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和汁粉──這兩樣可說是冬季的代表性甜點。但即使材料相同,在關東和關西也會隨名稱改變而成為不同的東西。我在長到一定的歲數前,都一直以為就算名稱不同,東西還是一樣。


    一般來說,關西是以紅豆是否保有顆粒,關東則是以是否含有湯汁,做為區分善哉跟汁粉的方法。在關西,使用保有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甜點稱為善哉,使用將豆子磨碎的紅豆沙做成的紅豆湯甜點則是汁粉。另一方麵,在關東隻要是有湯汁的都叫汁粉,其中,使用保有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汁粉稱為田舍汁粉,使用磨碎豆子的紅豆沙做成的汁粉是禦膳汁粉。如果在無湯汁的紅豆中加入麻糬等配料,就成了善哉。


    不過,在這個資訊高度流通、地區差異性逐漸減少的時代,大多數人是將粗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甜點稱為善哉,而豆子磨碎的紅豆沙做成的紅豆湯甜點則是汁粉。傳授我這些知識的人,就是我們家的首席甜食家,喜歡甜食到還開了店的和花。


    走在寒冷走廊上的我之所以會忽然想起這些事,是因為有煮豆子的氣味飄了過來。又在煮紅豆了嗎?我感到愕然,走進廚房看到和花雙手抱胸、麵有難色的模樣。


    她見我起床下樓,就回過神來放下手,對我道了聲「早安」。


    「早安,你在煮紅豆嗎?」


    「是啊,今天要來想砂糖的比例怎麽調配。」


    廚房餐桌上擺了好幾種砂糖,電子秤和不鏽鋼碗也一應俱全。接著和花向我解釋,說她想用紅豆加砂糖煮成蜜紅豆,正在煩惱糖的種類和分量。


    「黑糖多一點味道會變得突出,但餘味我不喜歡。」


    「哦。」


    「可是單靠細砂糖的清爽,感覺還是少了點什麽。」


    「嗯。」


    「所以我想加洗雙糖(注12:甘蔗汁經熬煮而成的固態結晶為黑糖,將黑糖以遠心分離技術去除糖蜜後就是洗雙糖,故洗雙糖口感較清爽,不會有類似焦糖的特殊氣味。)看看……」


    「洗雙?」


    我睡眼惺忪地聽著和花講話,卻遇到陌生的名稱,於是又重複一次。那也是砂糖嗎?麵對我的疑惑,和花邊盯著桌上的砂糖,邊滔滔不絕地為我說明。


    「那是把甘蔗榨出的汁過濾熬煮後結晶化的產物。因為精製度低,礦物質含量高,味道就跟黑糖一樣濃鬱……嗯,好吧,今天就把洗雙糖的比例提高好了。」


    和花自言自語著做出決定,然後立刻量起材料。不過我無意間聽到她說「今天」,這代表她明天也打算要煮紅豆嗎?


    這一陣子和花每天早上都早起煮紅豆。時序已接近隆冬,「點心鋪minato」也要開始賣善哉,不過她不是在幫店裏備料,而是試作實驗。我看著和花一臉嚴肅地量著砂糖分量,深感「實驗」一詞用得有多貼切。正當我想去洗臉時……


    「早安。」


    「……唔。」


    突然聽到有人從背後叫我。我倒抽一口氣回過頭去,發現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他看似剛曬完衣服回來,腋下還挾著空籃子。如果犀川先生能稍微散發一點氣息,我就不用每回都被嚇一次。


    「早安。」


    「啊,犀川先生,昨天的請你試吃一下。」


    和花見犀川先生正好來廚房,便抓緊機會拜托他試吃。所謂「昨天的」,應該是指昨天早上煮的那些紅豆。然後和花也叫我一起吃。我都還沒洗臉呢……雖然心裏這麽想,我還是跟犀川先生並肩坐下。


    和花從另一個沒在煮豆的鍋中舀出紅豆,盛進容器,附上湯匙端給我和犀川先生。朱紅色的漆碗裏,是有湯汁、保留顆粒的紅豆泥──也就是說,在關西算是善哉,在關東算是田舍汁粉。


    如果把這個煮到水分都乾了,就是蜜紅豆,不過和花每次都是在保有湯汁和豆子形狀的狀態下給我們試吃。沒錯,我跟犀川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幫忙和花試吃。


    為何選早上試吃,是因為甜味要隔一晚才能均勻滲進紅豆裏……這雖然是原因之一,不過也有考慮到犀川先生的狀況。犀川先生原本味覺就很獨特,起初並不喜歡甜食,也無法分辨味道的不同。即使他為冰淇淋的美味開竅了,跟和花一樣成為甜食通,但現在還是不太能吃又熱又甜的食物,所以,放一晚變冷的善哉對他來說剛剛好。


    「怎樣?」


    「好吃。」


    「甜度呢?」


    「甜甜的。」


    被問及感想的我誠實以對,卻讓和花看似不滿地沉下臉。我知道她想要更具體的感想,可是,我才剛起床就要配合犀川先生吃冷善哉,真希望她也能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雖然也不是吃熱的就行)。再說,我的味覺很普通,隻要是甜食,我大概都會覺得好吃。


    由於每天早上都重複同樣的對話,和花也習慣了,沒有多加抱怨,馬上把目標換成犀川先生,轉而尋求他的意見。犀川先生把漆碗裏的冷善哉吃了一半,一臉嚴肅地看著碗中剩下的紅豆,接著回應和花高難度的要求。


    「黑糖因為有明顯的獨特甜味,餘味果然也很強烈。雖然不到會特別在意的程度,不過存在感還是太強了。」


    「嗯,沒錯,我也是這麽認為。黑糖跟抹茶很像,本身很美味卻很難處理。所謂的角色太鮮明就是指這種。」


    「說得也是……昨天的善哉黑糖是占百分之三十,今天把比例降低如何?不然就是換成蔗糖看看?」


    「我就是這樣想,所以今天要改用洗雙糖。」


    「原來如此。」


    和花與犀川先生開始討論砂糖的種類和比例後,跟不上話題的我很快就把碗清空,合掌說聲「多謝招待」。和花的實驗要何時才能結束呢?走向浴室洗手台的途中,我一想到這個問題,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我會這麽憂心,是因為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實際災害。


    「……」


    洗完臉回到廚房後,迎麵飄來一股香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瓦斯爐前的犀川先生手邊一瞄,看到烤網上放著麻糬。又來了……我心中不住嘀咕。和花則正在準備比剛才大一號的漆碗,並問我要的麻糬數量。


    「哥,麻糬兩塊夠嗎?」


    「……」


    還要吃啊?我不敢問,隻是默默點頭,回說我來泡茶。我準備好茶杯,在茶壺裏放入茶葉,再拿熱水瓶注入熱水。這時,和花和犀川先生手邊的事都完成了,桌上也排好碗筷。


    「開動~」


    三人一起合掌,享用的早餐是……善哉。保留顆粒的紅豆泥做成的紅豆湯,在關東稱為田舍汁粉……算了,都無所謂啦。這就是我遭受的實際災害。因為和花持續進行「實驗」,所以這陣子的早餐都是善哉。


    當初被問是否願意吃善哉當早餐時,我實在不該不假思索地點頭。本以為隻有偶一為之,沒想到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吃善哉……到現在已超過一周。


    這是為了店裏著想,幫忙熱心研究的妹妹也無妨──直到三天前,我本來還能這樣往好處想,但現在說真的,我已經受夠了。畢竟試吃完冷的紅豆,又拿熱的善哉當早餐(順帶一提,犀川先生是把冷善哉澆在熱麻糬上吃),誰受得了啊?至少也幫我煮成麻糬湯嘛……哥哥煩惱的心情,不知她是真的沒察覺到,還是假裝沒發現?而和花吃著善哉,又跟犀川先生討論起來。


    「跟店裏賣的相比,果然甜味還是不夠柔和呢。」


    「不過,這是就善哉而言吧?因為這次蜜紅豆的用法跟餡蜜類似。」


    「的確,個性還是必要的。餡蜜就算以黑糖為中心的配方來熬煮,也還有洋菜凍和糖漿,所以整體能達到平衡。」


    「我不能吃溫熱的善哉,不知這樣想是否正確,不過在吃溫熱的食物時,餘味應該會更令人在意吧?為了不讓餘味殘留太久,必須給人清爽的感覺。」


    即使他們每天都討論得很熱烈,還是得不到讓兩人都滿意的結論。我沒有詳細詢問,不過,他們想做的好像是善哉以外的新品項,所以才會一再重複試作。店裏現在的生意已經夠好了卻還是想挑戰新菜單,這種不忘進取的態度我很欣賞。


    我這哥哥既沒長才,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唯一能幫忙的就是每天早上忍受吃善哉的苦行。我大口吃完兩個麻糬,一口喝掉紅豆湯,最後雙手合十說多謝款待。


    「哥,你放著,我來收就好。」


    「啊,對喔,今天你休息。」


    我看了日曆才發現今天是周三,「點心鋪minato」的公休日,難怪和花和犀川先生滿從容的。聽到和花說接下來要繼續煮紅豆,我便把後續交給她收拾。快受不了嘴裏甜膩的我,表示要帶馬卡龍去散步就走向玄關。


    真是的,要是不快點完成試作品,我都快得善哉過敏了。


    帶馬卡龍散步時,頸部感受到的寒氣讓我難受得始終縮著身子。等散步完回家後,我躲進自己房裏,開始漫無目標地寫著小說。因為店裏公休,犀川先生會幫忙打掃,我也不用按時準備午餐。雖然我形同無業,本來就不會被時間追著跑,但心情上還是比較輕鬆。


    我用暖桌上的電腦開始打字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電鈴聲從遠方傳來。我回過神站起來,打開紙門跑到走廊上後,又聽到一聲:「有人在嗎?」


    「請等一下。」


    和花跟犀川先生都不在家嗎?我邊穿過和室跑向玄關,邊做出回應。會造訪我們家的女性除了鄰居和町內會(注13:以鄉鎮或都市的街區為單位,由當地居民組成的自治組織,主要是管理公共區域的清掃整理,以及舉辦促進居民間交流的活動。)的人以外,大概就是深町。不過深町會擅自闖進來,所以訪客應該不是她。


    是誰呢?我邊思考邊跑過走廊冰冷的木頭地板,穿上放在玄關水泥地的木屐,拉開拉門。站在眼前的是出乎我意料的人。


    「啊……」


    「你好,好久不見。」


    這個笑容靦腆低頭行禮的人,是和花的兒時玩伴,兩人小學和國中都同校。她頭發蓬鬆如棉花糖,身材有點圓,是個可愛的女孩。她來過我們家幾次,所以我對她的臉有印象。當我叫出「咲月」這令人懷念的名字後,她的笑容更燦爛了。


    「真的好久不見。呃……你是要找和花吧?請等一下,我這就去叫她。」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啊,外麵很冷,進來等吧,雖然我們家裏也很冷就是了。」


    即使如此,還是比待在外頭好。我請她進玄關,再脫下木屐趕緊去叫和花。和花不在廚房,往二樓叫也沒回應,我便跑向店麵,打開門叫了聲「和花」,才終於聽到有人應聲。


    「怎麽了?」


    「咲月來了。」


    「咦!」


    和花忙著擦手走出來,又重複問道:「你說咲月?」看她那麽吃驚,兩人應該是沒有事先約好。我點頭後,和花道了謝,匆忙走向玄關。傳達完有客人來訪的消息後,應該就沒我的事,不過在回房前順便泡個茶好了。於是我走到廚房。


    替燒水壺注入冷水並點火後,我準備泡茶準備到一半時,和花和咲月邊聊著天邊從玄關走來。


    「是喔~咲月那裏也是休周三的話,我們就能一起出去了。」


    「對吧,我也覺得很幸運呢……啊!」


    原本語氣很興奮的咲月,一發現我在廚房,就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對了,我想起來了,她的確是個有點內向的女孩。我說自己泡完茶便會離開,請她別在意。


    「不,是我突然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咲月工作的地方變成星期三休息了。」


    和花很開心地向我報告,但我連咲月現在在做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她們進了不同高中後,感情依然很好。


    「是在哪裏工作?」


    「我沒跟你說過嗎?咲月從美大畢業後,在銀座的畫廊上班。」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那間畫廊的公休日變成周三,剛好跟「點心鋪minato」的公休日一樣,所以她們才會為了能一起放假而高興。這樣我就明白了。


    「咲月去念美大啊?我都不知道呢。」


    「騙人,這件事我絕對有說。」


    「……是嗎?」


    麵對一臉錯愕的和花,我無法反駁,隻好尷尬地移開視線,含糊其詞地回應。深町也常為了我不聽人說話的習慣而教訓我。如果是麵對深町,我還能回說自己至少比津守好,但麵對和花的話,可不能用這一套。


    還是在我把墓穴挖得更深前,趕緊離開為妙。我繼續泡茶的準備,和花則請咲月坐下,問她要不要吃善哉。


    「……唔!」


    對飽受善哉折磨的我而言,真希望她能多吃一點。我滿懷期待地等著咲月回答,咲月在廚房餐桌前坐定後,慎重地向和花確認。


    「真的可以嗎?那是店裏的商品吧?」


    「不是商品啦,是剛剛的試作品……我也想聽你的感想。就善哉來說可能有點太甜,你能接受嗎?」


    「完全沒問題,我最喜歡吃甜食了,而且,隻要是和花做的都好吃。」


    很好,可以消掉不少了。我為此暗自竊笑,並關掉燒水壺的火,將水倒入茶壺。和花跟咲月的份我也順便泡了。留下一句「你們慢慢聊」後,我就拿著自己的茶杯回房。


    女生基本上應該都喜歡甜食。既然她公開表示「最喜歡」,想必是個重度的甜食愛好者。乾脆連鍋子裏的也都吃掉算了──我在心中許下要是被和花知道,一定會詛咒我的願望。在我拉開紙門要進房時,突然有人從背後喚了一聲「柚琉先生」。我一回頭發現是犀川先生,便詫異地問他剛剛在哪裏。


