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花正將黃色的奶油從白色小鍋子中移到保存容器裏,她對麵的犀川先生則是拿著打蛋器,在銀色鋼盆中攪拌著被凍硬的冰淇淋。他本來就魄力十足的神情,現在更變得恐怖三倍。明明和花身上飄著輕柔香甜的氣息,同樣在做甜點的犀川先生感覺卻截然不同,彷佛油菜花田前方正有雷聲隆隆的烏雲在逐漸逼近。


    以前我原本以為冰淇淋用買的就夠了,直到當時念國中的和花做了冰淇淋給我吃,才知道自己做的冰淇淋竟能如此美味,讓我頓時有種發現新大陸的感覺。不過犀川先生受到的震撼,卻比我還要大。


    在那之前,犀川先生隻吃辣的東西,和花烤餅乾和蛋糕時,他也隻是陪著淺嚐幾口,不會多吃。但在犀川先生因手工冰淇淋的美味而對甜食開竅後,從此成為甜食的俘虜。


    他跟和花學了做法後,就自己做起冰淇淋,而且手藝的進步十分顯著。牛奶、細砂糖、鮮奶油和香草豆,用這些簡單材料就能做出香草冰淇淋,但正因為簡單才更難做好。犀川先生曾多次更改配方、反覆試做,一直到現在仍在追求心目中最完美的冰淇淋。


    我雖然不太懂,但根據犀川先生的說法,冰淇淋的味道取決於空氣的含量。先冷凍,再弄碎、攪拌,等變得滑順後,再次冷凍。隻要適度地重複這些步驟,就能做出口感極佳的冰淇淋。


    可是,因為犀川先生攪拌冰淇淋的樣子實在太過認真,看起來不像在做冰涼甘甜的點心,反而比較像魔女在大鍋裏熬煮毒藥。話說回來,犀川先生根本就是死神。說起死神做的冰淇淋,雖然聽起來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美味廣受好評這一點倒是不爭的事實。


    現在是星期六上午,每次隻有忙不過來時才會被叫來店裏的我,之所以會坐在店內廚房的椅子上看這兩人工作,是有原因的。眼見時間快到十點,正想說人差不多該來了,外頭就傳來店門打開的聲響。


    「你好啊,和花,真對不起呢~」


    說抱歉的是深町。我見和花放下準備工作往外走,就隨著她一起走出廚房。除了深町之外,店裏還有一個下巴蓄胡的削瘦男子,與一個戴眼鏡、貌似二十幾歲的女子。


    「謝謝你願意接受我們這麽突然的要求。這一位是攝影師吉永先生,另一位是編輯部的毛利小姐。」


    深町向我跟和花介紹她的同行者,同時把我們介紹給對方認識。點心鋪minato的年輕女店主和她的兄長──這樣簡單明瞭的說明,倒很符合我的喜好。站在和花身後的我,也微微點頭致意。


    深町會把編輯和攝影師這兩位同事帶來是有原因的。之前才向和花表示想采訪點心鋪的深町,昨天打電話來問能否在采訪店麵之前,先讓她做關於聖代的介紹報導。


    聽說是因為下一期雜誌的迷你專欄是聖代特輯,所以想將點心鋪minato的聖代當成報導重點。而負責迷你專欄的,就是同行的那位毛利編輯。她表示自己私底下來過店裏,當時曾被聖代的美味給深深打動。


    「蛋糕和餡蜜都很美味,但聖代更是極品。我聽說深町小姐要撰寫貴店的特輯,就想拜托看看能不能先把聖代特別拿出來介紹。這麽臨時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我才要謝謝您。承蒙您說美味,我真的很高興。」


    和花跟毛利小姐不但看似年齡相仿,連溫婉的氣質也很相似。和花接著表示現在還在準備中,自己先回到廚房,留下深町、攝影師吉永先生及毛利小姐討論攝影事宜。


    「湊,這張桌子搬到那邊可以嗎?」


    「可以,等一下再放回原位就好。」


    聽到我說能隨意調整,深町就點點頭,對吉永先生和毛利小姐下達指示。她將布置場景的工作交代給那兩人後朝我走來,開門見山地問:


    「對了,現在怎麽樣?」


    「還能怎樣嗎?情況要是有改善,我就不會是這種表情。」


    聽我這麽說,深町回道:「你不是每次都那種臉嗎?」


    如果是平常的我,表情會更開朗一點──我雖然想這麽說,卻明白這麽說一定會遭到徹底否定,隻好歎了口氣,聳了聳肩。


    必須代替津守去找二次會……不,是婚禮派對的場地後,我便打電話給深町。我知道深町很忙,但這件事光靠我是不夠的。我不認為憑我這個形同繭居族的三十多歲單身漢,能選出符合婚禮派對這種盛大場合的場地。畢竟我從以前就常被批評沒有品味,所以對此也頗有自知之明。


    跟深町說明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我請她給予建議,看找怎樣的場地比較好。她選出幾個場地候補名單給我,但即使我馬上去詢問,還是不出所料地全都被人預約了。


    「隻有一家說晚上有空,可是婚禮儀式是早上九點半舉行,時間相距太遠。」


    「是啊,如果時段能配合午餐就好了。」


    「西村呢?聯絡上了嗎?」


    我拜托深町去問婚禮主角之一的新娘西村,以確認我們辦婚禮派對代替婚宴的想法是否可行。深町表示西村現在正在國外出差,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聯係上她。


    「西村跟角田都有跟津守明確說過『想辦用來代替婚宴的小型派對』,津守說一切交給他就好。」


    「那家夥……可是,他們都是網球社的,應該知道津守是個事情走三步就會忘記、記性跟鳥一樣差的人吧?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把婚禮派對的總召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他呢……」


    「在角田和西村決定好婚禮日期時,偶然有機會跟津守見麵。津守一聽到他們想要舉辦婚禮派對,就說要當總召……他們知道津守話一出口就絕不放棄,隻好死了心,迫於無奈地將事情交給他。可是在那之後,津守就音信全無、聯絡不上,他們不禁覺得擔心,所以打電話給我。」


    這的確有可能。隻要一閉上眼,角田和西村在津守的莫名強勢下徹底屈服的模樣彷佛曆曆在目。難怪深町會在西村找她商量後,連忙跑來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


    「西村的工作好像也很忙,而且如果連場地都還沒決定,根本什麽事都甭談了。總之得想個辦法才行。」


    「你要我想個辦法,我也……」


    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除了深町列出的場地以外,我也在網路上搜尋類似的地點並試著詢問,無奈的是果然都被預訂一空。不隻橫濱,我甚至將搜索區域擴大到鎌倉一帶,卻仍一無所獲。


    這樣一來,隻能祭出最後手段。


    「最壞的打算就是叫津守負起責任。」


    「那家夥一定不願意。」


    「那是他自作自受。」


    我哼了一聲撂下這句話。這時,原本進去廚房的和花又回來了。


    「讓你們久等。」


    犀川先生突然從和花身後現身,手裏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裝聖代的玻璃杯。他一現身,我就聽見毛利小姐輕輕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就連吉永先生也雙眼圓睜地注視著犀川先生,店內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但犀川先生對於這股氣氛看似無動於衷,開口對深町問道:「深町小姐,這要擺哪裏比較好?」


    「啊,是的,請擺這裏。」


    深町往為了拿白牆當背景而移到牆邊的桌子一指,指示犀川先生將東西放過去。等點心鋪minato的特製聖代一放上桌,毛利小姐和吉永先生的緊張感立刻解除。毛利小姐嚷著「看起來好好吃」的聲音,是女性慣有的興奮尖叫。


    「今天是用西洋梨和巨峰葡萄呀。之前我來的時候,用的是巨峰葡萄跟麝香葡萄。這裏都是用當季水果嗎?」


    「是的,西洋梨用的是le lectier(注4:西洋梨的一種,發祥地為日本新舄縣。因甜美多汁的果肉和高雅的香味而深受歡迎,但栽培難度大,因此產量稀少。),葡萄用的是長野之紫(注5:nagano purple,產自日本長野縣,一種外皮可食用的無籽葡萄。)。隻是秋季水果也快到尾聲了。雖然一月開始會用草莓,但接下來水果會進入有些青黃不接的時期,所以我們會用巧克力或抹茶代替。」


    「聽起來也很美味呢~聖代隻有特製聖代一種嗎?」


    「目前是如此,將來考慮準備三種左右供客人選擇。」


    「上麵擺的馬卡龍也色彩繽紛,好可愛喔……味道很棒呢,感覺真是賺到了。」


    「馬卡龍做起來雖然很費功夫,但是我很喜歡~」


    毛利小姐看似也熱愛甜食,跟和花兩人講到停不下來,我都搞不清楚她們到底是在進行采訪,還是單純在聊天。在兩個聒噪的女生旁,攝影師吉永先生正熟練地替聖代拍照。他接著將完成的照片給深町確認,深町也說ok。


