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天祭的前一天。與伊爾娜有關的紛擾算是告一段落,我們窩在旅館裏,無所事事地等待時間流逝。如果能夠打探到些什麽關於襲擊王女事件的情報,當然是再好不過,但是,即將迎接祭典到來的卡曾,街上就隻是變得更加熱鬧而已。蘇試過外出偵察,但也沒有獲得什麽成果。我們原本預定以三天時間往返森林並完成迎燕儀式,而今天就是第三天。不過,就算王宮方麵發覺狀況有異,可能也還得再經過一些時間,事態才會有所進展吧。當目前這種前途茫茫的狀態慢慢開始讓我感到焦慮時,亞爾娜莉絲大人突然提出奇妙的提案。


    〔雲法,我有點想去看看鍛冶場呢。〕


    〔……您在說什麽啊。雖然整天都待在倉庫裏頭難免會覺得無聊,但我們現在可是性命遭受威脅的情況喔。如果有什麽事的話,讓我代替您去處理。〕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蘇已經查好地點,伊爾娜也說過,走空中步道過去的話就能避開他人耳目。而且,我當然打算大家一起過去,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凶狠地瞪向伊爾娜和蘇。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想法吧,雙方都轉開了視線。看樣子,她們都已經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受到籠絡了。哎,畢竟亞爾娜莉絲大人和伊爾娜在擦澡的時候,我必然待在房間外頭,所以,她們能夠藉助蘇進行密談的時間,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不需要那麽擔心啦。因為我的迎燕儀式還沒舉行,所以世人都還不清楚我的長相嘛。加上現在穿的又是普通的衣服,應該不會有人發覺吧。〕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啊,光從您散發出的氛圍就一目了然啦。〕


    〔……是這樣的嗎……那麽,難道是雲法你沒有自信能夠好好保護我?〕


    〔自信當然是有……您到底為什麽會想到鍛冶場去呢?莫非是想要武器?〕


    〔當然是為了學習啦。在卡曾這裏,有位過去曾經任職於王宮刀工廳的人物,蘇說過,對方非常優秀。我想或許是個實地學習的好機會。〕


    〔現在根本不是好機會。等到平安度過耀天祭之後,接下來不就是各國參訪了嗎。到那時再來也還不算太遲吧。我認為現在沒有必要刻意冒這種風險。〕


    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停了下來。她像平常一樣鼓起臉頰,提出反駁。


    〔對我來說,學習新知可是攸關生死的問題喔?我必須盡可能多讀一些書、多去感受、多思考一些才行。因為王歌會使用到我言血的關係。〕


    ……那個手勢是什麽意思?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手語中碰到自己不懂的字眼,感到十分困惑。雖然有點像是「水流」這個詞,可是右手的動作似乎又不太一樣……


    「……主脈。」


    蘇適時伸出了援手。對於即使已經獲得協助卻還是無法理解文意的我,這次換成伊爾娜開口說話。


    「那是『言血之源』的意思。這世上的一切都受到言血所統禦,其中最為強韌的連係就是主脈。簡單說就是事物的本質啦。主脈同時也就等於壽命的長度。」


    「這麽說來,兵士施展刀術時所用的言血之類的,跟主脈是不一樣的囉?」


    「那算是一種分脈,因為會隨著周遭狀態改變的緣故。很容易改變,但也很容易複原。就拿你自己當例子,就算運用言血而變強,那種狀態也無法一直持續下去,對吧?……話說回來,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我一瞪回去,伊爾娜就以看似瞧不起人的模樣聳了聳肩,撇開了視線。


    「所以是,亞爾娜莉絲大人運用自己言血的主脈——……」


    說到這裏,我才終於想到這樣的行為具有什麽樣的含意,不禁覺得全身發涼。


    〔也就是說,每次詠唱王歌都是在削減生命嗎?這樣的話,每次治療我的傷,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壽命就會因而縮短……而且還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自己也能感覺到,現在的我,臉上的血色大概正在迅速消退。不隻是在森林中昏迷過去的時候而已,之前還會在書庫碰麵時,我幾乎每天都會在訓練中受傷,那些傷也總是由她加以治愈。幾年累積下來,到底對亞爾娜莉絲大人的壽命造成了多大的——


    不過,她臉上浮現苦笑,像是要否定我的推測似地,微微搖了搖頭。


    〔大可不需要那麽害怕喔。因為,治療傷勢的王歌並不會造成很大的負擔。我就隻是激發雲法的生命力而已,又不是使失去的血肉之類事物複原。或許還比較接近對分脈施以自我暗示的方法吧。〕


    〔……原、原來是這樣的啊。〕


    〔像是要把石頭變成水之類的,想要改寫對象的主脈時就會需要用到大量的言血囉?不過,王族原本就是為了做這些事而讀書、旅行、保持沉默的。〕


    言血是進入身體之中的話語。因此,想要增加言血的話,讀書是最簡單快速的方法。為了豐富言血的內涵,需要各式各樣的經驗。此外更透過不開口說話的方式,防止不小心消耗言血,保持高純度——似乎是這麽回事。我之前一直以為,王族不說話就隻是單純的習俗,了解到全都是為了言血之後,現在終於比較能接受了。


    〔實際上,跟農村居民比起來,士官們的壽命通常比較長喔。我想多半是因為士官有能力讀書,使得言血主脈也相對增加的關係。至於王族,由於必須完成消耗大量言血的重責大任,所以很難長命百歲就是了。〕


    王族的責任,俗稱「最後的奇跡」。記得前代國王在六十歲時駕崩,我也以士官身分參加了當時的送燕儀式。前代國王的王歌,壯闊到足以成為傳說的地步。據說,在駕崩前三天,國王一直都在詠唱王歌,就這樣創造出了「大街道」。王歌開辟森林、使大地穩固,連結赤燕國各地中型都市與大型都市的寬廣道路,就是由前國王獨力造成的。根據我聽到的傳聞,來到需要跨越河川的地點時,王歌甚至能讓石頭自然滾到定位,搭成橋梁。


    〔就當成是為了延長我的壽命,我們到鍛冶場去啦。〕


    雖然亞爾娜莉絲大人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但是,得知這些事之後,我實在無法不去思考她的結局。我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對於「在那處書庫之中談論的未來,其實隻是小孩子的夢想」這點有所了解。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心髒跳得非常沉重。或許她已經放棄了吧。正因如此,我心中無法排遣的感情變得更加紛亂。


