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linpop


    錄入:養老驢


    說起過年玩的遊戲,大家會想到什麽?在那個美好的昭和年代,大概是打羽子板、打陀螺、放風箏等,不過這些遊戲早就絕種了。最近甚至連過年這個觀念都在逐漸消失中,全家團聚過新年或去神社新年參拜的人越來越少。如果有人過年時的生活跟平常沒兩樣,就算問他「過年玩的遊戲有些什麽」應該也答不出來。


    就如前麵所言,被問到過年玩的遊戲,我一時間也想不出來。記得兒時玩過歌牌和撲克牌,卻也沒什麽年味。畢竟我們家沒有親戚團聚的習慣,家中成員跟平常一樣,沒什麽印象也是當然。


    所謂的過年,原本應該是和家人一起安靜悠閑度過的時光,可是我升上高中不久後,情況突然改變。說是新年玩的遊戲……似乎有點勉強,總之是多了個詭異的活動。它曾中斷一陣子,但幾年前又自然複活,現在再次成為新年的例行活動。


    不過,我並沒有承認就是了……


    「哥,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手忙腳亂的。」


    「不用在意我啦,幫我向老師問好。」


    和花邊匆忙做準備邊向我道歉,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著茶,並請她代為問候。現在是一月二日早上十點,妹妹和花正要出門,前往她高中老師位於橫濱的住處。據說此行不是為了拜年,是高中同學要結婚,大家為了慶祝而聚會。


    「紗英後天就要出發了,能聚會的日子隻剩下今天。」


    「她的結婚對象是英國人嗎?」


    「才不是呢,是印度人。」


    隻有「1」的音符合……和花用傻眼的表情看向我,並從冰箱裏拿出銀色保冷袋。


    我們家位於鎌倉山,在自家經營點心鋪販賣西式與日式點心的和花,從昨天一月一日就開始賣力做點心。由於今天聚會的成員是對甜食來者不拒的女孩子,她們對和花自然也是寄予厚望。


    用上大量水果的蛋糕卷、種類繁多的烘烤類點心、夾了滿滿紅豆餡的銅鑼燒、冰冰涼涼的起司蛋糕、口感酥脆的蘋果派,裝滿各式點心的保冷袋和盒子堆在桌上,數量多得令我瞠目結舌。


    這麽多吃得完嗎……這顧慮隻是杞人憂天(對大多數女性來說,甜食都是裝在另一個胃裏),真正的問題在於,必須以人力帶著眾多點心,一路轉搭大眾交通工具到橫濱。難怪和花很早就認清光靠自己是辦不到的。


    「和花小姐,您剛才說的是這個盒子嗎?」


    從通往店鋪的走廊一傳來聲音,一個穿和服的高大男人就接著出現。高舉著淺粉色禮盒發問的人,是自和花出生後就一直待在我們家的犀川先生。他目前正以冰淇淋製作達人的身分在店裏幫忙,其背後有個重大的秘密。


    犀川先生是死神,待在我身邊是為了監視我,和花對此並不知情。這也難怪,畢竟犀川先生除了高大的身材及罕見的凶惡臉孔外,看起來跟一般人並沒兩樣。


    「沒錯,謝謝,犀川先生。準備好了嗎?」


    「好了。這些可以用包袱巾包在一起嗎?」


    「可以,拜托你了。這邊的由我來拿。」


    為了拿這堆東西到橫濱,和花拜托犀川先生同行。我跟和花是上同一所高中,她要拜訪的老師我也認識,但當我提議由我去時,卻被和花冷淡地拒絕。


    「不好意思,犀川先生,本來應該是我去的。」


    「不用了,反正哥你來也派不上用場。」


    「……你看,她都這麽說了。」


    被批沒用雖讓我頗受打擊,不過聽到她也要帶犀川先生特製的冰淇淋去,我就明白了。犀川先生製作的冰淇淋很特別,在食用前必須經過攪拌才能呈現最佳口感,所以隻有他做得出來。這可是連優秀的糕點師傅和花都難以匹敵的技術。


    我聳聳肩,將這責任交給犀川先生,他則麵無表情地點頭。當我正要問和花是否傍晚才會回來時,她搶先說道:


    「而且小麥姊和津守哥會來,所以哥你一定要在家才行。」


    「……」


    聽到和花拜托犀川先生的理由也包括這一點,我不禁皺眉。根本沒人聯絡我說要來啊。我正要反駁時,犀川先生卻也附和和花。


    「說得也是,今天是一月二日。」


    「不,我想是不會來的,我們沒約好啊。」


    「哥,你去年也說過一樣的話喔。」


    「……」


    聽到和花犀利的吐嘈,我眯眼瞪向她,並在心中深深歎氣。自從我進高中後,我們家的新年就被置入奇怪的例行活動。會做這種事的人,當然是從高中認識後一直到我年過三十的現在,仍剪不斷孽緣的深町與津守。這兩人目前還是一年到頭出現在我們家,而且一月二日時必定會為了某件事而來。


    「不管是小麥姊還是津守哥,他們來之前都不會聯絡的。」


    「……是這樣沒錯啦……但現在可是過年喔?」


    「你去年也是這麽說,但他們不都是『不能來』的時候才會聯絡嗎?」


    明明沒有事先約好,卻隻有不能來時才會聯絡,這未免太不合理。不過就算我無法認同,也得承認和花這話說得很對。唔……果然今年也要……我雙手抱胸地低聲咕噥,和花則說「準備好了」,拿起東西走向玄關。為了送他們出門,我跟著走在後麵。


    犀川先生穿上草履(注1:為搭配和服的日式夾腳涼鞋。)後,表示他送完東西會盡快回來。他這麽說當然不是因為擔心我一個人看家。


    「要是深町小姐和津守先生在我回家之前來訪……就拜托您代替我了。」


    「……」


    犀川先生一臉擔心地拜托我,我隻是回以苦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知道犀川先生在「拜托」什麽,不過深町和津守或許根本不會來,反正他們也沒通知我要來。我堅持這麽想,但和花也對我提出同樣的請求。


    「我到時也想參加,叫他們慢慢來就好。」


    「隨便啦。」


    我苦著臉回答正在穿靴子的和花,再加一句「路上小心」。這兩人跟我不一樣,都很期待深町和津守來訪。對此著實不解的我,歎著氣把兩人送出門,然後回到廚房裏。


    再說……


    「……一般來說,至少會先聯絡吧?」


    現在可是過年耶?感到疑惑的我見茶冷了,為了重泡便將燒水壺放到瓦斯爐上點火。一想到那般沒常識的行為,就讓我皺起眉頭。沒聯絡不一定代表會來吧……我本來是對此存疑,現在卻已經預想「那兩個家夥應該下午才會來」。我不禁對這樣的自己歎氣。


    和花在犀川先生的協助下,經營著將自家一角改裝而成的「點心鋪minato」。這間店都是年底的十二月三十日一直公休到隔年的一月三日。在年底那兩天,我們都忙著替店裏和家裏大掃除,要等到正月才能輕鬆一下。我們家沒有親戚會來拜年,除了元旦去神社新年參拜外,沒有其他行程。看電視發呆、帶馬卡龍散步、比平常更悠哉地度過這三天……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過,唯獨一月二日不一樣。在正月悠哉清閑的三天中,就隻有一月二日兵荒馬亂。至於原因,當然是出在深町和津守身上。


    「……」


    這兩個家夥第一次來是在高一時。他們以一月二日很閑為由,特地跑來邀我一起去新年參拜。明明自己家─深町住禦成町,津守住雪之下─距離鎌倉的新年參拜熱門地點要近得多,卻仍辛辛苦苦地搭公車過來,就是因為知道我不喜歡出門。


    深町和津守認為打電話會被拒絕,本來打算直接把我拖出門,卻中途改變了心意。聽到我說不想把和花放在家裏也不想把她帶出門(當時和花還是小學生),所以不想去參拜後,深町便說著「那這樣吧」提出了替代方案。


