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與槍與騎士
騎士保母與怪獸幼兒園 作者：神秋昌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坦白事情原委後，反倒是緹莉亞道歉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沒有好好知會過希爾維拉小姐！想說德爾克先生跟小涅一起做些什麽，應該就會變得比較要好……如果我有事前談過，就不會起爭執了。真的很對不起，不好意思，請兩位以原諒我為前提和好吧！』
要說和好，可我們原本關係就很差──德爾克實在無法把這話說出口。
麵對絲毫不打算開口的希爾維拉，德爾克安撫著隻是不斷道歉的緹莉亞，而結束一長串對話後──
（……真安靜。）
現在德爾克正單手拿著扇子，坐在鋪了許多被褥的遊戲室裏。
安穩的鼾聲交錯著傳進耳裏。目前是吃完中餐後的午睡時間。他正用扇子為排成兩排安穩睡著的孩子們送上程度適中的風。
坐在一旁的希爾維拉也一樣。
她從剛才開始就以十秒整一次的頻率揮動長長手臂，替所有人搧風。
（就算她說……要我們一起工作，增進彼此感情……）
這也隻是種溫柔的粗暴療法。說到底，若是要跟孩子們增進感情就算了，跟這個魔族變要好要做什麽？
令人如坐針氈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孩子們絲毫不知道德爾克的煩惱，全安穩地沉浸在夢鄉中。剛才發生的騷動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明明連德爾克也需要相當訓練，才能達到被命令睡覺，就能睡著的境界。
奈可德睡到踹開了被子。
荷陶姊妹依然牽著彼此的手。
鳥身妖怪的小孩把頭鑽進自己的羽毛裏；人身蜘蛛的孩子縮在用自己的絲編成的繭裏麵；黏液怪的小孩在睡著的同時也不斷緩慢移動，避免被褥被溶解掉。
每個孩子似乎都很享受這段飄移不定的時光。不清楚狀況如何的，隻有看不見的雷緹。不，她一定也在那稍稍隆起的被褥中睡得很安穩吧。連平時是那種態度的拉米涅也意外含著自己拇指，以可愛睡姿熟睡著──
（……嗯？）
德爾克感覺自己心裏有股突兀感，微微皺起了眉頭。
怎麽回事？自己剛才在想什麽？總覺得那是不曾有過的感覺。又是那種漩渦般的不安嗎？若是如此，自己究竟是對什麽事物感到不安？
「剛才……」
「嗯？」
「你們在做什麽？」
麵對突然低聲問道的希爾維拉，德爾克的反應有一瞬間慢了半拍。
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在這種狀況下，主動搭話。
「嗯……就跟緹莉亞說的一樣，隻是在做些像決鬥的事。做出會令人誤會的事情的人是我，你沒必要感到愧疚──」
「不是那樣……誰會感到愧疚啊。」
「唔。」
「我是指你跟孩子說話的時候……你講了什麽拐騙他們？快說。」
「我沒有拐騙他們，我隻是跟孩子們講關於邪靈的事情罷了。」
「邪靈……」
德爾克小聲解釋事情經過，避免吵醒孩子們。
魔族將軍麵不改色，但很瞧不起他地哼了一聲。
「太愚蠢了！別讓孩子們聽那些無聊的東西。」
「我覺得……這不是無聊的東西。」
「邪靈那種貨色……根本不值一提，沒必要輪你來說三道四。」
「這麽說就不對了，魔族跟邪靈隻是棲息地不同而已，在魔族領地出沒的邪靈或許不算什麽，但很強的邪靈──」
「住口，別再跟他們說不必要的話了……孩子們的安危，就由我來守護。」
「……知道了。」
德爾克說到底隻是緹莉亞的護衛。
孩子們的安全交給希爾維拉處理，才是正確的。
（沒想到她會強硬主張到這種地步……她是真的小看邪靈，還是──）
──對德爾克的言論感到極為不快。因為她對人類抱持的態度，以及對自身職責懷抱的自尊心。
說不定魔族也有許多事情要煩惱。
「嗯……」
「唔，抱歉，吵醒你了嗎？」
奈可德起身離開了被褥，看來聊得太過頭了。
「不是……是上廁所。」
「這樣啊，那去吧。」
「一起去……」
「什麽？」
奈可德抓住圍裙裙襬，似乎是想要德爾克陪她。
即使用眼神詢問希爾維拉，她也沒有反應──也像是在表達「趕快去」。這件事就可以交給人類嗎？實在不懂她的邏輯。
無可奈何之下，德爾克隻好跟搖頭晃腦的奈可德一起到走廊上。陽光正照射著操場，雖然這片藍天令人急躁，但若不慢慢走──
「小心點，別跌倒了，奈可德。」
「嗯……啊，是因為胸部會跑出來嗎？沒關係啦～給德爾克老師看到也不會怎樣……」
「太常弄破貝殼，會被緹莉亞罵喔。」
「那就不好了……要等奈可喔，在這邊等喔。」
「知道了。」
奈可德走進設在建築物旁邊一帶的廁所。
德爾克背靠延續到後頭的牆壁，微微意識著腰上的劍──
接著對環繞幼兒園的濃密樹林，投以銳利視線。他毫不鬆懈地觀察樹林間的空隙，然後，德爾克的背部離開了牆麵。
「久等了～奈可也有乖乖洗手喔……德爾克老師？怎麽了？」
「……現在還有時間再睡一下，你一個人回得去嗎？」
「嗯，那德爾克老師呢？」
「我去看看馬的狀況。」
目送走廊上的奈可德走遠後，德爾克便踏出腳步。
他的步伐跟平常不同。德爾克在有風吹過的轉角停下腳步，瞪向樹葉陰影格外陰暗的林木後麵。
「我知道你在那裏。」
德爾克撥開圍裙裙襬，握住劍鞘。
他並沒有忘記被派到這裏最原本的理由──也就是當一個護衛的職責。
「舉起你的雙手走出來。如果你有更多隻手，就舉起所有的手，張開你的手指。別妄想動歪腦筋──」
一張帶著麵具的臉從茂密樹林的樹葉中冒出來。
他愣得呆站原地──他不是被冒出的那張臉的位置比自己高上而太多嚇到，雖然若是懦弱的人撞見，這畫麵很可能令他瞬間失去意識。
德爾克對這張麵具有印象，因為他昨天才被這張麵具狠狠瞪過。
「是迪亞瑪特?奧爾蓋茲亞大人嗎……？」
「這是第二次接受你的殺氣了呢，人類。」
「是！真是失禮了！」
德爾克立刻端正態度，迪亞瑪特也顯現了她的全身。
他依然覺得迪亞瑪特的身高高得超出人類範疇。以這副高大身軀待在樹林裏，還躲躲藏藏地隻露出臉的高位魔族──感覺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無妨……這次會這樣，也算是妾身的錯。」
「什麽？」
「因為找不到人，妾身就在此觀察情況。讓汝緊張了，原諒妾身吧。」
「您……您別這麽說。」
老實說，這句話很令人意外。
難道她是位心胸寬大，跟外表及立場給人印象不同的魔族嗎？
「妾身找不到希爾維拉，所以想問汝一件事……吾女……拉米涅現在在哪裏？」
「是，目前是午睡時間，她正在屋裏睡覺。」
「這樣啊……她應該沒有睡得不安穩吧？」
「是的，應……應該睡得很好……」
「若隻是『應該』，應
該會很困擾吧！汝等以為是在照顧誰的孩子啊！」
「好的！我們會仔細妥善處理。」
「這是理所當然的……中餐呢？她有吃得一乾二淨嗎？」
「中餐……呃，這個嘛……」
「怎麽？發生什麽事了嗎？不會是讓她吃壞肚子了吧！」
「沒……沒有！完全沒發生那種狀況！」
自己到底在這種地方說些什麽？
德爾克接連回答問題的同時，內心是一片混亂。
為何迪亞瑪特在這裏？再說，她又是怎麽來的？──紫影之門應該關上了才對！
「話說，汝等的井水很難喝啊！」
「井……井水？井水是嗎？」
德爾克已經完全搞不懂是什麽情況了。
「居然給拉米涅喝那種難喝的水，不可原諒。汝等就去從這裏往南一段距離那片荒原的大石頭附近掘水吧。那裏應該找得到好水。」
「……！非……非常感謝您的建議。我們這裏人手不足，應該要花上一點時間，不過我一定會稟報上級。」
「……哼，那就拿幾片劄卡梅尼耶的樹葉反過來疊著，再讓水流過葉子。」
「好的，您說……劄卡梅尼耶的樹葉嗎？」
「去除水中雜質就會變好喝，人類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嗎？」
好厲害──德爾克不禁倒抽一口氣。他會這樣不僅僅是不知道這種知識。
他正為剛才魔族的智慧就這麽乾脆地交給人類這件事實感到非常訝異。
「您為什麽……願意把這種知識告訴我呢？」
「你這個人類可別誤會了！這還用說嗎？一切當然是為了創造讓吾女可以平安生活的環境啊！也是為了使喚汝等！」
「好……好的！了解了！」
「真是的……！光是讓那麽年幼的孩子離開身邊，就讓人擔心得不得了了，何況是交給人類照顧！從飲用水到任何細節，都要嚴加管理！」
明明說成這樣，那又為何要把小孩帶到這裏照顧？
德爾克當然不能把這話說出口，但不曉得是不是他散發出懷有這般疑問的氣息了，迪亞瑪特直盯著德爾克，發出深深歎息。
「要是妾身能更頻繁地來監視就好了……但現在沒辦法這麽做。汝等都不考慮一下妾身的心情嗎？」
「您這麽說的意思是……？」
「怎麽？汝沒聽說？算了，這畢竟是機密。妾身現在懷著卵。」
什麽？
「應該這陣子就會出生了，這會是拉米涅第一個弟弟或妹妹，妾身必須排除萬難讓其孵化，所以不能光是顧著拉米涅這裏。」
「這……這是真的很不得了的機密吧……？」
「是嗎？這妾身不太清楚，若汝那麽覺得，就別說出去便好。但這下知道，汝等就某種意義上，是攸關妾身的兩個孩子了吧！汝等有好好照顧拉米涅，妾身也能安心孵孩子！這麽一來……魔族與人類的關係，也可望獲得更好的發展吧？」
這就真的是德爾克不清楚的話題了，他暫且先點了好幾次頭。
「拉米……不，您的孩子非常有精神，我認為您不需要擔心。她有著讓人無法相信她是孩子的體力，也充滿冒險精神……應該說挑戰精神，若她是人類，一定能成為一位好騎士──」
「對吧！」
「唔。」
「她是個好孩子！妾身有許多小孩，但她是最有活力的。雖然很頑皮，有時也很讓人困擾，不過俗話說『令人費心的孩子，更惹人憐』對吧？」
「您……您說的沒錯。」
「最重要的是那孩子還很愛母親，會一直喊著媽媽，黏在妾身身邊。妾身要她稱呼妾身為母後，卻改不過來，真的是可愛到了極點啊！汝懂妾身的感受吧？是吧？」
這狀況──德爾克這才終於對迪亞瑪特改觀。
就跟緹莉亞說的一樣──會來看看交給幼兒園照顧的孩子狀況、對一堆事情有意見，還一有機會就開始誇耀自己的女兒。
完全是個寵溺孩子的家長。
魔族是怎麽了？
「前幾天她甚至帶了說是在這邊畫的妾身畫像回來。妾身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差點要流眼淚了！妾身現在就帶在身上，就讓汝看看吧──」
『德爾克先生～？』
「唔！」迪亞瑪特臉色大變。
她深深彎起高大身軀，慌忙回到林木之間。
「又是那女孩……太可恨了！人類，汝可別把妾身來過這裏的事說出去。」
「為什麽？緹莉亞是這裏的負責人啊。」
「汝問妾身為何這時候要躲在樹林是吧？這是要避免被她找到！妾身實在不太會應付她，會覺得好像心裏想什麽全被她看透了。」
「原來如此，我莫名懂這種感覺，我會保密的。」
「好好幹啊，妾身先走了。」
沙沙──麵具臉藏進了樹葉當中。無比強大的氣息逐漸遠去。
「找到了、找到了～」緹莉亞靠近輕聲歎氣的德爾克身邊。
「午睡時間快結束嘍。啊，這份文件請你等等寫一下。我早上順便替德爾克先生申請職員登記了喔！這樣就會有薪水了。」
「啊……喔，其實……你不用在意我有沒有薪水也無妨……」
「剛才迪亞瑪特小姐在這裏吧？」
「咳！」德爾克不禁咳了起來。
怎麽突然講到這個？明明才講上沒多少話，她是從哪一點看穿的？
「她也真是的，明明每次都跟她說不用擔心了，還是這樣。」
「沒……沒有，在下……呃……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看到德爾克先生才發現的，隻是因為她幾乎每天都會來而已，而且……」
「而且？」
「我想，應該馬上就會有一陣巨響喔。」
轟──隨後，遠方真的傳出卷起風的聲響。
簡直像有隻巨大的鳥還是什麽東西，振翅飛離了地麵。