    聽到聖代已經拍攝完畢,毛利小姐露出欣喜的微笑拿起湯匙說:「既然都特地做了……」然後吃起聖代,表情一看就知道幸福洋溢。


    「這冰淇淋果然很美味呢~吉永先生也喜歡吃冰淇淋吧?請吃吃看嘛。」


    「我啊,對冰淇淋可是很講究的喔。」


    吉永先生用高傲的語氣接受毛利小姐的邀請,但吃了一口聖代的冰淇淋後,臉色突然一變,喃喃說著「怎麽可能……」直盯著和花的臉。


    「這也是你做的?」


    「啊,不,做冰淇淋的不是我,是犀川先生。」


    和花說完,指向站在我身旁的犀川先生。就連毛利小姐似乎也不知道冰淇淋是犀川先生做的,跟吉永先生一起露出詫異的表情。這兩人會瞠目結舌不無道理。如果是和花就算了,但犀川先生跟冰淇淋實在太不搭調。


    「是……是這樣嗎?那……那麽,這個冰淇淋是怎麽做出來的……」


    毛利小姐吃驚歸吃驚,依然果敢地試著采訪犀川先生。犀川先生瞥了毛利小姐一眼,低聲重複一遍:「怎麽做出來的?」


    雖然他絕不是在恫嚇對方,毛利小姐卻明顯露出畏怯的表情。和花覺得她這樣很可憐,幫腔說:「比如材料啦、做法之類的……」犀川先生聽了點點頭,娓娓道來。


    「材料是蛋黃、細砂糖、牛奶、鮮奶油和香草豆。蛋黃是用和花小姐從栃木縣買進的雞蛋,牛奶和鮮奶油則是北海道產的。牛奶采用乳脂肪含量達百分之四點五以上的,鮮奶油則采百分之三十五與百分之四十七的混合使用。至於做法,首先將蛋黃跟細砂糖一起攪拌,再加入香草豆,以及溫牛奶和鮮奶油,加熱後做成英式奶油醬(cr è me anise)。因為火候難以控製,在進行這個步驟時要謹慎。接著用篩子過濾後以冰水降溫,再放進冷凍庫冷卻,等外側凝固後先取出攪拌。這裏的時機非常重要,會左右成品的品質,必須掌握得恰到好處。攪拌完後再冷凍、再攪拌,這個步驟需重複數次。由於端給客人時必須處於最佳狀態,所以這也很難拿捏。」


    滔滔不絕的犀川先生看起來十分認真,充分表達出他對冰淇淋的愛。不過那副容貌還是造成了認知上的障礙,讓人實在無法麵帶微笑地說出「你真的很喜歡冰淇淋呢」之類的話。如果由和花講出同樣的台詞,毛利小姐應該會充滿感動地說「是這樣啊」……


    「呃……啊……」


    毛利小姐聽起來有些失魂落魄的回應,是因為她正處於目瞪口呆的狀態。不隻是她,連吉永先生及深町看犀川先生的雙眼,都彷佛漫畫般變成兩個小點。此時犀川先生終於回過神來,皺起眉頭。


    「……失禮了,剛剛似乎有點講太多。」


    犀川先生看似知道為何隻是照和花所說的進行說明,卻讓每個人都呆若木雞的原因,其實就出在自己身上。聽到犀川先生為自己的亢奮態度反省,和花連忙打圓場說:「沒這回事啦!」毛利小姐也趕緊順勢搭腔:


    「是、是啊。很感謝您告訴我們這些,真是獲益良多。」


    「毛利,快點吃吧,這可是難得的冰淇淋呢。就是花那麽大的功夫做出來的,才會如此美味。」


    吉永先生對此點頭稱許,並催促毛利小姐。毛利小姐又重新拿起湯匙,跟吉永先生兩人感情融洽地分食了聖代。


    「冰淇淋的下麵是布丁啊……布丁弄得稍微硬一些。這是栗子嗎?」


    「是的,弄成小方塊的形狀……另一個則是紫薯。」


    「喔,真的耶……夾在鮮奶油裏麵……還有穀麥(注6:以燕麥片、堅果、蜂蜜為原料,經烘烤而成的健康食品。)。有脆脆的口感,真好吃。」


    「那也是我們做的,有把它弄得小一點……在聖代變得不冰以後,口感的平衡就很重要。到了夏天時,就想做成整體很柔軟、容易入喉的感覺。」


    「的確,口感真的很重要呢。下麵是用糖水煮過的西洋梨和果凍……每一層都有不同的享受,而且鮮奶油不會太甜,把食材的味道都烘托出來了……真是美味。」


    毛利小姐邊聽和花說明邊抄筆記,卻也一下子就把聖代吃完。她說「多謝招待」的那張臉,真的洋溢著大啖美食後的滿足感。之後她又詢問幾個問題,采訪就結束了。我請犀川先生把聖代的容器收走,也把桌子搬回原位。因為星期六客人多,深町體諒到和花他們之後的辛勞,早早便告辭。


    「和花,謝謝你囉,下次我會回禮的。啊,對了,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


    才剛說要回禮,又馬上拜托別人?站在和花身旁的我不免露出不悅的表情。深町看我這表情就丟了一句「又不是要拜托你」,然後看向和花問道:


    「你會做結婚蛋糕嗎?」


    「結婚蛋糕……?」


    說起結婚蛋糕……難不成是……?和花似乎也跟我有同樣的聯想,兄妹兩人麵麵相覷,而深町拜托的內容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也許你聽湊提過吧,就是我們的高中同學要結婚了。我想婚禮派對上有個結婚蛋糕會比較好。」


    「說得也是。要做也是能做啦……可是,現在還在找場地耶……我哥沒跟你說嗎?」


    「那個湊會想辦法的。」


    「你啊……」


    「可是,如果等場地決定後才開始打點一切,未免太遲了,畢竟和花也要做準備啊。反正不管場地在哪裏,有個結婚蛋糕總是好的吧?」


    也對啦……雖然順序顛倒,但我同意和花的確需要準備的時間。原來如此……我剛點頭讚成,又馬上想到其他要擔心的事。


    「可是……派對是在星期日,你應該很忙吧?」


    點心鋪minato承蒙客人厚愛,生意興隆,周末甚至會出現排隊人龍,可說是非常忙碌。這樣能做得了蛋糕嗎?麵對我的憂心,和花雖也點頭認同,卻仍表示她想嚐試看看。


    「確實是很忙啦……不過能幫人做結婚蛋糕是很難得的事,我想做做看。」


    「真的嗎?如果是和花做的,西村一定也會很高興。」


    「西村小姐就是那位新娘嗎?她喜歡怎樣的蛋糕?」


    和花很快就決定要接下這個委托,開始跟深町談論尺寸跟形式。和花看起來樂在其中是很好,但受托找場地的我感受到了壓力……看來得快點找到場地才行。


    當我正在思考時,將攜帶物品整理完畢的吉永先生跑來說:


    「請問,最後能讓我在店門口前幫大家拍張合照嗎?」


    聽到吉永先生說「大家」,和花便看向我。不,跟我沒關係吧……換我看向犀川先生,他卻是直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麽。


    「所謂的大家是……」


    和花向吉永先生確認,結果對方竟回答說是我、犀川先生跟和花三人。不、不,犀川先生就算了,根本輪不到我出場吧?雖然我不斷搖頭拒絕,但聽到對方說這隻是紀念照片,就找不到什麽理由拒絕了。


    「沒什麽不好的嘛~能讓專業的攝影師拍照,可是機會難得呢。」


    由於深町也在一旁慫恿,我跟犀川先生隻好無奈地走到店外。我們讓和花站在中間,三人並肩而立,吉永先生拍了好幾張照片。看到犀川先生一起入鏡,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結果恐怕會……但心裏想歸想,我還是選擇不說出口。


    拍完照後,犀川先生對深町他們恭敬地行個禮就先回去店裏。和花也有未完成的準備工作,同樣就此告辭,由我負責送深町他們回去。我陪著這三個要去公車站牌的人走到通往市區的轉角,正要互相道別時,吉永先生突然提高嗓門說:「奇怪!」


    「怎麽了?」


    「啊……就是今天拍的照片……好奇怪喔……」


    吉永先生邊走邊檢查剛才所拍的照片,歪著頭一臉疑惑,深町於是也往他的手上看去。隻見相機螢幕上映出剛才在店門口所拍攝的照片,照片裏,我們按照犀川先生、和花、我的順序站在一起。我一看,馬上明白是什麽原因讓吉永先生一頭霧水。


