希雅那樣以「使用魔法會感覺鈍鈍的」為由而將羽翼裸露在背部鏤空的輕鎧甲之外,可算是例外中的例外吧。


    克雷托聞言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


    「可是羽人族不是一個女性數量居多的種族嗎?這所學校中根本沒有男性羽人吧?」


    「啊,有、有喔,雖然人數不及女生……譬如那個人就是喔。」


    妮雅說完手一指,指向一名剛好從玄關走出來的少年。纖瘦的體型、稍長的前發,搭配上種族特有的端整容貌,整體散發出一種陰沉危險的氣息。


    少年一看到克雷托,身子頓時縮了一下,但又馬上回過神來,低頭快步走人人群中。


    「喔,中獎了嗎……?」


    克雷托猜測昨晚施展魔法攻擊他的少年大概和羽人族脫不了關係,看來的確是猜個正著。看在對方眼裏,昨日受到那般傷害的克雷托,今日竟能和一般入一樣活動,已經超越了魔法治愈的極限。而其實實際上,若受傷的人不是克雷托,替他治療的也不是塞涅,這世上恐怕誰都無法辦到吧。


    當克雷托正要去追少年時,發現吉莉亞一人朝這裏跑了過來。戒指生少女一眨眼便來到他與妮雅麵前,一臉無奈地歎氣道:


    「被她逃掉了,果然憑我無法和獸人族的運動神經相抗衡。」


    「喵、喵給你添麻煩了……」


    「沒辦法,畢竟平常要把她抓去課外輔導就是一件苦差事了。我把這些交給你,請你回房間後轉交給她。」


    吉莉亞將用來讓喵寫反省文的一疊紙張交給妮雅。而就在她慌慌張張接下的同時,一旁的克雷托也看丟了那名羽人族的少年。


    「唉呀……這可不太妙呀。」


    「什麽不太妙?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很不妙不是嗎?」


    「我跟你也才認識不到兩天,怎麽把我說成這樣呢?雖然大致上是那樣沒錯啦。」


    畢竟他不止沒把第一天的坑洞填完,連第二天的貨物都還沒搬完。當克雷托看向管理室,想確認到底還剩多少箱的時候——視野中的一角忽然出現了其他人影。於是他出聲叫住正準備離去的吉莉亞。


    「那邊是不是有人要送新的貨物進來?」


    「咦,我沒聽說這種事啊?」


    吉莉亞走過界線往外頭望去,妮雅則是奮力掂起腳尖想看箱子堆後方的情況。沒多久,三人視線交錯的前方,也就是第二外牆的方向確實出現了數道人影朝這裏走來。乍看之下,整齊列隊成兩列的人影並沒有拉著貨車。而當他們越走越近,看清楚樣子的吉莉亞臉色鐵青地搗起嘴。


    「那些人是……迪爾堤親衛隊……」


    「咦?為什麽那種人會出現在這裏?難道是學校內發生了什麽事嗎?」


    「誰知道呢……」


    吉莉亞顯得一臉茫然,但遠方的那一行人仍朝著她們這裏接近。當克雷托看到身著赤黑相間軍服的親衛兵後方隱約露出部份淡紅色的衣角,不禁皺起眉來。


    「好像有誰大駕光臨了呢,貴族嗎?」


    「貴族!?難、難道是遭到流放了嗎!」


    「這裏好歹也算是迪爾堤都城中,不是什麽邊疆之地呀。」


    「在社會上的評論其實差不了多少。」


    表情嚴肅的吉莉亞轉頭看了正值下課休息時間而熱鬧非凡的宿舍前廣場,輕輕碰了克雷托的手臂說:


    「請你做好隨時能把門關上的準備,要是一個不小心讓監獄學校變成真正的監獄可就頭痛了。」


    「瞭解。」


    就算監獄學校能對一名新來的守門人說「誰叫你選擇來這種危險的地方」,也不可能對貴族說出同樣的話。在大戰之役,迪爾堤這個國家的製度雖成為由王家與議會形成的二權分立,但構成王家的階級製度本身,直到現在仍不時可見其殘影。