原來她沒有透過紫影之門，而是直接飛過來。這是龍之母迪亞瑪特才做得到的事情，就各方麵上都隻令人感到敬佩或傻眼。
「我是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啦，可是老實說，以幼兒園的立場來講很微妙……」
「什麽意思？」
「因為原本的大目的還是為了幫助忙到不太有空照顧孩子的家長。雖然人魔幼兒園這裏各方麵上都很特殊，話沒辦法說得那麽死，可是既然每天都能來，那反而希望她可以自己照顧……」
「原……原來如此。」
緹莉亞意外的也會以嚴厲角度看事情。
「不過，迪亞瑪特小姐很了不起喔。」
「這點我知道。」
了不起到本來根本不能用「小姐」稱呼她。
「現在交給我們照顧的孩子們，好像大多在魔族裏是屬於中級或更低階級的種族。我個人是不清楚這方麵的事情，也覺得每個孩子都很可愛。」
「這麽說來，確實如此。」
「可是迪亞瑪特小姐非常關心幼兒園計畫。聽說因為有些事情沒有具發言力的人參與就很難執行下去，她就主動決定把小涅交給我們照顧了。還有，小荷跟小陶也很厲害喔，她們是魔族神官，說是出生就會講話了，讓我好驚訝啊。」
「這聽起來……是非常政治性的話題呢。」
「……是啊，希爾維拉小姐也稍微提過，其實不少魔族冷眼看待這個計畫的。」
應該不隻魔族那一方是這樣──德爾克微微皺起眉頭。
照顧及養育魔族的小孩。應該光是這句話
，就讓不少人類感到排斥了吧。雖然不知道魔族方對領土內公開多少關於這個計畫的情報──但王國隻能暫時將此事保密。
這麽一想，就會發現把魔王女兒交給幼兒園照顧的意義格外重大。
不過──
（竟然可以讓魔族將軍對她抱怨……說真的，緹莉亞到底是何方神聖？）
某些狀況下，她其實是有可能會變成人類這一方王牌的存在吧？
「我們都會盡可能達成迪亞瑪特小姐的要求。她今天說了什麽？」
「說要挖井。」
「這辦不到呢。」
「還有別讓孩子睡不好。」
「啊，午睡時間的情況怎麽樣？大家有睡好嗎？」
他們邊說邊緩緩轉過身，前往建築物入口。
德爾克不曾這樣走路──使得他有些心跳加速。
**********
人魔幼兒園很早就要開始活動了。
睡在二樓小房間的緹莉亞在黎明後不久醒來。雖然活用陡麵屋頂弄出的閣樓房間才是正式的生活空間，但由於預定在此工作的五位職員有四位行蹤不明，就直接變成了空房間。
緹莉亞光是多爬一層樓都嫌麻煩，就隨便收拾了一下園長室兼置物間的地板來睡。
她緩緩起身打開門，看到德爾克坐在入口旁邊。
緹莉亞告訴他可以用閣樓的房間，但德爾克隻有第一天睡在那邊。他隻圍著一條被子待在柱子後麵，以不知道什麽時候在睡的狀態保護緹莉亞。緹莉亞很感謝他，但連晚上上廁所時都想跟來這點很令人困擾。
她洗過臉後，先是開始打掃維持昨天樣貌的教室。
她早起不是因為睡覺時間短，隻是晚上很早就睡了。傍晚目送孩子們回家後，就隻剩下吃晚餐、把身體洗一洗，然後睡覺。相對的就會早點開始活動，去做迎接孩子們的準備，順便激起自己的幹勁。
這一開始是以一個人處理所有事務為前提之下所想出的苦肉計。若除了希爾維拉以外還加上德爾克的助力，或許狀況可以改善很多。至少能在吃完煎餅跟水果這份簡單早餐後，多少空出一些時間。
緹莉亞想著這些的同時，也來到了馬廄。
沒有動物在裏麵時，緹莉亞依然每天都會簡單清理周遭。她今天試著陪德爾克的愛馬玩，她摸摸鬃毛，給馬吃飼料葉跟剩下的水果。
大概是因為騎過它一次，一遞出蘋果，它就吃下去了，看起來很聰明的小小眼睛真是可愛得不得了，動物真的很不錯。
「……對了。」
找機會讓孩子們接觸它吧，感覺這對教育也有好處。
聽說魔族很少關於「交通工具」的文化，讓習慣的孩子騎著它跑，應該就算完美了吧。騎在馬上的魔族小孩──可愛加上可愛，等於可愛到不行。
但大概要先從讓孩子們更習慣開始吧──緹莉亞心想。
不過，在她這麽想的更早之前。
先行動的，反倒是孩子們。
惡作劇的時機，大致分為兩種。
一是在沒有人料想得到的時機做出超常舉動，就算人在惡作劇現場或被發現開始動作的瞬間也無妨，行動馬上就能得到結果，同時動手的人也會抱持即使隨後就會被抓去接受狠狠處罰，也是心滿意足的乾脆覺悟。
而另一種──則是在猜得到可能要惡作劇的狀況下，更加慎重、隱密地行動。
「哼哼哼……」
「果然這一帶很涼快呢。」
現在是玩耍的時間。
雖然幼兒園可說是孩子們能從早玩到傍晚的地方，但隻有這段時間可以離開緹莉亞的掌控，盡情玩耍。孩子們在屋裏努力堆積木；在沙堆做泥巴球；用魔力球玩傳接球等，玩得非常開心。
主戰場是前庭──操場。緹莉亞跟德爾克的視線應該都朝著那邊。雖然不知道希爾維拉在哪裏，但想必又是在拔草吧。
也就是說──
「現在正是揭開德爾克老師真實身分的好機會……！」
在沒有人煙的後庭中，有著大條尾巴的龍族女孩──拉米涅微微挺起胸膛。
她穿著會露出肚臍的短上衣，以及帶有飄逸花邊的短裙。這是她母親表示今天很熱，不可以穿得太悶，便親自傳授的穿搭法。
「真實身分……可是老師就是老師啊？」
「你太嫩了，奈可，跟山形葡萄一樣嫩。」
「啊，山形葡萄很好吃呢，奈可前天吃過喔。」
「好好喔──不對啦！奈可，你不可以被他騙了喔，絕對不可以。」
拉米涅抓住依然擺著悠哉笑臉，上半身幾近全裸的朋友──奈可德的雙肩，前後晃動。
她豐滿得無法想像竟跟自己同年紀的胸部，也因此產生令拉米涅感到火大的搖晃。
「德爾克老師想當騎士耶，恐怖的騎士耶！他想當那可恨的騎士！」
「德爾克老師一點也不可怕啊，緹莉亞老師比較可怕。」
「這！……或許是啦，畢竟隻有緹莉亞老師是真的不想惹她生氣。」
「對啊，惹她生氣會沒有點心吃喔，那樣很難過耶～」
「真的會很難過……雖然很不甘心，可是人類的點心好好吃……今天的也好好吃。」
「今天的好像是德爾克老師做的喔。」
「不會吧！」拉米涅感到驚愕，天啊──
不知不覺間，連胃都差點被他抓住了！
「總……總之，如果德爾克老師是人類那邊的間諜──」
「他本來就是人類了啊。」
「他說不定一～直在等我們鬆懈的空檔……搞不好過一陣子大家都會被他抓起來做壞事。哇啊啊啊啊！」
「什麽壞事？」
「你不知道嗎？就是被人類抓去使喚啊。奈可胸部那麽大，一定會被逼著穿很透明的衣服跳一整天的舞。」
「奈可喜歡跳舞喔，可是透明的衣服感覺會妨礙遊泳，奈可不想穿。」
「唉……唉，別管那些了，先聽人家說。那個啊，要是德爾克老師其實是壞騎士，絕對有把長槍藏在某個地方。那種很大支的。」
「為什麽是長槍？」
「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喔。」拉米涅抓住這個機會，把臉靠近奈可德。
她盡全力把事情講得很恐怖，對完全不懂的奈可德說明。
「魔族跟人類可是一直到差不多兩年前，都還在打仗耶……而最恐怖的是騎士，尤其是騎馬拿長槍的騎士團。」
「騎士團。」
「就算是皮很硬的魔族，也是一個接一個被他們刺穿啊。魔族大軍全死掉了，一起變成幽靈在幽冥界工作啊啊啊啊啊！」
「那還真糟糕～再怎麽說，奈可也還不想工作啊。」
「對吧？」看到似乎終於理解事情嚴重性的她，拉米涅不知為何一臉得意的樣子。
「所以，如果德爾克老師有藏長槍，就是壞人。人家跟奈可就偷偷搶走他的槍……」
「搶走以後？」
「搶走以後……以後……咦，怎麽辦，人家完全沒想好要幹嘛……」
「把它混在晾衣竿裏麵？」
「就是這個！不愧是奈可，真聰明。」
「嗬嘿嘿嘿……那，為什麽要來後庭？是因為長槍可能藏在這裏嗎？」
奈可德環視她們來到的空地。
這裏比前麵的操場還要窄上許多。空地中有井跟倉庫，還有許多樹蔭，是個很舒適的地方，不過非常寂靜。在附近樹上咬著核桃的鬆鼠吱吱叫了一聲，微微歪過頭。
「是鬆鼠！」拉
米涅用力抓住想衝過去的奈可德。
「來這邊，這邊。」
「哇，等一下，不要拉貝殼的繩子～會斷掉～」
她們沿著建築物牆壁繞過去，前往跟操場完全反方向的地方。
「啊！」奈可德再次露出笑容。
「是馬兒！哇～是馬兒耶，馬兒，德爾克老師的馬兒。」
這是間可以容納兩匹馬的小馬廄。側麵不知為何設有鴿子小屋，有幾隻鴿子正乖乖在裏麵睡午覺。
目前容納馬的空間隻有一邊是使用中，而那匹馬的長長脖子探了出來。
擁有深褐色毛的這匹馬，它圓滾滾的眼睛看向了小小的來訪者。
「耶────」
「不行啦！」
「嗚咕！」
拉米涅的手從後方抓住想再次衝向馬匹的奈可德身上的繩子──
噗滋──繩子在這哀傷的聲響伴隨之下斷裂。
失去平衡的奈可德，跌到了落葉上。
「啊……對……對不起，奈可，沒事吧？」
「討厭～就說不要這樣了嘛。貝殼破掉了啦。」
「又……又破了？你真的很常弄破貝殼耶……」
「是沒關係啦。」
奈可德起身從褲子口袋拿出新貝殼。她用熟練的動作把繩子穿過貝殼，做出新「衣服」。
「真搞不懂你們海妖耶……」拉米涅傻眼地說，奈可德則問她：
「我們不是來看馬兒的嗎？」
「才不是。不可以太輕易接近它，搞不好長槍就藏在這裏呢。」
「咦？啊，對喔。有可能耶。」
「對吧？真的是那樣的話，這匹馬就是保護長槍的守門人了……還是守門馬？」
「守門馬。」
「不多注意一下就靠近它，搞不好會被一口吃掉喔。我們小心點吧。」
兩人一起繞過最外圍的地方，保持著一點距離站在馬廄正前麵。
馬擺動它優雅的脖子，持續看著她們的動向。它似乎也不是在吃東西，但嘴巴不斷在動。不知道奈可德是不是打心底喜歡動物，看起來很躁動，好像很想摸摸看這匹馬。
但拉米涅沒有放鬆戒心。
『哼哼哼哼，愚蠢的小不點們。若想玷汙吾主的地盤，就做好覺悟吧。我會狠狠地一口把你們吃掉喔，一口吃掉。』
「──它絕對是在這麽說，不會錯的。」
「小涅，你能跟馬說話嗎？不愧是迪亞瑪特耶。」
「不，人家完全沒辦法跟它對話。印象中是誰……是雷緹可以跟鳥說話嗎？」
「是啊，她好厲害喔。」
「對啊……等等，你看那個，那個後麵的稻草，不覺得很可疑嗎？」
麵向她們的馬身後──也就是馬廄的深處，堆滿了大堆稻草，看起來正好適合把細長的東西藏進裏麵。
不過，想要調查那個地方，就隻能正麵突圍。
「這……這算什麽，人家才不怕呢……」
「小涅，我們要怎麽辦？」
「奈可……你就踩著人家的屍體過去吧！」
「啊，難道你隻是想講這句話？」
拉米涅不因為奈可德意外嚴格的吐槽而挫折，一步步前進。
馬廄的入口隻有用兩根圓木擋著，避免馬跑到外頭。以小孩的身材，可以輕鬆鑽過去。馬在這樣的環境下，應該也不會那麽好活動。
可是，要是真的被咬了怎麽辦？
要是被它的前腳用力一踹怎麽辦？
要是它其實隻是假扮成馬，等敵人一接近就變回拿著刺刺武器（不清楚是什麽東西）的肌肉大叔，可憐又可愛的拉米涅就會──
「噗嚕嚕嚕！」馬甩起脖子，口水灑向周遭。
「呀哇啊啊啊啊啊！」
「小涅？」
跌坐在地的拉米涅直接用爬的撤退。
馬反倒一副疑惑的模樣，小小嘶叫了一聲。
「唔唔……好……好可怕，剛才好可怕……」
「不知道這隻馬叫什麽名字呢？我們去問問德爾克老師吧。」
「幹嘛問啊，人家對它的名字沒興趣啦。一定是叫慢吞吞鮑培之類的名字啦。」
「這名字聽起來感覺很不得了耶……是說，會怕的話，就不要過去了吧？」
「才不怕呢！」
「可是你剛剛說好可怕耶。」
「才沒說！人家不可以怕它！」
拉米涅迅速站起，用雙手拍掉沾在屁股上的土。
沒錯，這種隻是長得大隻一點、有褐色的毛，看起來又很強的家夥根本不算什麽。
「人家……是現在魔族領地裏唯一可以繼承迪亞瑪特地位的女生，總有一天會生下各種龍族，所以人家根本就不怕！」
「是啊，馬兒好可愛呢。」
「……它……它一點也不可愛……就是了……」
「那那那，就交給奈可吧！」
「咦？」拉米涅愣得眨眨雙眼，奈可德則對她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隻要引開慢吞吞的注意力就好了吧？奈可會去找它玩，小涅就趁這時候趕快進去小屋裏麵就好了。」
「什……什麽意思？」
「就說了～奈可就負責找它玩──」
奈可德邊說邊小跑步靠近馬。
