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川,是你們搞的鬼對吧!」


    「神威」瞪著桌子的另一邊大吼。


    「就跟你說了不關我們的事。不是你們自己弄丟的嗎?」櫻川同學皺眉看著噴向自己的口水,冷靜地回應。


    「怎麽可能啊,那麽多東西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被你們藏到哪裏去了!把包包給我看!」


    「才不要咧。是說,做那種事我們之中有誰會得到什麽好處嗎?」「神威」將身體往前傾,逼近一瞼冷淡的櫻川同學。「包包給我!」「不要。」「少囉嗦,快把包包給我看!」


    「吵死了。」


    冰川同學的聲音像磨得很利的刀鋒,讓現場滾沸冒泡的氣氛像關掉瓦斯爐那樣輕易地安靜了下來。


    「大聲嚷嚷並不能解決問題吧。」


    冰川同學靠在牆邊,左手推了一下無框眼鏡。長長的黑發和長裙,是冰川同學的風格。右手偶爾會不斷按壓手中原子筆的筆頭,看起來好像很不耐煩,但其實那隻是她的習慣動作而已。


    「冰川同學說得對。你們兩邊都先冷靜下來!」


    我用力拍了拍隔開「神威」和櫻川同學之間的桌子。「現在重要的不是誰是犯人,應該是要先找出不見的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才對!」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前,櫻川同學幽幽地吐出一句話:


    「說不定這是神的旨意,是你們最愛的神在告訴你們,至少在最後一次演出時別再想要靠著服裝和化妝蒙混過去。」


    樂團的其他成一貝站在櫻川同學身後發出竊笑。「櫻川,別這樣。」擔任鍵盤手的祥子一臉抱歉地往森崎他們那邊看了看。


    然而,表演服裝被偷走的當事人森崎卻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坐在椅子上,望著某個地方。看著那樣的森崎,我不禁歎了口氣。


    體育館內學生們的喧鬧聲傳進了舞台後方的休息室。氣氛緊張的休息室裏,一共有三組正等著上台的樂團。正統派帥哥的吉他二重唱;由櫻川同學領軍,主要翻唱披頭四之類的西洋歌曲,感覺很時髦的男女混合樂團;以及負責壓軸,由主唱森崎帶領,服裝和化妝都很誇張的視覺係樂團heaven"s doors。除此之外還有包括前社長我在內的幾名輕音樂社成員、控製音響播放的廣播社和主辦畢業演唱會的學生會,因此休息室裏可說是擠滿了人。


    「最後的畢業演唱會竟然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嚇了一跳耶。」


    怎麽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聽到我這麽說,廣播社的前社長冰川同學回說,本來就是別人的事啊。「聽披頭四的歌可以提升英語能力喔。」聽說這件事之後,向來對教育節目深信不疑的校長便下達了指令,於是直到去年夏天,每到午休的廣播時間就會插披頭四的歌。她和很尊敬保羅·麥卡尼11的櫻川同學似乎相當聊得來,剛剛他們也很開心地在聊今天的演唱會要表演披頭四的哪幾首歌。


    注11:paut mcey,披頭四成員之一。


    明天就要拆除的校舍裏,舉辦著最後的畢業演唱會。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心神不定。心髒完全不聽使喚,在胸腔內激烈地鼓動著。


    「大家好像都很期待heaven"s doors的表演呢!」


    冰川同學探頭看了看舞台後這麽說。台下迫切期待著畢業演唱會開始的學生們,發出愈來愈大的鼓噪聲,胡亂喊著「森崎快出來」、「祥子和我交往吧」這類的話。學生會執行委員們合力布置成演唱會會場的體育館內氣氛非常高昂,完全無法想像剛剛才在這裏舉行過最後一次的畢業典禮。或許因為是最後的畢業演唱會了,幾乎所有學生都沒回家,而是留在學校。


    大家興奮地漲紅了臉,一直盯著無人的舞台。黑色製服和深藍色外套、紅色蝴蝶結和白襯衫交錯,構成了高中生的顏色。


    「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沒了……這麽一來根本上不了台啊!」


    觀眾的熱情反而讓「神威」的意誌更加消沉。對了,「神威」不是他的本名。森崎樂團的每個成員都取了和本名相差甚遠的名號。順帶一提,主唱兼團長的森崎叫做「剎那四世」。除了「到底為什麽突然就變成第四代啊」之外,還有很多事我也都很想吐槽他,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神威』,打起精神來。要是身為鼓手的你沮喪成那樣,我們的氣勢也會變弱喔。」吉他手伸手搭在「神威」的肩上。