    相較於克雷托若無其事地走到宿舍大門左側的出入口,跟在他身後的吉莉亞看到麵無表情的親衛隊士兵步步逼近,表情難掩緊張。


    克雷托發現吉莉亞這副模樣,於是站出來到前方護著她。而位在門另一側的學生們也開始紛紛發現了來訪者,交頭接耳的聲音頓時取代了原先熱絡的歡騰聲。


    就在短暫沉默即將替現場染上詭譎氣氛的前一刻,一股活潑少女的聲音自親衛隊士兵群中傳出。


    「你就是克雷托先生?」


    盡管隻有短短一句話,這清澈剔透的聲音仍足以讓聽者感受出話者高貴的氣質。


    隻見親衛隊士兵們左右排開,一名身著淡紅色禮服的少女從最後方現身。


    有著一頭與身上禮服同顏色頭發的少女,看起來約與吉莉亞同年紀或甚至比她小。略帶紅色的棕色雙眸、高挺鼻子配上水嫩嘴唇,整體散發高貴氣息的容貌與現場的氣氛相輔相


    成,讓觀者心中充滿眼前一切不太真實的感覺。


    嘴角浮現嬌媚微笑的少女來到克雷托麵前,再度說了一次同樣的話:


    「你就是克雷托先生?是呢?不是呢?」


    「啊,沒錯,我就是。」


    有點愣住的克雷托不小心以窘迫的語氣回應,但是少女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愉快,隻輕輕笑了幾聲,並對他伸出戴著手套的小手。


    「初次見麵,我是迪爾堤第一公主,瑪莉尤·愛爾·迪爾堤。聽聞你順利任職,今日前來看看樣子。」


    「啊……」


    當少女一表明身份,一旁頓時傳來吉莉亞用力吞了口水的聲音。克雷托理解了情況的同時當場跪下,用生硬的動作捧起公主的手,再以額頭輕輕碰觸了手指甲。


    看到克雷托做出臣子宣示效忠迪爾堤王族時的舉動,瑪莉尤微微一笑並點了點頭。這一連串舉動似乎都被門內側的學生們看在眼裏,周遭一片靜寂。


    克雷托放開手之後,公主示意要他站起來。


    「看來突然來訪似乎驚動各位了呢。然而,說出要協助你回歸社會的就是我,因此我一直想過來親眼看看現況。」


    「這真是……我的榮幸。」


    「協助他回歸社會?」


    這個疑問來自於學生群乏中。瑪莉尤對於這句冷不防打斷她話題的問題並沒有生氣,而是保持笑容朝門前走去。親衛隊們迅速跟了上去,其中更可以看到兩名士兵為了保護公主,展開了防禦魔法的結界。


    公主最後走到學生群的前方站定,伸出手掌指向克雷托。


    「是的,他就是國家就職協助計劃的第一號對象。近年來都城內由於種族間對立等問題,導致越來越多人選擇閉門不出,這位先生過去正屬於其中之一。但是,盡管沒有工作經曆,隻要有工作意願,這個社會隨時都歡迎各位加入……我想樹立起一個模範,才替他安排了這份守門人的工作。」


    「這不是什麽就職協助,隻是在淘汰不能適應社會的人吧……」


    其中一名學生毫無顧忌地提出批判意見,但瑪莉尤仍然保持著笑容。就算有親衛隊陪伴身旁,竟能以一副悠哉的態度站在惡名鼎鼎的監獄學校門前,或許稱得上是位相當有勇氣的公主。


    克雷托這時總算知道自己為何收到根本沒有去應徵的守門人錄取通知,不禁想逃避這個現實。昨晚的事件是否與這個事實有所關聯?雖然和公主確認或許能知道些什麽,隻是現場眾目睽睽,對方又是王族。就算沒做出什麽失禮的舉動,問了這種問題也會引起大騷動吧?


    瑪莉尤此時環顧起四周,似乎是在確認每一名學生的種族。


    「跨種族會議即將於今年展開。我到時將強力提倡種族之間相互協助與交流的重要性,同時安撫各種族以求迪爾堤的長久和平。請身為迪爾堤一份子的各位能於在學期間好好學習,並於日常生活中與同窗培養情誼,未來成為推動種族間和平的棟梁——我很期待能看到各位於外界活躍的日子到來。」


    公主這番暸亮有力的宣言極為流暢,有如在念事先準備好的講稿般毫無猶豫停頓。而對於她這種充滿自信的態度,學生們投以各種不同的視線,包含真摯的感動、訝異、毫無興趣、抑或露骨的反感。


    就連待在宿舍房間內看著廣場的學生也不例外。從其中一扇窗戶更可以看到不知何時再度現身的狄薩羅司·席安,他幾乎可以說是死死盯著瑪莉尤看。


    當克雷托將視線從遠方的龍人族青年移開,卻意外地停在另一名少女身上。


    混在人群中的妮雅此時視線並沒有看著公主,而是朝其他地方飄移。


    就在克雷多對此感剄訝異的當下,瑪莉尤轉回來望向他,眯起的棕色雙眸中充滿著力量。


    「我很期待。」


    感受到弦外之音的克雷托不發一語低頭鞠躬。


    公主最後和來時一樣毫無預警,帶領親衛隊離開現場。


    在瑪莉尤離去後好一段時間,四周激昂及疑惑交雜的氣氛仍未散去。


    這些學生開始互相討論公主的宣言也隻有短短一瞬間,因為此時上課鍾聲從校舍的另一頭傳來。他們隻能帶著意猶未盡的表情三三兩兩走回室內。而妮雅在低頭說完「我、我要去上課了!」後,也跟著那些學生們一齊跑進校舍。