在拉米涅喊出「危險！肌肉大叔要現形了！」製止她以前，她就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輕輕碰觸馬的脖子。
「喔～好柔順的觸感……小涅，它的毛摸起來很舒服喔，好像雷彪的毛皮一樣～」
「真……真真真真的……真的沒問題嗎？奈可……？」
「沒事的沒事的。好了，奈可會讓它靠近這邊，你就快點從另一邊進去吧。唔……哈哈哈哈，討厭～這樣很癢啦～！」
馬把它大大的臉貼近奈可德，聞起她頭發的味道。它覺得魔族──而且是海底種族的海妖很稀奇嗎？
奈可德讓馬站的位置大大往左偏。
目前馬正朝著那邊，右邊完全空了下來──竟然會這麽輕易露出破綻。
「要上了……！」
拉米涅鼓起氣勢，卻一直沒辦法下定決心行動。
她偷瞄跟馬玩得很開心的奈可德，同時繞了很大很大一圈。她一次一小步，但確實地走向她想前往的窄口。
沒問題的。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行蹤。
手碰到馬廄的圓木了──這樣行得通。
拉米涅這麽想的瞬間──
「小馬兒，要看奈可這邊喲～不可以看那邊喔……啊。」
伴隨著奈可德有些蠢的驚呼聲，馬也把頭轉了過來。
彷佛黑珍珠的眼睛，清楚映照出拉米涅的身影。
她怕得轉身背對馬，準備逃跑，不過馬卻用它大大的嘴巴咬住拉米涅的後衣領。
「嗚……嗚呀啊啊啊啊啊！要……要被吃掉了！要被猛獸吃掉了！」
「小涅，衣服！隻是被咬住衣服而已啦，奈可覺得不要亂動比較好喔。」
「不要不要不要！人家要逃要逃要逃！」
拉米涅拚命踏出腳步，馬卻絲毫不為所動，使她變成隻是在原地奔跑。
奈可德悠哉地晃著她的大胸部走來走去，甚至開口問：「要唱歌嗎？」海妖的歌聲確實帶有魔力，可是現在唱的話，連自己也會被波及啊！
事到如今，已是萬事休矣。
在拉米涅想到自己比爸爸媽媽先離世真是不孝時。
「發生什麽事了！」
響起一道凜然的聲音。
小豬圍裙──
德爾克從建築物邊緣現身。
糟糕，喊太大聲了。沒想到想逃離馬，卻好死不死把大魔頭引過來了。如果來的是緹莉亞，至少還有可能想辦法敷衍過去。
突然，馬鬆開了它的嘴。
「咦……啊！」
試圖奔跑逃走反倒害拉米涅重心不穩。她的身體往前衝，飛撲到泥土地上。
隻有手肘、膝蓋跟下巴撞到地麵的認知率先進入她的腦海。
疼痛像這樣慢一拍才出現的時候──大多會痛得無法忍耐。
「小涅！你……你還好吧？」
「……嗚，嗬嗚，嗚，嗚……哇啊啊啊啊啊……」
慢慢起身以後，再看到破皮的傷口流出血，就完全失控了。她流下淚水，聲音在顫抖。
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道影子，是德爾克蹲下來看著拉米涅。
「你受傷了嗎……？你先等一下。奈可德，可以幫我叫緹莉亞老師過來嗎？」
「啊，嗯。」
奈可德離開了。拉米涅希望她不要走，希望她可以待在自己身邊。在場的人當中，她是自己最能敞開心胸麵對的人，她卻離開了。
受傷了。
即使知道自己受傷，由他人明確講出這件事還是會哭出來。自己是未來要繼承迪亞瑪特之名的人，必須保持高傲姿態才行，卻表現得這麽懦弱。
眼淚快停下來啊──眼淚源源不絕，讓拉米涅焦急地對自己這麽說。
「沒事的，傷口很淺。」
「人家……知道啦……！哇啊啊啊啊啊！」
「這樣啊，你知道傷口很淺是吧。」
德爾克好像拿出了什麽東西。那是個小筒子。是竹筒嗎？
他倒著揮動筒子，就有東西掉到他的手掌上。那是淡粉紅色的圓形物體。
「……──……呼……」
拉米涅聽到深呼吸的聲音。
一種把空氣分好幾次吐完，又繼續吸氣的特殊呼吸方式。
德爾克似乎在對放在手掌上的那個東西吹氣。就算眼淚讓視野變得模糊，拉米涅也看得見有白色光芒不斷閃爍。
「拉米涅，張開嘴巴吧。」
「嗚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你嘴巴已經張得夠大了。」
「哇啊啊啊啊啊唔……嗯……噎……嗚！唔……！」
有東西被放到自己的嘴裏。
拉米涅反射性地想吐掉，不過她忽然對在嘴裏擴散的甜味感到困惑──
接著就不再流淚了。
「……啊。」
那個東西在嘴裏滾來滾去。好甜，好好吃。
（插圖）
是糖果。
拉米涅眨眨眼，用雙手擦擦臉頰。也擦掉積在眼皮一角的眼淚。很神奇的，她的雙眼不再流出新的淚水了。
「冷靜下來了嗎？」
「唔……嗯。咦？什麽？為什麽……？糖果……？」
「這是普通的糖果，城裏有在賣。」
「是……是嗎……？」
「我隻是在糖果上麵加了一點點容易讓心情穩定下來的效果。受傷的話，知覺會變得比較敏銳，這樣會讓疼痛感覺起來比原本更痛。讓傷者冷靜下來，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拉米涅低頭看向自己。
她當然還在流血，也確實感覺得到疼痛，好痛，但是跟剛才比起來好很多，隻是感覺上是這樣嗎？不對──
是德爾克刻意讓自己感覺沒那麽痛？
「……才……才不痛呢……！」
「嗯。」
「人家根本……就不怕這點痛。什麽受傷，什麽冷靜……應該說人家根本沒在哭啊！」
拉米涅自己也覺得這話說不通，可是她的嘴依然無法停下。
「人家才不怕……才不是輸給馬了……」
「馬？怎麽，你剛才在跟懷姆吉亞打架嗎？」
糟糕，太多嘴了，會被罵說是找馬的碴！
拉米涅擅自做好他這次真的會拔劍砍過來的心理準備，不過──
「你挺厲害的嘛。」
德爾克卻是溫柔地把手放在拉米涅頭上。
「不愧是拉米涅，你真是個強悍的孩子。」
「哪……哪裏強……？」
「懷姆吉亞不是一般的馬，它是很了不起的人類送我的一匹上好的馬，光是能和它對抗，就很不得了了喔。」
「是……是喔……嗯，這……這是當然的啊，人家可是迪亞瑪特呢，是很了不起的人喔。」
「是啊。」
德爾克站起來走近馬匹，它便發出「噗嚕嚕嚕」的哼聲。
馬被搔著脖子眯起眼的模樣，讓人感覺到其中存在著某種看不見，且具有絕對性的東西。
「唔……」拉米涅小聲低吟。搞不懂，雖然不懂，但會不會其實自己想潛進馬廄裏這件事，也被他看穿了？
「原來……它叫懷姆吉亞啊……？」
「對。你想怎麽叫它都可以，不過不可以到馬的身後喔，馬唯一看不見的就是它的正後方，要是被它後腳踹到，有時候連人類大人都會被踹死呢。」
看來被他看穿了，這下糟了。
「人……人家才不管這個呢……那，我們也差不多──」
「小涅！你沒事吧！」
看見被奈可德帶來的緹莉亞，拉米涅察覺已經無路可逃了。
之後，在處理傷口時，拉米涅被要求親口說明為何受傷的詳情，以及先前在做什麽──雖然結論上是被麵帶笑容的緹莉亞狠狠逼供了。
拉米涅覺得不知為何，已經不是那麽在意馬廄裏麵有沒有藏長槍了。
**********
吃完午餐，睡完午覺，下午的遊戲時間也即將結束之時。
「擬升……呼吸？」
緹莉亞一邊陪孩子們玩翻花繩，一邊疑惑地小聲問道。
「那是什麽？魔法……？」
「很像魔法，但我們稱之為合一術。一般人無法使用魔族或有能魔道士的魔法，但可以經過修行引發數種類似的現象。擬升呼吸也是其中一種。」
「你是用那招讓拉米涅不哭的嗎？明明那孩子是開始哭了以後會真正發威……應該說會非常猛烈地來找麻煩的類型。」
「是她自己決定不繼續哭的。擬升呼吸在日常生活當中幾乎沒有用處，隻能暫時安撫一下……話說回來。」
叩──德爾克用移動棋子的手，指向在自己對麵的人。
指著在棋盤另一端倚靠著彼此粉紅色的頭，一臉認真的小姊妹。
「這些孩子真的才五歲而已嗎？」
「喔～當然是真的啊，很驚人對吧？」
「太驚人了，這不是五歲小孩會有的技巧啊……」
「我當然是支持小荷跟小陶的。加油！加油！你們都比我還要厲害，我能做的真的隻有替你們加油……！」
「小荷會加油的。」「小陶也會加油。」
「唔……」荷陶姊妹合起手掌，努力思考。
她們輪流移動棋子，沒有對話，隻有偶爾微微相望彼此，再輕輕點頭。她們這樣還能流暢下出很刁難的棋，讓人覺得她們是不是有透過意念在對話。
德爾克對於玩棋盤遊戲算是有些自信。
尤其現在在玩的是他擅長的種類，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會輸。
「嗯……這樣這就變死棋了。」
「唔……小荷覺得這人真幼稚。」「小陶也這麽覺得，真幼稚。」
「我不太懂是怎麽回事，我輸掉這盤棋比較好嗎？」
「被這麽一說，小荷覺得好火大。」「小陶也覺得好火大。我們讓他吃點苦頭吧。」「「好～」」
「放馬過來吧。」德爾克移動棋子。
緹莉亞用花繩做出梯子，露出悠哉微笑。
「德爾克老師真厲害呢。」
「哪裏厲害？」
「因為你才來這裏沒多久，就已經很有老師的樣子了。你也幫了我很大的忙喔。」
「……如果是說剛才那件事，我也隻是幫忙處理傷口而已。不對，真正幫拉米涅處理傷口的是你，我實質上隻有給她吃糖果啊。」
「你不是用了那個叫做擬升呼吸？的東西嗎？」
「那是……那招原本也不是那樣用的。」
「原本是怎樣用根本無所謂。」
意想不到的話語，讓德爾克玩遊戲的手停下動作。
「好了！」緹莉亞把編好的花繩交給人身蜘蛛的孩子，站了起來。
「你當下是覺得用那招會有用，才用的吧？而實際上也真的有用。」
「嗯……也還好她就那樣不哭了。」
「我認為這樣很厲害。我個人覺得很高興的，也是這一點。我很高興德爾克先生把以往所做的事，活用在現在。」
「……？我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啊……」
「我就算想去戰場幫忙，肯定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啊，應該至少可以安慰一下患思鄉病的士兵們吧？跟他們說『要乖喔～』。」
「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拿他沒辦法的緹莉亞露出苦笑，聳聳肩膀。
「那為了避免出現無法處理的狀況，今後也要麻煩你了。而且孩子們也已經很親近你了。小荷跟小陶也很喜歡德爾克老師，對吧～？」
「唔？……呃，小荷或許……不討厭他。」「小陶也不討厭他，還有點喜歡他。」「啊，小荷也有點喜歡他。」「那小陶……小陶……呃……」
德爾克不知道該怎麽辦，望向沒能前進的棋子。
他能理解緹莉亞對他說的話，是可以理解──可是實在太出乎意料了，他感覺迷失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是來這裏當護衛的，既然這樣──）
「好了～」緹莉亞揮動雙手，吸引室內外的孩子們注意力。
「差不多是爸爸媽媽來接你們的時間嘍！各位先不要玩了，來收拾一下吧。」
「啊！哼哼，小荷該回去了。好，噗唰～」「哼哼，小陶也該回去了。好，噗唰～」「我們來收拾吧。」「就這麽辦。」
荷陶姊妹連忙收掉贏麵極小的棋局。
在微微聳肩的德爾克麵前──
「……哼！」
一名看起來比平常更高傲的女孩正雙手抱胸，霸氣地站著。
盯著德爾克的她盡全力挺起胸膛，不斷甩著那條淡紫色尾巴的模樣，感覺有種獨特的威嚴。雖然緹莉亞一定會說她很可愛。
她沒有想要講話的意思，於是德爾克主動向她搭話。
「怎麽了，拉米涅？」
「人……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呢。」
「嗯。」
「人家要趕快長大才行。」
「好像有點矛盾呢……不，沒事。」
「所以……所以！」
拉米涅想說些什麽。她鼓鼓的臉頰變得紅通通的。
在依然坐在椅子上的德爾克，以及黏在他雙腿上的荷陶姊妹在極近距離盯著她看的奇特狀況下。
拉米涅忸忸怩怩地原地踏步，視線四處遊移，接著──
「呃……謝……謝……唔！……明……明天再跟你說！」
「等一下，拉米涅。」
德爾克坐著叫住準備轉身跑走的拉米涅。
他原本以為會被無視，但拉米涅很有規矩地緊急煞車。
「一……一般哪有人在這時候把人叫住啊……！幹嘛啦！」
「我一直很在意，你想長大嗎？你想變成一個成年的龍族嗎？」
「呃，嗯……是沒錯。」