    「『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謝啦。我很期待你那啜泣般的吉他聲喔。」


    「你的花名也太長了吧!」


    我忍不住放聲大喊。吉他手嚇得肩膀抖動了一下。


    「過去我是一直忍著沒說,反正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要說個痛快!『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那是什麽怪名字啊?幹嘛叫得那麽囉哩八唆!」


    「神田同學,你冷靜點。其實『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很早以前也那樣覺得了。」


    「煩欽!怎麽念都覺得很拗口不是嗎!你的名字也是啦!」我轉而指責出聲緩頰的貝斯手。


    「國字明明是寫『心音』卻硬要念成『pulse』的你才是最機車的人!」


    原本想緩和氣氛、卻反而被罵得最慘的「心音」頓時垂頭喪氣。個頭瘦小的他,駝著背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小孩。


    「神田同學。」


    冰川同學盯著演出時間表說:


    「再不快點開始可就不妙囉,大家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還沒好嗎!」「我肚子好餓,回家算了。」舞台那頭抱怨聲四起。


    「那這樣好了,」抱著吉他的帥哥二重唱抓起黃色的吉他彈片。「乾脆我們先和主持人出場爭取時間如何?你們就趕緊趁這段時間去找表演服裝。」不能再讓大家繼續等下去了對吧,另一位帥哥接著說。


    「你們的表演很棒,真是幫了我們大忙,而且也沒有取什麽怪名字,遠遠地叫也不會覺得尷尬……真的可以麻煩你們嗎?」


    我合掌拜托那兩個很會炒熱氣氛、自願擔任主持人的男生。雖然他們不會演奏樂器無法上台表演,但卻很懂得怎麽主持。他們在製服的白襯衫上加了紅色的大領結和棋盤格紋的吊帶,說了句「交給我們吧!」便握住麥克風往舞台走去,帥哥二重唱也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休息室。約莫過了五秒,立刻傳出哇哈哈哈如同海嘯般巨大的笑聲。


    「……該不會,是那兩個家夥把我們的東西藏起來了吧。」「神威」看著往舞台走去的二重唱,這麽喃喃自語著。「怎麽可能啊,你這笨蛋。」被我這麽一罵,他就閉上了嘴巴。


    「神威」閉上嘴後,休息室變得十分安靜;少了四套占地方的表演服裝,休息室顯得格外寬敞。


    畢業典禮結束、回到這間休息室之後,原本早上已經準備好的heaven"s doors的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全都不見了。第一個發現的人是櫻川同學。「怎麽覺得這裏好像變乾淨了?」接著「神威」便察覺到異狀。「表演服裝!不見了!」「化妝道具也不見了,所有人的!」而森崎全神貫注地在整理畢業典禮時因為敬禮而弄亂的瀏海,所以完全沒察覺到這件事。


    耳邊傳來木吉他柔和的和弦梁聲。畢業演唱會已經開始了,距離heaven"s doors上台的時間隻剩不到一小時。


    「……這麽說來,第一個發現的人很可疑對吧。」


    聽到「神威」這句話,櫻川同學猛地抬起頭,擺出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好了,別這樣」樂團裏唯一的女生祥子安撫著櫻川同學。


    「難道不是嗎?怎麽想都覺得你最可疑啦!你老是找我們的碴。」


    「吵死了,現在找碴的人可是你,高田。你要看我的包包是


    嗎?那你就看個夠吧。」突然被櫻川同學喊出本名的「神威」,整個人僵在原地。「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自顧自地嘀咕著「在最後的表演開始之前,要趕快找到才行」。


    自稱「剎那四世」的森崎依然坐在椅子上,一語不發地盯著某一點……結果他隻是在對著手中的鏡子擺出各種耍帥的表情。


    「喂森崎!你在幹嘛啦!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不見了怎麽辦?」


    「神田杏子,請叫我『剎那四世』。演唱會,不,神的集會已經近在眼前。」


    「你給我聽好,讓你成為『剎那四世』的道具全都不見了!現在的你隻是一個瀏海很長的高中生!」


    我用力往森崎坐的摺疊式鐵椅踹了一腳。今年的畢業演唱會是用「bump of chi」的〈車輪之歌〉作為序曲。那是首很嗨的歌,但那種氣氛卻令我更加煩躁。


    森崎領軍的heaven"s doors並不是以音樂演出為主,而是以奇裝異服的迷幻表演搏得學生的喜愛。團名取作heaven"s doors並不是為了向〈敲開天堂之門〉(knog on heaven"s door)的原唱巴布狄倫(bob dn)致敬,完全就隻是個濃妝豔抹的視覺係樂團罷了。或許是奇特的妝容與誇張的服裝所創造的奇妙世界觀奏效,他們在學生中的知名度、吸引力,以及表演時的盛況,在輕音樂社團裏都是最高的,所以今天才會被指派為壓軸。其實「剎那四世」和「神威」當初還建議要在演唱會的傳單上標注「來吧神的孩子們」這樣的話,或許就是那種幽默感讓他們受到歡迎。再加上森崎長得帥,所以學妹們都很喜歡他們這個樂團。