    「犀川先生,你有出門嗎?」


    「我在打掃店前的停車場。崛越小姐……來了嗎?」


    崛越是咲月的姓。犀川先生跟身為和花兒時玩伴的咲月也算認識。我點了點頭,犀川先生就用平靜的表情喃喃說道:「這樣啊?」


    犀川先生的臉孔很可怕,看來總是麵無表情,不過其實他的表情是有變化的,隻是比較少而已。我長年跟他相處,能看出其中細微的變化,所以可以感覺到他正在煩惱。


    「犀川先生……?」


    我問犀川先生怎麽了,他就壓低聲音向我解釋。


    「其實……我被崛越小姐討厭了……」


    「所謂的討厭是……」


    咲月身為和花的兒時玩伴,跟和花一樣個性溫和、毫無攻擊性,不像會因情感上的好惡而改變待人的態度。由於這句話跟咲月給人的印象實在不合,讓我有些困惑,犀川先生見狀做出訂正。


    「不,不是討厭……而是避著我……我想,她應該是怕我吧。」


    「……哈哈哈。」


    這就說得通了。犀川先生可能沒察覺到,其實連深町都很怕他,至於個性內向的咲月自然更不用說。


    那是你多心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隻能乾笑回應,不過犀川先生看似也不甚在意,又繼續說:


    「所以,我想盡量別跟崛越小姐碰到麵。如果和花小姐叫我,幫我跟她說我出門了。」


    「我知道了。」


    犀川先生也真辛苦。我接受他的請求,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店裏。在那之後,我回到房間,又繼續敲起鍵盤。


    接著……大概過了兩小時,我差不多肚子餓了而看向時鍾,原來已經超過十二點。咲月還在嗎?午餐怎麽處理?我應該去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吧?正當我陷入思考時,忽然從走廊傳來一聲「不好意思」。


    那是咲月的聲音,我連忙離開暖桌,拉開紙門,看到咲月站在走廊上,對我低頭行禮。


    「那個……我要告辭了,想來跟你打個招呼……」


    「……喔,這樣啊。還勞煩你特地來告訴我。改天再來玩喔。」


    其實也沒必要特地來打招呼啊。她的確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但有到跑來我房間打招呼的程度嗎?


    雖然我感到有些奇怪但還是回了禮,等咲月自己轉身離去,可是咲月始終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一臉猶豫的樣子。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咲月應該是為了某種理由才特地來找我。


    我心中完全沒個底,試探性地喚了聲:「咲月?」她一聽倒吸一口氣,彷佛下定決心般抬起頭。


    「那個……和花的哥哥,我有事想請問你……」


    「……」


    咲月的表情很嚴肅,讓我嚇一跳,尤其我原本就有很多隱情。雖然我並沒有做壞事,用「隱情」來形容或許不恰當,但我的確無法說自己活得抬頭挺胸。


    該不會……她要問我現在在寫什麽,何時出書之類的?如果問了,我該怎麽辦?小說完全滯銷,未來也沒有寫作計畫……應該要這樣誠實回答才對。


    不過,向妹妹的朋友坦承這種令人羞恥的事實好嗎?這時應該要虛張聲勢一下模糊焦點吧?真心話和表麵話在我腦中打著激烈的攻防戰,不過咲月想要問的,倒不是兒時玩伴的哥哥現在過得如何。


    那是比我所預想的……更讓人嚇一跳的問題。


    「……和花的父親……現在都在做什麽呢?」


    「……」


    和花的哥哥,你現在都在做些什麽──光是這麽問,已足以讓我動搖,但咲月的問題破壞力比這更大。和花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父親,他在十六年前失蹤後,就此下落不明。


    連在我們家都很少提及父親,為何久久來一次的咲月會問到他,而且詢問的對象是我?況且,若不知道咲月了解到何種程度、和花怎麽跟她說明,我就無法回答。


    看到我困惑地皺起眉,咲月神色慌張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知道這真的……非常失禮……可是我也不能問和花,隻好來問你………」


    「你為什麽……會想問我們父親的事?」


    咲月說「不能問和花」的原因固然讓我在意……不過我隻是和花的哥哥,跟她的接觸更少,她對我應該更難開口才對……我想先知道理由,於是小心翼翼地詢問咲月,而她略顯猶豫地回答:


    「其實是有個認識的人,問我在鎌倉山有沒有一家叫『湊醫院』的診所。我記得是和花的家,但聽說她父親病倒後,診所就關了。我對詢問的人這麽說明,對方卻仍非常希望能上門求診,就請我幫忙問看看……」


    「……」


    唉……我忍住差點發出的歎息,改以輕輕呼氣。那恐怕是……就另一種意義而言,的確值得擔心的事。我斟酌字句後再次問咲月‥


    「和花她……都怎麽說我們的父親呢?」


    「……什麽都沒說。」


    「都沒說?可是,我們父親病倒後關掉診所的事……」


    「是我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和花她……什麽都沒說……而我也……問不出口……」


    「……」


    咲月一臉困惑,看起來很難受,我能感覺到她心中正萌生不安的情緒。到底和花她……我覺得不太尋常,本想再做確認,卻聽到和花喊「咲月」的聲音。


    咲月一聽,表情一驚地往背後偷看。我明白咲月不希望她跟我的談話被和花得知,很快地告訴她:


    「……我們父親的身體一直沒有康複,現在還在療養。請幫我轉告對方,說他不可能再看診了。」


    「我知道了。」


    雖然想再多問一些,但要是和花來找人就不妙。既然從這件事嗅到麻煩的味道,我當然不想惹禍上身。我就此打住,領著咲月走到廚房。


    「啊,原來是跟哥哥在一起嗎?」


    「我想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一走出房間就巧遇她……那是什麽?」


    我隨口回答完,往桌上一看,發現有好幾袋紅豆泥裝在冷凍用保鮮袋裏,上頭還寫著日期和砂糖分量。我問那是什麽,和花說是這幾天放冷凍的試作品。


    「我本來想留著自己吃,不過咲月想要。咲月的媽媽和姊姊也都很喜歡甜食,還吃得很多呢。」


    「這樣啊,請你務必帶一些回去。」


    什麽!和花居然把每天的試作品大量保存,這真的隻能用恐怖來形容(吃善哉吃到夏天也未免太可怕)。要把那些試作品帶回家的咲月,在我眼中簡直是救命神仙。不過要是顯得太高興,會讓和花心情變差,所以我假裝不經意地向她推銷。


    「謝謝~可是,真的行嗎?居然給我這麽多……」


    「沒關係啦,咲月。反正明天也會……」


    「反正?」


    就算我想表現得克製一點,還是難掩喜悅之情,差一點就要被和花察覺了。我居然不小心說了「反正」,也難怪她會投以懷疑的眼神。


    好,不能再多說了。我搖頭表示「沒什麽」,跟和花一起把準備回家的咲月送到玄關。


    「今天真是打擾了……」


    咲月拉開拉門,正要跨過門檻時又回頭向我道別,還隱隱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也想多問她一些關於和花的事,但要是談話中不得不提及父親,那也麻煩。


    讓這話題就此結束比較妥當。我在木頭地板邊緣止步,由和花送她到門外,再獨自回到廚房。然後……


    「她已經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


    犀川先生不知何時從店裏回來。這時早已過中午,我表示會馬上準備午餐,打開冰箱想簡單炒個東西,再煮個湯就好。我馬上想到了泡菜豬肉這道菜。


    之所以會選犀川先生可能喜歡的料理,也許是對每天早上吃善哉一事的反動。嘴裏經常感到甜膩,就會讓人懷念起辣味。我拿出豬五花肉片和泡菜,再從蔬果箱裏取出要一起拌炒的豆芽菜和洋蔥。


    準備平底鍋,倒入芝麻油,將豬五花肉片煎到微焦,放進豆芽菜和斜切的蔥段迅速翻炒後,再放進泡菜,以薄口醬油(注14:顏色較淡、鹽分較高的醬油,多用於關西料理。一般使用的深色醬油則稱為「濃口醬油」。)調味。至於湯則是朧昆布(注15:是將真昆布或利尻昆布泡醋,變柔軟後重疊固定為塊狀,從正麵削成薄長帶狀的加工品,常用於湯品。)蛋花湯。在高湯裏放薄口醬油和鹽調味,倒進蛋汁,加入朧昆布就完成了。


    午餐都做好了,卻遲遲不見和花回來。女孩子一講起話就很久,簡直沒完沒了。我正要叫犀川先生先吃時……


    「……」


    突然在廚房中感到一陣風。


    我錯愕地回過頭去,看到在桌上排筷子的犀川先生身邊卷起一陣風。等我認知到那是旋風時,腦海裏頓時浮現咲月的臉。


    該不會……是那個向咲月打聽湊醫院的人……


    「柚琉先生。」


    「……嗯。」


    「看來明天會有客人前來。」


    在死神犀川先生周圍出現的旋風,是「客人」來訪的預兆。所謂的「客人」,是為了借助湊家代代相傳的特別能力,前來造訪的人們。果然如此。當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正要對犀川先生開口時……


    「抱歉~」


    從玄關傳來和花的聲音。在和花麵前絕不能提「客人」的事。我跟犀川先生很有默契地同時閉嘴,繼續準備午餐。


    「午餐要吃……啊,哥,你已經幫我做了嗎?」


    「我做了泡菜豬肉,可以嗎?」


    「謝謝。看起來好好吃喔!很下飯呢。我不小心聊得太投入……」


    和花笑著這麽說,表情就跟平常一樣,看來咲月在離開前沒有問她關於父親的事。不,咲月就是因為無法問和花,才會到我房間來的。


    這件事背後難道有什麽難言之隱嗎?這讓我很介意。一想到麻煩事這麽多,眉頭很自然地皺了起來。


    犀川先生的預言都很準,所以我隔天從早上開始就坐立難安,連已經快吃膩的善哉都無心在意。關於那個向咲月詢問湊醫院的人,如果當初能向她問得更清楚一點就好了,我不禁有點後悔。


    上午,和花跟犀川先生提早吃完早餐便去店裏。我大多是在周末或假日才必須幫忙,平常被叫去的機會不多,尤其現在正值隆冬,是鎌倉的觀光淡季,來客並不踴躍。


    正因如此,我才能繼續琢磨我那不成氣候的小說。不過,知道有「客人」要來,害我分心的情況比平常更嚴重,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在反覆之中睡意也逐漸加深。


    當我正在暖桌裏打盹時,突然被電鈴聲驚醒。糟糕,什麽時候睡著了?我邊為此反省邊鑽出暖桌,站起身來。昨天是咲月,今天應該不是了。


    我繃緊神經,走過走廊冰冷的木頭地板前往玄關。從隔著拉門霧玻璃看到的身影,可以推斷來者是位身著黑色係服裝的女性。


    我深吸一口氣穿上木屐,應了聲「來了」打開拉門。


    「……」


    站在玄關前的是一位身材削瘦的女性,一對濃眉令人印象深刻。依她的容貌和皺紋判斷,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五十歲。一頭黑發剪得短短的,耳垂上掛著小小的珍珠耳環。服裝就如我透過玻璃所見,是黑外套配黑色高領上衣。這身裝扮雖然以黑色係統一,卻沒有喪服的感覺,反而給人從事設計相關行業的印象,可說是位時髦洗練的女性。她一看到我,就為自己的突然造訪致歉。


    「突然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敝姓菱沼……來此是為了想跟這裏的湊醫生見上一麵……」


    也唯有別有隱情的人,才會來拜訪一個已休診十六年的診所醫生。她一定是犀川先生預告的「客人」。我吸了口氣,提出我每次都會問的問題。


    「……你所謂的湊醫生,應該是指家父,不過父親正在療養,診所也早已結束營業。請問你有何貴幹?」


    「……我聽說……醫生他有特別的力量。」


    自稱菱沼的女性邊觀察著我邊低聲回答,眼神裏充滿確信。那是想抓住最後一絲希望的人才會有的眼神。我有預感眼前這個人恐怕不會就此罷休,於是說了聲「請進」,邀她進到屋裏。


    我們從玄關沿著麵向庭院的走廊來到和室,菱沼女士脫下外套放在一旁,跪坐下來。我見狀就說這裏很冷,請她穿回外套,並把簷廊上的電暖爐搬來並打開。


    「抱歉,我們家很冷。」


    「府上真是氣派,很有鎌倉的味道,非常出色。」


    「就因為是老房子,所以很不方便。」


    我回以苦笑,在菱沼女士麵前坐下。當我正在想要從哪裏問起時,對麵的菱沼女士忽然表情一緊。該不會是……我一回過頭,就看到手拿托盤的犀川先生。


    「請用。」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我雖然吃驚,不過犀川先生身為死神,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能力。就算他在店裏感知到有「客人」來訪,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菱沼女士看到犀川先生突然現身,雖然有一瞬間表情僵硬,但立刻恢複冷靜,低頭說了聲「謝謝」。


    端上桌的是加了玄米的綠茶以及金鍔(注16:一種日式點心,原本是用薄麵皮包起紅豆餡,壓成類似刀鍔的扁圓形再煎熟而成,但現今常見的是用寒天將紅豆餡固定成正方形,裹上混水的麵粉再煎成的「角金鍔」。)。這些金鍔是和花親手做的,約為一口大小,比一般市售品要小,並以核桃點綴。因為家中蜜紅豆太多了,才會陸陸續續推出許多會用到蜜紅豆的點心。


    「好可愛的金鍔喔。」


    「是家妹做的。」


    「就是前麵那家店吧,上麵寫著點心鋪……跟甘味處(注17:「甘味處」通常是指「專賣日式甜點」的店鋪。)有什麽不同?」


    「我一開始也不能理解,不過『點心鋪』好像是有『凡甜食都賣』的含意,從蛋糕、聖代,到善哉、餡蜜都有……畢竟她本身就很愛甜食。」


    「這樣啊……」


    菱沼女士微笑點頭,拿起一個金鍔放進嘴裏。因為很小,所以能一口吃下。她說了句「好吃」,再喝一口充滿玄米風味的綠茶。我趁此時問菱沼女士:


    「對了,關於我們家的事,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呢?」


    「……是自稱以前受過這裏照顧的人……」


    「……」


    每次實現願望後,我都會要對方保證絕不泄密給第三者知情,但不遵守約定的也大有人在,因此直到現在還是會有「客人」來訪。我在心中歎氣,又問菱沼女士:「那你是為了什麽而來?」


    我一問,菱沼女士的神情就轉為嚴肅,調整姿勢抬起頭直視著我,認真的表情完全展現出她的決心。


    「如果我聽到的屬實……這裏的醫生真的是延命醫,能幫人延長壽命的話……有個人想請他務必幫忙延命。」


    她說到這裏換了語氣,談起她希望延命的對象。


    「……那是我師事的畫家,名為湯淺萬智……老師年事已高,加上最近健康欠佳,隨時有可能倒下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完成她目前正在進行的作品……隻差一點點……隻要再一年……一定就能完成……請務必幫忙。」


    菱沼女士說完就離開坐墊,跪在榻榻米上磕頭行禮,我見狀連忙叫住她。


    「請別這樣。我已經了解……」


    「……那請代我轉達給醫生知道……」


    「……在那之前,我要先聲明一件事。」


    聽到這句話,菱沼女士抬起頭來。我凝視她那張飽含痛苦,卻也透露出堅強意誌的臉。雖然能預想到她應該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動搖,不過,我還是偷偷抱著也許她會改變心意的一絲希望,向她說明延長壽命的實情。


    「所謂延長壽命,並非延長那個人本身的壽命……而是必須要有某個人把命分給他。」


    「那麽,就用我的壽命吧。」


    該說不出所料嗎?菱沼女士不見半點猶豫地直盯著我,說得斬釘截鐵。剛見到菱沼女士時,我就覺得她是個不會輕言放棄的人。我在心裏暗自歎氣,菱沼女士則說了句「拜托你」,再次低頭行禮。


    看樣子菱沼女士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的願望。「這樣真的可以嗎?」即使已做確認,這也不是能馬上答應的請求。我壓低聲音,要菱沼女士再想清楚一點。


    「這沒有那麽簡單。既然你說一年,就假設你把一年的壽命分給那位老師好了,但我們不知道你剩下的壽命有沒有滿一年啊。」


    「那如果……不滿一年的話……」


    「你就沒命了。」


    即使這方法有點粗暴,我還是覺得最好公開說清楚,於是把殘酷的事實說了出來。畢竟每個人都會珍惜自己的命。本來我希望能藉此讓菱沼女士多少冷靜一點,她卻毫不猶豫地回了句「沒關係」。


    「就算如此……隻要老師能延長壽命,把作品完成……我不在乎一死。」


    「……」


    菱沼女士的意誌看似堅決,但我不認為那是她經過仔細考慮所得到的結論。她應該是擔心如果想得太仔細,就會變得猶豫不決。盲目相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會讓理性思考的能力變差。


    該怎麽說才好?我深感困擾,不禁歎氣。這時守在我斜後方的犀川先生開口:


    「請你今天再回去考慮一下。」


    「可是……」


    「你覺得自己死了無妨,但對方又是怎麽想的呢?」


    「……」


    犀川先生的質問似乎打動菱沼女士的心,隻見她神情緊繃,閉口不語。誠如犀川先生所言,這不光是菱沼女士一人的問題。一陣沉默後,菱沼女士皺眉點頭說:「我明白了。」她麵帶苦澀地低頭行禮,拿了身旁的外套和皮包站起身來。


    我跟著菱沼女士來到玄關,一起走到屋外。當她正在玄關前穿外套時,我想起有件必須確認的事,試著問她:「你怎麽查到我們家的位置?」


    雖然菱沼女士說是從受過這裏照顧的人那裏聽來延命的事,但我很難想像對方會連我們家的位置都告訴她。基本上,我們不收金錢等謝禮,就是要「客人」保證不說出去。像這種不可思議的經驗談,就算不慎說漏嘴,也不太可能連具體的地點都講出來。所以或許是……


    我才剛這麽想,結果就猜中了。


    「我有個認識的人,在這一帶土生土長……因為我隻知道湊醫院這名字,就問她有沒有印象,她說可能是同學家……我就請她問個仔細。當我得知診所本身雖然關了,但醫生還活著,便來拜訪了。」


    「……這樣啊。」


    果然是咲月。從咲月沒提及延命醫來看,菱沼女士隻有確認湊醫院是否仍存在而已。我稍微鬆一口氣,請她別把延命醫的事告訴別人。


    「我妹在開店,要是傳出奇怪的謠言就麻煩了。」


    「請別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菱沼女士淺淺一笑,深深鞠了躬,再抬起頭。


    「……我會好好考慮之後……再來拜托你們。」


    「……」


    她說會考慮……隻是要拖延時間吧?我抱著疑問,心情複雜地看向菱沼女士,然後目送著菱沼女士將難以言喻的焦慮吞進腹中轉身離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門後,犀川先生才問:「是崛越小姐說的?」


    「……沒錯。昨天咲月問父親現在在做什麽,那應該就是受菱沼女士所托吧。」


    「……柚琉先生……」


    「我知道。」


    那個人不會輕言放棄的,我跟犀川先生都十分肯定。


    「客人」對我而言,除了負擔還是負擔。每個人的請求固然都不同,但想延長壽命的委托卻無一不沉重。尤其是打一開始就決定賭上自己性命的「客人」,應付起來更讓人心情格外沉重。


    「……哥……」


    「……」


    「……哥哥!」


    「……咦……」


    我正覺得和花的聲音怎麽聽起來若有似無,手腕就被打了一下。我猛然回神,一臉茫然地望向身旁,看到和花滿臉困惑地歎著氣。


    「還好吧?」


    「……嗯。怎麽了?」


    「你忘記自己在洗盤子嗎?水從剛才就一直流,卻不見你的手在動。」


    「啊!」


    聽到和花指正,我往麵前一看,還真的有洗到一半的餐具,手上也握著起泡的海綿。應該是我洗盤子洗到一半就開始想事情,結果魂不知道飄到哪去,也難怪和花會擔心。


    我含糊地說了聲抱歉,把水龍頭關上。和花說換她來洗,但我搖頭拒絕。我應該是要將洗完的餐具衝掉泡沫時神遊的,但既然不確定,乾脆全部重洗一次。


    連我都被自己這個麻煩精給嚇到了。等我洗完盤子,正把水槽擦乾淨時,聽到一聲熟悉的:「有人在嗎~?」過一會兒後,深町出現了,脖子上還圍著披肩。


    「每天都好冷喔~這房子還是一樣冷得誇張呢~應該比外頭還冷吧?」


    「你要抱怨就別來。」


    我們這棟建於昭和初期的房子真的非常冷。我跟和花都是在這個家長大,所以不覺得辛苦,但深町隻要冬天時來訪,就算在室內也不會脫外套。


    「我開了暖爐,你至少把外套脫掉吧?」


    「不要,好冷,會感冒。」


    「才不會。」


    「別管這個。我好餓,你們吃完飯了嗎?」


    深町別說是脫外套,連纏在脖子上的披肩也不肯拿掉。她在椅子坐下,把啤酒大剌剌地擺上桌麵。明明一直抱怨好冷好冷,竟然還要喝啤酒?她看到我一臉錯愕,就理直氣壯地表示酒是裝在另一個胃裏。


    「不管在多冷的地方,我都能喝啤酒。湊,做點東西來吃。」


    麵對深町厚臉皮的點菜,我嘴上念歸念,還是心有不甘地打開冰箱。當我正在思考要做什麽時,和花突然喊出一句「對了」。


    「小麥姊,你要吃善哉嗎?」


    「善哉?好啊,我要吃、我要吃。」


    「……」


    深町畢竟是女生,當然也喜歡甜食,尤其對和花做的甜點更是愛不釋「口」,難怪一問就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可是問題在於……


    「你……要用啤酒配善哉喔?」


    「咦?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啦……」


    我很希望家裏的紅豆湯能多少減一點,所以這應該是值得感謝的事,問題隻出在啤酒配善哉這組合上。再怎麽不搭也該有個限度吧,真令我難以理解。不過女子兩人組仍舊把我晾在一旁,看起來不但不介意,還和樂融融地進行著「麻糬要放幾個?」的對話。


    「我想拿來當晚餐,就放四個吧。」


    一聽到深町回答得這麽亂來,我疲倦到連吐嘈都自動跳過,直接問道:


    「對了,你來做什麽?」


    「從過完年後我就一直在忙,最近才暫告一段落,想說來看看你。」


    為什麽她總是擺出一副高姿態的樣子呢?我不禁皺起眉。接著深町又說:


    「還有是想拿這個給和花看看。」


    「是什麽?」


    「我拿到展覽的門票,有兩張。你要不要跟朋友去看看?你不是很喜歡藝術嗎?這是刺繡畫的展覽喔。」


    所謂的刺繡畫……是用刺繡來作畫嗎?藝術的領域還真是五花八門呢。我正覺得佩服時,從深町口中說出的名字讓我不禁豎起耳朵。


    「那好像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知名畫家……有聽過湯淺萬智嗎?」


    和花說「沒聽過」,我卻對這名字有印象。湯淺萬智這名字,跟昨天來訪的菱沼女士提過的一樣。這並非常見的名字,應該是指同一人。當初我聽說她是畫家時,腦中想到的不外乎是西洋畫畫家或日本畫畫家。


    在這個時代,大部分的事都能在網路上查到。靠網路搜尋應該也能查到畫家湯淺萬智的事,我卻刻意避免這麽做。萬一菱沼女士改變心意,我就跟她們毫無瓜葛了,因此還是別知道太多比較好。


    我本來這麽想,卻在意想不到之處聽到這名字,忍不住問:


    「在哪裏舉辦?」


    「你有興趣?」


    「呃……也不算是啦……」


    我們認識很久了,深町自然知道我對藝術可說一竅不通。聽到她大感意外地反問,我隻能含糊回答。隻見她原本要拉開拉環的手離開了啤酒罐,從放在下麵的包包裏拿出門票。


    「……是在文京區的小型美術館,日期是……啊,抱歉,隻到星期二。要是早點拿來就好了,都怪我太忙。」


    「點心鋪minato」的公休日是周三,此外的時間和花都要顧店沒辦法去。就在深町道歉說「應該先確認過再講的」時,和花提出一個建議。


    「既然如此,哥,你就跟小麥姊去嘛。」


    「咦……」


    「這個周末客人大概也一樣很少,靠我跟犀川先生就行了。」


    雖然和花叫我不用擔心店裏的事……但我是因為菱沼女士的事,有些在意才問的,並不是真的想看展覽。


    雖然覺得很困擾……


    「要去嗎?」


    「……」


    深町喝著啤酒,揮著手上的門票,試探地問我。


    這畢竟跟「客人」有關,讓我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聽來陌生的刺繡畫究竟為何物,也讓我非常在意。而且,為了讓這位她稱作「老師」的湯淺萬智完成作品,菱沼女士竟然連命都可以不要。為何她會對刺繡畫執著到這種地步?即使我有預感,一旦得知後心情一定會更沉重,不過最後還是敗給好奇心,回說要去。


    雖然和花要我別在意店裏,但就算是淡季,周末的客人還是比平日多。為了能在中午過後馬上回來,我決定配合開館時間,一大早就出門。


    我跟深町約在鎌倉站的剪票口前。我已經很久沒去東京,不過深町可是每天都通車到千代田的公司。即使周六的電車並不擁擠,卻也沒位子可坐。


    「你每天都這樣通勤,很辛苦呢。」


    「我習慣了,畢竟都持續了十五年。你不也曾通勤了好幾年嗎?」


    「這倒是……」


    隻是我已經沒辦法了……我不想把這些喪氣話說出口,便輕輕歎氣望向窗外。念大學四年、當上班族三年,共計七年的時間,我每天都通勤到東京去。大概是辭職後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才會讓我覺得這些往事都彷佛年代久遠。


    如果現在回去上班,實在沒自信能忍受通車到東京的辛苦。我想到這裏,又反思起自己的現狀。


    「我也得做些什麽才行……」


    明明並無此意,喪氣話還是脫口而出。我回過神,連忙以一句「沒事」收回自己的話,深町則露出苦笑問道:「得做些什麽?」


    「……我不認為……一直維持現狀就好……」


    隻賺些零頭的我之所以能活下去,靠的是祖父留下的財產與和花的庇蔭。如果沒有他們,不隻是高得嚇人的固定資產稅(注18:固定資產稅是針對房屋、土地、有形資產所課徵的地方稅,類似台灣的物業稅。),連其他生活必須的各種開銷,我也無法負擔。


    身為兄長,本來應該站在支援和花的立場,卻已經有好幾年都仰賴她生活。事到如今,還容得了我繼續寫這種不知讀者在哪的小說嗎?