    在伊爾娜的帶領下,我們走過錯綜複雜的街道。雖然伊爾娜還是一樣想走哪裏就走哪裏,但因為她和亞爾娜莉絲大人通過時都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讓人們都目瞪口呆,沒想到要加以攔阻。我和蘇則隻能畏畏縮縮地跟在兩人後頭。走了一段路之後,雖然我們抵達了目的地鍛冶場,不過,在這條位於城市邊緣的街道上看不到其他人影,鍛冶場的門也像是在拒絕來訪者一樣,關得密不透風。這種地方,真的會有曾經任職於王宮的刀匠嗎?——雖然我有點懷疑,不過現在煩惱這個也不是辦法。


    亞爾娜莉絲大人推動沉重的門,好不容易擠出縫隙後就搶先鑽了進去。眼前隻有一個小小的櫃台與叫人鈴,從窗戶透入的微弱陽光成為唯一的光源。我們敲響叫人鈴,經過不久後出現了一隻鳥。來者是隻赤燕。


    「喔呀喔呀喔呀喔呀,都是沒看過的人。三名年輕人一起造訪,這可真難得。」


    這隻赤燕的聲音比蘇來得低沉,讓人想到壯年男性。實際上,對方的羽毛也的確已經有點乾枯,色澤轉為黯淡,隻剩下喉嚨附近的羽毛還留有幾分往年的光采。我上前一步,低頭致意。


    「抱歉打擾,我們是旅行商人,妹妹亞爾娜表示希望能夠參觀這處鍛冶場。啊,她將來想成為一位刀匠。這隻赤


    燕叫做蘇。」


    亞爾娜莉絲大人與停在她肩膀上的蘇,一同向對方低頭行禮。那隻赤燕看了我們一眼後輕輕點頭,以厚實而流暢的聲調報出名號。


    「我是歐傑魯特漢加爾,過去曾以刀工廳的鐵板為床,現在則是在鍛冶場工作。你們可以直接叫我歐傑。——喂!包登!你可以過來一下嗎!」


    一名留著大鬅子的男性應聲出現。他的鼻頭像是喝醉酒一樣發紅,身體宛如岩石般結實,脖子也相當粗。雖然他仔細打量了我們,不過卻沒有任何表示。


    「包登,這位年輕女孩說她想參觀鍛冶場,另外還帶著連飛羽都還很柔順的赤燕——這樣說來,叫做蘇的赤燕,你該不會是從王宮逃出來的吧?話雖如此,但似乎也不像是刀工廳派來的,到底是從哪個地方來的?」


    我不由得為之一驚。這個問題正好刺中我們棘手之處。不過,蘇以十分冷靜的態度回應。


    「……來自晝山羊國有許多離群鳥聚集的森林。」


    「喔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過,那個地方的確住著許多鳥。雖然我無從得知你們是在哪裏、怎麽相遇的,總之就是和這群年輕人一同旅行囉?」


    「……因為能夠見識到各式各樣事物的關係,而且現在又是耀天祭。」


    「說得沒錯。現在可是和卡曾的離群燕也都碰得到麵的時期哪。修練之旅想必是非常棒的曆練。不過這個嘛……包登,你覺得怎麽樣?既然她們都這麽說了,就讓她們參觀鍛冶場吧?」


    歐傑稱為包登的男子哼出一口像是歎息的氣,以下巴示意要我們跟上。


    「謝謝。」


    我這麽說之後,亞爾娜莉絲大人再次大動作低頭行禮,側臉看來洋溢著喜悅。伊爾娜則似乎對這類事物不怎麽感興趣,就隻是漠然地看著歐傑的舉動而已……不過,她們的膽子真的都很大,甚至不曾發出感到安心的歎息。


    雖然櫃台後方的房間就是鍛冶場,不過房間意外地深,牆上掛著許多把仍在製作途中的刀身。房間盡頭處設有燃燒著熊熊火焰的打鐵爐,包登一回到爐旁就立刻開始添加木炭。深紅火花宛如倒卷的波浪般往上竄升。雖然我站在距離相當遠的地方,但整間鍛冶場早已充滿熱氣,到了呼吸時都會感覺胸口微微發熱的地步。


    「你們來得正好。雖然現在還在為爐子加熱,不過馬上就要開始進行前鍛了。妹妹你可以靠近點看,注意頭發不要給燒到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拔掉發簪,將長發在腦後重新整理成一束,跟著將之卷成團,再以發簪固定。之後,她和蘇一起戰戰兢兢地靠近打鐵爐。原本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默默將木炭送進爐中的包登,這時突然轉過身,比劃起奇妙的手勢。亞爾娜莉絲大人看到之後隨即露出笑容,同樣開始比劃。雖然動作跟手語很像,但我卻完全看不懂。


    「那是手話。看來你那位妹妹也沒辦法說話的樣子哪。」


    難怪我無法理解他們在講什麽。王族以外的無法說話者,他們所用的話語正是手話。雖然其中也包括手勢與手語類似的字詞,但文法則是從根本上就有所不同。即使王族擁有專屬的手語,但也不代表王族就不懂手話。


    「包登先生沒辦法說話嗎?」


    「是啊,他就是基於這個理由而沒有接受刀工廳首席的職位,流落到了這座城市。據說好像是因為無法溝通而感到厭倦的緣故。話是這麽說,不過他本來就是很少跟人來往,喜歡獨自打造刀的人。」


    「這樣說來,客人的應對都是由歐傑先生負責的嗎?」


    「當然。我的工作本來就是專門說話而已。不過,關於這點,蘇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站到專用歇腳樹上的歐傑,似乎有點高興地動著咽喉。看到我們浮現動搖神色後,他以帶著幾分笑意的語氣開口。


    「這也沒什麽,成為人類搭檔的赤燕,其實就是這麽回事。與人類一同生活的鳥,職責本就是隨時替人發言、提供建議。很遺憾,我們的手不夠靈巧,世人已經再也不可能打造出鳥獻了,實在可歎。技術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間逐漸失傳的哪。」


    「……是啊。」


    「對了,我還沒請教你們兩位的名字。」


    「我叫雲法,這是我的另一個妹妹伊爾娜。」


    即使獲得介紹,伊爾娜也隻是略微點頭而已。我瞪了她一眼,暗示她至少應該假裝一下。伊爾娜卻隻是不太高興地回了一句「……怎樣啦」。希望你能再多點讓彼此看來像是兄妹的舉動啊。


    我用手肘輕推她,她卻用力回踩我一腳。看到這副景象之後,歐傑笑著說「哎呀呀,你們兄妹的感情可真好」。伊爾娜看了我一眼後就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轉頭看向旁邊……這樣也能說是感情好嗎……?