    「怎麽辦啦森崎,不用找沒關係嗎?這樣下去,你就當不成『剎那四世』囉?」


    我替還愣在那裏的高田、也就是「神威」他們逼問森崎。「怎麽可能當不成,我本來就是『剎那四世』啊。」其他人早就緊張得臉色發白,隻有森崎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也是啦,如果他們以現在的模樣上台,對台下的人胡扯什麽「來吧神的孩子們」的話,根本沒人會理他們吧。


    終於回過紳來的「神威」和其他人開始在休息辜裏東翻西找。練習了幾十種耍帥表情的森崎也總算勉強起身。此時〈車輪之歌〉已進入尾聲。


    「各位,不用那麽拚命找沒關係啦。」


    「心音」聽了眼睛一亮。他那閃亮亮的眼神仿佛在說「果然是森崎,你已經想到什麽好法子了吧」。


    「反正,神一定不會寬恕這一切。」


    「從剛剛開始你在說什麽,我沒一句聽得懂!」不等他把話說完,我已經氣到用力拍桌。


    「從三年前開始,我就一直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又小聲地說出沒發泄完的感受,餘光瞥到旁邊的祥子噗地笑了出來。


    「神田同學,冷靜點。你那麽著急也於事無補。」


    冰川同學的語氣聽起來很溫和,但原了筆喀嚓聲出現的次數卻增加了。我想她心裏應該也很急。


    可是我怎麽也靜不下來。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一定要找到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非得找到不可。


    「所以我說這都是神的旨意。祂要你們別靠化妝和服裝,而是用自己的實力一決勝負。」


    櫻川同學邊說邊用腳打拍子。舞台上的二重唱簡單地寒喧了幾句,然後開始唱第二首歌。


    「櫻川同學你也不用故意說那種挑釁的話。」冰川同學將眼鏡扶正,「先不管到底有沒有神,你們的管理實在太鬆散了。東西不見就是缺乏自我管理的證據。」


    「心音」不知道為什麽比大家都更加沮喪,說了句「對不起」後便低下頭,櫻川同學見狀咯咯大笑。「不過,冰川你不也把披頭四的cd搞丟了?後來中午的廣播才突然改播其他西洋歌。」「那個是,對啦,我搞丟了。」同樣喜愛披頭四的兩個人融洽地交談,但休息室的氣氛依舊冷冰冰的。


    「一定是那家夥藏起來的啦。」為了查看天花板內部,「神威」站到桌子上頭,他嘴裏的碎念飄到我耳裏,然後就消失了。


    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應該被藏在某個地方,但到底是誰做的卻沒人知道。舞台那頭帥哥一一重唱正拉高嗓門合唱。spitz的〈楓〉響遍了寬敞的體育館,我的心情變得分外空虛。


    「那個,」我看向櫻川同學。


    「抱歉,我知道身為前社長的我不該說這種話……不過,真的不是櫻川同學你們做的吧?」


    「就說了不關我們的事。」櫻川同學喝了口礦泉水潤潤喉。就快輪到他們上台了。


    「難道我們會嫉妒這種光靠造型的樂團,然後幹出那種事嗎?他們今天也準備唱對嘴吧?吉他和貝斯都是彈假的,主唱也是用機器合成的聲音假唱……實在有夠遜。」


    櫻川同學指著放在桌上的燒錄光碟,揚起嘴角冷笑。「神威」他們懊惱地低下頭。「可是我們出場的時候氣氛最嗨啊。」「心音」不服輸似地嘟嚷著。就在這時候,


    啪滋一聲,休息室內變得一片漆黑。


    「搞什麽,停電了?」


    煩躁的我身旁傳來森崎慢吞吞的低沉嗓音。


    「看樣子眾神開始動怒了……這就是我們heaven"s do——」


    「好像是我的背壓到開關了。」


    隨著冰川同學冷冷的說話聲,頓時室內又恢複了明亮。白色的光柔和地位圍住我的視線,眼前再次出現和剛才相同的景象。


    接著馬上聽到「神威」驚叫了一聲,我趕緊湊過去。


    眼前所看見的景象,並非跟剛剛完全相同。


    原本放在桌上、已經燒錄好的heaven"s doors表演用光碟,不見了。


    「好像是電燈晴掉又重新打開之前就不見了……」


    「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嘴裏嘀咕著,冰川同學又按了一下原子筆。


    這樣下去就糟了。要是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和光碟全都找不到的話,那麽我一直拚命隱瞞的事就會被大家發現了。