    我雖然名義上還是作家,但憑的是過去某段時間某些人給予的好評,現實不但把我拋諸腦後,還讓我望塵莫及。我歎口氣向深津坦白,深町則回了一句「是喔」。


    接著,在一陣沉默後,深町又說:


    「沒什麽不好的啊。湊就是湊,隻要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了。」


    「可是……」


    「可沒人要求你當一家之主喔。」


    深町說得太直接明白,讓我感覺被徹底否定了,不禁倒抽一口氣。的確……她說得沒錯……但身為男人未免太丟臉。我心情複雜地陷入沉默,等電車開到橫濱站時,和深町在空出的位子上並肩坐下。


    距離展覽會場的美術館最近的車站是江戶川橋站,要在永樂町轉搭地鐵。搭乘永樂町線還不到十五分鍾就抵達江戶川橋,等上到地麵後,再往美術館的方向前進。美術館位於幽靜的住宅區內,是一棟充滿曆史風情的西洋建築,據說是由以前的貴族宅邸改建而成,可謂頗有來曆。


    「好像是在那裏。」


    在僅供單向通行的狹窄巷弄前方,有個標示此處為美術館的招牌。深町指著那個牌子,我點點頭看手表確認時間。展覽是十點半開始,這時剛過十點半。


    我們為自己來得正好而慶幸,走進美術館館區內。隻見建築物外牆上,垂掛著印有「湯淺萬治 波之色日之光」的布幔。不知是因為周二即將閉展,還是本來就很受歡迎,來客比我想像中還多。


    深町在入口處把兩人份的票交給工作人員後,我們就進到展場。看了展覽的手冊,我才發現自己對湯淺萬智的作品並不陌生。


    「……這作品我看過。之前有用在咖啡廣告裏吧?」


    「她好像很有名呢,這幅是用在國際會議的海報上喔。」


    深町所指的作品我也記得,便點頭附和,並對因為沒興趣而見識淺薄的自己感到羞愧。當菱沼女士講出「湯淺萬智」時,我應該要聯想到才對。


    「哇,好棒喔!」


    我們順著參觀路線的指示進入作品展示間,深町立刻輕呼一聲。雖然她有看場合稍加克製,感動之情仍溢於言表。我也是比自己的預期還要感動。


    刺繡畫正如其名,每幅展示的畫一律以刺繡技法完成。它們都是沒有具體形象的抽象畫,其中最令人懾服的是用色。刺繡畫瑰麗的色彩深深吸引觀賞者的目光,更撼動了觀賞者的心。


    展覽主題為「波之色日之光」,標題都以「波1」之類的編號形式呈現。作品呈現的並非刻意表現的波浪,而是作者湯淺女士憑感性所描繪的波浪,既給人綿延無盡的遙遠距離感,又不可思議地跟記憶中的波浪重疊在一起。


    「好厲害……全是用繡線繡出來的呢。手工真是精細,讓人都快眼花了。」


    「……」


    我能體會深町為何感動。的確,比起用顏料來畫,這種表現方式更費功夫。說起刺繡,在一般人印象中,通常隻用在衣服或小飾品上,當初怎麽會想到用刺繡來畫圖呢?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光是線的數量就夠驚人了。


    我邊望著畫,邊跟深町低聲交談。這時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去。


    「……」


    就算有控製音量,但四周都鴉雀無聲,會被警告也是難免……我自以為是地先說了句「抱歉」回頭,沒想到拍我肩膀的並非工作人員。


    「果然是湊先生。」


    「……」


    站在我麵前,臉上浮現端莊笑容的,正是菱沼女士。我感到困擾,整個人僵在原地。雖然我本來就想過可能會在會場碰到她,卻還天真地認為隻要趕快看完馬上離開,就不會跟她不期而遇。


    是我的想法太單純嗎?我為自己輸給好奇心而深自反省,同時很在意身旁的深町。時機真是太不巧了,我隻好向菱沼女士解釋來看展的原因。


    「朋友剛好有票……我想說也許是那位畫家,就來看看……」


    「我沒想過你會來,謝謝。」


    「……你們認識嗎?」


    深町見菱沼女士胸前掛著工作人員的識別證,一臉詫異地追問。我隻好含糊其詞地回了句「算吧」。幸好深町如我所願地接受這個說法,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還在想湊怎麽難得會對藝術展覽有興趣呢……敝姓深町,是第一次來看刺繡畫。作品用色十分纖細……讓我很感動。用在廣告上的作品雖然都記得,不過實際看到後,才發現其實線的光澤會隨角度不同而有所變化,實在太美了。」


    「感謝讚美。我是湯淺的助理,敝姓菱沼。」


    菱沼女士笑容可掬地做了自我介紹,並瞄了我一眼。那道別有含意的視線,就像在保證她不會多說什麽,讓我稍微鬆一口氣。之前我有請她別把延命醫的事說出去,所以隻要我跟深町一起行動,想必她也不會提及此事。我便在一旁聽著她們的對話。


    「刺繡這門手工藝,通常給人縫紉技法的印象,沒想到也能像這樣變成圖畫。」


    「刺繡做為一種繪畫手法,雖然在日本的知名度還不高,不過在中國和越南等地不但是主流之一,也在藝術方麵得到很高的評價。」


    「是嗎?這的確擁有跟油畫截然不同的魅力。不過做起來應該很費工吧?」


    深町說得沒錯,用繡線刺繡的過程,感覺上要比用筆上色來得辛苦多了。菱沼女士用力點頭,表示我們麵前的這些大型作品,都得花上超過五年的時間。


    「像是高級波斯地毯,也是由許多女性花費數年光陰才完成。這兩者道理是一樣的……畢竟每一項步驟都很費工,時間是省不了的。」


    「說得也是,首先得從穿針引線的步驟開始呢。」


    「是啊,而且湯淺還會親自染線喔。」


    自己染線?深町吃驚地反問,菱沼則淺淺地苦笑一下。


    「如果市售的線不符合自己的感覺,湯淺會親自把生絲染成想要的顏色。」


    菱沼女士的這番說明,讓我跟深町不禁深感敬佩。


    「那還……真是辛苦呢。」


    「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呈現如此美麗的色彩。湯淺本人的色感非常好,連已經當她助理二十五年的我,都還會感到驚訝呢。」


    「菱沼女士也有在做刺繡畫?」


    「我本來是在大學做染色研究,後來因緣際會之下認識了湯淺……現在是擔任湯淺的助理和經紀人。」


    「這樣啊……」


    在深町附和時,有個工作人員從走廊進來叫菱沼女士。她回應對方後,對我們說「請慢慢觀賞」便離開了展示間。


    剩下我們兩人後,深町再次追問我和菱沼女士是怎麽認識的。


    「……不,我們不是直接認識,隻是朋友的朋友……算點頭之交吧?我聽說她在為一個叫湯淺萬智的人擔任助理,所以才想會不會是她。」


    用「朋友的朋友」來解釋也未免太敷衍。我本來以為會被吐嘈,不過深町大致了解我的為人,隻有「哦」了一聲點點頭。她大概認為即使問個仔細,我也隻會把對話拖長,就主動回避了。反正我也常因不會記人而被深町念。


    比起這個,深町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作品。


    「她說五年耶。五年間都麵對同一幅作品,不知道感覺如何?難道不會厭倦嗎?」


    「藝術本來不就是這樣嗎?花更長時間來創作的也大有人在吧?」


    「是沒錯啦……但五年說短也不短。你還記得五年前你在做什麽嗎?」


    聽深町這麽問,我試著去回想,卻無法馬上回答。五年前,和花還在東京的西點店工作,沒有在家裏開店,所以我也不會被叫去幫忙,過著每天悠哉寫小說的日子……


    不,說起五年前,不就是我憑藉得獎的光環推出的新書遭到惡評,完全滯銷,結果頓時從天堂跌落地獄的那段期間嗎?


    「……」


    當惡夢般的回憶蘇醒,我陷入憂鬱的同時,也發現自己的心境已跟以往不同。那時我滿腦子隻顧著找失敗的原因,充滿挫折而焦慮不已,但現在已經了解,不管是遭到惡評還是書賣不好,都是其來有自。


    不過,明知道卻無法改善,或許代表我根本沒有成長,就好比困在迷宮深處的人,已經連出口都放棄尋找。活著這件事就是這麽困難。


    當我腦中已將這一問發展成哲學性的問題時,身旁的深町始終保持沉默,即使我沒回答也未吐嘈。這大概是因為她也在問自己相同的問題吧。


    五年前的深町……應該和現在一樣,兢兢業業地在出版社編輯的崗位上努力吧。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在想都過了五年,卻什麽也沒改變。」


    「……」


    深町看著那些濃縮五年歲月的作品,喃喃自語著,從她的側臉看得出其思緒已經飄到別的地方。在「什麽都沒改變」的背後,我感受到其中包含對沒改變一事的後悔與反省。


    深町始終腳踏實地工作,累積了不少資曆,本人卻看似不滿意。我對她不會滿足的野心感到敬佩,聳了聳肩。


    「……你沒變不是比較好嗎?」


    「為什麽?」


    「如果樣子變老,你也會傷腦筋吧。」


    「真沒禮貌!」


    深町怒道。我閃開她打來的手,往展示間出口走去。走到一半時,我往身後偷看,發現深町依依不舍地看著那些燦燦生輝的刺繡畫,不禁想起當年還穿製服的她。


    我本來打算要是菱沼女士在展示間外,就順便跟她打個招呼,不過在走廊和大廳都不見她人影。反正也沒必要特地請人叫她,我便催深町說「該回去了」,她卻表示想上個廁所。


    「我在那裏等你。」


    我指了指放在出入口附近的長椅後,就跟走向廁所的深町分頭行動。當我在沒人坐的木長椅上隨意坐下時,馬上聽到有人喊了聲「湊先生」。


    「啊……」


    我抬起頭,看到菱沼女士朝這裏走來,連忙起身。如果深町還在,應該能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深町這時離開真是不巧。雖然我在心中抱怨,不過這對菱沼女士或許反而有利。


    「跟你一起來的人呢?」


    「她去洗手間了。那個……」


    雖然想道謝,但票又不是菱沼女士給的,道謝反而奇怪。是否該講些像「作品很棒」之類的感想呢?我正在煩惱時,菱沼女士率先問道:


    「你覺得如何呢?」


    「……作品真的……相當出色。我是個藝術白癡,很少看這種展覽,不過這次很慶幸自己有來。」


    「能聽到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開心。湯淺一定也很高興。」


    「……」


    如果我不知道菱沼女士的願望是不惜削減自己的壽命,也想讓湯淺萬智完成作品,隻要講完「慶幸自己有來」的感想就結束了。可是沒辦法,我複雜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菱沼女士則是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我。


    「我想讓湯淺完成的作品,比這次的展示品都還大……而且真的很美。湯淺一生累積的心血全濃縮在裏麵……可說是集其大成之作。」


    今天看到的每件作品都很出色,連一向不懂藝術的我都為之動容,但長年擔任助理的菱沼女士竟然斷言這些作品都比不上那一幅,可見那有多麽了不起。


    不過,對於菱沼女士甘冒巨大風險也要使那幅作品完成的心情,我依舊難以理解。雖然我勸菱沼女士再好好想一想,但從她描述作品的語氣,我又重新體認到她不變的決心。


    「如果你時間方便,要不要來一趟湯淺的工作室?地點在葉山,距離湊先生家也挺近的。隻要你看過那幅作品,應該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菱沼女士補上這一句後拿出名片,我便反射性地收下放進口袋。此時有腳步聲靠近,原來是深町從洗手間回來了。她一看到菱沼女士,就滿臉欣喜地向她道謝。


    「能見到你太好了。這些作品都好美,真是一飽眼福呢。也請代我向老師轉達敬意。」


    「我也感謝你們願意來參觀。」


    等深町打完招呼,我們兩人就對菱沼女士低頭行禮,然後走出了建築物。深町還沉浸在對美麗作品的感動中,直嚷著「真的好美喔」,至於我則感受到那張名片的沉重重量,連自己皺起眉頭都沒察覺。


    「湊……」


    「……咦?」


    「怎麽啦?肚子痛嗎?」


    「沒有……」


    我搖頭否認,看手表確認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馬上要走到地下鐵站,把轉車時間也考慮進去,現在回去不知道是否能在兩點前到家……當我正思考這件事時,深町問我要不要找個地方吃午餐。


    「可是……」


    「就這樣回去會錯過午餐的。和花不也說過店裏沒問題嗎?」


    這樣說也沒錯……即使掛心,但早上出來到現在也餓了,我同意深町的提議。她見我點頭,又立刻問我要吃什麽。


    「走到神樂阪的話……有家義大利菜很好吃。走路大概十分鍾左右,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


    我不介意走路,但吃義大利菜感覺很花時間,我想找能盡快上菜的地方。想著想著就看到……


    「那裏怎麽樣?」


    在馬路旁的大樓一樓,掛著寫有蕎麥麵字樣的深藍色門簾。蕎麥麵上菜很快,能讓我早點解決這一餐,而且再走一下就是地鐵站,真是一舉兩得。我自認選得還不錯,可是……


    「……你不要嗎?」


    我發現深町表情很僵硬,試探性地問了一下。我不記得她討厭蕎麥麵啊?正覺得奇怪,深町就用含怨的眼神看向我,還重重地大歎一口氣。看她垂下肩膀的沮喪模樣,我想她應該不想吃蕎麥麵,開始思考起其他選項,這時馬路對麵的烏龍麵店映入眼簾。


    「如果不想吃蕎麥麵,那裏的烏龍麵也可以……」


    「蕎麥麵就好。蕎麥、蕎麥、蕎麥,來吃蕎麥麵吧,好,就這麽決定!」


    深町一臉煩躁地否決我的提議,大步走向蕎麥麵店。她看似心情極差,我卻完全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隻好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麵,等穿過店門口的門簾,才發現那是一家采販賣餐券的方式,在吧台前站著吃的店。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深町直覺很準,馬上就察覺到這是立食店,難怪態度會那麽奇怪。可是這也沒辦法,我光從店的外觀根本看不出來。深町比較喜歡能坐著吃的店嗎?我正想確認時,她卻很快就拿出錢包要買餐券。


    「如果你覺得坐著吃的店比較好,那我們去別家……」


    「在這裏就好。」


    深町邊說邊用鼻子「哼」了一聲。她到底是想怎樣?我有些困惑,但還是接在深町後麵買餐券,看到有山藥泥蕎麥麵就選了這個,再到吧台前跟深町並肩而站,遞出餐券。深町點的是天婦羅蕎麥麵加啤酒。


    白天就喝啤酒?我皺起眉頭,身旁的深町則是拿起杯子灌起生啤酒。一口氣喝下半杯後,她「唉」了一聲,呼出一大口氣。


    「……不喝就撐不下去了。」


    「工作這麽辛苦嗎?」


    「……湊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呢。」


    總覺得深町從剛才就話中帶刺……不過與其隨便過問,還是先放著不管最保險。做出如此判斷後,我馬上吃起眼前的山藥泥蕎麥麵。當我吸麵條吸得正起勁時,深町邊在自己的天婦羅蕎麥麵灑上七味粉,邊說起以前的事。