    這時突然傳來「鏗」、「鏗」的沉重金鐵交擊聲響。我將視線移向打鐵爐,看到包登正以錘子敲打已經燒紅的鐵棒。


    「這就是前鍛,即使在赤燕國,能夠獨自完成的刀匠也幾乎絕無僅有。而且現在還是從單一鋼塊開始鍛造,硬度的調整全靠火力強弱。」


    「這樣啊。」


    「喔呀喔呀,你雖然是生意人,不過卻似乎不太懂刀的樣子哪。包登現在采取的製法,可是和赤燕國最優秀的青刀完全相同的喔。配發給士官們的赤刀,為了能夠大量生產,所以采用的鍛造法有所不同,但是,包登現在用的則是由一整塊鋼開始打造的無垢鍛造。雖然說材料純粹選用在岩喰國挖到的最高品質鐵礦,但還是無法與青刀相提並論。製煉成玉鋼的技術、將血晶打入刀內的技術,全都落後太多了。」


    雖然歐傑逐一說明鍛造刀劍的技術,但是老實說,我完全無法理解。聽過歐傑這樣滔滔不絕的講述後,對於「蘇到底是隻多麽沉默寡言的赤燕」這件事,我有了深刻的體會。至於伊爾娜,她甚至像是根本已經無意繼續聽下去的樣子。不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低聲提出問題。


    「對了,包登有辦法打造出『飛翼』嗎?」


    她在說什麽?有這種名稱的刀嗎?雖然我冒出一大堆疑問,令人意外的是,歐傑卻馬上做出了答覆。


    「沒辦法,就算他能活上三百年也沒辦法。」


    「連你也不行?」


    「嗯、連我也不行。當時所用的技術已經無從考究了。」


    「……是嗎。」


    歎了一口氣的伊爾娜,看來像是有點失望,但也像是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答案的樣子。


    「我說,你們講的飛翼是什麽東西?因為提到由刀匠打造,所以是某種特別的刀劍嗎?」


    聽到這個問題,伊爾娜露出一副像是想說「不要問這種無聊事」的表情,轉頭瞪著我。


    「這還用問嗎,飛翼就是飛翼,當然是用來在天空中飛翔的東西啦。大哥你真是缺乏知識。」


    伊爾娜以感到傻眼的語氣拋下這句話之後,我也沒了繼續追問下去的念頭。這家夥該不會把她自己知道的事全都當成是常識吧?身為大哥,我很想讓她牢牢記住,這樣的認知是錯誤的。


    「所謂的飛翼,其實就是類似鳥獻的東西啦,雲法老弟。飛翼是人類還沒有現在這麽繁榮時的古老年代的產物。人們能夠運用飛翼而在天空中飛行。」


    「飛翼跟滑翔機不一樣嗎?如果是滑翔機的話,這個我就聽說過了。」


    「雖然存在各式各樣的想像,但是,那些曾經使用過飛翼的古代人早已死絕。畢竟是號稱能讓人自由飛行的物品,已經遠遠超出我們所能想像的範疇。像你們那麽沉重的身體,究竟該怎麽做才能使之浮上空中呢?」


    伊爾娜的視線已經轉向亞爾娜莉絲大人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眺望遠方的事物一


    樣。雖然我不知道她究竟隻是隨口問起或是另有什麽用意,不過,她對於飛翼抱有關心,這點應該是肯定的吧。這家夥搞不好也有她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


    「話說回來,你的兩位妹妹都相當熱心向學哪,你肯定也為她們感到驕傲吧。」


    「是、是這樣的嗎……」


    「你們一直生活在一起嗎?」


    「這個嘛,算是吧。」


    「也就是說,唯有伊爾娜小妹是在其他地方長大的囉。」


    歐傑若無其事地這麽說,頭隨之一偏,似乎是在窺探我的眼神。從歐傑宛如眯著眼睛的目光中,我無法判斷出對方有何意圖,所以隻能小心翼翼提出反問。


    「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很簡單,伊爾娜小妹纏在頭上的布是查夫姆吧。那是愛石國人民的服裝。如果蘇生於晝山羊國,又和亞爾娜小妹有深厚交情的話,認為亞爾娜小妹也是在那一帶長大的,應該合情合理吧。這樣的話,伊爾娜小妹就是在大陸另外一邊長大的了。」


    愛石國是位於大陸西方的沙漠國家,相對於此,晝山羊國則是位於大陸東北方的小國。蘇編出來的故事,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露出馬腳。歐傑想必已經看穿謊言了吧。到了這個地步,伊爾娜也明顯表現出戒心,將注意力集中到歐傑身上。


    「我提過這家店相當特別吧。渴望取得包登打造的刀劍而上門的客人,來自世界各地。縱使排除這點,赤燕國本來也就是各種交易十分熱絡的國家,自然而然就能培養出看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我們當然還有看刀的眼光。雲法老弟,不知可否讓我見識一下你插在腰上的東西。」


    「……我拒絕。」


    「不錯,這樣就對了。因為那是不可以隨便給別人看的東西喔。對於在這個國家之中就隻有兩把的刀,必須慎重保護好。」


    歐傑的話語之中,已經不再帶有開玩笑的感覺。為了以防萬一,我接起全身的言血,準備應戰。鳥畢竟就隻是鳥,沒有多少威脅性。問題是位在較遠處的亞爾娜莉絲大人。然而,歐傑還是繼續往下說,彷佛不在意我們內心的緊張情緒。