    已經修完所有學分的吉莉亞目送著他們離去,接著以一種近似傻眼的眼神轉頭看克雷托。


    「你還真令人猜不透呢。難不成你大有來頭?」


    「哪來的頭啊……」


    雖然克雷托的確是因為公主安排的那封信,給了他一股「要不要試著去外麵見識世界?」的推力。這讓他回想起自己並非被遺忘的一群,以及或許微不足道,卻仍然被他人需要的感覺。因此克雷托可說是抱著感謝的心情,決意來到這裏就職。即使這份守門人的工作是遭到安排的事實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如果這些都是王城方麵的考量,克雷托打算全盤接受,畢竟他自己原本就對監獄學校有點興趣。想到這裏,不知該回以什麽表情的他隻能苦笑道:


    「我在很久以前曾於迪爾堤的軍方機構待過,這大概就是他們選上我的理由吧。」


    「軍方機構?原來如此,難怪你這麽熟悉戰鬥。」


    「說是這麽說,其實我也沒待多久,真要算起來隻有一周吧?在那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家裏。」


    「意思是家裏蹲已經成了你的職業對吧。」


    「那不是職業好嘛……」


    克雷托在對社會給他的評價感到失望的同時,也準備動身朝剩餘的木箱堆走去,卻在途中被吉莉亞叫住。


    「克雷托,昨晚你有聽我的忠告,沒出來外麵走動吧?」


    「嗯?對啊。」


    突然的詢問使克雷托內心產生動搖,但他仍出聲編了個謊。本以為吉莉亞又打算對他灌輸鱷魚的存在而保持警戒,沒想到少女說出口的是另外一件事:


    「既然如此……請你從今天晚上開始到宿舍鐵柵門修好為止,在玄關處巡視學生們有沒有跑出廣場,時間到早上開門時就好。」


    「收到……等等,這樣我何時可以睡覺?」


    「你這麽一說……的確也是個問題呢。」


    她的語氣聽起來簡直就像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而且絲毫沒有撤回命令的打算。


    當克雷托一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吉莉亞以有如冰霜般的視線直直盯著他。剛才本以為自己會受到她冷眼相待的克雷托,如今卻看著她這股充滿信心,絲毫沒有愧疚的視線出神。雙眼彷佛像是毫無漣漪的平靜湖麵,剔透的表層乏下蘊藏著幹錘百煉的強悍。


    貼在小巧臉龐上的水藍色頭發在光反射之下閃爍著自金色的光輝——讓克雷托產生了既視感。


    湧上懷念心情的他想都沒想,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女的頭上。


    麵對青年這無脈絡可循的舉動,吉莉亞一雙藍眼睛瞪得老大。不過她似乎頓時理解自己被做了什麽事,板起臉來以低沉的語氣埋怨道:


    「……你在做什麽?在打什麽主意?」


    「喔喔!?」


    麵對因自己下意識做出的舉動吃驚的克雷托,吉莉亞簡直像在搬運擋路的圓木一般硬是將他的手朝上扳開再往旁邊一推,最後冷冷放開了手。


    「請你不要突然做出這種詭異舉動,害我很想出手把你處理掉。」


    「這樣就要處理掉我喔!?對不起啦!」


    「知道就好。我剛才正打算要跟你提加班的事。」


    吉莉亞稍微側過臉來,對青年投以銳利的眼光。


    「所以,你願意接下嗎,克雷托?」


    「我先問一下,關於加班


    費……」


    「會全部拿去當成你的賠償金。」


    「我就知道……」


    說是這麽說,總比「沒加班費」這個答案好太多了。克雷托於是對著等待回應的少女點點頭。


    「瞭解,我做吧,何況起因就是我。」


    「你有自知之明真是幫了大忙。那麽,我會祈禱你能順利完成剩下的工作。」


    「拜托別說什麽祈不祈禱好嗎?我總覺得心裏的傷痕痛了起來。」


    聽到克雷托這聲祈求,少女這次真的啞口無言,一語不發地從燒得焦黑的玄關走進宿舍內。柔和的肢體動作,美麗到令人稱羨的直挺脊背無一不表現出她的矜持。在目送說話直來直往的模範生離去後,克雷托獨自陷入沉思。


    「嗯……心中隻有不好的預感呀。」


    畢竟昨晚發生了那種事,今晚的巡視會變得如何呢?