    因為這樣和花就能跟我們一起玩,我無奈地答應了他們的邀請。從此之後,每年一月二日來我們家……就成了他們的例行活動。那兩人一來就很熱鬧,讓和花很開心,而看到和花開心的我,也曾為深町跟津守的用心感到高興。


    不過……


    「都已經……三十三歲了耶……?」


    我鑽進和室的暖桌裏,看著電視上播放的驛站接力賽(注2:源自於日本,為多人組隊參加的長距離接力賽跑。),嘴裏念念有詞。時間已過中午,選手們跑到從小田原往箱根的最後第五區。如果我們跟這些賣力奔跑的大學生一樣年紀,倒還說得過去……我不禁這麽想。


    有一陣子我們都各忙各的,生活型態也有改變,於是這個聚會就中斷了。身為醫生的津守、身為編輯的深町,以及身為作家的我,光是在各自的道路上前進就已耗盡全力,自然沒閑功夫顧及別人。


    我那時認為就這樣也不錯,畢竟我們總不能一直以學生的心態跟朋友來往。和花當時也已經從專門學校畢業,開始在西點店工作,每天都過得很忙碌,所以我曾經以為人生就會像這樣自然而然地隨時間而改變。


    曾一度中斷的一月二日聚會,在我麵臨三十大關時再度複活。那時我的作家生涯遇到瓶頸,開始足不出戶,津守跟深町則習慣了工作而有餘力。


    去年也是一樣,我不記得有事先約好,結果兩人竟然理所當然地跑來了。因此今年恐怕也會……


    就我個人的立場而言是覺得困擾,不過心中倒是很確定這兩人會來。他們一定會連一句新年祝賀都不說,就正大光明進入我們家,厚著臉皮鑽進暖桌。反正這個麵對電視的位子,我是絕對不讓……我懷著這般鬥誌,繼續觀看箱根驛傳(注3:「東京箱根間往複大學驛傳競走」的簡稱,每年照慣例於一月二日至三日舉行,參賽者包括二十所大學各自組成的校隊,加上其他大學選手共同組成的關東學生聯合隊,共二十一隊。路線從讀賣新聞東京本社出發,至箱根蘆之湖折返,去回程各有五個區間,全長約兩百多公裏。)。


    「……喔,回程是赤澤學院領先嗎?」


    號稱回程最大難關的第五區路段上,已有選手一馬當先跑到終點,但深町和津守卻還是沒出現。等其他大學的選手也陸續抵達終點後,回程轉播就此結束,開始播起綜藝節目。


    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往年這兩人都是中午前後來的,這次很明顯遲到了。


    「……」


    我想到這裏又搖頭否定。這不就代表我猜對了嗎?畢竟深町和津守都沒有聯絡我說今天要來拜訪,我也沒問他們是否要來。


    跟深町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去年底的三十日。深町家是做生意的,每年年底她都會被叫去當幫手忙進忙出。那天她跟平常一樣閑晃來我們家,邊抱怨自己工作都休假了還得幫忙家裏,邊把她叫我做的下酒菜和清酒都吃光喝盡,說了聲「改天見」就回去了。


    那時我們也沒提到一月二日的事。我隻是一如往常送她到公車站,在道別時互道「祝來年順利」。至於比深町更忙碌的津守,我連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正確日期都已經不太記得。


    大概是在……十二月中旬吧。他出現時中午早過了,還叫我做點東西來吃,我就為他做了什錦燴麵。雖然隻是剛好材料有剩才做的,津守卻十分喜歡,讚不絕口地說「這好吃,下次再做喔」,然後就回去了。


    我記得自己那時很氣憤,心想「我們家又不是餐廳」,不過也沒提到過年的事。換句話說,既然我沒聽說這兩人要來,不來的可能性比較高。


    正當我撐著臉頰陷入思考時,一聲「當」讓我頓時回神。那是後方和室的掛鍾半點報時的聲音。


    「……」


    已經兩點半,看樣子他們不會來了,這樣想也比較輕鬆。我下半身在暖桌裏,上半身躺在榻榻米上。深町和津守跟去年同樣沒長進的我不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按部就班地累積資曆,過著腳踏實地的生活。


    就算他們沒時間理我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和花認為他們不能來時會聯絡,但如果要讓這段關係自然消失,就應該要保持沉默才對。我輕歎了口氣,看向天花板,感覺老舊燈具的亮度似乎變弱了。


    是日光燈管的壽命快到了嗎?差不多該換燈管了。音量轉小的電視聲音依稀可聞,主持綜藝節目的搞笑藝人正用自暴自棄的口吻說話,但我聽不出內容是什麽,隻有現場觀眾的哄堂大笑偶爾會傳來。


    閉上眼睛後,我有種那些聲音正逐漸化為雜音落入寂靜之中的錯覺。加上總是在家的犀川先生也難得出門,讓我深切感受到家裏真的隻有自己一個人。


    犀川先生平常總是無聲無息,就算站在身後我也不會察覺。因為不是人類,當然也不會有人類的氣息。即使如此,像這樣獨自一人時,我才知道他在家與否還是差很多。


    當湊家出現擁有特別能力的人時,會有不知從何而來、擔任監視者的神秘人物現身。稱其為「死神」並將這件事告訴我的人,是已逝的祖父。在得知我有這種特別能力時,犀川先生就出現了。在那之後,我已經把一直待在我身邊的他視為理所當然。可是……如果犀川先生出於某個原因消失……如果連和花也不在,隻剩下我一個人的話……


    就在晦暗的妄想盤據我腦中時,思緒突然被短促的「叮咚」聲給打斷。我倒抽一口氣,猛然起身。


    「唔……」


    是深町?還是津守?雖然不知道是誰,不過居然會按電鈴,真是難得。我連忙從暖桌出來,腳步踉蹌地迅速穿過走廊、走向玄關。在拉門的霧玻璃對麵,一道人影朦朧浮現,大概是所站位置距離較遠的關係,無法分辨是男是女。


    「門是開的啦。」


    我朝外麵喊了一聲,從木頭地板走下水泥地,手伸向拉門。當我穿上庭院用木屐拉開拉門一看,才發現自己搞錯了,頓時尷尬起來。


    「……啊,太好了。柚琉,新年快樂。」


    站在玄關前笑得如釋重負的人,既非深町也非津守,而是隔壁的夏目太太。我連忙低頭回禮,為自己認錯人喊錯話道歉。


    「新年快樂。抱歉,我還以為是朋友……」


    「沒關係啦。太好了~幸好是柚琉來應門。」


    我知道夏目太太見到我為何會覺得慶幸和安心,那是因為她不擅於麵對犀川先生。對於身為平凡主婦的夏目太太而言,犀川先生的凶惡臉孔似乎非常可怕(的確,既然是那張臉也無可奈何)。


    不過現在大過年的,她是為了什麽事來訪呢?我正覺得奇怪,夏目太太把手上的紙袋遞給我。


    「別人送我很多柿子乾,所以想拿來給你們。要吃嗎?」


    「好啊,謝謝,每次都收您的東西。」


    「別客氣,我們才要謝謝你們,聖誕節還送蛋糕來,真的很好吃呢。請代我向和花問好。」


    我們跟夏目家並非比鄰而居,不過因為店裏常有不特定人士頻繁出入,所以總會送些東西給左鄰右舍聊表謝意。夏目太太跟先生及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對我們都很友善,真的幫了大忙。


    「我們才是,總是給你們添麻煩……」


    當我說著客套話低頭行禮時,庭院對麵的停車場傳出車子進來的聲音。會開車來我們家的人很有限。


    「哎呀,有客人嗎?」


    見我眯起眼睛望向庭院,夏目太太也察覺到了,往樹籬外偷瞄。八成是津守吧?哼,果然還是來了。我一方麵傲慢地這麽想,另一方麵則鬆一口氣,心情變得有些複雜。


    結果,我還是在期待那些家夥的到來嗎?當我正為這有違原意的想法感到困惑時,夏目太太說:


    「好了,大過年的就來打擾你,真是抱歉。」


    「我們才是,總之謝謝您。請代我向府上各位問好。」


    在夏目太太麵帶微笑低頭行禮,而我也回禮時,就看到對麵的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雖然如我所料是津守,但遠遠就能看出他麵容枯槁、憔悴至極,讓我深感詫異。


    「……津守?」


    我還來不及問怎麽了,津守就迅速地大步走來,低聲說「洗澡」。


    洗澡?