    「年輕人哪,你們或許應該想個比較沒那麽容易穿幫的謊話。退一百步來說,個人容貌上的差異就不提了,畢竟血緣的濃淡程度確實相當多樣化。但是,兄妹卻穿著來自截然不同風俗習慣的服裝,這就不太對勁了。更別說是像你們這樣還沒成年的年輕人。這不是用一句『個人喜好不同』就能徹底解決的問題。哎,其實光是看到青刀刀柄跟沉默的少女,對目前的狀況也就大致有個底了。包登當然也已經察覺亞爾娜小妹是王女囉。還有,蘇!那隻年輕的鳥!真是,在鍛冶場各處飛來飛去的燕子,羽毛不可能還那麽漂亮吧。仔細看看我!連尾羽末端都已經燒焦啦!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是普通的赤燕。雖然以王鳥而言,她算是相當沉默寡言的,不過這點倒是無關緊要。」


    「……你打算拿我們怎麽樣?」


    「不怎麽樣!既然王女表示有意參觀鍛冶場,那就恭迎她參觀,就是這樣而已。還有,不管擁有再怎麽優秀的技術,我們終究隻是一介刀匠,所以盡可能不想卷入你們碰上的麻煩,此外也無意過問太多。不過,唯有那把青刀,請千萬不要搞丟。」


    雖然歐傑似乎並不打算敞開心胸接納我們,但也不像在說謊。他說了這麽多話,空氣中言血的感覺也隨之增強不少。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沒有飄散出會令人起疑的言血。我將手從刀柄上移開,坦率地向對方道謝。


    「……感謝你的一番好意。關於今天的事,可以請你保密嗎?」


    「嗯,我答應你。」


    歐傑不再開口,鍛冶場內隻有包登揮錘敲打的聲音持續回響。亞爾娜莉絲大人專心觀察著加熱到變成火紅色的鐵塊,在鐵錘敲擊下冒出閃耀火花的景象。經過一段時間後,包登似乎完成了一個步驟,隻見他停止敲打,開始和亞爾娜莉絲大人交談。可能是亞爾娜莉絲大人也相當熱心的關係吧,他們兩人的談話一直不曾中斷。雖然我試著用手語中類似的手勢來推測對話內容,但果然還是相當困難,有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這時,伊爾娜突然發出像是嘲笑的哼聲。


    「你露出似乎不太高興的表情囉。」


    對於這句話,我回了句「我總是一副不怎麽高興的表情吧」。


    「比平常更嚴厲喔。這樣我也會有壓力,不要那麽緊張兮兮的啦。現在你稍微可以體會我的心情了吧?有人用自己不懂的語言在麵前談話的感覺。」


    受到排擠的心情。不對,應該是失去「隻有我能夠理解她」這種優越感的感覺吧。無法共有語言,其實也就代表無法共有世界,光是這樣就讓我覺得,現在正與包登談話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像是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麽說來,我和亞爾娜莉絲大人在講話的時候,你也會感到寂寞囉。」


    「我、我才沒有……你還說別人咧,露出那種表情,覺得寂寞啦?」


    「是啊,我的確覺得寂寞,你不覺得嗎?」


    我注視著伊爾娜,她的視線往下移,看來像是有點焦躁地咬緊牙關。經過一段時間後才以隻有我能聽到的微弱音量開口說話。


    「……多、多少有一點啦。」


    她似乎是感到害羞的樣子。我笑了出來,低聲說出「坦率一點會比較可愛喔」之後,右側腹馬上就挨了一記重拳……這家夥真的沒有什麽可愛之處耶。


    結果,亞爾娜莉絲大人花了一整天時間來參觀鍛冶場。在這段時間內,我和伊爾娜到處觀看打造好的刀,還獲邀共進午餐。歐傑則是不時飛往打鐵爐處與包登討論,協助他調整刀。亞爾娜莉絲大人則像是始終專注於兩名刀匠的談話,發揮驚人的集中力,用心學習鍛刀的技術。亞爾娜莉絲大人過去曾經說過,自己整天能做的事就隻有看書而已。對她來說,現場實際體驗的機會或許就是如此貴重吧。


    當亞爾娜莉絲大人從打鐵爐前回到我們身邊時,她的臉頰和鼻頭都已經因爐火而變得通紅,額頭上也滿是大顆汗水。即使如此,她還是一臉感到十分滿足的笑容,興高采烈地開始比劃。


    〔真的非~常有趣呢!〕


    她這時用的是手語。我正打算要以手語回應時,想起了伊爾娜說過的話,於是就此停手。


    「……那真是太好了。耀天祭的前夜祭好像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稍微到大廣場去偷看一下吧。還有,看樣子大概趕不上旅館的晚餐,順便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接下來,當我們向包登等道過謝,準備要離開鍛冶場的時候,歐傑忽然開口叫住我們。


    「雲法老弟,或許這是個不知分寸的請求,不過,如果方便的話,不知可否在你離開前將青刀借包登過目一次?自從離開王宮後,他就不曾再接觸到做為模範的青刀了哪。」


    我看了一下亞爾娜莉絲大人,她像是想說「請便」似地點了點頭。


    我解開刀緒,將刀從腰帶上抽出來,連著刀鞘交給包登。他慎重地以雙手接過之後,先是凝神細看鞘上的雕刻裝飾,接著拔出刀,檢視刀身、刀柄的狀況。然後陸續嚐試雙手持刀、單手持刀、反手持刀,之後輕輕揮刀橫掃。斜劈、上撈、旋絞、突刺等燕舞的基本動作,也都同樣實際演練了一輪。測量過長度、厚度、刀身彎曲幅度等項目後,包登又仔細觀察了刀身一陣子,終於小心地將青刀入鞘,交還到我手中。這時,在近處觀看整段過程的歐傑,以似乎頗為感動的語氣開口說話。


    「即使知道這是我等先祖打造的刀,還是忍不住要為之著迷哪。這麽坦率的刀,到底是怎麽打造出來的呢……你用起來的感覺怎麽樣,有什


    麽問題嗎?」


    「雖然我對刀不是很懂,不過,注入言血的感覺非常順暢。揮刀時與我想法契合的程度高得恐怖,幾乎已經到了想怎麽揮就能怎麽揮的地步。」


    「那是因為青刀內含的血晶非常均勻的緣故。血晶是最為純粹的言血,對言血的傳導率,世上沒有其他東西能與它相提並論。問題在於,以材料而言,血晶本身便已非常稀少,還有,究竟是要使血晶先融入玉鋼之中,還是要在鍛造時才一並敲入……雖然我們已經嚐試過許多次,但至今依然找不出正確的用法。這些都是有意翻造青刀時無法解決的難題。不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隻能繼續不停打造下去。」