    然而在那之前,還有搬運木箱與填補坑洞的工作必須完成——看著親手堆積的木箱小山,克雷托忍不住想掉眼淚。


    宿舍的玄關呈半圓棋型,連結外廣場與內廣場。


    兩邊的出口各設有一道鐵柵門,這次遭到爆破的是通往外廣場那一側的柵門,而通道左右兩旁的牆壁上則分別設置通往男生及女生宿舍的小門。由於這兩道小門跟著爆炸一齊被炸飛,使得一部份的學生相當興奮。


    ——然而,這次克雷托接下的職責便是代替外廣場的柵門。


    本來宿舍玄關會在晚間八點上鎖,但從門被炸壞的今天開始,特別調整為與宿舍大門一樣於六點關閉。這是校方考慮到與其要從外頭一一把出宿舍的學生喊回來,倒不如在晚餐時間就把門封上。


    因昨日造成的疲勞導致全身疲憊不堪的克雷托,總算趕在關門時間前填平了所有坑洞。他緊接著迅速關上大門,放上門閂纏上鎖鏈,轉身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玄關預計要和中午那時一樣,使用內含鋼線的繩索將整區圍起來。克雷托將繩索拉到石階梯上,接著拉著它穿過牆上的固定器具,將通道入口層層擋住。雖然若是個子較小的少女可以從繩索中間的縫隙鑽過或跨過,男學生可就沒那麽容易了。等到繩索弄好到一個段落後,他將雙手拍了拍。


    「好,接下來隻要在這裏顧到早上就行了吧。」


    「可真是森嚴呢,守門人先生。」


    「嗚喔!?」


    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嚇得克雷托跳起來。當他滿臉訝異回過頭去,看到的是前方站著一名年輕男教師——謝烏魯。他竟牽著多達十隻以上的小狗,似乎正打算要帶它們去散步。


    「小狗……」


    「為了讓那些心地善良的學生隨時都能前來領養,我特地讓它們交配。」


    「總覺得你這做法怪怪的。」


    謝烏魯把狗煉係在附近的固定器具上,朝克雷托的方向走來。他環顧了周圍的慘狀後,一臉凝重地說:


    「唉呀……我雖然聽說宿舍玄關遭到爆破,沒想到竟是守門人你犯下的錯呀……我不是不能,真的不是不能理解你這種突然想把一切都毀壞的衝動,但是你應該好好愛護自己才行!然後很幸運的是,心靈諮詢室碰巧能協助有這種情況的人喔。」


    「我必須先說清楚,我可不是從事了什麽自殺式攻擊,所以用不著去諮詢室……啊,請順便替我簽關門時的確認。」


    克雷托二話不說遞出守門人日誌要到了簽名。看到上頭第一次出現了吉莉亞以外的簽名,讓他不禁感動地盯著日誌瞧。


    「老師你的字真漂亮呢。」


    「我比較希望你能光臨諮詢室……」


    男教師一臉可惜地回應後,匆地像是想到什麽而猛然抬頭。


    「我問一下,守門人先生,你相公主殿下之前就認識了嗎?」


    「不認識,今天是第一次見麵,之前頂多收過一封信而已。」


    就連信的內容也隻寫了希望克雷托能走出戶外,並沒有提及這份守門人的工作。沒想到親自來到這裏後,才知道是一處時時可能會被某些學生殺害,其他學生也認為他死了不痛不癢的地方。如果用意真的隻是淘汰不能適應社會的人,那麽克雷托覺得自己應該找機會好好對社會大眾道歉。


    相較於青年變得一臉憂鬱,謝烏魯則是露出友善的微笑。


    「這可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喔。代表了就算是像你這種原本隻窩在家裏的人,也有機會獲得公主殿下的期待以及援助——想必聽到這句話,其他的學生們會因此振作起來吧。」


    「順帶一提,我從昨天開始就沒碰到什麽好事啊。」


    要是換做普通人的話,恐怕早已喪命了吧。因此公主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應該是「如果一直窩在家中,就會被國家分派到有可能喪命的地方工作」吧?


    話雖如此,既然瑪莉尤都公開表示「國家正在幫助克雷托」的事實,就不太可能暗地裏慫恿學生來殺守門人,因為這麽做隻會讓她的顏麵掃地罷了


    克雷托開始猶豫,該不該將昨晚的事對眼前這位心靈諮詾室的主人提呢?