    「洗澡……怎麽了嗎?」


    「我想洗澡。」


    啥?一月二日來別人家,結果一開口就說要洗澡?不光是我大感不解,不清楚津守為人的夏目太太更覺得詭異。她大概是想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表情鎮定地說「再見」後,就往大門方向逃也似地匆匆離去。即使被夏目太太當成可疑人物,津守看似也不當一回事,直接走過我身旁,自顧自進到家裏。


    由於津守平常就是這樣,我也沒特別攔阻,不過還是阻止他直接走去浴室。我不是不願讓他用浴室,而是想至少了解一下他過年一來我家就想洗澡的理由。再說熱水早就放掉,浴室也打掃完畢,實在不能讓人馬上入浴。


    「等、等一下!為什麽要洗澡啊?」


    「我很困,這樣下去會睡著,所以想洗個澡。」


    「……」


    聽到津守很困,我靠近他的臉仔細一瞧。這也難怪,黑眼圈都出現了,顏色還是前所未有地深。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沒睡?我皺起眉問津守,他回答:


    「什麽時候啊……?最後一次上床睡……好像是聖誕節吧……」


    「你白癡啊!」


    居然是聖誕節?今天可是一月二日耶!這樣當然會想睡啊!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隻好擋下津守,自己先走進浴室,把打開的小窗戶關上、將浴缸的塞子塞住,接著放熱水。看到津守也跟在我後麵進浴室,我有些激動地對他下令:


    「總之先洗個澡,然後回去睡覺。說到這,你為什麽要在好幾天沒睡的狀態下來我家啊?而且還開車,很危險耶!」


    「你還問為什麽,今天是一月二日對吧?這天一定要來你家啊,不是嗎?」


    津守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有些焦躁,惱羞成怒般地加重語氣。這是何時決定的?又是誰決定的……我本來差點要說出這種孩子氣的回嘴,不過看到津守迅速脫起衣服,就提不起勁了。為了甩開這份懊惱,我丟下一句「熱水還沒放滿啦」便走出浴室。


    從聖誕節開始就沒上床睡過覺,表示他有將近一個星期沒有充足的睡眠。這已經不是「做醫生不養生」那麽簡單,診療的醫生自己先倒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不禁喃喃抱怨,走回自己房間去準備給津守換穿的衣服。


    考慮到津守個子比我高,體格也比我好,我從衣櫥拿出一套比較寬鬆的運動服再走回浴室,也順便準備了浴巾,還叫洗澡間裏的津守記得拿去用。


    在更衣間地板上,津守脫下的衣服散落一地。為了讓他帶回去,我用包袱巾將衣服全包在一起。這家夥真會給人添麻煩。為了怕他回去時忘記帶,我決定先拿去放在玄關。


    放在這裏應該就不會忘了吧?正當我把那包衣服放在木頭地板的邊緣時……


    「咦……!」


    看到水泥地上不隻放著津守的皮鞋,還有一雙女性的靴子,讓我不禁大吃一驚。那不屬於和花的有跟靴子是……


    「深、深町……?」


    絕對是深町的靴子沒錯!在我為了照顧津守東奔西跑之際,不知何時深町來了。可是換成平時,她應該會先大聲嚷嚷,彷佛宣傳自己的登場般進屋。是因為我在浴室裏才沒聽見她的聲音嗎?我疑惑地把兩人四散的鞋子排好,走到廚房。


    「喂,深町,你來了嗎……」


    深町來我們家時,大多會擺出自己也是家中一分子的態度坐在廚房的椅子。本以為她應該會在這裏,沒想到依舊不見人影。


    「……深町?」


    可是,既然玄關有靴子,她一定是在家中某處。難道是一來就立刻跑洗手間嗎?已經快忍不住了?雖然有些想不透,我還是停下正要走向廁所的腳步。就算彼此關係很親近,靠近去確認這種事還是很沒禮貌。


    我想先觀察一陣子,就在廚房等她,但深町似乎沒打算要出來。該不會是肚子很痛……正在掙紮嗎?我腦中一產生這個想法,就不禁擔心起來,於是小心翼翼地走近位於走廊深處的廁所。


    「……深町?你還好嗎?」


    基於禮貌,我試著保持距離問話。廁所異常安靜,鴉雀無聲。依照我們家廁所的構造,從這裏呼喚她是不可能沒聽見的。


    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狀況糟到連出聲回答都辦不到?


    「深町,你還好吧?很不舒服嗎?」


    雖然有可能等一下被罵多管閑事,但也有可能她正需要別人幫助。聽說冬天食物中毒的案例反而比較多,又或許是年末到年初間暴飲暴食而吃壞肚子。正巧津守來了就在浴室,等等讓他診斷一下吧。


    我邊設想各種可能性,邊不停呼喚深町,但對方始終一聲不吭,讓我開始覺得奇怪。深町真的在廁所裏嗎?我心生疑問,決定到廁所前看看。


    「……深町……?」


    我敲了門,沒人回應。廁所門能從裏麵上鎖,從外麵看無法確認門是否鎖住了。如果和花在就能拜托她……我雖然苦惱,還是下定決心握住門把。


    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轉動門把,結果……


    「……」


    門沒鎖,我往廁所裏瞄一眼……沒人,難怪叫了那麽多次都沒有回應。我歎一口氣關上廁所門,走回廚房時一路大聲呼喊。


    「深町~你在嗎?」


    然而,家裏到處都聽不到深町的回應,也不見她的人影。該不會……是我看錯了吧?我焦急地走到玄關再次察看,深町的靴子果然還在。還是說是我記錯了?那其實不是深町的靴子嗎?


    但這樣一來,那又是誰的靴子?津守進來家裏時,玄關水泥地上隻有庭院用木屐和他的皮鞋,靴子應該是之後才出現的……剛過年就發生這種懸疑事件,真讓我百思不解。


    回到廚房後,我想到一個妙招。


    「對了……」


    打手機給深町,就能知道人在哪裏了。我馬上拿起放在櫃子上的手機,找到深町的號碼撥出電話。萬一……她說自己是在我們家以外的地方呢?難道那雙靴子是瞬間移動來的嗎?所以她才能像那樣到處跑來跑去?


    我心跳加速,專注聆聽撥號聲,卻沒料到鈴聲同時近距離響起,把我嚇一跳。


    「咦!」


    我倒抽一口氣環顧四周,確定鈴聲是從和室傳來後,連忙走進跟廚房隔著走廊相對的和室裏。這個位於廚房對麵的四坪大空間,放著我直到剛才還待在裏頭放鬆身心的暖桌。因為從廚房和走廊看過去,視線會被暖桌擋住,所以我現在才發現深町正倒在榻榻米上,身體有一半塞在暖桌裏。


    「深、深町?」


    我連忙關掉手機,在她身旁跪下察看。不久前才在廁所為她擔心過,難免會憂慮她是否身體真的出問題,不過……


    「……」


    我靠近確認,深町她……不管怎麽看都像在睡覺。不但睡得正香甜,呼吸聲還清晰可聞。如果是因為不適而倒下,身體就不會有一半在暖桌裏了。


    也就是說,她是脫掉靴子進到我家後,直接走向暖桌鑽了進去……?在一月二日來我家做這種事?