    「……記得高中時,我們也曾像這樣一起在吧台前吃過東西。」


    「……有嗎?」


    「你不記得了?大概是在二年級……的冬天吧。我們跟津守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去看電影……可是那家夥臨時放我們鴿子,結果就變成我們兩個人去看。好像是……有太空船出現的電影。」


    「太空船……」


    我想了又想,還是不記得看過那種電影。深町眼神冷淡地看著已毫無記憶的我,吸著蕎麥麵。


    「……後來……在討論回去要吃什麽時……你就說要吃立食的蕎麥麵。」


    「虧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站著吃速食以外的東西呢。」


    深町大力吸著蕎麥麵,吃相看起來比我更老練,而且不隻站著吃,還喝著啤酒。雖然時間過得很快,但就像深町所說的,我似乎都沒變。我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點比高中時的我更有長進。


    上大學和就業後,雖然行動範圍一時之間有所擴展,但到了現在,對形同繭居族的我來說,世界反而變得比高中時更狹窄。沒人期待我成為家中支柱,隻是個多餘的存在。


    我默默吸完蕎麥麵,跟喝完啤酒的深町一起走出店裏。深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望向天空,一麵伸展身體一麵喊道:「反正就是這樣啦!」她所謂的「這樣」……指的是蕎麥麵的味道嗎?但如果問她是什麽意思,感覺又會讓她的心情更差。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不過最後仍然懸而未解。


    在鎌倉站跟深町道別後,我坐上回家的公車。由於是星期六,鎌倉站遊客如織,十分熱鬧。他們大多是要坐江之電,所以公車倒不算擁擠。


    即使如此,乘客數量還是比平常多,一直到高德院前我都是用站的。等過了高德院,再來就沒有觀光景點,因此搭車的都是本地人。我找個空位坐下,隨著爬上陡坡的車子搖晃好一會兒,最後在距離我們家最近的站牌下車。


    多虧立食蕎麥麵讓我迅速解決午餐,我就跟預測的一樣,在剛過兩點時回到家。在繞向家門之前,我先往店裏瞥了一眼,見沒人排隊鬆了口氣,才進到屋裏。


    「我回來了。」


    我見馬卡龍從玄關前的狗屋出來迎接,就對它打聲招呼,再拿鑰匙開門進去。走向廚房的路上,當我正想先去店裏問和花是否要幫忙時,就在走廊上碰到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喔,我剛回來,店裏人多嗎?」


    犀川先生似乎是有事才回來家裏。我向他詢問,他簡短答了句「不多」,表情出現細微的變化。犀川先生的長相很可怕,再加上總是麵無表情,經常會讓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麽。不過,透過長年培養的默契,我還是大致感覺得出來。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就問:「怎麽了?」


    犀川先生一聽,語帶猶豫地問道:


    「……您不是跟深町小姐出門了嗎?」


    「是啊,我們去看展覽。」


    我之前向犀川先生提過,自己要去看之前菱沼女士想延命的對象──湯淺萬智的展覽。我看他剛好人在,正想把在會場上遇到菱沼女士的事告訴他時,犀川先生卻一臉不解地先向我追問:


    「您不覺得回來得太早了嗎?」


    「會早嗎?我想今天是星期六,店裏應該很忙,所以想說早點結束回來。我連午餐也已經吃過了。」


    「喔,這樣嗎?和花小姐還說你們要約……吃完飯才回來,您到家應該已是傍晚。」


    約……?犀川先生中途好像換了語詞,讓我有點在意。不過,拖到傍晚也未免太誇張,我連忙搖頭否認。就算這趟是出遠門好了,午餐怎麽可能吃那麽久啊?


    「不會那麽晚啦,我們吃立食蕎麥麵,連十分鍾都不用。」


    「立食蕎麥麵?您跟深町小姐吃立食蕎麥麵?」


    我點頭說是,犀川先生便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對於不習慣的人而言,那隻是一張可怕的臉,不過我能看出這是他有話想說,卻不知該不該說的表情。


    「犀川先生?」


    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奇怪的話,覺得一頭霧水,怎麽也想不透。犀川先生一臉猶豫地沉默片刻後,還是說出口:


    「深町小姐有沒有做出什麽要求?」


    「喔,她說要吃義大利菜,可是那很花時間吧?因為附近有立食蕎麥麵,我們就在那裏解決了一餐。其實還滿好吃的。」


    「……深町小姐……有沒有生氣?」


    「生氣?為什麽要生氣……啊,話說回來,她的心情的確不好……大概是覺得能坐著吃的店比較好吧。可是跟她確認時,她又說在立食蕎麥麵店吃午餐就好。」


    「立食蕎麥麵嗎……?」


    犀川先生又把「立食蕎麥麵」重複一次,還露出複雜的表情注視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他好像在可憐我一樣。我深感困惑,問犀川先生到底是哪裏有問題,但他隻是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什麽……」


    「先不管這個,犀川先生,我在會場上遇到菱沼女士了。」


    犀川先生似乎對我的午餐很在意,我倒覺得這邊的問題才大。聽到我遇見菱沼女士,犀川先生的神情也立刻繃緊。


    「她有說什麽嗎?」


    「……湯淺萬智在葉山有工作室,她希望我能去看一看。」


    我從口袋裏掏出名片給犀川先生。他瞥了一眼,問我打算怎麽辦。如果菱沼女士打算放棄延命,不要涉入太深是比較好,不過今天遇到她時,我感覺不到她有任何要放棄的意思。我想,她一定會再來拜托。


    「……的確……湯淺萬智的作品很美,連我也深受感動……是很棒的藝術品……可是……」


    我還是難以理解菱沼女士的心情。雖然每個造訪我家、希望我們幫忙延長某人壽命的人,其背後各有不同的隱情,不過在關係上仍以家人占絕大多數,例如母與子、子與父、祖母與孫子。如果說是基於血緣或親人的強韌羈絆,才產生不惜削減自己壽命的念頭……那倒還合情合理。


    我知道菱沼女士長年擔任湯淺萬智的助理,十分醉心於湯淺的才華,可是……


    「……就如犀川先生所說……湯淺萬智到底是怎麽想的,我也想知道。」


    光就我聽到的部分,湯淺萬智似乎沒有臥病在床。年事已高仍持續創作的她,想必還不知道菱沼女士的打算。


    來請求延命的「客人」很多時候是一個人獨自苦惱,深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我才會先勸他們好好考慮清楚。隻要我解釋過延命的原理,強調延長某人的壽命等於縮短另一人的壽命,很多人會感到遲疑,甚至改變想法。


    不過,要是遇上仍舊必須實現對方願望的情況,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接受壽命移轉的對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而且萬一到時真的發生什麽遺憾的事,也不會讓他們產生不必要的罪惡感。


    哪怕隻有短暫的時間,一般人要是知道自己靠別人的壽命活著,都會有罪惡感。尤其,這種壽命的交易大多在關係密切的人之間進行,更容易導致這種情形。湯淺萬智是怎麽想的呢?她會寧願讓菱沼女士減少壽命,也要完成作品嗎?


    當我凝視手上的名片,想起菱沼女士在我們家說那些話的表情時,突然傳來和花呼喚犀川先生的聲音,犀川先生一聽恍然回神,轉身回應「我馬上過去」,然後匆匆走向家裏的廚房。糟糕,我明明是趕回來幫忙的,卻講話講到忘記店裏的事。我把名片塞回口袋,跑去找和花。


    當天晚上。


    「立食蕎麥麵!」


    晚餐時,和花問我和深町中午吃些什麽,我就把回犀川先生的話再說一次。她聽到我在回程路上剛好經過立食蕎麥麵店,就在那裏迅速解決午餐後,露出非常震驚的表情。


    「這不是小麥姊的提議吧?」


    「……她提議吃義大利菜,但那很花時間吧。我又擔心店裏的狀況……」


    「我不是說店裏不要緊嗎?真是的!小麥姊可是很期待的呢!」


    「……是這樣嗎?」


    深町期待去看展覽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觀賞時看起來的確很感興趣,也很熱情地跟菱沼女士搭話。可是,一開始是深町拿票來問和花要不要去看的,所以我還以為她自己沒打算要去。


    「我看她要把票讓給你,還以為她沒有興趣……」


    「不是啦,她期待的並不是展覽……」


    不是展覽?和花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像遷怒般大歎一口氣後,吃起碗裏的飯。犀川先生則已經吃完,說了句「我去重新泡茶」,就意有所指地離開座位,總覺得他好像是害怕被台風尾掃到。不過,為什麽會形成台風?


    「……」


    果然……還是那個吧?是立食蕎麥麵闖的禍吧?當時深町的心情也的確不好。不過,若真是這樣,坦白說出來不就好了?我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她說討厭立食,我也會提議別間店,像對麵的烏龍麵店或許就能坐著吃啊。


    ……如此反駁的話,八成會被百倍奉還,我隻好保持沉默。女人心海底針,我也算是上了一課。總之,少說兩句為上。和花看我始終默默扒飯,主動對我說:


    「哥,你覺得小麥姊怎麽樣?」


    「怎麽樣啊……」


    我不太懂和花問這個問題有什麽用意,既困惑又苦惱。覺得深町怎麽樣嗎?我思考片刻後回答:


    「……就一個女性來說,問題是滿多的,不過她就是那種直腸子的個性。做事乾脆,不拖泥帶水,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抱怨歸抱怨,還是會用積極的態度來解決問題,這一點滿值得學習。」


    「我不是要問這個。」


    我明明是仔細想過才回答,竟遭到和花火速否決。不是這個……那是哪個?我的不滿全寫在臉上,和花則用難以言喻的表情注視我,歎出比剛才大三倍的氣。


    「唉……」


    「……和花小姐,您的茶。」


    犀川先生像要安慰她,迅速遞上茶杯。和花道了聲謝,接下杯子,並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犀川先生。隻見犀川先生緩緩搖頭回應,彷佛在說「再怎麽講也沒用」,我看了心中憤憤不平。真是的,這兩個人到底是怎樣?


    不過,對於自己應對能力很差這一點,我也有好好反省。本來決定下次深町來我家的時候要向她道歉,偏偏這時候就是不見她人影,就這樣來到點心鋪的公休日。多次考慮後,我決定趁著店休,請犀川先生陪我去湯淺萬智的工作室,於是照著菱沼女士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通電話給她。


    菱沼女士接到我的電話很高興,表示很歡迎我去,我便和犀川先生一起出門去葉山。菱沼女士原本要來鎌倉山接我,但我不好意思這麽麻煩她,決定往返路程的一半都靠電車,並在逗子站跟她會合。


    我們坐公車到鎌倉站,再轉搭橫須賀線到逗子。葉山在逗子的對麵,僅靠電車無法抵達,一定要搭汽車或公車。雖然距離鎌倉很近,印象中卻沒去過。


    我已經很久沒搭往逗子的電車,在月台上等待時,感覺到其他乘客偷瞄我們的視線。他們看的當然不是我,而是犀川先生。


    隻要跟犀川先生一起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一定會受到大家注目。他身材高大,長相凶惡,還穿和服,也難怪別人會多瞄幾眼。為了因應冬季,犀川先生多穿了和式外套,手上拿著一包東西。我問他帶了什麽,他表示是伴手禮。


    「兩手空空去拜訪總是失禮,所以我請和花小姐分一些金鍔給我。」


    那是之前菱沼女士來訪時,曾說過好吃的點心。話說他居然還想到兩手空空的會失禮,有禮貌的死神又是怎麽回事?我邊思索邊搭上進站的電車。逗子在鎌倉的下一站,坐一下就到站。在逗子下車後,我們走出跟菱沼女士約好碰麵的東口。


    菱沼女士已經到了,正在等我們。她的車停在停車場,我們便一同走向停車場搭車。我跟犀川先生在後座上坐穩後,問她大概要多久才到。


    「工作室在皇族禦用別墅的前麵不遠處。現在路況不錯,大概二十分鍾就會到了。」


    「你說的工作室,跟湯淺女士的自宅是分開的嗎?」


    「不是,是老師改建自宅時增設的。師丈很早就過世……之後老師一直利用家中房間從事創作,後來空間漸漸變得不夠用,才加蓋了工作室。」


    「菱沼女士住在這附近嗎?」


    我是一大早就打電話,菱沼女士卻已經在工作室,由此可知她應該住在附近。不過她答說,自己也住在湯淺家裏。


    「以前是通勤,但老師年事已高,讓我很擔心,就借住在那裏。」


    「對了,請問湯淺女士今年貴庚?」


    「八十九……到今年七月就要滿九十歲。」


    「咦!」


    我聽說她年紀不小,卻沒想到已高齡將近九十,也難怪菱沼女士會擔心。我看向窗外,發現車子不知何時已開到靠近海的地方,散發沉穩光芒的海麵映入眼簾,令我不禁想起展覽上那幅名為波之色的作品。就是因為每天都看著這樣的景色,才會創作那樣的作品吧。


    車子不久後轉彎,沿著蜿蜒小路繼續前進。剛才還在眼前的海景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漸靠近的山景。道路越來越窄,僅能容一輛車通過。


    在小路盡頭,有根標示這裏是私有地的門柱。菱沼女士說了句「我們到了」,將車開了進去。我跟犀川先生下車後,菱沼女士幫忙關上車門,帶我們來到位於小路盡頭的湯淺家。


    「就是這裏。」


    彷佛被山巒環抱的湯淺家,跟我們家的地理位置雖然很像,卻配合葉山的當地風情蓋成西式建築。即使年代久遠,但因維護得宜,看起來依舊完好。冬天的陽光和煦地照在泛白的牆麵上,隨處可見的曲線型窗框散發複古的氛圍。