    「老師,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什麽事守門人先生你需要諮詾嗎包在我身上!」


    「…………」


    「啊,你現在是不是又覺得『果然還是算了』!?請你等等,我會仔細聽!會盡力幫你的忙!」


    「沒有……我隻是想問前任守門人死亡時,校方沒有展開任何搜查犯人的行動嗎?」


    雖然吉莉亞口口聲聲說那隻是場意外,但是教師們又是怎麽想的?對於所謂『另一種出人頭地的途徑』究竟知道些什麽?克雷托決定投出一個直球來試探。


    謝烏魯聞言先是愣了一會,接著將他鍛煉過的結實手臂插在胸前,皺著眉回答:


    「你問校方有沒有搜查犯人……你要知道,前任守門人是在牆的外側死去,死亡時間也是在這裏的鐵柵門已經關上的時間。因此最後似乎是以校外事故結案了喔。」


    「校外……是嗎?」


    克雷托轉頭望向平時八點才會關上的宿舍玄關。


    「這裏的鐵柵門鑰匙在誰手上?」


    「放在職員辦公室裏,學生隻要獲得許可便可以借出。另外就剩下……吉莉亞由於要巡視而持有的備用鑰匙吧。」


    「吉莉亞?」


    這是他頭一次聽到的消息。看到克雷托吃驚的模樣,謝烏魯隻是不以為意地苦笑。


    「她真的替我們做了許多事,就連前任守門人那起意外發生之後,她也迅速地整理出意外報告書等等本來都是我們教師應該做的工作呢。」


    男老師尷尬地聳了聳肩,絲毫沒有懷疑學生的跡象。看來教師們對於『另一種出人頭地的途徑』似乎不太瞭解。究竟是誰會替殺了守門人的學生引薦機會?到頭來,若不先找學生們探聽情報,恐怕無法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克雷托揉了揉自己填洞填到很酸的手臂,然後對期待聽到進一步諮詢的教師問了下一個問題:


    「那麽,假使有學生於校內失蹤,你們又會怎麽處理?」


    「這個嘛~畢竟這裏如此寬廣,也藏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暗房或機關……不過我想我會持續搜尋,直到找出他們吧。」


    「那如果有人為了一己私欲殺害其他學生呢?」


    站在焦黑石階上的兩名青年陷入沉默。


    聽到克雷托有點這個驚悚的問題,謝烏魯不禁露出訝異的神情。


    「如果是那樣——那名凶手肯定一輩子無法離開這裏吧。」


    具有強烈攻擊性的學生,無法從牢籠中獲得釋放。


    這就是所謂的監獄學校——聽完教師這番話中有話的回應,克雷


    多嚐到無法抹滅的沉重感。他最後對自己提出一個令人不舒服的話題向謝烏魯謝罪:


    「很抱歉,我隻是有點在意才會……」


    「守門人!我吃飽了!陪我玩,」


    此時打破這陣凝重氣氛的,是從崩塌的牆壁中探出來的棕色貓耳。夜晚改穿t恤及短褲的便服的喵一現身,看到了謝烏魯的身影又隨即掉頭。可是就在她想要逃跑的時候,卻絆到位於她身後的妮雅而跌倒。


    「哇!」


    「呀!怎、怎麽了?」


    「再不快跑的話就要被!就要被抓去輔導了!要被輔導的化身抓住啦!」


    「你是該接受課後輔導啊……」


    克雷托忍不住說出心中真正的感想,卻一點都沒傳進跌在地上手忙腳亂的少女們耳中。結果就是,當喵用盡辦法一站起身來,就拉著妮雅的手迅速逃回宿舍去了。


    自始至終都愣在原地的謝烏魯聽著和兩人一起傳向遠方的慘叫聲消失後,失落地低下頭來說:


    「難道喵同學想要留級嗎……」


    「請不要灰心,一定要把妯抓去接受輔導。」


    直到謝烏魯牽著小狗們離去為止,昏暗的玄關周遭都被一陣尷尬的沉默支配了。


    熬夜監視讓克雷托的身體有點負荷不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玄關被判定為室內,因此學生們的力量受到額外限製這一點吧。話雖如此,許多想趁機作亂的學生可說是接踵而來。他目前合計擋下了想溜出外麵的學生十二次,應付單純來找他碴的學生十六次,另外還有四十一名想闖入女生宿舍的男學生。


    「饒、饒了我吧……」


    即使是遭到削弱後的攻擊,累積起來還是對手腳及內髒造成不小的傷害。學生們不知是不是對玄關遭到破壞的狀況感到興奮,接二連三來找麻煩。就在克雷托重覆打發走學生,時間已來到深夜,他往身後層層鐧線繩索倚去,在石地板上坐了下來。


