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庭院雖不知道確切的建造時間,不過倒是十分氣派。即使占地不大,但充分利用房子在坡地上這一點來設計。庭院裏種有許多樹木,每到秋天就要忙著掃落葉;會開花的樹也很多,每個季節都得修剪維護。


    在這日式庭院一角,放著長青苔的石燈籠,那裏有個略顯不可思議之處。庭院南邊麵對私人道路,路旁有塊用來停車的空地,中間以山茶花的樹籬相隔。當樹籬圍到店麵,也就是以前當診所的建築物時,就從樹籬變成木板牆。


    木板牆比我還高,角落開了個小洞。從地麵往上切開的洞約五十公分見方,藏在紫玉蘭樹蔭下,連接店麵和停車場對麵的東邊公有道路。


    如果再大一點,就能確定是開來當備用出入口,可是它隻有五十公分見方,連兒童都無法輕易穿過。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開洞?自從我兒時發現它後,就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有一次問過祖父,他答說那個洞從以前就有了,所以他也不太清楚。既然連祖父都說是從以前就有,可見年代已經非常久遠,應該是在明治或大正時代就有了。我始終都對它的功用抱持疑問,直到某天才突然想到答案。


    之所以會想到,是因為偶然看見貓從洞外進來。那難道是貓的出入口嗎?如果是的話,就能理解為何大小隻有五十公分見方。原來如此啊……當下雖然這麽想,但重新思考後,我還是無法肯定這就是正確答案。


    如果是狗就算了,貓可是很擅長爬到高處。即使木板牆比我高,貓也是一下子就能爬上去。木板牆頂端是日式茶屋風格的屋簷,有一定寬度,不時會看到貓在上麵睡午覺,因此,根本沒必要為了貓特地在牆上開洞。這樣一來,貓穿過洞口進來就成了偶發事件,那個洞其實另有用途。


    我會懷疑那是否為貓的出入口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家從沒養過貓,也不太可能會替野貓設置通道。


    在我們家庭院裏,其實常常可見到貓的身影,但要說我們家是附近野貓的聚集處,情況又不太一樣。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不同的貓,同一隻貓不會出現兩次。黑貓、花貓、虎斑貓都有,乍看很像,卻有細微的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家後麵是山,不是住宅密集的區域,應該不是適合野貓居住的環境。這附近沒有愛貓人士,就算有家庭養貓,就我所知的住宅數量來看,貓的數量應該也有限。


    那些不斷出現的貓咪新麵孔,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我雖然還沒解開這個謎,但至少找出了規則。每次犀川先生打掃庭院時,貓就會突然出現。隻要犀川先生在庭院裏,身邊一定會有貓。不過,犀川先生沒有喂貓,也不像喜歡貓,感覺上是那些貓單方麵喜歡他。


    自古以來,黑貓就是魔女的使者。犀川先生身為死神,跟貓的立場相近,說不定是波長吻合的關係──原本這麽認為的我,是在何時有了進一步的發現呢?


    我記得……那是在我因為當上作家太忙而辭職,然後寫作工作逐漸減少,開始變得清閑的時候。當我坐在簷廊眺望庭院的時間變多後,偶然間目睹了那個景象。


    犀川先生在庭院裏說話。當時和花出去上班,家裏隻有我跟犀川先生。就庭院構造來看,無法讓他隔著樹籬跟人說話。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覺得奇怪,躲在暗處偷窺,結果看到了……


    犀川先生麵前有一隻貓,灰色的皮毛,圓滾滾的身體,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犀川先生能說話的對象,看來隻有它。不過犀川先生不像是會單方麵對著動物說話的人,而且灰貓一直盯著他看,就好像正在說些什麽一樣。


    「……」


    那時也是這種感覺──當我透過紙門縫隙觀察庭院時,突然想起這件事。在庭院裏的是拿著掃把的犀川先生,以及一隻茶色斑紋的貓。犀川先生正對著貓說話,即使音量很小聽不清楚內容,卻也不像在自言自語。


    有人會在遛狗時對狗說話,我也一樣會對馬卡龍說話。例如天空很晴朗的話,就會說「天氣真好」;有人開快車經過,也會說「危險」。這種情形在和花身上更明顯。在散步途中,她會對馬卡龍說些「花開了喔」之類狗根本聽不懂的話,讓我頗為錯愕。


    所以,犀川先生對著貓說話……應該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之前犀川先生發現我看到了,就露出像被抓包的狼狽表情,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不該看的事,也不敢再追問。


    不過,再次遇到相同情況後,我很確定犀川先生一定不是在對貓說天氣怎樣之類的,因為在他們之間,可以感受到一股嚴肅的氣氛。如果話題不是天氣,而是死神和貓在交換情報,那就完全說得通。


    我至此恍然大悟。是喔,原來貓就像是犀川先生的使魔呢。


    「……應該不會吧。」


    才剛覺得這想法不錯,一回頭又覺得自己想太多,結果不小心自言自語。犀川先生聽到我的聲音立刻回過頭,貓則是一溜煙地逃走。


    我跟犀川先生四目相交。雖然為自己躲在暗處偷看感到尷尬,我還是擠出討好的笑容走下簷廊。


    「是貓嗎?」


    「……嗯,柚琉先生不是出門了嗎?」


    「我有東西忘記拿,等一下就要出去了。」


    我跟犀川先生說要出門,卻在從家裏往公車站的路上發現忘記帶手機,才又折返回來。當我為了抄近路到玄關,正要穿過和室時,就看到犀川先生在庭院裏。


    「……我出門了。」


    「柚琉先生,最好帶把傘喔。」


    聽到我要出門,犀川先生就建議我帶傘。即使現在正值梅雨季節,但今天天空晴朗無雲,氣溫也有升高的趨勢,我覺得不會下雨。


    「天氣預報這麽說的?」


    「不,天氣預報是晴天,不過會下雨。」


    犀川先生既然這麽說,就是會下雨。我老實地點點頭,表示會帶摺疊傘。


    犀川先生說了聲「路上小心」,我走過簷廊來到玄關。犀川先生的天氣預報很準,可說是百發百中。因為從小就親身體驗到這一點,我便從鞋櫃裏拿出必備的摺疊傘放進背包裏。


    「是聽貓說的嗎?」


    不可能吧……我聳聳肩,闔上玄關的拉門。雖然對犀川先生和貓之間不可思議的關係很在意,但今天可沒閑功夫去想這個。我決定幫平時散漫的自己上緊發條,並從腹部深處深深呼出一口氣。


    我從距離家裏最近的公車站搭公車到鎌倉站,再坐上橫須賀線前往東京。平常隻有采買食物時才會出門,之所以要轉搭公車和電車到東京是有原因的。其實,我現在心情很沉重,實在無法安穩地隨著電車搖晃。


    「唉……」


    我陷入沉思,不自覺地歎氣,然後連忙往四周張望。附近有個女高中生正戴著耳機,專心盯著手機螢幕,看來沒有注意到我的歎息聲。我放下心來,透過靠著的車門窗戶看向車外的風景。


    出版社編輯打電話來的那天,是周末剛結束的周一。我在月刊上連載散文,每月有一次截稿日,不過距離還很遠。正當我奇怪編輯打來做什麽時,她就開門見山地表示有事情想跟我談。


    「有事情……要談?」


    『是的,所以想請問您何時有空……我想去府上拜訪。』


    聽到編輯要來家裏,一股不好的預感掠過我胸中。必須當麵說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連載中止,心中不禁一陣慌亂,便問她能否直接在電話裏談。


    『我還是希望能跟您當麵詳談。』


    「……不然由我去好了。」


    我基本上生活得很悠閑,沒必要讓忙碌的編輯花時間來訪,而且,家裏還有和花跟犀川先生在。犀川先生是不打緊,但我不想讓和花擔無謂的心。如果連載這份唯一的工作被中止,我不可能還保持笑臉。


    如果是自己去東京,便能在回程途中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我抱著這樣打算,跟東京的出版社約好周四前去拜訪。


    「……」


    我將差點又要歎出口的氣吞回去,雙手環胸、縮起背脊。雖然寫散文的收入十分微薄,連零花都不夠用,不過每個月必須寫出東西,以及能在雜誌上刊登作品,對我而言就是一大鼓勵。


    我明白這份工作是因為我得過大獎,出版社才施舍給我的,完全沒聽說這單元受到讀者歡迎。所以,我內心深處總是認為,就算哪天連載中止了也不奇怪。


    該來的總是會來,我已經有所覺悟──雖然從星期一就這麽想,我還是無法完全死心。為了不露出讓編輯困擾的反應,我一定要努力保持冷靜。


    在從鎌倉坐電車至東京的路上,我不斷這樣告訴自己,結果差點坐過站,不得不慌忙下車。這家從我出道就一直提攜我的出版社名為羽衣社,位在禦茶水,要在東京車站轉搭中央線才能抵達。


    從出門到現在,實際上花不到兩小時。時間已接近中午,車站附近的餐飲店裏有很多正要物色午餐的上班族。時節進入六月,有時會出現像在預告酷暑將至的高溫。見天氣如此晴朗,讓我有點後悔把傘放進背包,隻好邊挑大樓間的陰影處行走邊朝出版社前進。


    從禦茶水站往神保町方向走,大約五分鍾就能走到羽衣社所在的大樓。那是一家名作家輩出的老字號出版社,對從小就喜歡書的我而言,一直都是憧憬的地方。當年我接到通知,得知自己獲得羽衣社主辦的文學獎時,還難得地喜不自勝。


    這段遙遠的回憶,現在隻是徒增傷感。我進大樓時保持頭低低的,努力不思考多餘的事。在入口櫃台表明跟人有約後,對方就請我到接待處等待。我走向靠窗的桌椅坐下,眺望街上往來的人群。大約等了五分鍾後,我聽到輕快的腳步聲朝這裏走來,接著是一聲「讓您久等了」。


    「請您特地來這裏,真是不好意思。」


    滿臉歉意地向我道歉的女性,是隸屬羽衣社文藝部、擔任我責任編輯的三國小姐。她應該是比我大兩、三歲,但我不敢問女性年齡,所以不知道她的確切年紀。三國小姐是個美人,有一對內雙很深、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自從三國小姐從其他部門調來並成為我的責編,已經過了一年半。她自稱是我的小說書迷,就算散文很短,也總會很仔細地寫感想和建議來鼓勵我,讓我始終心懷感謝。


    我起身回應她:「我才不好意思呢……總是承蒙您諸多照顧……」


    「您不進編輯部嗎?不然……差不多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餐?」


    「不,在這裏就好。」


    既然要談的是中止連載散文,我想盡量早一點回家。討厭的事就快點解決。見我搖搖頭,三國小姐露出有些惋惜的表情,問我是否跟人有約。


    「啊……是的,我跟朋友……約好了……」


    雖然根本沒這回事,但一想到這麽說便能早點脫身,我還是撒了小謊。三國小姐聽了點點頭,拉開我麵前的椅子坐下,把手上紅色皮革封麵的行事曆和手機放在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說出要跟我「談」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湊老師……」


    「……這段時間謝謝您。」


    「咦?」


    「我在許多方麵都受到三國小姐照顧,真是非常感謝。雖然時間很短……」


    「……湊老師?」


    聽到我先對至今的一切表達感謝,三國小姐一頭霧水地看著我。我不想由三國小姐來說那些不中聽的話,也受不了拐彎抹角的說詞,乾脆自己先發製人。


    「您在說什麽啊?」


    「呃……因為……那個……您應該是要談中止連載的事吧?」


    我試探地小聲問道,三國小姐頓時睜大眼睛,看了我大約三秒,接著舉起右手搖了幾下說:「根本不是!」遭到如此果斷地否認,我不敢置信地叫出來。


    「咦!」


    「為什麽是中止連載……我從沒說過這種話吧?」


    「可是……您說有事要談……」


    「我的確有事要談,可是,沒說要談中止連載的事啊。」


    目瞪口呆的三國小姐說得沒錯,她的話裏從未出現中止連載的字眼……可是,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我很悲觀,從沒想過幸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也時常想像自己遭遇不幸的樣子。


    隻要這樣做,等實際遇上不幸時,便會覺得比較輕鬆,隻要想著「果然是這樣」就能釋懷。我以作家身分活躍一時後走上凋零一途的經驗,也讓我更偏向這種思考模式。


    本來我這次也是做好準備,要以「果然是這樣」來收拾心情……


    「那麽……」


    三國小姐想談的究竟是什麽呢?我疑惑地皺起眉頭,三國小姐則麵帶苦笑,對我道歉。


    「我應該先在電話裏講清楚的……老師您該不會從周一就鬱悶到現在吧?」


    「……嗯。」


    我正要否定,又想到心思大概已經被看穿,於是遲疑片刻才點頭。三國小姐更加深了苦笑,表示下次會注意。


    「我要談的……是我們這次有個企畫,想請幾位作家就同一主題寫短篇小說,再將短篇集結出版,所以想請湊老師也寫寫看。」


    「短篇集……」


    三國小姐的提議讓我很意外,腦袋一時轉不過來。這是代表她要給我新工作……對吧?由數位作者就同一主題寫短篇小說,再以合集形式出版是很常見的形式,這一點我能理解。


    不過,這種企畫通常是找受歡迎的作家來寫,加我一個進去對銷售量毫無貢獻,甚至還可能扯後腿。又開始偏向負麵思考的我,做出了消極的回應。


    「可是我幫不上什麽忙吧……請那些暢銷作家或當紅作家來寫,不是更好嗎?」


    「不,我就是想拜托湊老師。您從出道以來就一直在寫幻想故事,對吧?」


    「畢竟我也隻會寫那個。」


    「不過,散文就不一樣了……您剛開始的散文風格的確是承襲自小說,不過最近開始您會斷斷續續地寫些生活周遭的事。我覺得那樣很好。」


    「那是……」


    邀我在雜誌上寫散文的人,是三國小姐之前的責任編輯。


    我自得獎作後就一蹶不振,當成最後一搏、費盡心思寫的書則遭到惡評,讓我重重摔一跤,從天堂跌入地獄。雖想放棄作家身分外出工作,卻又覺得自己在社會上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陷入進退維穀的狀態。