    停在包登肩膀上講出這段話的歐傑,雖說語氣中帶著幾分苦笑,但也有種泰然自若的感覺,看來充滿英氣。雖然毫無根據,但我還是隱約認為,歐傑在天空中翱翔的模樣,肯定十分俊朗。


    「對了,就當成是對於你讓我們見識刀的謝禮,最後再跟你們講件事。昨天,熟識的刀商上門時,我聽到了這個消息——幾個月前,王都似乎采購了非常大量的武器。刀商表示,雖然規模還不到要挑起戰端的程度,但確實有什麽大事即將發生的樣子。雖然我完全無法想像這件事究竟有什麽含意,不過,身為人生的前輩,在此還是要給你們一個理所當然的忠告……用心思考、審慎行動。」


    我們再次道謝,歐傑微微搖頭,以嘹亮明快的聲音開口。


    「這隻是送給年輕見習刀匠的建議。希望小妹有朝一日能夠打造出出類拔萃的刀。」


    返回旅館的途中,我們繞到位於城市中心的大廣場,發現那裏搭起了一座大型高台,高台頂端安放著用以燃起篝火的巨大鐵籠。根據伊爾娜的說法,在為時五天的耀天祭期間,人們會保持篝火持續燃燒。篝火似乎便是耀天祭所祭祀的太陽之象徵。


    由於太陽已經下山,周圍變得比較昏暗,所以我們陪著亞爾娜莉絲大人稍微逛了一下廣場。隨便找了個攤位吃過東西後,在伊爾娜的建議下,我們前往名為「庫庫斯」的飲料店。所謂的庫庫斯,是將藥草溶入亞齊酒蒸餾前已略經發酵的糖水而成的飲料,喝的時候,舌頭會有種麻麻的刺激感。雖然非常甜,不過澄澈的香味也有點像亞爾娜莉絲大人塗抹的香藥。附帶一提,每杯庫庫斯都會附贈一根糖棒。可以把糖棒溶進庫庫斯之中,也可以分開來吃。因為這種飲料非常非常甜,隻要喝上一杯,大概就會有一陣子都不想再吃甜的東西了吧。


    剛開始,亞爾娜莉絲大人還有點害怕自己會再度喝醉而失態,淺嚐一口之後,很快就全都喝光了。比較讓人意外的是伊爾娜,她特地自己掏錢再另外買了根糖棒,用「一邊咬著脆脆的糖棒,一邊將庫庫斯含在口中」的方式來享受這種飲料。那種甜度,光是在旁邊看都會想要敬而遠之,不過伊爾娜本人則似乎覺得十分美味的樣子。


    七點的鍾聲響起,四周先是變得更加吵雜,而後慢慢地轉為一片寂靜。


    「前夜祭差不多要開始了呢。」


    伊爾娜剛說完這句話,「碰」的厚實聲響就隨之響起,篝火也在此刻點燃。之後,一名服裝豪華的男性登上高台,居高臨下俯瞰廣場。


    「——各位!不管是卡曾的居民或訪客,請讓我這身為卡曾首長的加坦?莫達斯占用一些寶貴的時間。在今晚的歡樂宴會開始之前,必須告訴大家一個遺憾的消息……我剛剛收到訊息,赤燕國第一王女亞爾娜莉絲?凱?貝赫斯大人,在不久前遭受不明人士襲擊,目前下落不明!」


    廣場中的驚疑氣氛頓時高漲起來,趕走了先前的寂靜。


    「由於今年還必須舉行王女的迎燕儀式,所以,國王希望無論如何都要在耀天祭期間找到王女。因此,國王發布了『從明天開始,赤燕國所有都市都要設立臨時駐紮所』的敕令。雖然是十分倉促的決定,但是,為了王女,我們想必也需要協助進行搜索……」


    雖然首長在這之後繼續發表耀天祭的開幕致詞,不過,在喧鬧聲浪已經達到最高點的廣場中,我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伊爾娜喝光了剩下的庫庫斯,將杯子還給店家,滿足地擦擦嘴。不知為何,她臉上浮現看來不懷好意的笑容,開口這麽說。


    「看這樣子,我應該能夠順利完成工作吧。前往馬吉斯?巴蘭的路途可是相當遠的喔?」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駐紮所設立完成之後,她身為引路人的工作不就隨之消失了嗎?但是,亞爾娜莉絲大人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提出自己的見解。


    〔……設立駐紮所,需要一定程度的人員和武器,對吧?就算赫達斯在我們遭到襲擊後馬上返回王宮報告,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設立的。再考慮到歐傑先生剛才提供的情報,不如認為,設立駐紮所的準備工作早就安排妥當了吧。我覺得……這很可能是陷阱。〕


    也就是說,一切都在敵人的陰謀之中嗎?包括迎燕儀式日程外泄的問題在內,看來,內奸應該是對內政有舉足輕重影響力的人物。


    「可是,假設真的是這樣,多半也不可能有辦法讓所有駐屯兵員都參加叛亂吧。如果想要大動作搜捕王女的話,肯定會招致懷疑。這樣的話,相信應該隻有奉派前來指揮的地官長收到相關指示。既然敵人的魔掌已經深入到這個地步,故意自己送上門,趁機取得關於主謀者的線索,或許也是一個辦法。」


    如果我們突然主動造訪駐紮所,一般士兵應該會很樂意幫助王女吧。這樣的話,相信高層軍官也不敢輕舉妄動。


    「有必要下這麽大的賭注嗎?繼續由我帶領你們到馬吉斯?巴蘭去的話,就確實能夠見得到迪南喔。趁著還沒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時候離開這裏,我覺得會比較安全。」


    伊爾娜偏著頭,擺出不能接受的態度。


    「雖然話是這麽說,可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就隻是一直在逃避來路不明的敵人而已。就算這次能夠平安度過危機,等到事件告一段落後,可能就沒有辦法找出內奸了。既然如此,就算必須冒點風險,設法逮到敵人首腦還是比較重要的吧。」


    我不能坐視亞爾娜莉絲大人在可能有內奸的王宮之中生活。即使是以必須保護她的護舞官而言,我也不想整天為這件事擔心。


    亞爾娜莉絲大人以有些沉重的表情思考了一陣子,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


    〔……雖然我覺得駐紮所是陷阱……也好,這次我就讚同雲法的意見吧。因為從大街道前往馬吉斯?巴蘭的途中,必須經過位在耶夫達斯湖畔的哨所,所以伊爾娜的提議也同樣有危險。趁著指揮體係還不是很完善的時候先試探看看,應該不至於白忙一場吧。〕