    隻有犀川先生的臉是模糊的。用模糊來形容……可能還太簡單,總之照片中隻有那個部分像是為了不讓人知道他的身分而做了特殊處理。


    「這是怎麽回事?其他的呢?」


    「其他的也是,當初是為了保險起見才拍三張……」


    「有點恐怖耶……說是靈異照片也不為過……」


    聽到毛利小姐這麽喃喃說道,深町跟吉永先生的表情馬上僵硬起來。我心裏早有譜,知道果然會這樣,所以依舊保持冷靜地不發一語。


    「本來想給你們當紀念照片的……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


    「還虧我是專業攝影師……」吉永先生充滿歉意地向我道歉,我則邊搖頭邊擠出不擅長的笑容,請他千萬別在意。看到叨念著「真奇怪啊」的吉永先生那副大惑不解的樣子,我在心中向他道歉,目送這三人離去。


    無論是怎麽樣的專家,應該都無法幫犀川先生拍照吧。根據我從小到大的經驗,拍攝犀川先生是不可能清楚成像的,所以吉永先生的照片會變成那樣也不難理解。我跟和花相簿裏的犀川先生,也全都拍得像靈異照片。


    我想,這恐怕是受死神的力量影響。幫死神拍照,就跟刻意去拍靈異照片沒什麽兩樣。


    深町他們回去後已經快中午了,我先趕緊幫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好午餐,再匆忙做完家事。之後,雖然有在網路上搜尋始終懸而未決的派對場地,卻在得不到什麽有力情報的情況下,又得趕去店裏幫忙。


    隔天星期日也是在同樣情況下度過一整天。等店裏打烊、吃完晚餐後,我帶馬卡龍出去散步。津守從那次以後就音訊全無,應該是在醫院忙到分身乏術吧。已經過了快一個星期,場地卻還是未定,看來差不多該祭出最後手段。


    當我歎著氣思考這件事時,馬卡龍突然叫了一聲。我是在陰暗處邊走邊發呆,沒有多注意周遭狀況,因而有點吃驚地停下腳步。


    「怎麽了?馬卡龍。」


    馬卡龍不是會沒事亂叫的狗。我對它此舉感到不可思議,順著馬卡龍的視線看向前方,發現有位女性正推著推車,從黑暗中往我靠近。那台樣子像學步車的手推車,到底戴著什麽?隨著彼此的距離逐漸縮短,我終於知道了。


    在差不多嬰兒車大小、外形像方形箱子的推車上,載著一隻狗,是大耳朵的柯基犬。推著推車的則是一名年約六十歲左右的婦人。我帶馬卡龍散步時偶爾會碰到她,彼此算是點頭之交。


    「哎呀,是馬卡龍啊。」


    「您好。」


    偶爾會看到把小型犬放在推車裏推出來散步的人,但眼前情況看來似乎另有原因。即使夜晚的道路上隻有路燈的亮光,視野不太清楚,我還是看得出這隻柯基犬非常虛弱。


    「它怎麽了?」


    「它年紀大了,沒辦法走路,所以想說在晚上像這樣帶它出來散散步。」


    婦人一臉困擾地回答時,柯基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叫了聲「汪嗚」。馬卡龍搖著尾巴靠近推車,嗅著味道。這隻狗我之前也看過,感覺上並沒有很老。


    我問婦人狗幾歲了,對方回答是十二歲。狗的十二歲跟人的十二歲不同,算是進入高齡階段。可是,總覺得它應該能再活得更久一點。


    「不是還早嗎?」


    「狗依照品種不同,壽命的長度似乎也不一樣……這孩子的股關節本來就不好,讓它因此病痛纏身,所以或許會更早一點走吧。馬卡龍看起來還很年輕呢,幾歲了?」


    馬卡龍來我們家裏已經三年。因為是在公園撿到的狗,無法確切得知它何時出生,我想大概是五歲吧。聽我這樣說明後,婦人用力點頭說:「這樣啊。不過它沒有上了年紀的感覺,應該還很健康才對。」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我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隻能麵露苦笑看著這位婦人的柯基犬。它是因為沒有精神,才會這麽乖巧地坐著吧。老化跟生病不同,也不能說些「希望能早日康複」之類的話。正當我窮於言詞時,這位婦人忽然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狗和貓雖然可愛,但想到總有一天會分開,心裏還是很悲哀呢。要是它們能更長壽一點就好了。」


    「……」


    意識到朝夕相處的事物終會消逝,因而祈禱死亡不要到來,應該算是很自然的反應。我因此想起往事,輕輕歎一口氣,在推車旁蹲下來。柯基犬用圓圓的眼睛望著我,我則摸了摸它的頭,在心裏對它說:「要一直努力到最後喔。」


    不管變成什麽情況,就算它已經認不得自己,相信這位婦人也一定會照顧她的狗直到最後。我站起身來說了句「晚安」,跟他們就此道別。


    接下來我們又繼續散步。馬卡龍愉快走路的身影,讓我不禁想像起跟它分離的時刻。照常理而言,先走到生命盡頭的應該是馬卡龍。如果是我的話,大概能平靜接受。可是,和花應該會傷心吧。然後,犀川先生會……


    「……」


    一定要盯緊一點才行,以免重蹈跟那時一樣的覆轍。我輕輕歎了口氣,抬頭仰望星空,看到有顆星星閃爍著光芒。


    遛完馬卡龍回到家時,和花已經洗完澡,正坐在廚房餐桌旁滑著手機。


    「哥,你看這個。」


    「什麽?」


    我看了和花遞過來的手機,上麵有昨天在店門口拍的相片,也就是隻有犀川先生變模糊、看似靈異照片的相片。看到三個人特地一起拍的紀念照糊掉了,和花不禁有些氣惱。


    「聽說是專家,我本來還很期待的。畢竟犀川先生很討厭拍照,我們很少有機會可以一起照相呢。」


    「算了……這種事總是難免嘛……」


    我覺得評價下降的吉永先生有點可憐──因為這絕不是他技術不好的關係──多少幫他說話,但和花還是繼續看著手機碎碎念。就在此時,我們背後突然傳來犀川先生說「很抱歉」的聲音。


    犀川先生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氣息。不,應該說他本身就沒有氣息這種東西。我跟和花同時倒抽一口氣,一起回頭看,發現犀川先生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站在那裏。他頂著那張沒有笑容的可怕臉龐,往和花的手機瞄了一眼喃喃說道:


    「我實在拿照片沒辦法。」


    「啊……嗯,我知道。」


    「我曾聽說拍照會讓靈魂被抽走,所以每次隻要拍照,我就會忍不住亂動,才沒辦法拍得很清楚。」


    犀川先生的這番說明,我當然完全無法采信。不對、不對,應該是有更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吧?再說,靈魂會被抽走是怎麽一回事?


    他超乎想像的藉口令我啞口無言,身旁的和花也是一臉詫異地看著犀川先生。


    「靈魂會被抽走……這是哪個時代的說法啊?不會的啦,你看,我和哥哥不都還是活蹦亂跳的嗎?所以下次要好好地拍照喔。」


    「抱歉,還是沒辦法。」


    犀川先生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不過和花也沒多說什麽,隻是歪著頭說了句:「是喔?」我們望著犀川先生快步走向和室的背影,對彼此聳了聳肩。犀川先生非常頑固,話一旦說出口就不會聽別人勸。我們從小跟他一起生活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很快就放棄了。


    和花回到她二樓的房間後,我去洗澡。洗完澡出來時,看到犀川先生在和室裏燙衣服。跪坐著燙衣服的他,姿勢十分端正。我問道:「要幫忙嗎?」他隻是搖搖頭。


    「請別在意,先去休息吧。」


    「那麽……犀川先生……」


    「什麽事?」


    「你剛剛那是在說謊吧?」


    因為怕靈魂被抽走,才會忍不住亂動……這怎麽可能?倒不如說因為犀川先生不是人,才無法被拍進照片裏,我還比較能接受。既然和花不在,我希望犀川先生能對我說實話,沒想到他否認了。


    「不,那不是在說謊。」


    「拍照會讓靈魂被抽走這種事……你真的相信嗎?」


    「是的,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


    我追問那個人是誰,犀川先生回答:「是菜櫻夫人。」


    「菜櫻?」


    「彰文先生的母親。」


    「!」


    彰文是祖父的名字,他的母親等於是我的曾祖母,而且是……另一個受到「監視」的人。我為這事實嚇了一跳,當場跪坐下來。


    「等一下……菜櫻是我的曾祖母……難不成犀川先生也曾監視過曾祖母嗎?」


    「……」


    得知出乎意料的事實而吃驚追問的我,應該表現得很強勢吧,隻見犀川先生微蹙眉頭陷入沉默。他原本有好一會兒看似因為猶豫而停止動作,不過用冷淡的眼眸瞥了我一眼後,又繼續燙起衣服。