    大概是同情這樣的我,前任編輯顧慮我的心情,給了我這份工作。我不知道散文該寫些什麽,卻又不好意思拒絕編輯的好意,結果還是接受了。


    這世上有很多散文都很有趣,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寫作者本身就充滿魅力。而且散文寫得有趣的人,基本上都充滿好奇心、精力旺盛又經常外出,才會有源源不絕的題材。


    可是,我不但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更不是有趣的人,寫出來的散文也硬邦邦的。我抱著工作可能不會再上門的覺悟把原稿交出去,沒想到對方居然問要不要連載,然後我就一路寫到現在。


    這是我第一份連載工作,就算是很短的散文,對我來說也是大工程(當然現在依舊是如此)。雖然內容不有趣,但仍誠心誠意地將自己感興趣、正在思考的事情寫下來,隻可惜連載時間一久,題材也慢慢見底。


    隨著快到截稿日還寫不出來的情形增加,我產生得過且過的心態……才會開始挖掘身邊的題材。


    「上次……您寫到自己被迫擔任朋友婚宴的總召,那就很有趣呢。」


    「那個啊……」


    高中時代的朋友要結婚了,明明很忙的津守卻隨便答應當總召,我不得已為此四處奔波,落得連找題材的時間都沒有,隻好把這場騷動的經過寫成文章。聽到這種非我所願的內容竟然獲得好評,還被編輯說有趣,令我感覺有些複雜。


    「寫了這種自曝其短的文章……我還覺得很丟臉……」


    「才不會呢!後來的紅豆地獄也很有趣哦!」


    「……」


    寫紅豆地獄的人明明是我,實際從別人口中聽到,印象又變得不太一樣,感覺就像有無數洗豆妖(注19:這種妖怪會在河邊一邊唱著:「要洗紅豆呢?還是抓人來吃呢?」一邊發出搓洗豆子的聲音。如果被聲音吸引過去,就會被推進河裏。)從腦袋裏吵吵鬧鬧地跑出來,讓我感到困惑,啞口無言。那篇文章是和花為了開發店裏的新點心,每天都煮紅豆,害我天天被迫吃善哉吃到怕,就索性寫了下來。


    「我不知道令妹開了店呢,是開在鎌倉嗎?」


    「……呃,那個……」


    我沒對三國小姐提過和花在家裏開店這件事。因為總是找不到時機說,就這樣一直拖到現在。依我的個性,也無法輕易說出「點心很好吃,請務必來賞光」之類的話,隻好含糊帶過去,拉回正題。


    沒錯,問題在於……


    「話說回來,那個……短篇小說跟我的散文有什麽關係嗎?」


    「啊,說得也是,真抱歉……總之,我希望您能像寫散文時一樣……也就是用您寫生活大小事的感覺來寫短篇小說。」


    「……這樣啊……」


    我至今公諸於世的小說,大多被評為充滿幻想、難以理解。我從以前就喜歡這種難辨是夢是真的情節,不但百寫不厭,還以此獲得大獎,所以之後也都是寫這樣的故事。小說之於我,等於幻想跟難解,這也是我唯一能寫的風格。


    因此,要我像最近那樣為了排解苦悶而寫下散文般寫小說,老實說,我真的無法想像。這個嘛……我在心中沉吟,不知該怎麽回答。這時三國小姐又繼續說:


    「這次短篇集的題目是『重要的人』,希望湊老師也能寫看看。」


    「重要的人……」


    「像戀人啊、家人啊,不管誰都可以。您意下如何?」


    既然有時間,還是接下這份工作比較好,我應該一口答應才對。然而……是否寫得出來是個問題。


    「……可以讓我……稍微考慮一下嗎?」


    「當然可以。」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說這種任性的話……」


    「沒這回事,請您快別這麽說。我喜歡湊老師寫的故事,很希望讓更多人讀到。不過……您的小說閱讀門檻高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常想,如果您能寫出讓讀者更好投入的故事……那就太好了。」


    三國小姐話中的含意,我再清楚不過。同時,她這份為我著想的誠摯心意,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我低頭行禮,向她說「謝謝」,三國小姐見狀連忙說:


    「請千萬別這樣,還讓老師行禮,真是太不敢當。對了,您不是跟人有約嗎?時間上沒問題嗎?」


    「……啊……」


    說得也是。我想起自己撒的那個小謊,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回道:「我差不多該走了。」三國小姐表示會把詳細內容和截稿日以電子郵件寄給我,然後從椅子上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由三國小姐送我到正門玄關。


    「謝謝您特地來一趟。」


    「我才是打擾了……」


    「希望能得到好的答覆。」


    三國小姐說完微微一笑。我向她低頭行禮後,往車站出發。嗯,幸好不是原本預想的連載中止……不過,接下來又得麵對新的課題。一想到這點,我的表情又不自覺地繃緊。


    抵達禦茶水站後,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我,突然想起深町就在這附近工作。之前還以為回程時,自己一定會為了連載中止而悶悶不樂,根本沒心思想到深町。她還在公司嗎?反正我也想找人聊聊,就在剪票口前折返,走到不會擋人的地方拿出手機。我找到深町的號碼撥出,在鈴聲響了幾次後,聽到她問:『什麽事?』


    「你人在哪?」


    『在公司啊。湊,你是怎麽了?怎麽這種時間打來?』


    「我現在人在禦茶水。」


    深町雖然驚叫一聲:『咦!』卻仍立刻察覺到我是來羽衣社。她也還沒午休,就邀我一起吃午餐。我本來就打算這樣,便和她約好地方碰麵。


    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在神保町,距離禦茶水很近,所以我就走到神保町,在靖國路的交叉路口等她。由於不管往哪個方向都有大學,大學生也很多,我走在他們之中來到交叉路口,沒多久就看到深町出現在斑馬線另一端。


    看她招手示意我過去,我等綠燈亮起後穿過斑馬線。深町一身輕便,隻帶錢包和手機,一見麵就問我要吃什麽。


    「咖哩。」


    「真難得,居然會馬上回答。」


    「因為來這裏的途中聞到很香的咖哩味。」


    咖哩的味道很能刺激食欲。我跟三國小姐道別時還沒覺得餓,但在走到這裏的一路上餐飲店林立,飄出各種香味,聞著聞著肚子就餓了。其中我覺得聞起來最美味的就是咖哩。


    深町接受我的提議,沒有多想就帶我來到附近的印度咖哩店。她大學畢業後,在神保町的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以上,對這一帶的餐飲店大致都很熟悉。


    大概是午餐時間的關係,店裏幾乎客滿,幸好有張兩人坐的桌子還空著,讓我們能馬上入座。身穿印度傳統服裝沙麗的店員來幫我們點菜,深町熟門熟路地說要兩份a餐。


    「湊,咖哩隻有雞肉和肉末兩種口味。」


    「我要雞肉。」


    「那我要肉末。」


    「請稍等一下。」店員用帶有口音的日語說完便離開,深町接著開口:


    「是好事,對吧?」


    是不是好事……我不太確定,隻覺得對話的順序似乎搞錯了,不禁皺起眉頭。與其說搞錯,不如說省略太多。畢竟我都還沒開口,她應該要先問我來東京做什麽才對吧?


    不過回頭一想,這隻是個簡單的聯想遊戲。深町這麽了解我,一定馬上聯想到禦茶水、羽衣社、談事情這個標準公式,唯一不解的是她怎麽判斷是「好事」。


    深町似乎看穿我的疑問,先拿起銀製杯子喝了一口水,再繼續說下去: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會聯絡我,而是趕快逃回家。」


    「……」


    唔,她猜得也太準,讓我頓時無言。我尷尬地拿起杯子,被超乎預期的冰涼嚇一跳,竟連杯子本身都是冰的。我改用指尖拈起杯子,喝進一口冷透牙根的水,然後輕輕呼氣。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不過跟我的預期不一樣。」


    「你的預期是什麽?」


    「我是抱著連載中止的覺悟來出版社。」


    「你還真消極呢,一點都沒變。」


    深町不客氣地說,聳了聳肩。反正她從以前就一直嫌我性格太灰暗,我也沒放在心上,繼續說道:


    「編輯問我要不要試著寫短篇小說。」


    「要登在雜誌上?」


    「不,是要出成短篇集……這很常見吧,就是請幾位作家就相同題目寫短篇小說後出版……像合集那樣。」


    「那太棒了!你要加油喔!」


    相較於平靜述說的我,深町則是一臉欣喜地給予鼓勵。但我還沒答應,也很懷疑自己是否寫得出來。當我表示自己還沒給答覆時,深町不滿地問:「為什麽?」


    「責編……要我舍棄以往寫小說的風格,改用寫散文的方式來寫。我上次不是寫自己被迫當角田婚宴總召的事嗎?就是要寫成那種感覺。」


    「這不是很好嗎?我也覺得你可以試著寫寫平常的事……就是有現實根據的內容。」


    「可是……」


    跟散文不同的是,短篇小說不是光把現實中發生的事寫下來就好。事實上,被三國小姐認為有趣的那些散文到底哪裏好,我完全搞不清楚。要是答應了,卻寫不出能令她滿意的作品,不就隻是給她添麻煩嗎?


    我想把自己懷抱的恐懼說出來,卻又不知該不該把沒自信的一麵全暴露在他人麵前。在我煩惱之際,午餐送來了。放在銀色托盤上的是咖哩和沙拉,盛在小碗中的是優格,另外裝在籃子裏的是印度烤餅。


    印度烤餅的尺寸比我原先想像得還要大上許多。


    「好大片喔。」


    「會嗎?可以免費續餅喔。」


    免了免了,我光是這樣大概就吃不完,根本不用續。我搖搖頭,把剛烤好的烤餅撕碎,沾咖哩來吃。道地印度咖哩的香料味道很重,而且非常辣,難怪會連杯子都冰透。不過辣歸辣,還是很好吃。


    「很好吃呢,犀川先生應該會很喜歡。」


    「的確。對了,這家店還有吃辣挑戰喔,你看那裏。」


    深町邊說邊指向牆壁,上麵貼了紙,寫有「超辣咖哩挑戰者募集中」的字樣。如果能把辣度最高的超辣咖哩吃完,不但這一餐免費,還可拿到餐券。


    「這對犀川先生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吧。」


    「下次要不要問他看看?好想要餐券啊~」


    深町邊說邊大口吃著烤餅。她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吃完一片,並請店員續餅。還真能吃啊。我看得目瞪口呆,她卻堅稱續餅是很正常的。


    「我們編輯部的同事也常來吃,每個人都會續餅呢。」


    「不不,這種標準根本不對吧?」


    我邊回嘴,邊將還剩半張的烤餅撕來吃。不久,第二張餅熱騰騰上桌。深町粗魯地撕開,問道:「我可以說出來嗎?」


    她在說什麽?總是想說就說的深町居然會先問我,可見內容非同小可。我做好覺悟,回了句:「喔,好啊。」


    深町用撕成細長條的烤餅包住肉末咖哩,放進嘴裏。


    「……受理啊……」


    「你先吃完再說。」


    要吃飯還是要說話,選一個好嗎?被我責罵以後,深町將塞了滿嘴的烤餅和咖哩一口氣吞下去,重新說一次。


    「你啊……畢竟得了那種大獎,難免會有自己的矜持……不過對其他人來說,那都已經是過去式。我認為得獎這件事對現在的你毫無幫助,隻是無謂的束縛……你就不要再拘泥於過往,放手去做吧。」


    「……」


    「就算你寫了像散文的短篇小說,也不會讓得過的獎價值下降。或許你會被批評得很慘,但不管你寫什麽,會批評的人就是會批評,畢竟每個人都有好惡,隻是說討厭的聲音比較容易被聽見罷了。總之別太在意,完畢。」


    深町說完,大口大口吃起烤餅,吃到最後連肉末咖哩都用光,還把腦筋動到我剩下不少的雞肉咖哩。她要我分她一些,我默默把裝咖哩的容器遞過去。


    的確,深町說得很對。雖然說得對……但如果我是別人叫我別在意就會說好的人,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模樣。我在心中嘀咕,用叉子戳起沙拉。這時深町的手機突然響起。


    「……啊,不好意思。」


    深町說完便接起電話。當我聽到她說「我等一下再回撥」時,就知道該是時間離開了,於是把剩下的沙拉一口氣全掃進嘴裏。


    「抱歉,湊,我得回公司。」


    「我也要走了。」


    我的第一張烤餅還剩三分之一,肚子卻已經完全飽了,深町則一臉惋惜地看著我剩下的第二張烤餅。我們一起離席結帳,走到店外。既然都來神保町,我決定坐地鐵回到東京車站。深町工作的出版社就在車站附近,我便跟她同行。


    我們並肩走了一會兒,深町忽然對我說了句:「對不起。」


    「怎麽了?」


    「我說得好像太過分。」


    「沒有啦。」


    我完全不覺得深町哪裏說錯。我會想跟深町見麵,一定也是潛意識希望她能夠直言不諱地給予建議。我表麵上說怕自己能力不夠,但其實背後是不想麵對結果的恐懼,以及無法完全舍棄的矜持在作祟。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


    有人肯為你指出不想承認的事實,是很可貴的。比起被指正的人,提出指正的人其實更費神。如果隻當應聲蟲,完全配合對方,光說些安慰的話,那反倒比較輕鬆。


    「是我要說抱歉才對。」我道完歉又說:「我會好好考慮。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寫好……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我才沒有這麽說呢。」


    「我有聽出你的言外之意。」


    「是從哪裏聽出來的啊?」


    深町一臉錯愕地追問,我則聳肩回應。這時,我已經走到通往地下鐵的入口處,而深町還要繼續朝人行道旁的出版社前進。當我要說「改天見」時,她先開口問道:「對了,短篇集的題目是什麽?」


    「……聽說是『重要的人』。」


    「哦。」


    重要的人……深町重複一遍後,微微一笑說:「我很期待。」她對我說路上小心,我對她說工作加油。在走下通往地下鐵的階梯時,我都在思考「重要的人」這個題目。


    不管戀人或家人都可以──雖然三國小姐這麽說,可是對我而言,誰又是重要的人呢?首先是和花,再來應該是犀川先生……對吧?即使犀川先生不是人,卻從我們兒時開始,就彷佛天經地義般陪在我們身邊。這樣的他,絕對稱得上是「重要的人」。


    另外還有深町跟津守,除此之外就想不到其他人了。我這時才明白自己的世界有多狹窄。不過,本來不就是這樣嗎?我既沒有戀人,跟社會也沒什麽接觸,難怪能舉出的就隻有家人和朋友。


    我在東京車站搭上橫須賀線,準備回鎌倉。坐到途中時,我找到空位坐下,隨著車子搖晃。大概是肚子填飽的關係,睡意陣陣襲來。麵粉做的烤餅在腹中膨脹,我隻吃一張餅的三分之二就已經這樣,深町不知如何?