    不過這棟房子真大。根據菱沼女士所言,這本來是湯淺女士跟她丈夫的住家,隻給兩個人住也未免太奢侈了點。


    「好氣派的房子啊,湯淺女士跟她丈夫就兩人住在這裏?」


    「沒錯,師丈是貿易商,並把財產都留給老師。他們之間沒有孩子。」


    葉山也是高級別墅區。既然湯淺女士的先生是貿易商,那就能理解了。在菱沼女士的帶領下,我們進入屋內,走過寂靜的走廊,來到客廳。客廳麵對連接庭院的露台,裝潢和家具的風格跟洋館很相襯,淡粉紅的壁紙上有花朵的圖案,窗簾上則是滿滿的垂墜,十足奢華。


    木頭地板上鋪著厚實的地毯,色調跟壁紙和窗簾統一。進門左手邊的牆上有壁爐,房間中央擺放著沙發組。因為這裏跟我們家的純日式風格剛好呈對比,我不禁好奇地四處察看,然後發現一幅掛在牆上的刺繡畫。


    那當然也是湯淺女士的作品,尺寸不大,大概三十公分見方,雖然有金、銀、藍、橙、紅、綠等各種顏色交織在一起,感覺卻不可思議地協調,整幅畫彷佛閃耀著光輝一般。


    這是沒在展覽上展出的作品。菱沼女士發現我興致盎然地看著這幅畫,就走到身旁為我解說。


    「這幅畫是使老師的名字為世人所知的契機,我也是透過它才認識老師。」


    「這樣啊,可是它沒有出現在展覽上啊?」


    「因為這是很特別的作品,一直都掛在這裏。」


    菱沼女士微笑地說完,跟我一起凝視這幅作品。我瞄了她一眼,從她陶醉的側臉就知道她有多麽為湯淺女士傾心。既然都住在這裏,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嗎……我心中半是佩服半是詫異。接著菱沼女士又以沉穩的聲音說道:


    「……我看到這幅作品時,受到很大的衝擊。以前刺繡在日本一直被當作手工藝,把刺繡當成繪畫技巧的美術形式,在當時也還沒獲得承認。不過,老師曾告訴我,不必用工藝或美術來區分她的作品。我認為,無論是工藝或美術,隻要能抓住觀賞者的心就是藝術……所以才會為了將老師的作品推廣到全世界,一直努力到現在。」


    據菱沼女士表示,她當時邊在美大當講師,邊協助湯淺女士在各地開畫展。這些行動後來有了成果,讓湯淺女士的作品漸漸為世人所知。我和深町也一樣,明明不知道湯淺萬智這個名字,卻在不知不覺間看過很多她的作品。


    「我也在展覽上看到幾幅很眼熟的作品,不過我對藝術很陌生,以前都沒記住作者的名字,真是不好意思。」


    「快別這麽說,你能記住作品就已經值得感謝了……很多人都說過跟湊先生類似的話……能讓世人知道老師的存在……我真可說是得償所願呢……」


    菱沼女士雖這麽說,表情卻有些陰鬱。都已得償所願,難道還不滿足嗎?我猜不透她的心思,隻是保持沉默。菱沼女士接著輕歎一聲,道出自己的後悔。


    「我最近常想……不知道老師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這麽說?」


    「老師她……真的想讓大眾觀賞她的作品嗎?會不會她其實根本不在意,隻要能持續創作就好呢?會不會是拿我的一頭熱沒轍,才勉強配合我呢……?畢竟成名以後,老師就必須接她不想做的工作,也得配合客戶的要求創作。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為老師好……但真的是這樣嗎?我已經快要搞不清楚……」


    「……」


    菱沼女士喃喃說完,長歎一口氣,在一陣沉默後才向我道歉。


    「抱歉,淨說些多餘的話。我現在去泡茶,請你們先坐一下。」


    請我們在沙發上坐下後,正要離去的她被犀川先生喚住。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犀川先生將手上那包東西交給她。「這是上次的金鍔。」


    「是我那時吃的金鍔嗎?謝謝。老師也很喜歡甜食,她一定會很高興。」


    看到菱沼女士接下時欣喜的樣子,我不禁為自己的不懂禮數而反省。她留下一句「請稍等一下」就走出客廳,於是我又去看牆上那福刺繡畫。剛才隻在遠處眺望的犀川先生也來到身旁,跟我並肩一起欣賞。


    「真是了不起的作品,上麵用的線看起來非常細呢。」


    「在展覽上有介紹她實際使用的線和道具,提到線跟針都是特製的。」


    聽了我的說明,犀川先生點頭認同,然後壓低聲音問:


    「……這是……在畫什麽呢?」


    「……」


    依照展覽的風格判斷,這幅刺繡畫描繪的應該是抽象題材,但我也不清楚。這個嘛……一頭霧水的我看著畫陷入沉思。雖然看過好幾幅標題為波之色和日之光的作品,但這幅作品跟那些感覺又不太一樣。


    就在我的想像受阻時,突然傳來小小的喀嚓聲,我沒多想就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客廳有好幾扇門,但此時傳出開門聲的,並非菱沼女士離去時穿過的那扇麵對走廊的門。


    「……」


    在另一扇門邊,站著一位矮小的老婆婆。她的豐盈白發結成髻,戴著眼鏡。之所以看起來矮,除了她駝背以外,本身的身高也看似不高。這位用詫異表情看著我們的人就是……


    我一察覺她是湯淺萬智,立刻回過神,連忙說了句「非常抱歉」。雖然我們並非擅自闖入,但菱沼女士還沒向她介紹我們,想必她一定把我們當成可疑人物。


    當我正想解釋我們不是來路不明的人時,湯淺女士將視線移到犀川先生身上,眯起眼睛大步走來。


    犀川先生察覺湯淺女士靠近,兩人互相注視。他們的身高相差將近五十公分,與其說像大人和小孩,倒不如說根本像是不同種族(犀川先生實際上是死神,所以這麽形容也不算有錯),而且彼此都不肯把視線移開。


    在默默互瞪的兩人之間,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一旁的我不知是否該開口。就在我正苦惱時,湯淺女士的視線突然望向我。


    「我聽菱沼說有人要來參觀工作室……就是你們吧?」


    「呃……啊,是、是的,沒錯。」


    想參觀工作室……的說法其實不太正確,不過,菱沼女士會這麽說明也是情有可原。見我不停點頭表示同意,湯淺女士丟下一句:「那麽,請往這邊走。」接著,朝她剛才進來的門快步走去。


    「請問……」


    是不是應該去叫一下正在泡茶的菱沼女士啊?我焦急地四處張望,犀川先生催促道:「走吧。」剛才一直跟湯淺女士互瞪的犀川先生,比平常更麵無表情,感覺有點可怕。


    「……犀川先生?」


    發生什麽事?我在一旁完全搞不懂。即使覺得奇怪,但為了跟上離去的湯淺女士,我連忙離開客廳。之後再向菱沼女士解釋好了。我在心中做出決定,快步追著湯淺女士的背影。


    湯淺女士雖然身材嬌小又駝背,還上了年紀,腳程卻非常快。她迅速走過漫長的走廊,在盡頭轉彎,爬上階梯,然後繼續在走廊上前進。


    等我好不容易趕上一開始因遲疑而造成的差距時,已經走到離客廳有一段距離、感覺像是工作室的地方。


    「……」


    湯淺女士打開挑高的白色房門後,我跟著走進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氣。在這個比剛才的客廳更寬廣、天花板也高上一大截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幅巨大的作品。這幅作品比展覽上最大的刺繡畫還要大,高度接近天花板,應該有三公尺以上。我馬上意識到,這幅作品就是問題所在。


    除了壓倒性的巨大尺寸,填滿整個畫麵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一時忘了言語。色彩繽紛的線形成數個小漩渦,再組成一個大漩渦。展覽上的作品固然也很美,但這幅作品給人的感覺格外特別。菱沼女士曾說,這是將湯淺女士所孕育的一切濃縮在一起的集大成之作。她會這麽說的理由,我現在完全懂了。


    在此同時,我也體會到她願意不計代價去完成的心情。正當我被作品奪去目光,頭腦一片空白時,湯淺女士當著我的麵發出「喲咻」一聲,在窗邊那把有扶手的椅子坐下,並叫我和犀川先生把牆邊的圓椅子拿來坐。


    不過,我已經連她的聲音都聽不太進去,隻是呆站在原地讚歎道:


    「太了不起了。我去過展覽……但沒看到這麽大的作品……這大概……花了您多久的時間呢?」


    既然兩公尺見方的作品就要花五年,這幅作品花費的時間一定更多,結果答案就如我預料的一樣。


    「這是將以前就開始一點一滴繡的東西連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清楚實際上花了多久,不過從我開始繡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湯淺女士這句「二十年」雖說得輕鬆,卻是一段相當長的歲月。也許到了她那種年紀,這種長度的時間也已無足輕重。


    見我驚訝得喃喃自語,湯淺女士開門見山地問:


    「對了,你們為什麽來我家?」


    「……」


    我本來想照菱沼女士的說法,佯稱自己是來參觀工作室,但湯淺女士意外嚴峻的表情讓我一時語塞,感覺自己遭到懷疑。當我正想找其他藉口時,她接著又說:


    「你看起來不像醫生呢。」


    「……我的確不是。」


    「還是說……菱沼有拜托你什麽事嗎?」


    湯淺女士的質問讓我內心一驚,表情產生動搖。她的眼神十分銳利,實在不像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婆婆。真不該把老人家當成弱者。我深自反省,握緊拳頭。


    該怎麽回答才好?菱沼女士希望移轉自己壽命一事,我絕不能說出口。可是,光靠半吊子的藉口是無法說服對方的。正當我為了不知怎麽回答而猶豫時,犀川先生也終於看不下去,在一旁為我幫腔。


    「請問您這麽問,是有什麽根據嗎?」


    湯淺女士遭到反問,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跟在客廳時一樣凝視犀川先生。犀川先生也直視回去,兩人之間再次彌漫緊張的氣氛。我正愁不知該怎麽辦,救星就出現了。


    「老師!」


    跟工作室大門敞開聲一起響起的,是菱沼女士的叫喚聲。原本認真互瞪的湯淺女士和犀川先生終於將視線別開,讓我鬆一口氣。菱沼女士小跑步來到我們身邊後,我為我們的擅自行動向她致歉。


    「是湯淺女士去客廳……把我們帶來這裏。」


    「原來是這樣啊。老師……」


    「菱沼,你拜托這兩位什麽事?」


    菱沼女士略顯不安地喚了湯淺女士一聲,湯淺女士便用平靜的口吻問道。那股平靜中包含不容辯駁的威嚴。菱沼女士臉色一變,眼神閃爍,看似狼狽地又喚了聲「老師」。


    「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老師……能完成那幅作品。」


    我以為菱沼女士打算說出她拜托我延長湯淺女士壽命的事,嚇了一大跳。不過湯淺女士沒聽完她的話,就喃喃說了句「果然」,皺眉歎息。


    「你不必去想這些有的沒有。」


    「可是……我很擔心啊,即使您刻意隱瞞,身體變差的事還是瞞不過我。而且您又不去醫院就醫……每次一想到您要是有個萬一,我就……」


    「那就代表我陽壽該盡了。」


    「可是!我希望老師完成那幅作品……」


    「就算我不在,還有你在,你來完成就好,我一點都不擔心。」


    聽湯淺女士說得如此果決,菱沼女士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回了句「我做不到」,表情像個幼小的孩子般無助。湯淺女士見菱沼女士這副模樣,露出困擾的表情,往房間角落大步走去。


    湯淺女士打開牆上的置物櫃,從裏麵拿出一個筒狀容器後,走近呆立原地的菱沼女士,一臉不悅地將東西遞給她。菱沼女士下意識地接過容器,湯淺女士則要她察看容器裏頭,同時開始說明:


    「那裏麵放著完成圖和指示書。反正之後也隻剩手工作業,我本來就打算要是我有個萬一,便全權交給你負責。再說,你的手藝本來就比我好。」


    「……老師……」


    這份完成圖和指示書,相當於湯淺女士的遺言。菱沼女士緊握著筒子不肯打開,用夾雜困惑和恐懼的表情搖著頭,凝視著湯淺女士。對害怕跟湯淺女士永別的菱沼女士而言,這份以具體形式交付給她的覺悟,一定頗為沉重。


    菱沼女士任由淚濕了眼眸,以顫抖的嗓音對湯淺女士傾訴:


    「我……實在……辦不到……如果……老師不在的話……」


    「竟然像小孩般鬧脾氣,給人添麻煩,太不應該了。凡事都有我們無能為力之處啊。」


    湯淺女士說完,先叫菱沼女士跟著她走,再對我們補上一句「你們也一起來」,接著就走出工作室。這次湯淺女士依舊健步如飛,菱沼女士看似已習慣這速度,若無其事地跟在後麵,反觀我們還必須集中精神才能追上。


    湯淺女士離開工作室所前往的,是我們一開始待的客廳。她來到這個麵對露台的客廳,走向那幅掛在牆上、我和犀川先生不久前看過的作品,接著轉身麵向後頭的菱沼女士。


    「你還記得你是因為喜歡這幅畫,才會找我搭話的嗎?」


    「當然記得。」


    菱沼女士被這麽一問,便握緊雙手、語氣堅定地答道。她曾對我說,這幅沒在展覽上出現的畫是特別的。不隻美麗,還能撩撥人的心弦。當我知道這就是湯淺女士得以聞名於世的契機時,真的覺得實至名歸。


    「……第一次看到它的心情……我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絕不能讓這麽出色的作品埋沒……一定要設法讓世人都知道才行……那時我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對我來說,你跑來家裏趕也趕不走、讓我很困擾那件事,也好像是昨天才發生呢。」


    「老師……」


    苦笑著如此說的湯淺女士沒有惡意,但菱沼女士看似很在意。大概是先前對我吐露的後悔之情又浮現她心頭,隻見她縮起身子,說了聲「抱歉」。


    「嘴上一直說是為了老師,或許我隻是為了自我滿足才去做這些事……老師又不是不賣作品就無法生活,或許您隻要能照自己的喜好創作就滿足了……一想到這些,便覺得對您很過意不去……」