    「犀川先生!」


    我叫了犀川先生,希望能得到答案,他卻不再做任何回應。或許那是不該泄露的秘密吧。看到犀川先生的表情比平常更顯頑固,我知道再怎麽說也沒用,隻好歎了口氣。


    我離開以熟練動作持續燙著衣服的犀川先生,回到自己房間,從壁櫥裏拿出棉被鋪好後,躺在棉被上滾來滾去。


    「不會吧……」


    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思考,還下意識地自言自語。祖父曾說有個跟犀川先生同樣的死神在監視曾祖母,可是,他沒說那跟犀川先生是同一人。既然祖父看過跟著曾祖母的死神和犀川先生,如果他們是同一個人,祖父應該會認出來才對。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透這是怎麽一回事,不過犀川先生本身就是一團謎,即使想破頭也不可能了解。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不管犀川先生身上出現多麽不可思議的事都不足為奇。當年指著犀川先生說「那不是人」的祖父聲音,此時又彷佛在我耳邊響起。


    我為母親守靈到一半時,犀川先生突然出現在我眼前,讓我驚訝地跑去找祖父。「爺爺,有奇怪的人。」在這麽說的我身後站著犀川先生。祖父一見到犀川先生,馬上看穿他的真麵目。


    後來,祖父帶著我和犀川先生離開有很多客人來吊唁的主屋,來到當時沒人在的診所。祖父說有事情要跟犀川先生談,叫我獨自在候診室裏等待。過一會兒後,我被叫進看診室裏,由祖父為我說明關於犀川先生的事。


    「聽好了,柚琉,我們們湊家偶爾會出現擁有特殊力量的人。隻要是這樣的人,身邊都會跟著『那個』。」


    「那個……是指那位叔叔嗎?」


    「是啊,『那個』看起來像人,但其實不是人。」


    「不是人?」


    「是死神喔。」


    當時我才五歲,祖父也很難看出我能理解到何種程度,但祖父認真的表情,以及犀川先生散發的獨特氣質,有種迫使年幼的我接受的力量。


    被祖父稱為「死神」的犀川先生,有著一張看似發怒、麵無表情的臉孔。對小孩子來說,那應該是很恐怖的長相,我卻不可思議地不感到害怕。


    比起這個,祖父所說「擁有特殊力量的人」反而讓我更困惑。


    「……」


    如果犀川先生是來監視我的,擁有特殊力量的人就是指我。可是,那又是怎樣的力量?雖然當時的我對此懵懵懂懂,但即使是一知半解,要我承認這件事實還是太過可怕。


    在那之後,祖父把父親找來,也向他介紹了犀川先生。取「犀川」這名字的應該就是祖父。在曾祖母那時代,尚且能默許無名氏存在;但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名字不太方便,祖父應該是基於這種考量命名的吧。


    祖父要我跟他約定,不會把犀川先生的真麵目告訴任何人。這是祖父、父親和我之間的秘密,連對和花也要一輩子保密。為何不能對和花說呢?那時的我還不明白祖父的用意,隻是點頭答應。不過,在我逐漸了解「自己做過的事」以後,終於明白祖父的想法。


    後來,在母親的葬禮結束後,祖父又對我說:


    「柚琉,之前你做過的事,以後不能再做了喔。」


    我跟祖父並肩坐在緣廊上,聽到他這麽講生硬地點了點頭。祖父並沒有具體說出我做了什麽,我卻憑感覺明白他的意思。見我用泫然欲泣的表情點頭,祖父臉上浮現溫柔的微笑,繼續對我說:


    「因為你這樣隻會吃苦頭。時代已經不同了,沒有人會再純粹地相信不可思議的力量。就算是做好事,也不能讓你受苦。」


    祖父想必是一直近距離旁觀曾祖母內心的煩惱與糾葛才會這樣說。當然,犀川先生這時也在場,祖父便催促他趕快回去。


    「我不會再讓這孩子這麽做,所以你也沒必要留在這裏,快回去吧。」


    「我不能這麽做。我會待在柚琉少爺身邊,一直到他死為止。」


    「我不是說了沒必要監視他嗎?」


    「因為柚琉少爺擁有力量。不管是多麽堅定的約束,人心還是會隨著情況改變。」


    犀川先生平靜地如此回答,讓祖父不好再說些什麽。或許祖父自己也感到迷惘吧。事實上,當祖父在我八歲時去世之後,情況真的完全改變了。


    祖父還在世時,都是他獨自麵對登門的「客人」。為了不讓我做那些事,他幫我回絕了所有「客人」。可是,父親跟祖父的想法不同。我有察覺到他們常針對我的力量,在背地裏發生衝突。


    如果說祖父是否定派,父親就是肯定派。父親認為,既然我帶著特殊的力量誕生在湊家,理所當然要幫助別人。他會帶著我跟「客人」見麵,強迫我去做某件事。


    「我不能這麽做!」


    即使我哭著這樣拒絕,父親仍不肯放過我。在母親去世那時……也就是得知我有特殊的力量那時,父親的內心就有某處已產生龜裂。而他那顆當祖父在世時尚能勉強維持平衡的心,在祖父過世後加速崩壞了。


    父親於是對我……


    「嗚……」


    胸口猶如遭到重壓般痛苦,讓我亟欲掙脫而驚醒。看到房內的光線不知何時已經變亮,才知道自己原來想著犀川先生的事想到睡著了。在我睡著時因為變冷而隨手拉來的棉被,歪七扭八地蓋在自己身上。


    我翻身看向時鍾,發現時間已過八點。我歎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並折好棉被後走出房間,看見和花正在廚房裏做早餐,就說自己也想幫忙。


    「沒關係,我已經做好了,佛堂那邊可以拜托你嗎?」


    「沒問題。」


    我點頭答應和花,穿過廚房對麵的和室來到佛堂。我們每天早上都會替佛堂換水,我將裝水的容器拿下來,到廚房了換新的水,再拿到佛堂擺回原位,並在佛堂前跪坐下來。


    我雙手合十拜了拜後,不經意睜開眼睛,佛堂上的照片頓時映入眼簾。在我正前方的兩張新照片是母親和祖父,後麵則擺著幾張古老的照片。我站起身來往更裏麵窺探,瞧見了可能是曾祖母的照片。


    之前我從未留心過,是因為犀川先生那句話才讓我開始在意。我拿起小小的相框看了看,這張黑白照片上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曾祖母好像活到將近七十歲,不過我是在她去世後才出生,沒有實際見過她。


    這個人應該就是「菜櫻夫人」吧?在我思考這件事的時候──


    「早安。」


    「!」


    我被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一跳,猛然回頭看到犀川先生站在麵前。他見我因受到驚嚇而不慎弄掉相框,就彎下腰幫忙撿起。


    「啊……不……那個……」


    明明沒做什麽虧心事,我卻感到焦慮。犀川先生看了曾祖母的照片一會兒,又把它放回佛堂。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竟然有一瞬間看到犀川先生的臉上出現像在懷念往日的表情。當時在曾祖母身旁的,果然是犀川先生吧?


    「水呢?」


    「……已經換過了。」


    「那我去幫和花小姐的忙。」


    等腋下抱著洗衣籃的犀川先生一走,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犀川先生不但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而且這些事大概會一直成謎吧。我再往佛堂一拜,接著走向廚房。


    我把和花做的味增湯盛進各自的碗中,加上高湯蛋卷、必備的醬油拌燙青菜以及鹵菜,這就是早餐的所有菜色。即使是煎得很漂亮的高湯蛋卷,犀川先生也要灑上辣椒粉才吃。不知以前是否也有辣椒粉這種東西?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和花突然拉高嗓門說:「對了!哥,關於結婚蛋糕的事……」


    「……」


    我心頭一驚。說得也是……都已經星期一了,場地卻還沒決定,津守那邊也是音信全無。我暗自下定決心要在今天想辦法解決,發出一聲「喔」回應和花。


    「因為還要開店,光靠我一個人實在沒自信能完成,所以想找朋友幫忙。」


    「是嗎?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啦,是那個朋友說既然今天要到這附近,就順便來拜訪,所以我想拜托他……你應該沒問題吧?」


    和花想確認的,應該是婚禮派對辦不辦得成吧?我很了解她不安的心情。明明隻剩下兩個星期,最重要的場地卻還沒決定。這事情有多麽嚴重,我也是心知肚明。


    我用冷靜的表情回答:「我會想辦法的。」和花則一臉同情地說:「請加油。」總之吃完早餐後,一定要立刻打電話給津守。我用驚人的氣勢扒光碗裏的飯,把餐具放進水槽後,就去自己房裏拿手機。


    我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機,邊走出房間邊打電話給津守,結果還是老樣子隻聽到語音信箱。我大大地歎了口氣,再次回到廚房。和花光看我的表情就猜到狀況,詢問:「還沒找到人嗎?」


    「一直都是語音信箱。雖然人應該就在醫院裏……」


    「津守哥很忙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和花這麽說,可是,唯獨這次可不能說「沒辦法」就算了,畢竟這不是喝酒聚餐,而是婚禮派對。果然還是得直搗津守的醫院,逮到他本人才行嗎?我光想就不禁歎氣。