    她的胃簡直就跟黑洞不相上下,我邊想著這件事邊打瞌睡。電車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橫濱站,正開往鎌倉站。聽到廣播後我才回過神,睜開眼睛調整姿勢。車窗外的風景看起來格外灰暗。


    「……」


    時間還不到三點。這個季節白晝比較長,天色應該到七點都還很亮才對。我發現是天氣要變壞了,忽然想起犀川先生的天氣預報。當初聽他說最好帶傘,我就在背包裏放了一把摺疊傘,但東京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我還覺得奇怪。


    等電車抵達鎌倉站時,雨已經開始下了,雨勢還很大。想到自己有帶摺疊傘,我不禁鬆了口氣。車站前雖有公車彎,卻位在戶外,每條路線的候車處都是分開的,要走去搭車一定得撐傘。而且,從公車站牌到家裏也有一段距離,用跑的回家太勉強了。


    我從剪票口出來,打開摺疊傘,走向公車站。這時剛好車子來了,排隊的乘客正要上車,我跟在隊伍最後麵上車,再把摺疊傘收起,以免妨礙到別人。


    因為才剛下雨不久,地麵上沒有很潮濕,不過依這種雨勢,積水應該一下子就會滿出輪胎痕跡。來往的觀光客每個都一臉掃興,我在心裏為他們感到可惜,並望向窗外。


    雨勢沒有變大,也沒有要停的跡象。跟我搭同班車看似來觀光的乘客們,在高德院前就陸續下車,加上現在是平常日的下午,公車裏的人稀稀落落。現在已經到開店時間,不知店裏的情況怎麽樣?


    要搭大眾交通工具去「點心鋪minato」,一定要搭乘這條路線的公車。就直線距離來看,離我們家最近的車站應該是湘南單軌電車的西鎌倉站,不過從那裏到我們家必須繞山一圈,坡道也很多,實在無法當成最近的車站推薦給客人。


    因此每次有客人詢問,我們都會建議對方從鎌倉站坐公車,我也常跟要到店裏的客人搭同一班車。我們的客群各年齡都有,大多以女性兩人同行或團體客為主,但今天車上好像沒有這樣的乘客。公車裏有一對老夫妻、兩名老婦人、一名中年女性以及一名年輕男子,其中以那位中年女性最有可能是客人,不過她身邊放著購物袋,很可能隻是這裏的居民。


    我邊隨著公車搖晃,邊做著推測。過不久,聽到公車廣播說下一站就是距離我們家最近的站,我就按下車鈴,拿起放在腳邊的摺疊傘。雨還在下,店裏也許很清閑,畢竟地理位置不佳,受天候的影響很大。


    公車減速停下後,我站起身走到車門。本來以為隻有我一人下車,沒想到坐在前方座位的年輕男子也站起來,在我前麵先下了車。他兩手空空,連傘都沒帶。我平常不會一直偷瞄別人,注意到這名男子隻是單純覺得稀奇而已。


    每個地方都有所謂的民風,同樣類型的人自然而然會聚集在一起。說起我們這裏,大部分都是性格有點保守、規矩的人。還有一個可說是日本許多地區共通的特色,就是年長者居多,畢竟這裏要通車上班上學極為不便。另外,土地形狀導致建蓋新屋受到限製,居民大多是從以前就住在這裏的老住戶,在公車站遇到鄰居或熟人的機率很高。


    不過,我對一起下車的這個男子沒有印象,對方感覺也不像是本地居民。他看來似乎剛年過二十,模樣還很年輕,頭發染成茶色,穿著鬆垮的棉質運動褲,以及背後有醒目骷髏圖案的連帽外套,打扮得很像不良少年,算是很少會在本地看到的類型。


    這一帶除了我們家以外,還有一些零星的餐飲店,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要去其他店。可是不管哪家店,都不像是他會去的地方……唔,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他難道其實是要來我們家吃甜點的甜點迷嗎?就在我如此推測時,原本背對我的年輕男子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視線而回過頭來。


    「……」


    這名男子在車上是坐在靠前的位子,我沒看見他的臉,所以現在看了有些驚訝。這跟他的長相無關,而是他的額頭和臉頰都貼著一大片ok繃,此外還有好幾處擦傷,感覺好像跟人打過架,讓我覺得很奇怪。


    同時,警戒心叫我別一直盯著打架受傷的不良少年。我連忙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要離開。不過……


    「請問……」


    「……」


    既然他出聲叫我,我也不能當作沒聽見,萬一被找碴說「怎麽無視我」就糟了。我無奈地停下腳步看向男子,先前沒看清楚的臉現在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張猶帶稚氣、神色不安的臉。


    我看過很多充滿迷惘的臉孔,該不會他是……腦中剛浮現的推論,又立刻遭到否定,畢竟犀川先生什麽都沒說。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客人」,犀川先生應該會告訴我。


    我說服自己之後,反問:「有什麽事?」


    「這附近有姓湊的人家嗎?」


    「……」


    我剛否定自己的推測,他就問出跟預料相反的問題,把我嚇了一跳。這附近姓湊的隻有我們這一家。如果對方是問「點心鋪minato」,我就算覺得意外,應該也能馬上回答。


    可是,他既然問「姓湊的人家」,大概不是要來吃和花做的點心。這名男子前來的目的究竟是……我不禁陷入沉默,他則一臉疑惑。


    「柚琉先生。」


    這時,從馬路對麵傳來犀川先生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望向呼喚傳來的方向,男子則同時提高嗓門問:「柚琉……難道你就是湊柚琉先生嗎?」


    「……是的。」


    男子好像聽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一臉驚訝地向我確認。「柚琉」這名字不常見,會以此推測也不難想見。我不明白的是,為何他對「湊柚琉」一名產生反應。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犀川先生就穿過馬路靠近我們。


    看到身穿和服、拿著油紙傘的犀川先生,男子倒吸一口氣。不過從再平凡不過的我來看,不管是不良少年還是和服打扮,整體來說都像在玩角色扮演,根本半斤八兩。


    我見犀川先生拿著很大的油紙傘,便把手上的摺疊傘遞給男子。我本來就頗在意沒帶傘的他一直淋著雨,但又不方便邀初次見麵的人一起擠在小小的摺疊傘下,因此無可奈何。


    我以自己要跟犀川先生共撐一把傘為由,將摺疊傘硬塞進一直推辭的男子手裏。他有些猶豫地接過傘後,用嚴肅的表情看著我,心一橫開了口。


    「那個……求求你……有個人……我一定……一定要救……嗚……」


    「……」


    看到這男子的臉,我大概知道他會說出什麽。說完「拜托」後,他向我深深一鞠躬。我默默看著他,耳邊傳來犀川先生的低語。


    「……抱歉,是在您出去後才……」


    當初看到男子惴惴不安的臉孔時,我雖然曾懷疑過,但因為犀川先生沒說什麽,我就自行否定了這個可能。「客人」出現的前兆是犀川先生身旁會刮起旋風,聽到這次是在我出門後才出現徵兆,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並請男子抬起頭。


    接著,我問男子是根據什麽情報才找到這裏。他一聽,拿雨傘的右手握得更緊,結結巴巴地答道:


    「……我聽說……湊先生能救人一命。我……犯下了大錯……無論如何……都想救那個人……我什麽都願意做……」


    「……你是聽誰說的?」


    「那個……我不能說……我跟對方約好了……」


    男子一臉猶豫地搖頭,低頭咬住嘴唇。我常遇到拒絕透露消息來源的人。因為我會要「客人」保證不能告訴別人,所以這算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我沒有繼續追究,改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男子大大呼出一口氣,用痛苦的表情說起車禍的經過。


    「那時是我開車……有輛汽車從對向車道衝過來……我下意識把方向盤往左轉……結果撞到電線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社長就……」


    「……你說的社長……是你工作地點的上司嗎?」


    「是。我受到他……很多照顧……社長是我重要的人。他很關心我……如果社長不在了,不隻是我,大家都會很困擾……要是被撞到的……是我就好了……」


    之前看到他的臉時,還以為他是跟人打架受傷,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好意思,果然不能憑外表判斷一個人。我為自己的膚淺反省,也為他遭遇的不幸歎息。他認定都是自己的錯,為此深感後悔,我卻不覺得這一切是他的過失所造成,畢竟他隻是下意識地轉動方向盤,並非故意的,如果不這麽做,他有可能就死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因為自己平安無事,而認定自己是害同車的社長受傷的凶手。


    「那位社長現在情況如何?」


    「他從手術後到現在……都沒有恢複意識……醫生說這一周是關鍵期……還提到死亡的可能性偏高……」


    「……你想救那位社長……對吧?」


    「對……如果需要錢……雖然我沒辦法馬上準備好,不過我絕對會工作來償還!不管怎樣我都會付錢!拜托你!」


    男子拿著傘,對我彎腰行禮,隻見雨點不停打濕他的背。我看著他一動也不動,輕吸一口氣,用平靜的聲音告訴他:「需要的不是錢。」


    用金錢買不到生命。我做的事也一樣,看起來像魔法,其實並非魔法。我必須讓他明白,這是多麽嚴苛的等價交換。


    「……那到底需要什麽?」


    「你要是想延長某個人的壽命,就必須以另一個人的壽命為代價。」


    「另一個人……」他一臉詫異地重複一遍,然後問:「換句話說……用我的壽命也可以嗎……?」


    「……可以。不過每個人的壽命都是注定好的,而且是有限的。要是你把壽命分給社長,相對地,你的壽命就會減少。」


    「可、可是……我還年輕……」


    「年輕不代表剩下的壽命一定比較長。壽命還有多長,沒人知道。假設你把一年的壽命移轉給社長,但萬一你的壽命剩下不到一年……便會在移轉的過程中當場喪命。」


    「……」


    他應該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死,才會一臉困惑地低下頭,一言不發。意誌堅強到能在這時說出「我不在乎」的人畢竟不多。


    尤其,他想救的人是公司的社長。雖然他認為自己害對方受重傷,心裏充滿罪惡感,於是為了救對方而找來這裏……但這樣的羈絆不夠強烈,不足以讓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犯下無法挽回的錯是常有的事,有時就必須背負悔恨活下去。而且,也有那種連去思考自己必須怎樣的餘力都沒有就不得不背起的悔恨。稍微變強的雨點打在傘上,讓我覺得很礙耳,我對他說:「……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在心中祈禱他能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對犀川先生催促:「我們走吧。」反正摺疊傘我本來就打算給他,便直接從男子身旁走過。他什麽也沒說,始終呆站在原地。


    等沿著公車路線走到往岔路的轉角後,我停下腳步回頭察看,已經不見男子的身影,也可能是彎道妨礙了視線吧。我走上緩坡,留意著男子有沒有追上來,但直到我走進店外停車場,仍未聽到任何腳步聲。


    他大概放棄了吧?這樣也好。我邊這樣想邊繞到自家門前。等進了大門、來到玄關前,我才稍微鬆一口氣。見犀川先生收起紙傘,正抖落傘麵上的水珠,我向他說「謝謝」和「又麻煩你了」。


    這個時間犀川先生原本應該在店裏。他八成是憑著非人的力量,察覺到我會遇上那個人才趕來接我。我問店裏隻有和花一人有沒有問題,犀川先生回答因為天氣從早上就開始變差,所以來店的客人很少。


    「這裏從早上天氣就變差啦?可是東京很晴朗呢……」


    「是啊,幸好您有帶傘。」


    「這也是多虧你的提醒,真是幫了大忙。」


    我這麽說完,犀川先生便說要回店裏。因為犀川先生要穿過家裏到店麵,我們就一起進了玄關。正要脫鞋子時,我突然想起一件在意的事。


    「……犀川先生。」


    「嗯。」


    「……剛才那個人……」


    他一開始就問我是否知道「姓湊的人家」。以前的「客人」都是來找「湊醫院」或「湊醫生」。由於我們家從很早以前就經營診所,即使上一代繼承能力的曾祖母其實不是醫生,也被大家視為「延命醫」。


    下一個繼承能力的我在祖父去世後,遵照行醫的父親所下的命令,替「客人」們延長壽命。因為父親是主導者,有不少「客人」都誤以為他就是施術者。雖然隻有持續幾年,但影響仍在,至今仍會從「客人」口中聽到「湊醫院」和「湊醫生」這些名詞。


    不過,那名男子不但沒提到「湊醫院」和「湊醫生」,還在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時有所反應……


    「他好像知道……我……湊柚琉就是施術者。」


    「……」


    直到現在,都不曾有登門的「客人」指名道姓地找我。很多人都以為施術者是父親,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應對,反正隻要視對方情況,適時表示父親正在療養就好。


    這情形是第一次發生,我不禁覺得事有蹊蹺。犀川先生思考片刻後,附和說:


    「的確令人在意。他也沒說是誰告訴他的。如果他下次再來,就問個清楚吧。」


    「……他還會再來嗎?」


    「……」


    我一問,犀川先生就注視著我搖了搖頭,喃喃回說:「我不知道。」接著他微微點頭,用滑行般的流暢步伐往店裏走去。大概是下雨的關係,屋內光線昏暗,我望著犀川先生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屋子盡頭,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連名字都沒問的男子,訴說著自己有想救的人,那聲音一直縈繞耳際久久不去。他說,那是他重要的人。對了,還必須給三國小姐答覆。我就這樣想東想西地準備著晚餐……


    「哥。」


    「唔……」


    和花的聲音突然接近,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和花跟平常一樣表情無奈,歎氣說她已經叫了我好幾次。


    「不要拿著菜刀想事情啦,很危險耶。」


    「……啊。」


    經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自己拿著菜刀,真拿自己沒辦法。看到砧板上被切碎的馬鈴薯,我不禁歎氣。那本來是要切塊的。