    ◆


    對我們輕音樂社而言,每年六月最後一個星期五的定期演奏會也是名義上的退社演出。當這個和管樂社共同舉行、每年隻舉辦一次的定期演奏會結束後,許多人就會開始專心準備考試。輕音樂社與其他社團不同,不需要參加什麽比賽,基本上隻要針對文化祭和畢業演唱會進行自主練習,因此六月之後退出社團的三年級還是會繼續來練習室練習。事實上,九月的文化祭演唱會也幾乎都是三年級參與演出。


    社辦兼練習室的狹小隔音室,原本是屬於管樂社的空間,但由於管樂社的人數減少了,便就此多出一個房間。房裏有一套老舊的鼓和一台電子管風琴,以及大量的cd、md和卡帶,地上則散落著彈片、樂譜和音樂雜誌,這種淩亂的感覺讓人十分自在。雖說是隔音室,但因為很舊了,隔音效果差到令人吃驚,因此輕音樂社的社員們練習時總覺得很難為情。


    隨著演奏會的日子愈來愈近,練習室也變得愈來愈擁擠。以往各個樂團都是依照每個禮拜的固定時段輪流使用練習室,其餘時間再各自租用校外的錄音室來練習。但從六月初起,每個樂團都想抓緊時間練習,還去跟管樂社借練習室。練習室當然沒有冷氣,大家隻好拿著從錄音室拿來的扇子或墊板猛搧;為了避免吵到別人所以也無法開窗,每個人總是練得滿身大汗。


    那種天氣熱的煩悶感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小雨珠聚集成大水窪那樣,原本默默互看不爽的heaven"s doors和櫻川他們那團,有天終於正麵起了衝突。其實他們兩團平常的交情也沒那麽差,隻是櫻川同學一


    直無法將唱對嘴的heaven"s doors視為樂團,再加上壓軸的位置被搶走也讓他很不爽。當時還是社長的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想避免爭執,然而在決定最後一次定期演奏會的演出順序時,櫻川同學的不滿終於爆發了。


    「你們根本就不是樂團!憑什麽是你們壓軸!」


    聽到櫻川同學那麽說,「神威」他們躲在一旁嘀咕著「又還沒確定」,森崎卻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放學後,我到教職員室去還練習室的鑰匙,遇見了站在樓梯上的森崎。對櫻川同學說的那些話,一句反駁也沒有的森崎讓我覺得很火大。我拿著練習室的鑰匙快步走向他。


    「我說你啊,被人家講成那樣都不會不甘心嗎?」


    「神田,明天開始練習室的鑰匙就交給我保管吧。」


    話還沒說完,森崎就從我手中搶走了鑰匙。我冒著汗的掌心裏,隻留下小小的銀色金屬塊的氣味。


    我站在無人的樓梯口,微微地笑了。森崎就是森崎,想幹嘛就幹嘛。即使穿著誇張的服裝、化上厚厚的妝,也沒有任何改變。


    為了搭配夏季的白色製服,貝斯手換上了紅色的背帶。為了下周即將到來的定期演奏會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我,星期五那天卻把樂譜忘在練習室裏。如果沒有樂譜,周末我就不能在家裏練習了。我於是慌慌張張地折回練習室。


    啊,對了。


    像是被切掉開關似的,我停下了腳步。森崎現在在練習室裏。因為鑰匙變成由他保管,所以他總是留得比大家晚,有時歸還鑰匙的時間甚至比練球練到天黑的女排社還晚。這是我從掛名顧問的老師那兒偷偷聽來的。


    現在我或許不該回去練習室。因為森崎一定不想被人撞見,也不想被人聽到。


    我不自覺地放慢速度,往練習室走去。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腳步聲,盡可能不讓人看見,配合太陽下山的速度,在被染得黃澄澄的走廊上,拖著影子慢慢地走。放學後轉晴了的空氣,安靜地包圍著我。望著黃澄澄的夕陽我不禁想著,今天可能是梅雨季的最後一天了。


    輕音樂社的練習室在南棟的二樓。後腳跟被踩住的右腳室內拖鞋底和第一階的樓梯相互碰撞,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就在那時,


    櫻川同學?