    「……唉……」


    至於另一個人,則是在一月二日來我家後直接進浴室。


    即使早就看開了,我還是不禁懷疑這兩個家夥旁若無人的態度,究竟要膨脹到什麽程度才肯罷休?我深深歎一口氣,眉間的皺紋也變得更深。


    我不知道深町是基於什麽原因,才會一來就躲在人家的暖桌裏睡覺(而且現在還是過年),但也不能就這麽放著不管。為了趕快打發她回去,我叫一聲「深町」,她也立刻察覺到我不悅的聲音,恍然驚醒,睜開眼睛。


    「……湊……?」


    「你在幹嘛?」


    「你才是……為什麽……」


    深町大概睡昏了,搞不清楚自己的狀況。她坐起身來環顧四周,終於發現這裏是我家。


    「啊……是喔。討厭啦,我睡著了?」


    「是啊,在暖桌裏。」


    「暖桌真好~好暖和喔~再讓我睡一下吧……」


    深町自顧自地喃喃說完,又打算躺回去。我用嚴厲的口吻製止她:


    「要睡,就回你家睡啊。」


    聽到我冷冷地下令,深町一臉不甘願地反駁:


    「你在說什麽啊?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


    「是一月二日喔。」


    她的反應就跟剛才惱羞成怒地說「你在說什麽」的津守一樣。我無話可回,心想至少要問出她一來就睡在暖桌裏的理由。


    「你也不出個聲……還把脫下的靴子亂丟。」


    「是嗎?抱歉,我在搭公車時就好困……雖然努力別讓自己坐過站,不過在來這裏的路上,也是想睡得走路搖搖晃晃,所以……就進暖桌裏了。」


    所以就進暖桌裏了……?內容也省略太多。再說,她為什麽這麽想睡?如果是工作太多無法上床睡覺的津守就算了,深町三十日出現時,明明說公司已經放假了啊。


    「公司已經放假了吧,怎麽會弄到這麽困?」


    「我從三十一日晚上就一直喝啊。堂妹香織自國外暫時回國並來我家,所以昨天也……不,是喝到今天早上十點,然後就睡著了。我一醒來發現已經過中午,就連忙跑來這裏。」


    深町說的堂妹我見過,比深町更會喝,難怪她們會喝到早上,這一點我能理解。但我想抱怨的是,既然如此就別勉強來我們家,她應該好好珍惜跟在倫敦工作的堂妹相處的時間,反正平常都能見到我,沒必要這時候來吧。


    ……要是這麽說,一定又會被狠狠反駁一頓,於是我保持沉默,深町則是用詫異的語氣問:「對了,和花跟犀川先生呢?都沒看到人……店裏應該還在公休吧?」


    「和花去老師那裏,聽說是同學的聚會。犀川先生為了幫她提東西也跟去了。」


    向深町解釋時,我才想起一件事……對了,犀川先生明明說過放好東西會馬上回來,卻拖到現在還沒回家。時間都快要三點了。


    「這樣啊,犀川先生不在很傷腦筋呢。對了,津守也還沒來嗎?」


    「玄關有他的鞋子吧。」


    聽我這麽說,深町顯得一臉困惑。在睡意正濃、靴子脫完就扔的狀況下,她應該不會注意到津守的鞋子吧。


    「他比你早一點來,說要洗澡,我就讓他去洗了。」


    「洗澡?為什麽?」


    「他說從聖誕節開始就沒好好睡覺,因為太困所以想洗個澡……」


    我說明到一半,才發覺津守似乎沒有要出浴室的跡象。從我在玄關看到靴子、發現深町來了而開始找人後,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


    難道是……


    我迅速起身,走向浴室。該不會津守他……我打開更衣間的拉門,看到津守不在這裏就知道他還在浴室。剛才來放更換的衣服時,洗澡間還有傳出水聲,現在卻沒聽到。


    「喂,津守。」


    本以為他是泡在浴缸裏暖身子,但出聲叫他卻得不到回應。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而把拉門拉開。反正對方是男人,又是津守,用不著客氣。結果門一開,在門後等著我的……


    「津守!」


    是在浴缸泡到睡著而溺水的津守。


    津守被我的大喊吵醒,嘩啦一聲從浴缸裏站起來。他大口喘氣,喃喃地說:


    「糟糕,我睡著了?」


    「是溺水了!」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睡著的問題,會死人的,真的。我臭著臉命令津守趕快出來,關上洗澡間的門。不管哪一個都太過分了。我為了泄憤,在走廊上踩出「咚咚咚」的巨大腳步聲,走回和室後,深町看著電視問:


    「還好嗎?」


    「差一點就得叫救護車。」


    「要是被送到自己的醫院,應該很丟臉吧。說到這,湊,我餓了。」


    聽到深町嚷肚子餓,我才想起自己也餓了。和花出門後,我看著驛站接力賽發呆,不知不覺連午餐都忘記吃。如果家裏有年菜,就能讓她吃年菜了。


    「我知道啦,不過家裏沒年菜,隻能做平常那樣的東西喔。」


    「這就夠了,我不想再吃年菜。」


    眾多親戚齊聚一堂是深町家的家風,所以她奶奶總會做很多年菜。既然深町說已經吃膩年菜,我就走到廚房察看冰箱。反正津守一定也會說同樣的話,乾脆做三人份的餐點吧。當我這麽想時……


    「肚子好餓,有東西能吃嗎?」


    津守立刻登場問道,我則回以嘴角抽搐的笑,要他再等一下。深町就算了,津守忙到連睡覺時間都沒有,應該還沒機會感受過年的氣氛。我想說至少讓他吃個年糕,開始構思菜色。雖然沒準備年菜,不過為了在元旦吃年糕湯,年糕倒是有買。


    我預熱烤箱,把保溫中的白飯放進碗裏,加入奶油和罐頭肉醬攪拌,裝進焗烤盤,再把香腸切成薄片、年糕切成小方塊,均勻混進飯中。接著在表麵塗上玉米醬、灑上乳酪絲,用烤箱烤個十分鍾,即使偷懶但仍然夠味的仿焗烤料理就完成了。


    「看起來真好吃~乳酪烤過的香味讓人食欲大開呢。」


    「因為肉醬跟玉米醬都是罐頭,隻要攪一攪、塗一塗再烤,味道就很夠了。」


    雖然先打了預防針,不過他們本來就不是對味道挑剔的美食家。而且隻要是我做的,他們都會吃得津津有味,因此,就算吵著討吃的他們很煩,我還是願意做給他們吃。


    「喔,有放年糕啊,好久沒吃了。」


    「真的耶,年糕就算做成西式的料理也好吃,還很有飽足感。」


    「好,肚子填飽後就來玩吧。」


    津守大口大口吃著仿焗烤料理,做出這般宣言。深町則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點頭說好。喂喂……我抱著無奈的心情對他們說:


    「你們不是很困嗎?」


    「已經不會了。」


    「我也是。」


    「……」


    這兩人是在困到神智不清的情況下來到我們家,卻隻靠片刻睡眠就完全恢複,太可怕了……再說,對那種事也不需要認真到如此地步吧……


    「等一下,說到這……和花跟犀川先生呢?」


    「你沒聽到啊?他們出門了,犀川先生去幫和花提東西。」


    「這樣啊。和花不在是有些寂寞,但犀川先生不在……就很麻煩。」


    「對吧?湊不行啦。」


    深町用不屑的眼神瞄我一眼,我則回她臭臉。如果有意見,我就不幫忙了─大概是預測到我會這麽說,津守幫腔道:


    「好啦好啦,沒什麽不好啊,有湊總比沒湊好吧。」


    這根本不是在幫腔吧!哼,都被說成這樣了,誰還要幫你們啊─我原本是這麽想的……


    生來就被深町和津守兩個小霸王牽著鼻子走的我,結果還是無法違抗他們,隻能奉陪到底。在和室內,兩人麵對麵坐著,一臉嚴肅地排著牌。沒錯,是牌。為何深町和津守一定會在一月二日聚在我們家,就是因為……


    「聽好,橫排最多隻能排到八十七公分喔。」


    「知道啦,我記得是……到這個記號對吧。」


    陸續排上榻榻米的,就是所謂的「歌牌」。


    雖說是歌牌,但不是「狗走路也會遭棒打」(注4:原文為「犬 も 歩 けば 棒 に 當 たる」, 為「江戶歌牌」(一種鄉土歌牌)的第一句,原意為「天有不測風雲」,現在轉為「隻要肯做,或許會有好運」之意。)的形式,而是小倉百人一首(注5:由日本鎌倉時代歌人藤原定家從《古今和歌集》等歌集中,依年代選出一百位傑出歌人及其一首代表作,所集結而成的選集。因定家居住於小倉山山莊,故稱為「小倉百人一首」。)。深町說的八十七公分,是競技歌牌的規則。


    「不用那麽嚴格也沒關係吧?」


    「你在說什麽啊?這才不是遊戲,歌牌可是運動喔。」


    「既然是運動,就一定要有明確的規則。」


    津守一副事不關己地說深町是正確的……不,等一下,我知道世上的確有競技歌牌這種比賽,也有人很認真地從事這項活動,但我的意思是,現在這隻是新年的遊戲之一吧?