    和花和犀川先生吃完早餐後,我表示由我收拾,讓那兩人去店裏。津守工作的醫院位在橫濱,從我們家坐電車加轉車,單程要花上一個小時,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出遠門了,但總比乾等不知何時會聯絡的他要確實得多。我邊盤算等午餐準備好就要去醫院找人的事,邊收拾善後。


    做完瑣碎的家事後,距離準備午餐還有一段時間,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在不間斷的鍵盤敲打聲中,時間不知不覺就快要十點半。正當我心想差不多該做準備時──


    「喂~~有人在嗎?」


    「!」


    是這個聲音!從廚房傳來的聲音讓我一躍而起,連電腦也顧不得關,急忙奔出房間。我踩著笨拙的步伐衝過走廊,穿過和室抄捷徑,來到廚房便看到津守拉了把椅子正要坐下。


    「你在啊?明明留了一堆煩死人的訊息,要人家趕快聯絡,結果一來你家還以為你出去了,正覺得傻眼呢。」


    「我又不是每次都在廚房裏。」


    「可是我每次來的時候,你都在廚房沒錯啊。」


    「那是因為你都是挑吃飯的時間來吧。」


    「對了,我肚子餓了,做點東西來吃。」


    津守那種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來的語氣,讓我真想好好訓他一頓,但現在可不是跟津守進行例行性鬥嘴的時候。反正我也要為和花他們做午餐,便直接走到冰箱前,問他介不介意吃蛋包飯。


    「不介意啊,隻是……」


    「我知道啦,不用每次都交代。」


    我打斷他的話,說著「話說……」切入正題。我本來打算做完午餐要去醫院找津守,怎能放過這個機會?我呼吸急促地摩拳擦掌,立刻切入婚禮派對場地的事。


    「場地還沒找到喔。」


    「是喔,你當初不是還很激動地說『交給我』嗎?」


    「這種話我連一個字都沒說!」


    明明我是下了痛苦的決定,迫於無奈地接受這個任務,津守居然用那種帶著責備的眼神看向我,真讓我打從心底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我天性不喜如此,早就一拳把他揍飛了。不過,如果每次都要揍飛他,我的身體也會撐不住,所以還是別跟他計較比較好。


    「我也請深町幫忙,找了很多地方,但時間太接近,那天又是好日子,比較像樣的地點全都預約滿了。現在隻能希望有人會取消預約,或是把時間延到晚上……」


    「儀式是在上午舉行,所以還是訂在中午比較好吧。」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傷腦筋啊。」


    我邊訴說自己找場地時遭遇的難處邊加熱平底鍋,用奶油炒著切絲的蔬菜。我把紅蘿卜、洋蔥、青椒、火腿等材料適度翻炒之後移到別的盤子裏,再輕輕擦拭平底鍋,並準備較大的不鏽鋼碗。


    我把蛋打在碗裏,加入鹽、胡椒和牛奶攪拌均勻後,暫時擱在瓦斯爐旁,再從電鍋裏取出一餐份的飯放進碗中。接著我轉過身,跟以手肘撐在椅背上、一臉無聊地看著我的津守正麵相對,並展現出不容辯駁的氣勢,以命令的語氣提出最後手段。


    「你回老家去拜托父母吧。」


    「……」


    「我跟深町談過,隻有這個辦法。」


    津守的老家是鎌倉著名的資產家。不僅房產很多、到處都有,還同時經營高爾夫球場和飯店。即使時間隻剩下兩個星期,情況非常嚴峻,但隻要透過津守老家的關係,應該有辦法解決。


    隻是,問題是……


    「你要我……回老家?」


    津守臭著一張臉再度確認,我則是狠下心來點頭。深町說過津守不會願意,我也知道他家的情況,但婚禮派對可不能開天窗。這是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做出犧牲。


    津守是獨生子,跟父母關係都不好。在學生時代,我曾有幾次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去見津守的父母,所以能了解他們為什麽會交惡,畢竟不管是他父親還是母親,個性都很「津守」。若是家裏每個人都桀驁不馴、唯我獨尊,屬於貫徹自我主張的類型,自然不可能不起衝突。


    我知道津守開始工作後,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是不會回老家的,不過現在也找不到其他方法,隻能這麽做。


    「我知道你們處得不好。」


    我以不為所動的態度直截了當地說完,津守看似欲言又止地注視著我。他應該也知道自己想不到其他方法,便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知道了。」


    看到津守有自覺這是他種下的禍因,讓我鬆了一口氣,在心中比出勝利的手勢。在進一步詳談細節之前,我決定先把蛋包飯完成,就在打了蛋的碗裏放進炒好的材料和白飯,加以混合。


    然後,我將這些食材放回融化了奶油的平底鍋中,慢慢調整成橄欖球的形狀。津守討厭蛋蓋在上麵的蛋包飯,每次都要求做成這樣。好像是因為他從小常去的西餐廳就是這麽做蛋包飯的,導致他認定除此之外的都不算蛋包飯。


    等修好形狀、覺得滿意後,我把飯移到盤中並淋上番茄醬,再附上叉子端給津守。就在我正要繼續做和花跟犀川先生的份時──


    「哥,你能來一下嗎……啊,是津守哥!」


    從店裏回來的和花看到津守人在廚房,發出吃驚的聲音。這應該是因為她聽我說過想去醫院找失去聯絡的津守。


    「嗨,和花,你今天也很可愛喔。」


    就算狼吞虎咽地吃著蛋包飯,津守仍不忘讚美兩句,和花則回以苦笑,然後問我能不能去店裏一下。我問她有什麽事,她隻說:「你來就是了。」


    「嗯?」


    即使覺得莫名其妙,我還是洗了手,跟在和花身後前往店裏。既然不是營業時間,我在店裏能做的事就隻有打掃,不過那都是犀川先生在負責。完全不知為何被找去的我隨著和花走進店裏,沒想到陷入了出乎意料的窘境中。


    和花從敞開的門進到店裏後,不是走向廚房,而是來到座位區。原本跟在後頭的我一穿過門簾,馬上停在原地。這是因為座位區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人物。


    「!」


    在座位區中間站著一名年輕男子。他年紀跟和花相仿,外表整潔體麵,身高不算高,身材削瘦、勻稱,頭又小,還有一張會受女性青睞的清秀臉龐,總之就是所謂的帥哥。


    這是……誰啊?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初次見麵的人,和花則露出看似有些羞赧的表情,向我介紹這名男子。


    「哥,這是我念糕點學校時的同學,江崎先生。」


    和花高中畢業後,曾上過兩年糕點學校。就算是那時候的同學,這個男人又為何現在會出現在我們家?和花見我依舊放不下戒心地緊皺眉頭,又繼續說道:「唉,我不是說過做結婚蛋糕時,要請人來幫忙嗎?」


    「啊……對喔……」


    我的確聽她說過……隻是沒聽說是個男的。她說要找朋友幫忙時,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來的一定是個跟和花一樣甜美可人、喜歡點心的女孩子。


    隻是沒想到,來的不但是男人,還是個帥哥……


    「初次見麵,敝姓江崎,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照顧。」


    男子朝發愣的我微微一笑,報上名字。


    隻要一句話,就能透過說話方式得知這個人的能力高下,而江崎在這方麵,不論是誰都會給他及格吧。從其女性化的外表難以想像他意外地有著低沉的嗓音,且發音確實,清晰的口齒讓人感覺到他或許是個擅長掌握人心的人。


    相較之下……


    「啊……我是她哥。」


    不知該怎麽報上名字,隻能用「她哥」自稱的我,感覺就不怎麽可靠。


    我會這麽失魂落魄,都是因為對方趁人不備……即使很想以這為藉口,我腦中卻越來越混亂,連話都說不出來。


    而且更糟糕的是……


    「叫什麽『和花小姐』啊?平常明明都直呼我的名字。」


    「在你哥麵前總不能那樣吧?」


    「……」


    現在的對話是什麽意思?是我多心了嗎?為什麽和花和這個男人的背景看起來好像有愛心圖案?嗯,一定是我多心了,唯獨和花──雖然這麽講很奇怪──不會做這種事。嗯,應該不會才對。


    我拚命想說服自己,卻也知道這想法太牽強,心髒跳得好快。這該不會是……該不會是……麵對自掘墳墓的我,和花叫了一聲「哥」。


    「嗚……咦……?」


    「怎麽了?」


    「……不,沒什麽……對了,你剛才所謂的有事是……」


    我問和花是否隻是要介紹江崎給我認識,和花搖搖頭。這時我又產生「該不會」的心情。該不會……她和江崎……


    如果她說「我和江崎正在交往」的話!如果江崎也當著我的麵明白宣言「請準許我們交往」的話!那該以怎樣的態度麵對才好?我對此完全沒有頭緒。


    江崎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都確實是個比我優秀的男人。再說,像我這樣連自身都難保的哥哥,也沒有資格反對他們交往。可是,我會對和花跟某人交往一事感到遲疑是有原因的,隻是這個原因我無法對和花明說。