    腦中浮現了櫻川同學的臉,我隨即搖頭甩開。練習室裏傳來的音樂聲,那一個個的音符擅自在我腦中形成了櫻川同學的模樣。


    披頭四。練習室隱隱約約傳來披頭四的歌。


    我咬著牙、拚命想揮開內心湧現的想法,一步步踏上階梯。


    森崎似乎正跟著cd唱歌。他的破英文發音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歌詞七零八落的,不少地方都沒跟上拍子。不過,他卻將那些亂掉的音符一個個連接了起來。


    櫻川同學總是會在現場表演時翻唱披頭四的歌。此刻,森崎正在練習櫻川同學很尊敬的保羅·麥卡尼的歌。


    他把披頭四的歌唱得很糟,但不知道為什麽,那歌聲卻十分適合此刻雨後的校園。和高中校園很搭的事物,總是有點土裏土氣。


    你們根本就不是樂團。


    看來他對櫻川同學的那句話並不是毫無感覺。那時我不該逼問他的。「我說你啊,被人家講成那樣都不會不甘心嗎?」其實他很不甘心,而我是知道的。但我卻控製不住自己對他說出那樣的話,因為我也覺得很不甘心。


    再踏上一階就是樓梯的盡頭了。此時我再次停下腳步。還是別去拿樂譜了吧。在我準備轉身向後之際,耳邊捕捉到森崎歌聲以外的聲音。


    喀嚓、喀嚓、喀嚓。


    是節拍器的聲音。左右搖擺,打著四拍子的節奏。想像森崎調整節拍器速度的側臉,我輕輕笑了。連怎麽用都不會,還在那裏裝摸作樣。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保羅·麥卡尼的歌聲,森崎的破英文,以及節拍器持續打著的四拍子節奏。在這三種聲音的包圍下,我感覺自己的步伐變輕盈了,從像是鋪著橘色地毯的樓梯跳著下樓。


    ◆


    「到處都找不到,真的到處都找不到啦!」


    回到休息室的「心音」喘著氣大喊,我終於回過神來。


    「體育館和舞台後麵,就連教室我都去找過了,但到處都找不到。現在還沒找的地方……大概就剩女生廁所而已。」


    「那你還不快去女生廁所找找看!」「神威」巴了一下「心音」的頭,他痛得迸出眼淚。「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開始擅自亂翻大家的書包,結果祥子很生氣地揍了他一拳。


    再過不久,帥哥二重唱的表演就要結束了,很快就要輪到櫻川他們那團上台。他們的團員各自拿起樂器,深呼吸以緩和緊張的情緒。真是的,老實說我已經顧不了什麽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了。


    已經沒時間了。


    「……這下糟了。」


    我不禁脫口而出。


    「糟了啦,糟了啦,要趕快找出來才行!至少要把光碟找出來!」


    「你幹嘛突然這樣?」森崎看向我。


    「沒錯,至少要找到光碟!要是這樣下去就糟了!」


    「神田,你冷靜點。」


    森崎抓住我的手臂,看著我說。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想隱瞞的事就會在這麽多人麵前被揭穿。


    森崎正視著我的雙眼。


    對不起。正當我要說出這三個字時,外頭傳來觀眾熱烈的歡呼與掌聲。


    「辛苦了~」「觀眾的反應很棒喔!」


    說著這種像音樂人一樣的話,臉上泛著耀眼汗水的帥哥:重唱回到了休息室。見到heaven"s doors的成員都還沒完成造型,他們似乎覺得很困惑,驚訝地問:「咦,你們這樣ok嗎?」


    「神說,當然不ok。」


    「就算不是神也會那樣說啦……」


    森崎的話令人無力地垂下頭。櫻川同學他們則一臉若無其事地,開始準備上台。


    「喂,高田,你們應該行練習過吧?事到如今就隻能像櫻川同學說的那樣,以實力決勝負吧!沒辦法現場演奏?你們現在剩下的就隻有樂器而已耶!」


    我揪住「神威」的領口朝他逼近。「我叫『神威』!別再叫我高田了!」這家夥又在說那種沒意義的蠢話,現在真想拿三秒膠封住他的嘴。


    「沒辦法啦,我們真的沒辦法現場演奏。」


    「……那你們每天都在練習室裏幹嘛……」


    「練習擺pose或是研究怎麽化妝之類的吧?」


    櫻川同學發出輕蔑的笑聲。擺姿勢就擺姿勢還撂什麽英文,堅持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真的很令人火大。櫻川同學他們今天似乎打算以正統的西洋歌應戰,當然也少不了披頭四的歌。