「這是年齡的問題吧？就算你自己采取某些行動，也沒辦法提早成人吧？還是說，其實有什麽方法可以那樣？」
拉米涅的表情看起來蒙上了一層淡淡陰影。
她把視線移開德爾克身上，在隔了一拍後說：
「德爾克老師你……一出生就是騎士了嗎？」
「不，而我現在也還隻是見習生。」
「人家一出生就是迪亞瑪特了，跟媽媽一樣是迪亞瑪特，以後一直都會是迪亞瑪特，而且人家……也想要這樣。」
拉米涅說完想說的話，就小跑步離開了。
雖然不太懂是什麽狀況，不過感覺不是平時的拉米涅。她看起來沒什麽精神，應該也不是錯覺。
小荷跟小陶也麵麵相覷，一齊疑惑地說：
「拉米涅她怎麽了啊？」「不知道，她怪怪的。」「不過她很笨拙呢。」「嗯，很笨拙呢。」「拉米涅又不是敵人。」「不是敵人呢。」「我們明天也找德爾克老師玩吧。」「你說要這麽辦，就這麽辦吧。」「「好～」」
她們同時舉起拳頭，就這麽牽著手走到走廊。以緹莉亞為中心移動的那群孩子，應該早就到幼兒園大門前了吧。
要去目送他們回家才行──德爾克心想。
但他卻直接坐上太矮的椅子，默默俯視地板。他對自己這麽做感到不可思議。那一句話，不斷在他的腦海裏重播。
「問我是不是一出生就是騎士……嗎……」
若是那樣──德爾克握緊雙手。
他從前幾天就在自問一件事。他尚未找到答案，決鬥也變得很半吊子。結果他也沒能證明會保護好大家。
他是身負騎士的任務前來此地，他的任務是保護緹莉亞的安全。
那麽，自己「隻要有保護好緹莉亞」，不就好了嗎？
（對魔族用擬升呼吸……居然被誇獎了……？）
過去不曾想像過的事情，實際上在今天發生了。
德爾克發出細小呻吟。某種類似──來到這座幼兒園時，心裏所產生的那種不安的東西正抬起頭，直盯著自己。
德爾克也回望那種感覺。
他眼前出現了一片令人懷念的光景──
──無數次呼喚自己的聲音，以及劇烈搖晃著身體的手。
『萊希德！你醒了啊！你做得很好，做得好啊！』
──教官大人。
橫躺著的德爾克勉強坐起身。
水緩緩流進乾渴的喉嚨後，德爾克這才終於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應該說，自己不是到十秒前都還處於死亡狀態嗎？
『你撐過了兩天，兩天啊。這可是很難得的紀錄。』
──兩天……嗎？
『你在一般人撐不過半天的環境下，運用擬升呼吸度過了難關，你真的做得很好，你未來說不定會變成這個國家的王牌。』
──這種事情……
根本無所謂。
不過，完成似乎難得有人成功的這件事的自己，現在變得能夠達成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嗎？
現在跟做不了什麽事情的時候不同，自己跟做不到這件事的人不同，自己到底變得能夠完成什麽事情了？德爾克自己不知道詳情。
他除了加入騎士團以外，別無他法。他除了努力不懈以外，別無他法。
那麽，這樣一來，就能一直在這裏混飯吃了嗎？
『我們不知道有多少邪靈棲息在這個世界，但不管他們來了多少都沒關係。萊希德，隻要有你們在，就能與他們對抗。』
──但
是，過了一段時間，您也會用那張嘴這麽說吧？
『不打倒魔族，王國就沒有未來可言。我等特務兵的信念勝過萬物。你們要知道自己的身分雖是見習生，卻是具備一流攻擊力的王國飛槍。飛槍是為了被扔出去而存在……你們一定要帶回勝利！聽見了嗎！』
──自己原本會在那場戰爭當中死去對吧？教官大人。
王國原本想把領土往南延伸，以養活過度增加的人口。
但攻下東方的魔族領地，就不需要往南的對策了。那時，若硬是突擊占據荒野的魔族大軍，就算王國最終取得勝利，也無法避免特務隊全滅。
由於希爾維拉的介入，使戰爭以平手告終，不過德爾克活下來了。
而王國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的結果──
使他今天被緹莉亞稱讚了。
『任務根本無所謂吧？』
──不，在下反倒抱有比以往更強烈的使命感。
『你不知該如何是好吧？』
──是的。不，說清楚點，是在下料得到會變成那樣。
──在下對此感到不安。因為要在下要進行的任務中──
「可是叫你過來，你也不會救我們吧？」
沒有指示在下要保護魔族的孩子──
──德爾克回過神來。
室內滿溢著茶香。
「辛苦你了。」
麵露笑容的緹莉亞拿著放有兩個杯子的托盤，俯視著他。
「大家都平安回家了喔，孩子們跟希爾維拉小姐都是。」
「啊，喔……抱歉，我馬上準備晚飯。」
「沒關係，你繼續休息吧。」
德爾克無法說自己沒事，實際上他剛才就不知道恍神了多久。
他把椅子當作桌子，把茶一口氣喝光。
真是羞愧至極，護衛被護衛對象關心，成何體統。
「王都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回應？」
「我有向王都要求多派保母過來，看來果然還是找不到人手吧。」
對不起──德爾克對這麽說的緹莉亞感到驚訝。
自己前幾天確實也有如此提議，沒想到她已經向王國提出要求了。
「明明要早點讓德爾克先生恢複一般的護衛身分才行，還這個樣子，真的很對不起。」
「不……這裏確實需要人手，你不用顧慮我也沒關係。」
「可是，你應該累了吧？如果有什麽我可以為你做的，請盡管說。」
「我體力上完全沒有問題，真的沒事。」
身為騎士見習生，跟每天都要受訓時相比，撐過這點狀況是理所當然。這個地方特有的獨特疲勞感，也在經過這幾天的曆練下習慣不少。
德爾克告誡自己：那就振作一點──忽然，他看向了緹莉亞腿上有各種花色，且被摺疊起來的布。
「緹莉亞，那是什麽？」
「啊，這個啊……這是洗好的衣服，有一件我忘記收進來了。」
她把摺疊起來的那塊布攤開給德爾克看。
是一件圍裙，那和德爾克穿的不一樣，腹部繡有小狗圖案的布──之前緹莉亞曾說過，那叫做「貼布繡」。
「這一直擺在園長室角落，不過馬上就會積灰塵。」
「這是希爾維拉小姐的喔。」緹莉亞露出甜美微笑，壓低視線。
「我跟她說不介意的話，就穿上它吧……可是被拒絕了。我想也是，畢竟她應該是不情不願地在幫我的忙。」
「……我看不出來。」
「我很感謝她，可是一直沒能好好跟她道謝。」
緹莉亞沒有半點疲累的樣子，她隻是有些失落地慢慢喝著茶。
這間幼兒園在孩子們回家後，就變得太過安靜。現在的德爾克，想必還無法正確理解她的心情吧。
但既然她說「請盡管說」──
「緹莉亞，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我沒有跟人談戀愛。」
「咳！……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想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當保母？」
「咦？」
「這裏有魔族小孩，有魔族將軍，還有龍之女王會來。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麽能繼續這份工作？我想知道理由。」
不逃走才奇怪。老實說，連德爾克也覺得這種環境下，正常都會逃走。
這是國立設施，這是在國家──即國王的命令下建造的地方，在這裏工作的人，也全是基於國王的命令前來──盡管如此，緹莉亞以外的人依然消失無蹤了，不過，這確實是會令人心生退意的狀況。
王都的高層──即使隻是極小部分人，但緹莉亞被稱作英雄一事是真的。
她為什麽有辦法待在這種「需要讓魔族將軍做雜事的地方」？
喝完茶後，緹莉亞壞心地笑說：
「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不，我不知道。」
「哎呀，別這麽說嘛。」
「唔……因為喜歡小孩子？」
「噗噗～！」緹莉亞不帶惡意地蓋下答錯的烙印。
緹莉亞這次對皺起眉頭的德爾克大笑。
「你一臉『難道你討厭小孩子嗎？』的表情呢。我喜歡小孩子喔，非常喜歡。」
「那……」
「不過，一開始還在這裏的同事們也很喜歡小孩，他們都是真真正正打心底想守護孩子們成長的人……雖然已經離開了。」
「我還是不太懂。」
「我說不定有點奇怪。」
這一瞬間的情況，就是所謂啞口無言嗎？德爾克意外了解到這點。
「我出生的家族代代都在城裏擔任奶媽，聽說我奶奶的母親曾在前任國王小時候照顧過他呢。」
「這……你家算是名門吧……？」
「是嗎？不知道算不算呢，但我對自己的家庭感到非常驕傲，我或許隻是單純覺得我們家族就是要做這種工作……但我覺得最能活用自己能力的職場，一定是這種地方。」
「所以……」緹莉亞的笑容摻進了一些苦笑。
「我在想，德爾克先生會不會其實很不甘願，我忍不住就在意起這點了。」
「？什麽意思？」
「因為想當騎士的人，會覺得『上戰場就是種榮譽』……應該會抱有這種心態吧？期望得到那種榮譽的人，應該不會想待在……這裏……嗯，不會想待在這裏吧。」
「不，我也沒有那麽期望得到那種……」
德爾克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他覺得自己多少能夠理解。
一生貫徹騎士身分就是自己的命運──相信事實就是這樣而照著這種信念走，最後演變成現在的情況。
不知不覺之間，存在於自己心底那名為「願望」的某種東西──說不定已經在毫無自覺的狀況下，開始改變形體了。
不是「上戰場即自身願望」。
也不是「任務即自身價值」的話──
「可是，你一點也不奇怪吧？你自願來到這裏，並堅強地奮戰著，這是很棒的一件事。」
「……我的願望有點不太一樣。你聽了會笑，打死我都不會說就是了。」
「是什麽？告訴我吧。」
「我不說。」
「告訴我。」
「就說我不會說了嘛。」
「今天的晚餐，我就拿出全力來煮你喜歡吃的吧。」
「唔！……雖然很不甘心，可是德爾克先生煮的料理真的很好吃……」
緹莉亞抓抓泛紅的臉頰，害羞地撇開視線。
「呃…
…我照顧的孩子們，還有以後會來這邊的孩子們，不是會漸漸長大嗎？」
「嗯。」
「他們以後會長大成人，會生小孩，然後，他們就會帶自己的小孩來見我，而我就可以和他們的孩子開心玩遊戲……我在想，如果可以那樣就好了。」
遙遠的願望。這不是難度的問題，這是夢想著遙遠未來的願望。
自己主動懷抱願望，甚至能抱有如此遠大的夢想嗎？
「緹莉亞……我想到一件可以拜托你的事了，你有在畫紙戲劇對吧？」
「咦？……呃，咦？這……這這這這……與其說我有在畫，也隻是因為魔族的孩子們聽不懂人類的故事，才把魔族故事盡量弄得沒那麽殘忍，再用我粗糙的技術跟不足的知識……勉……勉勉強強弄些東西出來……」
「可以把你做的所有東西都借我一晚嗎？」
「咦咦！是……是可以，你是要練習說故事嗎……？」
「類似那樣。」德爾克一臉嚴肅地肯定。
至少，他並不討厭目前的狀況。
「咦？」
起身想去書櫃找紙戲劇的緹莉亞，從地上撿起兩本厚實的書。
「這是小荷小陶她們的魔法書……哎呀，看來是忘記拿就回家了。」
「唔，是嗎？」
「都沒發現，我太粗心了，她們在這裏都不會放開這本書，在家裏也是，她們現在大概在嚎啕大哭吧。」
「那可糟糕了。」
荷陶姊妹也是一哭就會很難纏，德爾克也已經體驗過了。
緹莉亞在從圍裙拿出的小片乾薄紙上快速寫著一些事情。
「我放鴿子出去一下，趁現在太陽還沒下山。」
「鴿子？」
「是信鴿。馬廄旁邊不是有鴿子嗎？我要讓鴿子飛過東方森林，到魔族領地的村莊，這樣就可以聯絡到希爾維拉小姐了。」
「原來如此……虧你有辦法訓練鴿子到那種地方。」
從這片土地直直往東走，確實會到魔族的領地。
但隔在中間的森林相當寬廣、深邃，讓鴿子飛過去，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靠人的腳，不可能走過那片森林──那是在先前的大戰中，連天馬騎士想從空中突圍都會被迫放棄的地方。
森林中，極有可能出現非人也非魔族的東西。
「不過……沒想到她們會忘記帶走這些書就回家。」
緹莉亞在走到走廊時，轉過頭看向身後。
「看來小荷跟小陶玩得很忘我呢。」