    傷腦筋,真傷腦筋……我陷入煩惱之中,身體也慢慢往後退。這應該是我想逃走的心情,在無意識間傳達到腳部。


    和花察覺到我的異狀,看似莫名其妙地叫了一聲:「哥?」我便反射性地立刻抬出津守的名字。


    「那個……因為津守他來了。」


    「啊,嗯,是這樣沒錯啦……」


    和花看向江崎說:「說吧。」江崎點點頭。我完全看不懂他們在打什麽暗號,隻覺得他們看起來很親昵。正當我頭腦一片空白時,和花開門見山地說:「婚禮派對的場地……應該還沒決定吧?」


    「……婚禮派對?」


    「就是你代替津守哥去找的場地啊。」


    我不知為何話鋒突然一轉,不過場地的確還沒決定。就在剛剛津守才答應要回老家拜托父母幫忙,所以等那家夥吃完飯後,還得跟他詳談細節的部分。見我默默點了點頭,和花麵露喜悅之色拍一下手。


    「那就好了。哥,你放心吧,江崎先生說要幫我們介紹喔。」


    「……咦……?」


    「所以說,江崎先生要介紹適合辦婚禮派對的餐廳給我們啦!」


    和花用困擾的表情看著我這個抓不到重點的哥哥,又重複一次,然後說著:「對吧?」將話題拋給江崎。江崎點了點頭,露出滿麵笑容對我說明。


    「我認識的人在橫濱開了間法國餐廳,因為視野不錯,又有寬廣的庭院,所以決定開始接辦婚禮派對。那邊的料理都很美味,請您務必參考看看。」


    什麽!如果是位在橫濱的法國料理餐廳,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場地。而且,如果對方能辦婚禮派對,一定能省掉很多麻煩。不過……


    「可、可是,日期……很緊迫,是訂在下個星期日,我問過的每個地方都以預約滿檔為由回絕……」


    「不要緊的,我有確認過,如果是中午時段的話就可以包場。」


    居然還有這樣的場地,真令人難以置信。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符合條件的場地都找遍了。難不成是該店有什麽特殊原因,像是裝潢破舊﹑料理難吃之類的,所以才會空下來?


    大概是我的懷疑都寫在臉上,和花一臉吃驚地看著我說:


    「才不是奇怪的地方啦!是那家fleurs des jardins喔!」


    「fleurs……」


    從和花拍胸脯掛保證的態度來看,那應該是一間很有名的店,隻是這店名我完全沒印象。不過,如果那間店很有名,豈不更加奇怪?日期都這麽近了,怎麽還會有空位呢?


    我對江崎懷抱複雜的心情,讓我無法放下猜疑立刻做出答覆,此時卻有人代替我以宏亮的嗓音回應。


    「聽起來不錯嘛!」


    「……」


    用足以響徹整間店的聲音回應的,當然是津守。他本來應該在廚房裏吃著蛋包飯,卻不知何時跑來店裏。從以前開始,津守嗅到對自己有利事物的能力就無人能出其右。


    津守當著啞口無言的我,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到江崎麵前,臉上掛著政客般不懷好意的笑容要求跟他握手。當江崎還在猶豫時,津守已徑自握住他的手,看似滿麵春風地說:「太棒了!」還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真是救世主啊!因為這男人說包在他身上,我才交給他處理,結果完全派不上用場,到現在還搞不定場地,正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那什麽話!在無可奈何之下接受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哦,對了,你是誰?」


    「呃……敝姓江崎,是和花小姐的朋友。」


    「是嗎?不愧是和花,還幫沒用的哥哥擦屁股,真是一則佳話啊!」


    「誰沒用啊!萬惡的根源是你才對吧!」


    要是再放任津守胡說八道下去,我真的會被當成沒用的人,可是就算扯破喉嚨否認,有沒有用還是未知數。要怪就怪津守的態度太正大光明,讓他說的話顯得莫名真實。


    我瞪著津守啐了一聲。話雖如此,我還是吃了顆定心丸。即使對於知名的店家在這麽接近的時間點還能預約一事感到難以置信,但若真能順利預約場地,也是值得感謝的事。畢竟,就算叫津守回老家拜托父母,會被冷眼相看的可能性很高……不,應該說是他吵架回來的可能性還比較高……一想到那時該怎麽辦,我本來還挺傷腦筋的。


    隻是,我跟為了不用回老家而興高采烈的津守不同,還是有非得確認不可的事。見江崎有點被津守的熱情嚇到,我邊心懷歉意地想著「不好意思冒出一個怪男人」,邊向他問說:「人數大概有五十人左右,沒問題嗎?」


    「喔……可以,這種程度的人數應該沒問題。至於料理等細節,就請你們聯絡店家之後再商量。」


    江崎說完,接著對和花說:


    「和花,你把那家店的網址告訴你哥吧。」


    「我剛剛用電子郵件寄過去了。哥,要開電腦來看喔。」


    「……知道了。」


    之前本來叫「和花小姐」,現在卻直呼「和花」,是一時鬆懈才會脫口而出嗎?也就是說,他平常應該就是直呼「和花」吧?


    我會連這種小事都在意,主要是對江崎的懷疑還沒有解除。


    在男女之間……而且彼此還是同學,直呼對方姓名是很常見的情況,我也是直呼「深町」。隻不過,我不會直呼她的名字「麥」。


    「……」


    唔……江崎似乎沒察覺到我正在沉吟,隻是繼續囑咐我們要上網確認店家電話,並打去預約場地和接洽細節事宜。


    「我事先打過電話了,隻要報上我的名字,對方馬上就知道。」


    「我知道了,謝謝,真是受你關照。」


    「快別這麽說。我一直都受到和花……小姐的照顧,能幫上忙我也很高興。」


    「還說一直受我照顧呢,你真的這麽想嗎?」


    「就是這麽想啊。難道你不知道嗎?」


    江崎用促狹的語氣一回答,和花的臉就氣鼓鼓的。她看起來很信任江崎,彼此的互動也很親昵。不過,一起上同一所學校兩年,感情好也是理所當然……又開始鬱悶的我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就跟和花說要回家打電話。


    「我也要順便準備午餐……」


    我問江崎午餐怎麽解決,他說自己還有事要先告辭。他的應對很細膩、巧妙,不會帶給人不快。我也向他鄭重道謝,然後跟津守一起離開店裏。


    在我關上通往店麵的門時,不禁發出歎息。麵對心情複雜的我,津守一開口就像在落井下石般問道:


    「那個叫江崎的,是和花的男朋友嗎?」


    「嗚……」


    津守隻是隨口問問,卻讓我吃驚地倒抽一口氣、瞪大雙眼。我的反應似乎有點過頭了,津守眯起眼睛俯視著我,用鼻子冷哼一聲。


    「戀妹情結太嚴重的話,會被討厭喔。」


    「什麽戀妹情結啊!」


    「你是看和花交了男朋友,才會受到打擊吧?」


    津守冷靜地指出這一點,我擺出一張臭臉搖頭說:「才不是。」事情沒這麽簡單。


    「他似乎是和花糕點學校的同學,深町希望這次婚禮派對上有結婚蛋糕,拜托和花負責。因為她還要開店,就說要請朋友幫忙……」


    「但看起來不像朋友耶。」


    雖然我跟津守的看法一致,但我依舊一言不發地往廚房邁開步伐。津守從後麵追了上來,繼續不死心地給我忠告。


    「你從以前隻要遇上和花的事,就會變得很小心眼。即使和花是個溫柔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了把男友看得比哥哥重要的年紀。你別再妨礙她,默默在一旁守護吧。」


    「……我沒聽她說那是男朋友。」


    遭到我徹底否定的津守露出驚訝的表情,丟下一句「老頑固」。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就是有無法放手祝福她的理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語,感覺痛苦的情緒正在逐漸擴散。


    我連上和花寄到我信箱的網站,確認店家的經營內容和電話號碼後,趕快打電話預約。江崎說得沒錯,一報出他的名字,事情就進展得很順利,婚禮派對的場地終於搞定了。


    之前明明還那麽煩惱,簡直像做夢一樣。而且……


    『咦?你說fleurs des jardins,是那一家fleurs des jardins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家,總之是橫濱一家名為fleurs des jardins的店。」


    『騙人!時間都這麽緊迫了,不可能預訂得到吧。真的嗎?湊,你沒弄錯吧?』


    當津守吃完我為他做的飯以後,對場地確定一事感到安心的他,一臉滿足地回去了。我接著打電話給深町。深町也很擔心婚禮派對的場地還沒決定的事,正到處幫忙打點,必須早點向她報告這個好消息才行。