    「我早就知道你心裏抱著這樣的後悔。」


    湯淺女士見菱沼女士哭喪著臉,頭垂得很低,就微微一笑,平靜地這樣說完,將視線從菱沼女士身上移往牆上的畫,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後,自言自語般地娓娓道來。


    「我得知丈夫生病後,就開始繡起這個……懷著近似祈禱的心情疊上每一絲線。我祈求著丈夫病情能好轉,一直不停繡著,但仍不見他的壽命停止減少。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曾放棄祈禱……一直到最後,才不得不承認我對丈夫的死無能為力,決定放下……在這幅畫裏,就包含祈禱的我,以及放下的我。」


    我聽著湯淺女士的話,再一次審視作品。啊,終於能明白了。犀川先生問我這是畫什麽時,我曾拿它跟展覽上其他作品做比較,卻還是想不透。這不能靠邏輯去理解,必須經由某種更類似感覺的部分去體悟。


    不想失去心愛之人而祈禱,又為了那個人已被死亡奪走而決定放下。雖然看似對立,但或許其實是一體兩麵。


    「對我來說,做刺繡畫隻是為了排解當時的情緒,並沒有主動想傳達些什麽。不過,在遇到你之後,情況改變了。」


    「……」


    菱沼女士眼眶濕潤地看著湯淺女士,聆聽她教誨般的話語。


    「如果沒有你在,我可能早就放棄。我從不覺得自己是藝術家,直到現在也還是覺得自己差得很遠,但如果我隻是單純粹要繡出自己的心情,就不會孕育出那幅作品。因為有你在,才會有現在的我。」


    對於不惜拿自己的命來交換,也想讓湯淺女士完成作品的菱沼女士而言,感受應該十分深刻才對。她用雙手摀著臉,喚著「老師」的聲音不停顫抖,小到幾乎聽不見。


    湯淺女士見狀,伸出跟其身高相應的小手,抓住菱沼女士的手臂,用肯定的語氣對她說:「你太妄自菲薄了。我是因為有你在,才能把那幅作品做到這種程度。那是你和我一起努力過來的成果,等我走了以後,就由你來接手吧。」


    「……」


    「可以吧?」


    湯淺女士將菱沼女士的手臂抓得更緊,用銳利的眼神注視她,模樣充滿魄力。那股魄力似乎也感染了菱沼女士,她放下摀臉的手,回看湯淺女士。當菱沼女士有些僵硬地點了頭後,湯淺女士嚴厲的表情頓時柔和下來。


    接著,湯淺女士滿意地說了句「很好」,放下菱沼女士的手臂看向我們。她彎下本來就駝的背,向我們低頭行禮。


    「我不知道你們來做什麽,不過勞煩你們跑這一趟真是抱歉,請回吧。」


    她簡短說完就颯爽轉身,走回工作室。湯淺女士從客廳離開後,菱沼女士擦著眼淚,用帶鼻音的聲音說了句「抱歉」,向我們低頭行禮。


    「……湊先生……我……」


    菱沼女士看似有些迷惘,才剛開口又立刻語塞。從她充滿愧疚的臉上,我察覺到她想說的話,於是主動說了「請別介意」。接著,我回頭看向站在斜後方的犀川先生,他默默點頭,代表他跟我想得一樣。


    我本來就希望菱沼女士能放棄,現在結果正如所願,感謝都來不及了,她實在不用為此抱歉,我也這麽告訴她。


    「可是,是我拜托你的……還讓你特地跑來……真不知道該怎麽賠罪才好……」


    「真的沒關係啦。」


    我苦笑著重複一遍,然後走到湯淺女士剛剛站的位置,看著牆上的畫。祈禱與放下──雖然我大概不會再看到它第二次,不過它將會永存在我的記憶裏。


    「……湯淺女士所說的話,你能接受嗎?」


    我從美麗的刺繡畫上移開視線,再次確認。菱沼女士擦著濕潤的眼角,用力點了點頭。


    「嗯。老師她……察覺到我的不安……還為我預先做了準備。我現在很慶幸能在完成委托前……跟老師談一談。但還是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有些話就是因為彼此太過接近才說不出口。我能成為你們對話的契機真是太好了。」


    我這麽一說,菱沼女士就露出尷尬的笑容點了點頭。之前來我們家拜訪時,她精神過於緊繃、固執己見,但現在不同了,散發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菱沼女士跟湯淺女士相比,一定是心理較脆弱的那一方,而且還沒有足夠的自信。不過,隻要接下來讓自己的決心一點一滴增加就好,反正剩下的時間應該還足夠她這麽做吧。


    「我這學生如此不受教……真的很對不起老師。就老師的眼光來看,她應該認為隻要我待在她身旁,便會自然懂得這些事吧……」


    「湯淺女士是個很特別的人呢。」


    她用銳利眼神訓誡菱沼女士的模樣,實在看不出是位年近九十的長者。


    「的確是呢……」


    菱沼女士說完苦笑著點頭,向我和犀川先生說了句「謝謝」,並深深一鞠躬。


    之後,雖然菱沼女士要我們至少喝個茶,但我認為已經沒必要再待下去,就直接推辭,並表示送我們到車站就好。菱沼女士即使一臉遺憾,還是尊重我的意思。她說要去準備一下,請我們稍待片刻,於是我和犀川先生就先去玄關。


    我因為想去外頭等,便先來到石頭地板上穿鞋。這時犀川先生「啊」地叫了一聲。


    「我忘記請菱沼女士把包袱巾還我,我去跟她說一聲。」


    「好,我會在外麵等。」


    我打開玄關的門走到室外。空氣雖冷,陽光倒很溫暖。這是向南的土地,難怪日照很充足。即使氣溫還很低,春天的腳步應該近了。就在我邊這麽想邊走下玄關的階梯時……


    「給你添麻煩了。」


    「哇!」


    突然有聲音出現,把我嚇得彈跳起來。我按著狂跳的胸口一回頭,發現湯淺女士竟不知何時已站在階梯旁。由於工作室就在露台的另一邊,想必她是沿著庭院走過來的吧。


    「我、我才是……突然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不,應該是菱沼找你們來的吧……有件事我很在意,想來問問你。」


    「……請問是什麽事?」


    雖然沒有犀川先生那麽誇張,但我的身高跟湯淺女士相比也算相當高,我配合嬌小的湯淺女士彎下身子反問。她透過眼鏡上緣窺看我,壓低聲音問道:


    「那個……不是人,對吧?」


    「……」


    湯淺女士所指的對象、話中的含意,我大致能推敲出來,隻是無法承認。即使我一臉錯愕地回了:「咦?」湯淺女士仍不改窺探的眼神,繼續追問:


    「你是用那個施展咒術的嗎?」


    「……那個……」


    咒術……這說法倒挺貼切的,要說她猜對了也行。事實上,我的確用過類似的形容。不過,我此時隻能裝傻到底。


    我正想反問她這麽問是什麽意思時,背後的玄關門打開了。看到喚著「柚琉先生」的犀川先生出現,湯淺女士眯起眼睛盯著他猛瞧,而從玄關出來的犀川先生,也無言地回看跟我在一起的湯淺女士。兩個人又像在客廳時一樣,一動也不動地互瞪。他們對峙的畫麵真的很驚人,就好比……死神與妖怪的對決(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請容許我如此形容)。


    眼見雙方視線都快擦出火花,我正煩惱該如何開口時,這次換菱沼女士的驚呼登場。


    「老師!您怎麽在院子裏啊?也不穿外套……外麵很冷,一定要添衣服才行。」


    「……又沒多冷,我也沒出來多久,不要緊的。」


    原本一觸即發的對峙遭到打斷,湯淺女士露出掃興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她用冷淡的語氣回答菱沼女士後,對我和犀川先生說「路上小心」,還低頭行禮。


    看到湯淺女士精神矍鑠,以滑行般流暢的步伐走回工作室,我仍舊無法想像她已經高齡近九十。雖然菱沼女士很擔心她的健康,但我覺得她再活上十年也不成問題。菱沼女士朝離去的湯淺女士背影喊了聲「我出去一下」,然後帶我們到停車的地方。


    在坐進停在大門附近的車子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湯淺家。由於房子位在緩坡上,無法看到工作室。話說湯淺女士為何會知道犀川先生不是人呢?


    「柚琉先生?」


    「……啊,抱歉。」


    聽見先坐進後座的犀川先生呼喚,我道歉後連忙坐進車裏。湯淺女士一定會追問菱沼女士委托我們的事,就算要菱沼女士守口如瓶,憑湯淺女士的魄力,我也不認為她有辦法應付對方的質問。菱沼女士打算延長湯淺女士壽命的事,應該遲早會曝光。


    湯淺女士會相信嗎?既然她都看穿犀川先生不是人了,應該能接受吧?反正不管如何,相信湯淺女士都不會依靠這種力量。我於是暗自微笑,閉上了眼睛。


    在開車送我們到車站的一路上,菱沼女士還是向我們多次賠不是,至於避開了麻煩的我,心情倒落得輕鬆。最後,在逗子站道別時,我隻拜托菱沼女士一件事,就是別把延命醫的事情告訴別人,她也向我保證絕不會泄密。


    我們穿過剪票口,走到月台上,電車剛好來了。我為時間抓得剛好感到開心,快步走上電車。雖然一眼就看到車廂裏有空位,不過從逗子到鎌倉隻要一站,連五分鍾都不到,既然馬上會下車,我乾脆選擇不坐,跟犀川先生一起站在車門前。


    等電車一開動,犀川先生就開口問道:


    「對了,您跟湯淺女士說了些什麽?」


    正準備要離開時,我卻被湯淺女士問了很棘手的問題,然後犀川先生就來了。既然他都用眼神跟湯淺女士交鋒過三次,想必也對她十分在意。我回想起當時「死神與妖怪對決」的感想,露出苦笑,直接將湯淺女士的問題告訴他。


    「她認為你不是人,想跟我確認一下。」


    「……柚琉先生怎麽回答?」


    「我正想問她為何會這麽想,你就來了。」


    我輕輕地聳了聳肩,犀川先生總是麵無表情的臉上則透出些許佩服,點頭回了句「原來如此」。湯淺女士為何會知道呢?這一點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問起犀川先生的意見。


    「你覺得湯淺女士是怎麽知道的?」


    「……這種人偶爾會出現。」


    也就是第六感很強的意思嗎?湯淺女士畢竟是能產出那麽多作品的藝術家,就算直覺很敏銳也不奇怪。她一直注視犀川先生,是想找出他不是人的證據嗎?


    在我想東想西時,電車抵達了鎌倉站。從鎌倉站回我們家要搭公車。我們出了剪票口,走在要前往鶴岡八幡宮和小町路的觀光客中,穿越公車彎的斑馬線,來到往我們家方向的公車站牌。不巧的是,車子剛剛開走了。


    「……下一班是三十五分……還要等二十分鍾呢。」


    因為是平日白天,公車班次比較少。待在站牌等有點久,喝個茶又嫌短,真是不上不下的時間。正覺得傷腦筋時,犀川先生突然像回過神般叫了一聲「柚琉先生」。


    「嗯?」


    「我想到還有事情要辦……請您先回去吧。」


    「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有事要辦?還是在鎌倉站?什麽跟什麽啊?我一頭霧水地目送犀川先生逃也似地離開現場,本來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但馬上就知道原因出在哪裏。


    「你好。」


    「!」


    聽到有人從背後呼喚,一回過頭竟然是咲月。啊,對了,雖然我沒察覺,但犀川先生應該是看到咲月往我們走近。他一定是顧慮到咲月很怕他,所以才會離開。


    這位死神,竟然還懂得體貼別人呢。


    「那個……犀川先生呢?他沒跟你在一起嗎?」


    「啊……呃,沒啦,他想起來還有事……對了,咲月怎麽會在這裏……啊,你說過休假日是周三吧。」


    我想起上周三咲月來我們家的事,頓時理解她為何會在車站。她那時說過上班的地方也是周三公休。雖然我也想起才剛道別的菱沼女士,不過還是決定別多嘴,隻問咲月她是不是剛回來。


    「不,我現在才要出門……快到剪票口時正好看到你,想找你說些話。」


    咲月跟我之間的共通點很少,所以可能性隻有一個。我想起上周本來想問卻沒問的事,又看到附近有空著的長椅,就問她要不要坐。


    跟我一起坐下後,咲月如我料想般講起菱沼女士的事。


    「……之前,我不是問了和花父親的事嗎?其實……那是我大學時的老師拜托我幫忙確認的。」


    「……大學啊……我記得你是念美大,對吧?」


    菱沼女士提過她在大學當講師,如果她是咲月的指導老師,那就說得通了。不過,我還是裝作一概不知,隻是敦促咲月繼續說。


    「嗯,總之……我接到老師的電話,問我是否有詢問。我跟她說診所已經關門,和花的父親正在療養。我不知道老師為何想打聽和花父親的事……隻覺得她對這件事很認真,認真到有點可怕。我擔心會給和花跟你帶來麻煩,有點不安……」


    我見咲月一臉後悔,深怕自己做了什麽多餘的事,就要她不用擔心。既然菱沼女士已經改變心意,應該就不會再有那樣的念頭。


    「你不用擔心。承蒙大家的厚愛,直到現在還不時有人想請我父親看病,所以我想對方應該也是一樣,到時我們會好好解釋的。畢竟就算本人沒生病,隻要身邊有病人要照顧,都很容易變得神經質呢。」


    「說得也是。」


    咲月微微一笑,為自己帶來的困擾而道歉。我又說了一次別在意,然後問了先前沒問到的問題。


    「……咲月,你為什麽不問和花,而是來問我呢?」


    咲月是和花的朋友,來過我們家很多次。我跟她雖然認識但並不熟,而且咲月上次似乎是瞞著和花來我房間詢問。


    另外,她說不能問和花關於父親的事也讓我很在意。聽到我試探性地這麽問,咲月露出遲疑的樣子,猶豫半晌後還是開了口。


    「我沒辦法問和花關於她父親的事……」


    「你之前也說過,關於我們父親的事,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為什麽你就是不能問和花呢?」