「嗯，她們好像非常喜歡棋盤遊戲。」
「嗬嗬嗬嗬……是啊！啊，晚餐我想吃甜辣炒雞肉。」
「交給我吧，小事一樁。」
今天也吃多一點吧──德爾克心想。
這也是為了明天做準備。不過，首要問題是今晚應該會很漫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沒有好好知會過希爾維拉小姐！想說德爾克先生跟小涅一起做些什麽，應該就會變得比較要好……如果我有事前談過，就不會起爭執了。真的很對不起，不好意思，請兩位以原諒我為前提和好吧！』
要說和好，可我們原本關係就很差──德爾克實在無法把這話說出口。
麵對絲毫不打算開口的希爾維拉，德爾克安撫著隻是不斷道歉的緹莉亞，而結束一長串對話後──
（……真安靜。）
現在德爾克正單手拿著扇子，坐在鋪了許多被褥的遊戲室裏。
安穩的鼾聲交錯著傳進耳裏。目前是吃完中餐後的午睡時間。他正用扇子為排成兩排安穩睡著的孩子們送上程度適中的風。
坐在一旁的希爾維拉也一樣。
她從剛才開始就以十秒整一次的頻率揮動長長手臂，替所有人搧風。
（就算她說……要我們一起工作，增進彼此感情……）
這也隻是種溫柔的粗暴療法。說到底，若是要跟孩子們增進感情就算了，跟這個魔族變要好要做什麽？
令人如坐針氈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孩子們絲毫不知道德爾克的煩惱，全安穩地沉浸在夢鄉中。剛才發生的騷動就好像沒發生過一樣。明明連德爾克也需要相當訓練，才能達到被命令睡覺，就能睡著的境界。
奈可德睡到踹開了被子。
荷陶姊妹依然牽著彼此的手。
鳥身妖怪的小孩把頭鑽進自己的羽毛裏；人身蜘蛛的孩子縮在用自己的絲編成的繭裏麵；黏液怪的小孩在睡著的同時也不斷緩慢移動，避免被褥被溶解掉。
每個孩子似乎都很享受這段飄移不定的時光。不清楚狀況如何的，隻有看不見的雷緹。不，她一定也在那稍稍隆起的被褥中睡得很安穩吧。連平時是那種態度的拉米涅也意外含著自己拇指，以可愛睡姿熟睡著──
（……嗯？）
德爾克感覺自己心裏有股突兀感，微微皺起了眉頭。
怎麽回事？自己剛才在想什麽？總覺得那是不曾有過的感覺。又是那種漩渦般的不安嗎？若是如此，自己究竟是對什麽事物感到不安？
「剛才……」
「嗯？」
「你們在做什麽？」
麵對突然低聲問道的希爾維拉，德爾克的反應有一瞬間慢了半拍。
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在這種狀況下，主動搭話。
「嗯……就跟緹莉亞說的一樣，隻是在做些像決鬥的事。做出會令人誤會的事情的人是我，你沒必要感到愧疚──」
「不是那樣……誰會感到愧疚啊。」
「唔。」
「我是指你跟孩子說話的時候……你講了什麽拐騙他們？快說。」
「我沒有拐騙他們，我隻是跟孩子們講關於邪靈的事情罷了。」
「邪靈……」
德爾克小聲解釋事情經過，避免吵醒孩子們。
魔族將軍麵不改色，但很瞧不起他地哼了一聲。
「太愚蠢了！別讓孩子們聽那些無聊的東西。」
「我覺得……這不是無聊的東西。」
「邪靈那種貨色……根本不值一提，沒必要輪你來說三道四。」
「這麽說就不對了，魔族跟邪靈隻是棲息地不同而已，在魔族領地出沒的邪靈或許不算什麽，但很強的邪靈──」
「住口，別再跟他們說不必要的話了……孩子們的安危，就由我來守護。」
「……知道了。」
德爾克說到底隻是緹莉亞的護衛。
孩子們的安全交給希爾維拉處理，才是正確的。
（沒想到她會強硬主張到這種地步……她是真的小看邪靈，還是──）
──對德爾克的言論感到極為不快。因為她對人類抱持的態度，以及對自身職責懷抱的自尊心。
說不定魔族也有許多事情要煩惱。
「嗯……」
「唔，抱歉，吵醒你了嗎？」
奈可德起身離開了被褥，看來聊得太過頭了。
「不是……是上廁所。」
「這樣啊，那去吧。」
「一起去……」
「什麽？」
奈可德抓住圍裙裙襬，似乎是想要德爾克陪她。
即使用眼神詢問希爾維拉，她也沒有反應──也像是在表達「趕快去」。這件事就可以交給人類嗎？實在不懂她的邏輯。
無可奈何之下，德爾克隻好跟搖頭晃腦的奈可德一起到走廊上。陽光正照射著操場，雖然這片藍天令人急躁，但若不慢慢走──
「小心點，別跌倒了，奈可德。」
「嗯……啊，是因為胸部會跑出來嗎？沒關係啦～給德爾克老師看到也不會怎樣……」
「太常弄破貝殼，會被緹莉亞罵喔。」
「那就不好了……要等奈可喔，在這邊等喔。」
「知道了。」
奈可德走進設在建築物旁邊一帶的廁所。
德爾克背靠延續到後頭的牆壁，微微意識著腰上的劍──
接著對環繞幼兒園的濃密樹林，投以銳利視線。他毫不鬆懈地觀察樹林間的空隙，然後，德爾克的背部離開了牆麵。
「久等了～奈可也有乖乖洗手喔……德爾克老師？怎麽了？」
「……現在還有時間再睡一下，你一個人回得去嗎？」
「嗯，那德爾克老師呢？」
「我去看看馬的狀況。」
目送走廊上的奈可德走遠後，德爾克便踏出腳步。
他的步伐跟平常不同。德爾克在有風吹過的轉角停下腳步，瞪向樹葉陰影格外陰暗的林木後麵。
「我知道你在那裏。」
德爾克撥開圍裙裙襬，握住劍鞘。
他並沒有忘記被派到這裏最原本的理由──也就是當一個護衛的職責。
「舉起你的雙手走出來。如果你有更多隻手，就舉起所有的手，張開你的手指。別妄想動歪腦筋──」
一張帶著麵具的臉從茂密樹林的樹葉中冒出來。
他愣得呆站原地──他不是被冒出的那張臉的位置比自己高上而太多嚇到，雖然若是懦弱的人撞見，這畫麵很可能令他瞬間失去意識。
德爾克對這張麵具有印象，因為他昨天才被這張麵具狠狠瞪過。
「是迪亞瑪特?奧爾蓋茲亞大人嗎……？」
「這是第二次接受你的殺氣了呢，人類。」
「是！真是失禮了！」
德爾克立刻端正態度，迪亞瑪特也顯現了她的全身。
他依然覺得迪亞瑪特的身高高得超出人類範疇。以這副高大身軀待在樹林裏，還躲躲藏藏地隻露出臉的高位魔族──感覺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無妨……這次會這樣，也算是妾身的錯。」
「什麽？」
「因為找不到人，妾身就在此觀察情況。讓汝緊張了，原諒妾身吧。」
「您……您別這麽說。」
老實說，這句話很令人意外。
難道她是位心胸寬大，跟外表及立場給人印象不同的魔族嗎？
「妾身找不到希爾維拉，所以想問汝一件事……吾女……拉米涅現在在哪裏？」
「是，目前是午睡時間，她正在屋裏睡覺。」
「這樣啊……她應該沒有睡得不安穩吧？」
「是的，應……應該睡得很好……」
「若隻是『應該』，應
該會很困擾吧！汝等以為是在照顧誰的孩子啊！」
「好的！我們會仔細妥善處理。」
「這是理所當然的……中餐呢？她有吃得一乾二淨嗎？」
「中餐……呃，這個嘛……」
「怎麽？發生什麽事了嗎？不會是讓她吃壞肚子了吧！」
「沒……沒有！完全沒發生那種狀況！」
自己到底在這種地方說些什麽？
德爾克接連回答問題的同時，內心是一片混亂。
為何迪亞瑪特在這裏？再說，她又是怎麽來的？──紫影之門應該關上了才對！
「話說，汝等的井水很難喝啊！」
「井……井水？井水是嗎？」
德爾克已經完全搞不懂是什麽情況了。
「居然給拉米涅喝那種難喝的水，不可原諒。汝等就去從這裏往南一段距離那片荒原的大石頭附近掘水吧。那裏應該找得到好水。」
「……！非……非常感謝您的建議。我們這裏人手不足，應該要花上一點時間，不過我一定會稟報上級。」
「……哼，那就拿幾片劄卡梅尼耶的樹葉反過來疊著，再讓水流過葉子。」
「好的，您說……劄卡梅尼耶的樹葉嗎？」
「去除水中雜質就會變好喝，人類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嗎？」
好厲害──德爾克不禁倒抽一口氣。他會這樣不僅僅是不知道這種知識。
他正為剛才魔族的智慧就這麽乾脆地交給人類這件事實感到非常訝異。
「您為什麽……願意把這種知識告訴我呢？」
「你這個人類可別誤會了！這還用說嗎？一切當然是為了創造讓吾女可以平安生活的環境啊！也是為了使喚汝等！」
「好……好的！了解了！」
「真是的……！光是讓那麽年幼的孩子離開身邊，就讓人擔心得不得了了，何況是交給人類照顧！從飲用水到任何細節，都要嚴加管理！」
明明說成這樣，那又為何要把小孩帶到這裏照顧？
德爾克當然不能把這話說出口，但不曉得是不是他散發出懷有這般疑問的氣息了，迪亞瑪特直盯著德爾克，發出深深歎息。
「要是妾身能更頻繁地來監視就好了……但現在沒辦法這麽做。汝等都不考慮一下妾身的心情嗎？」
「您這麽說的意思是……？」
「怎麽？汝沒聽說？算了，這畢竟是機密。妾身現在懷著卵。」
什麽？
「應該這陣子就會出生了，這會是拉米涅第一個弟弟或妹妹，妾身必須排除萬難讓其孵化，所以不能光是顧著拉米涅這裏。」
「這……這是真的很不得了的機密吧……？」
「是嗎？這妾身不太清楚，若汝那麽覺得，就別說出去便好。但這下知道，汝等就某種意義上，是攸關妾身的兩個孩子了吧！汝等有好好照顧拉米涅，妾身也能安心孵孩子！這麽一來……魔族與人類的關係，也可望獲得更好的發展吧？」
這就真的是德爾克不清楚的話題了，他暫且先點了好幾次頭。
「拉米……不，您的孩子非常有精神，我認為您不需要擔心。她有著讓人無法相信她是孩子的體力，也充滿冒險精神……應該說挑戰精神，若她是人類，一定能成為一位好騎士──」
「對吧！」
「唔。」
「她是個好孩子！妾身有許多小孩，但她是最有活力的。雖然很頑皮，有時也很讓人困擾，不過俗話說『令人費心的孩子，更惹人憐』對吧？」
「您……您說的沒錯。」
「最重要的是那孩子還很愛母親，會一直喊著媽媽，黏在妾身身邊。妾身要她稱呼妾身為母後，卻改不過來，真的是可愛到了極點啊！汝懂妾身的感受吧？是吧？」
這狀況──德爾克這才終於對迪亞瑪特改觀。
就跟緹莉亞說的一樣──會來看看交給幼兒園照顧的孩子狀況、對一堆事情有意見，還一有機會就開始誇耀自己的女兒。
完全是個寵溺孩子的家長。
魔族是怎麽了？
「前幾天她甚至帶了說是在這邊畫的妾身畫像回來。妾身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差點要流眼淚了！妾身現在就帶在身上，就讓汝看看吧──」
『德爾克先生～？』
「唔！」迪亞瑪特臉色大變。
她深深彎起高大身軀，慌忙回到林木之間。
「又是那女孩……太可恨了！人類，汝可別把妾身來過這裏的事說出去。」
「為什麽？緹莉亞是這裏的負責人啊。」
「汝問妾身為何這時候要躲在樹林是吧？這是要避免被她找到！妾身實在不太會應付她，會覺得好像心裏想什麽全被她看透了。」
「原來如此，我莫名懂這種感覺，我會保密的。」
「好好幹啊，妾身先走了。」
沙沙──麵具臉藏進了樹葉當中。無比強大的氣息逐漸遠去。
「找到了、找到了～」緹莉亞靠近輕聲歎氣的德爾克身邊。
「午睡時間快結束嘍。啊，這份文件請你等等寫一下。我早上順便替德爾克先生申請職員登記了喔！這樣就會有薪水了。」
「啊……喔，其實……你不用在意我有沒有薪水也無妨……」
「剛才迪亞瑪特小姐在這裏吧？」
「咳！」德爾克不禁咳了起來。
怎麽突然講到這個？明明才講上沒多少話，她是從哪一點看穿的？
「她也真是的，明明每次都跟她說不用擔心了，還是這樣。」
「沒……沒有，在下……呃……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看到德爾克先生才發現的，隻是因為她幾乎每天都會來而已，而且……」
「而且？」
「我想，應該馬上就會有一陣巨響喔。」
轟──隨後，遠方真的傳出卷起風的聲響。
簡直像有隻巨大的鳥還是什麽東西，振翅飛離了地麵。
原來她沒有透過紫影之門，而是直接飛過來。這是龍之母迪亞瑪特才做得到的事情，就各方麵上都隻令人感到敬佩或傻眼。
「我是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啦，可是老實說，以幼兒園的立場來講很微妙……」