    上高中才成為朋友的深町和津守,第一次過年造訪我們家時,聽到我說無法去新年參拜,深町就提議來玩百人一首。百人一首的歌牌我們家裏有,和花在小學裏也開始背這個,想到可以讓她一起玩,我便答應了。


    在我跟和花就讀的小學,每到冬天就有百人一首歌牌大會,所以我們不但要背百人一首,也大致知道玩法。不過,我本來以為要玩的是類似伊呂波紙牌(注6:「伊呂波歌」為日本平安時代的和歌,全文以四十七個不重複的假名組成,在後世被當成學習假名的教材。「伊呂波紙牌」上是以全文的假名加上「京」字為句首所寫成的四十八首短歌。),也就是從四散的牌中抽牌的「亂中取牌(注7:原文為「散 らし 取 り」, 是將一百張歌牌分散在榻榻米或桌麵上,洗牌完後抽出其中五十張,由詠唱者依照一百張詠唱牌吟唱詩歌,其他人聽和歌上半部找出相對應的下半部,哪一方獲得的紙牌最多就是勝利者。)」,結果深町想的遊戲完全不一樣。


    深町從小就受到在競技歌牌方麵有段數的親戚指導,是個不折不扣的「競技者」(真的是不折不扣,不折不扣)。


    「我跟津守比完後,換湊跟津守比,再換我跟湊比,最後勝者再進行決賽……」


    「等等,我沒必要參加吧?」


    深町排完牌後,拿起便條紙畫比賽結果記錄表,並如此喃喃自語,我一聽就連忙製止(再說隻有三人,也沒必要畫表)。我從一開始就壓根兒不想參加,畢竟我絕對贏不了深町,也很少贏津守,而且我根本毫無幹勁。


    「你們兩個人玩不就好了?」


    「兩個人就不能排順位了。」


    「要三個人就別想排順位。」


    「可是一定要有懲罰啊。」


    「唔……這種已知結果的比賽有什麽好玩的?」


    如果我們三個人比賽,不用想也知道我一定墊底。換句話說,會被懲罰的人是我,所以我怎麽可能參加?


    「你們比三回合定輸贏不就好了?」


    「這樣不好玩。」


    「對呀,隻有兩個人不好玩啦。」


    「……你們啊,隻是不想要自己輸吧?」


    我一加入,輸的人就確定是我。他們一定是清楚這點,才硬要我參加。明明心懷不軌,這兩個人還麵不改色地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們是為了你才這麽說,畢竟一年才一次,一定要玩得開心才行。」


    「如果隻是怕輸就不敢玩,這樣不會變厲害喔。」


    「我才不想變厲害!」


    玩歌牌變厲害有什麽好處?我堅持不順他們的意,還反問:「聽到了吧?」


    由於這個歌牌會(可以這麽稱呼嗎?)是由深町來主持,因此遵循她采用的競技規則,排完牌後有十五分鍾的記牌時間。


    「在我們說話時,時間也正在減少喔。」


    經我這麽一提醒,兩人恍然回神,專心盯著眼前的牌。正以驚人專注力記牌的深町和津守,神情嚴肅得可怕。就算他們的記憶力都很好,要把敵我雙方共五十張牌的位置全記住,還是很辛苦。


    競技歌牌的規則是把所有寫著下半首和歌的歌牌洗牌,對戰雙方再從中抽出二十五張排在自己麵前,聆聽詠唱者朗誦的上半首和歌,盡快想到下半段並取牌。因為一百首全都會朗誦到,所以也可能拿錯牌。


    如果取的是自己的牌,就能把牌消掉,如果取的是對方的牌,就把一張自己的牌給對方,隻要先消完自己的牌便獲勝……玩法就是這樣。競技歌牌有等級和段位,也會舉辦全國大賽來決定誰是日本第一。在一部分的人之間,這的確是熱血的「運動」……


    不過,既然是搖搖晃晃地勉強抵達我家,實在不用如此認真地做這種事吧?這兩個人根本是浪費精力。我感到無奈,看時鍾確認時間後,宣布記牌時間結束。


    「好,開始。」


    「湊,一定要從序歌朗誦起喔。」


    「我知道啦。」


    我內心認為這根本無關緊要,但深町對此很囉唆,我隻好照規矩來。競技歌牌在開始前,必須先朗誦據說是王仁寫的難波津之歌。可是,這不就隻是過年的遊戲,有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嗎?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意見又吞回去,開始朗誦序歌。


    「花開難波津~含苞隆冬眠~」


    「由湊來念果然還是不對勁。」


    「犀川先生能早點回來嗎?」


    別人迫於無奈奉陪,他們居然還出言批評,到底存的是什麽心啊?我也知道自己念得不好,所以犀川先生出門前拜托我時,才會一臉擔心的樣子。


    其實,犀川先生對朗誦和歌非常拿手,就連對這方麵很囉唆的深町和津守都讚不絕口。


    「不要抱怨,有人肯幫你們朗誦就要感謝了。」


    「可是都走音了……總之,音調很奇怪。」


    「因為湊是音癡嘛。」


    敢說我音癡?都被批評成這樣,我還有義務幫他們念嗎?別開玩笑了!我正要把手上的牌扔出去時……


    「……讓你們久等。」


    犀川先生無聲無息地現身。一聽到他的聲音,深町跟津守都滿臉欣喜,表情頓時開朗。而我也是,想到終於不用再被貶低,不禁鬆了口氣,立刻把詠唱者的位子讓給犀川先生。


    花開難波津,含苞隆冬眠,方知春已近,複見此花開。


    「方知春已近,複見此花開~」


    先把序歌整首朗誦一遍,再重複下半首一次,然後,比賽就從接下來朗誦的和歌開始。


    「嘈……」


    「好!」


    當犀川先生念「嘈」的瞬間,深町的聲音響遍和室,歌牌隨之飛舞。深町取牌的方式可不是從上方按住牌那麽簡單,而是用力拍在歌牌旁,把它打飛。


    「……」


    都說了不必這麽認真嘛。我在犀川先生身旁盤腿觀看,隻覺得目瞪口呆。拿到牌的深町心情大好,相較之下津守雖然麵無表情,但看得出他的鬥誌正默默燃燒。


    百人一首有所謂的關鍵字,像以「嘈」字開始的隻有寂蓮法師的和歌,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便能得知下半首的內容是什麽。


    嘈嘈驟雨降,殘露猶未乾,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


    深町本身就有下半首「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的歌牌,可見她一定在等著犀川先生念出「嘈」字的瞬間。


    「……霧起枝葉間,深秋暮蕭瑟~」


    雖然深町在聽到「嘈」字時就已經取牌,但犀川先生還是一板一眼地把整首和歌朗誦完畢。在競技歌牌裏,朗誦的基本形式是固定的,要在大會裏擔任詠唱者,據說得達到a或b級的水準。


    多虧深町,我在這方麵累積不少專門知識,不過直到現在還不曾派上用場。畢竟會碰到百人一首的機會,也隻有在每年一次的一月二日這一天。


    「春……」


    犀川先生接著朗誦下一首和歌,這次深町和津守都有動作。以「春」為開頭的和歌有兩首,分別是持統天皇的「春過夏似至,白衣晾坡邊,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及周防內侍的「春夜夢難圓,求枕君之腕,為此人間戲,惜戀空留名」。