    聽我說「終於決定了」,深町便詢問店名。我一回答,她就出現誇張的反應,從手機傳來的高亢聲音讓我不禁皺眉。我問:「真的這麽有名嗎?」深町激動地為我說明。


    『說到fleurs des jardins,是曾在東京的米其林三星法國餐廳裏擔任主廚的陣內廚師籌備已久的店,現在已經蔚為話題了。不論午餐還是晚餐,都得預約才吃得到,非常受歡迎,隻是我沒聽說他們還會接辦婚禮派對……』


    「我聽別人說,好像是最近才開始的。」


    『聽誰說的?』


    「……是和花認識的人介紹的。」


    當我要接著說「所以才能預約得到」時,深町卻打斷我。


    『該不會是……江崎吧?』


    「……」


    我沒料到會從深町口中聽到江崎的名字,嚇得倒抽一口氣。和花和犀川先生此時正在廚房吃蛋包飯,在和室裏講電話的我為了不讓和花聽到對話內容,下意識地往緣廊移動,並用逼供般的語氣向深町追問:「你怎麽知道?」


    我們畢竟認識已久,深町從我的口氣就能察覺到我的心情。


    『你也差不多該從戀妹情結畢業了吧?不然會成為人家的負擔喔。和花已經二十八歲,有個男友也不為過……』


    「男友!」


    我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一聽到深町肯定的語氣,還是難免受到衝擊,不自覺地提高嗓門。聲音該不會也傳到廚房去了吧……我為自己的失態咂舌,趕快穿上放在石階上的庭院木屐跑到庭院裏。


    深町原來知道江崎是和花的「男友」嗎?為什麽……?什麽時候……?當我心中正風雲變色之際,深町又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訂正。


    『啊,不對,不是男友,是前男友。』


    「前男友!」


    『湊,難道你都不知道嗎?』


    聽到我又對「前男友」三字有反應,深町看似很意外地問道。還問我知不知道……當然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這麽驚訝了。和花過去有男友這種事,我是第一次耳聞。


    「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用不著這麽驚訝吧……和花長得很可愛,個性也很好,即使有過一、兩個男朋友也不奇怪啊。』


    「居然有兩、兩個嗎?」


    「我知道的隻有江崎喔。」


    深町看我居然傻傻地把她的話當真,不禁愣了一下。接著,她用帶著歎息的口吻,將和花跟江崎之間的事情告訴我。


    『他們是從還在糕點學校念書時開始交往。江崎在畢業後又去上別的烹飪學校,成為法國料理的廚師。在那之後,他去法國進修,兩人就是在那時分手的。』


    「是和花跟你說的嗎?」


    『怎麽?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又不是我逼問她,是我們女孩子在聊心事時聽她說的。』


    深町這說法讓我無法理解。為何無法理解,是因為我不明白和花為何跳過我這個哥哥,選擇跟哥哥的朋友講這種事。


    深町的確是一年到頭都會進出我們家,跟和花可說是情同姊妹,不過,我終究是她的親哥哥耶!


    想必是我的不滿透過電話傳達給深町了吧,她用苦口婆心的語氣規勸:


    『喂,我也從沒把男友的事告訴我哥啊,兄妹本來就是這樣。』


    深町有個大她三歲的哥哥,因此她所提的具體事例的確很有說服力,不過我這次注意到的是其他地方。


    「……深町,你也有男朋友啊?」


    『……那跟這件事沒關係。總之,你應該不知道吧,江崎從法國回來後,就開始在名店擔任廚師,其廚藝之好,在法國料理界可說是新人中的第一名。他跟fleurs des jardins的陣內廚師應該也有交情,所以這次能預約到場地,全是托江崎的福喔。如果沒有江崎替我們說話,應該就沒辦法了吧。』


    深町說完,要我記得向江崎道謝。雖然覺得好像被她蒙混過去了,不過對我而言,這也是再追問下去會變得很可怕的話題。我答了句「是喔」,決定先把江崎跟和花的關係擱在一旁,總之要找個機會向江崎好好道謝才行。


    『你也把這件事告訴西村吧,她一定很高興,因為西村跟角田都很會吃呢。你已經用你的名義預約了嗎?菜色之類的談好了嗎?』


    「關於這件事嘛,不好意思,可以由你來跟店家接洽嗎?他們問我要站著吃還是坐著吃,可是我實在難以決定。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會考慮得比我周全吧?」


    『知道了,那麽就由我來談吧。當我抽不出空時,可以拜托你嗎?』


    本來接洽這些事應該是由津守全權負責才對,但他是以為一切都搞定了才回去。如果我說「既然場地都決定好了,後麵就由你來處理」而把事情交給津守負責,中途一定又會卡住。我邊在心中詛咒自己放不了手的性格,邊答應深町。


    不過,我還是有件事非得再次重申不可,便繼續說:


    「雖然我會幫忙……但不會參加派對。」


    『為什麽?』


    「你還問我為什麽……」


    深町明知故問,讓我拙於回答而一時講不出話來。我正在煩惱該不該開誠布公地說清楚時,深町突然改變話題問道:


    『對了,津守人呢?』


    「他直到剛才都還在我家。」我在內心歎氣,如此答道。「我之前打電話給他都是轉進語音信箱,他也完全不跟我聯絡,我本來還打算去醫院找他,結果他卻主動跑來。當他知道不必回老家拜托後,直說『太好了、太好了』,一臉滿足地回去了。」


    『那家夥……當總召不是隻有預約場地而已耶,其他步驟他打算怎麽辦?』


    「他已經充分過足了當總召的癮,應該不會再過問此事。為了讓事情順利進行,最好不要再跟那家夥扯上關係。」


    像這種要隔三天以上才找得到人的男人,絕對靠不住。深町當然跟我意見一致,說完:『我會再聯絡你。』就掛斷電話。對於我不想出席的意願,深町到底能不能了解呢?我重重歎了一口氣,關上手機,眉間又自然而然地刻上皺紋。


    場地雖然已經決定,但感覺接下來仍會一波三折,而我最在意的還是江崎。既然是和花的前男友,兩人會表現得親昵也是理所當然。隻不過,一般人會跟前男友這麽親昵嗎?我心中不由得充滿疑惑。該不會他們已經再續前緣……這也有可能吧?


    該怎麽辦呢?在我為此擔憂的同時,眉間的皺紋也越來越深。


    正如深町所言,和花都二十八歲了,即使有個男朋友也不奇怪……不,二十八歲的話,哪怕有小孩也不為過。再說,江崎長得帥,又是知名廚師,可不是我這種男人有資格批評的對象。光看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感覺的確挺登對的。對和花來說,江崎應該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對象吧。


    即使知道是這樣……


    「哥。」


    「哇!」


    正在發呆的我被背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稍微彈跳起來。一回過頭,便見到和花露出不明就裏的表情。


    「你是要帶馬卡龍去散步嗎?」


    也難怪和花會這麽想,因為我在馬卡龍的狗屋前低頭看著正在睡覺的馬卡龍想事情。雖然我並沒有打算要遛狗,但看樣子不去不行。我點頭回答「是啊」,然後站了起來。


    「那我也去好了。」


    今天星期三,是點心鋪minato的公休日。和花上午在店裏處理雜事,下午就會回到家裏,有時會說要一起去散步。我把馬卡龍的遛狗繩交給和花牽著,自己則拿著撿便袋跟在他們後麵。


    「昨晚我跟小麥姊要了電話打給西村小姐。就是那個新娘。」


    「是喔。」


    「我問她怎樣的結婚蛋糕比較好,結果得到的答案很奇怪。西村小姐說,她現在為了能穿得下新娘禮服正在節食,連甜食也不能碰,因此在派對上,她想換上比較輕鬆的衣服,好好吃個夠,所以什麽都可以。」


    原來如此。我記憶中的西村,的確不是適合穿禮服的體型,這還真是女性特有的煩惱呢。我說:「你就讓她好好吃個過癮吧。」和花笑著點點頭。


    「那當然。跟西村小姐談過後,我已經大致抓到結婚蛋糕的印象,等跟江崎先生討論後就會定案。」


    「啊……是喔……」


    「不過西村小姐真了不起,像我就沒辦法不吃甜食,難怪減肥總是不成功呢。」


    「……」


    前麵才剛出現江崎的名字,而和花或許是惦記著新娘禮服又說出這種話,令我的心跳不禁加快。她該不會……正想像自己穿著婚紗站在江崎身旁的樣子吧?