    我轉達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意思後,伊爾娜聳聳肩,說了句「既然是這樣,那也沒辦法囉」。畢竟,在我們三兄妹之中,地位最高的還是小妹。然而,就算已經決定方針,亞爾娜莉絲大人還是眉頭深鎖,像是在思考什麽似地注視著地麵。我現在才注意到,廣場中的氣氛已經慢慢脫離剛才的動搖,正迅速轉為熱絡。在鼎沸的聲浪之中,身為騷動當事者的王女本人也在現場,讓我覺得實在非常諷刺。但是,王族不能發出聲音。不管是任何時候、任何場合,王族都不會用自己的聲音訴說自身存在。在廣場中,加入篝火的柴薪不時發出宛如炸開夜空的聲響。在我聽來,簡直就像是在嘲笑亞爾娜莉絲大人的沉默一樣。


    赤燕國的耀天祭。祭祀太陽的五天就此揭開序幕。


    □ □ □


    隔天,卡曾還是一樣熱鬧非凡,言血濃度也依然相當高。即使待在房間裏,從遮雨窗吹入的風還是會帶來言血。像是後腦遭到針刺的不快感,讓我從睡夢中醒來。我們離開旅館後,帶著貝奧爾和帕魯前往駐紮所


    。由於耀天祭已經開始,所以營業中的店家和路邊的攤販都變得更多,路上人潮流動速度十分緩慢。帶著兩頭大狗移動時,需要走走停停的狀況遠比想像中更多,抵達目的地時,太陽已經升得相當高了。


    臨時駐紮所位在離城市中心有點距離的某個角落。雖然和旅館一樣采取通過大門後會進到中庭的設計,但不論是門的規模或中庭大小,都遠非旅館能夠相比。中庭的正中央還有著氣派的噴泉。這處空間安靜得令人驚訝,裏麵看不到半個人影,二樓外側走廊和柱廊等處也都像已遭到拋棄的廢墟一樣空空蕩蕩。


    「是不是軍隊還沒有進駐呢?畢竟是昨天才宣布的,今天或許還太早了吧。」


    聽到伊爾娜低聲這麽說,停在亞爾娜莉絲大人肩膀上的蘇轉頭做出回應。


    「……早上來看的時候有人喔,也看到了像是地官長的人物。」


    我們試著進入一樓的房間,非但感覺不到有人在,甚至看不出最近有人在此活動的跡象。因為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我原本以為或許隻是剛好連雜役都出外采購,但是,就在這時,二樓傳來重物撞擊的悶響。我們離開房間,走上樓梯,來到了發出聲音的房間門前。我讓亞爾娜莉絲大人和伊爾娜在稍遠處停步,自己則是在推刀出鞘後才打開房門。


    眼前是樸素的士官房,和我在士官宿舍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有著床鋪、小衣櫃,以及一套桌椅。此外,地板上正躺著一個雙手被反綁在背後的男人。


    「救、救救我!」


    對方注意到我之後發出呼喊,在這個瞬間,他充滿恐懼的言血掠過我的肌膚。我迅速切斷繩子幫對方起身後,那人先是用力抖動全身,然後做了次深呼吸。他的下巴處流了點血,可能是剛才從床上跌落地板造成的擦傷吧。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明顯外傷。


    「發生了什麽事?」


    男子一邊拚命交互搓揉因為遭綁而發白的雙手,一邊吞了口口水。


    「有個可疑人物闖入,一轉眼就將我製服,把我綁了起來……」


    「什麽時候的事?」


    「才經過沒多久!」


    「其他人平安無事嗎?」


    「不知道。這裏隻有我跟另一個士官,還有地官長而已。我們才剛到任,士兵跟雜役都還沒來……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討厭到外地赴任的啊!可惡!可惡!」


    其他的士官,行動多半也同樣受到限製了吧。看這樣子,我們似乎剛好撞上奇妙的對手。我問出地官長房間的位置後回到房外,伊爾娜和亞爾娜莉絲大人正以似乎感到不安的表情看著我。


    「裏麵關著一個士官。因為敵人或許還躲在這裏,請亞爾娜莉絲大人您先騎上貝奧爾等候。伊爾娜,拜托你也幫忙保護亞爾娜莉絲大人。」


    「你打算怎麽辦?」


    「雖然不知道敵人是什麽人,不過肯定跟我們脫不了關係,我要設法抓住對方。發生什麽萬一的時候,你們要趕快逃走。」


    聽到我的話,亞爾娜莉絲大人頓時麵無血色,雙手在胸前緊握成一團。不過,在她表示意見前,我就已經先朝地官長的房間走去。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我拔出刀,慎重地推開門,隨即聽到不太清楚的低語聲,以及「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的喊叫聲。我一邊注意別發出聲音,一邊維持原本的架式前進,同時緩緩地接起言血,將之注入刀身。我邊微微吐氣邊踏入房間,看到一個被刀抵住脖子的男子,以及一個用外套和布條遮住臉的敵人。地官長的視線一看向我這邊,敵人也隨即有所警覺。房間內隻有一扇位於高處的窗戶,逃跑路線就隻有我進來的房門而已。但是,對方手上有人質。我該采取什麽方式試探才好——


    「咿————!」


    這個慘叫聲發自地官長,敵人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對方願意放棄交涉材料的話,對我來說是相當值得感謝的事。然而,反過來說,或許也代表敵人有自信能夠打贏我吧,搞不好會是個難纏的對手。


    對方擺出不偏不倚的上段架式後就穩穩停住,全身上下的言血,明顯都已經接了起來。從對方毫無破綻的姿勢來看,肯定是個相當厲害的燕舞刀術高手。在這之後,我偶然間注意到敵人手中的刀時,一股或許應該稱為「衝擊」的感情,貫穿我整個人。