    「你要做什麽菜?要換我來切嗎?」


    「不要緊。對了……你怎麽這麽早回來?」


    我看了背後牆上的時鍾,開口問道。和花從冰箱拿出裝冷茶的瓶子,微微聳肩。


    「剛好店內的客人都走了,我想說乾脆早一點關門。反正雨越下越大,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上門。」


    「是喔。」


    從早上就開始下的雨逐漸變大,悶重的雨聲自遠方響起。我打起精神,重新切一次馬鈴薯,放進大碗裏泡水;將紅蘿卜、洋蔥和番茄切完後,再從冰箱拿出培根和蛋。


    把培根切成跟蔬菜同樣大小,用橄欖油翻炒,馬鈴薯、洋蔥和紅蘿卜也一起放入。適度炒完後放入番茄,倒進加了鹽、胡椒和牛奶的蛋液,再用最小的火來煎,西班牙風歐姆蛋就完成了。


    「犀川先生呢?」


    「他正在做冰淇淋的備料。對了,哥,你跟編輯談得怎樣?」


    和花本來坐在餐桌旁喝茶,察看收到的郵件,卻突然問我這一句,我隻好含糊地回答:「還算可以吧。」當初跟和花說要去東京時,曾被問說要去做什麽,我就說出版社有事情要找我談。


    「編輯問我……要不要寫短篇小說。」


    「太棒了!要加油喔。」


    「……」


    其實我還沒答覆,但也無法將內心的糾葛告訴和花,隻好默默點頭。接著,我邊顧著歐姆蛋,邊做起味噌湯。先用高湯來煮切成扇形薄片的茄子,再把味噌溶進湯裏。湯料隻有茄子有些陽春,於是又加進昆布和茗荷。


    跟深町聊過之後,我整理了自己的心情,想積極一點試著寫看看。即使不知道能否寫出符合三國小姐期待的作品,還是必須努力才行。如果一直認為自己辦不到,就隻能維持現狀。而且,我也強烈地自覺到不能一味甘於現狀,一定要一步步改變。


    「你說的短篇……是要刊登在雜誌上嗎?」


    「不是,是跟其他作家的小說放在一起,以短篇集的形式出版。」


    「哦,書裏會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囉?」


    「主題是固定的。」


    「是什麽主題?」和花追問。


    我輕輕吸氣,準備幫歐姆蛋翻麵。先拿出大盤子,用左手握住平底鍋,把歐姆蛋小心移到盤子上,再把盤子倒蓋回平底鍋。完成後,我將氣呼出來,做出回答。


    「……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嗎?」


    和花重複一遍,別有含意地回了聲「是喔」。我瞄她一眼,發現她喝著玻璃杯裏的茶,看似若有所思。該不會是想起江崎的事吧?


    我抱持猜疑,從冰箱拿出事先做好的配菜。將醃漬小番茄和鹵新馬鈴薯豬肉片裝盤後,見歐姆蛋也煎得差不多,就將火關掉,叫和花去請犀川先生來吃飯。


    和花立刻起身走向店裏。當我為了準備用餐,要把桌上的信件改放到櫃子上時,發現一封航空郵件混在隨意堆在一起的信件中。


    該不會是……正如我所想,寄信人果然是江崎。在這個電子郵件發達的年代,居然還寄航空郵件。與其說作風傳統,該說不愧是他嗎?這應該是江崎受女生歡迎(雖然不清楚實際情形,不過鐵定是這樣沒錯)的原因之一。


    看到航空郵件還沒被打開,我鬆一口氣,不用擔心自己會一時鬼迷心竅地偷看。我於是當作沒看見,把它跟其他信件一起放上櫃子。我猜得沒錯,和花聽到「重要的人」時,心裏想到的一定是江崎。


    和花會率先想到江崎也是理所當然。我雖然這麽想,卻無法否認自己的心情很複雜。該好好反省了,如果被深町或津守知道,很可能會被嘲笑有戀妹情結。再說,要是妹妹都已二十八歲,還把哥哥當成最重要的人,就一般世俗眼光來看,應該問題很大吧。


    所以,她這樣很正常。


    我如此說服自己,並把晚餐端上桌排好。


    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還是沒停。根據天氣預報,這種陣雨的狀態會一直持續到周末。隻要下雨,店裏的來客數就會減少,準備的材料也要跟著調整。我瞄著一旁和花跟犀川先生麵有難色地為此商量,拿起電話打給三國小姐。


    聽到我答應接下短篇小說的委托,三國小姐非常高興,大大鼓勵我一番。老實說,她那句「我很期待」讓我覺得很沉重,不過為了自己,也為了幫忙製造機會的三國小姐,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


    下午雨停了。原以為接下來天空會轉晴,結果隻是暫時的,四點又開始下雨。天色不但很快變暗,雨勢也是有增無減。


    我們跟昨天一樣提早關店吃晚餐。等收拾完後,我躲進自己房間,開始構思短篇小說的情節。到了八點,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哥!」


    「什麽事?」


    和花沒先出聲就直接打開紙門,把我嚇一跳。和花看似沒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抱歉,隻顧著嚷道:「不好了!」


    「怎麽了?」


    「有客人來了……」


    「……」


    會選在這種時間,而且雨還大到連屋內都有感覺時來訪的人……突然,昨天見過的那名男子浮現在腦海中,我關上電腦站了起來。


    「犀川先生呢?」


    「他在玄關。我去應門時,犀川先生也來了,還要我來叫你……總覺得那個人……」


    「我知道。」


    和花會一臉困惑的原因,應該出在對方的打扮,畢竟她之前一直都過著跟不良少年無緣的生活。我回以苦笑表示不要緊,要她放心上二樓待著就好。和花一聽,馬上意會到對方是「客人」,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把和花留在原地,快步走向玄關。


    懷抱迷惘的人常會在夜裏來訪,夜晚的幽暗會激發人內心的不安。跟犀川先生一起在玄關等待的男子,表情比之前更加仿徨無助。


    「那、那個……我……非常抱歉……」


    低頭道歉的他,身穿滾金邊的黑色運動服,腳上套著平底涼鞋。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去陌生人家裏拜訪的穿著,但也隻是我這麽認為,不能隨便套在別人身上。而且很明顯地,現在的情況已經緊急到無法讓他在意穿著。他跟昨天一樣拚命向我哀求。


    「拜托,請幫幫我……我果然……還是想救社長……醫生說社長的情況不樂觀……可能隨時會走……社長夫人也哭了……已經……不行了……請用我……我的命吧……」


    「我知道了。」


    我對低頭顫抖的他說完,又問我能否去他社長所待的醫院。他一聽就抬起頭回答:


    「當然可以!現在就……車子在外麵……一起去吧!」


    「你開車來的?」


    「才不是呢!是拜托朋友開車載我來的。」


    我本來還在驚訝他怎麽剛出車禍仍敢開車,對方立刻用力搖頭否認。若是他有車就比較方便了。我請犀川先生跟我同行,並跑去廚房拿手機和錢包,也跟人在二樓的和花說要出門一下。


    我們三人走出屋外後,男子表示朋友把車停在店前的停車場等他,我們就從大門出去,沿著私人道路往下走。雨勢很大,流過來的雨水讓道路化成小河。途中,我問了男子名字。


    「那個,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啊……說得也是,我姓窪野。」


    我跟終於知道名字的男子……窪野一起走到停車場後,又大吃一驚。既然窪野的打扮風格是不良少年,朋友自然也是一樣。停車場裏的那輛車底盤很低,後方裝著彷佛會讓車子跑著跑著就飛起來的零件,真是貨真價實的不良少年風格。


    「……好新奇的車子。」犀川先生喃喃說道,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才好。算、算了,反正就是車子嘛,能跑就好。


    窪野搶在我們前麵跑過去,跟駕駛座上的朋友說了幾句後,叫我們坐進後座。


    「請上車吧。」


    雨非常大,一收起傘就得馬上坐進車裏,不然會淋成落湯雞。我跟犀川先生分別從左右兩邊同時上車。一進到車裏,跟窪野年紀相仿的駕駛就「哇!」地叫了一聲。


    我知道他是被犀川先生嚇到,便為此道歉,再補一句「麻煩你了」。


    「啊……呃,好的……要去醫院吧?」


    「不好意思,健太,拜托你。」


    名叫健太的朋友點頭表示了解,隨即發動車子。不僅是車體,引擎好像也經過改造,一發動就轟然作響,車子本身也出現微妙的震動。犀川先生詫異地問:


    「柚琉先生,這車子是壞了嗎?」


    「不、不是啦,這種車本來就會這樣子……大概吧。」


    「可是,之前江崎先生和津守先生的車都不會發出這種聲音,也不會震動啊。」


    就算我解釋車子是刻意被改造成這樣,犀川先生應該也無法理解吧?正當我為此煩惱時,開車的健太似乎有聽到我們的對話,就隨口問犀川先生:


    「你不覺得這樣很拉風嗎?」


    「拉風?」


    「車子轟隆隆跑起來的感覺有夠讚的。」


    「……原來如此。」


    「我的音響也很講究喔……不過今天還是別開音響吧。」


    健太說完,瞄了副駕駛座的窪野一眼。我坐在駕駛座後麵,能看到窪野的側臉。健太應該是看窪野的表情非常緊繃,一點笑意也沒有,才會有所顧慮。


    不過,這對我和犀川先生來說也算是幸運。健太既然說音響很講究……代表他平常都是以巨大音量播放快節奏的樂曲。光是引擎聲和震動就已讓我暈頭轉向,要是再加上音樂轟炸,我一定會受不了。


    車子奔馳在市區的公車專用道上,不是往鎌倉站,而是往湘南單軌電車行駛的西鎌倉方向前進。坐在如卡丁車般疾速馳騁於彎曲坡道上的車內,讓我忍不住握緊安全帶,問了一個遲來的問題。


    「……對了,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聲音雖不大,還是傳進陷入沉思的窪野耳裏。他恍然回神,轉頭看向我。我是有聽窪野提過他的遭遇,但基本情報他幾乎沒交代,就連名字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窪野對我說了聲抱歉,並告知目的地。


    「是真鶴。」


    「你說的真鶴……是在湯河原附近……沒錯吧?」


    「對,在它前麵一點。」


    說起真鶴這個城鎮,雖然是在神奈川縣內,卻在靜岡縣的交界附近。就如我所想,車子沿著海岸公路,經過鎌倉山的公車彎,一路開下坡道,朝著江之島方向前進。


    當我正在腦中尋找是否來過這裏的記憶,就聽到身旁的犀川先生喃喃念著「真鶴」。


    「……」


    在對話後才出現的這句自言自語,聽起來別有深意,讓我不禁看向隔壁。犀川先生雖然依舊麵無表情,感覺卻似乎多了點嚴厲。真鶴有什麽地方不對嗎?我覺得很奇怪,叫了聲「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因我的聲音突然回神,輕輕搖頭表示沒事。


    「……雨一直下不停呢。」


    「……是啊。」


    犀川先生似乎想轉移話題,我也沒多加追究,隻是隨口答腔。他是怎麽了?在真鶴有熟人嗎?不,除非為了跟我或和花有關的事,不然犀川先生不會離開家門一步。至於日常生活中的熟人……扣除鄰居、町內會的人,或是常去購物的商店老板……應該就沒有別人。


    這樣的犀川先生,為何會對真鶴這個地名有所反應呢?我始終想不出答案,隻能一直聽著引擎聲和大到跟引擎聲不相上下的雨聲。後來,有人終於受不了大家都一聲不吭,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是負責駕駛的健太。


    「那、那個,你真的不用那麽沮喪啦……沒人認為是裕貴的錯……有錯的應該是那輛從對麵撞來的車吧?」


    「……嗯。」


    聽到健太努力安慰自己,窪野小聲回應。窪野應該沒把他拜托我的事告訴健太。就連是從誰那裏得到延命的情報,他也為了遵守跟對方的約定而隻字不提。


    因此,雖然不想說出讓健太產生無謂懷疑的話,但我還是想在抵達醫院前問個清楚,就裝得若無其事地插入兩人的對話。


    「……你們是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嗎?」


    「不,我是在家裏幫忙……我們家是做漁產加工的。」


    「窪野先生呢?」


    「……我高中休學後……到處遊手好閑……後來社長收留了我……」


    「那裏是做裝潢的,叫浦上工務店。做工實在,是很有口碑的店。」


    健太看到窪野一臉難受地低著頭,趕緊幫忙答腔。窪野不但說過社長很照顧他,是他最重要的人,就連剛才那句「收留我」,也能讓我感受到他的感謝之情。對窪野而言,這位社長應該是他的大恩人吧。


    即使並非故意,讓恩人的生命陷入危險,還是為窪野帶來難以想像的痛苦。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該把自己的命……


    當總是反覆出現的猶豫又浮現我腦海之際,窪野再次開口說:


    「……我……總是給社長添麻煩……沒有什麽專長……被人說是薪水小偷……曾經好幾次想辭職……可是社長叫我再努力個十年……不讓我辭職……即使很忙,他還是每天早上來我家接我……拉著我一起工作……到今年第五年……我才好不容易獲得大家的肯定……還在慶幸自己當時沒辭職……這一切都是托社長的福……」


    窪野說到這裏,聲音越來越小而聽不太清楚。他的哭聲雖然被雨聲和引擎聲蓋過,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陷入一片沉默。


    為了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而來的「客人」,每個人無不懷著深切的苦痛。雖然我不隻一次告訴自己,回應他們就是我的責任,但仍無法抹消內心的迷惘。萬一發生什麽憾事……光如此想像,就讓我的心陷入絕望。


    所以,我總會祈禱對方能打消念頭。可是,每當我看到他們像這樣飽受折磨,就忍不住想讓他們至少能得到短暫的希望。


    因此,我選擇摀住耳朵,不去傾聽內心質疑這隻是優越感作祟的聲音;選擇閉上眼睛,不去麵對可能奪走對方一切的恐懼……


    好讓自己不去想像,那個被後悔折磨的自己。


    社長住的醫院比我想像得要小,不過建築物滿新的。據健太表示,這家醫院被選為區域醫院,才剛重新整建完畢。話說回來,津守工作的醫院是在大都市橫濱,我以他的工作地點當標準,本來就不對。


    等車子在有屋頂的地方停下後,我們三人向健太說了聲「多謝幫忙」,然後走進醫院。當我正要再次向窪野確認他的意願時……


    「裕貴!你去哪裏了!」


    從走廊上傳來呼喚窪野的聲音。有個跟我年齡相仿、體格強壯的短發男人跑過來,看似窪野職場上的前輩。窪野連忙向他道歉。


    「我打你手機,響了很久都沒人接。」


    「咦……真奇怪……」


    「別管這個了,你快來!社長恢複意識……說有話要跟你說。」


    「咦?」


    男人雖然用粗暴的口氣下令,欣喜之情卻寫在臉上。接到社長恢複意識的消息,讓窪野一掃剛才的悲壯神情,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真的嗎?」男人隻是催窪野快一點,就沿著跑來時的走廊折返。


    「抱歉,湊先生……」


    窪野對我和犀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後,趕緊追在那名男人身後,我跟犀川先生則是快步跟在他們後麵。男人延著走廊盡頭的樓梯爬上三樓,經過護士站前方,來到看似集中管理重症病患的區域。


    男人和窪野走進隔著一道門的房內,非親非故的我們則坐在走廊上的長椅等待。我跟犀川先生並肩坐著,喃喃說一句「太好了」,犀川先生則默默點頭,一語不發。


    雖然不能對恢複意識這件事太過樂觀,但至少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能跟一直陷入昏迷的社長說上話,想必窪野一定也很高興。


    要是窪野能改變想法就好了。我握緊雙手,在心中祈禱。隻要「客人」真心希望,我就不能拒絕他們的請求,這是我加自己身上的責任。但若是可以,我其實什麽都不想做。


    在移轉壽命時,我總是跟恐懼搏鬥,深怕自己奪走對方的性命。就算對方答應無論結果如何都會接受,應該也沒有人能真正做好死亡的覺悟。萬一……為了幫助某人,而讓另一個人死掉,那該怎麽辦?我絕對沒有殺人的意圖,卻明知道對方可能會死,這種行為在法律上應該叫做「未必故意」吧?