「什麽意思？」
「因為原本的大目的還是為了幫助忙到不太有空照顧孩子的家長。雖然人魔幼兒園這裏各方麵上都很特殊，話沒辦法說得那麽死，可是既然每天都能來，那反而希望她可以自己照顧……」
「原……原來如此。」
緹莉亞意外的也會以嚴厲角度看事情。
「不過，迪亞瑪特小姐很了不起喔。」
「這點我知道。」
了不起到本來根本不能用「小姐」稱呼她。
「現在交給我們照顧的孩子們，好像大多在魔族裏是屬於中級或更低階級的種族。我個人是不清楚這方麵的事情，也覺得每個孩子都很可愛。」
「這麽說來，確實如此。」
「可是迪亞瑪特小姐非常關心幼兒園計畫。聽說因為有些事情沒有具發言力的人參與就很難執行下去，她就主動決定把小涅交給我們照顧了。還有，小荷跟小陶也很厲害喔，她們是魔族神官，說是出生就會講話了，讓我好驚訝啊。」
「這聽起來……是非常政治性的話題呢。」
「……是啊，希爾維拉小姐也稍微提過，其實不少魔族冷眼看待這個計畫的。」
應該不隻魔族那一方是這樣──德爾克微微皺起眉頭。
照顧及養育魔族的小孩。應該光是這句話
，就讓不少人類感到排斥了吧。雖然不知道魔族方對領土內公開多少關於這個計畫的情報──但王國隻能暫時將此事保密。
這麽一想，就會發現把魔王女兒交給幼兒園照顧的意義格外重大。
不過──
（竟然可以讓魔族將軍對她抱怨……說真的，緹莉亞到底是何方神聖？）
某些狀況下，她其實是有可能會變成人類這一方王牌的存在吧？
「我們都會盡可能達成迪亞瑪特小姐的要求。她今天說了什麽？」
「說要挖井。」
「這辦不到呢。」
「還有別讓孩子睡不好。」
「啊，午睡時間的情況怎麽樣？大家有睡好嗎？」
他們邊說邊緩緩轉過身，前往建築物入口。
德爾克不曾這樣走路──使得他有些心跳加速。
**********
人魔幼兒園很早就要開始活動了。
睡在二樓小房間的緹莉亞在黎明後不久醒來。雖然活用陡麵屋頂弄出的閣樓房間才是正式的生活空間，但由於預定在此工作的五位職員有四位行蹤不明，就直接變成了空房間。
緹莉亞光是多爬一層樓都嫌麻煩，就隨便收拾了一下園長室兼置物間的地板來睡。
她緩緩起身打開門，看到德爾克坐在入口旁邊。
緹莉亞告訴他可以用閣樓的房間，但德爾克隻有第一天睡在那邊。他隻圍著一條被子待在柱子後麵，以不知道什麽時候在睡的狀態保護緹莉亞。緹莉亞很感謝他，但連晚上上廁所時都想跟來這點很令人困擾。
她洗過臉後，先是開始打掃維持昨天樣貌的教室。
她早起不是因為睡覺時間短，隻是晚上很早就睡了。傍晚目送孩子們回家後，就隻剩下吃晚餐、把身體洗一洗，然後睡覺。相對的就會早點開始活動，去做迎接孩子們的準備，順便激起自己的幹勁。
這一開始是以一個人處理所有事務為前提之下所想出的苦肉計。若除了希爾維拉以外還加上德爾克的助力，或許狀況可以改善很多。至少能在吃完煎餅跟水果這份簡單早餐後，多少空出一些時間。
緹莉亞想著這些的同時，也來到了馬廄。
沒有動物在裏麵時，緹莉亞依然每天都會簡單清理周遭。她今天試著陪德爾克的愛馬玩，她摸摸鬃毛，給馬吃飼料葉跟剩下的水果。
大概是因為騎過它一次，一遞出蘋果，它就吃下去了，看起來很聰明的小小眼睛真是可愛得不得了，動物真的很不錯。
「……對了。」
找機會讓孩子們接觸它吧，感覺這對教育也有好處。
聽說魔族很少關於「交通工具」的文化，讓習慣的孩子騎著它跑，應該就算完美了吧。騎在馬上的魔族小孩──可愛加上可愛，等於可愛到不行。
但大概要先從讓孩子們更習慣開始吧──緹莉亞心想。
不過，在她這麽想的更早之前。
先行動的，反倒是孩子們。
惡作劇的時機，大致分為兩種。
一是在沒有人料想得到的時機做出超常舉動，就算人在惡作劇現場或被發現開始動作的瞬間也無妨，行動馬上就能得到結果，同時動手的人也會抱持即使隨後就會被抓去接受狠狠處罰，也是心滿意足的乾脆覺悟。
而另一種──則是在猜得到可能要惡作劇的狀況下，更加慎重、隱密地行動。
「哼哼哼……」
「果然這一帶很涼快呢。」
現在是玩耍的時間。
雖然幼兒園可說是孩子們能從早玩到傍晚的地方，但隻有這段時間可以離開緹莉亞的掌控，盡情玩耍。孩子們在屋裏努力堆積木；在沙堆做泥巴球；用魔力球玩傳接球等，玩得非常開心。
主戰場是前庭──操場。緹莉亞跟德爾克的視線應該都朝著那邊。雖然不知道希爾維拉在哪裏，但想必又是在拔草吧。
也就是說──
「現在正是揭開德爾克老師真實身分的好機會……！」
在沒有人煙的後庭中，有著大條尾巴的龍族女孩──拉米涅微微挺起胸膛。
她穿著會露出肚臍的短上衣，以及帶有飄逸花邊的短裙。這是她母親表示今天很熱，不可以穿得太悶，便親自傳授的穿搭法。
「真實身分……可是老師就是老師啊？」
「你太嫩了，奈可，跟山形葡萄一樣嫩。」
「啊，山形葡萄很好吃呢，奈可前天吃過喔。」
「好好喔──不對啦！奈可，你不可以被他騙了喔，絕對不可以。」
拉米涅抓住依然擺著悠哉笑臉，上半身幾近全裸的朋友──奈可德的雙肩，前後晃動。
她豐滿得無法想像竟跟自己同年紀的胸部，也因此產生令拉米涅感到火大的搖晃。
「德爾克老師想當騎士耶，恐怖的騎士耶！他想當那可恨的騎士！」
「德爾克老師一點也不可怕啊，緹莉亞老師比較可怕。」
「這！……或許是啦，畢竟隻有緹莉亞老師是真的不想惹她生氣。」
「對啊，惹她生氣會沒有點心吃喔，那樣很難過耶～」
「真的會很難過……雖然很不甘心，可是人類的點心好好吃……今天的也好好吃。」
「今天的好像是德爾克老師做的喔。」
「不會吧！」拉米涅感到驚愕，天啊──
不知不覺間，連胃都差點被他抓住了！
「總……總之，如果德爾克老師是人類那邊的間諜──」
「他本來就是人類了啊。」
「他說不定一～直在等我們鬆懈的空檔……搞不好過一陣子大家都會被他抓起來做壞事。哇啊啊啊啊！」
「什麽壞事？」
「你不知道嗎？就是被人類抓去使喚啊。奈可胸部那麽大，一定會被逼著穿很透明的衣服跳一整天的舞。」
「奈可喜歡跳舞喔，可是透明的衣服感覺會妨礙遊泳，奈可不想穿。」
「唉……唉，別管那些了，先聽人家說。那個啊，要是德爾克老師其實是壞騎士，絕對有把長槍藏在某個地方。那種很大支的。」
「為什麽是長槍？」
「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喔。」拉米涅抓住這個機會，把臉靠近奈可德。
她盡全力把事情講得很恐怖，對完全不懂的奈可德說明。
「魔族跟人類可是一直到差不多兩年前，都還在打仗耶……而最恐怖的是騎士，尤其是騎馬拿長槍的騎士團。」
「騎士團。」
「就算是皮很硬的魔族，也是一個接一個被他們刺穿啊。魔族大軍全死掉了，一起變成幽靈在幽冥界工作啊啊啊啊啊！」
「那還真糟糕～再怎麽說，奈可也還不想工作啊。」
「對吧？」看到似乎終於理解事情嚴重性的她，拉米涅不知為何一臉得意的樣子。
「所以，如果德爾克老師有藏長槍，就是壞人。人家跟奈可就偷偷搶走他的槍……」
「搶走以後？」
「搶走以後……以後……咦，怎麽辦，人家完全沒想好要幹嘛……」
「把它混在晾衣竿裏麵？」
「就是這個！不愧是奈可，真聰明。」
「嗬嘿嘿嘿……那，為什麽要來後庭？是因為長槍可能藏在這裏嗎？」
奈可德環視她們來到的空地。
這裏比前麵的操場還要窄上許多。空地中有井跟倉庫，還有許多樹蔭，是個很舒適的地方，不過非常寂靜。在附近樹上咬著核桃的鬆鼠吱吱叫了一聲，微微歪過頭。
「是鬆鼠！」拉
米涅用力抓住想衝過去的奈可德。
「來這邊，這邊。」
「哇，等一下，不要拉貝殼的繩子～會斷掉～」
她們沿著建築物牆壁繞過去，前往跟操場完全反方向的地方。
「啊！」奈可德再次露出笑容。
「是馬兒！哇～是馬兒耶，馬兒，德爾克老師的馬兒。」
這是間可以容納兩匹馬的小馬廄。側麵不知為何設有鴿子小屋，有幾隻鴿子正乖乖在裏麵睡午覺。
目前容納馬的空間隻有一邊是使用中，而那匹馬的長長脖子探了出來。
擁有深褐色毛的這匹馬，它圓滾滾的眼睛看向了小小的來訪者。
「耶────」
「不行啦！」
「嗚咕！」
拉米涅的手從後方抓住想再次衝向馬匹的奈可德身上的繩子──
噗滋──繩子在這哀傷的聲響伴隨之下斷裂。
失去平衡的奈可德，跌到了落葉上。
「啊……對……對不起，奈可，沒事吧？」
「討厭～就說不要這樣了嘛。貝殼破掉了啦。」
「又……又破了？你真的很常弄破貝殼耶……」
「是沒關係啦。」
奈可德起身從褲子口袋拿出新貝殼。她用熟練的動作把繩子穿過貝殼，做出新「衣服」。
「真搞不懂你們海妖耶……」拉米涅傻眼地說，奈可德則問她：
「我們不是來看馬兒的嗎？」
「才不是。不可以太輕易接近它，搞不好長槍就藏在這裏呢。」
「咦？啊，對喔。有可能耶。」
「對吧？真的是那樣的話，這匹馬就是保護長槍的守門人了……還是守門馬？」
「守門馬。」
「不多注意一下就靠近它，搞不好會被一口吃掉喔。我們小心點吧。」
兩人一起繞過最外圍的地方，保持著一點距離站在馬廄正前麵。
馬擺動它優雅的脖子，持續看著她們的動向。它似乎也不是在吃東西，但嘴巴不斷在動。不知道奈可德是不是打心底喜歡動物，看起來很躁動，好像很想摸摸看這匹馬。
但拉米涅沒有放鬆戒心。
『哼哼哼哼，愚蠢的小不點們。若想玷汙吾主的地盤，就做好覺悟吧。我會狠狠地一口把你們吃掉喔，一口吃掉。』
「──它絕對是在這麽說，不會錯的。」
「小涅，你能跟馬說話嗎？不愧是迪亞瑪特耶。」
「不，人家完全沒辦法跟它對話。印象中是誰……是雷緹可以跟鳥說話嗎？」
「是啊，她好厲害喔。」
「對啊……等等，你看那個，那個後麵的稻草，不覺得很可疑嗎？」
麵向她們的馬身後──也就是馬廄的深處，堆滿了大堆稻草，看起來正好適合把細長的東西藏進裏麵。
不過，想要調查那個地方，就隻能正麵突圍。
「這……這算什麽，人家才不怕呢……」
「小涅，我們要怎麽辦？」
「奈可……你就踩著人家的屍體過去吧！」
「啊，難道你隻是想講這句話？」
拉米涅不因為奈可德意外嚴格的吐槽而挫折，一步步前進。
馬廄的入口隻有用兩根圓木擋著，避免馬跑到外頭。以小孩的身材，可以輕鬆鑽過去。馬在這樣的環境下，應該也不會那麽好活動。
可是，要是真的被咬了怎麽辦？
要是被它的前腳用力一踹怎麽辦？
要是它其實隻是假扮成馬，等敵人一接近就變回拿著刺刺武器（不清楚是什麽東西）的肌肉大叔，可憐又可愛的拉米涅就會──
「噗嚕嚕嚕！」馬甩起脖子，口水灑向周遭。
「呀哇啊啊啊啊啊！」
「小涅？」
跌坐在地的拉米涅直接用爬的撤退。
馬反倒一副疑惑的模樣，小小嘶叫了一聲。
「唔唔……好……好可怕，剛才好可怕……」
「不知道這隻馬叫什麽名字呢？我們去問問德爾克老師吧。」
「幹嘛問啊，人家對它的名字沒興趣啦。一定是叫慢吞吞鮑培之類的名字啦。」
「這名字聽起來感覺很不得了耶……是說，會怕的話，就不要過去了吧？」
「才不怕呢！」
「可是你剛剛說好可怕耶。」
「才沒說！人家不可以怕它！」
拉米涅迅速站起，用雙手拍掉沾在屁股上的土。
沒錯，這種隻是長得大隻一點、有褐色的毛，看起來又很強的家夥根本不算什麽。
「人家……是現在魔族領地裏唯一可以繼承迪亞瑪特地位的女生，總有一天會生下各種龍族，所以人家根本就不怕！」
「是啊，馬兒好可愛呢。」
「……它……它一點也不可愛……就是了……」
「那那那，就交給奈可吧！」
「咦？」拉米涅愣得眨眨雙眼，奈可德則對她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隻要引開慢吞吞的注意力就好了吧？奈可會去找它玩，小涅就趁這時候趕快進去小屋裏麵就好了。」
「什……什麽意思？」
「就說了～奈可就負責找它玩──」
奈可德邊說邊小跑步靠近馬。
在拉米涅喊出「危險！肌肉大叔要現形了！」製止她以前，她就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輕輕碰觸馬的脖子。
「喔～好柔順的觸感……小涅，它的毛摸起來很舒服喔，好像雷彪的毛皮一樣～」
「真……真真真真的……真的沒問題嗎？奈可……？」