    優美的刀身、深藍色的柄尾、霜白刀身上的白色火焰紋路——無庸置疑,那是青刀。


    已經接好的言血掀起波濤,右手的言血鼓脹,甚至影響到了我的架式。


    「……那把刀,你是怎麽弄到手的?」


    對方依然保持天式,視線緊盯著我。雖然我知道自己說越多話就會讓言血變得越為彎曲,越加無法集中注意力,但還是無法停止追問。


    「你殺了他?」


    沉默。


    「殺了那人,搶了對方的刀?」


    依然隻有沉默。


    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但是,既然對方握著那把刀,那就肯定是從師父手上搶來的。對方就是襲擊犯?或者是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在沒有答案的思考胡亂旋繞的過程中,我內心的強烈感情、言血的激流,全都收束到名為「殺意」的一點上。


    突然,就像是水滿溢而出一樣,對方無聲無息地踏出腳步。


    兩刀相交,傳出透明的聲響。我想朝右邊卸力時,對方搶先退後半步,身體一扭,砍向我的手腕。傳來刀刃碰到掌骨邊緣的感覺,右手爆出鮮明猛烈的劇痛。由於青刀實在太過鋒利,剛才那刀的來勢,感覺也隻像是劃過皮膚而已。


    我退開兩步引誘對方追擊,但敵人沒有中計。心髒劇烈跳動。必須忘記右手的疼痛,再次接起言血才行。這不是燕舞,是廝殺。專心想著用以殺人的言血、用以殺人的刀術。我手中握的也同樣是青刀。殺掉他、殺掉他、殺掉他、殺掉他。


    這次換成我主動上前攻擊。一記宛如敲向刀身根部的橫斬。遭到架開,第二刀。第三刀。雖然擦過對方肩膀,但隻砍到了布。我擋下對方的刀,一口氣讓蛇之力爆發。我將彷佛快要讓自己上半身碎裂的強大言血之流接往雙肩,憑蠻力推了回去。


    對方的手往上彈開,我一腳踢中敵人下腹。


    但是,對方的反應也相當快,立即運用左腳化解衝擊,像隻鳥一樣翩然在後方著地。敵人一派泰然自若,就隻是把刀微微打斜而已,沒有特別采取任何架式。那副像是在評估我實力的姿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焦躁不安。


    (插圖)


    ——鏘。第三次互擊。敵人這次使力的方式有所不同,即使刀刃相碰也依然沒有要抑止刀勢的樣子。但是,在我再次使言血增幅的瞬間,對方就收回了刀,讓我失去使力的對象。就在我快要往前撲倒的時候,敵人朝我左脅劈出手刀,打斷了我兩根肋骨。


    「嗚!」


    這記手刀把我打得雙腳離地,接著又是一擊。柄尾砸中我的側頭部,幾乎讓我失去意識。但是,對方也同樣沒有能夠完全化解反震的餘裕。在視線轉向敵人之前,我就已經先憑著直覺揮出了一刀。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敵人的呼吸聲。在我搖擺不定的視野中,有著一個腰部流血的身影。


    要出手的話,就是現在。


    對方的左手為了確認傷勢而離開了刀柄,還需要半瞬間才能恢複架式。殺定了——


    我以宛如要倒向對方般的姿態踏步上前,一刀斜劈而下,一口氣劃破由脖子連到心髒的直線。


    但是,房中卻響起刀劍交擊聲。敵人以單手持刀的方式架開這一刀,擋住了我的第一擊。我間不容發揮出第二刀,同樣沒能造成傷害。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刀。對於勉強化解攻擊的


    敵人,我持續發動攻擊,刻劃著燕舞的節奏。


    第四套燕舞的第四組變化。接起言血,一刀砍下後反手拉回。刀的軌跡全是刀招交織而成的直線,然而,就像是要將線繃得更緊似地,我出手刺穿其中一點。宛如在森林中徘徊的燕子,從枝葉間找到通往天空的縫隙一樣,我使出一記比利箭更快,直指敵人心髒的突刺。


    然而,對方的身體卻在中招前一偏,以肩膀下側擋住了這一擊。鮮血滲出,敵人從布條縫隙間微微露出的雙眼,亮起了凶光……在這個瞬間,我感到自己的言血為之一震。敵人的殺意,從刀尖沿著刀身鑽入我的內心。在這一招下遭到刺穿的,不如說更像是我自己的心髒。我的呼吸為之一滯。


    就在這個剎那,我的腹部挨了強而有力的一腳,整個人被踢得往後飛了出去。我就此撞破門,重重撞上走廊的欄杆。不隻肺部受到壓迫,連呼吸也跟著亂掉了。


    可惡,接不起言血。言血流已經失控,讓我使不上力。


    當我好不容易撿起刀的時候,敵人已經侵入了攻擊圈。對於對方以全力直劈而下的一刀,隻能正麵抵抗的我,就這樣被壓得撞破欄杆,從二樓走廊摔落。


    浮在空中的感覺隻有一瞬間,在這同時,我聽到了非常動聽的驚叫聲。不知為何,我沒有感受到摔落地麵時的衝擊,背部傳來柔和的感觸。在不太清晰的意識中,我判斷自己大概是摔在沙堆上。


    沙?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有沙?


    視野中模糊不清的部份迅速消退,思考也恢複明瞭。不知何時,鋪在屋外地上的石板已經全都變成了沙。


    「等一下、亞爾娜!你怎麽了?」


    亞爾娜莉絲大人倒在伊爾娜的懷中。在強烈的危機感驅使下,我甚至沒有理會敵人,直接衝到亞爾娜莉絲大人身邊。她皺著眉頭,像是相當痛苦似地壓著胸口喘息。她肯定用了王歌,為了我而再次削減了自己的生命。


    「伊爾娜、準備逃走!」


    「咦?」


    「騎上貝奧爾!」


    我讓亞爾娜莉絲大人坐到貝奧爾背上,自己騎上帕魯。雖然受到砍傷的地方痛得像是有火在燒,不過我沒有因而產生絲毫動搖。回頭一看,發現敵人仍然站在欄杆損壞的走廊上,靜靜地俯瞰著我們。如果對方無意追擊的話,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總之,現在必須逃往安全的場所。


    然而,就在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門口處出現了一大群已經武裝的男人。鎖鏈甲、頭盔、長槍……那些裝備,看來都不像是由王都發放的物品。