    舞台那頭傳來主持人很嗨的聲音。負責控製時間的學生會女生從休息室外麵探進頭來,說:「第二組樂團麻煩請準備上台。」


    「拜托你們振作點。好歹你們可是壓軸啊。」


    櫻川同學丟下那句話之後,便瀟灑地朝舞台走去。鍵盤手祥子在我耳邊小聲地說:「真的不是我們藏起來的。總之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然後殺了那個亂翻包包的家夥。」


    過了一會兒,舞台上傳出鋼琴的前奏。祥子的琴聲細膩精準,是jamiroquai的〈virtual insanity〉。眼前浮現出櫻川同學打拍子的模樣。


    「沒有表演服裝,沒辦法化妝,燒好的光碟也不見了。又不會彈樂器。既然這樣,」


    冰川同學交叉著雙臂、倚在牆邊看著森崎,右手依然按著原子筆。


    「那主唱隻好清唱囉,反正也沒別的辦法了。」


    頓時休息室裏所有人都僵住了。


    「不行啦!」


    我大喊。休息室裏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因為,說完這幾個字之後我便噤聲不語。「神威」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因為,那樣很惡嘛。」


    你說很惡?森崎朝我逼近。我像在念咒一樣地說「很惡很惡很惡很惡很惡」。


    眼看氣氛好像平複了,我鬆了口氣。絕對不能讓森崎清唱。看來我得把化妝道具、友演服裝和光碟都給找出來才行。


    「可是,除了清唱以外,你們還能怎麽辦?」


    在原子筆喀嚓聲中,冰川同學冷冷地冒出這句話。


    絕不能那麽做。我心中再次強烈呼喊著。絕對、絕對不行。


    沒時間了。櫻川同學他們那團的演出十分順利地進行著。


    台下的同學們似乎也感受到即將進人演唱會的高潮,現場的氣氛熱烈到了極點。所有人仿佛體內有五六個心髒,全身的脈搏都咚咚地大力跳動。這是高中生涯裏的最後一場狂歡,大家都盡情地參與其中。


    「我覺得犯人不是他們。」


    椅子上的森崎翹起腳這麽說。「別耍帥了,快起來幫忙找一找!」我用力踢了椅子一腳,森崎原本撐著太陽穴的中指隨即滑掉。


    「櫻川他們不會故意偷藏我們的衣服,他們不會做那種事啦。」


    櫻川的歌聲飄進安靜的休息室。在那優美的樂聲中,有種彷佛就要死心似的情緒包圍著休息室。


    「非找到不可!對吧,『神威』?」我向「神威」徵求同意,他卻露出一副來不及了的表情。「……那高田哩?」「別再叫我高田了!」至於「心音」則完全沉醉在祥子哀戚的琴聲中,我忍不住賞了他一記耳光。櫻川他們的吉他、貝斯和鼓都像往常一樣出色,歌也選得很棒。對我們和這所學校而言,最後的演唱會正在隔壁的空間熱鬧進行著。


    櫻川的歌聲透過麥克風傳了過來。


    那是最後一首歌了。


    「神威」歎了一口氣,就像在給他們打暗號似的,木吉他的前奏響起,是披頭四的歌。「神威」泄氣地低下頭。外頭演唱會正熱鬧地進行著,這裏卻像是截然不同的空間。安靜的休息室裏隻有冰川同學按壓原子筆的喀嚓聲。


    當下,我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滿腦子隻有喀嚓的聲音。


    披頭四。櫻川同學崇拜的樂團。森崎在放學後的練習室獨自練唱的歌曲。


    還有,從那天之後,中午的廣播不再播放的cd。


    今天原本準備好的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和光碟都不見了。森崎唯一能做的就是上台清唱。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練習室裏為什麽會有披頭四的cd?不,不可能。櫻川同學絕對不可能忘記帶走他那麽寶貝的披頭四cd。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節拍器的四拍子。直到今天我都始終隱瞞的事。


    我用力地吸了口氣。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海嘯般的巨大掌聲。櫻川那團的表演全都結束了。「神威」他們絕望地垂下肩膀。