    「……畢竟……和花跟父親感情很差,對吧?所以她才絕口不提父親的事……隻要我稍微提到,她就會沉默下來……總是笑咪咪的臉也變得很可怕……」


    「……」


    「而且……我還有一次聽到她說……都要怪父親。」


    都要怪父親……咲月把主詞省略了。到底是什麽事要怪父親?我覺得奇怪,皺起眉頭。隻見咲月輕輕吸氣,說出我完全沒察覺到的事實。


    「和花……不能跟我……或其他朋友一起玩,都要怪父親……她是這麽說的。」


    「不能一起玩?」


    「和花念小學時總是獨自一人,不跟任何人說話……所以常遭到排擠……」


    你不知道嗎──咲月小聲補上一句,我則是啞口無言。


    雖然和花念小學是很久以前的事,此事對我造成的衝擊還是很大。和花曾孤單一人、遭同學排擠的過去,我根本渾然不知。


    咲月對著茫然失措的我,說起和花念小學時的情況。


    「和花很可愛,頭腦也很好,本來應該會很受歡迎,但她很奇怪,完全不跟人聊天或玩耍。因為如此……有些脾氣不好的同學就會欺負她,真的很可憐……不過,記得從六年級開始,她突然變得很活潑開朗……就像現在的她一樣……之後除了我以外,她還交到不少朋友,也會跟大家一起玩。我很在意和花為什麽會突然改變,在念國中時試著問她原因。她就說,那都要怪她父親……是父親要她別跟同學說話和玩耍……和花隻有那次提過父親的事,看到她滿臉嫌惡的樣子……我就知道不該再問了……」


    「……」


    我知道她六年級時發生什麽事──父親失蹤了。當時我念高二,和花念小學六年級。


    我跟和花相差五歲,因此小學時隻同校過一年。那時,我就沒有察覺到和花不跟朋友玩,之後當然更不可能知情。在我八歲祖父去世後,我就必須配合父親的要求應付來訪的「客人」,根本自顧不暇。


    到了我十四歲時,父親雖不再移轉自己的壽命,心靈的平衡卻迅速瓦解,診所的休診日也開始多過看診日,家裏總是彌漫低迷的氣氛。眼見父親把自己關在房裏,我心情十分沉重,每天都在煩惱要不要主動配合他的希望。


    因此──雖然這麽說也隻是藉口──我才會沒發現和花的痛苦。看到我一臉呆滯,咲月很在意,低聲叫了我:「……和花的哥哥?」


    「呃……啊……抱歉……」


    「不好意思,原來你不知道啊……我又多嘴了……」


    「不,這不是你的錯……那都已經過去了,和花應該也已經整理好心情。我們父親本來就很難相處……老實說,我跟他也處得不太好……」


    我露出苦笑說完,咲月露出複雜的表情回說:「這樣啊。」


    我不知道父親為何不準和花跟朋友來往。他到底是抱著什麽打算,才會做出這種事呢?


    我不小心又陷入沉思,沒發覺這樣會讓咲月坐立難安。原本在我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後來下定決心說了句「那個……」,才讓我回神過來。


    「……我……差不多該走了……」


    「……說得也是,抱歉把你留下來。」


    「不會,是我先主動叫你的。」


    咲月淺淺一笑後站起來,深深行了個禮,還拜托我不要對和花說這些都是她講的。我向她保證絕不會說出去,也表示希望她以後再來家裏玩。


    「嗯。之前和花送我的蜜紅豆非常好吃,我媽媽跟姊姊都讚不絕口。我們也想去店裏吃蛋糕,我最近可能會安排休假帶她們去。」


    「謝謝,和花也會很高興的。」


    咲月留下一句「先告辭了」走向車站,差不多就在此時,公車也開進公車彎。我心想公車來得正好,拿出儲值卡搭上停好的公車。當我在後方找到座位,正要坐下時,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也上了車。


    「犀川先生。」


    他雖說自己有事,不過,我知道他隻是顧慮咲月才躲起來。他一定是在遠處觀察我們的談話。等犀川先生在我身旁坐穩,公車便關上車門前進。


    「你是因為看到咲月嗎?」


    「我不能嚇到她。」


    「咲月已經是大人了,我想應該不要緊的。」


    雖然犀川先生說得一臉嚴肅,但我覺得咲月並沒有像以前那麽在意。對於念小學或國中的女孩來說,犀川先生的長相的確殺傷力太強,所以當時她應該是真的滿害怕的。不過,我覺得這段回憶對犀川先生造成的陰影,反而比對咲月來得大。


    我腦中一浮現兒時的咲月跟犀川先生麵對麵的情景,就忽然在意起他是否知道和花過往的悲慘遭遇。和花出世後,犀川先生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到現在祖父已過世,父親也失蹤,隻剩犀川先生還留在這裏。


    「犀川先生,和花就讀小學的時候,父親叫她不能跟朋友說話和玩耍,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


    犀川先生回答得毫不猶豫。對他來說,應該隻是肯定了一件事實吧。為什麽不跟我說呢?我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對他產生不信任感。


    不過回頭一想,就算犀川先生告訴我這件事,憑當時的我應該也是無能為力。父親以看似溫和的態度,不著痕跡地支配著我跟和花,而隻是孩子的我們也無法逃離,隻能困在難以形容的苦悶中,坐視時光白白流逝。


    犀川先生一直看著這樣的我跟和花。不是把一切都說出口就是好事,有時保持沉默反而更痛苦。


    「……你覺得父親為什麽要說那種話?」


    「……我覺得重吾先生自有他的考量。」


    「什麽意思?」


    犀川先生雖以「重吾先生」稱呼父親,但他們其實並不親近。在祖父跟犀川先生之間還能感到某種類似羈絆的東西存在,但他跟父親之間並沒有。祖父去世後,父親甚至還刻意疏遠犀川先生。


    在我不知情的地方,犀川先生似乎對父親表達過一些意見,應該就是這一點招致父親的嫌惡。我甚至曾撞見父親用咄咄逼人的口氣責備犀川先生。我當時還是孩子,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麽,但至少有察覺到父親跟犀川先生不睦。


    即使如此,犀川先生也從未當麵批評過父親,也不曾「幫助」被父親逼著履行「責任」的我。我想,那是因為犀川先生站在死神的立場,才會理解父親的想法。


    如果是犀川先生,應該會知道父親在想什麽吧?聽到我這麽問,他難得地遲疑片刻才低聲回答:


    「……重吾先生認為,和花小姐的性命隨時可能結束,本來連學校都不想讓她去。反正這本來就是已經失去的生命……他是這麽說的。」


    「……」


    如果犀川先生不是犀川先生,也許此時便會蒙混過去,不會正麵答覆。不過,有人問就會盡量回答,才像犀川先生風格。就算是和花這件事,要是當時仍是孩子的我有所察覺、向他確認,他應該也會告訴我才對。


    我不是忘了,因為這是忘不了的事。然而,我的危機感因為生活安逸而逐漸減弱也是不爭的事實。和花的性命隨時可能結束,那本來就是早該逝去的生命。


    被迫重新正視這件事,讓我的表情不禁緊繃。犀川先生見狀,懷著愧疚喚了一聲「柚琉先生」。從傳進耳裏的聲音,我感受到他的擔憂,於是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說「抱歉」。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一時語塞,隻能先附和犀川先生的話。父親的想法也太自以為是,就算是事實我仍無法接受。他根本就沒考慮和花的心情。和花明明在這裏,明明就活得好好的啊。


    即使如此,父親眼中看到的,想必都是和花背後的母親身影吧。我看過父親對著佛壇上的母親遺照低頭沉思。比起和花,父親應該更希望母親活著。


    自從明白自己做了什麽事,我就一直在煩惱。越拿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問自己,就越覺得痛苦。那時候……要是我的能力沒有出現……就在我深陷後悔漩渦、精神飽受折磨時,公車已在不知不覺間爬上坡道,來到距離我們家最近的公車站牌。


    犀川先生不知何時幫我按了鈴,公車便停下來。聽到他催促「快下車吧」,我連忙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


    雙腳踩上人行道後,我先在公車站旁大大呼出一口氣。為了不讓和花擔沒必要的心,我刻意緩和表情,重新調整情緒,再慢慢向前邁出步伐。從斜後方跟上來的犀川先生,讓我多少有了勇氣。


    為了不讓和花操心,我在回家路上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的樣子。回到家後卻發現救星出現了,這雙放在水泥地上的鞋子是……


    「深町~?你來了嗎~?」


    這雙鞋子很眼熟,絕對是深町的沒錯,我邊脫鞋邊往屋內喊。走上木頭地板後,我穿過走廊,一來到廚房就聽到談話聲。


    「……真不敢相信,小麥姊,虧你能忍得下來。」


    「我已經放棄啦~反正對那家夥說什麽都沒用。」


    「如果是學生就算了,但他都超過三十歲了耶。」


    「不行就是不行,他就算過了五十歲還是不會變。」


    說話的人當然是和花跟深町,兩人講得正起勁,我卻不知為何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當我走進廚房說「我回來了」時,她們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並對我進行不實的指控。


    「討、討厭,湊,你既然回來了,至少要出個聲啊。」


    「對、對嘛,幹嘛嚇我們啊。」


    「我有喊喔,是你們說話太大聲,才會沒聽到吧?」


    我向身後的犀川先生尋求同意,順便問她們剛才在說什麽。從兩人別開視線、異口同聲說「沒什麽」的反應,我大概猜得出內容。


    「……在說我的壞話嗎?」


    「怎麽可能?」


    「才不是呢。」


    她們再次異口同聲地回答,證明我猜對了。至於內容……我看算了,反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沒必要自掘墳墓。話說回來,店裏公休的和花就算了,為什麽連應該上班的深町都在這裏?


    我感到奇怪,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去茅之崎采訪,回程時順便來這裏。她采訪的是麵包店,所以拿對方送的麵包過來。


    「那家店很有名,總是過中午就賣完了。」


    「這樣啊?每次都讓你送東西,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反正和花請我幫她試吃,就順便來了。」


    聽深町說到試吃,和花喊了聲「對喔」,犀川先生也一臉恍然大悟,兩人迅速站到流理台前準備。既然我們家最近陷入善哉地獄,這次大概又要用蜜紅豆做些什麽吧?


    本來這麽想的我,卻發現放在我和深町麵前的,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點心。


    「……這是什麽?」


    「哎呀,看起來好好吃喔!是把善哉加在冰淇淋上呢。」


    就如深町所說,那是裝在碗裏的香草冰淇淋,再澆上溫熱的善哉。我還在懷疑這是什麽,和花就催促我們快吃。


    「我希望你們能品嚐到冰涼的冰淇淋和溫熱的善哉之間的溫差。如果冰淇淋融化,這兩者的優點就沒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趕緊用湯匙舀起一匙冰淇淋和善哉。嗯,就是冰淇淋和溫的善哉嘛……要是說出如此簡單的感想會怎樣呢?對此有切身之痛的我,隻好默默地繼續吃。


    「真好吃~!這好好吃喔!是我的錯覺嗎?善哉的味道好像變濃鬱了。」


    「不是錯覺啦,真不愧是小麥姊!我為了這個,在煮紅豆的砂糖上做了很多變化,一直反覆試作。這可是專門用在冰淇淋上的善哉哦。」


    「喔~是這樣啊。」


    是這樣嗎……我又在心中重複一次。她每天煮紅豆就是為了這個?雖然能理解,可是我的味覺沒辦法像深町那樣分辨出太細微的味道差異,實在不覺得這跟我平常吃的善哉有多大不同……


    不,很濃,非常濃。發覺和花盯著我,我拚命說服自己。不要問我好不好?我一直在心中念著,可是……


    「哥,你有吃出來嗎?」


    「有、有啊。」


    「冰淇淋也跟平常不一樣哦?」


    「咦!」


    雖然我多少感覺到善哉的味道變濃,卻沒發現連冰淇淋都變了。看到我大吃一驚,深町問:「果然有變啊?」居然挑這時候說,未免太狡猾了吧!


    「我就在猜是不是這樣。冰淇淋的味道變得比較清爽嗎?」


    「是啊,為了配合濃鬱的善哉,我把冰淇淋的脂肪含量稍微降低,試著取得兩者的平衡。這樣即使冰淇淋融化混進善哉,也能保持美味到最後一口。」


    深町向犀川先生做確認,聽完回答後,很得體地回了句「原來如此」。而和花的視線一直讓我如坐針氈。我偷瞄一眼,隻見她重重歎氣。


    「哥,你果然吃不出來啊~不過,如果要弄到連哥這種人也能吃出來,又太極端了。」


    「不用在意啦。就算把冰淇淋換成冰沙,湊也不會發現的。」


    看到深町用力擺手還取笑我,我不禁斜睨她一眼,可惜一點作用也沒有。這個我好歹會發現好嗎?正當我要如此反駁時……


    「這倒是。前些日子我請柚琉先生試吃拌入蜜紅豆的冰淇淋時……他也問我那是不是巧克力口味的。」


    「唔……犀川先生!」


    現在不能在這裏說那件事啦!


    犀川先生拿那個冰淇淋給我吃時,因為和花不在,隻有我跟他兩人,所以我就老實問了。畢竟顏色很深,我想應該不是香草口味,但除了香草口味,我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巧克力。一般提到冰淇淋,大概不出香草、巧克力和草莓這三種口味吧。


    聽到他說是紅豆沙,我就能理解為何是那種味道,但犀川先生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對我分不出蜜紅豆和巧克力的味道感到錯愕,隻是,沒想到他居然在這兩個人麵前提起那件事……


    「分不出蜜紅豆和巧克力的味道?真的假的?」


    「……哥,沒想到你居然嚴重到這種地步……」


    那兩人竟然都用憐憫的眼神看我。這有什麽關係?我回給她們臭臉,邊攪拌邊吃著融化的冰淇淋和善哉。嗯,很甜,而且很好吃,很和平,這樣就好了。不管她們偷偷批評我什麽,都讓它左耳進、右耳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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