「沒事的沒事的。好了，奈可會讓它靠近這邊，你就快點從另一邊進去吧。唔……哈哈哈哈，討厭～這樣很癢啦～！」
馬把它大大的臉貼近奈可德，聞起她頭發的味道。它覺得魔族──而且是海底種族的海妖很稀奇嗎？
奈可德讓馬站的位置大大往左偏。
目前馬正朝著那邊，右邊完全空了下來──竟然會這麽輕易露出破綻。
「要上了……！」
拉米涅鼓起氣勢，卻一直沒辦法下定決心行動。
她偷瞄跟馬玩得很開心的奈可德，同時繞了很大很大一圈。她一次一小步，但確實地走向她想前往的窄口。
沒問題的。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行蹤。
手碰到馬廄的圓木了──這樣行得通。
拉米涅這麽想的瞬間──
「小馬兒，要看奈可這邊喲～不可以看那邊喔……啊。」
伴隨著奈可德有些蠢的驚呼聲，馬也把頭轉了過來。
彷佛黑珍珠的眼睛，清楚映照出拉米涅的身影。
她怕得轉身背對馬，準備逃跑，不過馬卻用它大大的嘴巴咬住拉米涅的後衣領。
「嗚……嗚呀啊啊啊啊啊！要……要被吃掉了！要被猛獸吃掉了！」
「小涅，衣服！隻是被咬住衣服而已啦，奈可覺得不要亂動比較好喔。」
「不要不要不要！人家要逃要逃要逃！」
拉米涅拚命踏出腳步，馬卻絲毫不為所動，使她變成隻是在原地奔跑。
奈可德悠哉地晃著她的大胸部走來走去，甚至開口問：「要唱歌嗎？」海妖的歌聲確實帶有魔力，可是現在唱的話，連自己也會被波及啊！
事到如今，已是萬事休矣。
在拉米涅想到自己比爸爸媽媽先離世真是不孝時。
「發生什麽事了！」
響起一道凜然的聲音。
小豬圍裙──
德爾克從建築物邊緣現身。
糟糕，喊太大聲了。沒想到想逃離馬，卻好死不死把大魔頭引過來了。如果來的是緹莉亞，至少還有可能想辦法敷衍過去。
突然，馬鬆開了它的嘴。
「咦……啊！」
試圖奔跑逃走反倒害拉米涅重心不穩。她的身體往前衝，飛撲到泥土地上。
隻有手肘、膝蓋跟下巴撞到地麵的認知率先進入她的腦海。
疼痛像這樣慢一拍才出現的時候──大多會痛得無法忍耐。
「小涅！你……你還好吧？」
「……嗚，嗬嗚，嗚，嗚……哇啊啊啊啊啊……」
慢慢起身以後，再看到破皮的傷口流出血，就完全失控了。她流下淚水，聲音在顫抖。
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道影子，是德爾克蹲下來看著拉米涅。
「你受傷了嗎……？你先等一下。奈可德，可以幫我叫緹莉亞老師過來嗎？」
「啊，嗯。」
奈可德離開了。拉米涅希望她不要走，希望她可以待在自己身邊。在場的人當中，她是自己最能敞開心胸麵對的人，她卻離開了。
受傷了。
即使知道自己受傷，由他人明確講出這件事還是會哭出來。自己是未來要繼承迪亞瑪特之名的人，必須保持高傲姿態才行，卻表現得這麽懦弱。
眼淚快停下來啊──眼淚源源不絕，讓拉米涅焦急地對自己這麽說。
「沒事的，傷口很淺。」
「人家……知道啦……！哇啊啊啊啊啊！」
「這樣啊，你知道傷口很淺是吧。」
德爾克好像拿出了什麽東西。那是個小筒子。是竹筒嗎？
他倒著揮動筒子，就有東西掉到他的手掌上。那是淡粉紅色的圓形物體。
「……──……呼……」
拉米涅聽到深呼吸的聲音。
一種把空氣分好幾次吐完，又繼續吸氣的特殊呼吸方式。
德爾克似乎在對放在手掌上的那個東西吹氣。就算眼淚讓視野變得模糊，拉米涅也看得見有白色光芒不斷閃爍。
「拉米涅，張開嘴巴吧。」
「嗚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你嘴巴已經張得夠大了。」
「哇啊啊啊啊啊唔……嗯……噎……嗚！唔……！」
有東西被放到自己的嘴裏。
拉米涅反射性地想吐掉，不過她忽然對在嘴裏擴散的甜味感到困惑──
接著就不再流淚了。
「……啊。」
那個東西在嘴裏滾來滾去。好甜，好好吃。
（插圖）
是糖果。
拉米涅眨眨眼，用雙手擦擦臉頰。也擦掉積在眼皮一角的眼淚。很神奇的，她的雙眼不再流出新的淚水了。
「冷靜下來了嗎？」
「唔……嗯。咦？什麽？為什麽……？糖果……？」
「這是普通的糖果，城裏有在賣。」
「是……是嗎……？」
「我隻是在糖果上麵加了一點點容易讓心情穩定下來的效果。受傷的話，知覺會變得比較敏銳，這樣會讓疼痛感覺起來比原本更痛。讓傷者冷靜下來，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拉米涅低頭看向自己。
她當然還在流血，也確實感覺得到疼痛，好痛，但是跟剛才比起來好很多，隻是感覺上是這樣嗎？不對──
是德爾克刻意讓自己感覺沒那麽痛？
「……才……才不痛呢……！」
「嗯。」
「人家根本……就不怕這點痛。什麽受傷，什麽冷靜……應該說人家根本沒在哭啊！」
拉米涅自己也覺得這話說不通，可是她的嘴依然無法停下。
「人家才不怕……才不是輸給馬了……」
「馬？怎麽，你剛才在跟懷姆吉亞打架嗎？」
糟糕，太多嘴了，會被罵說是找馬的碴！
拉米涅擅自做好他這次真的會拔劍砍過來的心理準備，不過──
「你挺厲害的嘛。」
德爾克卻是溫柔地把手放在拉米涅頭上。
「不愧是拉米涅，你真是個強悍的孩子。」
「哪……哪裏強……？」
「懷姆吉亞不是一般的馬，它是很了不起的人類送我的一匹上好的馬，光是能和它對抗，就很不得了了喔。」
「是……是喔……嗯，這……這是當然的啊，人家可是迪亞瑪特呢，是很了不起的人喔。」
「是啊。」
德爾克站起來走近馬匹，它便發出「噗嚕嚕嚕」的哼聲。
馬被搔著脖子眯起眼的模樣，讓人感覺到其中存在著某種看不見，且具有絕對性的東西。
「唔……」拉米涅小聲低吟。搞不懂，雖然不懂，但會不會其實自己想潛進馬廄裏這件事，也被他看穿了？
「原來……它叫懷姆吉亞啊……？」
「對。你想怎麽叫它都可以，不過不可以到馬的身後喔，馬唯一看不見的就是它的正後方，要是被它後腳踹到，有時候連人類大人都會被踹死呢。」
看來被他看穿了，這下糟了。
「人……人家才不管這個呢……那，我們也差不多──」
「小涅！你沒事吧！」
看見被奈可德帶來的緹莉亞，拉米涅察覺已經無路可逃了。
之後，在處理傷口時，拉米涅被要求親口說明為何受傷的詳情，以及先前在做什麽──雖然結論上是被麵帶笑容的緹莉亞狠狠逼供了。
拉米涅覺得不知為何，已經不是那麽在意馬廄裏麵有沒有藏長槍了。
**********
吃完午餐，睡完午覺，下午的遊戲時間也即將結束之時。
「擬升……呼吸？」
緹莉亞一邊陪孩子們玩翻花繩，一邊疑惑地小聲問道。
「那是什麽？魔法……？」
「很像魔法，但我們稱之為合一術。一般人無法使用魔族或有能魔道士的魔法，但可以經過修行引發數種類似的現象。擬升呼吸也是其中一種。」
「你是用那招讓拉米涅不哭的嗎？明明那孩子是開始哭了以後會真正發威……應該說會非常猛烈地來找麻煩的類型。」
「是她自己決定不繼續哭的。擬升呼吸在日常生活當中幾乎沒有用處，隻能暫時安撫一下……話說回來。」
叩──德爾克用移動棋子的手，指向在自己對麵的人。
指著在棋盤另一端倚靠著彼此粉紅色的頭，一臉認真的小姊妹。
「這些孩子真的才五歲而已嗎？」
「喔～當然是真的啊，很驚人對吧？」
「太驚人了，這不是五歲小孩會有的技巧啊……」
「我當然是支持小荷跟小陶的。加油！加油！你們都比我還要厲害，我能做的真的隻有替你們加油……！」
「小荷會加油的。」「小陶也會加油。」
「唔……」荷陶姊妹合起手掌，努力思考。
她們輪流移動棋子，沒有對話，隻有偶爾微微相望彼此，再輕輕點頭。她們這樣還能流暢下出很刁難的棋，讓人覺得她們是不是有透過意念在對話。
德爾克對於玩棋盤遊戲算是有些自信。
尤其現在在玩的是他擅長的種類，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會輸。
「嗯……這樣這就變死棋了。」
「唔……小荷覺得這人真幼稚。」「小陶也這麽覺得，真幼稚。」
「我不太懂是怎麽回事，我輸掉這盤棋比較好嗎？」
「被這麽一說，小荷覺得好火大。」「小陶也覺得好火大。我們讓他吃點苦頭吧。」「「好～」」
「放馬過來吧。」德爾克移動棋子。
緹莉亞用花繩做出梯子，露出悠哉微笑。
「德爾克老師真厲害呢。」
「哪裏厲害？」
「因為你才來這裏沒多久，就已經很有老師的樣子了。你也幫了我很大的忙喔。」
「……如果是說剛才那件事，我也隻是幫忙處理傷口而已。不對，真正幫拉米涅處理傷口的是你，我實質上隻有給她吃糖果啊。」
「你不是用了那個叫做擬升呼吸？的東西嗎？」
「那是……那招原本也不是那樣用的。」
「原本是怎樣用根本無所謂。」
意想不到的話語，讓德爾克玩遊戲的手停下動作。
「好了！」緹莉亞把編好的花繩交給人身蜘蛛的孩子，站了起來。
「你當下是覺得用那招會有用，才用的吧？而實際上也真的有用。」
「嗯……也還好她就那樣不哭了。」
「我認為這樣很厲害。我個人覺得很高興的，也是這一點。我很高興德爾克先生把以往所做的事，活用在現在。」
「……？我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啊……」
「我就算想去戰場幫忙，肯定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啊，應該至少可以安慰一下患思鄉病的士兵們吧？跟他們說『要乖喔～』。」
「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拿他沒辦法的緹莉亞露出苦笑，聳聳肩膀。
「那為了避免出現無法處理的狀況，今後也要麻煩你了。而且孩子們也已經很親近你了。小荷跟小陶也很喜歡德爾克老師，對吧～？」
「唔？……呃，小荷或許……不討厭他。」「小陶也不討厭他，還有點喜歡他。」「啊，小荷也有點喜歡他。」「那小陶……小陶……呃……」
德爾克不知道該怎麽辦，望向沒能前進的棋子。
他能理解緹莉亞對他說的話，是可以理解──可是實在太出乎意料了，他感覺迷失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是來這裏當護衛的，既然這樣──）
「好了～」緹莉亞揮動雙手，吸引室內外的孩子們注意力。
「差不多是爸爸媽媽來接你們的時間嘍！各位先不要玩了，來收拾一下吧。」
「啊！哼哼，小荷該回去了。好，噗唰～」「哼哼，小陶也該回去了。好，噗唰～」「我們來收拾吧。」「就這麽辦。」
荷陶姊妹連忙收掉贏麵極小的棋局。
在微微聳肩的德爾克麵前──
「……哼！」
一名看起來比平常更高傲的女孩正雙手抱胸，霸氣地站著。
盯著德爾克的她盡全力挺起胸膛，不斷甩著那條淡紫色尾巴的模樣，感覺有種獨特的威嚴。雖然緹莉亞一定會說她很可愛。
她沒有想要講話的意思，於是德爾克主動向她搭話。
「怎麽了，拉米涅？」
「人……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呢。」
「嗯。」
「人家要趕快長大才行。」
「好像有點矛盾呢……不，沒事。」
「所以……所以！」
拉米涅想說些什麽。她鼓鼓的臉頰變得紅通通的。
在依然坐在椅子上的德爾克，以及黏在他雙腿上的荷陶姊妹在極近距離盯著她看的奇特狀況下。
拉米涅忸忸怩怩地原地踏步，視線四處遊移，接著──
「呃……謝……謝……唔！……明……明天再跟你說！」
「等一下，拉米涅。」
德爾克坐著叫住準備轉身跑走的拉米涅。
他原本以為會被無視，但拉米涅很有規矩地緊急煞車。
「一……一般哪有人在這時候把人叫住啊……！幹嘛啦！」
「我一直很在意，你想長大嗎？你想變成一個成年的龍族嗎？」
「呃，嗯……是沒錯。」
「這是年齡的問題吧？就算你自己采取某些行動，也沒辦法提早成人吧？還是說，其實有什麽方法可以那樣？」
拉米涅的表情看起來蒙上了一層淡淡陰影。
她把視線移開德爾克身上，在隔了一拍後說：
「德爾克老師你……一出生就是騎士了嗎？」