    換句話說,「春」後麵是接「過」還是「夜」,就是決定下半首的關鍵,這兩首都還未在比賽中出現過。沒錯,即使沒打算玩,在陪那兩人時,我還是記了歌牌的內容和位置。


    我記得……津守應該有「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這張牌。跟我記得的一樣,津守的確有那張牌。至於深町采取的行動……


    「唔。」


    她拿走津守「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歌牌。那是小野小町的「花色已黯淡,妾容亦衰老,霖雨空自落,此情徒留愁」的下半首。


    深町應該是在聽到「ha」(注8:原文開頭的「春」(haru)和「花」(hana),第一個音都是「ha」。)的時候便出手,就她而言有些太快了。不過,取走同陣地內的牌不算取錯,而且「此景何處有,天之香具山」那張牌離津守很近,應該考慮到他能確實取下,才會采取這行動。


    直到剛才還一臉不甘心的津守,因為拿到牌而露出笑容。津守基本上很不服輸(深町也是)。聽說他念小學時也曾有機會接觸歌牌,不過直到跟深町一起玩之前,他跟我一樣沒認真看待過這種遊戲。


    因此,他第一次玩的時候輸得很慘,在隔年過年前都偷偷進行訓練。我記得一年後看到津守的實力變得跟深町不相上下時,還曾為他竟然認真到這種地步目瞪口呆。


    現在也一樣。直到剛才還因工作繁重而睡眠不足,甚至在浴缸裏睡著差點溺水的津守,居然……


    「秋夜似若何~」


    「好!」


    跟喊叫聲一起響起的,是拍打榻榻米的悶響。所以我才說……說了也沒人會聽吧?我隻能望著深町跟津守熱血沸騰的比試,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犀川先生清晰宏亮的朗誦。


    第一回合(能這麽說嗎?)是深町勝利,第二回合是津守勝利,在雙方比數相當時,和花也回來了。不知不覺時間已到傍晚,陽光開始變暗。


    「太好了~我有趕上嗎?」


    「歡迎回來!和花,你也要玩嗎?」


    「當然囉!」


    和花很高興地這麽說,我卻完全無法了解她的心情,便起身去收衣服。家事不會因為過年就消失,也差不多是時候該準備晚餐。


    深町跟津守決定命運的第三回合比賽,就交給犀川先生處理,我則為了家事忙進忙出。在摺衣服的期間,犀川先生的聲音跟拍打榻榻米的啪啪聲響不停傳來,真虧他們玩不膩,讓我不禁心生佩服。當我為了準備晚餐走進廚房時,和花剛好換完衣服從二樓下來。


    「對不起,哥,讓你做這麽多事。」


    「沒關係啦,老師還好嗎?」


    「嗯,很好啊……不過意外的是,老師滿喜歡犀川先生的。雖然犀川先生表示小麥姊他們來了,他得當詠唱者,想早點回家,但老師就是不肯放他回來。」


    犀川先生跟和花同行是為了幫忙提東西和提供冰淇淋,所以我一直以為他完成任務後會馬上回來,結果卻拖到很晚。他那張凶惡的臉孔常讓人害怕並敬而遠之,受人喜愛的情形倒很少見。


    「真難得呢。」


    「是吧……後來我一問之下,原來是犀川先生的氣質跟老師以前養的杜賓犬很像。」


    「杜賓犬……」


    那不是一種能當警犬……外表很強悍的狗嗎?不過,我倒是能理解。接著我打開冰箱,問和花晚餐想吃什麽,她想到一半時,突然回神般拍一下手說:「啊!對了,今天是一月二日,要吃壽喜燒呢。」


    「……這跟一月二日沒關係吧?」


    見和花笑嘻嘻的,我雖然反駁,卻無法否認今天就是要吃壽喜燒。我隻是因為「一月二日」……也就是說,我不是因為深町跟津守來才做壽喜燒,絕對不是為了他們。


    「隻是剛好而已。而且……既然這麽多人一起吃飯,煮火鍋也比較輕鬆。」


    「哦~」


    「怎麽啦,那個『哦』是什麽意思?」


    「沒有啦~隻是哥哥你啊……」


    在我等著聽和花要接什麽話時,被和室傳來的聲響打擾。深町叫著「不會吧!」的聲音帶有悲劇色彩,我跟和花互看一眼,跑去和室察看。


    「真……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輸給津守……」


    「好久沒在三回合戰裏獲勝了,大概有七年吧。」


    「可惡……再來一回!我這次不會輸的。」


    「我是不會在意啦,不過這次的三回合戰已分出勝負,輸了就要服輸。」


    雖然深町很幼稚,但津守也一樣。即使深町正懊悔到歇斯底裏,津守仍未考慮她的心情,劈頭直指她的敗北。兩人明明年紀都不小了,還是會為這種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和花眼看事態發展至此,深怕後來氣氛會變僵,就趕緊舉手說自己也想玩。


    「我、我、我也想玩,小麥姊,先跟我玩嘛。」


    由於和花實力不強,深町很清楚自己絕對能贏,就把跟津守分高下的事先擱在一旁,開始跟和花對戰。她在念高中時,也不會禮讓還是小學生的和花,贏了照樣得意洋洋。


    交到這種沒大人樣的朋友,真令我感到羞恥。都快三十五歲了,依舊是這副德性。我為此歎息,走回廚房開始準備壽喜燒,將蒟蒻絲先燙過,再切白菜、蔥和舞菇。此時津守來了,直嚷著口渴,我叫他把燒水壺裏煮好的黑豆茶倒來喝。


    「壽喜燒嗎?」


    拿杯子站著喝茶的津守一臉欣喜地問


    「嗯。」


    聽到他滿意地點頭說「是喔……」,我苦笑回道:


    「這也不是什麽多好的肉。你應該吃得到更好的吧?」


    「肉高不高級都無所謂啦,隻要能在這裏吃就好了。」


    在這裏……是指我們家嗎?可是津守一年到頭都會不時跑來,要我幫他做飯,就連今天中午也是在這裏吃的啊。看到我因為不明白「在這裏」的意思而露出不解的表情,津守便聳了聳肩。


    「一月二日來這裏玩歌牌兼吃壽喜燒,對我而言就是過年。我年底和年初都一直工作,又不回老家,能感受到年味的也就隻有這一天。」


    「……」


    喔……我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察看蒟蒻絲燙得如何,見差不多快好了就把火關掉,用篩子濾水,同時思考著津守的事。


    我跟津守是上高中後才認識的,那時他已跟父母處得不好。等上大學離家後,他跟父母每次一見麵就吵架,所以很少碰麵。他現在當上醫生,日子變得忙碌後,這種情形應該更嚴重。津守對於自己跟家人緣分淺薄一事,看似不曾在意,還說樂得輕鬆,因此我從沒想到他竟然會想在我們家感受過年的氣氛。即使嘴上沒說……但他應該很期待才對。


    「……津守。」


    「怎麽?」


    「你……有想過要結婚嗎?」


    當腦中浮現的想法脫口而出後,我不禁為自己是否太欠缺考慮而反省。我明明沒這個立場對人說三道四。


    津守聽到我這樣問,起先神色也有些緊繃,不過……


    「……說得也是。」


    看到津守竟老實地點頭讓我嚇一跳。什、什、什麽?怎麽會是這種反應?沒想到別扭程度相較深町也不遑多讓的津守,居然會如此坦率地接受別人的意見,而且內容還跟「結婚」有關。這是怎麽回事?我不光是表情,連全身動作都展現出心中的動搖,津守便用詫異的眼神看向我。


    「你這什麽反應?」


    「我才想問你呢。」


    「我的反應很平常啊。」


    「才怪。」畢竟你可是津守耶。


    結婚?你在說什麽啊?我哪有空啊?更何況我完全感覺不到結婚的必要性─要這樣回話才像津守,不是嗎?