    當年我年紀還小,沒發覺自己天生具有這個能力,卻在第一次使用時就奪走重要之人的性命。母親最後呼喚我名字時的聲音和表情,直到現在還殘留在腦中,揮之不去。


    母親知道我做了什麽嗎?知道自己的性命是被兒子奪走的嗎?


    「……」


    平常不想去思考的殘酷現實,現在又回想起來,著實令人厭惡。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改變一下姿勢,背靠著牆,雙手環抱在胸前,閉上眼睛。拜托……請讓窪野重要的社長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我除了祈禱以外無能為力,滿腦子隻想著這件事,等待窪野從門的另一頭回來。


    我連打個盹都沒有,就這樣等了三十多分鍾,雙眼哭到紅腫的窪野才跟之前的男人一起來到走廊上。男人看到我們雖然有點詫異(我跟犀川先生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窪野的朋友),但仍輕輕點頭致意,接著表示他要去打電話就獨自離開。


    當男人的腳步聲遠離後,我向窪野詢問社長目前的情況。


    「雖然還……稱不上有精神……不過說話很正常……就跟平常的社長沒兩樣……他說很擔心我……看到我沒事就好。」


    「可是,他先前不是昏迷嗎?」


    「是啊,很奇怪吧?」


    窪野說完笑了,這些天的沉痛表情已不複見。能跟社長說到話,想必讓他鬆一口氣。我問社長的身體狀況經醫生診斷後的結果如何,他回答因為意識已經清醒,應該已進入恢複的階段。


    「這樣下去就能順利康複……真令人不敢相信。」


    「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啊……對了,這樣一來……」


    窪野結結巴巴地說到這裏,低頭對我說了句「非常抱歉」,我見狀連忙答說「請不用在意」。我拚命的祈禱有派上用場,實在太好了。隻要窪野能改變心意,真是再好也不過,被道歉反而讓我受之有愧。


    「可是我把你們……帶來這種地方……」


    「沒關係,你們社長能恢複意識真是太好了。」


    我從長椅上起身,正要跟窪野告辭時,他剛才走出來的門打開,有個戴眼鏡、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女性探出頭,朝窪野招手並喊了他的名字「裕貴」。那位女性貌似是社長的妻子。窪野向我和犀川先生再一次低頭行禮後,便小跑步進門。


    「我們走吧。」


    本來最後想請窪野保證不泄漏秘密,不過反正我也沒做什麽,還是早點離開為妙,便敦促犀川先生跟我一起離開。之前是沿著樓梯跑上來,這次換成使用樓梯對麵的電梯。


    按了往下的按鈕後,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確認時間。時間已過十點,讓我擔心起能否搭上末班電車。


    「從真鶴的話……是要搭東海道本線到大船……再轉搭橫須賀線嗎?」


    「抱歉,我對此一無所知。」


    犀川先生比我還少出門,也難怪他對電車路線不熟悉。我邊思考要怎麽查時刻表,邊走進打開的電梯門。話說回來,從這間醫院到真鶴站要花多少時間呢?要搭計程車去車站嗎?


    當我抵達一樓,穿過走廊正要往出口走去時,突然發現犀川先生的身影自視線範圍消失。我覺得奇怪,停下腳步轉身,看到他呆站在電梯附近。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


    「怎麽了?」


    「我們在這裏……再等一下吧。」


    再等一下……是要等什麽?我一頭霧水,犀川先生卻不理會我,徑自走到為非住院病患設置的候診區,在一排排中等長度的長椅中選了末端的位子坐下。喂喂,末班電車的時間說不定快到了耶。


    「到底怎麽回事?你說要等……是等什麽?」


    「……」


    我走近犀川先生問道,他卻不肯回答,表情比之前更嚴厲、更可怕。我知道他沒有生氣,卻也難以搭話,無奈之下隻好坐在他旁邊。


    我很清楚這時的犀川先生不管怎麽問都不會回答,乾脆就死心坐下,畢竟不能拋下犀川先生獨自離去。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是犀川先生對窪野當初造訪時為何指名找我也覺得奇怪,曾說過下次見麵時要把原因問清楚。


    因此,他也許是為了向窪野確認那件事,才打算在這裏等他下來。雖然擔心趕不上電車,但我也挺在意這一點,覺得多待一會兒無妨,就跟他一起等窪野出現。


    我們坐的候診區一帶因夜深而關掉燈,顯得昏暗,隻有天花板和牆上的緊急照明散發朦朧的光芒。感覺上遠處似乎有別人在,不過這一區倒是隻有我跟犀川先生兩人。


    這裏白天時應該擠滿了患者,但沒人的夜間醫院十分寂寥,容易讓人陷入不安。醫院對我而言,本來就是個特別的場所。造訪我們家的「客人」想延命的對象,很多都是在鬼門關前徘徊,因此我來醫院的機會必然會增加。


    就算我刻意遺忘,腦中還是殘留許多在醫院被迫做出的決定,與充滿迷惘和痛苦的回憶。為了壓抑那些記憶,不讓它們再次蘇醒,我都會想些其他事情。


    現在的我必須想的是……對了,得趕快決定短篇小說的內容。當我在腦中構思著各種情節時,突然在意起某件事而喚了一聲:「犀川先生。」


    「嗯。」


    「……犀川先生……重要的人是誰呢?」


    「……」


    大概是這唐突的問題太超乎犀川先生的預料,隻見他露出有些錯愕的表情,又重複一遍:「重要的人嗎?」沉思片刻後,他一臉認真地開口:「果然還是……柚琉先生跟和花小姐吧。」


    嗯,說得也是。我這不是在自豪,對犀川先生來說,我跟和花真的是他的全部。因為犀川先生就是為了「監視」我而現身,和花則是促成此事的重要契機。


    這種事根本不用問吧……想到這裏,我又在意起另一件事。


    「犀川先生……有家人之類的嗎?」


    死神有家人似乎令人難以想像,不過既然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就算有父母也不奇怪。隻是這畢竟是人類的觀念,或許對死神並不適用。


    「家人?」


    「就是父母或兄弟姊妹。」


    「……恕我無可奉告。」


    這回答是代表……他有囉?應該有吧?如果沒有,就會說沒有,不是嗎?犀川先生的答案讓我有點吃驚,不禁瞪大雙眼。犀川先生的父母……以及兄弟。一想像他們都有類似的可怕長相,真不知該覺得好笑還是可怕。就在我為此煩惱時,犀川先生又補上一句:「還有重吾先生。」


    「……」


    犀川先生追加的,是我意想不到的名字。重吾是我失蹤的父親。不隻我跟和花,對犀川先生而言,精神有問題的他應該也是非常棘手的對象。父親和祖父不一樣,跟犀川先生處得並不好,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可是,犀川先生卻把他也列為重要的人。我不明白犀川先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才這麽說,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了探求這難以理解的答案究竟有何意義,我開口追問犀川先生。


    「……為什麽……你會這麽說?」


    「您問『為什麽』是什麽意思呢?」


    「因為,父親對你也很冷淡吧……還對和花做出那麽過分的事……」


    直到最近,我才在意想不到的機會下,得知父親當年如何冷酷對待和花。當和花順從父親之命不跟朋友玩而遭到排擠時,我完全不知情。一想到自己沒幫到和花,我就深感懊悔,口氣也不禁變得強硬。


    犀川先生凝視著這樣的我,再次開口:


    「即使這樣,重吾先生還是彰文先生的兒子,以及您跟和花小姐的父親。」


    「話雖如此……」


    你也不必把他看得這麽重──在此話快要脫口而出時,我忽然回過神來閉上嘴巴。父親失蹤快十七年了。在這麽長的時間裏,父親音訊全無,連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雖然我認為父親已死的可能性比較大。


    可是,犀川先生竟把父親列為重要的人……該不會他其實知道父親還活著吧?因為從以前開始,我就不時有種感覺,犀川先生似乎透過死神之力去探知父親的現狀。


    就算逼問犀川先生,他也不會回答。我雖然明白,還是忍不住想問。就在我要開口叫「犀川先生」時,他突然有了反應,望向出入口,我也跟著望去,就看到之前跟窪野在一起、像是他公司前輩的男人,正慌張地衝進來。


    「……我現在剛回醫院……不清楚,隻是聽說突然就……總之你叫長穀川快來……」


    他耳朵貼著手機,邊講電話邊跑過走廊、奔上樓梯,看來事情非同小可。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突然就……是指什麽事……?


    「犀川先生……」


    「……」


    犀川先生的表情變得比平常更嚴肅,看似跟我有相同的想法。該不會是……我有點難以置信地站起身,正想走樓梯上三樓時,窪野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


    「湊、湊先生!」


    我光看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就知道不好的預感成真了。我停下腳步,窪野跑到我身邊,驚惶失措地喊道:


    「拜托你!請用我的命去救社、社長!」


    「發生……什麽事?」


    「本來還說明天也許就能轉往普通病房……沒想到社長的心跳突然停止……醫生用了很多方法急救……結果還是不行……社長仍舊去世了……所以……已經隻剩下……湊先生能幫忙……」


    看到窪野眼眶含淚,反覆說著「拜托」,我實在很想幫他,不過人已經死了……做什麽也無濟於事。我握緊快顫抖的拳頭,深呼吸一口氣,低頭向他道歉。


    「抱歉,對已經去世的人……我無能為力。」


    「不會吧……」


    窪野一臉茫然地坐在地上,我也無話可回,隻能看著那顆茶色的頭無力垂下。之前他還在為社長恢複意識、看似病情好轉而高興,現在回想就好像一場夢。


    當時我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窪野也認為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忙。他會不會因此抱著更深的後悔呢?


    如果那時……他沒有因為社長意識恢複就掉以輕心,仍請我幫忙延命……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我一往悲觀處想,就覺得他好可憐,雖然很想對他說些話,卻又無話可說。


    犀川先生代替我來到蹲在地上的窪野身邊,彎下腰抓住他的手,把嚎啕大哭的窪野拉起來,讓他坐上椅子,並跪在他麵前,用凶惡的臉瞪視似地看向那張沾滿淚水的臉。


    「不要後悔,你們社長不會高興的。」


    「可是……」


    「所謂的延命就跟占卜差不多,有時準,有時不準。你們社長能不能延命,本來就是說不準的事。」


    「……是……這樣嗎?」


    窪野疑惑地皺眉問我,我便默默點頭。犀川先生應該是為了拯救窪野才這麽說的,我決定配合他的話。


    「抱歉……結果沒幫上忙……」


    「可是……我……」


    「你們社長很擔心你,對吧?他應該是確定你平安無事,才會放心地走了。你應該要回報你們社長的這份心意,好好活下去才行。」


    「……」


    犀川先生跟猶豫該說什麽的我不一樣,講話很有說服力。窪野聽到那句「好好活下去」,眼淚就奪眶而出,僵硬地點了頭。這時,忽然傳來有人叫「裕貴!」的聲音。一個比剛才的前輩年紀更大的男人從走廊跑來,窪野見狀連忙站起來。


    「社長呢!」


    「在三樓……嗚……」


    窪野語帶哽咽地回答,朝階梯指了指,再向我們低頭說了聲「謝謝」。當他正要去追那個跑上樓梯的男人時,犀川先生說了句「抱歉」把他拉住。


    「有件事想請教你。將『湊柚琉』的事告訴你的男人,長得什麽樣子?」


    「呃……啊,對了……是個戴眼鏡、白頭發的人。發生意外那天……我在醫院前陷入沮喪時,他問我怎麽了……我跟他說明後,他告訴我在鎌倉山海晴台有個叫『湊柚琉』的人,可以幫人延命……」


    「……這樣啊。」


    犀川先生點頭後,窪野就跑向樓梯。一開始問他時,他本來還以對方要他保密為由,堅持不肯透露,大概是經曆了從好不容易安心到不幸突然降臨的過程,頭腦一時混亂,結果就全盤托出;不然就是因為社長已經去世,認為這種能力實際上並不存在,才會這麽輕易地說出口。


    等上樓梯的腳步聲消失後,我試著對犀川先生開口。


    「犀川先生……」


    我其實想為他代我向窪野說的那些話道謝,不過比起這個,有件事讓我更在意。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現在的表情有多緊繃。把我的事告訴窪野的男人是……