    「你們幾個是什麽人!我們是卡曾的自衛團,快點乖乖下狗投降!」


    自衛團包圍我們,擋住了逃走路線。可能是那個士官找來的援軍吧,隻是,現在的狀況實在不太妙。正當我打算開口辯解的時候,背後傳來狗的嚎叫聲。


    我還在想發生什麽事的時候,那個敵人已經從廄舍騎著一頭黑狗出現了。


    「……泰羅?」


    難道說,那人連師父的軍犬都加以調伏了嗎?載著敵人的泰羅,突破自衛團的防線後一路衝向側門,進入市街之中。稍遠處隨即傳出許多驚叫聲與怒罵聲。


    因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衛團的行動出現短暫停頓。不過,當他們再度將注意力轉回來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明確的敵意……這下子,看來我們已經被認定是駐紮所襲擊者的同夥了。


    「伊爾娜!衝出這裏!」


    我一聲大喊,兩頭狗就在同時衝了出去。我們踩過幾名自衛團成員,回到市鎮道路之上。但是,受到敵人先前引發的混亂影響,現在路上的情況亂到極點。雖說自衛團就緊追在後,但也不能讓一般民眾受到傷害……我正在猶豫該將韁繩調往哪個方向時,伊爾娜發出呼喊。


    「上麵!從上麵可以逃得掉!」


    路上有著載有酒桶,但拉車馬已經逃跑的馬車。貝奧爾靈巧地攀上馬車,跳往延伸到路麵上方的陽台,跟著就登上了建築物屋頂。我也緊抓著帕魯,讓它朝酒桶衝了過去。雖然帕魯順勢幾個縱躍就上到了屋頂,不過,從上麵往下看,其實還滿高的。地麵上有著慌慌張張四散逃竄的人群,以及呆在原地,抬頭看著我們的自衛團成員。然而,在某人發出「守好大門!抓住國賊!」的喊聲後,自衛團也展開了行動。


    「……看來最好還是快一點。伊爾娜,你能帶路到大門去嗎?」


    「當然囉,帶路就是我的工作啊?」


    伊爾娜拍了一下貝奧爾的脖子,貝奧爾跟著就在一整片平坦的白色屋頂上衝了出去。無力抓住貝奧爾的亞爾娜莉絲大人,好幾次看似快要從它身上滑落,每次都讓我嚇得冷汗直流。伊爾娜則是毫不猶豫地選出路線,帶領我們在空中步道的上方移動。屋頂上原本有不少居民在曬衣服或穀物等,不過大家一看到巨型犬之後都立即發出驚叫,朝樓下逃跑。


    路上的騷動範圍逐漸擴大,我們幾乎可以憑驚叫聲大小來判斷泰羅現在的位置。敵人似乎已經從西門離開,我們也在稍後抵達該處。雖然可以聽到來自某處的自衛團員喊叫聲,但伊爾娜還是相當冷靜地跳下貝奧爾,進入了民房的樓梯間。我和帕魯也隨後跟上,沒多久就下到了一樓。雖然廄舍內的家畜因為突然看到大狗出現而驚慌失措,不過我們沒有多加理會,就此回到路上。


    眼前呈現一片已經無法判斷是因為祭典還是騷動所造成的大混亂。尖叫、驚叫、大笑聲、有人高聲大喊、有人開口歌唱。幾乎令人暈眩的熱鬧氣氛。達到狂熱程度的言血熱氣。這是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舍的出發。我們衝破那片狂亂的泥沼,就這樣離開了卡曾。


    □ □ □


    離開卡曾後,我們繼續讓狗以全速跑了一段時間,確認沒有來自卡曾的追兵後才恢複正常速度。貝奧爾此刻和我與帕魯並排,在它身上的亞爾娜莉絲大人,依然緊閉雙眼,露出難受的表情。看到這副景象,伊爾娜有點懷疑地開口詢問。


    「接下來要怎麽辦?就算騎著狗,從這裏到馬吉斯?巴蘭,至少也要三天時間喔?」


    「……而且,繼續走在道路上的話,應該也不安全吧。一路上不知道會在哪裏碰到軍隊。到了明天早上,我們肯定就會頂著『叛賊』的冠冕了。」


    雖然好不容易成功逃離,但卻也因此卷進了難以辨明的誤解之中。自衛團多半甚至不知道亞爾娜莉絲大人就是王女吧。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跟那個神秘敵人一起被視為「襲擊駐紮所的四人組」,同樣遭到追捕。還有,亞爾娜莉絲大人的狀況一直沒有好轉,這點也讓我相當在意。


    「亞爾娜莉絲大人為什麽會這麽難受的樣子啊?之前幫我治療傷勢的時候,看起來都跟平時沒兩樣啊?剛才就隻是用了王歌而已吧?」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王族……不過,我曾經在書上看過,一般來說,王歌由完整的歌詞構成,需要花時間詠唱來發揮效力。但是,那個時候幾乎就像是突然發生的一樣。她像是喊出了『碎裂吧』之類的字眼。」


    其實沒有必要把整片中庭的石板全都變成沙,看來她那時甚至已經來不及調整效果範圍了吧。伊爾娜繼續往下說。


    「亞爾娜說過,王歌會用到言血的主脈,對吧?我猜想,所謂的王歌歌詞,關鍵或許就是在於『如何取用自己的言血』。雖然這是我的推測,不過,那個聽來像是喊叫的王歌,搞不好就像是直接把亞爾娜的言血扯掉了一大塊吧。所以,言血本身受到了損傷,導致活著的亞爾娜也感到痛苦……或許是這樣。」


    「這樣的話,該怎麽做才能治得好?」


    「這個我就真的沒頭緒了。我也從來沒看過對這方麵有詳細描述的資料,應該已經是


    王族的秘密了吧。」


    聽伊爾娜提到王族,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麽,蘇到哪裏去啦?」


    「咦、直到離開卡曾為止,她都還在的啊?」


    在貝奧爾的脖子上或亞爾娜莉絲大人身邊都找不到蘇的身影。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快如利箭的紅色物體衝到我眼前,停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蘇在顫抖。接下來的一小段時間,蘇就隻是不停喘氣,沒有說任何話,直到呼吸恢複穩定後才開口。


    「……到森林去吧,我會帶路。」


    「你說的森林是赤燕森林嗎?要躲避追兵的話,那裏應該相當適合,可是……」


    「這是為了要救亞爾娜。」


    「……在森林裏麵?」


    「總之加快速度,再這樣下去的話,亞爾娜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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