    「森崎同學,」


    當櫻川同學一行人滿身大汗地走進休息室時,冰川同學開口了。


    「你清唱的話就贏定了。」


    原來不光是披頭四的cd,就連練習室的節拍器都不是我想的那麽一同事。


    ◆


    休息室外的側舞台不會被燈光照到,隻有那一帶是暗的。五彩繽紛的燈光照亮了櫻川同學他們下台之後,空無一人的舞台。


    冰川同學站在我前麵,與我保持著些許距離。打著領結的主持雙人組跑過我們身旁。


    「冰川同學,」


    真是太帥了對吧!主持人拉高了音量。


    「其實,我本來是負責彈貝斯的,可是我真的彈得很爛。」


    森崎還不出來嗎?heaven"s doors~神威學長好帥~別輸給主持人喔!台下觀眾的呼聲此起彼落。


    冰川同學沒有回頭,隻是一直盯著舞台看。


    「不過,我從國中就一直是輕音樂社的。因為隻要待在輕音樂社裏,就可以一直聽森崎唱歌。」


    大家一起喊,森崎學長~畢業演唱會超讚~快點出來吧~!


    「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光碟……全都是冰川同學藏起來的,對吧?」


    冰川同學背對我站著,我看不見她臉上是什麽表情。她右手按了一下原子筆。


    「喀嚓」一聲。就像是在點頭似的。


    側舞台非常安靜。上百名熱烈喧鬧的學生明明近在咫尺,但這裏卻隻有我和冰川同學。學生會成員負責操作的彩色燈光,在眩目的舞台上左右滑移。


    「中午的廣播,」


    我望著冰川同學的長發。


    「從夏天開始就沒有再播過披頭四的歌了。那是不是因為,森崎從廣播室把cd拿走了?冰川同學,你不是會弄丟東西的人啊。」


    對吧?不管我怎麽問,冰川同學卻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間頭。曾當過廣播社社長的冰川同學扛下了把cd弄丟的責任。而事實上,那是森崎為了想向櫻川同學雪恥,擅自拿走cd去練習。


    定期演奏會即將到來的六月下旬。放學後森崎播放披頭四的cd跟著練唱。從練習室傳出的歌聲,以及原本不會有的、打著四拍子的節拍器。


    休息室的門打開了,森崎走了出來。隻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多緊張。


    「森崎,你ok嗎?……你真的要一個人唱嗎?」


    聽到我這麽問,森崎握緊了麥克風,說:


    「神總是在給我試煉。」


    「你麥克風是開著的耶!」


    我的吐槽也透過麥克風傳了出去,台下的同學聽了笑成一團。此刻大家都置身於最後的畢業演唱會的漩渦之中。在這個即將被毀壞的夢幻空間裏,彷佛隻有我此刻站立著的側舞台屬於現實世界。森崎伸手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便挺直腰杆、朝舞台走去。沒有化妝,身上也隻穿著製服。


    我注視著森崎的背影心想。


    已經瞞不住了。


    那個我一直一直隱瞞著的事,就要被揭穿了。


    「和定期演奏會的時候不一樣呢,演唱會都開始了冰川同學卻還一直待在休息室裏。你負責的工作不要緊嗎?」


    「……反正是最後一次了,我想看看大家的表演,所以把工作交給學弟妹了。」


    「大家的表演啊。」


    冰川同學也很不坦率呢。我沒將心裏的話說出口,隻是繼續凝視著森崎走向舞台中央的背影。穿著製服的森崎出現在舞台上時,同學間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剎那四世!」有人這麽大喊,隨即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燈光打不到的側舞台黝暗而安靜。


    靜得幾乎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冰川同學,你喜歡森崎對吧。」


    她那頭美麗的黑發緩緩擺動,無框眼鏡下的雙眼直盯著我。因為很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你和我一樣呢。」


    「……」冰川同學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再度轉身望向舞台。我看著她的背影,繼續往下說。在這裏,原子筆的喀嚓聲顯得十分響亮。