    戴眼鏡、白頭發的男人明明滿街都是,但我一聽,腦中立刻浮現某張臉。犀川先生望著窪野上去的樓梯,側臉的神情看起來比平常更為嚴厲。


    該不會是……當我為了要不要說出自己的猜測而猶豫時,犀川先生緩緩轉過頭,見我一臉困惑,就用冷靜的口吻說:「走吧。」


    「……」


    犀川先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麽,還有要問什麽,卻刻意三緘其口,這代表我的推測是正確的。跟必須將殘酷事實告知窪野的時候相比,我感覺指尖更是發冷。


    犀川先生朝門口邁開腳步,我遲疑了一下也跟上去。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嗎?至少在向窪野確認時,他一定有預想到,不然不會問窪野「是什麽樣的男人」,畢竟那個人也有可能是女性。


    ……恐怕……將我的名字告訴窪野的人……就是父親。這個想法一變成具體的言語,我就感到一股像是頭部遭鈍器重擊般的衝擊,有種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的錯覺。


    在醫院正門口的門廊回車道一旁,有計程車招呼站的牌子,不過沒有車子停在那裏,看來要自己打電話去車行叫車才行。我於是用手機叫了車,大概五分鍾後車子就來了。


    「麻煩到真鶴站。」


    雨還是繼續下,車子一駛出有屋頂的回車道,雨刷馬上忙碌地動起來。大概是我正為了出乎預料的事態而困惑,一臉難色地陷入沉思,加上犀川先生的長相凶惡又穿和服,因而醞釀出一種詭異的氣氛,結果在我們往車站的一路上,司機一句話都沒有說。


    真鶴站比想像中還小,站前連回車道都沒有。雖然設有公車停靠用的空間,但那裏一輛公車也沒有。我們付了車資下車,挑有屋頂的地方走進車站裏。


    本以為站內光線昏暗,大概是車站小、乘客少的關係,後來才發現這是有確切的原因。第一次跟窪野道別時還記得的事,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


    「……糟糕,末班電車已經……」


    這時將近十一點半,上行電車的最末班已在約十分鍾前開走。難怪要下車時,司機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應該是想說這件事吧。他一定是因為我跟犀川先生之間的氣氛太凝重,才說不出口。


    「犀川先生,末班電車已經開走了。」


    「這樣嗎?還真傷腦筋呢。」


    如果是在都市的車站,還有整晚不打烊的家庭餐廳可以打發時間,但鄉下車站就沒辦法。再叫一次計程車坐回鎌倉嗎?但光是車資就得花上不少錢。


    「如果坐計程車回去會很花錢。」


    「大概要多少呢?」


    「大概……好幾萬圓吧。」


    「那太浪費了。在這裏等第一班車如何?早上五點就有了。」


    犀川先生指的時刻表上,四點四十四分就有第一班車,不用等到六小時,而且現在不是冬天,不會受凍,看來還是采用犀川先生的建議好了。


    我們兩人在距離剪票口稍遠的長椅上坐下。


    大雨嘩啦嘩啦打在屋頂上,完全沒有要停的跡象。在無人又陰暗的陌生車站裏,跟犀川先生兩人獨處,感覺好像這世界隻剩下我們。或許在不久後的將來,犀川先生跟我相依為命的那一天就會到來。


    如果和花離開這世界,那個家就隻剩下我跟犀川先生。


    前提是……父親不回來的話。


    「……犀川先生。」


    「什麽事?」


    我知道他可能不會回答,卻還是抱著半放棄的心態發問。其實,我也不想得到答案……想繼續當作沒看見。不過我很明白,就算現在逃避,在不久的將來還是得麵對這個問題。


    「你覺得……把我的事告訴窪野的人是父親嗎?」


    「是。」


    犀川先生回答得意外地快,我不禁訝異地看向身旁。他的視線直盯著前方,沒有往我這邊看。


    我確實懷疑犀川先生是在一開始就知情的情況下向窪野確認,但沒想到他會這麽乾脆地承認。我難掩心中的動搖,用有些變調的聲音追問。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呢?窪野說戴眼鏡、白頭發的男人……雖然都是父親的特徵沒錯,但這樣的人其實很多。你會這麽想的理由是……」


    「我想柚琉先生應該不記得了,不過那家醫院我們以前曾去過。」


    「……」


    我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案,不禁啞口無言。犀川先生說我「應該不記得了」……代表我以前曾去過,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不敢置信,無力地搖搖頭,犀川先生瞄了我一眼說:


    「以前的建築物比現在老舊。我記得那是在柚琉先生……大概九或十歲時整建的。」


    「那麽……」


    我們去做什麽……就算不問也知道答案,絕對不是去探病。祖父去世後,父親要我擔任延命的施術者,還說那是我的使命。我就在父親的命令下,跟犀川先生一起多次造訪醫院。


    沒想到那些醫院裏的其中一間就是這間醫院。我實在難以相信,有些錯愕。不過,我記得在搭便車時,犀川先生一聽到目的地是真鶴,的確表現出一副很在意的樣子。他應該是……因為聽到真鶴這個地名,開始覺得有這個可能吧。


    到了醫院後,懷疑就變成確信。不,應該是從窪野口中得知對方跟父親的特徵雷同後,他才真正確定的吧?


    「……父親人在真鶴……」


    他也許正在這地方的某個角落。


    父親失蹤已將近十七年,就算向警察報案請求協尋,也是杳無音訊,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真鶴跟我們家雖有一段距離,但都在同一個縣內,實在稱不上遠。換個角度來看,要說近在咫尺也是可以。


    根據犀川先生的記憶,我以前也到過那家醫院,幫某個我已經不記得的人延長壽命。如果父親人在真鶴,應該是他跟這地方有什麽淵源吧?我一方麵對父親可能住在這裏感到驚訝,另一方麵,父親「還活著」的事實也在我心裏激起陣陣漣漪。


    「……」


    我內心深處一直認為父親死了,畢竟他曾強迫我把他的壽命移轉到「客人」身上。雖然他告訴我這麽做是為了幫助「客人」,但他自己應該也知道,這麽做會造成什麽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父親是基於什麽想法才會采取那種行動,無法違抗以「這是你的使命」諄諄教誨我的父親,隻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削減他的壽命。父親如果還活著,今年就六十五歲了。年過六十歲後,死於老化的人自然會變多;一直把自己的壽命分給「客人」的父親,應該會更早去世才對……


    我很想當作他已經死了,這就是我真正的心聲。父親是在我高二時失蹤的,雖然頓失依靠帶來許多麻煩,但我還是跟和花、犀川先生一路走過來。即使我目前的狀況不太能讓我挺起胸膛自誇,但至少生活得很平靜安穩。


    會歡笑、會開心,有時也會生氣,煩惱很多,卻不用為小事害怕或操心。要是現在父親回來的話……


    「柚琉先生。」


    「……唔……」


    腦中正冒出不好的想像時,突然傳來犀川先生的聲音,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我睜大眼睛看向犀川先生,發現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雖然我有種自己被冷不防偷襲的感覺,不過他應該是已經叫了我好幾次。我有些不好意思,緩緩搖頭。


    「……抱歉。」


    我為自己讓他擔心而道歉,問他要不要喝些什麽,但還沒等到犀川先生回答,就先從長椅上起身,拿出錢包走向車站外的自動販賣機。由於光線昏暗,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芒顯得很刺眼。


    我眯著眼睛,在數種咖啡中選擇無糖的口味,投入零錢、按下按鈕。犀川先生來到我背後,我問他要什麽,他就說要有糖的咖啡。


    我每次都喝無糖咖啡,不太懂哪種比較好,就隨便買了一罐遞給犀川先生。


    「謝謝你……柚琉先生。」


    聽到犀川先生叫我的名字,我應了一聲「嗯」。他凝視著我,看似有話想說,結果還是沒說出口。犀川先生雖然有問必答(即使也有不能回答的時候),卻很少自己主動開口。他應該是想安慰我吧。我微微咧起嘴,苦笑以對。


    「……雨下不停呢。」


    「……是啊。」


    我站在屋簷下,邊望著不斷落下的雨,邊拉開咖啡拉環,充分感受咖啡的冰冷苦澀流過喉嚨。父親把我的事告訴窪野時,到底是怎麽想的?是想幫助後悔自責的窪野嗎?


    我想當作……父親是真心想幫助他。


    跟父親一起接待的最後一位「客人」,是年約六十好幾的老婦人。她打扮得貴氣十足,一進到和室就低頭行禮,從黑色皮包拿出包著袱紗(注20:一種用絹布做成的正方形包巾,通常用來包在放有禮金或奠儀的信封外,做為保護和表示禮貌。)的方形物體放在矮桌上,裏麵包的應該是鈔票。她把東西放好後,說出自己的請求。


    「這是一點心意……能不能請你們救救我兒子?如果成功,我會支付更多。」


    父親跟老婦人隔著矮桌相對。待在父親後方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想必是有些尷尬,因為父親從不向「客人」收取金錢之類的報酬。如果他的目的在於錢,我的心情應該又會不一樣吧。


    「這我不能收。」


    「那你要什麽?」


    「什麽都不要。可以請您告訴我令郎的狀況嗎?」


    老婦人聽了微皺眉頭,一臉困惑地說起兒子的事。她兒子年近四十,已知罹患了很難治好的病。雖然請了優秀的醫生,也跑過很多醫院,卻沒有醫生能救他。她為此感到困擾,還表示兒子一定要活久一點才行。


    「感到困擾……?」


    「是啊,因為那孩子的父親還活著。」


    「什麽意思?」


    父親似乎發覺其中另有隱情,聲音有些錯愕。這名老婦人就某種意義來說,個性倒十分乾脆,把事情都坦白講出來。


    「那孩子會繼承他父親的遺產,可不能比他父親先死。」


    「可是,您先生去世的話,您不是也可以……」


    「我沒有入那個人的戶籍。」


    老婦人直白地說完,微勾起嫣紅的唇。也就是說,她必須透過兒子,才能拿到她分不到的遺產。連當時十四歲的我聽了,都覺得她這樣實在自私,心中不禁猶豫。


    父親跟「客人」會麵時,我會待在和室旁邊的房間裏,跟犀川先生一起旁聽他們的對話。在沒開燈的陰暗房間中,我看向身旁的犀川先生,隻見他以那張如往常一樣可怕的臉孔直盯著老婦人看,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他父親年紀大了,應該過不了幾年就會死,所以,我兒子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你們應該能幫他延長壽命吧?」


    「……」


    「隻要那孩子能平安得到遺產,我會給出相應的謝禮。」


    都已經說不要錢了,這名老婦人卻好像沒把話聽進去。在她心中,這世界上應該沒有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東西。雖然之前來過很多「客人」,每個人的要求也不盡相同,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將私欲如此表露無遺的人。


    父親會怎麽做呢?應該會拒絕吧?不,希望他能拒絕。我邊在心中祈禱,邊注視著父親的背影。


    可惜事與願違。


    「……我知道了,不過謝禮之類的就免了,隻要您能安排讓我跟令郎見麵就好。」


    「真的這樣就好嗎?」


    老婦人露出懷疑的表情,然後點頭說「我知道了」。她表示會再聯絡,將桌上的東西收回包包後起身。父親跟在她後麵,送她到玄關去。我跟犀川先生也一起到玄關,並站在木頭地板的邊緣旁,等父親從外麵回來。


    父親把背後的拉門帶上後,我下定決心開口問他。


    「爸……你打算回應那個人的請求嗎?」


    「這是我們家的義務。」


    「可是……」


    「已經晚了,快去睡吧。」


    父親常用聽似體貼的話來打斷我。要是我想再多說什麽,他就會用極為冷淡的眼神看我。那眼神裏充滿對我的各種責難,讓原本就懷抱巨大悔恨的我,每次看了都說不出話。


    都是你的錯,要是你不顯現那種能力就好──父親其實不曾當麵這樣責備我,所以,這也許隻是我從罪惡感中衍生的被害妄想。不過,這種可能性應該很低,因為看父親的態度就知道了。


    我抱著比以前更大的迷惘和疑問,跟父親和犀川先生一起來到老婦人指定的地方。我很想問父親怎麽看待老婦人的話、要回應她的要求到何種程度,但我知道他一定隻會回「你不用擔心」,所以隻好唯命是從。


    我很討厭使用自己的「能力」。「客人」哭著不停鞠躬道謝的場麵,我不管看幾次都不覺得自己是在幫助人。因為幫忙的「客人」越多,父親的壽命會縮得越短,我的罪孽也會跟著增加。


    我甚至認為,父親要我移轉他的壽命是存心要整我,因為我擁有他憧憬的能力,又用這股能力奪去他心愛之人的生命,所以他想要報複我。


    老婦人的兒子等待的地方,是市中心高級大廈裏的某間套房。在裝潢豪華的西式客廳裏,她兒子靜靜地等著我們。雖然聽說老婦人的兒子已年近四十,看起來卻比較年輕,感覺上是個溫柔又纖細的人。父親說要幫他把脈而拿起他的手,然後把我叫去身旁,握住我的手低聲喚了我的名字。


    「柚琉。」


    「……真的要做嗎?」


    「……」


    我之前都會乖乖聽從父親的話,不會再次確認,這次卻表現出猶豫的樣子。父親見狀,露出詫異的表情,用眼神示意「聽話就對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決心。


    眼前這個人雖然看似不壞,但一想到那位老婦人是為了什麽要延長他的壽命,我就無法接受。如果隻是一個母親單純不想讓兒子比自己先走的心情,那我還能理解,可是本人說得很清楚,她的目的是遺產。


    我實在無法為了這種目的讓父親折壽,遲遲不肯握住父親伸出的手。


    「柚琉。」


    「……我沒辦法。」


    我小聲地說,搖了搖頭,但父親還是硬拉起我的手。父親的力道很大,讓我很害怕,就看向犀川先生。雖然我下意識地向犀川先生求助,卻沒抱任何期待,因為我以前也說過很多次自己害怕不想做,但犀川先生就像人偶一樣毫無反應,始終貫徹他身為旁觀者的立場。


    所以,我那時也以為犀川先生隻會默默站在原地,沒想到他竟然一反我的預期,朝父親喊了聲「重吾先生」。


    父親彷佛嚇一跳地望向犀川先生,注視著緩緩搖頭的犀川先生皺起眉,露出非常醜惡的表情,像在瞪視對方一樣。然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放下老婦人兒子的手。