「不，而我現在也還隻是見習生。」
「人家一出生就是迪亞瑪特了，跟媽媽一樣是迪亞瑪特，以後一直都會是迪亞瑪特，而且人家……也想要這樣。」
拉米涅說完想說的話，就小跑步離開了。
雖然不太懂是什麽狀況，不過感覺不是平時的拉米涅。她看起來沒什麽精神，應該也不是錯覺。
小荷跟小陶也麵麵相覷，一齊疑惑地說：
「拉米涅她怎麽了啊？」「不知道，她怪怪的。」「不過她很笨拙呢。」「嗯，很笨拙呢。」「拉米涅又不是敵人。」「不是敵人呢。」「我們明天也找德爾克老師玩吧。」「你說要這麽辦，就這麽辦吧。」「「好～」」
她們同時舉起拳頭，就這麽牽著手走到走廊。以緹莉亞為中心移動的那群孩子，應該早就到幼兒園大門前了吧。
要去目送他們回家才行──德爾克心想。
但他卻直接坐上太矮的椅子，默默俯視地板。他對自己這麽做感到不可思議。那一句話，不斷在他的腦海裏重播。
「問我是不是一出生就是騎士……嗎……」
若是那樣──德爾克握緊雙手。
他從前幾天就在自問一件事。他尚未找到答案，決鬥也變得很半吊子。結果他也沒能證明會保護好大家。
他是身負騎士的任務前來此地，他的任務是保護緹莉亞的安全。
那麽，自己「隻要有保護好緹莉亞」，不就好了嗎？
（對魔族用擬升呼吸……居然被誇獎了……？）
過去不曾想像過的事情，實際上在今天發生了。
德爾克發出細小呻吟。某種類似──來到這座幼兒園時，心裏所產生的那種不安的東西正抬起頭，直盯著自己。
德爾克也回望那種感覺。
他眼前出現了一片令人懷念的光景──
──無數次呼喚自己的聲音，以及劇烈搖晃著身體的手。
『萊希德！你醒了啊！你做得很好，做得好啊！』
──教官大人。
橫躺著的德爾克勉強坐起身。
水緩緩流進乾渴的喉嚨後，德爾克這才終於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應該說，自己不是到十秒前都還處於死亡狀態嗎？
『你撐過了兩天，兩天啊。這可是很難得的紀錄。』
──兩天……嗎？
『你在一般人撐不過半天的環境下，運用擬升呼吸度過了難關，你真的做得很好，你未來說不定會變成這個國家的王牌。』
──這種事情……
根本無所謂。
不過，完成似乎難得有人成功的這件事的自己，現在變得能夠達成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嗎？
現在跟做不了什麽事情的時候不同，自己跟做不到這件事的人不同，自己到底變得能夠完成什麽事情了？德爾克自己不知道詳情。
他除了加入騎士團以外，別無他法。他除了努力不懈以外，別無他法。
那麽，這樣一來，就能一直在這裏混飯吃了嗎？
『我們不知道有多少邪靈棲息在這個世界，但不管他們來了多少都沒關係。萊希德，隻要有你們在，就能與他們對抗。』
──但
是，過了一段時間，您也會用那張嘴這麽說吧？
『不打倒魔族，王國就沒有未來可言。我等特務兵的信念勝過萬物。你們要知道自己的身分雖是見習生，卻是具備一流攻擊力的王國飛槍。飛槍是為了被扔出去而存在……你們一定要帶回勝利！聽見了嗎！』
──自己原本會在那場戰爭當中死去對吧？教官大人。
王國原本想把領土往南延伸，以養活過度增加的人口。
但攻下東方的魔族領地，就不需要往南的對策了。那時，若硬是突擊占據荒野的魔族大軍，就算王國最終取得勝利，也無法避免特務隊全滅。
由於希爾維拉的介入，使戰爭以平手告終，不過德爾克活下來了。
而王國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的結果──
使他今天被緹莉亞稱讚了。
『任務根本無所謂吧？』
──不，在下反倒抱有比以往更強烈的使命感。
『你不知該如何是好吧？』
──是的。不，說清楚點，是在下料得到會變成那樣。
──在下對此感到不安。因為要在下要進行的任務中──
「可是叫你過來，你也不會救我們吧？」
沒有指示在下要保護魔族的孩子──
──德爾克回過神來。
室內滿溢著茶香。
「辛苦你了。」
麵露笑容的緹莉亞拿著放有兩個杯子的托盤，俯視著他。
「大家都平安回家了喔，孩子們跟希爾維拉小姐都是。」
「啊，喔……抱歉，我馬上準備晚飯。」
「沒關係，你繼續休息吧。」
德爾克無法說自己沒事，實際上他剛才就不知道恍神了多久。
他把椅子當作桌子，把茶一口氣喝光。
真是羞愧至極，護衛被護衛對象關心，成何體統。
「王都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回應？」
「我有向王都要求多派保母過來，看來果然還是找不到人手吧。」
對不起──德爾克對這麽說的緹莉亞感到驚訝。
自己前幾天確實也有如此提議，沒想到她已經向王國提出要求了。
「明明要早點讓德爾克先生恢複一般的護衛身分才行，還這個樣子，真的很對不起。」
「不……這裏確實需要人手，你不用顧慮我也沒關係。」
「可是，你應該累了吧？如果有什麽我可以為你做的，請盡管說。」
「我體力上完全沒有問題，真的沒事。」
身為騎士見習生，跟每天都要受訓時相比，撐過這點狀況是理所當然。這個地方特有的獨特疲勞感，也在經過這幾天的曆練下習慣不少。
德爾克告誡自己：那就振作一點──忽然，他看向了緹莉亞腿上有各種花色，且被摺疊起來的布。
「緹莉亞，那是什麽？」
「啊，這個啊……這是洗好的衣服，有一件我忘記收進來了。」
她把摺疊起來的那塊布攤開給德爾克看。
是一件圍裙，那和德爾克穿的不一樣，腹部繡有小狗圖案的布──之前緹莉亞曾說過，那叫做「貼布繡」。
「這一直擺在園長室角落，不過馬上就會積灰塵。」
「這是希爾維拉小姐的喔。」緹莉亞露出甜美微笑，壓低視線。
「我跟她說不介意的話，就穿上它吧……可是被拒絕了。我想也是，畢竟她應該是不情不願地在幫我的忙。」
「……我看不出來。」
「我很感謝她，可是一直沒能好好跟她道謝。」
緹莉亞沒有半點疲累的樣子，她隻是有些失落地慢慢喝著茶。
這間幼兒園在孩子們回家後，就變得太過安靜。現在的德爾克，想必還無法正確理解她的心情吧。
但既然她說「請盡管說」──
「緹莉亞，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我沒有跟人談戀愛。」
「咳！……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想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當保母？」
「咦？」
「這裏有魔族小孩，有魔族將軍，還有龍之女王會來。到了這個地步，你為什麽能繼續這份工作？我想知道理由。」
不逃走才奇怪。老實說，連德爾克也覺得這種環境下，正常都會逃走。
這是國立設施，這是在國家──即國王的命令下建造的地方，在這裏工作的人，也全是基於國王的命令前來──盡管如此，緹莉亞以外的人依然消失無蹤了，不過，這確實是會令人心生退意的狀況。
王都的高層──即使隻是極小部分人，但緹莉亞被稱作英雄一事是真的。
她為什麽有辦法待在這種「需要讓魔族將軍做雜事的地方」？
喝完茶後，緹莉亞壞心地笑說：
「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不，我不知道。」
「哎呀，別這麽說嘛。」
「唔……因為喜歡小孩子？」
「噗噗～！」緹莉亞不帶惡意地蓋下答錯的烙印。
緹莉亞這次對皺起眉頭的德爾克大笑。
「你一臉『難道你討厭小孩子嗎？』的表情呢。我喜歡小孩子喔，非常喜歡。」
「那……」
「不過，一開始還在這裏的同事們也很喜歡小孩，他們都是真真正正打心底想守護孩子們成長的人……雖然已經離開了。」
「我還是不太懂。」
「我說不定有點奇怪。」
這一瞬間的情況，就是所謂啞口無言嗎？德爾克意外了解到這點。
「我出生的家族代代都在城裏擔任奶媽，聽說我奶奶的母親曾在前任國王小時候照顧過他呢。」
「這……你家算是名門吧……？」
「是嗎？不知道算不算呢，但我對自己的家庭感到非常驕傲，我或許隻是單純覺得我們家族就是要做這種工作……但我覺得最能活用自己能力的職場，一定是這種地方。」
「所以……」緹莉亞的笑容摻進了一些苦笑。
「我在想，德爾克先生會不會其實很不甘願，我忍不住就在意起這點了。」
「？什麽意思？」
「因為想當騎士的人，會覺得『上戰場就是種榮譽』……應該會抱有這種心態吧？期望得到那種榮譽的人，應該不會想待在……這裏……嗯，不會想待在這裏吧。」
「不，我也沒有那麽期望得到那種……」
德爾克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他覺得自己多少能夠理解。
一生貫徹騎士身分就是自己的命運──相信事實就是這樣而照著這種信念走，最後演變成現在的情況。
不知不覺之間，存在於自己心底那名為「願望」的某種東西──說不定已經在毫無自覺的狀況下，開始改變形體了。
不是「上戰場即自身願望」。
也不是「任務即自身價值」的話──
「可是，你一點也不奇怪吧？你自願來到這裏，並堅強地奮戰著，這是很棒的一件事。」
「……我的願望有點不太一樣。你聽了會笑，打死我都不會說就是了。」
「是什麽？告訴我吧。」
「我不說。」
「告訴我。」
「就說我不會說了嘛。」
「今天的晚餐，我就拿出全力來煮你喜歡吃的吧。」
「唔！……雖然很不甘心，可是德爾克先生煮的料理真的很好吃……」
緹莉亞抓抓泛紅的臉頰，害羞地撇開視線。
「呃…
…我照顧的孩子們，還有以後會來這邊的孩子們，不是會漸漸長大嗎？」
「嗯。」
「他們以後會長大成人，會生小孩，然後，他們就會帶自己的小孩來見我，而我就可以和他們的孩子開心玩遊戲……我在想，如果可以那樣就好了。」
遙遠的願望。這不是難度的問題，這是夢想著遙遠未來的願望。
自己主動懷抱願望，甚至能抱有如此遠大的夢想嗎？
「緹莉亞……我想到一件可以拜托你的事了，你有在畫紙戲劇對吧？」
「咦？……呃，咦？這……這這這這……與其說我有在畫，也隻是因為魔族的孩子們聽不懂人類的故事，才把魔族故事盡量弄得沒那麽殘忍，再用我粗糙的技術跟不足的知識……勉……勉勉強強弄些東西出來……」
「可以把你做的所有東西都借我一晚嗎？」
「咦咦！是……是可以，你是要練習說故事嗎……？」
「類似那樣。」德爾克一臉嚴肅地肯定。
至少，他並不討厭目前的狀況。
「咦？」
起身想去書櫃找紙戲劇的緹莉亞，從地上撿起兩本厚實的書。
「這是小荷小陶她們的魔法書……哎呀，看來是忘記拿就回家了。」
「唔，是嗎？」
「都沒發現，我太粗心了，她們在這裏都不會放開這本書，在家裏也是，她們現在大概在嚎啕大哭吧。」
「那可糟糕了。」
荷陶姊妹也是一哭就會很難纏，德爾克也已經體驗過了。
緹莉亞在從圍裙拿出的小片乾薄紙上快速寫著一些事情。
「我放鴿子出去一下，趁現在太陽還沒下山。」
「鴿子？」
「是信鴿。馬廄旁邊不是有鴿子嗎？我要讓鴿子飛過東方森林，到魔族領地的村莊，這樣就可以聯絡到希爾維拉小姐了。」
「原來如此……虧你有辦法訓練鴿子到那種地方。」
從這片土地直直往東走，確實會到魔族的領地。
但隔在中間的森林相當寬廣、深邃，讓鴿子飛過去，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靠人的腳，不可能走過那片森林──那是在先前的大戰中，連天馬騎士想從空中突圍都會被迫放棄的地方。
森林中，極有可能出現非人也非魔族的東西。
「不過……沒想到她們會忘記帶走這些書就回家。」
緹莉亞在走到走廊時，轉過頭看向身後。
「看來小荷跟小陶玩得很忘我呢。」
「嗯，她們好像非常喜歡棋盤遊戲。」
「嗬嗬嗬嗬……是啊！啊，晚餐我想吃甜辣炒雞肉。」
「交給我吧，小事一樁。」
今天也吃多一點吧──德爾克心想。
這也是為了明天做準備。不過，首要問題是今晚應該會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