    「………………累死我了。」


    過度的疲勞使他感到有些頭暈,沉重的睡意也同時向他襲來。


    還記得很久以前,當克雷托開始躲進地下的房間足不出戶的時期,無論多久沒睡都不會覺得疲勞。但由於醒著也沒事好做,所以他平時依然選擇按時睡覺。不過到了今日,卻變成不睡會累到撐不住。克雷托內心不禁開始思考這種日子還得持續多久,以及乾脆由自己來把柵門修好的念頭。


    ——或許又有人會前來襲擊。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的克雷托已開始頻頻打盹。


    身體好沉,簡直就像被鎖鏈綁住了一般。


    感覺頭從深處逐漸麻痹,彷佛快要沉進昏沉的泥沼中。


    熟悉的夢境有如走馬燈般消逝,那些與好友、夥伴共同曆經的時代往事。


    一個充滿血腥味的時代,看不見終結到來的每一天。


    盡管如此,過去曾是他好友的男子仍說了「我想要創造新時代」這種話。


    猶記得自己在森林中露營的夜晚與泰勒希雅兩人,一同用心聽著他支支吾吾地描述夢想。之後更跟他們一同遇見了龍人族的公主——


    驚醒是一瞬間的事。


    從正麵席卷而來的強烈氣勢讓克雷托整個人彈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剛好回想起以前的事,克雷托瞬間就擺出備戰姿勢。但當他看到從玄關通道的深處直直朝這裏走來的人影是誰後,又馬上放鬆身體。原來從深邃的玄關通路走近的人是左手提著水小照明燈的吉莉亞,令他不禁歎了口氣。身穿無袖白色洋裝搭上厚披肩的少女,右臂中抱著一根以布卷起的棒狀物體。


    來者是這名簡直就像從幻想風格的畫作中活生生蹦出來的美麗少女,使克雷托頓時感到安心。


    「什麽嘛,你別嚇我好不好。」


    當克雷托說完這句話,正要朝吉莉亞那邊走去時,卻聽到她平淡的回應:


    「克雷托,不是我。」


    嚓,一聲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剛才的感覺,是他。」


    通往男生宿舍那道被炸飛的門。


    從裏頭走出來的狄薩羅司·席安看都不看後方的吉莉亞一眼便往通道正中央一站——瞪起克雷托來。


    被評為校內最強等級的龍人族青年。


    他的視線尖銳且沉重,足以讓監獄學校中其餘學生望之卻步。


    明明時值半夜,站在石地板上的狄薩羅司·席安卻仍穿著製服,一身紅褐色硬皮幾乎快與夜色融為一體。


    嚴肅精悍的麵貌,有如重劍鋒般的灰色雙眼。加上如今他無疑將視線對準克雷托,使這名破破爛爛的守門人不得不湧上危機意識。


    龍人族青年用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凝視著全身髒兮兮的克雷托。


    「你就是新來的守門人啊。」


    「……大致上是這樣。我叫克雷托·達拉斯,請多指教。」


    「七年級生,狄薩羅司·席安。」


    七年級,表示他年紀確為十八歲。龍人族雖比其他種族還要長壽,但是到成年之前的成長速度並無不同。盡管如此,眼前的他散發一種老成的氣息,想必是因為他是一名實力遠超越其他人的強者吧。


    難道他和其他學生一樣也想出去外廣場嗎?相隔十幾步仍清楚逼來的壓迫感,讓克雷托選擇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重新站穩步伐。


    然而,龍人族青年似乎不打算多加廢話,直接切入主題:


    「公主選在跨種族會議前夕把你送來此地——王家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咦?」


    跨種族會議,指的是一年一度於迪爾堤都城召開的會議。


    王家和議會屆時將會齊聚一堂,共同商討內政與外交等問題。這個會議可說是戰後迪爾堤的中樞也不為過。


    而去年會議中討論的議題,應該是針對無法使用魔法的三種族租借魔法建築物的相關權利事宜——腦海中閃過這個回憶的克雷托此時搖了搖頭。


    「你似乎對我有什麽誤解,但我隻是一名守門人,今天更是第一次和殿下見麵。你說會議前夕如何如何,我認為隻是湊巧罷了,何況我也不清楚今年的跨種族會議將談論什麽議題呀。」


    每年會議上討論的議題,都是事先經由各與會者提出幾項主題,再從中選擇數項進行討論。若是身居要職之人,或許能於事前得知內容。可是想當然,克雷托什麽都不知道,就連會議即將展開一事都是今日聽瑪莉尤提及才想起來。