    在我們三人間進行的這些互動,老婦人和他兒子都看不懂,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父親對老婦人表示,他已經確認過她兒子的狀況,改天會再聯絡,然後就告辭了。我們三人走出大廈後,父親責問我為何不肯做。


    「你生來有這個能力,就有必須盡到的責任。我不許你輕言放棄。」


    「……可是……」


    「不管是什麽理由,『客人』的願望就是我們的義務。決定好壞的是『客人』,輪不到我們來判斷。」


    「……夠了……」


    「柚琉。」


    「我已經……受夠了……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像媽媽那時一樣,把你的性命也……」


    語尾的「奪走」我實在說不出口,隻能任由眼淚不停流下。雖然我已經不知害怕哭泣了多少次,不過,像這樣把感情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倒還是第一次。


    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說出對於奪走人命的恐懼。


    「拜托……拜托你……不要再這麽做……」


    我邊哭邊不停重複這些話。父親先是默默凝視我,接著突然轉身離去。我佇立原地嚎啕大哭,犀川先生則保持沉默,在一旁陪著我。


    「柚琉先生。」


    「唔……」


    犀川先生喚了一聲,並拍一下我的肩膀,讓我頓時醒過來。本來我一直到半夜都還醒著,結果不知不覺間坐在長椅上睡著了。大概是因為夢到以前的事,我不但心髒跳得很快,看向犀川先生的表情也很難看。


    「您還好吧?」


    犀川先生一臉詫異地對我表達關切,我默默點頭,環顧四周。本來全黑的車站已經開燈,看來站務員已來上班。該不會第一班車開走了吧?我急忙要看手表,犀川先生便告訴我目前的情況。


    「剪票口剛剛開了,我們去月台等吧。」


    「說得也是。」


    我向叫醒我的犀川先生道謝,跟他一起起身走向剪票口。即使起身走動,我還是覺得頭很重,昏昏沉沉的。從有屋頂遮蔽的車站走到外麵時,我發現原本直到深夜還在下的雨已經停了,藍天從雲縫中露臉,烏雲飛快地流動。吹來的風是溫熱的,感覺跟台風來時一樣濕度很高。


    本來還以為第一班車在五點前發車,除了我們應該沒人會搭,結果意外地乘客竟三三兩兩聚集過來。往高崎方向的電車準時抵達後,我跟犀川先生上了車,找到空位並肩坐下。車窗外的景物不時變換色彩,天空從夜晚轉換成黎明,彷佛剛誕生的光芒正在逐漸成長一般。


    「……犀川先生。」


    「嗯。」


    「……你知道……我跟父親……最後見到的那對母子後來怎麽了嗎?」


    在夢裏出現的往日情景,依舊鮮明地殘留在腦海裏,使當時的記憶跟著一幕幕蘇醒。我很努力要忘記那些痛苦的事,平常也盡可能不去回想。不過,我無法阻止自己作夢,原本沉在心底的情景就是偶爾會浮上來。


    犀川先生聽我突然講起近二十年前的事,應該也覺得莫名其妙吧。不,自從知道父親可能人在真鶴──至少把我的事告訴窪野時他還在──犀川先生應該就有想到,總有一天會出現跟父親相關的話題。


    犀川先生平靜地答道:「我不知道。」


    「……」


    犀川先生如果知道,應該會老實告訴我,我不覺得他會說謊。我應了句:「這樣嗎?」企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流逝而過的景物上,無奈卻事與願違。


    在那之後,我跟那位老婦人以及她兒子再也沒見過麵,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麽了。父親應該是拒絕了對方,隻是什麽都沒跟我說。


    在我哭著說自己沒辦法的那一天,我跟犀川先生一回到家,先行返家的父親就對我說:「你不用再做了。」


    此後,父親不再跟我講話。不隻是我,他也刻意避開和花跟犀川先生,診所變得經常休診。除此之外,他一改把「客人」視為湊家的義務、對此非常執著的態度,把「客人」都推辭了。我知道一切都是起因於我的抗拒,為此煩惱不已。我該主動向父親道歉,表示願意再接受「客人」的請求嗎?可是這樣一來,等於我自己選擇走上奪去父親性命的路……


    在我天人交戰期間,父親開始關在房裏不出來,讓我們不得不資遣那些從祖父那一代就開始在診所工作的護士和職員。休診牌始終掛在診所門上,家中經常彌漫一股沉重的氣氛。


    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麽。我認為他是要堅持自己的主張,就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一樣,但又覺得好像不太一樣。我既無法理解也無計可施,隻能看著時間白白流逝。


    從真鶴到轉車的大船站大概花了一小時,雖然時間滿長的,但可能因為我一直在胡思亂想,感覺一下子就到站。聽到廣播後,我叫了犀川先生一聲,起身走向車門。無意間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臉時,我嚇了一跳。


    「……」


    沒想到臉色竟然這麽糟糕。雖然我本來就不是什麽相貌堂堂的人,但這也太糟糕了。不光是睡眠不足和疲勞造成的,想起辛酸的回憶也是原因之一。真是受夠我自己。我走下電車,移動到其他月台轉搭橫須賀線。又要讓和花擔不必要的心,我為此深自反省,並在電車開往鎌倉的途中,刻意讓表情恢複到平常的樣子。


    抵達鎌倉時還沒六點,我們坐上回家的公車。昨晚出家門時已過晚上八點,結果花了一個晚上才回來。我對沒搭到末班車感到懊惱,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等我們搭車到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時,天氣已變得比離開真鶴時更好。下完雨的天空很藍,雲也變少,今天應該會放晴吧。我邊跟犀川先生閑聊邊走在早晨寧靜的回家路上,當我打開玄關的拉門,等在木頭地板上的馬卡龍就猛搖尾巴。


    「喔喔,馬卡龍,我們回來了。抱歉,晚點再帶你去散步。」


    我摸了摸一臉欣喜前來迎接的馬卡龍,脫下鞋子走向廚房。現在時間還很早,我不忍心吵醒正在睡夢中的和花,打算自己先跟犀川先生吃早餐。


    「!」


    看到和花趴在廚房餐桌上睡覺,我大感意外,倒抽一口氣。該不會……我也太失敗了,竟然以為和花一定是睡在二樓房間裏。她之所以睡在這種地方的原因,隻會有一個。


    「和、和花……?」


    「……嗯……啊……哥!犀川先生也在!太好了……」


    和花像是鬆了口氣說完,按住自己的左手臂皺眉直喊痛。她因為睡覺的時候壓住左邊,結果手麻了。糟糕!沒坐到末班車時,我應該先打通電話回來才對。我怎麽會認為和花一定先去休息了呢?


    我深切反省自己的愚蠢,向和花道歉。


    「抱歉,我忘記要聯絡你……」


    就算腦中一下子塞了太多事,也不該拿這個當藉口。和花是擔心我們,為了等我們回來,才會等到在廚房裏睡著。她一定是因為知道我們為了「客人」而出門,才不敢自己主動打電話。


    「真是的,既然要拖到早上,至少先打通電話給我嘛。」


    「很抱歉……」


    「不好意思,和花小姐,我也沒想到這一點。」


    「討厭,連犀川先生也道歉,我又沒生氣。啊,都已經是這個時間,要吃早餐嗎?」


    和花轉動著左手臂問道,我點點頭,表示由我來準備就好,站到流理台前。和花去洗臉,犀川先生則去更衣間整理洗好的衣服。昨晚因為有預先設定電鍋,飯已經煮好。我從冰箱裏拿出事先做好的高湯放入鍋中,至於味噌湯的料,我打算簡單放個豆腐和油炸豆皮,就跟味噌一起準備好。


    即使正在準備早餐,我還是為一種魂不守舍、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感覺所困。這不隻是因為睡眠不足,也是受到心中新的不安所影響。雖然這種無形的不安也能說是杞人憂天,但我還是忍不住會去思考各種可能。


    如果父親回到這個餐桌旁……


    「……」


    ……會變成怎樣的情景呢?光是如此想像,我的心情就變得鬱悶。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他再回來。這是真心話,不過我的道德觀不容許自己承認。如果年邁的父親回來求助,身為兒子的我應當伸出援手。再說,這裏也是父親的家,他有回來的權利。


    就算這樣會破壞現在的安穩生活,我也不能拒絕──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理性,似乎把某部分的我給抽離出去。


    這就代表,我發呆的時間變多了。


    「……哥。」


    「……咦?」


    「真是的。」


    我一聽到和花的聲音就馬上做出回應,但坐在對麵的她還是露出傻眼的表情。我知道她一定又叫了我好幾次,連忙向她道歉。


    「是沒關係啦……不過想太多也不好喔。」


    「……我知道。」


    看和花一臉擔心,我回以苦笑點了點頭。我實在無法把父親可能還活著一事告訴和花。說不定是犀川先生搞錯了,把延命醫的事告訴窪野的其實另有他人,畢竟我們沒有實際遇到父親。


    隻要有任何一點不確定因素,就沒必要跟和花說。她不必一起承擔這份不安,全放在我心裏就好。幸好犀川先生是隻要不問他,他就不會多說什麽,而且犀川先生應該也不想給和花帶來煩惱。


    我跟父親之間有些不愉快,和花也一樣。雖然不曾聽和花說過她對父親的看法,不過她對大家都很溫柔,唯獨對失蹤的父親隻字未提,這便是最好的證據。我本來以為她是知道我跟父親處不來而刻意不提,後來才明白,原來和花其實是有自己的理由。


    對於自己在和花年幼時沒幫上任何忙,我深感後悔,也希望盡量不對現在的和花造成負擔。我已不想再後悔。說到後悔……對了,結果我還是沒幫上窪野的忙。雖然不知道實現窪野的願望會不會比較好,不過……


    「喂!」


    「……」


    「喂,湊!」


    「哇!」


    原本視線往下的我朝上一看,眼前赫然出現津守的臉,把我嚇得大叫一聲。他、他什麽時候來的?我按著撲通直跳的胸口,喘了幾口大氣,斥責嚇到我的津守。


    「唔……我都說過幾次了?不要隨便跑進別人家裏……」


    「你在說什麽?沒聽到和花說的話嗎?」


    「咦?」


    「她不是有說『津守哥來了』嗎?」


    啊?她什麽時候說的……我覺得莫名其妙,往四周一看卻沒看到和花。她剛才不是還坐在我對麵嗎?我一臉疑惑,津守則用傻眼的眼神看著我。他手肘撐在椅背上,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為我說明。


    「聽好,我來的時候看到和花很擔心地看著你。她說你一直發呆,都不回應她。隻見你僵在原地不動,比平常更一臉蠢樣,也難怪和花會擔心。我就說由我來顧著你,叫她趕快去店裏。和花那麽忙,你竟然還讓她那麽操心。」


    「……」


    我明明是在思考怎樣才能不讓和花擔心,結果卻又讓她擔心了。我對一直重複做蠢事的自己感到絕望,雙手撐著臉頰陷入沮喪。津守眯起眼睛瞄著我,鼻子用力哼了一聲。


    「隻顧著一直想,是寫不出好東西的。」


    「……」


    寫出好東西……聽到這句話,我才想起自己明明應該思考短篇小說的劇情,卻完全想不出來。和花大概以為我發呆是為了構思新作品,所以也對津守這麽說。雖然是個誤會,但為求方便,我還是表示肯定。


    我隨口回一句「說得也是」搪塞津守,並問他來做什麽。


    「肚子餓就來了……」


    「等一下。」


    我們家不是肚子餓時該來的地方吧?既然他收入那麽高,喜歡什麽就去吃啊!


    當我正要重複平常的牢騷時,津守突然說「我們走吧」,接著站了起來。


    「咦?」


    「你來就是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皺起眉頭,他對我下令後則走向玄關。他不是肚子餓才來的嗎?現在是要去哪裏?我一頭霧水,隻好先跟著津守走。


    津守在玄關穿好鞋,來到屋外。我追在後麵,朝他叫了一聲。


    「喂!你要去哪裏?」


    津守沒回答我,徑自穿過大門,走向停在外麵的自用車旁,打開駕駛座的門。即使我一臉詫異,他也沒先解釋就叫我上車,自己也坐進車裏。我知道他要開車載我去某個地方,可是我不能出去,不但中午得幫和花跟犀川先生做午餐,還有稿子要寫。別看我好像很閑,要忙的事情仍是很多。當我正要這麽對他說時,副駕駛座的門開了。


    「我沒辦法出門啦,今天還要開店……」


    「距離開店還有些時間吧?」


    「可是……」


    「上車就是了。」


    雖然津守平常就很霸道,但他今天感覺格外嚴肅。我輕歎口氣。真拿他沒辦法,就稍微奉陪一下吧。我坐進副駕駛座,關上車門。等我係好安全帶,津守隨即發動車子。


    跟前些天坐的車不同,津守的車子既沒發出噪音也不會震動,跑得非常順暢,真不愧是高級車。我一方麵感到佩服,一方麵仍舊在意目的地是哪裏,就用比較強硬的口氣問:「差不多該告訴我要去哪裏了吧?」不過,他還是不肯回答。我隻知道車子不是開往車站,而是朝江之島的方向前進。


    雖然那是窪野的朋友開過的道路,但大概是時間跟天候完全不一樣的關係,如今看起來根本不像同一條路。那時四周一片黑暗,下著傾盆大雨;今天則是一早就晴空萬裏,不久後映入眼簾的海麵,也被陽光照得波光粼粼。


    我、津守和深町就讀的高中位於江之電沿線,每一天都看得到海。小時候也因為住得近,跟海有切不斷的緣分。不過現在,反而是因為距離近而不去了。尤其是夏天時,來海水浴場遊玩的觀光客增加,讓我更加不想靠近海邊。


    因此,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在晴天眺望藍色的大海。這就是所謂的丈八燭台照遠不照近吧。不過,大海果然還是很漂亮。


    我正為此讚歎時,車子就駛離沿海道路,往右轉彎經過江之島,繼續往西前進,沒多久來到鵠沼海濱公園,並在附近的停車場停下。


    我原本還在奇怪他要去哪裏,沒想到竟然是海邊。因為太出乎意料,我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隻是隨著先下車的津守打開車門。一到車外,從海麵吹來的風讓我覺得非常舒暢。現在剛進入六月,距離海灘開放還有一段時間,然而鵠沼不愧是擁擠程度世界知名的海岸,不管是海上還是岸上都有大批衝浪客。