    果然……還是向和花問清楚她跟江崎的關係好了。如果隻是前男友倒還好,但要是已經跟這個前男友重修舊好……逼近三十歲大關的情侶會意識到結婚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假如和花跟江崎也說要結婚……


    我腦中充滿妄想,沒注意周遭的狀況。本以為隻有我跟和花兩人加上馬卡龍而已,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哎呀」,讓我嚇一跳地倒抽一口氣。


    「今天兄妹倆一起來散步?」


    「您好,小愛今天也出來散步嗎?」


    向我們搭話的,是我幾天前遇過的柯基犬飼主,她跟之前一樣推著推車。車子應該有發出聲音,隻是我完全沒有聽到。和花看來也知道狗的名字,她將頭探進推車,跟那隻柯基犬打招呼。


    「小愛,還好嗎~?」


    「情況不太好啊。本來我都是晚上帶它出來,可是它看起來不太舒服,想說帶它來吹吹風,就出來散步了。」


    「是啊,它看起來的確沒什麽精神呢。」


    我從和花的身旁往推車裏窺探,發現柯基犬的樣子比之前更顯虛弱。上次明明還能坐著,今天卻一直躺著。我抱著複雜的心情將視線轉向和花,看到她麵帶哀傷地注視著那隻柯基犬。


    柯基犬的女飼主看來也有所覺悟,知道它的大限差不多到了。


    「都已經衰弱成這樣……連飯也吃不下……」


    「才沒這回事呢。我們家之前的狗也上了年紀而變得衰弱,就像小愛現在這樣,可是後來又恢複健康,最後還滿長壽的。小愛,你也要繼續加油喔,好嗎?」


    對柯基犬這麽說的和花,實在讓我不忍卒睹而往後退一步。和花接著又摸了摸柯基犬說:「你一定會恢複健康的。」然後就目送這名婦人推著推車離去。和花的視線始終沒離開他們,直到我說:「要走了嗎?」她才回神轉過身來。


    「嗯。」


    之後,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和花會說什麽,我大概心知肚明,因為我知道她回想起什麽事。


    「我們還能跟馬卡龍在一起多久呢?」


    「這個嘛……」


    「它被我們收養時大概是兩歲,到現在經過了三年……當作是五歲的話,再過個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畢竟之前武藏丸都可以活到十七歲。」


    武藏丸是我們家從我出生時就開始飼養的狗,在和花十二歲時去世了。和花剛剛一定是看著那隻柯基犬,回憶起武藏丸的事吧。我在心中歎了口氣,告訴她這不是能單純如此計算的事。


    「也有可能會生病啊。」


    「它都有定期去看獸醫,吃東西也有注意……啊,不過有人說過它有點肥……馬卡龍~我看你點心還是少吃一點吧?一定要活得長壽一點喔。」


    和花邊走邊對馬卡龍這麽說,跟在她身旁的我腦中盡是討厭的想像,停不下來。如果馬卡龍快死了,和花一定會很難過,就像之前武藏丸那時候一樣。


    所以我才反對她養馬卡龍。在養狗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害怕它的死亡,畢竟我絕對不能再讓那種事情發生。


    我們散步完回到家裏時,犀川先生正好在打掃庭院。他察覺我們回來了,從通往庭院的木門探出頭來,叫了和花的名字。


    「和花小姐,宅配的貨物來了,放在店裏的冰箱。」


    「啊,是喔,謝謝你,犀川先生。哥,馬卡龍就拜托你。」


    和花把遛狗繩交給我,匆匆忙忙地跑進屋內。因為馬卡龍白天都待在玄關旁的狗屋,我就把狗繩係在那裏並幫它換水。看到犀川先生又開始掃地,我向他問道:


    「犀川先生,要幫忙嗎?」


    「不用,已經快掃完了。」


    犀川先生表示沒關係後繼續掃落葉,發出規律的聲響。我望著他的身影,想到某件以前也說過的事,但想再確認一次,便推開木門來到庭院。


    我在緣廊坐下,抓準時機叫了聲「犀川先生」。犀川先生回答「是的」,停下動作回頭看向我。


    「有關馬卡龍的事……」


    「嗯。」


    「我之前也說過,就算馬卡龍快死了、就算和花很傷心,也請你這次什麽都別做。」


    麵對我的請求,犀川先生回了句「好的」。雖然他總是麵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卻不是會毀約的人(即使他不是人)。我相信他應該會遵守約定,輕輕地歎了口氣。


    之前飼養武藏丸時,和花以為它每次都是在瀕死之際又回光返照,所以才會活得這麽久,但事實上不是如此。


    「那時候,應該是因為和花遇到很多痛苦的事,犀川先生覺得她可憐才會那麽做……可是,我還是覺得那是不對的。」


    武藏丸衰老而臥病不起時,原本情況就不對勁的父親剛好也失蹤了。犀川先生應該是目睹和花在接二連三的不幸後陷入沮喪,以自己的方式擔心她,想說至少做點什麽,才會采取那樣的行動吧。


    犀川先生從其他狗身上取來一點「壽命」,轉移到武藏丸身上。今晚是最後關頭,明天大概就會走了──每當我們抱著這種覺悟入睡後,第二天卻又看到它恢複精神。這樣反覆了好幾次後,我終於發覺有些不對勁。


    我猜想這可能是犀川先生所為,半夜起床偷偷監視,結果發現他在深夜出門就尾隨在後。隻見犀川先生進到附近有養狗的人家裏,碰觸正在睡覺的狗。


    從狗身上發出的朦朧光點,就是「壽命」的碎片。縱使我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但那時第一次實際體會到這個事實,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我出聲叫住犀川先生,要他把「壽命」還給那隻狗。聽到我搖頭說「這是不行的」,犀川先生露出困惑的眼神望著我,回了句「真是抱歉」。


    「馬卡龍死的話……和花會很難過吧,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在我製止犀川先生的行動後,隔天早上武藏丸就走了。犀川先生應該知道武藏丸的生命何時會走向盡頭吧。雖然我不忍心看和花哀傷哭泣的樣子,卻也不能讓犀川先生繼續做那種事。就算是狗,每一隻狗的生命也都很寶貴,如果因為個人私心而縮短狗的壽命,那是非常不可原諒的事。在武藏丸死後,我問犀川先生為何要那麽做,他卻不做任何回應。


    依照我的推想,犀川先生會這麽做,應該是單純出於對和花的重視。他大概隻是不想看到和花悲傷的表情而已。


    「……」


    對犀川先生而言,和花是他之所以成為「監視者」、開始待在我身邊的契機。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陪在還是嬰兒的和花和還是孩子的我身旁。即使身為死神的特殊身分以及可怕的外表是個問題,但我們兄妹倆還是一直受到他的幫助。


    父親和祖父都忙於醫治病人,所以當我們忘記帶東西時,把東西送來學校的是犀川先生。一直到現在,每次和花出門晚歸時,犀川先生還是會去公車站牌接人。身為兄長的我固然重視和花,但犀川先生所抱持的,一定是類似父母的心情。


    這樣的犀川先生,又會怎麽看待江崎這個人呢?如果和花說想嫁人的話……心情又開始鬱悶的我看著拿掃把佇立的犀川先生,被他問道:「有什麽事嗎?」


    「如果……和花說想結婚的話,犀川先生你會怎麽做呢?」


    「是跟江崎先生嗎?」


    「!」


    我明明沒提到江崎,犀川先生居然回答出那個名字,令我十分驚訝。江崎來訪時,和花也有向犀川先生介紹江崎,不過她那時並沒有說出「男朋友」之類的字眼。


    她對我是完全不提此事,至於對犀川先生……也許會提吧。當和花說要請犀川先生幫忙一起開店時,我才明白他們對於彼此的信賴,其實比我所想的還更深厚。


    該不會……我想到這裏,決定確認看看。


    「和花向你介紹江崎時,有說那是她的男朋友嗎?」


    「沒有。不過我聽說和花小姐在念糕點學校時,曾跟一位姓江崎的人交往,所以想說應該就是那一位吧。」


    「!」


    等一下!犀川先生麵無表情、語帶平靜地說明的內容,我實在不能當作沒聽到。也就是說,犀川先生在和花念糕點學校時……也就是八年多前,就已經聽說她跟江崎交往的事?


    怎麽可以這樣……深町也說過,他們從念糕點學校時就在交往。換句話說,不知道江崎的人難道隻有我嗎?怎麽可以這樣!我一直相信我們兄妹基於家庭因素,感情算是不錯的。既然如此,為何唯獨不對我說呢?


    犀川先生應該有察覺到我錯愕的心情,於是對低頭不語的我說:


    「柚琉先生,那時候你非常忙碌,就算和花小姐想講,大概也找不到機會吧。和花小姐曾說過這樣的話。」


    「……」


    在和花念糕點學校的那段期間,我先是跟不適應的上班族生活搏鬥,後來又以作家身分出道,一時之間忙得暈頭轉向。這樣推算回去,他們兩人開始交往的時間剛好就在那段日子裏,難怪和花會開不了口。


    可是犀川先生跟深町都知道的事,卻隻有我不知情,還是讓我非常沮喪。我長歎了一口氣,犀川先生又開始打掃,結果他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和花說要結婚的話,該怎麽辦呢?我感性上並不想反對而害和花難過,但理性上還是隻能反對吧。至於跟我一樣,不想讓和花難過的犀川先生……又會怎麽說呢?我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一條細細的白色飛機雲劃過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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