    其實在幾年前,我們曾有過類似的對話,那時津守就是這麽說的。怎麽回事?難道他的心境產生什麽變化?


    不對,該不會……


    「……你有交往的對象嗎?」


    雖然在津守身上看不到這種跡象,不過如果有,我就能理解了。他已經有具體考慮到「結婚」的對象嗎?我興奮地拉高嗓門一問,津守就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沒有。」


    「說、說得也是。」


    「你幹嘛鬆一口氣?」


    「我哪有?」


    我含糊地回答後,又繼續準備壽喜燒,把切好的蔬菜放進竹篩,蒟蒻絲和煎豆腐等水分多的食物則用不鏽鋼盤盛裝。從冰箱拿出肉和蛋時,我順便叫津守幫忙。


    「你既然這麽閑,就幫我把餐具拿到暖桌那裏。」


    「好,哪些?」


    「那裏的小碗和筷子,還有小碟子。」


    我們平常都在廚房餐桌吃飯,唯獨過年一定要在和室的暖桌上。我們家的暖桌是長方形的,就算五人一起也夠坐。我看著不擅家事的津守拿著餐具笨手笨腳的模樣,心裏不禁想著,原來他終於也到心境產生變化的年紀。


    津守和我……還有深町,等過完各自的生日,就要三十四歲了,不可能一直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過年。總有一天,津守和深町會擁有各自的家庭,必須以自己的家庭為優先,無法再來我們家。


    這樣的未來,應該已經不遠了。


    準備好壽喜燒後,我朝後麵的和室喊開飯了。和花很快就走來,感歎說她吃了二連敗。不過,即使這樣也不氣餒,仍舊以正麵態度發言的妹妹,真是個心胸寬廣的人。


    「哥,我有拿到十張牌喔,很厲害吧。跟小麥姊玩居然能有二位數的成績,這可是第一次呢~」


    相較之下……


    「總覺得狀況不太好呢~是因為宿醉嗎?」


    深町也真是的,明明贏了還不能接受。我眯著眼睛瞪她一眼,接著將桌上型瓦斯爐點火,加熱壽喜燒用的鐵鍋。先用牛脂將肉稍微煎一下,再加入自製湯底,放進蔬菜、蒟蒻絲和豆腐後,身為掌鍋人的任務就此結束,接下來隨大家依個人喜好自行夾取即可。如果不這樣,工作會沒完沒了。


    「湊,肉再多加一點。」


    「不要隻吃肉,菜也要吃。」


    「山茼蒿呢?山茼蒿在哪?」


    「奇怪了~哥,你沒放香菇吧。」


    「吃舞菇不行嗎?」


    當我們七嘴八舌、熱熱鬧鬧地吃著壽喜燒時,犀川先生則獨自在一旁靜靜地……


    「……」


    在打進碗裏的蛋上,灑滿他愛吃的辣椒粉。等蛋被染紅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後,他用筷子慢條斯理地攪拌。呃,乾脆直接灑在壽喜燒上不就好了?這樣還需要蛋嗎?這讓我總是感到疑惑……


    「犀川先生,這樣加蛋不是變得沒意義了嗎?」


    在一旁偷瞄的深町似乎跟我有相同看法,一頭霧水地問道。犀川先生聽了,搖搖頭說:


    「壽喜燒一定要有蛋才行。」


    可是,這樣根本吃不出蛋的味道吧?看到我跟深町隔著桌子麵麵相覷,反倒換成犀川先生一頭霧水。算了,不管用什麽吃法,隻要覺得好吃就好。


    畢竟……


    「大家一起吃的壽喜燒,有幸福的味道呢。」


    聽和花說得感觸良多,我隻有苦笑點頭。這個冬天有幾次晚餐也是吃壽喜燒,現在菜色就跟隻有我們三人吃的時候一樣,卻覺得更加美味。除了菜色外,一起吃飯的對象及吃飯的時間也會左右餐點的味道。


    對津守來說,這是過年的味道。對和花來說,這是幸福的味道。至於對深町……也是幸福的味道吧,答案都寫在她臉上了。


    那麽,犀川先生呢?我往旁邊瞥一眼,視線湊巧跟他對上。他問怎麽了,我一時詞窮,便試著問他:


    「你覺得好吃嗎?」


    「當然,因為是壽喜燒啊。」


    犀川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雖然他吃出味道的可能性不高,但隻要他覺得好吃,當然再好不過。我準備了比三人份還多一倍的肉,卻一下子就被吃完。飯後甜點是和花親手做的迷你聖代,裏麵用了犀川先生製作的冰淇淋。


    和花上午去老師家聚會時,也有請大家吃這種迷你聖代,感覺上是把點心鋪平時賣的特製聖代縮小了。聖代以犀川先生特製的冰淇淋為中心,上麵點綴著草莓和色彩繽紛、狀似米果的東西。


    當聖代從廚房被端進來時,好歹算女生的深町率先發出歡呼。


    「看起來好好吃喔!不愧是和花!我好開心啊~」


    「我做得比店裏賣的小一些,可能會覺得不夠吃,不過另外還有日式點心喔。」


    「好棒!聖代變得好有新年的感覺~香草冰淇淋的白,配上草莓的紅,還有……這黃色的東西是什麽?」


    深町立即邊檢視聖代邊追問,和花則笑嘻嘻地反問:「你覺得呢?」


    看到像是以冰淇淋挖杓弄成小圓球的黃色物體,不隻是深町,連津守也很在意,還用湯匙戳了戳。


    「我知道了!」


    「是栗金團(注9:「栗金團」是日本的年菜之一,「金團」象徵金子,有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意。做法是將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軟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圓球而成,味道極甜。)嗎?」


    在深町講出正確答案之前,津守就一臉認真地喃喃說道。我起先還以為是地瓜,幸好沒說出來。


    「正確答案!我是以年菜的配色為基礎來構思的。有白、紅、黃、綠……黑色也是。說到黃色,便會想到栗金團吧。我混合了以梔子花上色的栗子和地瓜……」


    「地瓜!」


    我為自己猜對而高興,不自覺提高嗓門,和花一臉錯愕地看向我並點頭。哎、哎呀,本來以為自己弄錯了,深怕被笑,沒想到居然猜中,當然會高興啦。


    「黑色是巧克力。我希望大家能好好品嚐犀川先生的冰淇淋,所以降低了甜度,做成黑巧克力。綠色的迷你馬卡龍是開心果口味的喔。」


    「這些五顏六色、一粒一粒的東西呢?」


    「那不是我做的,是香川縣一種叫oiri(注10:日本傳統點心「霰餅(米果)」的一種。外型是直徑一公分的小圓球,有各種顏色,中空無內餡,口感薄脆如蛋殼。)的點心。很可愛吧?」


    我聽到那是米果,就試吃了一小粒,果真沒錯。不過,和花對日式點心的研究熱忱之深,真令我敬佩有加,連那樣的鄉土點心都知道,還能如此應用。


    當我心懷感佩地吃著聖代時,深町突然叫了一聲「啊!」響徹房裏。她在吃飯時喝了不少酒(明明才喝到今天早上),嗓門比平常更大。我皺眉看向她,想說到底發生什麽事。


    「糟糕~我竟然沒拍照片就吃了!本來可以跟毛利炫耀的~」


    深町已經快把聖代吃完了,因此懊惱不已。毛利是跟深町在同一個雜誌編輯部工作的編輯,算是她的後輩,也有來采訪過點心鋪,是和花甜點的粉絲。雖然深町為這失敗感到悔恨,但這也沒什麽啊,不過是照片嘛。