    津守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麵,兩人一起踏上沙灘。我本來不想讓鞋子進沙,不過要是對津守這麽說,他一定會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我,而且和他爭論很麻煩,所以我決定跟到他停下腳步為止。


    不過……


    「喂,你要走去哪裏啊?」


    以江之島為起點的西側海岸很長,夏天時會開放海水浴場的鵠沼海灘也有相當的長度。該不會是要走到另一頭的辻堂吧?我覺得奇怪,出聲叫住津守,他就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怎樣?」


    「什麽怎樣?」


    「海啊。」


    「這個嘛……」


    津守是問我海怎麽樣嗎?現在才問這個幹嘛?大概是因為我的驚訝都寫在臉上,津守輕哼一聲麵海站定,深吸一大口氣,用類似仰望的姿勢遠眺大海,一副很舒暢的樣子。


    津守果然是為了看海而來。雖然不太懂他的用意,我還是模仿津守,也試著看向海麵。天空很藍,海水很藍,衝浪客很多,讓我不禁佩服他們竟然不會相撞。雖然看似沒什麽大浪,但天氣很好,的確會讓人很想下水。


    海麵閃閃發光,十分刺眼,我用手擋在額頭上遮光,眯起眼睛眺望。這時,津守的聲音從身邊響起。


    「我以前很瞧不起那些看到海就很興奮的觀光客。」


    「……」


    我記得津守的確說過類似的話,而且我的想法跟他一樣。尤其是在我們就讀高中的三年間,每到觀光季節或暑假,電車就會比平常擁擠,那些興奮過頭的觀光客著實令人厭煩。一想到麻煩又要增加,我就感到憂鬱,不過這是生長在觀光勝地的宿命,我也隻能接受。


    我跟津守都對衝浪等海上活動沒興趣,因此更找不到自己生活在海岸邊的意義。長大成人後,如果沒什麽特別的事,我通常不會來這裏,津守的想法也跟我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看到海就覺得心情很平靜。正因為太理所當然,才會看不出價值所在。這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


    「……我也是這樣嗎?」


    「心情比較冷靜了吧?」


    津守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問道,我卻不太同意。就算我們都是在地人,不代表感覺就會一樣。我聳聳肩,在原地坐下來。津守也在我身旁坐下,繼續說道:


    「望著那些衝浪客也不錯。居然會對那種用板子乘浪的原始娛樂如此熱衷,不覺得他們傻得很有趣嗎?」


    「你那種說法太沒禮貌了吧?那玩起來也不容易,應該別有一番樂趣。」


    「那倒是。如果不好玩,應該不會像那樣一直重複同樣的動作。」


    衝浪客中有很多連浪頭都站上不去,就算被衝回海灘,還是拚命跑到海麵上等浪來。水溫還沒完全上升,應該很冷,如果不是夠好玩,應該沒辦法那麽做。


    隻是不管有多好玩,我都敬謝不敏。我瞄了身旁的津守一眼,發現他一臉滿足地望著海,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沒想到來海邊看人衝浪,居然是他的樂趣之一。


    我一方麵覺得意外,一方麵也在意他所說的「心情會平靜」。換句話說,津守是為了平複心情才來海邊嗎?那個總是桀傲不馴、一意孤行的津守,竟然也會這樣?


    我感到驚訝,卻又立刻反省為此驚訝的自己。津守除了身為我朋友的那一麵,當然也有身為醫生的另一麵。那是責任很重大的職業。直到今日,我都不曾聽到津守對工作有任何抱怨。重新體認到這一點,讓我更覺得自己有待反省。


    津守都是什麽時候來看海呢?他也會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為此滿懷後悔嗎?我從高中就認識津守,自以為對他很了解,結果隻不過是認識時間長而已。


    「……津守。」


    「什麽?」


    「……」


    我想說聲謝謝,但羞於啟齒。見津守在等下一句話,我卻遲遲無法開口而有些焦急,隻好問了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最後一次踏進海裏是什麽時候?」


    「海嗎……已經很久了,應該是上大學前吧?」


    「我也是。」


    「我小時候常在大磯遊泳。祖父母住在大磯,暑假時我會被寄放在那裏。」


    我記得以前似乎聽他提過在大磯有別墅,不過,這倒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祖父母住在那裏。我跟津守上高中才認識,即使偶爾會談起童年往事,也不會細問。尤其我跟津守都和家人交惡,自然更不用提。


    「你說過你家在大磯有別墅,就是你爺爺奶奶家嗎?」


    「不是,我家在大磯另有別墅。住在大磯的是父親的父母,母親很討厭他們。」


    「……居然把孩子寄放在討厭的人那裏?」


    「她就是這種人。夏天時,她就算去大磯的別墅也不會來爺爺奶奶家探望我,我也覺得這樣比較輕鬆。」


    津守跟他父母的感情之差,可說是掛保證的。聽說他從上大學離家後,就一直跟父母分開生活,也很少見麵。話說回來,高二時父親就失蹤的我,跟他的想法其實差不多。這時,我突然想起之前思考過的某件事,試著問他:


    「……萬一……有一天你必須跟父母一起生活……你會怎麽做?」


    既然父親可能還活著,如果他回來了,我該怎麽辦?我心裏一直惦記此事,於是將這疑問說出口。津守微皺眉頭,一臉詫異地看著我,然後毫不猶豫地回答:


    「無論情況如何,我都不會再跟父母一起住。」


    「可是……」


    「如果他們病倒,需要人照護,我會把他們送去有一定水準的照護機構。雖然他們應該不想接受我的照顧,不過身為兒子,我有責任在金錢方麵隨時準備好應付他們的需求。」


    我很了解津守跟他父母的關係,所以他的答案我一點都不意外。不過,聽到津守有為將來做足準備,倒讓我相當驚訝。我還以為,他隻會跟父母劃清關係、撒手不管而已。


    不過,對於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津守而言,或許不是說「完全不知情」便能解決的事。畢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隻因為討厭就逃避。要能預見未來、事先做好準備,才是已成為「大人」的證明。我想到這裏,不禁歎一口氣。


    我身旁的津守則是再次麵向大海,喃喃說道:


    「束縛人類的是情感與回憶,但我對他們兩者都沒有。」


    「……」


    說得也是……我慢了半拍才附和,聲音小到津守大概聽不見。


    感情與回憶──我心中對父親有沒有感情,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隻知道父親留給我的都是灰暗的回憶,尤其是……在我奪走母親的性命後。在那之前應該有些溫馨的回憶,隻是我想不起來。這不光是因為我當時五歲,年紀太小了,而是對後來的事情印象太強烈,便把以前的回憶抵銷。


    至於和花……在她心中,又留下什麽樣的回憶呢?


    「津……」


    當我正要叫津守時,突然聽到肚子咕嚕作響的聲音。當然是津守的肚子在叫。我錯愕地看向旁邊,津守就垂下頭去。


    「……肚子餓了。」


    「回去吧,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聽我這麽說,津守立刻起身點頭。


    「做炒麵吧,要放荷包蛋和紅薑,還要灑海苔粉。」


    津守一臉得意地點菜,表情已不見剛才吐露那番話的嚴肅。他還是這樣比較好,我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不過,冰箱裏……好像沒有炒麵呢?


    「可是家裏沒有材料喔。」


    「買回去就好啦。快走吧!」


    津守催促我一聲,用迅速到不像走在沙灘上的步伐前進。我為了小跑步追上他,導致鞋子進沙,明明已經很小心走路了。見我喃喃抱怨「都是你催我才這樣」,津守便回過頭,用平常那副桀驁不馴的態度命令「快一點」。


    我搭津守的車去超市,買好炒麵的材料回家後,竟出現意想不到的客人。我一打開玄關的拉門,水泥地板上的涼鞋就映入眼簾。這是……我微微皺眉,身旁幫我提購物袋的津守則問:「是深町嗎?」


    「大概吧。」


    會脫鞋子脫得這麽豪放的人,也隻有她了。深町把我們家當自家,完全不懂什麽叫客氣。不過,值勤時間不固定的津守就算了,深町這時不是應該在公司嗎?


    覺得奇怪的我把涼鞋擺好後,脫了鞋子踏上地板。我想她應該在廚房,本來要在走廊上出聲叫她,卻聽到有人聊得正高興。在廚房裏,深町、和花和犀川先生都到齊了,看起來很熱鬧的樣子。


    「我回來了。」


    「啊,哥,你跟津守哥出去嗎?」


    「你們去哪裏啊?」


    和花和深町一臉疑惑地問我,我隻回了句「出去一下」。往桌上一看,隻見紙袋、包裝紙及盒子亂放一通。紙袋上的「長崎」二字引起我的注意,原來深町是送土產來了。


    「你去出差嗎?」


    「是啊,去長崎。昨天很晚才回來,沒辦法拿土產給你們。今天我下午才上班,想說趁上班之前拿來。」


    「每次都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


    深町每次出去就會帶土產回來,而且數量不少。這次不隻有代表長崎糕點的蜂蜜蛋糕,還有很多沒見過的點心,看得和花眼睛發亮。


    「不管是橫濱還是神戶,隻要是貿易繁盛的地方,當地的特產點心都不容小覷呢,就算現在看來還是很有品味,真令人佩服。一口香(注21:一口香是用揉入麥芽糖的麵皮包住黑糖後送進烤箱,烤好後黑糖融化滲入餅皮,成為中間有空洞的圓餅。名字有「咬一口覺得香」的含意。)、麻花卷、cruz餅乾(注22:cruz是中間夾白巧克力的正方形煎餅。因煎餅上有十字架的浮雕圖案(葡萄牙語的cruz)而得名。)、枇杷果凍,每個看起來都好好吃喔,這一陣子不缺點心吃了~」


    喂喂,說什麽不缺點心……別忘記你開的是什麽店啊。


    我壓抑想吐嘈的衝動,把買來的食材拿到水槽揀選。話說回來,和花他們吃午餐了嗎?我看到犀川先生一臉認真地檢視手上的蜂蜜蛋糕盒,就詢問他。


    「不,還沒吃。我們回來正要做午餐時,深町小姐就來了。」


    「那順便一起做吧,我有買炒麵的材料。」


    「啊!我要吃!給我大份的!」


    聽到深町馬上報名加入,我沒好氣地回一句「知道了」。再說她會挑中午來,一定是為了在這裏吃午餐。還好材料有多買一些,我立刻著手準備。


    「你去長崎做什麽?」


    「去采訪五島列島的教堂,有一些不錯的教堂散布在各個島上。啊,湊,我有買角煮饅頭(注23:角煮饅頭酷似台灣的刈包,不過中間僅包一大塊紅燒五花肉(即為角煮),沒有其他配料。),幫我加熱。」


    「這種事你自己來啦。」


    我忙著切高麗菜和豬肉,深町則悠閑坐在椅子上,跟同樣把我家當成他家般輕鬆自在的津守,高興地聊著出差的事。我邊抱怨:「幫點忙會死喔?」邊拿出蒸籠來蒸角煮饅頭。


    和花和犀川先生還要開店,得快點吃午餐,津守也餓到肚子咕嚕叫。為了他們,我得盡快做好午餐。


    「哥,點心吃枇杷果凍吧。這個真的很好吃喔。」


    「和花小姐,果凍要冰過才好吃吧?」


    「是這樣沒錯啦,但我等不及了,先吃一個吧。」


    看到和花完全迷上深町買來的點心,對飯後點心比午餐更關心,讓我頓時覺得沒勁。犀川先生也是,竟然提議:「還是冰一下比較好,先泡在冰水裏吧。」不對,吃飯的事比較重要吧?


    在炒著麵的平底鍋旁,蒸籠裏的水已沸騰。我連忙把角煮饅頭放進蒸籠,再拿起鍋子,用醬料幫麵調味。正要把麵裝盤時,才想起忘記煎荷包蛋。


    「唔……」


    我是覺得沒有荷包蛋也無所謂,但津守和深町一定無法接受,尤其是津守還特別要求要「放荷包蛋、紅薑、海苔粉」。我趕緊準備其他平底鍋,打蛋進去煎荷包蛋,同時把麵裝進擺好的盤子裏。


    我一個人在流理台前忙來忙去,根本像個定食店的老板,讓我不禁歎了口氣。真是的,這些家夥……就在我對這四個不幫忙的人心生不滿,眉頭擠出皺紋時,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


    ……該不會……我是……


    「……做好了哦。和花,拿出筷子。犀川先生,請你拿盤子裝角煮饅頭。」


    一聽到我這麽說,和花跟犀川先生就把裝冰水的碗從桌上移走,準備擺餐具。我先把蒸得蓬鬆柔軟的角煮饅頭放上大盤子,擺在桌麵中央,再把裝炒麵的盤子擺在每個人前麵。


    這可是上頭有荷包蛋,還灑了紅薑和海苔粉的正統派炒麵。


    「看起來好好吃~炒麵就是要配荷包蛋啦!」


    「沒錯沒錯,我就是想吃這樣的炒麵。」


    「哥,你呢?」


    「我等一下再吃,犀川先生你也先吃吧。」


    時間拖得比平常晚,距離開店剩不了多少時間,要是妨礙到生意就不好。趁他們四人吃麵時,我為和花想吃的果凍準備碗和湯匙。


    「炒麵啊,在外麵吃就不會這麽好吃了,真是不可思議。」


    「像這種簡單的料理,就是簡單為上策。如果太講究調味,感覺就變得不一樣。」


    「的確呢,這跟在鐵板燒店吃到的味道不同,跟小吃攤的也是。」


    「炒麵跟塔巴斯科辣醬味道很搭。」


    我洗著用過的平底鍋,感受到大家在我背後吃得津津有味就覺得很滿足。即使一個人忙得要命,還留到最後才能吃,我也很滿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越是無形、不經意的感覺,越難以捕捉。我們都要透過跟某人或某事做比較,知道自己並非不幸,才會認為這是幸福。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對於負麵的感情,往往印象比較深刻。


    即使如此,光是發現自己正被重要的人們所圍繞,就是一種幸福了。


    「要吃枇杷果凍了嗎?」


    當然要!我吃!我要吃!請給我一個……大家異口同聲的回應,讓我不禁回以苦笑,同時把冰鎮過的枇杷果凍裝進碗裏。隻見橘色的果凍滑溜溜地滾落,亮晶晶的好似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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