    狄薩羅司聽完克雷托的解釋,隻以一種既非嘲弄也非憤怒的沉重聲調回答:


    「要耍嘴皮子誰都會,就算你真的心裏有底,也不可能誠實對我說吧。」


    「……你這話不無道理,」


    「所以我隻是要來奉勸你——千萬別以為王家可以將一切掌握住。」


    「王家掌握一切?掌握什麽的一切?」


    「當然是這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根本是天方夜譚。


    迪爾堤之所以能抱著諸多問題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全都是因為國家權力由王家及議會二權分立的結果。雙方在製度上呈現對等,而在意見發生分歧時,王家也似乎顧慮到各種族的感受,大多選擇對議會讓步。


    王家雖不打算要求五種族徹底服從,但是仍透過魔法體係及這所學校來壓抑各種族的力量。另一方麵,坐擁各種族代表者的議會方也在不停試探彼此的底細,以在這個互相結抗的局勢中尋求種族內的和平。


    基於以上原因,王家想在這種局勢中一手遮天實在不可能。就算真的發生了那種事,也隻有政局瞬間崩盤的下場等著吧。


    聽到這番不明所以的疑問,克雷托徹底愣住了。相較之下狄薩羅司依然保持險峻的態度,位於後方的吉莉亞則被他擋在身後,從克雷托這裏無法看見她。


    若沒仔細注意,就會漏看此時狄薩羅司跨出的這一步。不過克雷托的視野卻清楚捕捉到他明顯習慣戰鬥的步伐,不禁跟著握緊了拳頭。


    「……這怎麽想都不可能吧?你為何如此認為?」


    「想要堵住所有人的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報這種東西無孔不入,要是認為被關在學校中的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真的要講的話,我覺得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呀……」


    要問克雷托這名直到前天都還隻是個家裏蹲的人這麽多事,實在有些強人所難,畢竟其中太多事他沒有印象。昨天和今天他所做的,充其量隻有到處填洞,甚至不時還被擊飛,可謂被問題追著到處跑。


    結果就是克雷托這副與其說是名人類,不如隻能說像塊破布的外觀。他眼見狄薩羅司毫無空隙地朝這裏走來雖然很想溜之大吉,但因身後就是他自己布下的繩索,隻好靜靜在原地等著。要是這種場麵讓塞涅看到,她肯定會笑到在地上打滾吧。而就在這時,吉莉亞冰冷的聲音從狄薩羅司背後傳來:


    「狄薩羅司·席安,若像你這樣的學生對其他人使用暴力,情況會比一般學生來得嚴重。」


    「我明白。」


    青年口中雖如此回答,但卻沒停下往前走的步伐。


    他最後停在克雷托麵前,將視線朝包著黑襯衫的胸口下方一掃——有了動作。


    「——!!」


    要不是早已預料到,恐怕根本來不及反應吧。


    因為就算早已預料到,這次的衝擊仍是相當沉重。


    狄薩羅司這記想打穿身體中心的重拳,克雷托勉勉強強用手肘四兩撥千斤,傳遍整隻手的強烈麻痹感讓他心中暗自叫苦。


    然而攻擊者本人一副不動如山,看起來就隻是站在克雷托麵前而已。這個角度加上太過迅速的攻擊,讓位於狄薩羅司身後的吉莉亞似乎沒看清楚發生何事,隻是用一副狐疑的語氣出聲問:


    「克雷托,你怎麽了嗎?」


    「……沒,沒什麽,我想是吧。」


    滴滴流下的冷汗浸濕脊背,克雷托如今對於此處是能削弱學生力量的建築物內感到謝天謝地。畢竟狄薩羅司可是被赦免不必帶手環的學生,要是今天場地換在外頭,恐怕他的肚子上早被轟開一個大洞。勉強逃過連續兩天都被人在肚子上轟出洞的克雷托,一邊保持視線不離開眼前的對手,一邊阻止少女朝這裏走來。


    龍人族青年冷眼瞪視隻比自己稍矮的守門人。


    「剛才是區區守門人做得出來的反應?要撒謊也該先打個草稿吧。」


    狄薩羅司丟下這句含有鄙視的話之後轉身離去。不一會,青年低沉的聲音在被夜色包覆的宿舍中再度響起。


    「好好銘記在心吧,王家派來的守門人——我等龍人族並沒有忘記七十年前的犯行。」


    克雷托無言以對。


    狄薩羅司·席安的身影一消失在玄關通道上,由他一人所帶來的龐大壓力隨之散去,周遭恢複了原有的靜寂。手臂中抱著棒狀物體的吉莉亞看了狄薩羅司留下的大洞一眼,轉頭看向倚在繩索上的克雷托。