    「隻要好吃不就好了?」


    「有照片的話,能更清楚傳達每個部分的美味之處,而且能上傳社群網站。」


    「你還做這種事?」


    「當然啊。」


    深町看我一臉驚訝,很激動地如此回答。她把湯匙丟進空杯裏,雙手合十說「多謝款待」。接著,她又說「既然肚子填飽了,再來玩吧」這種活像過新年的小孩會說的話。


    「湊,吃完了我們就來對戰。」


    「我有說過我不玩吧?」


    「現在是新年耶,至少玩一次嘛。」


    「如果是抽和尚,我就奉陪。」


    「抽和尚?那不是靠運氣的嗎?」


    「就是這樣才要來占卜一下今年的運勢啊。」


    我如此反駁後,深町考慮片刻就接受了。抽和尚的話,所有人都能參加,到時依照拿牌的張數排名次。


    「要有懲罰才行!」


    「你也有可能墊底喔。」


    「才不會!運氣也包含在實力之內,換句話說,有實力的我就會有運氣。」


    原本如此自信滿滿的深町,後來卻……


    抽和尚是用印有百人一首和歌上半首︱也就是有圖畫的牌來玩。把全部一百張牌翻到背麵,一次抽一張,至於抽到的牌如何處理是有規則的。依規則玩到最後,手上持有最多張牌的人就是贏家。


    每個地方或家庭采用的遊戲規則不盡相同,在我們家是抽到官人牌便繼續拿著,若抽到和尚牌則掀開放在牌桌上,若是抽到公主牌,則能拿走牌桌上所有掀開的牌,規則很簡單。另外,要是抽到蟬丸(注11:小倉百人一首裏第十首和歌的作者。雖然是和尚,但戴頭巾的造型跟其他光頭或戴帽子的和尚明顯不同,常在遊戲中擔任類似撲克牌鬼牌的角色。),就要把持有的牌全放回牌桌上。


    簡單來說,如果在遊戲接近尾聲時抽到蟬丸,毫無疑問是輸了。


    「騙、騙人……」


    牌堆的牌已經沒剩多少,蟬丸卻始終沒被抽到。在這股戰戰兢兢的氣氛中不幸抽到那張牌的人……是深町。看到深町拿著牌愣在原地,坐在兩旁的我和津守就替她把麵前的牌放回牌桌上。


    我們本來是好意幫忙受打擊的深町,不過她似乎不太領情。


    「你、你們在做什麽!怎麽把我的牌給……」


    「抽到蟬丸,不就是要把手上的牌還回去嗎?」


    「好,下一個,輪到和花。」


    「等一下!暫停!時間到!」


    「哪有這樣?」


    「也許還能挽回嘛!」


    「怎麽可能!你以為牌還剩幾張啊?」


    眼見深町被津守敷衍的安慰給激怒,和花有所顧慮地抽出下一張牌。


    「……啊,是公主。」


    和花一臉歉意地低聲說完,就把以深町還回的牌占絕大多數的牌桌上掀開的牌取走。深町此時確定自己墊底,顯得垂頭喪氣……就這樣等到牌庫的牌用完,這場占卜來年運勢的抽和尚也到此結束。


    「第一名……是和花,犀川先生是第二名,津守第三名,我是第四名……」


    「……」


    感覺如果說出「你是最後一名」會被深町詛咒,所以收拾牌堆時,我都刻意避開她的視線。如果立場互換,深町一定會見獵心喜地懲罰我,不過我是個成熟的大人,不會這麽做(其實隻是怕麻煩而已)。當我正要展現君子風度,準備泡個茶來改變現場氣氛時……


    「再比一次!一次就好!」


    「你啊……」


    「這可是攸關今年的運勢,對吧?不能就這樣結束了……」


    深町說得激動,我們則麵麵相覷。就算覺得麻煩,但在總是冷靜的犀川先生從容說出「也沒什麽不好」後,還是自動進入第二輪……


    所謂的運勢,無法立刻就改變,打新年一開始,我就領悟到這一點。走在我前方的深町,背影充滿哀愁。她模樣憔悴地坐在木頭地板邊緣穿靴子,表情依舊茫然,看似深受打擊。


    在第二場抽和尚中,深町也是抽到蟬丸敗北。後來她堅持第三輪一定能扳回一城,我們也隻好奉陪。我覺得很麻煩,暗自祈禱深町能贏,但蟬丸的詛咒實在太強,第三輪深町還是抽中蟬丸,以慘敗收場。


    「津守,你回去要睡個覺,開車也要小心。」


    「我知道。深町,要我載你一程嗎?」


    「……可以嗎?讓我這種倒楣女坐上車,會被傳染不幸喔。嗬嗬嗬……」


    深町露出虛無的微笑,精神似乎有些崩潰。津守愣了一下,聳聳肩催促說「走啦」。為了送他們兩人,我跟和花、犀川先生也一起走到門外的停車場。


    「小、小麥姊,請打起精神喔……」


    「謝謝,不過沒關係,人家不是說求簽如果抽到凶,之後運氣就會上升嗎?」


    「不知道耶,畢竟還有大凶啊。」


    我隻是說實話,卻被深町狠狠瞪一眼,和花也是嚷了聲「哥!」警告我。我聳了聳肩,而站在我背後的犀川先生則立刻幫腔:


    「深町小姐,要在一百張牌中抽到隻有一張的蟬丸並不容易,而且當時還有五個人一起抽,機會就更少了。換個角度來想,深町小姐的運氣真的很好……甚至可說是非常幸運,不是嗎?」


    這番語氣誠懇又合邏輯的安慰話語,雖然讓深町聽得一時發愣,不過她倒滿能接受的,就點了點頭。


    「說得也是,犀川先生的話的確也有道理。」


    「一定是這樣的,小麥姊。」


    「說得也是呢,和花。」


    我看著深町,對她能瞬間轉換心情感到佩服,卻突然被她指著說:


    「看著吧,我明年一定會贏!」


    「……」


    居然說明年……今天才一月二日耶。現在就在講明年過年的事?再說,深町也有可能繼續墊底,像我就是連續獲得第四名。她做出勝利宣言的對象,不該是我吧……在我還大惑不解時,深町就搭著津守的車走了。


    那輛看外表就知道跑得超快的高級外國車,發出低沉的引擎聲離去後,我不禁鬆一口氣。哎呀,終於把年過完了。在我感到安心之際,身旁的和花則笑著說:


    「雖然對小麥姊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抽和尚很好玩呢,我們明年再來玩吧。」


    「……」


    又是明年。深町的「明年一定要」跟和花的「明年再來」雖然意思相同,我聽來感覺卻不同,無法馬上做出回答。大概是見我表情有些僵硬,和花的臉上透出疑惑,我趕緊以假咳來掩飾。


    「咳、咳咳……呃,嗯,好啊。」


    「還好吧?感冒了嗎?」


    「沒事。外麵很冷,趕快進去。」


    我出聲催促和花,然後回頭看向犀川先生。這時,我才發現他一直看著我而有些吃驚,就好像內心被看透了……難道我在片刻間所想的事,被犀川先生知道了嗎?


    我有種預感,能像今天這樣跟津守和深町無拘無束度過的時光已快要結束了,跟和花在一起的時間亦然。明年再來─和花這句話之所以讓我遲疑,是因為我知道和花跟我共處的時間,要比我跟深町他們相處的時間更有限。


    而且,我對我們是否還有明年,也是時時刻刻懷抱著不安。


    「……」


    和花其實還不到需要恐懼死亡的年紀,但在她本人不知道的地方,潛藏著不同於疾病的危機。話雖如此,這危機對每個人其實是一視同仁。現在這麽說的我,也許明天壽命就會走到盡頭,畢竟沒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可是,我就是無法樂觀地認為和花也是這樣。我始終無法忘記,是自己把母親的壽命全部移走,讓和花的生命得以延續的事實。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思考,完全沒察覺自己一直呆站原地盯著他看。我看到犀川先生微微皺眉,輕歎了口氣說:


    「抱歉。」


    我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歉後,犀川先生靜靜地催促我:


    「進去吧。」


    我看向門的另一邊,發現和花已經進去屋裏,沒看到人影。今年這一年能平安度過嗎?明年大家還能一起歡笑嗎?我抱著無謂的不安,深深呼出一口氣,抬頭往天空一看,有幾顆星星正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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