    喀嚓、喀嚓。


    「老實說,你的品味實在不怎麽樣。」


    「……神田同學才是。」


    突然間,燈光失控地照進側舞台。好像是負責打光的人操作燈光時動作太大。


    冰川同學連耳朵後麵都紅了。


    我不禁心想,原來她是這麽可愛的人


    啊。


    「我,」


    舞台中央的森崎站在來自四麵八方的歡呼聲之中。主持雙人組暫時離場,學生會的女同學緊接著將落地式麥克風搬上台。


    「我不想讓大家聽到森崎真正的歌聲,於是一直隱瞞這件事。國中的時候輕音樂社的女生都很喜歡他、崇拜他。我很擔心如果高中也這樣的話我該怎麽辦。」


    「是喔。」


    冰川同學的語氣很冷淡,紅紅的耳垂看起來真可愛。


    「冰川同學是想讓人家聽到森崎的歌聲吧。隻是,單純地,想讓大家都知道他真正的聲音吧。」


    森崎調整著麥克風架的高度。台下還是鬧哄哄的。他身上沒有任何裝飾,隻身一人站在舞台上,就連樂器也沒有。


    此刻的森崎隻能以清唱的方式演出。單純地,用自己的聲音演出。


    「所以,你才會把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藏起來吧?」


    森崎你的妝咧?你誰啊?台下傳來男同學的奚落聲。所有人再度大笑。


    「……我忘記他都是唱對嘴,所以急急忙忙把光碟藏了起來。」


    冰川同學這麽說著,從製服裏拿出光碟。


    那時櫻川同學才剛說完唱對嘴的事,休息室的燈就馬上暗掉,緊接著光碟就不見了。當時靠在牆邊不小心壓到開關的人就是冰川同學。原來她趁機偷偷將光碟藏進了製服裏。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趁著大家回社團集合的那段時間帶走了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為了不被找到,我把那些東西先拿回家放。」


    「你家?」


    我忍不住大叫出聲。擠在側舞台的學生,有幾個人看了我們一眼。


    「嗯,我家。我家到學校走路隻要五分鍾。」


    「一般來說,這算是偷竊吧……」


    「可別拆穿我唷。」


    「森崎擅自拿走cd的事,我都裝不知情了。」


    喀啷一聲,麥克風架掉到最低的位置。不會固定麥克風架、卻已經擺好了姿勢的森崎,像小動物般急得不知所措。眼見其他團員都沒上台,觀眾們又開始躁動起來。


    冰川同學的耳朵還是紅紅的。像是為了掩飾那發燙似的紅,她又開始按壓原子筆。


    「……廣播室裏找不到披頭四cd的時候,我第一個懷疑的是櫻川同學的樂團。因為他們總是在定期演奏會或文化祭上演奏披頭四的歌。」


    此時,主持雙人組從我們兩人之間跑過,衝到舞台中央去調整麥克風架。連忙點頭道謝的森崎又引起台下的一陣笑聲。


    「為了確認cd是不是被他們偷走的,隔天我馬上去了輕音樂社的練習室一趟。那裏明明是隔音室,隔音效果卻超差的。」


    其他人咧?台下傳來男生的喊叫聲,以及女生的尖叫聲和笑聲。


    望著森崎的冰川同學繼續說著。


    「那時候,我完全無法動彈。」


    果然,當時她也聽到了森崎的歌聲。


    「英文的發音有夠爛的,根本就不行嘛,真是糟透了。但是,音色卻很美。我嚇了一跳,心想裏麵會是誰呢?我躲在角落看到有人走了出來。結果發現是他。我好驚訝,因為那跟他平常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原子筆的按壓聲不斷在側舞台上回響。


    「……其實呢,我也在那裏喔。」


    咦?冰川同學立刻轉身看了我一眼。我瞥見她的臉,果然是紅通通的。


    「我回去拿樂譜的時候,聽到了森崎正在練唱的聲音。那時我還以為他用了節拍器呢。」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但那是冰川同學按原子筆的聲音對吧?你配合森崎的歌聲,幫他打著四拍子。」


    麥克風架似乎調整好了。森崎用手敲敲麥克風,測試聲音。


    「我希望能在畢業前讓大家聽聽他的歌聲。一直都那麽希望著。」


    說到這裏,冰川同學吐了一口氣。


    「……可是,你沒想過這麽一來情敵會變多嗎?」


    森崎僵硬地站在麥克風前,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


    「就算會那樣,我還是想讓大家聽聽看。讓大家知道他的聲音有多棒。」


    不知不覺間,鬧哄哄的聲音消失了。大家注視著站在舞台中央、在聚光燈下瞪著麥克風的森崎。他的緊張包圍了整座體育館。


    最後的校舍,最後的演唱會。在最後的最後,那支麥克風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一直想隱瞞的事,跟冰川同學一直想讓大家知道的事。就算從今天開始森崎的粉絲就要變多了也無所謂。反正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所以今天就大方一點吧。


    驀地,冰川同學轉身對我微笑。


    「……說真的,我隻是很想再聽一次他的歌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冰川同學笑。


    麥克風前的森崎,用力地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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