    「你還好嗎?」


    「還行……雖然快有點撐不住了。」


    撥開狄薩羅司攻擊的左臂仍隱隱作痛,但是這兩日累積下來的疲勞卻更加使克雷托全身無比沉重。


    吉莉亞臉微微一皺,在幾乎等同瓦礫堆的石地板上無聲無息地移動過來。


    「已經撐不住了?你剛才不是有睡了嗎?」


    「啊……嗯,抱歉……」


    「你這樣太小小心了。更何況,你為何要待在封鎖線的內側,從外側監視不就沒事了嗎?剛才若狄薩羅司·席安有那個意思,你早已成了肉醬。」


    「這…………」


    聽她這麽一提,待在封鎖區域外的確是個好主意,為何自己都沒有想到呢?克雷托此時趕緊壓住昏沉沉的腦袋,以防睡意在他鬆懈下來時席卷而來。


    吉莉亞走到他麵前停下,一張櫻桃小嘴不快地扭曲。


    「真是的……你被一個麻煩的對手盯上了呢。不過這跟如今的時期脫不了關係,剛才他提到了『七十年前的犯行』沒錯吧。」


    「…………嗯。」


    「當時在大戰結束後,龍人族的公主遭到瘋癲王子殺害。加上過去會議召開時發生了那種事,使得龍人族至今仍未對跨種族會議持有好感。」


    戒指生少女口中敘述的這些過往事件,在經歲月長年的衝刷下,已化為可以輕描淡寫的事。


    克雷托的視線朝昏暗通道的彼方望去,而出現在他視野內的,是和大戰前一樣不變的迪爾堤王城。


    吉莉亞此時重新抱好她臂中的棒狀物體。


    「總之,沒釀成大禍就好……嗚哇!」


    「嗚哇?」


    吉莉亞一臉驚恐地指著他的左手。


    克雷托被她纖纖玉指一比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才發現包在手指上的繃帶已被染得通紅。這些不停向外擴張的血漬,源頭似乎來自襯衫中。克雷托趕緊卷起衣袖,確認他那隻還感到有些麻痹的手。


    「唉呀……血管竟然破了喔。力量被削弱還能把我打成這樣,他到底多扯啊。」


    「你是怎麽弄成這樣的?根本大有問題不是嗎?」


    「因為太久沒遇過這種狀況,感覺都鈍掉了……」


    這樣回過神來,才發現真的有點痛。不過痛歸痛,既然沒有傷到骨頭,應該就沒有想像中來得嚴重。吉莉亞看著克雷托邊歎氣邊卷回袖子,不禁皺起眉頭。


    「你這樣放著不管好嗎?如果真的很嚴重,我可以替你施展治療魔法。」


    「隻是有點破皮,放著它自己就會好了。」


    雖然被血染髒的繃帶無法靠時間複原,但是頂多靠雙手把它洗乾淨。由於克雷托擁有不太怕痛的體質,因此他覺得這隻是件小事。相較之下,少女則是為了得知克雷托真正的感受而直直盯著他瞧,不過一會就歎了口氣選擇放棄。


    「好吧,都到了這個時間,應該也沒有學生會來了。你可以先回管理室休息,要是你因為失血過多倒下我會很困擾。」


    「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是我現在出不去啊。」


    「鑽過去下就好了?」


    話一說完,嬌小的吉莉亞便輕而易舉鑽過克雷托設下的層層繩索。途中還因為右手抱著的那根棒狀物體勾到而差點摔跤,最後是克雷托替她把繩索撐開。


    「就像這樣,你也快過來吧。」


    「你是不是小看了我的體型?」


    「你就不能先把身體拆成好幾部份,等過來再拚湊回原貌嗎?」


    「就算我真的能把自己的身體拆開,我也不打算讓你來幫我拚。」


    說是這麽說,但是看到吉莉亞一臉理所當然地等著克雷托過去,他隻好暫時將繩索鬆開出到外頭。他這時順便問了吉莉亞現在時刻幾點,得到的回答是「離開門時間還剩四小時」,看來已經不需擔心昨晚那群襲擊者出現。雖然換成狄薩羅司·席安出現,兩者相較之下也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和吉莉亞並肩走下石階梯的青年高舉右手,伸了個懶腰。


    「話說回來,你熬到這麽晚還沒睡,身體撐得住嗎?」


    「我有很多事要忙。而且和你比起來,我絕對沒問題。」


    「真是認真向學啊。」


    「因為不這麽做的話,就無法在這所學校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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